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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觖引】《夜雪》+番外《事出有因》[《陆小凤》衍生文·西门吹雪x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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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9 18:39: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腊月。万梅山庄。
陆小凤躺在铺了暖裘的藤椅上,径自品着杯中的酒。
酒是好酒。三十年的女儿红,滴入冬雪勾味,单是那清冽的香气便也引人一醉了。
西门吹雪站在窗边,一身白衣如雪,身上的孤傲之气,甚雪!
那剪于背后的双手中持着一管翡翠色的笛子,下垂一缕红缨。
笛子是天山名匠,童一匠的遗作,据说能招来凤凰而曾引得天下人争夺。
结果持着这管笛的西门吹雪却招来只四条眉毛的陆小鸡。
[这管笛子你到是一直握在手上。也好,总是握着剑难免少了不少乐趣。]摸摸胡子,陆小凤幸福的再灌下一杯酒。
外面冬雪初停,有什么比待在一间温暖的屋子中品着美酒更写意?何况还有朋友!
睨了他一眼,西门吹雪将笛置于唇边,轻轻的按了起来。
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音律不沾一点杂尘,倨傲而冷冽。陆小凤和着拍子,自顾自的往里面填词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字字嵌音,虽与音律之意完全背之,但听着也不突兀。
西门吹雪也丝毫不受影响,悠悠的结束最后一个音,将手又复剪于身后。
窗外日已偏西,冬日的太阳本就落山的早,山中更是如此。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应全黑,那时即便是天王老子来,西门吹雪也不见客了。
[我上次说要放火烧你万梅山庄时,你眉毛也没动,还建议我在晚上从库屋那开始,因为那种火焰会很美。]
陆小凤顿了顿,因为西门吹雪不易察觉的笑了笑。
西门吹雪很少笑,每次笑的时候都淡淡的,总带点讥讽味。
他现在笑是因为他想起那次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少了两撇招牌胡子。
陆小凤也笑了。
他是个坦率的人,在开心的时候都会笑。他现在就很开心,和朋友一起拥有共同回忆的人总是很开心的。
[连那时也气定神闲的你,现在怎么比司空摘星那只猴精更不安定?]
锐利的扫了陆小凤一眼,仿佛想否定他的猜测。但陆小凤毕竟是了解他的人,他现在的确不复平时的冷然。
[他还是在外面。]淡淡的声音,令人一头雾水的话,大概也只有陆小凤明白他在说什么。
[恩。他热爱生命,热爱鲜花,热爱自然。]
[现在是腊月,这里是万梅山庄。] 四月天时的山坡开满桃花和杜鹃,但现在只有万梅山庄里的梅花开的最好。
[呵。]勾唇一笑,陆小凤并未接话,一抹流光从他眼中闪过。
他们说的当然是花满楼,那个身有眼疾,却比任何人都活的快乐、健康的花满楼。
[过门而不入,这已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陆小凤想烧万梅山庄时,花满楼也仅仅是站在山坡上,并坦言他不入庄是因为西门吹雪的杀气。
[我一直以为万梅山庄是不好客的,多少江湖中人都望而止步。]摸摸胡子,陆小凤的眼睛更亮了。每当他眼睛这样闪亮时,司空摘星和老实和尚都会逃的很远,这代表他又准备不安分了。
[只有万梅山庄不欲请的客人,没有万梅山庄请不来的客人。]话音落地,人已无形。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2
[西门庄主。]虽有一刹那的诧异,但花满楼已转身对着西门吹雪微笑了。
那一贯的微笑,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下,看来都是那么是平和而温柔。
[花满楼。]微一停顿,淡淡的接了句[看来我身上杀气未消。]
在第一次见面时,花满楼就是凭借这股杀气确认他的存在的。毕竟想听见西门吹雪的脚步声是绝不可能的,不论是谁。
花满楼并不在意他话里的讥讽,依旧温柔的笑着。
西门吹雪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身上的杀气是因剑而成,现今的他并未放下手中之剑,又怎能消弭得了身上的杀气?!
[请阁下入舍一坐。]据傲而冷淡的声音,却是无法不令人震惊的邀请。
天下能入万梅山庄者有几人?
天下能得西门吹雪邀请者又有几人?
[……据悉庄主入夜后是不见客的。]
天已黑了,他的感觉是不会错的。他是瞎子,所以其它的感觉总是更敏锐些。
[是。]冷冷的接了句,西门吹雪又闭口不语。
他看到了花满楼脸上不易察觉的迷惘,很好,这个表情也不枉他走此一遭。
静溢弥漫在夜晚的山坡上,腊月的酷寒竟似无法侵入两人之间。细雪不知何时起又开始飘落,渐有增大之势。刺骨的北风呼啸而过,却又挟着梅花的香气。
[落了雪的梅林必另有一番风情与隐香,在下叨唠了。]欣然一笑,花满楼比了个‘请’的手势。
他明白了西门吹雪未说出口的话——万梅山庄有‘入夜不见客’的规矩,但今夜为花满楼而打破。

*****************************************************

晚霞,夕阳。
西门吹雪远远的凝视着林中之人。
那人一身素雅,悠然的立于梅林深处。脸上的神情是如此从容而平和,行进之间却带着无比的从容与稳定。
夕阳的残照暖暖洒下,他正全心享受着这冬日最后的恩赐。偶尔侧头向飞鸟划过处,微笑。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瞎子。
花满楼已在万梅山庄住了三天。
三天来,西门吹雪每天都在远处观望他。虽然只得一两个时辰,但对西门吹雪而言已属奇迹。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对剑法有无穷的狂热与好奇,没想到对一个人也有。
三天来,花满楼的生活一直都是平静的。
三天来,花满楼的心情也一直都是愉快的。
他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个环境的主人甚至不能算是他朋友。
他没有拒绝西门吹雪的招待,却拒绝为主人家增添麻烦——环境的掌握全是靠他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的。
而他没有焦躁不安,没有忧心忡忡,只是全心全意的享受着生命里每一刻美好的光阴。
西门吹雪开始佩服起这人来,同时也明白了陆小凤如此尊敬这人的原因了。
尊敬他,并非因为他是富可敌国的江南花家七童,而是因为他是花满楼。
一个无时无刻不热爱鲜花,热爱生命,懂得生活的花满楼。

*****************************************************

[西门庄主,屋内请吧。]站在第一格台阶处,花满楼抬头向厢房前的西门吹雪微笑。
群星在他背后闪烁,为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凭添了一抹悲哀。
但那唇边的微笑,却如四月的春风般自然舒适,如冬日的朝阳般和煦而充满生气。
西门吹雪不由看的痴了。
如果……如果花满楼有一双眼睛,那又该怎样动人?
花满楼静静的等着,他没有开口询问什么,也没有打断西门吹雪的冥思。如果有事商谈,那西门吹雪自会开口。如果只是闲来一坐,那他无论何时也都是欢迎的。
只是……那两道过于凝集的视线还是让他的脸隐隐一红。这样的视线……实在不该来自于西门吹雪的脸上……
[夜露颇浓,阁下珍重。]按下起伏的心绪,西门吹雪淡淡的开口,不甚赞同的看了眼花满楼稍嫌瘦弱的肩膀,那上面有几片梅花的残瓣。
这样有风的夜晚,他居然还站在梅林里吗……
花满楼的门房并未上锁,而是开着的。就像花满楼一贯的做法,坦坦荡荡,充满包容。
但西门吹雪先到时也并未进去。主人不在时的房间,他是不会进的,即使这房间的主人只是他的客人。他只是背着手站于廊檐下,仰视着浩瀚星空。
他本就是善于等待的,而在住着花满楼的檐下等待,更使他多了一份心境上的平和。
今夜的他,很想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人,了解花满楼。

******************************************************

小泥炉中的火明快的跳动着,房间里干燥而温暖。
桌上掌着灯,掌灯的是花满楼。
西门吹雪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毫无偏差的跨过门槛,将披风挂于衣架上。然后拿出火折子点着桌上的蜡烛和小泥炉中的火。
这些动作没有一丝停滞,顺畅的让人完全想不到他是一个无需火与光明的人。
现在,屋中已暖,也很明亮。
桌上的壶水即将沸腾,正互相推挤着。
这水其实是梅花上的积雪,每朵梅花上只那么一丁点的雪,而这壶中之水竟是千余朵梅花之雪和合而成。
花满楼在朝阳未起之时便已将它们取下,直接放于这紫砂壶中,不带一丝烟火之气。
此时闻来,更是带着一股梅花的隐香。
花满楼的表情依然是温柔而充满幸福的,能与别人分享此间情趣,远比他所付出的辛劳要珍贵许多。
他知道西门吹雪会懂得欣赏的,虽然剑痴如他,但在生活方面却比贵公子更懂得享受。
不是穷凶极奢的取最好、最罕有的,而是懂得欣赏最让人舒适、最值得玩味的。
他不敢说自己懂得谁,事实上瞎子的生活与人群并无太大关系。但他热爱生命,不会忽视别人的求救,也不会刻意让自己脱离人群。
他了解陆小凤,是因为他们是朋友,是认识很久,很知心的朋友。
但与西门吹雪相交的这短短四天来,却让他有了个很奇怪却很坚定的认识——他懂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也懂他。
这样的认识是无来由,甚至是有些的荒唐的啊……
[阁下住的可还习惯?]接过八分满的茶杯,西门吹雪真的有些被茶中之香迷醉了,或者迷醉他的,并非是这极为难得的梅韵茶……
[在下住的非常舒服,西门庄主费心了。]和煦的笑容配上花满楼沉稳的嗓音带出股说不出的真诚。西门吹雪凝视着,目光从最初那带着锐利的打量逐渐变成带着欣赏与尊敬的注视。
他的确感到好奇,剑痴如他可以悠然享受生活无疑是因为他够强,但也是因为他对那些烦琐之事毫无兴趣。如果他会出手,那只能是因为他想出手,不然,即使是陆小凤死在他面前,他也会置之不理。
但花满楼为什么会生活的如此自得?他身带眼疾,却比任何人都活的认真及快乐,他对有麻烦的人决不会不闻不问,如果他出手,那一定是因为需要他出手。他根本不在乎他帮助的人是谁,是否认识,是否感恩……西门吹雪相信,在花满楼的眼里,任何生命都是同样重要的。那他自己的呢?他又把自己的生命置之何处?
难道……他根本不在乎?
被自己的臆测吓了一跳的西门吹雪随即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为他,花满楼,为他‘可能’对自己生命的毫不在乎……
这样的愤怒来的有些突然,甚至盖过了他一贯的冷静。
[你不在乎自己!]突兀的话脱口而出,西门吹雪与花满楼不由都楞了一楞。
略显急促的微微一笑,花满楼回神接口道[不,自然不会。]
不在乎自己?怎么会不在乎自己呢?!他一向是全心的享受生命的,而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是无法享受生命的不是吗?
微微眯了眯眼,西门吹雪并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眼前的人,凝视着他略显消瘦的身躯带点防备性的僵直了点。
紧张是吗……会紧张就代表还有一定程度的迷茫吧……
其实他当然知道花满楼没有作践自己的性命,他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得去享受生活!只是……他刚才那种强烈的直觉是从何而来的?他那连自己也不了解的怜惜又从何而来……
紧紧的盯着眼前这俊秀的容颜,盯着那怡然平和的仿若不受世情所困的花满楼,西门吹雪从不轻易退让的理智开始动摇,他想留下他,留下这好似随时可以化羽登仙的人儿……
恩……留下他啊……
扬起一抹在一贯的淡讽中带点不怀好意的笑,在花满楼尚未反应前欺身而近,然后毅然印上那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薄红……



3
[花好月圆吃蟹时……素鼎楼的年糕炒蟹好吃吧。]丢掉一个蟹脚,陆小凤笑嘻嘻的对身边的花满楼咧开了个大大的笑容。
优雅的搁下吃蟹的小银勺,顺手拿起桌边的毛巾递给陆小凤后花满楼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我虽然眼盲,但炒蟹与清蒸蟹的区别却还分的出。尽管现在的螃蟹不肥,可你请的蟹宴我还是应该吃一吃的。]
这种寒冬腊月的天气,也不知陆小凤哪找来的螃蟹,居然还很新鲜。
[嘿,我还以为你食不知味哩。]顺手抹了抹嘴,陆小凤朝着厨房一瞥,高声道[来,来,来,花满楼,再吃一个,莫浪费了某个笨贼孝敬的赌债。]
话刚落地,厨房就飞出个银光闪闪的暗器,眨眼就到跟前!
顺手一抄,居然是大厨炒煲汤用的长柄汤勺,里面还盛着半勺的佛跳墙。
一个清瘦的人影跳出厨房,指着陆小凤的鼻子怒道[陆小鸡,你莫得意,别忘了找五十个螃蟹总比挖六百八十条蚯蚓容易些。]
嬉皮笑脸的一笑,陆小凤顺口接到[你这猴精不用着急~总有你去挖那六百八十条蚯蚓的时候。]
从厨房跳出来的人当然是从不偷值钱东西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他现在已经连鼻子也快被气歪了。
自三天前输了这个赌局后他就马不停蹄的赶往江南,终于被他在一天一夜内挖到五十只螃蟹并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活着带回。且不管这些螃蟹有多难挖,单那一路的奔波就够他受的,他发誓,下次一定要双倍奉还,总是栽在这小子的手里实在太没面子。
[你们赌了什么?]花满楼笑道。
陆小凤一楞,忽然满脸的迟疑,竟连笑容也变得僵硬了些。
[我们赌你能在……]
[啊!老实和尚!]不等司空摘星把话说完,陆小凤就大叫着跳了起来。
司空摘星转头去看,果然见到一个一身破衣,穿着双磨的快见了底的鞋,但瞧着十分老实的和尚远远的冲了过来,转眼便到跟前,那不是老实和尚又是谁。
或许是在想事情,老实和尚竟没有看到他们,一直到被陆小凤拦在了面前,口中还在念叨着[这位施主请让让,和尚正在赶路。]
[和尚那么匆忙的是想去哪?不会又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佛祖的事吧。]
老实和尚一惊,抬头见到陆小凤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时脸又白了两分,喃喃道[阿弥陀佛,竟然撞见了陆小凤,和尚的运气实在不好。]
[和尚的运气一直不好,只在碰见我时才变的好些。所以和尚应该告诉我,我有办法啊……]
[不劳大驾,不劳大驾。]慌慌张张的摇摇头,老实和尚低着头就想溜,却被陆小凤一把抓了回来。
[嘿,慌什么?和尚还是说吧。]打了个哈欠,陆小凤摸着自己的小胡子,好笑的看着老实和尚越来越红的脸和急的都出了汗的光头。
[和尚……和尚……和尚我是打江南来,准备,准备去塞北……]老实和尚不愧是老实和尚,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吞吞吐吐的说了老实话。
[现在是寒冬腊月,和尚不待在江南,反赶往风雪之地又是为什么?]哈欠还在继续,昨晚和司空摘星那小子拼了半宿的酒,睡下了也不安稳,就听那小子嘟嘟囔囔的骂他缺德,大冬天的想吃螃蟹……
[和尚……和尚不想惹麻烦……]
[哦?和尚能有什么麻烦?]
[和尚没有麻烦,但有人有麻烦,这个人一有麻烦,和尚便也跟着麻烦……]
[这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抬头瞅了陆小凤一眼,又瞅一眼,终于叹口气道[是你!]
半个哈欠含在嘴里,噎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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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老实和尚的话,三人不由怔忪起来。
原来江浙一带的织染龙头,俞家,在三日前公开宣布了二小姐名花有主,而那惹人注目的成龙快婿居然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浪子,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说起江浙的俞家,那不知道的人可少,他们一手织染技术传家四代,富霸一方。虽然还及不上江南的花家,但在织染界却是无人可及,使得南方的布匹织染作坊无不仰仗他们的鼻息!
俞家的大小姐据说天生体弱,十岁后就从不外出,真正的织染传人自然是二小姐,俞酥水。单这一点,就引来许多人的谗涎,何况俞家的美女也是讲浙一绝,凡见过俞二小姐的人无不将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好似配了人间的谁都是浪费的。
就这样的一个女子,她的婚配本就引人注意,更何况她还有个大哥——俞有希。
俞有希据说从小送往天山学艺,三年前刚刚学成归来便名动江湖,除其本身俊美无双外,更凭着一手三十六式的都镜剑法单挑了太原五霸与黄河帮二当家,黄大鲛,成了后起一辈中的佼佼者。
司空摘星当然也听说过这个人!
但司空摘星听说过他却是因为他的剑。
俞有希的剑采金牛山铁,长三尺六寸,乃当年蜀八剑中刘备赠于太子的那柄吹毫断发的利器!
都镜剑法本来就是归隐长白山的将相之后所创,由白山老人修补发扬。懂得用蜀八剑来将都镜剑法发挥到及至的人本就无愧为剑客了。
俞有希懂得。
这样的家世与背景,这样一个可嫁入豪门,可嫁与名士的闺房大小姐偏偏看中了江湖浪子陆小凤?并在陆小凤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宣称已有婚约?
这不是麻烦是什么?
[喂,你小子真没有去招惹人家?]司空摘星以怀疑的眼光睨了陆小凤一眼。
不是他不信任陆小凤,而是陆小凤有时是个大混蛋,有时是个穷光蛋,有时又是个见着漂亮女人就丢了魂的大笨蛋。
叹口气,陆小凤苦笑道:[就算我再怎么混蛋,也绝不可能去招惹俞家的女子,老的小的都不可能,最不可能的就是那俞大姑娘和俞二姑娘!]
[嘿嘿]司空摘星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翻个白眼,陆小凤没搭理他,径自摸着自己的胡子,好象觉得不够漂亮似的。
花满楼忽然笑了,淡淡的说道:[因为俞家大小姐本来是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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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大家都选了间客房各自歇下了,已经说好明天一起赶往江南,看看俞家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实和尚当然也跑不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没有麻烦,但当他的朋友陆小凤有了麻烦时,他的麻烦便也来了。
陆小凤房里的蜡烛还没熄,他正睁大眼睛躺在床上,身上还放了个酒杯,里面有九成满的二十年竹叶青。
这么好的酒当然不是这间小店的,是司空摘星不知打哪摸来的。他现在也坐在陆小凤的房间里发着呆。
忽然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花满楼我们赌局的事?不告诉他我们赌的是他能在西门吹雪那待几天?]
陆小凤的眼睛眨了眨,回答道[我并不想在他不开心时提这件事。本来只想闹着玩,却没想到花满楼从万梅山庄出来时的样子如此……复杂。]
[不开心?]司空摘星疑惑的抓抓头。不会吧,花满楼的态度还是那么冷静而自然,笑的也依然是那么愉快而平和,他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开心啊。
[也不算不开心吧。]叹口气,陆小凤接着道[但一定有什么事使他迷惑或心神不宁——他偶尔会有一刹那的走神。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了,这种样子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哼,碰见西门吹雪能有什么好事?花满楼实在了不起,居然能在那个自我之极的人身边待五天,换了是我,一分钟也难!]
翻翻白眼,司空摘星打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知道,司空摘星一直看不起西门吹雪,起因是西门吹雪先看不起司空摘星。
[呵,能在万梅山庄待上五天也只有花满楼,换了别人即使没被吓跑也被西门吹雪踢出来了,他不是那种会让别人打扰自己生活的人。]
何况,花满楼这次是自己留书离开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么知书达理的花满楼居然会不当着主人的面告别……
[你这陆小鸡怎么也不问问?]司空摘星不满意的瞪瞪眼,不敢相信陆小凤居然不闻不问。
叹口气,陆小凤答道[我就算是个笨蛋也知道该等朋友自己说,强迫朋友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说完后眯着眼,有点担心的朝窗外看了看。
月亮很好,照在花开正盛的梅花上时多了一份不属于人间的清辉与苍白。
树下也站了个同样出尘而略显苍白的人,花满楼。
花满楼已静静的站了一个时辰,与往日安静的享受梅花的香气与月光清冷的爱抚比起来,心中多了一份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东西。
万梅山庄的梅林,小屋里的梅韵茶,以及那个孤傲的似远山上的冰雪一样的绝世剑客……
微凉的触感落在皮肤上,花满楼乍然一惊,原来天又开始下雪了……
这感觉,与当时落在双唇上的感觉,非常相似……


4
一直到招待贵客的‘近月轩’坐下,陆小凤才有机会稍稍的喘了口气。刚才一连串的变故来的太快,快的都让人有些无法反应。
毫无偏差的拿起桌上的茶壶,在上好的瓷杯里注入滚烫的龙井,及至九分满时才停下,花满楼递了一杯给陆小凤,自己也端起一杯闻了闻,满足的吁出一口气。然后看着陆小凤笑道: [有四个月没回江南了,这里的空气着实令人怀念。]
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陆小凤并没有奇怪于花满楼顺畅的举止。很多人都惊讶于花满楼有这种奇怪的本领,好似天生便能感觉出物品的摆放处一般,但他知道,那本领除了几分天分外,更多的是环境的造就。
花满楼虽然生于殷富之家,却一直不愿因自身的眼疾而麻烦他人。很多时候甚至是一人独居,当然,不是避世,只是想试试自己一人生活的能耐。
他的那幢小楼与他这个人一样,简单雅洁,充满包容,不论陆小凤何时到的那里,那里的大门总是一推就开的,花满楼也总是挂着怡静的笑容,为他冲上一杯好茶。
不仅是他,感受过那小楼的温暖的朋友有许多,得过那小楼主人帮助的朋友或陌生人更多。很少有人知道,那个人是江南首富的花家七童,更少有人相信,那样一个热爱生命,充满温柔与包容的人竟是个瞎子。多少人为他扼腕叹息,但花满楼自己却从没在乎过,他依然全心全意的享受着自己的生命……
刚才更让人哭笑不得,如果不是花满楼,或许他们连俞家的门都进不来。
司空摘星到俞家前就先行离开了,按他的话说,安分的待在一个四处是宝的地方对他那样的大贼而言是种挑战,何况大户人家规矩多如牛毛,与他那来去如风的潇洒天性也颇有抵触,所以宁可去四处游玩一下。
老实和尚也想溜,却被陆小凤抓着没法动,谁知刚进俞家的大门就被看门的老头、路过的丫头、卖身的长工打了出来,连陆小凤与花满楼也险些殃及池鱼。
那些人一边追着老实和尚打一边还破口大骂,说什么俞家的老爷夫人是最恨和尚的,要是被他们知道和尚进过俞家的门谁都别想逃的了一顿板子。何况这个破破烂烂的和尚看起来就是笨头笨脑的,一定更加晦气。
看着被那么多人追打的老实和尚,陆小凤自然不好再抓着他,只能看着他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嚷着:[和尚就知道要倒霉的,和尚就知道和你这个陆小凤待一起要倒霉的,你偏不信,这回和尚连门都没进就被打破脑袋了吧,我们后会无期,后会无期……]
打完了和尚,那些人才回过头来狠狠的瞪着他们,显然认为他们既然是与那倒霉和尚一路的,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陆小凤没办法,只能清清嗓子自报家门。
虽然他从不认为全天下的人都该认识他,可他好坏是他们小姐自己宣称的‘姑爷’,就算没有大开中门,全员列阵的仗势,也该有个惊喜的笑脸并请他进去坐坐吧。
但那些人却毫无反应,只是睨着眼叫他‘再说一遍。’
[咳,在下不才,正是陆小凤。今日路过,特来拜访你家小姐,我的未来夫人。]虽然脸色不变的又重复了一遍,但陆小凤发誓这是他打从会说话以来报自己姓名报的最心虚的一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吗?]一名老仆慢悠悠的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道:[来呀,带这位陆公子去柴房。]
[什么?!]陆小凤一楞,险些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一生去过的地方不少,凶险之地也进出过许多,可还是第一次要被人请进柴房!何况他不该是这家的准姑爷吗?!
[你们家的小姐都睡柴房吗?]
[小姐自然有小姐的闺房,只是姑爷在进闺房前还得进一次柴房。]
[为什么?]
[因为我们家的二小姐只有一个,可二姑爷却来了九个,所以在分出谁是真姑爷前只能请姑爷们都在柴房聚聚,好好商量商量。]那老奴淡淡一笑,一双饱含讥诮的眼睛斜了他一眼后又道[你是其中最不像的那个。]
陆小凤笑了,每次他生气的时候都会笑。
[哦?我是最不像的那个?!何以见得?]他怎么不知道江湖上居然出了那么多个陆小凤,而他自己却成了最不像的那个。
[江湖传言陆小凤乃翩翩浊世贵公子,女人见了没几个不喜欢的。可你看看你几天没洗澡了?还有那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裳,无论如何,就算想要骗吃骗喝也该下点本钱吧。]
陆小凤上下看看自己,不由有些好笑,前些日子他正和司空摘星打赌,忙着躲在万梅山庄附近偷看,等花满楼出来后又忙着嘲笑那个猴精并逼他去弄五十个螃蟹,然后又因花满楼的反常而忙着陪他喝酒聊天,再加上后来又忙着赶路,倒真忘了好好打理一下自己。
其实他也没那么无法见人,和不少时候的他比起来甚至还算是个香宝宝。只可惜他站在花满楼的旁边,与花满楼相比,他想让人相信那个传说中的浊世公子是他还真难了些。
花满楼与西门吹雪在这点上出奇的相似,那就是无论他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在怎样的忙乱中,他们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的干净整洁,他们的头发永远都是那么的柔顺听话,衣着也永远都是那么的清洁服帖,不要说风尘仆仆,简直连个褶皱都没有,他一直很奇怪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可惜那两人都没认为这需要特意去保持,所以无从教起。
只是花满楼衣着素雅,举止温文,气质怡然,热爱生命也热爱着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虽然老天爷给他的是最残酷的磨练,但他却比任何人都坚强,这样的花满楼,天上地下,只有一个。
西门吹雪却如他的剑,笔直森冷,一身白衣如雪。那如远山上冰雪般孤傲的性格,冬日里星般耀眼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江湖中用剑的少年又有几个不把他当成心目中的神祗?这样的西门吹雪,天上地下也只有一个。
奇怪,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两人竟有着如此奇异的共同呢?
当然,对别人而言花满楼要比西门吹雪安全多了。像刚才,如果不是花满楼认出那位老奴是王伯,他们大概真会被请到柴房去。
虽然花满楼无法看到,但他看到了王伯脸上一闪而逝的羞愧,毕竟,当年先解除婚约的就是俞家,而且是在花满楼目不能视的不久后!
花满楼……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陪他到俞家的呢?
[花满楼,如果你不愿意,我们马上告辞。反正俞家再有本事有无法让新娘子一个人拜天地吧,哈哈。]点点头,陆小凤坚定的说。
无论他的好奇心有多重,伤害朋友的事他可做不出来!
花满楼一楞,随即浅浅一笑 [呵,无妨。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没人会介意的,何况这次是为你的事而来,俞家也该知道。]
虽然有些难为俞家的人,但能够进来也好。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西门吹雪已经离他很近了。
不应该啊,此时的西门吹雪应该还在万梅山庄里。
在发生那样唐突的事情后,他总不至于不远万里的跑来问他为何不辞而别吧。何况他已经留下一封书笺了……
[向花满楼公子与陆小凤大侠问安。不知陆小凤陆大侠现在可有空闲?]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容貌秀丽的丫鬟,扬着嗓子清清脆脆的问道。
[有空闲的大侠没有,有空闲的陆小凤到有一个。]嬉皮笑脸的一笑,陆小凤冲着那丫鬟点点头。
那丫鬟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忽然嘿嘿笑道[陆大侠的胡子果然有趣,难怪我家小姐说我见着就明白了。]
[你家小姐?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自然是二小姐。二小姐想请未来的二姑爷去中厅的‘岭梅亭’坐坐。]
[‘岭梅亭’?可是那座据说是天山名匠,童一匠一生中造的最满意的那个亭子?]
[嘿嘿,没错,就是那座。]
小丫鬟自负的一笑,随即补了一句[我的名字也是小姐赐的,也叫岭梅。花公子不知还记得吗?]
[呵,如此闺雅的名字,花满楼自然是记得的。]微微一笑,花满楼也朝岭梅点点头。
岭梅从小便是二小姐的丫鬟,花满楼小时侯来时就与她相识。
[哈哈,花满楼说的不错,的确是好名字。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莫让我未来的夫人久候了。]
陆小凤不留痕迹的向花满楼那看了一眼,看到他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后才和岭梅一起离开。
待得两人离开,花满楼也站了起来向后院走去。记得小时侯来俞家时见过一片梅林,刚才也一直有淡淡的梅花香气传来,相信那片梅林并未改变。
既然得空闲时只会凭舔烦恼,不如四处走一走,这片梅林与万梅山庄的那片竟有几分神似呵……
刚在梅林里走了几步,花满楼忽然猛的停下!
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此时的梅林深处有个锋锐如剑、衣白如雪的人站着并紧紧的盯着他!
西门吹雪!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到我,你如此意外吗?]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虽然冷然的音调与平时无异,但花满楼却不由自主的想向后退一步——他靠的太近了。
[西门庄主。]深吸一口气,花满楼随即镇定下来。[没想到西门庄主也应邀前来,莫非是来观礼的?]
[哼,花满楼,你该知道我是为谁而来。]
轻轻叹了口气,花满楼无奈道 [我自认并未失礼,毕竟我是留书告辞的。]
[不够诚意。]
同样是轻柔的四个字却让花满楼不由有些薄怒,这个人,居然在如此无礼后还认为他没有诚意?!
[西门庄主,你莫非认为花满楼如此易欺?还是西门庄主自认那夜小屋中的唐突举止并没任何不妥之处?!]
西门吹雪没有立即答话,风自两人间滑过,吹下些许梅花花瓣。
[我自认,那夜没有不妥。]
自然的态度、坚定的语气,花满楼第一次对这个人迷惑了起来。
江湖传言西门吹雪在生活上虽富贵如公子,但冷酷如冰雪,虽嫉恶如仇但高傲出世,简直比地狱里的阎王还难招惹!这些传闻,说的是眼前的他吗?
看着眼前脸带疑惑的花满楼,西门吹雪不由心情大好。自从收到那封书笺以来的隐怒与淡淡的不安,总算在见到他后安心了下来。
刚才看到他踏入梅林时,自己最想做的事其实是狠狠的摇摇他,看他是否真可以如此的随意洒脱,在离开万梅山庄后即将一切都抛入脑后!但自己终究没有那么做,也忘了那么做,只是痴痴的看着那个一身月牙白色的清瘦人影悠然的漫步梅林,那份悠然与从容与他在万梅山庄里所凝视的完全一致,还有唇边那抹不易察觉的浅笑,他在想什么……
[花满楼,我劝你还是离开这里为好。]
[西门庄主何出此言?]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花满楼微微沉吟了下,忽然抬头道[既然已入是非,断没有不解纠结便先行离去之理。何况,既然是非自己找上了门,避也是避不了的。]
[哦?]
花满楼向身边的梅树又走了几步才道:[俞家与花家已有数年不曾往来,这次俞二小姐忽然找上陆小凤,我本以为是巧合,可门口的王伯与岭梅丫鬟对我的到来并没有情理中的意外,房内的熏香也是我小时侯所熟悉的香味,才知道俞家早已准备了我的到来。何况,俞家本该是商贾之家,但气氛却凝重许多,在刚才路过的其他的厢房中又有武功不弱的高手居住,而且似乎不是一派中人。现在又遇到不轻易离开万梅山庄的西门庄主,想让我相信俞家一如表面宁静似乎强人所难。]
西门吹雪静静的凝视了他一会,忽然赞道:[花满楼不愧是花满楼,果然敏锐聪颖。],顿了顿,伸手捻起朵落在他肩上的梅花又淡淡说道[只是俞家还没请我的资格,我说过,我现在来,只是为了见一个人。]
花满楼微微一涩,只觉得被轻抚过的肩膀烫的惊人,不留痕迹的让了一步后才道:[西门庄主何时也趟起混水来?]
西门吹雪轻轻一笑,道:[随性所至,依约而往。]
花满楼一楞,随即想起西门吹雪每年都会不远千里的前往几个地方,为的是将那些他认为罪不可恕之人断送在剑下 [西门庄主莫非是约了俞家的人?]
一阵强风吹过,惊的梅林中的一阵鸟起。
西门吹雪的气息忽然远去,只在花满楼耳边清晰的留下一句 [万梅山庄的梅林远胜于此,花满楼,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5
黄昏。
近黄昏。
一天之中最悠闲时刻正悄悄来临,花满楼静静的坐在陆小凤的房中悠然喝下第七杯茶。
他正在等陆小凤,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可他并不着急。他是陆小凤的朋友,当然猜的到他迟迟未归的原因。
对陆小凤而言, 一个漂亮的女人已足够留住他两个时辰, 若这个漂亮的女人是宴会的女主人, 有一点点有趣, 又恰巧懂得喝两杯, 那即使再多两个时辰也是不稀奇的。
这两个时辰里花满楼也没闲着, 他正忙着给各路人马‘观赏’。 从他门前‘恰好’走过的已有十一个, 用轻功快速‘飞’过的有九个, 就连正大光明闯进来看的也有三个, 他们的身手都不弱, 有两个甚至算的上是高手, 但他们都来去匆匆, 未多做停留。
他们的目标是陆小凤, 是那个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游戏人间, 即将成为俞家女婿的陆小凤, 是那个有着两撇和眉毛一样的胡子, 但仍让女人趋之若鹜的陆小凤。 现在房里坐着的这个年轻人虽然同样漂亮斯文, 但他没有胡子, 连一撇胡子也没有, 那他自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忽然, 花满楼的眉尖微微一皱, 快走两步赶到门口, 正好架住差点摔进房的两人。
[花…花满楼公子。] 岭梅丫鬟一见他不由松了口气, 将原本用力扶着的, 正满嘴胡说八道的陆小凤交到他手里。 开心的说: [幸好您在这, 陆大俠醉了, 偏劳您照顾一下, 我这就叫人送洗脸水及醒酒茶来。]
[胡说!] 陆小凤一摆手, 大声道: [陆…陆大侠会醉, 陆小凤没醉! 小姑娘你要不信, 我…。我就唱首歌给你听听] 说完, 他半眯着眼摇了一下头, 放声唱道: [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睛。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还没唱完, 岭梅已逃的不见踪影。
花满楼无奈的笑了下, 陆小凤的朋友都知道, 陆小凤什么都好,就是唱歌的嗓子实在难听, 比破锣还难听。 据说有次佛门第一游僧老实和尚听完后连着十天只会说同一句话: ‘阿弥陀佛,实乃人间炼狱!’
将仍然吵闹不已的陆小凤放在床上, 花满楼在床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忽然笑道: [看样子, 俞二小姐不同凡响。]
陆小凤舒舒服服的躺成个‘大’字, 睁开一只眼睛眯了花满楼一眼, 嘿嘿一笑: [怎么说?]
[一个能留住你两个时辰, 又能让你借酒装疯才能逃回来的女子当然不同凡响。]
[嘿嘿, 我是借酒装疯? 不是醉猫?]
花满楼又是微微一笑, 云淡风轻的道: [你的酒量究竟如何不好说, 但你的酒品我还清楚。 你真正喝醉时很安静, 往往倒头就睡。 反到是半醉半醒时最为吵闹, 偏好借酒装疯。 所以你现在还不是一只陆醉猫, 最多…也就是半只而已…]
[哈哈哈哈! 知我者, 君矣!] 陆小凤大笑着一咕碌坐了起来, 闪闪发亮的两眼中虽然还有三分酒意, 但看的出很是清醒。
楞了一会, 陆小凤忽然摇头苦笑道: [你不是好奇俞二小姐如何吗? 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太可怕了!]
[可怕?] 花满楼挑了挑眉, 道 :[我记得俞家的小姐都是品貌极佳, 而俞二小姐据说更是此中翘楚, 怎么会可怕?]
[正是这样才可怕!] 陆小凤用力一点头, 道 [她与我之间虽仍有一层轻纱为隔, 但已美的令我叹息…她的琴技出神入化, 简直可以与你匹敌。 她非常懂得说话, 那轻柔的嗓音配上江南的吴侬软语, 真是无愧于’俞酥水’这个名字…但最让人心动的却是她的酒量, 我喝多少她陪着喝多少, 结果却比我还清醒…你说, 这样的女人上哪去找?]
[听起来的确很完美。] 花满楼含着浅浅的微笑, 等陆小凤接着往下说。。
[更要命的是她始终以一种既不失礼数, 又让你觉得天地间她只看的见你一人的眼光注视着你,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觉得可以为她上山下海, 捧星摘月了……]
[所以你就趁麻烦还未找上门之前开溜?]
[错!我是趁麻烦还未变大前先溜!]陆小凤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我不过随口问及俞家老主人与老夫人在哪,何时方便拜访,她却梨花带雨的求我救她,我若再不走,只怕连救了她后的报酬都先行收下了。]
虽然陆小凤没说,但花满楼当然知道那份‘报酬’指什么,用以身相许来报答恩人的俞二小姐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或许也是她为何宣称已许配给陆小凤的原因,原来她早已有了这份计量。
陆小凤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情场浪子,但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义。虽然常因为好奇与好打不平给自己惹麻烦,但他是个完全能解决麻烦的聪明人,运气也不错,更有很多朋友。若他成了俞家的女婿,那想动俞家脑筋的人自然得重新盘算一下,看来俞二小姐不愧为商贾之后,这个买卖做的不亏。
[恩。俞家为何有那么多江湖中人?]
[似乎是冲着岭梅剑来的。]
[岭梅剑?]花满楼一楞,旋即领悟[与‘岭梅亭’也有关?]
[对。据说童一匠建造此亭时曾将一柄绝世名剑镇于此下,那么多年来一直不为外人所知。可不知是谁泄露了这个消息,所以才引来那么多人的窥伺。]陆小凤啪的一声又躺回去,想了会忽然道[不知西门吹雪会不会对此有兴趣,虽然他已达‘无剑’的境界,但童一匠亲手埋下的宝剑对天下用剑人来说都是个下了咒的诱惑,何况是那个剑痴?]
[……不,他不会。]花满楼微一沉吟,然后肯定的摇摇头。
[哦?如此确定?]陆小凤露出个带点坏兮兮的笑容,凝视着花满楼。
花满楼不慌不忙的为自己斟了杯茶,喝入之前忽然道:[西门吹雪或许不是君子,但绝对不是小人,更不是强盗!]
那个高傲的人,绝对不会对别人的东西动心。即使想要,也只会通过方法正大光明的方法得到。
偷偷摸摸的事他根本不屑去做!
否则……那夜有些冰冷的吻不会充满强势,刚才在梅林的态度也不会如此理所当然!
西门吹雪根本没有想过所谓的世俗礼法,要的只是一对一的对决。他的目标是他,花满楼,其他的人统统忽视,反正挡他者死。
这不就是他一贯的习惯吗?!
那么强烈的杀气,森冷的一如最锋利的剑刃……
他不习惯,却也无法忽视……
[有人。]花满楼忽然轻声提醒道,即使是在出神,那么轻的脚步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陆小凤乐得撒酒疯,继续大唱道:[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过了一会,方见岭梅端着醒酒茶笑着走了进来 [花公子,陆大侠好些了吗?这里有些醒酒茶,应该能帮陆大侠睡的安稳些。]她转头看了看床上的陆大醉猫,调皮的皱了皱鼻子[嘿,我过会再多端两碗进来好了。]
[有劳岭梅姑娘了。]花满楼微微一笑,心里却在暗叹陆小凤胡闹的本事与日俱长。
岭梅的脸微微一红,又抬眼偷看了下花满楼。
虽说看惯了品貌出众的俞大少爷,但眼前这个俊美斯文的公子依然独有魅力,那沉稳的气质,优雅的举止,温柔的言语,还有那特有的使人怡然的安全感无不使人迷醉……只可惜,他是瞎子……好可惜……
[花公子,我家大小姐晚餐时分有请,请花公子务必赏光。只是大小姐素来身体孱弱,待会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花公子海涵。]
[大小姐?]花满楼不由有些诧异,小时侯的记忆浮上心头,虽然后来两家闹的颇为僵持,但若能得见故人,花满楼依然十分高兴。
虽然自己的双亲及兄长执意不肯原谅因自己眼疾而提出退婚的俞家,但花满楼早已不放在心上。如果说他受到了伤害,那俞大小姐也受到了伤害。当年的她不过6岁,又懂得什么呢……
何况他从不觉得自己活的有什么遗憾,事实上他享受到了很多容易被忽视的东西,春天花开的声音,夏天的虫鸣,秋天果实的香味,冬雪悄然而至的雅静,他还有一个很大很热闹的家,很健康很快乐的家人,很好的胃口,非常知心的朋友,他可以一个人生活,并给需要的人尽力提供帮助……他已拥有的太多,所以他一向很快乐,很满足……
最近又多了个衣白如雪,冷傲出尘,连他也有些伤脑筋的西门吹雪。
虽说西门吹雪的接近使他意外,但并不真正排斥。如果不是那森冷的杀气与偶尔出乎意料的举止,西门吹雪是个让他乐意接近的人,他懂他,懂的有些莫名其妙,却很真实……
岭梅却误会了花满楼的诧异,解释道[虽然我是二小姐的贴身丫头,但也为大小姐传话。是……大小姐提出来的,二小姐同意了……]
她有些迟疑的望了陆小凤一眼,陆小凤却只顾一边拍着床板,一边翻来覆去唱着[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花满楼了解的点点头,柔声道 [感谢大小姐如此费心,花满楼必定付约。只是俞大小姐倘若身体抱恙,请务必好生修养,无需拘泥礼数。花满楼自会在遇见俞老爷或少庄主时向他们致谢。]
[花公子……你怎么知道老爷和少庄主都不在的?]岭梅意外的低呼出声。很多人知道俞少爷不在,但老爷走的很急,后来又来了那么多江湖中人,所以大小姐决定将老爷不在的消息封锁,只说不便见客。
老爷是去见一个老朋友的最后一面,少庄主俞有希又在正巧在外,不过少庄主已收到信鸽往回赶,估计近两天就能到达。
花满楼笑了一下,并未点破。事实上他进来不久就意识到了,花家与俞家是世交,后又有矛盾,如果俞老爷知道花满楼造访的话,一定会在最快时间内赶出来迎接或邀他见面。让这样一个化解积怨的机会白白错失,对俞老爷那么一个精明又成功的商人而言只有一个解释--他不在!
而俞有希不在的事就更简单了:如果他在,又岂会有那么多江湖中人聚集?即使有,又岂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到陆小凤门前探情形?一言不合闹起来,理亏的总不会是被别人窥探的一方吧……但那些江湖中人应该只知道俞有希不在,如果他们知道连俞老爷也不在的话,恐怕已经有人强行夺取了……
再者,倘若现在庄上有能主持大局的人在,俞二小姐怎会不惜委身也要陆小凤救她们?应该是最怕与花满楼相见的大小姐又怎会硬着头皮代替父亲招呼他?!
花满楼是何等睿智的人物,怎会猜不到这一切?!虽说其中隐隐有些矛盾的感觉,但绝对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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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岭梅走后,陆小凤又一咕噜坐起来 [嘿嘿,花满楼,你的美人劫也来了。莫要像我一样也是借酒逃回啊。不过你若重新做了俞家大姑爷,我们就是姻亲了,哈哈!]
花满楼无奈的摇摇头,这只陆醉猫刚才还一口一个‘麻烦’的,现在的口气到俨然是俞二姑爷了。[俞大小姐与二小姐之间……可有矛盾?]
[你是说……她们共用一个丫鬟?]陆小凤的眉毛也皱了起来。刚才岭梅欲言又止的态度的确奇怪,何况俞家如此殷富,两个小姐应该各有贴身丫鬟才是,这的确有些诡异……[啊!花满楼你到是提醒了我,刚才俞二小姐梨花带雨求我时就很奇怪,不是说‘请陆大侠救救俞家’而是说‘请陆公子救我!’为什么是‘我’?!]
[你没听下去?]
[嘿嘿……]陆小凤的脸暗暗一红,[她当时一边哭一边整个人依偎过来,我只得逃了……]
[总之,待见到了俞大小姐,应该能问出点什么。]
静……
夕阳不知何时已隐没在黑夜之中……
俞家也传来一阵铜铃声,已到掌灯时分。
陆小凤看着面对这一切依然平和愉快的花满楼,看着他准确无误的掌起一盏桌灯,看着他唇边熟悉的怡然的微笑,终究忍不住道 [对不起……]
他从来不和朋友说这三个字,更不会和花满楼客气。每次都是兴冲冲的去找花满楼喝酒聊天,每次都一不小心就把花满楼牵扯到麻烦里面。每次都忘了他其实身有眼疾,看不见一切。但……每次都见花满楼笑意盎然,没见他皱过一次眉,说过一声为难!
他一直都那么平和而快乐,与遇到的朋友诗酒江湖,帮朋友们出谋划策,遇见过花满楼,了解花满楼的朋友,如果说第一次是同情与惋惜,第二次是惊异与钦佩,那第三次则会忘了他身有眼疾甚至会不自觉的有所倚赖……
甚至是这一次,他也一如以往……
刚才一路被抬回来,正巧听到几个下人在嚼舌根,方知道当年俞老爷与花家交恶,誓言退婚是因为宫里的哪个权贵想定下俞大小姐的娃娃亲,俞老爷不择手段甚至在众人面前一口一个瞎子的侮辱花满楼,说他将来不过是废人一个。
虽说婚事最后因俞大小姐体弱而告吹,但对花满楼的伤害已实实在在造成。花家上下没有一人忘的了那恶毒的言语,那一句句的‘瞎子’‘废人’!
陆小凤听到这里时懊悔的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他一直以为退婚是俞家花家长辈间的恩怨,与当年不过7岁的花满楼无关,怎知花满楼原来受过如此羞辱,但当他们得知俞二小姐向外散布婚约时,第一个提出到俞家走一趟的也是花满楼。
所以,他一定会记得在给自己两巴掌之前,先把那个俞老爷打飞出去!
花满楼坐在床尾含笑‘看’着他,正‘看’的陆小凤开始手足无措,忽然道:[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陆小凤大吼着怦的一声跳起来。谁敢说花满楼不是陆小凤的朋友,即使天皇老子他也敢打!他很认真的盯着花满楼, 一字一字的说:[花满楼是陆小凤的朋友!是陆小凤最尊敬的朋友!]
[我也是。]花满楼笑了,笑的一如以往的和煦,[我知道陆小凤是朋友!这就够了!]
后面的话两人都没说,只是慢慢的从微笑变成大笑。
很多话不用说出口,是朋友的自然懂得!更何况是陆小凤与花满楼?!
他们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是深交已久,可以为彼此卖命的朋友,彼此之间无需说‘谢谢’,更没有‘对不起’!
这就是江湖上的血性男儿,不是什么君子侠士,背景性格也各有不同,还有很多缺点,但都是懂得朋友,懂得珍惜的人!
花满楼开心的笑着,这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感觉,很直爽,很舒坦,能带动身体里最热的血!
这感觉与西门吹雪一起时截然不同。
与西门吹雪一起时,夜品梅韵茶有的是宁静平和,方才的梅林见面却是互不相让,对那份不合礼数甚至不合时宜的亲昵既迷惑又无奈,无端想起那个冷漠高傲的白色身影时又被扰乱心绪……
他们真正相识的日子还很短,偏偏那份莫名其妙的了解与信任却似老朋友一般……
但他隐约察觉,这不止是朋友间单纯的吸引,他一向信赖自己的感觉,这次怕也不能意外……
陆小凤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躺回去。
他刚才的话不是客气话,是真心诚意的。花满楼的话也不是客气话,也是真心诚意的。所以他现在笑的很开心。
这就是花满楼,一个温柔而坚强的人,他的朋友……
心里一舒服,陆小凤又忍不住想唱歌了:[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花满楼终于忍不住了,他不介意他吵,也不介意他唱歌,但他现在万分不愿听到这首歌,尤其不想听到最后一句‘花如雪……’
[这醒酒茶很不错,黄连放的尤其多,不如喝一盅吧?]
漫不经心似的话语刚出口,那破锣般的高唱声立刻转为熟睡时的呼噜声,轻轻的,抑扬顿挫的,简直比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的呼噜声更为讨喜可人……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18:50:26 | 显示全部楼层
6
陆小凤的这一觉睡的很好,可他是被惊醒的。
不是什么大动静,但有人站在他门前。虽然那人未带杀气,而且尚在犹豫是否要进来,但怎瞒的过陆小凤这种风口浪尖滚惯的人。如果不是因经验而成的直觉,只怕他早给人暗算了千百次。
那人忽然定住,下定决心似的轻手轻脚的闪了进来。
人影纤瘦而且有些熟悉,借着月光快速一瞥,赫然是俞家二小姐俞酥水。
陆小凤一惊,惊的差点掉下床来。
俞家虽是商贾,但俞老爷对子女管教甚严,俞二小姐自然同于一般的江湖女子,更不会随意在夜里闯入男人的房间。现在虽不是深夜,但这样总不合礼数。最要命的是……他现在借酒装醉的躺在床上,想逃也无处可逃啊!
[陆大侠,陆公子。]轻柔的声音低低唤了两声。
陆小凤没动,只希望这个柔美到让人没办法的二小姐速速离去,那他明天一定抓着花满楼跑出俞家,宁可到大漠去冻死,也绝不在美人乡里把自己卖掉。
又过了很久,俞酥水忽然幽幽一叹[陆公子无需假寐,酥水早已知道公子并未真醉,在岭梅亭时便已知道。]
陆小凤一楞,自然不好意思再装下去,只能摸着胡子坐起来 [俞二小姐请坐,在下……也确有几分酒意。]
[陆公子不掌灯吗?]俞酥水的眼眸恍若秋水,荧亮而多情。但她的态度却有些冷淡,可能是因为陆小凤方才的举止而有些薄怒,她毕竟是个少女,又是个小姐,自然有她的矜持。
[若被人瞧见恐对小姐闺名不利。]陆小凤淡淡的说道。
他虽然是浪子,但不是小人。何况俞二小姐是个很可人疼的女子,他不想伤害她……
俞酥水微微一颤,又低下头去。
再抬起头来时,那双眼睛中已带了层薄薄的湿气。[久闻陆大侠仁义无双,今日方知所言非虚。酥水来此之前本已抛下一切礼教,可陆公子的怜惜却令酥水感动不已……酥水在此谢过。]
纤细的人影移步上前,微微一福,又退回桌边坐下。
还未张口,在眼眶中忍了许久的眼泪已翩然而下。
无声的……一滴滴的落在她放于膝上,互相纠结的,白玉似的手背上。
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借着月光将这兀自忍耐,依然在力图不失礼数的姑娘印在眼底,陆小凤暗叹,怎也无法忽视心底的怜惜之情。
一个从小循规蹈矩的绝色少女不惜放下身段再三求助,他若还能置之不理那他也就不是陆小凤了……
[俞小姐莫怕,陆小凤虽非什么大侠,但要保证那些江湖人士不在此地滋事还是有把握的。]陆小凤朝她笑了笑。虽然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扛下的责任却无比艰巨,那表示他站在俞家这边,任何想动岭梅亭下的宝剑的人都需先过他这关。
俞酥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待平静些后方开口道[陆公子误会了。庄内的那些客人固然可怕,却不是酥水担心的原因。酥水要请陆公子相助的,是自己的事……]
[你的事?]陆小凤一愣,疑惑不解的道 [难道有人想害你?]
俞酥水随他的话轻轻一颤,芙蓉似的脸颊因害怕而猛然苍白。用力的咬了咬唇,绷紧身子,鼓起很大勇气才说出:[我姐姐想杀我!]
[什么?!]陆小凤这才真正呆住了。
俞家大小姐自十岁过后就一直抱病在床,近些年虽有好转,但一年里仍要不定时的卧床修养,所以从不轻易见客,更不出远门。据为俞家小姐看过诊的大夫说,俞大小姐脉象微弱,根本连杀鸡的力气也没有。何况他中午去岭梅亭时听说,俞家的花草全因俞大小姐呵护,频繁使人的细心照料才能年年盛开,如此一位大家闺秀会杀人?!而且杀的是自己妹妹?!
[此等家丑实在难以启齿,若不是家父仓皇出门,酥水性命堪忧,断也不敢为此事而麻烦陆大侠!]俞酥水猛的转过头去,但颤抖的纤细的项颈却泄露出她的伤心与忍耐。
[她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因为酥水知道了件秘密。知道了大姐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陆小凤一直仔细的盯着她,发现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很奇异。好似有点不愿相信,不愿想起,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一块不允许别人踏入的禁地,如果这个秘密被人知道了或这片领域被人侵入了,那在恐惧、愤怒的趋使下不论多偏激的手段都可能被使用。
包括杀人。包括杀了自己的亲妹妹。
[是什么秘密?]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使一个娇弱尊贵的织染界龙头的大小姐不惜杀害自己的亲妹妹?
[是……]
俞酥水没有说完,陆小凤猛的站了起来,他听到了隔壁房间的打斗声,隔壁住的是……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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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小姐的夜宴很快就结束了。
花满楼刚进那座雅阁时就听到了沙帐内传来的轻咳声,所以体贴的没让俞大小姐多说话,更不想多做停留。
虽然他看不见俞小姐的容貌,但陆小凤有一点说对了,俞家的女子都有很好听的声音,而且非常懂得待客。
他很惊讶俞小姐居然会对不甚起眼的豌豆花情有独终,但从俞小姐的语气与音调里不难发现,她的确是真心喜爱着的。
很奇异的协调感……如此一位矜持尊贵的小姐居然倾心那么不起眼的小花,实在让人觉得可爱。
所以当俞小姐请他由奴仆带路,自行到院子中随意转转时,花满楼欣然答应了。
虽说现在是冬天,但院子里因为有许多常青植物而充满生机。据管理院子的奴仆介绍,俞小姐有着菩萨一般的心肠,非但悉心照料院子使它四季各有不同,同样爱惜菟丝花、豌豆花这样不显眼的小花,更是嘱咐他们不可以轻贱蜗牛、蚯蚓之类的性命……惟独可惜的是,那么好的小姐,身体居然如此不济……
那奴仆虽然没说,但花满楼感觉的出,他看向他的眼光也充满惋惜,想必是觉得老天爷太过残忍……
由于晚宴十分愉快,花满楼的心情比平时更好,带着寒气的晚风吹在身上时却只觉得一阵舒爽……
不论人心之间如何纠葛,这些最美好的东西始终存在,不会消逝,只可惜会被忽视而已……
推开自己的房门,只觉得一股逼人的杀气袭来。来不及说任何话,花满楼伸出两指一夹,夹住柄薄如蝉翼但无比锋利的匕首。
这招是陆小凤名满天下的‘灵犀一指’,他虽然学的不是最好,却也能在危机时刻保自己一命。
对方一惊,当机放弃匕首改以拳脚相击,直逼要害,下的都是杀着!
花满楼心下暗暗吃惊,这人内息沉稳,拳路诡异,而且每一招都要置他于死地。
不及细想,立刻化掌为刀,招招不离对方心脏。他只有下重手,方有制住对方的可能。
那人也猛的一惊,被突如其来的攻势逼的退了两步。显然没料到这个斯文俊美的年轻人居然有如此可怕的武功,更没想到这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居然在挡住他偷袭之后还能如此冷静的反击。
猛一咬牙,偷袭的黑衣人在不及七公分处猛的打出二十一件暗器。
花满楼凭暗器的破风之声与微不可闻却极为突兀的腥气知道,其中有些暗器细如牛毛但剧毒无比。他以食指与中指快速拈下绑于发上的丝巾,灌以真力,连挥数下,一切方归于平静……
陆小凤冲进花满楼房间时,看到的是站在门口,右手拈着丝带,气息有些微喘但依然笑的沉稳愉快的花满楼。
其实陆小凤在听到声音时就站了起来,可惜俞二小姐站起时却因起势过猛而突然晕厥,正好压在他身上,就这么不过刹那间的耽搁,却让那黑衣人溜了。
这当然不能怪俞二小姐,她的晕厥是因为刚才哭的过于伤心但起来的太突然而造成的,这怪不了任何人……
花满楼说这些话时,陆小凤正将他房内的灯点起,他不希望错过那个黑衣人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而那些被扫落于地的暗器也可以透露出很多消息。
可他点起灯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了看花满楼手里的丝带,忽然问道[你知道离你右手边最近的是什么?]
[圆桌。]虽然不明所以,但花满楼依然笑着回答了。他当然清楚这个房间的摆设,从他进入这个房间不久后就全部清楚了。
[那你没有想过拿桌布来抵挡暗器?]就体积而言,宽大的桌布更容易防御,而且更靠近花满楼的右手边。
花满楼也是一愣,随后又笑了,淡淡的说:[直觉吧,随手取了头上的丝带。]
[还好你没有]陆小凤重重呼出一口气[桌上没有桌布!]
虽然花满楼只是随口答了句直觉。但陆小凤知道,惟有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江湖,才会在决斗的电光火石间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除了善于利用环境外,更要懂得使用确凿存在的事物。
对花满楼而言,桌布的存在不如头上丝带来的确凿。
所以他还活着……
[很可怕的对手,武功诡异,计谋深远,而且心细如发……]花满楼沉吟着,想到那个偷袭自己的人非但埋伏于自己房内,还事先抽偶了桌布,而且在那种环境下还能将他诱至桌边后才使用暗器,更何况那些暗器是在不足七公分的距离内打出的,二十一件,形状大小不同,但最有可能得手的暗器上都上了剧毒!
环环连接,步步相逼,这次能躲过这劫,委实惊险……
[哈哈,我看你更可怕,这样的算计都害不了你,他现在的冷汗一定多的足够他洗冷水澡!]陆小凤大笑出声,用力的拍了拍花满楼,也给自己定了定心。
其实他最佩服的,是花满楼在这样的惊险过后,还能平和的微笑、冷静的分析……



7
经过昨晚那么一闹,花满楼的瞌睡虫全跑了。
反正闲来无事,躺在床上的他不禁考虑起对方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如果是想争夺岭梅剑的人,那最想铲除的人应该是陆小凤,如果说是找错了房间,那他进门后所感受到的杀气不会毫无锐减,何况那么一个思维慎密、布置周详的对手会走错房间?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俞家的事本来就不单纯,现在牵扯上那么一群龙蛇混杂的江湖人士,往后的日子怕是只会更加热闹了。
想着想着,却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直到意识到有人站在床前,花满楼才忽然惊醒,直觉的就想坐起来,没想到那人更快,一只左手贴着他耳侧猛的压下,硬是凭气势将他逼回床上,依然是无防备的躺卧姿势,暧昧的让人尴尬……
[西门庄主!]很肯定又带点无奈的语气,这么强的气势,这么熟悉的感觉,这么冷傲的气息,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
[你睡的不安稳,睡觉时应该心无杂念。]西门吹雪的声音还是低沉中带着一丝寒气,但花满楼依然听的出他语气中的不赞同。
他当然知道在那么混乱的思维下入睡只会引起头疼,但昨晚的他脑袋与身体有点脱节。身体在本能上觉得很累,可仍有很多问题忍不住要想,结果就在似睡非睡中折腾了一宿。
这种情况对他而言并不多见,却不是没有,他也是凡人,只是非常善于调节自己。所以他相信,今晚的他,一定会睡的很好……
[西门庄主的轻功与内功在下已经领教,劳烦西门庄主下次进门前先打声招呼,花满楼必不至于怠慢。]微微一笑,花满楼的语气中也带了三分强硬。
没有人愿意一大早被吓醒,尤其在昨晚那样的情况过后。何况,他靠的实在太近了,他很明显的意识到,那只手臂即使还没碰到他耳朵,但他的耳朵还是开始有些红了。
这个变化让他很尴尬,太……亲昵了……
当然,他知道西门吹雪一直对他的气息能被察觉的事有所不服,但那是在他神志清明的情况下感觉到了他的杀气,像昨晚在半睡半醒中还想发现西门吹雪的进入,天下怕是少有人能做到。
他也不例外。
西门吹雪的武功已臻化境,即使不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也很少有人能发现。陆小凤就常说,如果他去做贼,大概和司空猴精有的比。
当然,西门吹雪不可能去做贼,他不屑。
西门吹雪看着躺的有些僵硬的花满楼,感觉的出他的不习惯,但修养极好的他并没发作。虽然他话里带了三分强硬,但那开始变红的耳朵却减弱了这份威胁,这样说不出是羞涩还是气恼的花满楼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很有趣……
花满楼的武功很不错,可以说很强,所以他其实只站了一小会儿。
睡梦中的他面容平静,只是那紧抿的双唇显示他睡的并不安稳。那温和而清爽的容颜稍稍有些苍白,却依然漂亮的有如上好的玉器--易碎且疏离。但在他苏醒回神的一刹那,整个感觉忽然变了,非但气质上沉稳而和煦,更是充满灵气,这样的花满楼,才是众人所熟悉的他,无关容貌……
[何需推委,不如说你熟悉了我的存在如何?]眸子里渐渐染上一层笑意,西门吹雪很轻松的再靠近一些。
其实他从没想过要悄悄进入,只是花满楼的房间很难得的上了锁,他心下一惊,生恐有变,所以谨慎的想先查看一下。
花满楼对于又逼近一步的气息一楞,左手倏然挥出,未用一分力,但西门吹雪也已稍稍后仰,有些诧异的看着依然含笑的花满楼。
[江南冬暖,以至虫儿们乱了时节,西门庄主勿怪。]依然是温文有礼的笑容,但眉宇间有着彼此心知肚明的一来一往。
西门吹雪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悄悄扬起,他一直好奇心性修养极佳的花满楼会做何反击。没想到他居然用未施一力的衣袖虚晃一枪,而他刚刚那稍稍后仰,已算棋输一着。
以他和花满楼的武功及眼前关系,自然不可能动刀动枪的硬拼,但这样的软性较量,却让他感到一种完全不同的乐趣。
花满楼并非易欺之辈,他的温柔是来自本身的坚强,他从未看轻过他,相反,正因为重视所以才不想放手,甚至不在乎卷入俞家。
虽然背后一贯冷咧的目光专注的让他有些呼吸不顺,但花满楼仍然从从容容的离床起身,穿戴整齐。想让西门吹雪出去等他洗梳是不可能的,这位绝世剑客非但生活习性上有如贵公子,在目无常纲的狂傲上也不例外。
[花满楼,起来了吗?]随着声音直接闯入的自然是陆小凤,一打照面,三人都楞了楞。
[西门吹雪!]陆小凤大笑着朝白衣如雪的老朋友走去,两人的手用力握了握,有着异地重逢的惊喜与激动。[你怎么会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西门吹雪的眼睛中闪过温暖的神色,陆小凤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对待朋友非常坦诚,对于心里的疑惑会直接求证而不会枉生猜测。
花满楼心神一转,尚来不及开口陆小凤已经接着说[难道你有昨晚那杀手的消息?]
[杀手?]西门吹雪音调不变的重复了遍。
[恩。委实可怕,花满楼昨晚真是惊险之极。]陆小凤点点头,一时竟没接着说下去,虽然西门吹雪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表情也没变,但那冰冷而锐利的杀气却在瞬间将的人逼的感到窒息。
[留下什么?]西门吹雪冷冷的问道。
他知道陆小凤断不会无故提起这个,必定是那杀手留下了什么特别的手法兵器让他感到疑惑。
[暗器中有‘单阳醒凤针’。]
西门吹雪眼神一冷,连花满楼也有些错愕。
‘单阳醒凤针’是江湖中存在已久但行事始终低调而神秘的‘单阳门’门主的独门暗器。
如果是单阳门门主自己使出来,一根针的力量就足以穿透城墙,更遑论那刁钻的角度与快如鬼魅的出手速度。
江湖上的人,提起昔年单阳门主一夜间用九根针血洗七省绿林总部共伤一百四十三条人命的事至今还心有余悸。
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恩怨,也没有人能报仇。
单阳门的存在简直比单阳针来的更神秘。
但昨夜那人决不是单阳门主,即使单阳门主还活着,也应该有七八十岁了,而那人的年纪决不超过二十三岁。
[单阳门主可有后人?]花满楼沉吟着问。
陆小凤叹口气,摸着胡子摇头道:[单阳门的门主据说是一亡国妃子的后人,容貌俊美,气质高贵,但不知为何终身未娶也未有人相伴。所以单阳门的门人并不多,最多时也不曾超过六个。]
花满楼点点头,他也知道单阳门的人一向行事谨慎,而且今十年来都不曾有出入中原的迹象。那昨晚那人究竟是怎样得来那枚单阳醒凤针的?
看他的手法并不纯熟,虽然暗器功夫已可列位江湖,但并不是纯粹的单阳门手法,莫非只是年纪尚轻?
[暗器在我房里,看看吧。]陆小凤指指隔壁,转身向自己房里走去。
西门吹雪并没立刻跟上,而是转身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什么都没说,只是觉得那股让人窒息的寒意比刚才更明显。
一只冰冷而熟悉的手搁上他的左肩,他微微一颤,但并没退缩。
[今早吵醒你了,再休息一下吧。]耳语般的微叹传入耳中,花满楼真真正正的楞住了。
他没想到……西门吹雪会对他说的……是这句话……
忽然,一种说不上来的炙热从胸口溢出,一贯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抹渐渐扩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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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雪的眼睛在看到放在陆小凤房中的单阳醒凤针时变的锐利而冰冷,充满肃杀之气。看的陆小凤也暗暗叹了口气,有点同情起那个杀手来了。
[你和花满楼怎么了?]
西门吹雪回过头,凝视了他一会,有点无奈的叹道:[你这个习惯到没变,总问些不该问的问题。]
[那你这次是因为花满楼而来的俞家?]
西门吹雪沉吟了下,才道:[因为花满楼,所以提早到了江南。]
[提早?]
[恩。还有一封战帖。]
[战帖?]陆小凤瞪大了眼睛。[谁下的?]
不能怪他感到意外,像西门吹雪这种人,他不去找别人决战那人就该偷笑了,居然还有人敢找他下战帖?而这位眼高于顶的西门大庄主居然会接受?!
[俞有希。]
陆小凤尚来不及收拾自己掉了下巴的傻样,花满楼就出现在门口,微笑着道:[刚才有人来通知,俞有希回来了。]
西门吹雪的眼睛微微一眯,与陆小凤交换了个眼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很响的一声尖叫!
是岭梅的尖叫。
[救命啊!二小姐中毒了!]



8
俞二小姐中毒了。
但当陆小凤他们赶到时,却只见闺房大门禁闭,所有的人都像无头苍蝇般聚在门外,岭梅哭的几乎晕死过去,只是一个劲的趴在门上,一声声的唤着‘小姐’。
[怎么了?]陆小凤轻柔的扶起岭梅,按着她的双肩问。
[陆……陆大侠……]岭梅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说了这几个字却哭的更凶了。[小姐……小姐不让我们进去,谁……谁……进去她就……就……死给谁看。]
陆小凤一楞,完全搞不清目前的状况。
[俞二小姐不是中毒了吗?]
岭梅拼命的点头,又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才道:[真的!小姐真的中毒了!再不救小姐……小姐就……但她……她不让进去,连……连我也给轰了出来……呜……]
陆小凤皱着眉头,刚想问,肩膀上却被花满楼轻轻拍了拍。
花满楼走上前,轻轻敲了下门,轻柔而沉稳的道:[俞二小姐,在下花满楼略通歧黄之道,可否请二小姐给个方便,允许在下为你诊脉?]
房里一片沉默。
花满楼笑容不变,继续道[相信俞二小姐也知道,花满楼虽有双眼,却瞎如蝙蝠,俞二小姐无需有所顾忌。]
房里仍是一片沉默。
好半晌后才听到虚弱并有些沙哑的声音传出 :[花公子请进。]
花满楼朝着陆小凤的方向微一点头,才推门而进,转手又将门带上。
陆小凤心领神会,拉着岭梅稍稍走远了些才道:[岭梅莫怕,花满楼的医术足够和阎王爷抢生意。来……告诉我,你家小姐怎么会中毒的?]
陆小凤一向是个很可爱的人,调侃中带着自信的神色也很让人信任。
看着这样的他,岭梅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忍不住觉得有这个人很让人放心。奇怪,他明明是喝醉了就满嘴胡说八道的陆大醉猫啊。
想起了陆小凤那让人落荒而逃的歌声,岭梅终于止住了低泣,泪中带笑的又看了他一眼,才道:[小姐今早起来后一切和以往一样,只是听说大少爷就要回来了,所以想好好装扮一下,让我把新的香粉拿出来……我转身为小姐选要穿的衣裳……结果就……]她的眼神渐渐转为惊恐,颤抖着道:[就听到小姐一声尖叫,倒在地上。我想去扶,却被小姐赶了出来,只听她一直在重复着‘有毒’……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也停止了颤抖。
陆小凤了解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个总是带着三分不正经神色的陆大侠,有着两道和眉毛一样的胡子,但笑起来很可爱也很漂亮的陆大公子,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偶尔闪过敏锐的光芒却总让人忍不住喜欢的陆小凤……或许真的配的上俞二小姐……
[陆小凤。]
陆小凤转头,看见脸色稍显苍白但笑容安稳平和的花满楼:[已经没事了,好在不是什么霸道的毒,我已经用内力将毒用银针引出。现在……她希望你能进去。]
陆小凤点点头,又安慰了岭梅几句,才敲门进入。
很幽静清香的房,但此时很乱,地上散着的中衣、外衣,显然是岭梅今早失手掉在地上的。矮桌前的一片狼籍应该是俞酥水早上倒下时碰翻的,还有茶杯茶壶的碎片,也许是她不让人进房时砸碎的。
深红木的大床,颜色别致的垂帘上绣着九凤朝阳,非但颜色独到、层次清晰,绣功也精密无双、栩栩如生。陆小凤即使对此一窍不通也猜的出,这正是闻名天下的俞家织染。
在垂帘的后面,隐约可见一个娇柔清瘦的身影,俞二小姐。
[好些了吗?]陆小凤探身问道,却险些惊呼出来。。
俞酥水那张芙蓉似的脸上居然布满了红色斑点,衬着她白皙如雪的肌肤却是红的更红,白的更白,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惟有那双黑宝石般的双眼,依然熟悉而多情,只是……此时盈满泪水。
[陆小凤,我大姐……她好狠……]只说了那么一句,俞酥水已哭倒在陆小凤怀里。
对那么一个从小得天独厚,娇媚无双又年华正好的姑娘而言,这样的伤害实在比杀了她来的更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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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陆小凤回到花满楼的房中时,花满楼正巧调息完毕,旁边坐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西门吹雪。
听得他进来,花满楼笑道:[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更晚些。]
陆小凤苦笑一下,道:[你知道我最怕女人哭的,尤其是那么一个楚楚可怜又刚刚遭遇不幸的女人。]
花满楼点点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顺手也给他和西门吹雪倒上一杯。
[好在毒是下在香粉里,俞二小姐用的也不多。既然毒已被导了出来,那脸上的痕迹应该也很快就会退去。只是不知道这姑娘心中的恐惧,何时才能消退……]
[你看到她脸上的红斑了?]刚问出口陆小凤就知道错了,即使没有西门吹雪射过来的冷冷的眼光,他也想给自己一嘴巴。
花满楼怎么可能‘看见’?!
但他每次都忘了这点,无论谁和花满楼相处久了都会忘了这点的。
花满楼到不在意,微微一笑,道 [猜的。她中毒后的反应就让我觉得可能伤在了脸上,何况那毒物虽然罕见,却是自植物中提炼,所以外用的话应该会留下痕迹,所幸不会长久。]
[从植物中提炼的?]陆小凤一楞,难怪那些红斑从为见过。
[恩。我只敢肯定其中一味是菟丝花。]
[菟丝花……]陆小凤一震,想到花满楼和他提过的,俞大小姐的花园及她喜爱的花,还有刚才俞酥水哭的肝肠寸断的那句‘大姐……她好狠……’
难道,真是俞大小姐?!
[俞家是越发热闹了。]西门吹雪一声冷哼,手上的茶杯向窗外飞去,在接近窗外茂密的梅林时忽然碎成几片,飞速打向不同的方向。
随着闷哼,传来好几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花满楼微微一叹,他当然知道外面有人,从他们住进来的第一天起,窗外就一直有人不时的躲在树上窥视。只是他从不在乎,既然那些人不来惹他,他也就随他们去了。
但西门吹雪可没那么好的脾气,敢窥视他的人真叫活腻了。
那些人的武功不弱,而且好象专门受过此类训练,但刚才西门吹雪那一手实在猝不及防,即使已经发觉不妥,也来不及走了。
当西门吹雪出手时,又有几个人躲的过?
没死已经算他手下留情了。
但从他们坠下后混乱的气息来看,只怕伤的也不是很轻……
在这一点上,花满楼还是无法认同西门吹雪。
他们对待人命的态度,实在相去太远了……
对西门吹雪而言,只做自己想做的,所以他会在烈日下骑马奔驰三天,赶到陌生的城市,熏香沐浴,斋戒三天,只不过为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复仇,去杀死另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但对花满楼来说,每个人都是重要且值得珍惜的,他热爱生命,看重生命中每一份感动,享受生活赋予的所有乐趣。所以他的小楼从不锁门,愿意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不问背景,不求回报。
虽然花满楼也知道西门吹雪一年中最多只杀四个人,不滥杀无辜,而且都是决斗。但对于西门吹雪的决斗及杀气,他依然不甚赞同……
天下间有谁真的该死?又有谁死了是完全没人伤心的?
[俞家的确快成江湖人的聚集地了。]陆小凤摸摸胡子,有点神秘的说[知道谁和俞有希一起回来吗?]
花满楼笑着摇头,心里也有些佩服这家伙的鬼灵,才一会功夫,他已经掌握了最新的情况。
[除禁卫军总管卫一鹏,十三连环峒峒主姜井回外没一个认识的。]
[不可能。]西门吹雪冷哼一声。
花满楼也沉思着[所以才奇怪对吗?照理说那么一大群人,没可能都是无名小辈……]
[易容术!]三人同时脱口而出!
岭梅剑的消息是早传出去了,现在知道西门吹雪与俞有希有场决战的人怕也不会太少,这两件事放一起,江湖上的人要是不聚集到俞家来才叫奇怪。
何况西门吹雪打从出道来就没败过的事人人皆知,而西门吹雪剑下无活口的事也是人人皆知,所以到时俞有希即使不是个死人也不会比死人好多少。
俞有希一旦躺下,岭梅剑自然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无主之剑,属于谁的也就不好说了。
只是这事毕竟不光彩,和强盗小偷的分别也不大,那……那些既有野心又想保住声名的人自然会用易容术,更别提那些爱惜羽毛只想来凑个热闹或冷眼旁观的武林名宿了。
如此一来……无怪乎俞有希身边的人乍看之下无一认识了。
[卫一鹏这个禁卫军总管来的蹊跷。]虽说俞家一直连着朝廷,但陆小凤并不认为这对江湖人而言有什么意义。如果卫一鹏不是靠着自己一手‘刀随意转十五式’的独门刀法,他也不过是个‘朝廷中人’而已!
[看样子,应该会会俞有希了。]陆小凤的眼睛变的亮晶晶,一副兴致盎然的摸样。
[现在你不怕麻烦了?]
[嘿嘿,我们恰逢其会,我好奇啊。]既然俞有希回来了,那俞家的麻烦自然不会落在他头上,那他也就不用溜之大吉。何况他答应了俞酥水会救她,现在想走也太晚了。
[西门庄主……你,何时决斗?]花满楼将头微微侧向西门吹雪的坐处,忍不住问道。
西门吹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又浮起些暖色。
他知道花满楼一直对他的决斗不甚赞同,甚至会为了他的杀气而过门不入,但他很高兴,他会在乎,会问起……
[半个月后。]
[地点定了吗?]陆小凤的眉端也有些皱了起来。
他知道西门吹雪的武功,只是俞有希近年来的冒起凭的也是真材实学,不容易对付。何况最可怕的不是‘都镜剑法’,而是‘都镜剑法’的内功心法。
这种心法阴阳相济,却有着说不出的诡秘。
据说当年有人问过无所不知的大智大通,得到的答案却是‘两仪互动,缘定于天’。
西门吹雪没有马上回答,反问道:[花满楼,你猜呢?]
花满楼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岭梅亭。]
陆小凤看着西门吹雪露出的愉悦神色,呆了好一会才大笑道:[哈哈!我早该猜到,俞有希即使近来名动江湖,也不足以引你出手,原来是你是为了岭梅亭而来。]
西门吹雪即使不是剑客,也绝对是个宛如贵公子一般的雅客,自然也会好奇于天下第一亭。俞有希这次能约战到他,反是借了这岭梅亭的光。
[俞有希的身手我见过。]西门吹雪停了一下,才道:[十二年后会是难得的对手。]
说罢,他的脸上竟浮现出深切惋惜的神色。
对西门吹雪而言,堪做他对手的人已越来越少,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他也已独自品尝了许久。
这种寂寞不是用任何东西能打发的,也不是和朋友在一起就能消除的。这是一种只有到了他这样的境界后才有的寂寞,也是他一人背负,独自品尝的寂寞。
这是神的寂寞,是剑神的寂寞。
这是他打从第一次拿起剑后就始终追求的,所以他甘愿忍受。
[那你为何答应决斗?]花满楼脱口而出。
既然自己都觉得惋惜,又何必要去做?
他记得自己以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当时西门吹雪的回答是‘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西门吹雪看着他,很认真的凝视了良久,才答到:[因为他下了战帖。这是决斗,是剑客间的决斗。]
如果一方怀着很认真的心态下了战帖,那么最尊重他的做法就是接受。
花满楼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只能沉默。
存在的分歧,如果是一朝一夕间就能化解的,那也就不时分歧了。
空气变的有些沉滞,陆小凤无奈的摇摇头,岔开话题道:[你在哪遇见他的?]
[驿站。]沉默了下,西门吹雪才道:[还遇见了两个人,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陆小凤疑惑的摸着胡子。
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但能引起西门吹雪注意的又有谁呢?
[一个和尚,一个贼。]
[啊!]陆小凤大笑着跳了起来:[老实和尚与司空摘星也在这附近?!他们定是回来凑热闹的。]
正说着,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厮,忽然神态奇怪的道:[你不也是来凑热闹的吗?]
陆小凤怔了一下,不知道这小厮哪来那么冲的口气。
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是个二十几岁,相貌平平的下人,但隐约在哪见过。
对了,是刚才在二小姐门前见过。
又看了一会,看那小厮满脸不屑的样子,神气活现的眸子,忽然慢慢的笑了。
脸一板,冷声道:[好你个小贼,见了我还不跪下。]
那小厮也瞪他一眼 [你又不是六扇门里的人,我跪你干吗?!何况我是小贼你又是什么?]
陆小凤还是板着脸,冷声道:[我是贼祖宗。]
那小厮瞄了眼他的嘴角,悠声道:[我祖宗只在清明节里吃供品,不吃梅花糕。]
[就知道你小子眼尖]陆小凤终于忍不住笑了,顺手丢了块桌上摆着的梅花糕过去:[你小子跑俞二小姐房前去打的什么主意?]
那小厮自然是司空摘星,他嘿嘿一笑,闪进房来,先瞥了西门吹雪一眼,又笑着与花满楼打了个招呼,才道:[我的目标不是俞二小姐,是老实和尚喜欢,才被拉去的。]
[老实和尚也在?]陆小凤笑的更开心了。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独步武林,刚才如果不是他存心引起他怀疑,也不会那么快被发现。所以没发现老实和尚一点也不奇怪。
[他在厨房,做火头。刚才还因为要杀只鸡而在念大悲咒。]
陆小凤哈哈一笑,知道是这猴精不学好,存心让老实和尚跑去冒充火头。难怪昨天的晚饭是素菜居多,他还以为俞家被那么一大票人吃穷了呢!
[那你这猴精跑来俞家做什么?]
司空摘星瞥他一眼,神色古怪的道[其实,我是来‘借’俞大公子的贴身衣衫的……]
他还没说完,陆小凤已经大笑着滚到地上去了。
笑了好半天,才喘着道 [知道你这猴精有毛病,从不受人委托偷值钱的东西。只是……上次见你去偷漠北龙王之女的夜壶时已经够混蛋了,没想到你这回连男人的贴身衣物都要!哈哈哈哈……]
司空摘星被他笑的老脸一红,忍不住踹他一脚,才道[你这只陆小鸡挖蚯蚓挖进梧桐院里时可不比我好多少。]
梧桐院是官家地方,那些不受宠或被贬的妃子,年纪过了二十八的宫女,在找到谋生之路前都聚集在那。那次陆小凤挖蚯蚓挖急了,一时没注意竟进了那里,结果差点被那群女人活剥了。
[好……好……那你偷到没?]陆小凤现在懒的和他吵,他每次一和这猴精互揭疮疤时都讨不了好,他已经看见花满楼笑的快内伤了。
司空摘星又露出古怪的神色,闷声道:[偷到了,偷到了这个。]
他手一翻,赫然出现一只……肚兜。
这回陆小凤可笑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僵在那,连那张脸也不由自主的红了。
他是风流惯了没错,可大白天的乍见女儿家的贴身衣物若不尴尬不脸红,那岂不成了下流惯了?!
那淡淡的熏香表明这是年轻女孩的肚兜,而且上面的织染很明显是俞家织染,甚至上面的花色都是俞二小姐房里见过的九凤朝阳,只是绣功更精细,颜色更独特,美的能夺了人的呼吸一般。
他太清楚司空摘星的本事了,天下没这猴精偷不到的东西,只是俞有希要这东西做什么?这东西又怎么会在俞有希身上?!
西门吹雪看到了花满楼的一脸好奇,只能低咳了声,不自在的吐出了两个字:[肚兜。]
花满楼先是一怔,忽然倒抽一口气,脸也腾的一下就红了。
西门吹雪轻轻笑了下,忍不住在桌子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同样是男人的手,不算太柔软,但很契合。
[俞家用了易容术的人很多,除了几个人皮面具非常精致一时难以认出外,其他人也都是扎眼的主。但最扎眼的是……吴一罪。]司空摘星手一翻,那只肚兜又不见了,饶是陆小凤如此眼尖的人,也没看清这猴精将东西藏哪了。
[吴一罪……]花满楼重复了下,奇道:[是那个自称‘只此一罪’的吴一罪?]
[对,就是那个小疯子。]陆小凤苦笑着点点头。
说来这个吴一罪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鬼见愁,凡是脑子清楚的人都不会去惹他。据说他娘亲曾在香火鼎盛的‘名通寺’待产,没想到他出生时竟有好大一个落雷劈了下来,结果连‘名通寺’的牌匾都给劈焦了。她娘亲怕他将来罪孽深重,所以取名为‘吴一罪’,为的是谐音‘无一罪’。
但这小子楞是没学乖,从小就为祸家中,行事正邪难分,且坚持认为自己做的所有的事都不是罪孽。
而对于他唯一的可取之处——言出必行,却认为罪大恶极,所以自称‘只此一罪’吴一罪。
江湖里的人更习惯叫他‘吴疯子’。
陆小凤曾和他打过交道,还差点被拉去怡红院,比比谁才是风流主,说什么赢的人可得个‘天下第一嫖’的封号,弄的陆小凤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脱开身溜了出去。
没想到他也为了岭梅剑到了俞家。
[那疯子的武功真那么可怕?]司空摘星好奇的摸摸下巴。
他虽然听过吴一罪的名号及‘传奇’,却未曾见过他动手,所以真实情况并不了解。
陆小凤摇摇头[不知道。他的武功师承多处,无章可循。比起武来不讲规矩,不讲章法,什么手段都用。而且有趣的是……他曾打败过好几个武功应是远超于他的武林前辈。]
虽然所谓武林前辈中浪得虚名的伪君子也不少,但那些伪君子往往更难对付。所以不论是哪一类,这个吴一罪都不应被小觑了。
正说着,岭梅忽然出现在门口,虽然眼睛里还带着一些血丝,但精神却颇为不错。
她先疑惑的打量了小厮打扮的司空摘星一会,才笑道:[各位公子,我家大少爷后天设宴‘广寒楼’,请各位公子赏光。]
想了一会,才咬咬下唇进入房中,靠近花满楼道:[花公子,二小姐让我务必向您致谢。说是怠慢之处请您原谅,她会待身体好些后立刻前来亲自谢过。]
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封书笺,双手交到花满楼手中:[这是大小姐的书帖,请您收下。]
[有劳岭梅姑娘。]花满楼微微一笑,伸手接过。
直到岭梅走后才顺手交给西门吹雪,不已为意的笑道:[看来,俞家小姐是忘了我身有眼疾了。]
西门吹雪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惜,打开书笺,只有很短的一句话:[今夜子时,岭梅亭见。]
花满楼‘看’着西门吹雪,忽然露出深思的神情。
西门吹雪也像注意到什么似的一楞,却是音调不变,沉稳中带着丝冷傲的道:[暂观其变。]
花满楼点点头,又恢复了平时的怡然,重新倒了杯茶细细品味。
司空摘星一头雾水的望向陆小凤,却被他不正经的勾住肩膀,向外走去,一边说着:[走,走,看看老实和尚知道些什么。]
虽然屋内祥和安定,但窗外的天却更为阴沉,要下雪了。



9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没有在厨房找到老实和尚,却遇到了当初差点将他请进柴房的王伯。
王伯也算俞家的老人了,年纪在六殉左右,干净华丽的黑色长衫将这个小老头衬的很是精神。他一看见陆小凤,笑眯眯的称了声‘陆爷’,转身又去看那些正忙的长工。
司空摘星看了他的背影好半晌,疑惑的道:[总觉得那老头不是普通人。]
陆小凤随意的点点头:[我第一次见他时也那么觉得,可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才忽然想到,他应该是四十年前就名震江湖的‘城南紫髯郎’马台南。]
[‘城南紫髯郎’马台南?!]司空摘星惊讶的睁大双眼。
那个看起来精明圆滑,瘦弱矮小的管家会是四十年前威武豪迈,凭一手铅鼎养丹剑名动黄河两岸的马台南?!
这小老头不要说紫色的胡子,简直是连一根胡子也没有,下巴光滑的连老太监也自愧不如。而马台南当年那一把黑的发紫的胡子简直和陆小凤的四条眉毛一样有名。
更何况,马台南是个用剑的天才,八岁学剑,十四岁有成,十五岁声名崛起,十七岁威震黄河两岸,此后独领风骚十三年,三十岁时神秘引退,不少人甚至传言他去了扶桑成了一派宗主!
这样的堂堂汉子会不惜改变形体,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窝在江南商贾的家里做奴仆?!而且一做就是几十年?!
但司空摘星相信陆小凤的眼光。
陆小凤一直有些奇奇怪怪的本领,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没人知道他武功的师承,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着两条和眉毛一样的胡子,朋友都知道陆小凤是个偶尔有点傻,偶尔有点混蛋,但却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甚至是那些一心要陆小凤死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可爱的。
[大隐隐于市。]陆小凤感叹的接了句:[他的理由一定很苦,所以他连自己都放弃了。]
更名易姓,改头换面,放弃曾有的辉煌,放弃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放弃自己……这样的他,在孤灯如豆的夜里可有过后悔?在年华逝去的今天是否觉得不值?
这样的他,既然不想任何人认出他,那自己又为何不闭嘴?不睁只眼闭只眼的继续装傻?
所以他只知道‘王伯’,不知道什么‘马台南’……
司空摘星也沉吟着,江湖中的暗涌惊险,不也有一部分正是因为的卧虎藏龙吗?
那些所谓名门子弟,鲜衣怒马,风流正好时有没有想过,或许路边拉胡琴的老头,在他身边服侍多年的老妈子,挎着篮子笑着卖花的小姑娘,都有可能藏着惊人的身手,藏着说出来会吓趴他的秘密与过去。
像花满楼,又有多少人在第一眼就看出这个总是笑的温柔宽容,长的俊美斯文,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是个瞎子?又有多少人从第一次就知道这个瞎子有着令人咋舌的身世与武功,更有着让人敬佩的坚强。
对生活的坚强,对人性肯定的坚强,身在黑暗却充满光明的坚强……
两人正说着,却见老实和尚脸色惨白的冲了过来。
现在的老实和尚,不要说易容,连脑袋上的假发都不知到哪去了,露出个烧着香疤,急的满头是汗的光秃秃的脑袋。
[老实和尚,怎么了?莫非是大白天的见了活鬼?]陆小凤笑嘻嘻的迎了上去,伸手在他脑袋上不正经的拍了一下。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尚就知道……遇到陆小凤就没有好事……罪过,罪过……]老实和尚脸色苍白的喃喃念着。
[和尚定是去偷瞧人家大姑娘时给抓着了,却把罪过往我身上推。]陆小凤好笑的随口说了句,却见老实和尚原本苍白的脸忽然变的像只煮熟的虾子,忽然又变的铁青,简直比京剧的脸谱还多变。
不会……说中了吧……
[和尚,你……看见什么了?]
[阿弥陀佛……和尚……和尚……和尚看见一对男女……阿弥陀佛……抱在一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还亲了嘴!]一咬牙,老实和尚闭着眼睛老实说了,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那阿弥陀佛到是一声比一响。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不由哈哈大笑,他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这和尚动了色心,触了色戒。
虽然俞家这种大户人家,手下的丫鬟仆人众多,有个这种事并不稀奇,但对老实和尚这种佛门中人的刺激的确够大了……
[好你个和尚,佛祖说的‘非礼勿视’你全忘了。]陆小凤拍拍他,调侃着:[怎么样,那小姑娘长的可水灵?]
老实和尚一僵,脸又青了几分:[水灵,那姑娘是天仙似的人。是陆小凤都得丢了魂的……俞家小姐。]
[什么!]陆小凤怦的跳了起来。
老实和尚从不说谎是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他断然不会骗人:[那男的是谁?]
这回老实和尚不说话了,陆小凤心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些什么,更急了,忍不住对着老实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就敲了一下[和尚,快说!否则别怪我说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给大家听!]
[好!好!]老实和尚一听急了,忙捂着陆小凤的嘴蹲了下来,做贼似的轻声道[和尚本来是溜出去休息的,结果在后院梅林那见到了俞家小姐,和尚一时慌乱就藏了起来,结果见到另一个人赶来……后来就……就争执了起来,等争执完了,他们就……就……搂到一起了。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是……俞有希!]
[俞有希……那这个俞家小姐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和尚不知道,脸上蒙着轻纱看不真切,但看那气质那绝色,定是俞家小姐没错!]
陆小凤呆在那……忽然狠狠的敲了老实和尚一下,扔下句:[秃子,不早说!]后就像被射中的兔子一般窜了出去。
老实和尚委屈的抱着头,嘟囔到:[和尚当然六根清净,不是秃子。]然后想开了什么似的一笑:[嘿嘿,陆小凤还没当上俞二姑爷就可能先戴了绿帽子,该急!该急!嘿嘿,还是和尚好啊,不怕成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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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冷……该是要下雪了吧。]花满楼起身将窗子稍稍关上些,笑着说。
他记得雪,在七岁以前,他看过雪。
那份纯白的感动,现在仍留在心中,时时能记起。
那片片的雪花,轻柔,无法被掌握,也带着一丝丝寒意……
[恩。]低低的应了声,西门吹雪凝视着站在窗边的清瘦人影。
他本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也对别人的心思从没兴趣。但奇特的是,他很自然的就知道花满楼的感觉,知道他此时想着雪。
看着花满楼唇边怡然的微笑,西门吹雪忽然问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这话本是陆小凤问他的,就在扬言要烧万梅山庄那次。
花满楼安静仔细的想了好一会,才笑道[没有,完全没有。]
他说的是实话。任谁都看的出他脸上的笑意是这般满足与自然。
[那遗憾呢?]
花满楼迟疑了下,反问道[西门庄主有遗憾吗?]
这个白衣胜雪,孤傲的宛如远山上的冰雪,耀眼的有如冬夜里的流星,被江湖里用剑的少年奉为神祗的绝世剑客可有遗憾?
[没有,不会有。]肯定的回答,毫不迟疑的目光,炙热的让花满楼忽然对刚才的问题有些后悔起来。
西门吹雪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端起有些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冷的茶有些苦,但可以接受。
他没有遗憾过花满楼同样身为男儿,或是花满楼到现在还有些回避着他,更忽视因为花满楼的眼疾。
事实上他从没想过花满楼该是什么样子的。
花满楼就是花满楼。
清瘦却不娇柔的身体,苍白却温和俊美的容颜,从容优雅的气度,冷静睿智的思考,对生活充满的感恩与怀抱希望,及……让所有人都为之叹息的眼疾……这一切的一切加起来,才是花满楼!
面对这样的花满楼,他不允许自己遗憾。
西门吹雪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花满楼也很清楚。
他要他!
走到式样古朴,雕花精致的窗台前,轻轻的抵住,将那个与自己身高相仿的人困在里面。
不是完全相容,甚至靠紧了有些地方还抵的疼,但这样很好,很真实。
花满楼微微一僵,但没挣扎,渐渐的放松下来。
未关紧的窗户泻进一丝冷风,与西门吹雪身上的寒气相近,但贴着的地方,却像被火灼着了一般的热了起来……
与记忆中一样的,带点寒意的轻触,从耳根那流连,渐渐散开,在遇到他双唇的一刻,变的激烈而狂热。
环抱着的右手霸道的缠上花满楼修长的脖颈,正抵着下颚的食指轻而确定的施着力,不允许他退开,柔缓而暧昧的摩挲同时给两人带来一阵颤栗。
不再满足于轻吻,带点撕咬,张狂的好似要将他吞了一般。
花满楼在心底轻叹一声,认了似的随他放肆。
他从没想过会和这个本该毫无关系的西门庄主有这般的缠绵牵连,但从他进入万梅山庄的那天起他又隐隐觉得他们该是这样。
[阁下这样的态度,我可否认为与我所想的一致?]将他转过身来,额抵着额,西门吹雪一贯冰冷的声音有些暗哑。
他贪恋的看着,看着花满楼那本是苍白俊美的脸上,因气息不顺而带起的潮红,那有些红肿的双唇微微张开着,努力的吸进冰冷的空气来稳定气息。
[此刻,西门庄主不妨做此认定吧。]再喘了一口气,花满楼的笑容才恢复了平时的怡静。
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友情。
友情是靠累积的,互相信任,温馨但没有欲望。
但这种感情却是刹那间迸发的,激烈、缠绵而且充满碰触的渴望。
敏锐如西门吹雪,也一定能发现其中微妙的差异。如果他敢说这是‘友情’,那才是真正的混蛋。
想着西门吹雪若知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会不赞同的冷哼一声,花满楼不由轻笑出声,他从未因自己的眼睛感到多么的遗憾,但此刻的他的确遗憾。
遗憾无法见到这衣白如雪的绝代剑客,遗憾无法见到这张手底描绘出来的,当如刀削般锐利强硬的脸。
[据说西门庄主吹的一手好笛,在下可有荣幸请教一曲?]微微拉开些两人的距离,花满楼提醒自己这是在俞家。此刻的他们,实在不适宜有过于亲密的举止,刚才已经逾越了。
西门吹雪在江湖上是人人景仰的剑神,心性高傲而且冷酷无情,更是没有弱点。
这些都不能被轻易打破,绝对不能。
西门吹雪没有出声,花满楼的心思他很清楚,虽然有些不以为意,但顺着他又何妨。
等他将这性情温和,但坚定了心思就不轻易动摇的人带回万梅山庄,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厮磨。
花满楼无法看见,此时的西门吹雪目光深处闪动着热切,一如他当年捧起剑的刹那,一如他见到一套新奇的剑法,一如他第一次在梅林凝视着他。
笛声悠悠扬起,清寒中带着缠绵,却又飘忽的难以捉摸。
花满楼静静的听着,忍不住和了一曲[幽鹭慢来窥品格 双鱼岂解传消息 绿柄嫩香频采摘 心似织 条条不断谁牵役 粉泪暗和清露滴 罗衣染尽秋江色 对面不言情脉脉 烟水隔 无人说似长相忆]
这首‘渔家傲’虽说是心血来潮,但此时读来,反而悟出了些以往不曾有的心境。
西门吹雪持着翡翠色的笛子,捋了下那下垂的一缕红缨,忽然道:[‘夜雨寄北’更好。]
花满楼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觉得自己若是真唱‘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才叫疯了。
西门吹雪眼底含着笑意,刚想说什么,却被有些慌乱的脚步声打断。
陆小凤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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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
人未眠。
花满楼静静的坐在岭梅亭中,嘴角泛着温柔的笑容。
雪,夜雪。
果然如他所料,开始下雪了。
夜晚的雪更细致,片片落在岭梅亭上,落在岭梅亭下面的荷花池里。
那声音在花满楼听来,似是轻声曼笑,又似窃窃私语,他凝神听着,脸上的神情在享受中带着一丝纵容般的宠爱。
一个闺房大小姐,在这种时刻约人会面无疑是不妥的,甚至比俞二小姐当时的举动更不妥,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时候反倒是可以认真说事的时刻。
陆小凤跟他提过俞二小姐口中的‘秘密’。
与老实和尚无意中撞破的事合起来,到极有可能是俞大小姐。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俞大小姐想下的杀手到是合情合理,可他们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好似哪一环漏了。
脚步刚刚响起,花满楼就微笑着转过身:[俞……]
那人一震,疑惑道:[花满楼?]
是男人的声音,不是很低,但的确是男人的声音。
花满楼也一怔,随即笑道:[俞公子,幸会。]
[幸会。]俞有希点点头,借着挂杂岭梅厅四角的风灯打量起这个人。
他是十岁以后才回到俞家的,从没见过花满楼。
江湖上对花满楼的传言并不多,但提起他都是极敬重的。
像花满楼这样的人在突然变成瞎子后能活下来就已经值得敬重,更何况他活的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更好。
[花公子好兴致,如此深夜还出来赏雪?]俞有希淡淡的说了句,走到亭子的栏杆旁,凝视着只有片片雪花的荷花池。
[能聆听到雪花盛开的声音实在是人间一大幸事,俞公子不也是夜半赏雪的风雅之人吗?]
虽然看不到,但花满楼大致能猜出俞有希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声音冷淡而随意,却带着股深宅大院特有的深沉与涩暗。
在远处的陆小凤心里也起了种怪异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都镜剑法’的诡秘处,俞有希是男的,他平坦的胸部没有经过任何修饰或遮掩,女扮男装的人陆小凤见了很多,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略微嫌厚的冬装下,绝对是和他一样的,属于男人的躯体。
可他身上又有着阴柔的气息,而且带着丝幽怨的雅致,最要命的是这种气息出现在他身上非但不觉得怪,还很合适,要命的合适。
而他俊美的外表也给人种异样的妖魅,尤其是那双眼睛,那是俞家特有的眼睛,随意的轻轻扫过也能让人心底一颤,俞二小姐用这双眼睛凝视着他时,他差不多是落荒而逃。可俞有希的这双眼睛比俞二小姐更摄人心,如子夜般漆黑,带着星辰的闪亮,又隐着股高深莫测的神秘。
但最让陆小凤难以招架的是,这样一双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眼睛偏偏出现在了人间,这样一种不适合任何男人的脸的俊美偏偏适合俞大公子,俞有希。
[阿弥陀佛,陆小凤真不是个好东西。如此凉夜却趴在姑娘家闺房的房顶上。]一阵风吹过,老实和尚轻飘飘的落在陆小凤的旁边。
这个房檐就是俞二小姐住的那栋,陆小凤将俞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转悠了一遍,发现就这里看岭梅亭最合适,高低远近都正好,所以陆小凤和花满楼打了个招呼就趴这了。
他本来想和西门吹雪一起来,西门吹雪看了眼没理他,没想到老实和尚到来了。
[嘿嘿,阿弥陀佛,和尚你是好东西。好东西怎么也趴这来了?]陆小凤摸摸胡子,笑道。
[哼,我佛慈悲,和尚不妄动嗔念。]老实和尚双手合十,打定主意不被他气死。
[和尚,你觉得俞有希怎样?]
老实和尚用力的看了好几眼,才叹道:[这样的施主,一则在九天之上,一则在十八狱下,就是不该出现在这人间的。]
陆小凤点点头,没说话。
一个像俞有希这样俊美无双,身家显赫的富家公子,前途无量的武林少侠应该是什么样?
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勃勃生气,鲜衣怒马、仗剑江湖、诗酒人生、年少轻狂……无论哪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俞有希却让人觉得异常的涩暗,一种本不该属于他的涩暗。
他的沉默与锐利不是西门吹雪那样的高傲冷酷,而是压抑。
花满楼曾说过,西门吹雪是真正冷傲的人,不是行为轻狂,而是只遵循自己的原则,甚至甘愿为它放弃一切。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相识的时间更长些,却也没有了解至此。
但他承认,花满楼是对的。
[夜深了,告辞。]淡淡的点个头,俞有希向外走去。
[走好。]花满楼也微微一笑。
两人都没问对方为何到这来,花满楼也没问为何俞大小姐下了请柬却没付约。
很多事情本不需要问,一次次的相逢就会在有意无意间留下些疑问也解开些疑问。
今晚俞有希的出现,花满楼的诧异,俞有希自己的一怔都印证了陆小凤心底的一个还有些模糊的猜测。
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这世上只有十二样东西可以让他完全相信,花满楼的耳朵就是其中一样。
所以陆小凤忽然身行一动向外掠去,一个起落后就不见踪影。
他去找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并没住在俞家,他去找他商量一件事。
一件非让他答应不可的事!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18:54:47 | 显示全部楼层
10
晌午。
前些天夜里的一场雪让天又冷了几分,可今天的天气却很好。
俞家上下都在忙着,今天是俞大少爷摆宴‘广寒楼’的日子,容不得一丝差池。
[岭梅。]陆小凤正想敲门,碰巧遇见从俞二小姐房里出来的岭梅。
[陆公子?]岭梅一看见他就笑了:[来找小姐吗?]
[恩。]陆小凤笑嘻嘻的点点头。
[陆公子……]岭梅拉拉他的衣袖,拉远了些才道:[你对面房的和尚是不是你朋友啊?]
[是啊。那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老实和尚。]老实和尚因为易容已经罚自己抄了两千遍的《金刚经》,要在让他再扮下去,他非罚自己抄死不可。
所以干脆别装了,就在陆小凤对面的客房住下。
[老实和尚?我看他才不老实呢,哼。]岭梅一扬头,小嘴一嘟。
[那和尚做了什么?难道对岭梅你意图不轨?若真是如此,我帮你踢他屁股去。]陆小凤忍不住笑道。
老实和尚在女色上一向是不太老实的,以前还去妓院里会过欧阳情。只是他一向没那贼胆,从来只是看看而已,不会真做什么出格的事。
岭梅是个姿色不差的女孩,有着江南女孩的乖巧,又透着股顽皮的灵气,老实和尚要是不多看两眼才叫奇怪。
[他敢!]岭梅一瞪眼,调皮的皱皱鼻子:[他对我还算乖觉,遇见过几次神色也没什么不对,一副和尚样。但他对小姐实在大胆……]岭梅停了下,压低声音道[我前天夜里没睡在小姐的偏厅,被个小姐妹拉去说话,一直到子夜觉得困了,就想关实了窗户睡觉,谁知却见那和尚趴在二小姐的屋顶上,吓的我忙叫人来看,可回头他又不见了。]岭梅委屈的扁扁嘴,想起那夜被人说成‘睡糊涂了’时的委屈。
陆小凤心里一楞,知道那夜的行踪被正巧在岭梅亭另一侧的小楼里的岭梅看见了。
只是他一直很留心周围环境,所以肯定没有人站在窗前。那老实和尚就是在他走后才被看见的咯?
[那小楼离你家小姐的闺阁也不算近,岭梅你眼神真好,那么肯定是他吗?]
[当然啦!岭梅亭顶不是有个圆圆的,空心的装饰吗?据老爷说,那是用天山上的奇异云石做的,特别亮。那晚虽然没月亮,但那探头探脑的光头也反光,晃眼极了。]岭梅说着一撇嘴,不屑的哼了句:[算那和尚跑的快,不让铁定将他送官,和尚就是没一个好东西。]
陆小凤看他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不由好笑[你们怎么都那么讨厌和尚?]
他记得老实和尚第一次来俞家时就是给打出去的。
岭梅叹了口气,才轻声道:[是老爷夫人讨厌和尚。大小姐出生时,曾有一个云游僧路过,老爷本来想借他吉言,谁知那和尚胡说八道,一会说小姐命属天格,要出家当尼姑,一会说小姐不容于世,难以出嫁。一会说小姐面相奇异,十岁有变。气的夫人都病了,命人将那混帐和尚抓住,一顿好打。都是那和尚胡说,本是好好的大小姐,在十岁时真的大病一场,躺了近三个月,此后身子一直不好,每年中到有大半年的卧床修养。夫人也在此后长住佛堂,避不见客。陆公子……你也看到了,大小姐人很好,体恤下人,所以俞府上下都恨透了和尚,见一个打一个。您的那位朋友……嘿嘿,是看你的面子才得以住下的。]
[恩……如此说来,你家大公子、二小姐与大小姐不是一母所生?]
[哦,她们啊……]岭梅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眼还关着门的二小姐的闺房,笑了笑:[主子们的事我也不知道,陆公子不妨直接问我家二小姐。]
陆小凤也不勉强,微微一笑敲门进去。
俞二小姐倚在窗前,待他进来,就一直幽幽的看着他,那目光是说不出的缠绵委婉,带点撒娇,又带点娇嗔,看的陆小凤不由有些痴了。
[有什么话,是想问我的吗?]低柔的话语,带着让人心疼的顺从,陆小凤简直觉得问不出口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奇。]
[好奇?呵呵]俞酥水柔柔的笑了。
那种笑容很飘渺,带点好笑,更多的是哀怨。
[这种家有什么值得好奇的?门庭有多深,纠缠有多深。]她侧过头去,似有若无的轻叹一声:[我娘亲的出身也是有身价的人家,嫁过来后喊的也是‘夫人’,可那地位却始终名不正言不顺一般,俞家的宗业,也只准我做副手,我心疼姐姐,想多分担些,但总被他们防贼一般的望着,连心都寒了。]
[酥水姑娘谦虚了,单那副织染便是人间绝品,我陆小凤望尘莫及啊。]陆小凤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的做老夫子状。
他本就是嬉笑惯了,严肃不了多久。
俞酥水忍不住笑了下,望了望床前的九凤朝阳,怔了会才幽幽的叹道[真正的人间绝品,哪是这样的啊……]
陆小凤心一动,不期然想起司空摘星偷来的肚兜,如果说是人间绝品的话,那副九凤朝阳的确更名副其实。
[俞家的织染,莫非大小姐也会?]
[自然是会的。大姐的天分极高,她六岁时就曾配出现在御用的橘色,可不得了。我的织染,也是跟大姐学的。如果可以……真希望病的是我……大姐永远是大姐……]说着,她的眼光不由又湿润起来。
陆小凤的心底也在叹息,难为这女孩了,面对这么错综复杂的家庭,俞大小姐或许是她心底唯一的温暖。
正说着话,忽然大门被人怦的踢开,三个身高相仿的大汉大大咧咧的闯了进来。
[哈哈!都说江南的妞儿水灵,到是不假。只是房间里怎么有男人?]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九环鬼头刀的汉子随手将刀砍在桌子上,只听一声闷响,竟深深嵌入上好结实的紫楠木桌。
跟在他左后侧的人见陆小凤和俞二小姐连眼睛也未往这瞥一下,冷笑数声,双手一握拳,只听一连串的噼里啪啦声响起,而那人的身型竟似又长了一圈。
这身横练功夫非但霸道,而且难练。
想要练成就非得是童男之身,有这种毅力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练的成的才可怕。
陆小凤搔搔耳朵,笑道[前些日子花满楼的房里闯进只不知死活的老鼠,没想到俞二小姐的房里也有。]
俞酥水微微一笑,连眼睛也没抬。
那汉子刚想发作,却被旁边的人伸手一拦,那人嘴上两撇八字胡,但眼神却极是阴冷。
[我等前来借俞二小姐一用。]一边说着,一边冷哼一声,走上一步,在桌子上随意一抹,桌上赫然留下清晰的五个指印。
这手工夫当然比刚才那身横练更为霸道,即使在江湖上,这内力底子的也不是多数。
陆小凤打了个哈欠,抬起右手两指轻轻敲了下,厚实坚硬的紫楠木桌上却多了两个洞,两个陆小凤手指一般粗细的洞。
瞧那光滑的缺口,平整的排列,倒似哪个工匠细心雕刻上去的一般。
那八字胡眼角一跳,另两个也不像刚才那般张扬了。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神秘莫测,但据说西门吹雪都曾想过用自己的手指来换陆小凤的手指。此时这只手平平常常的搁在桌上,看不出一点奇特之处,房间里的人已经没人敢轻视它了。
[小子别狂!]一身横练功夫的汉子一咬牙,抓住陆小凤的后领就往墙上扔去。
那汉子一身的硬功夫,这么全力的抓出扔出,去势甚快,眼见就要撞在墙上。
俞酥水一楞,刚要惊呼,却见陆小凤端端正正的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手中还拿了咬了一口的梅花饼,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那汉子也一楞,再次提起陆小凤的领子扔出去,不过这次是往门外扔,刚一离手就扔出了三丈远。
俞酥水这次不急了,回头一看,陆小凤果然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在位置上,又拿了一个梅花饼丢进嘴里。
那汉子一急一气,居然险些背过去。刚想再出手,却被那个八字胡子给拦住了。
那人看了陆小凤好一会,才道:[陆小凤不愧是陆小凤,‘彩凤双飞,灵犀一指’都不是浪得虚名,难怪俞家的江湖点子日渐太平。只是我们三兄弟既然出手了,断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能够空手回去,还是空手回去的好。]陆小凤抬了下眼,顺手将手中的茶泼在了地上。
俞酥水看了看地上的水渍,心里忍不住觉得陆小凤有些多心了,这水渍与平常无异啊。
再看一眼,却发现地上沾着水的坚硬的石砖居然无声无息的溶去了一层。
好阴损的毒!
[你知道?]那八字胡也不心虚,反而很诧异。
这毒是他们花了大力气从四川唐门中弄来的极稀罕的毒,无色无味,而且没有一般溶于水中的毒的刺眼感,陆小凤究竟是怎样发现的。
[是呀,他们是何时下的毒?]俞酥水也瞪大了眼睛。
陆小凤摸了摸眉毛,笑道[我被丢出去了两次,他们下点毒是绰绰有余的。]即使回来的的速度再快,他毕竟还是离开过位子。[至于怎么发现的嘛……他告诉我的。]陆小凤拿手一指,那个本是用刀、一直站着的汉子变了脸色。
[他胡说!我没告诉他!]
[你当然告诉了我。]陆小凤舒舒服服的换了个姿势,悠闲的接了句[一个只会耍大刀的普通汉子江湖上多的是,怎么会与这小胡子和童子功一起结伙进来?必定是另有长项。还有,我刚被丢出门时,你的眼睛看的是杯子。]
陆小凤从被丢出去到回来只不过是一个刹那。
在佛语里,一弹指便是六十个刹那。
在那么短短一瞬内,他居然还注意到各人的眼光看向哪里,难怪经历了那么多事后,陆小凤依然活的好好的。
[好贼的眼睛。]那八字胡冷笑数声,一个眼色,三人同时像陆小凤与俞酥水逼近了些。
[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小姐闺房!]一声大喝,王伯出现在门口。
这个平时干净整洁不失威仪的大户人家总管此时却有些不着痕迹的狼狈,身上的衣服褶了些许,头发也不似平时那般整齐。
他手里拿了根教训下人的戒尺,慢慢的踱进房,院子里更有不少手拿武器的护院家丁,显然是跟他一起进来的。
[你们几个小贼好大的胆子,还不束手就擒!]王伯一边说着,一边又踏进一步。
那三人互相瞧瞧,都皱起了眉。
他们本想速战速决的抓住俞二小姐去逼俞有希交出岭梅剑,谁知遇上陆小凤那么一个程咬金耽误了时间,现在看来,想抓俞酥水怕不是那么容易。
他们当然不是怕了这个老头子和外面一群武工稀疏的护院,只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缠斗起来对他们不利,何况传出去也不好听。
看来,只有闪了。
心意一定,三人同时抢出房,脚下一用力,向三个不同方向散去。
王伯手一动,戒尺砸中那拿刀的汉子,一声低呼,那汉子落了下来,却仍很快不见踪迹。
陆小凤举步回房,经过王伯时听到一句:[多谢。]
很轻的一句,几乎微不可闻,却是真心实意。
[前辈客气。]也低声回了句,陆小凤心里知道,刚才被那戒尺打中的汉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江湖风险,阴损手段的或许会占便宜,但用惯这手段的人最好心中早做准备,这样的人毕竟是最招人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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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
广寒楼是俞家的宴客之地,由近二十座小楼相间组成,正中一间可坐十五名宾客。
如将众小楼四周的帷幕撩起,则可以互相观望,远近距中。即使是冬天,也因本身互相环抱的设计及外圈其他主楼的遮挡而不受寒风,更何况脚边还有暖炉。
小楼的四角各备铜制扩音管,如需同声贺喜或有事相传,则随时可用。
现在,每栋小楼都坐满了人。
西门吹雪与司空摘星都不在,老实和尚和吴一罪被排在了第二幢楼,花满楼与陆小凤则在主楼,卫一鹏也在主楼。
俞有希换上了月白色的长衫,更衬的斯文俊美,贵气逼人,只是那性格气质里的涩暗,明眼人还是感觉的到。
俞家的两位小姐也有列位出席,只是依照大户人家的规矩,都挂了厚厚的帷帘,只看的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酒过三巡,俞有希站了起来,朗声到 [前些日子,江湖传言岭梅剑埋于岭梅亭下,一时引来不少宵小之徒与心存歹念的江湖匪类,亏得有诸位朋友前来帮忙,俞家才未曾出事。俞某在此借杯薄酒谢过诸位,诸位朋友费心了,俞某先干为敬。]一仰脖子,俞有希痛痛快快的先干了一杯。
其他人一见,纷纷起身,也相继干了一杯。
花满楼浅饮了一口,心底却是由衷的赏识。
俞家的江湖客太多,三教九流的都有,十之八九打的都是岭梅剑的主意。今天被俞有希轻描淡写的一带,反到成了来帮俞家的。
这杯酒喝过,只想浑水摸鱼的多半要打消念头,有意开口索取岭梅剑的也只能闭嘴,不仅如此,若遇着有不知死活的强行夺取,他们为了名声反到真要站在俞家这边。即使不动手帮忙,趁火打劫却也是不成了。
何况刚才俞有希的声音不大,但即使是最远那楼的客人却也听的很清楚,不论坐在哪,他的声音都像在耳边响起似的,既不会觉得过响,又十分清晰。
这手内力是个警告,也是个昭告——俞有希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我们俞家以织染起家,侥幸有所成。岭梅亭确为童一匠所做,不过那只是为了增添风雅。当年的造亭图就在岭梅亭里放着,大家若心存疑虑,不妨自己去看看。何况,俞某本身也是习剑之人,若真有家宝如此,岂会任它埋于亭下而不取出?此等传言经不得细细推敲,相信在座之宾客都是慎密之人,定能明了。俞某再敬大家一杯。]俞有希再次举杯,一饮而下。
众人互相看看,纷纷点头,再次同饮。
陆小凤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外头,好象在等什么,偶尔也会在俞大小姐与俞二小姐的帷帘中一扫,更多的时候却是和花满楼随性的聊着。
为岭梅剑而追到俞家的人差不多该收场了,而他们的戏却刚刚开锣。
他们猜的没错,俞家能太平至今不是没人敢用强的,而是给王伯暗中摆平。
今天下午,当陆小凤去见俞二小姐时,花满楼就想办法缠住了王伯。
王伯几次想走都给花满楼用话绊下,最后急了干脆想点花满楼的穴。
花满楼和他缠了半柱香,见时间差不多了,才退开一步,王伯也来不及和他计较,匆忙拿了戒尺叫了人赶去。
那戒尺和护院自然是做给别人看的,但俞家的夜晚却应该是他一人守的。
如果不是有他暗中守护,陆小凤这姑爷只怕无法太平那么久。
虽然王伯没说,但花满楼和陆小凤都知道王伯是为谁留在俞家的,司空摘星那猴精早说了--俞家老夫人住的佛堂,没事还是别进去的好。
痴情的人有很多,但能痴情至此,花满楼还是为之动容了……
推杯过盏的正热闹,岭梅忽然神色惊慌的冲上楼来 [少爷小姐不好了,西门吹雪送来帖子,说是大少爷提出的决战他答应了,现在来付约了。]
一时间,所有的声息都静止了。
花满楼、陆小凤还有老实和尚却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心里知道俞家的这出戏不论是谁唱,现在都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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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雪虽说早就进过俞家,但因为每次来时都行踪隐秘,所以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他的本意只是来见花满楼,当然一直由梅林进入,晚上则住在自己的别院里。如果不是陆小凤的强拉硬扯,他根本不会插手俞家的事。
那晚陆小凤匆匆离去,就是去他的别院找他的。
他去找西门吹雪帮一个忙,说的嘴皮子都快破了还是没说动他,他连一辈子不留胡子的话都说了,西门吹雪却只不冷不热的来了句:[不留也好,更顺眼些。]
西门吹雪与俞有希有决战之约,对于决战的约定,西门吹雪从不轻视怠慢,甚至会熏香沐浴,斋戒三天。
即使陆小凤是他的朋友,他也不可能随便答应了陆小凤的那个要求。
陆小凤急的没法子,只能赌起气来猛灌酒,灌完了两坛西门吹雪珍藏的四十年的女儿红。
西门吹雪也不理他,由的他去喝,还嘱咐下人将剩下的那坛也拿来,顺便让他一起喝了。
陆小凤自己也没想到,就在他放弃这个念头,想要另寻它法后随口提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俞家老爷为花满楼出口气时,西门吹雪的口气忽然变了。
他居然答应了。
西门吹雪先是问了问当年的经过,眼神一冷,冷哼了声,就淡淡的应了句:[我可以帮忙。]
陆小凤开心的当场就跳了起来,忙不迭的顺手也给他倒了一杯,刚喝了一口,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
西门吹雪的眼中露出了笑意。
[你到是毫不客气。]
[嘿嘿,我从不和朋友客气。]陆小凤摸摸胡子,思量着幸好还有花满楼,他的胡子也算逃过一劫。
自从他的胡子刮干净几回后,保养起来要比以前费事些。
[那我也不客气,按老规矩吧。]
[又是胡子?]陆小凤一下子就焉了,西门吹雪还是个不吃亏的主,他刚才算白高兴了。
西门吹雪沉吟了下,道[胡子可以留下。]
[真的?]陆小凤的眼睛放了光。
太好了,他这两条精心保养过的胡子能留下了。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少了招牌总有些奇怪。
[来,来,来,西门吹雪我敬你一杯,嘿嘿。]
西门吹雪伸手接过,淡淡的道:[我要你四条眉毛中的另两条。]
[另两条?]
[对,不是胡子,另两条。]西门吹雪居然耐性很好的解释了一下。
[那两条……是眉毛啊……]
[对,就是眉毛!]
[咚!]陆小凤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别担心,你可以等事情办完后刮。]拍拍已经变傻了的陆小凤,西门吹雪径自回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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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时找西门吹雪是为了什么事?]花满楼的声音拉回了陆小凤,他四处一看,现在所有的人都在为西门吹雪到了江南的事而骚动不已,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害怕。
[嘿嘿,是件大事,现在隔墙有耳,我们回去说。]
花满楼笑着一点头,由着他卖关子。忽然低声说了句:[来了。]
俞二小姐一掀帘子居然出来了,虽是满脸的凝重,却反为她的娇柔添了一贵英气。
众人不由一阵哗然,俞二小姐绝色无双的事人尽皆知,但能看到的人却不多。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假,就连久住天子脚下,看惯了各地淑嫒的禁卫军总管卫一鹏也一脸惊艳。
她优雅的站定,眼睛缓缓的在每个人脸上都看了一遍,最后停在俞有希身上,那目光是说不出的凝重坚决,但神情却是这般哀伤无助。
所有的人都安静的看着,连俞有希也在最初的惊讶后冷静了下来。
俞酥水缓缓的走了两步,紧紧的挨着俞有希,伸手拿起一杯酒,强忍着哽咽说了四个字:[平安归来。]
一仰头将酒喝了,泪水也滑了下来。匆匆告了罪就退席了,俞大小姐也跟着走了。
俞有希和众人都还在震惊中,刚才俞酥水的决绝、泪水都好似海市蜃楼一般虚幻,但那句‘平安归来’却留在每个人的耳边。
卫一鹏久在官场,先恢复过来,拿起酒杯敬了句,其他人也敬了句。
敬什么没人心里知道,对手是西门吹雪。
是那个一身白衣,高傲冷酷的剑神,西门吹雪!
俞有希定了定神,也拿起酒杯回敬了。坐下时却始终有些恍惚,不知是为即将到来的决斗还是为刚才俞酥水的眼泪。
陆小凤忽然道:[那样的事虽然匪夷所思,但应该是真的了。你还记得俞大小姐偏爱的植物吗?]
花满楼点点头:[菟丝花、豌豆花。]
[那动物呢?]
[蚯蚓,蜗牛。]
[我们一直以为俞大小姐生性慈悲,所以偏爱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但再慈悲的人‘偏爱’一样东西也是有理由的,老实和尚今早出门去请教了灵隐寺的主持,才知道了一件事。]
[雌雄同体。]
[你知道?]这次换陆小凤惊讶不已了。
灵隐寺的主持告诉他们,菟丝花、豌豆花、蚯蚓,蜗牛都是雌雄共体的,当时把他惊的差点没掉地上去。
[今晚才确定的。]花满楼微微一笑[帷帘里的俞大小姐是假的。]
[我早说过,你的耳朵是天下间最可信任的十二样东西之一。只是我从没想过……人也有雌雄同体的。]
[我也没想过。]花满楼笑了笑,忽然坚定的说:[天下之大,万物皆容。无论形体如何,不都一样有喜怒哀乐?他……很不容易!]
陆小凤点了点头,也叹了口气,道:[主持说这些人通常死的很早,俞有希那么健康无残的,是少之又少。]
[天意弄人吧。]
想通之后,陆小凤忽然觉得以前觉得难以解释的地方忽然都明朗了。
以前云游僧说的‘十岁有变,难容于世’,司空摘星自俞有希身上偷出的肚兜,俞大小姐自十岁后常常卧病在床,俞有希一直到十岁才忽然回归家门,俞有希平坦无误的前胸,花满楼在岭梅亭听到脚步声笑着回头,却惊觉对方是俞有希时的诧异,俞酥水怪异的脸色,难以启齿的‘秘密’,还有俞有希异常的俊美与不协调的涩暗……
[可我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对。]陆小凤边想边摸眉毛,自从西门吹雪开出那条件后,他就一直在摸自己的眉毛,一想到事情结束后自己的眉毛就会比鸡蛋还光滑,他就忍不住想多摸摸。
[你也有些不对。]花满楼忽然笑了:[听老实和尚说,你近两天常摸自己的眉毛。]
[那秃子,口舌之戒该犯满了。]苦笑一下,陆小凤只能含糊的解释句:[误交损友,嘿嘿,误交损友。]
花满楼想了一会,忽然明了的笑了。
陆小凤知道他猜到了,只得翻翻眼睛装傻,顺便夹了一堆菜给花满楼,只希望他的嘴现在忙起来,忙着吃。
[花满楼,既然确定了俞有希就是俞大小姐,那你过会是不是去会会他?]
[恩,总该会会的。]花满楼笑着点点头,忽然筷子不留痕迹的一指:[恐怕你得先会会他。]
陆小凤一抬眼,却见江湖人称吴疯子的吴一罪向他笔直的走来。



11
陆小凤不讨厌吴一罪,这个吴疯子虽然毛病不少,但却是个性情中人。
此时见他施施然的走过来,神情却颇为严肃,心里不由暗暗给自己提了个醒。
这个吴疯子就是个不大不小的疯子,他嘻嘻哈哈时虽不正经,却很安全。他一本正经时其实才疯的厉害,而且拦都拦不住。
[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好。]吴一罪在陆小凤身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的盯着他。
此时的夜宴已经进行到尾声,俞有希不知道敬酒敬到哪一楼去了,主楼及其他小楼上的客人也退去了不少。
单为岭梅剑而来的人早已按奈不住,找个机会去研究那张造亭图,其他的人若不是回房就是围着俞有希打听决战的事,所以主楼上本来人就不多,现在一看吴一罪神色的善的走来,居然全都借口走了,片刻间只剩下陆小凤和花满楼。
[吴一罪,‘只此一罪’吴一罪,你也好。]陆小凤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顺手夹了块松鼠桂鱼放入嘴里。
[陆小凤,你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我为什么要和你比一场?]
[因为有人说你是天下间最妙的一个人,而我也是天下间最妙的一个人。最妙的一个人和最妙的一个人比一场岂不更妙?]
[哦。]陆小凤笑着点点头:[你的确是个很妙的人。]
吴一罪一听,心里很高兴,忍不住连连点头。
[但我却不是最妙的那个人,有个人比我还妙,你想不想会会?]
[有人比你还妙?]吴一罪一听,眼睛里放了光:[当真?]
[自然当真。他有一点是我始终做不到,也自愧不如的。你说他妙不妙?]陆小风眨眨眼,很认真地说。
[有点意思。还有呢?]
[他的同门中人没有异性,而且遍布天下,但彼此间却又常常不认识。]
吴一罪心里一动,想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羽霓门’,据说里面全是天下间一等一的美女,而且身份隐秘。甚至有人猜测,当今天子最宠爱的‘霓妃’也是此门中人。只是她们平时都很乖觉,从不轻易显露身份,同门姐妹间也只靠密不外传的方式确认身份。倘若对手真是‘羽霓门’的人,倒也十分有趣,说不定还能顺便拐到一个夫人。
[她……真得那么稀罕?]吴一罪舔舔下唇,眉开眼笑地问道。
[当然稀罕!]陆小凤用力一点头,[即使是在他的同门之中,他也是特立独行的。]
吴一罪的眼睛更亮了,他在来俞家之前就听说了,‘羽霓门’因为新任掌门的关系而有所分裂,其中一个更是出走,扬言要在江湖上有所历练,以证明‘羽霓门’以往门规的不足之处。
看来,他是碰上了。
花满楼举起酒杯挡去唇边难以抑制的笑,他已经猜道陆小凤说的是谁了。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妙的地方。]陆小凤压低声音道[我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别人看见的地方,他却坦荡的很,你说他是不是很妙?]
[咳!]花满楼一时没留意,刚入口的茶居然岔了气,呛的他咳了好半晌。
[此话当真?]吴一罪显然已经将来这里的初衷全忘了,他现在满心思只有那个很妙的人。
[自然当真!]陆小凤一边轻轻拍着花满楼的背给他顺气,一边与吴一罪两人相视而笑。
[好!妙!太妙了!她叫什么名字?]单看吴一罪现在的脸色,就知道他心中有多少遐想。
陆小凤笑了,却不急着回答,顺手又给自己夹了块三杯鸡,才道:[你们既然都是很妙的人,那你们的比试也一定是很妙的,既不可互相伤了性命,又要分出个高下,你说是吗?]
[这个自然!你个小胡子好罗嗦,快说她叫什么名字?]吴一罪忙不迭的答应。他当然不会伤了她性命,他还指着她做老婆呢。
[你吴一罪是否说话算话?]陆小凤抬起头他盯着他的眼睛。
[自然算话!]吴一罪大声道:[江湖朋友都知道,我吴一罪此生唯一的罪孽就是说话算话!]
[好!]陆小凤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向第二幢小楼:[就是他!老实和尚!]
吴一罪的脸立刻涨成猪肝色,缓缓回头,瞪着那个刚从一桌子菜中抬起头,满头雾水的老实和尚。
[看,他光秃秃的头顶岂不是我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别人看见的地方?]陆小凤拍拍气的浑身发抖的吴一罪,居然还指给他看。
[好!陆小凤!你好!]猛一转身,脚尖一点阑干,吴一罪干脆直接从半空中扑向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大惊!
只听陆小凤喊到:[和尚,他答应了不伤你性命,但你还是快逃吧。]
再看那吴一罪,居然转眼就到眼前。看他一副咬牙切齿,发红目赤的狠样,即使不去掉自己一条性命只怕也只留半条,不由转身就跑,轻飘飘的直接从小楼上跳下,刚一着地就向前滑了三尺,转眼就只剩一个黑点。
吴一罪道了一声‘好’,也拔腿跟上,转眼也只剩一个黑点。
空中只远远飘回句老实和尚带着点哭腔的咒骂:[陆小凤,你他妈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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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和尚骂人。]陆小凤大笑着坐下。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道[吴一罪的身手可不好对付。]
[当然不好对付。倘若他容易对付,那个在俞家掀起惊天大浪的人又怎会在此时将他推给我?若是我给这吴疯子缠上,一定没空再去理会俞家的事。]
花满楼点点头,道:[看来那人急了。]
[自然是急了。我们来后事情并没按他(她)预想的那样发展,所以他(她)最后决定还是依靠自己。那个吴一罪就是拿来唱我们退场戏的。]
花满楼戏谑道:[卸磨杀驴?]
陆小凤哈哈一笑,道[兔子急了还咬人,这人的如意算盘打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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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俞有希打开房门,看见花满楼时微微一楞。
虽说江南冬暖,但夜里的风仍然是刺骨的寒,可花满楼脸上的笑容依然是这般怡然平和,好似在他眼里,人间只有百花盛开的三月时节一般。
他不是讨厌花满楼,可总有些回避着他,至于原因……他不愿细想……
[请进。]俞有希让开身,看着他举步跨入,刚想提醒他桌椅的位置,却见花满楼已经微笑着在大理石的桌子旁等着他了。
[请坐。]俞有希顺手给两人倒了杯茶。
[多谢]花满楼含笑接过,道[俞公子,在下此时造访实在冒昧,下面的话可能不甚得体,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花满楼你客气了,俞某也是江湖中人,没那么多避讳。]俞有希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泛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当然知道花满楼绝对不是那种不知礼数不懂深浅的人。
事实上他从前一直很同情花满楼,俞家亏欠了他,老天爷也亏欠了他。
如果他不是瞎子,俞有希简直认为花满楼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天下甚至没有他做不到的。
他有如此雄厚的家世,俊美的容颜,沉稳的气质,优雅的举止,温柔的言语,平和的心境与睿智的头脑……但花满楼是瞎子!
[对决将近,不知俞公子心里怎么想的?]
俞有希那双如子夜般漆黑的眼睛微微一眯,淡淡的道:[俞某也是习剑之人,有机会与西门吹雪切磋自当全力以赴。]
花满楼喝了口水,缓缓道:[切磋与对决毕竟不同。]
俞有希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花满楼道:[广寒楼上俞二小姐那句‘平安归来’情真意切。俞公子可曾想过,若你有所损伤,俞家偌大的家业就会压在俞二小姐一人身上。你当心忍心?]
俞有希微微一震,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
[以你对俞二小姐的感情,应当不会舍得丢下她一人吧?]
俞有希微微一怔,喃喃道:[我对她的感情……]
花满楼微一沉吟,深吸一口气道:[兄妹之情……姐妹之情……男女之情……]
俞有希猛然一震,眼中闪过杀意,出手如电的急扣花满楼的咽喉。
花满楼早做准备,右袖卷出,轻轻松松的格开俞有希的这记杀着。
他本没想说的那么直白,但思考再三后决定长痛不如短痛。
他是在赌,赌俞有希在最初的惊怒后会恢复冷静。
俞有希冷笑一声,出手就是正统的少林寺大擒拿手,道:[久闻花满楼‘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功夫独秀武林,今天请教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指教不敢,是在下讨教了。]
两人端坐不动,却转眼过了六十三招。
俞有希猛一咬牙,右手急抓花满楼的颈后,左手急回,划为掌刀,直待对方稍稍一避,就如自动撞上一般。这招不是大擒拿手,而是‘天鹰格拿手’中的杀着,极难躲避。
花满楼笑容不减,双袖滚出,翻掌连拍,竟将俞有希这急速凌厉的一着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俞有希倏然住手。
花满楼刚才的翻掌连拍中有一掌轻轻的印在了他的心肺处,未用掌力是花满楼手下留情,但输了就是输了,十招是输,一招也是输。
花满楼微微一笑,诚心赞道:[江湖上都知道俞公子的‘都镜剑法’凌厉诡秘,没想到掌中的功夫也如此扎实,实在令人佩服。]
俞有希微一摇头,道:[惭愧。只是没想到花满楼你竟如此精通各门掌法,而且游刃有余。]
花满楼笑了下,淡淡道:[所有的掌法拳法于你或许不一,但对瞎子而言都是一样的。]
这本是武学中的奥妙原理。
正所谓千变万化不离其宗,不论多繁复的招式或武功最终也一定会反璞归真。
西门吹雪的‘无剑’也正是这一至理。
他虽掌中无剑,心中无剑,但对他而言,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是把最锋利的剑。
俞有希细细的想了下,深深一叹,道:[服了。]
他佩服的不是花满楼的武功,而是他的包容--他道出了于大多人而言都是惊世骇俗的秘密,但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躲躲闪闪,就像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的态度,不论是交手还是谈话。
这份包容与体谅给了他一股莫名的感动,他一个人背负这些秘密已经太久,久到连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很累,被花满楼乍然点破后,从最初的惊怒交加、一心只想取他性命,到现在的恢复冷静,他感到了一种近似空荡荡的轻松,这种轻松,让他由衷的笑了。
[身如朗月连天净,意似寒潭澈底清……花满楼,你一点没变,依然如儿时般坦然纯净。]
花满楼也笑了,他真心为俞有希高兴。
俞有希的这句话等于是承认了他就是俞大小姐,也承认了花满楼所有的猜测。
能够承认就代表他接受了,一旦他接受,以后心里一定会比过去舒服些,所以花满楼真心为他高兴。
轻轻呼出一口气,花满楼忽然道:[世事多变,可无论如何,这次在可以见到俞儿,七童心里是确实欣喜。]
俞有希猛然一震,乍听花满楼唤出儿时昵称,不觉幡然泪下。
烛光晃影中好似一切都未改变。
他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俞家大小姐,牵着花满楼的手在岭梅亭中看荷花盛开,彼此间弥漫的是单纯的青梅竹马的情谊……
那时他还没发现自己身体的不同,也没爱上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切都还未曾发生……
但一切毕竟不同了!
花满楼即使眼睛瞎了,依然是这般的坦荡无伪,光明磊落,也依然是这般的斯文俊美,睿智平和。
可他却变了,他已是满身罪孽……
[花满楼,你爱过了吗?]
花满楼一怔,不期然的想起那十分熟悉,始终带点寒意的气息。
那是一柄天下无双的剑,一个绝世的剑客,一个孤高的灵魂。
花满楼知道他和西门吹雪间存在着谁也说不清的默契与吸引,那夜始终带点寒意却急切的碰触不但印在了唇上,也印在了心底……但他们都是男人!
俞有希忽然笑了,了解的笑了:[如此温柔的笑容,看来必定是爱了,但不知哪家的姑娘?]
花满楼沉吟了下,坦然的笑道:[不是姑娘……他,不是姑娘!]
俞有希呆了半晌才领悟过来,忽然也坦然的笑了:[是谁不重要,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
花满楼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并未言语。
感情若是能靠劝说解决,也就不是千古难题了。
[对了,你知道老实和尚在哪吗?]
俞有希一愣:[老实和尚?你要找他?我明天让下人帮你去找。]
花满楼听他言辞恳切,知道不是装傻,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佛渡有缘人,老实大师想必‘在忙’。]
俞有希似懂非懂的一点头,也不追究。
花满楼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悠悠道:[恕我坦言,你为何要杀俞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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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刚到门口,就察觉房里有人,照那熟悉的气息看来,是俞二小姐。
微一挑眉,他含笑推门而入。
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被人撞入怀里。
轻轻一叹,陆小凤反手将门掩上。忽然胸口一凉,知道俞酥水哭了。
无声无息的泪水有时比号啕大哭更见伤心,广寒楼上见她难以掩饰的颤抖已经很心疼了,现在被她那么一哭,当真是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的拥着她,轻轻的拍着。
俞二小姐忽然一咬牙,推开陆小凤就冲进黑夜里,陆小凤直觉想伸手去拦,但却满脸复杂的放弃了。
对现在的她而言,一个人静静或许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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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站在俞家佛堂前,孤单单的一座小楼独立在后院,小楼上传来阵阵佛号声,一股佛堂特有的香味弥漫在空中。
花满楼知道此时站在佛堂暗处的不止他一人,王伯已经守着这佛堂几十年了,日后也将继续守护下去。
他来这里为的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他只是想问问,世间最苦的究竟是什么?
是老天爷的玩笑?是时光的一去不回?抑或……是相思?
熟悉的气息忽然逼近,来不及回头已经被环入一具日渐熟悉的怀抱。
花满楼一惊,想起还有王伯,连忙转头急道:[有人!]
[当然有人。]熟悉的无论何时都带着点寒意的声音在耳畔亲昵的响起,西门吹雪贴着花满楼的背,手上稍稍使劲拢紧他。
西门吹雪从刚才起就见花满楼一人站在佛堂下,如豆的灯光衬的他的身影清瘦而孤独,一股怜惜从心底泛起。
知道他是坚强的,但依然不想他一人在此深夜还站在这孤寂了几十年的小楼孤灯下……
看花满楼一副着急的模样,西门吹雪才满心不愿的多加了句:[放心,就我们两人。]
花满楼一愣,冷静下来,才发现的确就他们两人,王伯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去。
刚才是太担心西门吹雪被人看到而没察觉王伯气息的远去,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西门吹雪的吻落在耳根上,花满楼怕痒,微微一躲,却被他霸道的扳过脸,印在唇上。
[花满楼……七童……]轻叹似的低呼引来花满楼一阵颤栗。
转身惊道:[你……怎么知道?]
西门吹雪的眼中浮起暖色,道:[那么唤你,你不喜欢?]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有些羞涩的咳了一下,道:[不,不会。]
看着花满楼微微泛红的耳根,西门吹雪止不住的浅笑,花满楼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偏偏两人独处时特别容易脸红,不过这样也好,他喜欢。
一阵木鱼声起,花满楼凝神细听,忽然叹道:[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西门吹雪抬眼看了看小楼如豆的灯光,冷哼一声,双手扣住花满楼,沉声道:[花满楼,我再说一次,我不觉得有什么错了!不后悔,也不会有遗憾!]
肩膀上紧扣的十指让花满楼感到一股痛意,花满楼却笑了,[我一直很快乐,很满足……以后也是……]
西门吹雪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轻的抵住他的额头,贪恋的浅啄着……



12
岭梅亭。
对绝之日转眼就到,花满楼与陆小凤坐在岭梅亭中,喝着洞顶乌龙,一边随意的聊着。
陆小凤看花满楼偶尔出神的样子,知道他在想今晚西门吹雪和俞有希的决战之约。
花满楼虽然身在江湖,但一直都喜好和平,打打杀杀的事能免则免,不得已出手时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西门吹雪不是。
对西门吹雪而言,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只有两条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剑是利器,剑法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今晚也一样。
[不知道童一匠当年为什么那么满意这个亭子,我也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地方。]在岭梅亭里绕了两圈,陆小凤疑惑的摇摇头。
岭梅亭造在荷花池上,可容三十人左右。亭中雕梁画栋,刻有一整部[诗经?国风?周南],端的是大方精巧,亭顶则有一个空心圆状物,据说是采自天山的奇异云石。
陆小凤曾细细打量过,这个空心的圆状物外侧光洁,内侧则有原粒状的颗粒,虽然摆着挺好看,可实在看不出有何玄机。
这座亭子单就工艺来讲的确是上乘之作,何况亭内还挂有楷书写成的‘金乌常驻’的玉匾,其看字体匀称俊俏,点划细微之处蕴蓄变化,挺拔多姿,赫然是王逸少的真迹。
王逸少就是王羲之,光凭这副真迹,岭梅亭已无愧盛名,可陆小凤总觉得应该不止这些,所以不死心的又绕了两圈,可惜仍无所惑。
花满楼忽然问道:[亭中香案上的那把古琴是否还在?]
[在。]陆小凤转身向那把古琴走去,笑道:[我有耳福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将那把古琴细细的摸了一遍,叹道:[它是一点未变。]
指尖微动,弦音扬起,曲调舒缓多变,一派天上人间的悠然平和,花满楼唇边带笑,轻抚琴弦,陆小凤固然是一脸陶醉,俞家上下也不由停下手边工作,细细凝听。
风动帷帘,带来股寒冬早晨特有的冷香,荷花池上还泛着薄薄的水雾,却已有早起的鸟儿偶尔掠水而过。
一拍三回,悠悠结束最后一个音,花满楼取过备在琴尾的丝帕轻轻擦着双手,笑道:[俞二小姐,在下献丑了。]
陆小凤一愣,睁开眼才发现俞酥水与岭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连接岭梅亭和岸上的曲桥边了。
俞酥水向花满楼和陆小凤微微一福,道:[酥水鲁莽,惊了公子的雅兴,只是时至今日,才亲身领会古诗中说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真意。]
[俞二小姐客气。]花满楼微笑着起身,捧起古琴放回案几上才道:[俞二小姐才艺双绝,希望日后有机会请教。]
俞酥水走进亭来,却没坐下,只是站在朱红色的栏杆旁看着荷花池叹息道:[公子的一曲《青莲乐府》使岭梅亭化为天上瑶池,可惜今晚……]
花满楼微微一笑,却没有接话。
今晚的岭梅亭注定是人间杀气最盛的地方,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就连西门吹雪和俞有希也改变不了。
陆小凤摸摸胡子又摸摸眉毛,道:[俞公子在哪?我能见他吗?]
俞酥水垂下眼帘,道:[他在梅林,但却交待了谁也不见,酥水谢过陆公子,只是此时只怕也劝不回他了。]
[小姐。]岭梅上前扶住不停轻颤的俞酥水,道:[外面风寒,我们还是回房吧。]
俞酥水一怔,缓缓的点了点头,道了声‘告辞’就往外面走。
忽然外面闪出一个人影,一声暴喝:[哪里走!]
就见四蓬暗器飞速袭向四人。
好狠的出手,好快的暗器。
陆小凤一把扯回离他较近的俞酥水,掌风斜扫将岭梅送入水中,堪堪避过袭向她的那一篷攻击。
自己则环着着俞酥水退向花满楼身边,右脚轻轻一勾。
花满楼早在听到暗器破风时就已抄起桌上的两杯茶施力泼出,迎向铺天盖地的暗器。
来势较弱的暗器被那么一挡,未到眼前就纷纷落下,来势凶猛的暗器也因水上的真力而来势减缓,被陆小凤右脚勾起的石桌尽数挡尽。
那石桌是黄上顶上的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厚约一尺半,重约570斤,极是坚硬,却被陆小凤轻轻一挑就飞了起来,挡下那些暗器后去势不减的向那人砸去。
那人一声冷笑,出掌平推,倒退三步,一声大喝,石桌尽裂。
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目光扫过湖中,又狠狠的瞪了陆小凤一眼,身形未动却直直向后飞去,临空一个转身,动作干净利落,使的居然是武林中的绝顶轻功‘燕子三抄水’,转眼不见人影。
陆小凤微微一笑,身形向前滑出,左脚在那石桌上一点,右脚又在左脚上一点,使的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登云梯’,转眼也不见人影。
花满楼微微一笑,扶着脸色惨白的俞酥水在栏杆旁坐下,道[俞二小姐受惊了,岭梅姑娘虽然识得水性,但此时泅水易受风寒,在下先将她救回岸上再说。]
俞酥水一愣,才想起岭梅尚在水中,转眼去看,果然见她虽未沉下,但已冻得颤抖不已。
她看了眼花满楼清瘦的身影,又听得岸上人声喧哗,知道家丁们已准备救人,便想劝花满楼不要下水,免得再多一个受风寒的。
花满楼浅浅一笑,身形展动,双袖迎风,转眼就到岭梅落水的地方,左足一点湖面,右手下探,微微一提,左手轻揽,腰身后旋,眨眼工夫回到岭梅亭中。
[小……小姐。]岭梅冷的牙齿直打颤,其他人忙将棉被裹在她身上,并将她搀回房里。
俞酥水放心的舒了口气,感激的福了一福,正想道谢,却惊讶的发现花满楼居然连鞋也没湿,一时居然呆愣不动。
她也尊重花满楼,但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智谋过人而得到江湖朋友的尊重,今天一看才知道这个平时随和优雅,不显山、不露水的斯文公子居然如此了得。
那……江湖上久负盛名、孤傲于世、被人视为神祗一般的西门吹雪又是如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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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岭梅亭。
俞有希背负双手,面向荷花池,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是决战之刻,此时的心里反倒是一片明净。
月亮缓缓的移动着,将近月中,所以月亮也渐渐圆了。
那人呢?
人是否也到了该团圆的日子?
或许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团圆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静静的坐在一旁,俞酥水和岭梅坐在另一侧,其他的人都在沉睡中。
没什么人知道今晚是俞有希和西门吹雪的决战之夜,纯粹凑热闹的人都以为是明晚,今夜的确是难得的清静。
花满楼忽然微微一侧首,陆小凤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了声:[来了。]
西门吹雪来了。
月夜下的西门吹雪,一身白衣如雪,面容冷峻,说不出的孤寒高傲,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已夺去所有人的眼光和呼吸。
他手上拿着柄样式古朴的乌鞘剑,这是柄从未败过的剑,饱饮了天下诸多不仁不义之徒的血,也饱饮了所有敢向这柄剑挑衅之辈的血。
这柄剑带着让所有人胆寒的杀气……未听其吟,已知其锋……
就连空气,似乎也冷了几分。
西门吹雪,天下无双的剑客,来赴约了。
[西门吹雪。]俞有希冷冷的看着他。
他的呼吸还很平稳,声调也没有发抖,这很不容易。
[俞有希。]西门吹雪也冷冷的瞥他一眼。
[你是来赴约的。]
[是。]
[生死之约?]
[是。]
俞有希的眼角微微跳了跳。
西门吹雪的回答始终那么简单,因为他是西门吹雪,因为他是来杀人的。
俞有希的眼光转向俞酥水,他深爱的妹妹,他深爱的女人……
俞酥水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的握紧拳头,甚至连自己的掌心被指甲扎破了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岭梅在一旁扶着她,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上。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俞有希看着她,他现在才发现,他或许从没真正了解过她,他是她姐姐或哥哥时,她是个柔弱可爱的妹妹,他告诉她他爱她后,她是个始终若即若离的人……直到现在,他也猜不透俞酥水此时在想什么。
[我……]俞酥水紧紧地咬了咬下唇,猛一闭眼,道:[平安归来。]
俞有希的脸刹那间苍白如纸,忽然仰天一声长叹,道:[好!好个‘平安归来’!]
在睁开双眼时,他竟已经完全平静了。
能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人,连西门吹雪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西门吹雪,我准备好了。]
[很好。]
俞有希右脚向后半步,手腕一动,那柄长三尺六寸,乃当年蜀八剑中刘备赠于太子的那柄吹毫断发的利器随着一声清吟,泻出满地清光。
西门吹雪的眼睛亮了。
‘都镜剑法’的确名不虚传,其中最严苛却也是最精奥地方就是只有像俞有希这样身怀阴阳两气,却又居于两气之中的人才能使之得到最好的发挥。
此时见俞有希使出,当真是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又似羚羊挂角般难寻,虽说它始终诡秘之极,但也带着堂堂大气,只看的所有人都屏息不语。
陆小凤连声在心底赞叹,花满楼也始终微皱着眉端凝神细听。
一直到七十三式过后,西门吹雪才挥出一剑。
只有一剑。
和所有的剑法一样,‘都镜剑法’也有破绽,只有一个破绽,但对西门吹雪而言却足够了。
俞有希的身形顿时凝住,向前倒去。
西门吹雪凝视着自己的剑尖,一滴殷红的鲜血缓缓滑过,滴下。
他的人也转眼出了岭梅亭,消失在夜色里。
和他来的时候一般,神秘而孤傲。
俞酥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岭梅吓得连连急呼,没有人去看俞有希是否还活着,他不可能还活着,西门吹雪的剑下从没活口,何况依着俞有希的心性,倘若活着,一定会挣扎着坐起,或动一动,不会就那样趴倒在亭中。
他已经死了,和所有的死人一样,从此不再有任何纷扰。
他也终究没有‘平安归来’……
[岭梅。]陆小凤脸色沉重的拍拍岭梅:[扶你家小姐回房吧……这里交给我。]他指了指俞有希,[我会安排他入殓的。]
[嗯。]岭梅点点头,脸无血色的道[麻烦陆公子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扶着俞酥水离开。
死人没什么好看的,所有的死人都一样,带着一丝恐怖的气息,不论他活着时是如何俊美出众,不论他活着时是多么熟悉可亲,他现在也是个死人。
俞有希当然也一样,难怪岭梅能免则免得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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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
很好的阳光,温暖的让人觉得感动。
此时看来,黑夜是如此遥远,而在黑夜之中的事物、记忆也渐渐远去了。
俞有希的尸首静静的躺在灵堂的棺木里,等着明天入土。
俞酥水一身孝衣的站在一旁,脸上的泪痕没有干过,偶尔也回答两句管事的不清楚的问题。
她还在伤心,却也已经从悲伤里站了起来……在父亲归来前,她要守住俞家……守住这个有她所有喜怒哀乐、所有回忆的俞家……
日子还要继续过……活着的人也继续活着……
灵堂里的佛号声日夜不停的想着,在这玄秘难解的佛语中,超度的是亡者,也是所有留下来的人……
花满楼和陆小凤都站在岭梅亭中,主人家伤心的事已够多了,做客人的何不保持安静?
安慰一次……也不过是重新提起一次罢了……
[两位公子,我家小姐请你们过去。]岭梅垂着头走进来,低声道。
那天过后,她就不怎么敢道岭梅亭中来了。
那夜的记忆太鲜明……即使在白天过来……她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白衣人的寒气……
[劳烦岭梅姑娘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和陆小凤一起向灵堂走去。
[两位公子请坐。]俞酥水起身微微一福,吩咐下人送来茶水。
[俞二小姐情节哀。]
花满楼微微一叹,陆小凤跟着点点头。
俞酥水浅浅一笑,和初次见她时一样,柔弱但依然经得住风雨。
[二位公子若是喜欢岭梅亭中的什么摆设可尽管开口直说,酥水一定吩咐下人小心取下。]
[怎么?岭梅亭要拆?]陆小凤挑眉道。
[是。]俞酥水微一额首,泪水不由又涌了上来。[那里的回忆太悲伤,酥水每次想起都心如刀绞,甚至……甚至不敢路过那里……所以决定还是将它拆去,顺便将此亭的木料烧与大哥,望他泉下有知,保佑俞家……]
[原来如此……]花满楼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道:[不知何时动手?]
[明天。]
陆小凤一咋舌:[那么快?]
[恩。]俞酥水肯定的点点头,[酥水现在只希望……俞家能早日恢复平静……]
[小姐。]岭梅忽然从外面匆匆闯入,[老爷的飞鸽传书。]
[父亲的?]俞酥水站了起来,[讲什么?]
[老爷正在回来的路上,要小姐先代替少爷去织染作坊,给皇上献贡的日子就要到了,要有人拿主意。]
[啊。]俞酥水身体轻晃跌回椅中,随即镇定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岭梅在此恭喜小姐。]
[不许胡说!]俞酥水一瞪眼,[退下吧。]
岭梅走后,俞酥水又呆呆得怔了半晌,忽然拿起身旁的茶水想喝,却被花满楼的声音打断了。
[虽然此时说来有所不恰,但还是恭喜俞二小姐。]花满楼一拱手。
花满楼知道俞家的规矩,只有继承人才能决定每三年一次的贡品。
俞酥水忙站来还礼,道:[消息忽如其来,酥水心里也很惶恐,但酥水会尽力而为,决不敢辱没俞家先辈的努力,也不敢有负大哥……大姐……他的遗愿……]
陆小凤沉吟了下,忽然道:[酥水姑娘今晚有空吗?]
[有事?]俞酥水一愣。
陆小凤嘿嘿一笑:[谈不上有事,只是我和花满楼明天就走了,想在临走之前与酥水姑娘小聚一下,如果可以,请岭梅姑娘也来吧,毕竟相识一场。]
[你们要走?]俞酥水脸上浮现出不舍得神色,[也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酥水一定赴约。]
[多谢姑娘,那我们岭梅亭见。]
[岭梅亭?]俞酥水惊呼出声。
陆小凤微微一笑,道[今晚是俞有希的还魂夜……明天岭梅亭也要拆了……所以今晚在岭梅亭见最为合适,酥水姑娘莫非有什么不方便?]
[不,当然没有。]俞酥水连连摇头[好……好吧……今晚岭梅亭见。]
门外岭梅一声声的催的紧,俞酥水只好匆忙告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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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圆月。
今晚的月亮比那晚更圆些,毕竟是月中了。
只是今晚也平添了一股离别时的伤感……
过了今晚,一切都不同了……
不再有童一匠平生最满意的‘岭梅亭’,也不再有俞家的恩怨纠缠,当然也不会再有花满楼和陆小凤亭中长谈的身影……就连那个茶几,那把琴,也都将于花满楼的那首‘青莲乐府’一样只成为一个记忆……
俞酥水和岭梅的身影渐渐靠近,隐约见亭中已经有了不少人,忙加快脚步。
撩起帷帘,两人着实一惊,除了陆小凤、花满楼、老实和尚和一个满面笑容,眼睛闪亮的人外,那夜那个白衣人居然也在里面。
西门吹雪。
俞酥水和岭梅不由一起打了个冷颤,他怎么会在这?
[两位姑娘请坐。]陆小凤笑眯眯的起身相迎道。[还有一个人就该齐了。]
[还有一个人?]俞酥水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什么人?]
[故人。]陆小凤看向‘金乌常驻’那块匾后的帷幕[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故人。]
帷幕后转出一人,一个有着阴柔的气息,带着丝幽怨的雅致的人,一个有着如子夜般漆黑,带着星辰的闪亮,又隐着股高深莫测的神秘的眼睛的故人。
俞有希!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俞酥水忽然笑了,柔柔的笑了,转眼看向西门吹雪,语带不屑的道:[西门吹雪何时也成了供人差遣的狗了?!]



13
西门吹雪眼神一冷,哼了一声道:[没有下次,否则就是死。]
[死?]俞酥水不甚在意的眨眨眼睛:[江湖传言西门剑下无活口,原来不过尔尔!]
花满楼忽然插口道:[俞二小姐此言差矣,西门庄主并没有供人差遣。]
[花满楼,伪君子!]
[呛!]龙吟声很快被压制住。
花满楼的手准确的按在西门吹雪的剑上,西门吹雪身上森冷而张扬的杀气扼住了每个人的呼吸,甚至连俞酥水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向花满楼,眉尖不赞成的轻皱了起来,还没有人敢在他拔剑时阻止他,也没有人可以……
花满楼几乎是和他同时出手的,或者说比他还早了一步,他心念一动他就猜到了。
此时知道两人竟如此有默契,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酥水姑娘,花满楼的确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一直没告诉他。]陆小凤难得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解释。
花满楼乘着袖子落下挡住两人手的时候紧紧的握了握西门吹雪的手,又安抚了一下才放开。
俞酥水看着陆小凤,看了很久,忽然平静了。
她悠悠的走入岭梅亭里坐下,才道:[陆小凤,我的确是小觑你了……或者,酥水不值得你动心?]
陆小凤看了眼直到此时依然风情万种惹人怜惜的俞酥水,苦笑道:[怎么会不动心,就是因为动心了所以才觉得危险。]
[小姐,那个公子是不是假的呀?那天……那天他明明死了……而且我们把他收进棺材时,奴婢还仔细的查过,的确没有呼吸和心跳的呀。]岭梅拉拉俞酥水,惊魂未定的瞅着一直没开口的俞有希。
[哼,那就要问问那位徒有虚名的西门公子了。]
俞酥水虽然嘴上那么说,却忍不住细细打量俞有希,岭梅说的不错,她们见到时的俞有希的确躺在棺材里毫无生息。
西门吹雪瞥了她一眼,懒得接口。
[西门庄主并非徒有虚名,俞二小姐的话重了。]花满楼淡淡道。
他的确是觉得有些愧对俞酥水,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容忍她一再辱及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有些意外的看看他,眼底闪过温暖的神色。
俞酥水的眼光他根本不在意,但花满楼会为他的事如此较真他很高兴。
[我说错了?]俞酥水讥讽的一笑:[难道西门吹雪的剑底从没活口?]
[……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沉吟了下,西门吹雪喝了口茶,才说出了这句他已很久没说过的话。
年少轻狂时,他曾持剑江湖,总觉得这句话很霸气,很喜欢。
现在的他,也成熟了不少。
[那……那晚是怎么解释?现在又怎么解释?]
[很好解释。]陆小凤笑了下,[那晚那个西门吹雪是假的!]
[假的?]俞酥水叫了出来。
不可能!那声音,那容貌,甚至那种逼人的寒气与孤傲的感觉……怎么可能是假的!
[的确是假的。]陆小凤叹了口气,[这就是我求了他很久的事!他太看重对决之约,根本不可能作假,何况他的剑一旦出手,天底下根本没人能拦的住。所以我只能求他那晚不要付约,就连这点,还是看花满楼的面子才说成的。]
花满楼疑惑的侧了侧首,不明白‘看他的面子’是什么意思。
那个俞酥水并不认识,眼睛格外闪亮的人插口道[那个人是我。]
他当然是司空摘星,天下第一偷的司空摘星。
陆小凤笑着点头道:[司空摘星的易容术本就是天下一绝,和他偷鸡摸狗的本领一样绝。]
[可那尸体……]
[阿弥陀佛,那是和尚。]老实和尚抬头道:[和尚学过龟息功,所以完全没有呼吸和心跳。]
[好,好个和尚,佛家的教诲都被你丢一边了吗?]俞酥水连连冷笑,知道自己是进了套了。
老实和尚苦笑一下,道:[阿弥陀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遇到陆小凤这个大魔头,和尚也只好把佛家教诲先搁一边了。]
[哼,好个口尖舌利的和尚,妄你自称‘老实’二字,你怎么不跳下水一路游出俞家去!]
[阿弥陀佛,姑娘教训的是,和尚该罚,和尚这就下水。]老实和尚说着站起来,在所有的人的目瞪口呆中,居然真的跳下这冰寒刺骨的池水一路游了出去。
俞酥水呆楞楞的看着他越游越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陆小凤哭笑不得的摇摇头,这和尚,非得风寒不可。
难怪在找老实和尚帮忙时,他会叹息道[无论谁交了陆小凤这样的朋友,多少都要吃点苦头的。]
[呵,真好笑,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俞酥水笑着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切都很荒唐。[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你中毒时我就有所怀疑,但一直到那猴精偷出只肚兜我才隐约察觉了两个秘密--一个是俞有希的双重身份,一个是并非俞有希想杀你,而是你想杀他。]
[肚兜?]俞酥水又楞住了,陆小凤的身边似乎总有奇怪的事在发生,她看向司空摘星[是你偷的?]
[咳,受人之托。]司空摘星略微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猜到陆小凤大概准备拿这件事来耻笑他一辈子。
[能偷走他如此贴身的衣物,难怪江湖上的人会称你为‘偷王之王’,的确过人。陆小凤,你应该是从那副九凤朝阳的刺绣上瞧出倪端的吧?]
陆小凤赞赏的点点头,道:[俞二小姐冰雪聪明,我的确是因为你床帘和那肚兜上的那副九凤朝阳图觉出差异的。]
俞酥水凄绝的笑了下,叹道:[天分是老天爷给的,纵使我再努力,也绣不出那么有灵性的九凤朝阳图。]
[俞二小姐错了。]花满楼轻柔却坚定的说道:[在下曾细细摸过小姐的手工,小姐的用针变化多样,针脚慎密紧合,与俞大小姐的用针虽风格不同,却同样出色。所谓适者方合,小姐何必强求不适合自己的针法?]
俞酥水听他言语轻柔,言辞恳切,不由微一失神。
大姐似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她当时却一心以为大姐是嫌她驽钝,难道真是她在一叶障目?
[那你们又是何时定下那个计划的?]
[俞二小姐,你现在还护着她?莫非真想一力承担?]陆小凤话音刚落就出手如电的急扣岭梅的脉门,岭梅大惊,急忙翻掌躲避,才意识到陆小凤刚才是在试她,不禁变了脸色。
[陆公子真会说笑,我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呀?]
[小丫头?好个小丫头……小丫头怎么懂得拈花手?你这丫头功夫杂的很啊。]
[你……你说什么……]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痛痛快快的承认了如何?]陆小凤嘿嘿一笑:[你这个丫头在我装醉时就能一个人抗我回去便惹得我怀疑,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去偷袭花满楼!]
岭梅双眼一眯,被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瞪的差点忍不住想逃。
但她不能逃,逃了就等于默认了。
[陆公子真爱说笑,你们不是说那晚那贼子是什么‘单阳门’的人吗?]岭梅的声音微微发抖,却仍言辞清晰。
[可惜呀,那手‘单阳醒凤针’是偷学的,所以功夫不到家,无法栽赃。]陆小凤站了起来,晃悠悠的晃到岭梅亭口,轻轻拍了拍其中一根朱红色的亭柱,里面居然弹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正是单阳门独有的‘单阳醒凤针’。
[那天我们在岭梅亭中遇袭,我将你用掌风扫下荷花池是因为我没把握在那种境况下还能接住这些针。如此力道与手法,才是单阳门的真正传人。何况那天我和花满楼都发觉了,扫向我们的暗器不过是想压制住我们的行动,真正致命的暗器全在第一波,也就是冲着你来的。后来我追上那男子,才知道你曾也是他的丫鬟,因为偷学了单阳门的手法而被他发现,你临走时还摸走了一双单阳醒凤针。]
岭梅冷冷的盯着他,忽然哼道:[你居然追上了他?]
此时的岭梅不再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小丫鬟,阴冷的口吻与锐利的眼光使她顿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司空摘星叹道:[这只陆小鸡平时容易欠风流债,所以他逃跑的本事即使不是第一,也绝对是天下第二的。]
[那是天意,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那天追到俞家。]
陆小凤看了她一眼,道:[冥冥之中,很多事本来就是注定的。欠下的债……也总是要还的……]
[还有呢?我还做错了什么?]
[你更不该假借俞大小姐的名义将花满楼传到岭梅亭中会面,你若以为花满楼没认出你或是容易欺瞒,你才错了。]
花满楼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其实起初见面时我便有些惊异了,你的呼吸吐纳是习武之人特有的。何况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独一无二的,加之那晚俞二小姐在房里和陆小凤长谈,我又刚从俞大小姐那回来,能够埋伏于我房中的人本已不多。在下也是那夜以后……才疑心有人在俞二小姐背后推波助澜的……]
[花满楼,那夜没杀了你果然后患无穷。]岭梅倨傲的一扬头,冷哼一声。
[你三番四次的暗示与安排岭梅亭的夜会是为了提醒我们俞大小姐和俞有希本是一人,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岭梅,你心太狠……]陆小凤无奈的摇摇头。
他本是怜香惜玉的人,但会对花满楼动杀心的人罪不可赦。
他一直认为,天底下若有人在认识花满楼后还会想害他,才是真正无药可救的。
摸摸眉毛,陆小凤道[你本来算的很好,以俞有希的名义去向西门吹雪下战帖,再利用岭梅剑引起江湖纷乱以引出俞有希,你为了怕俞二小姐对我的美人计不够逼真,甚至在她的香粉里下毒,然后在俞有希设宴广寒楼时故意大声说出他们对决之事,使俞有希逼于江湖名誉不得不答应,当俞有希死后俞二小姐便可继承家业,而你也大功告成对吗?]
[你还漏了一点,我还可以得到‘岭梅剑’。]她忽然转向花满楼:[你为何会去找俞有希?你就那么肯定他不愿和西门吹雪比试一场?]
花满楼摇了摇头,淡淡道:[他没有对决前的兴奋或决心,只是认命般的等着,所以我去找了他。]
[哼,我再一次后悔,当初没有除了你。]岭梅的脸上浮现出不甘心的神色:[可我最没想到你们早就知道对决的事,而且将计就计的将了我一军。]
[那的确是凑巧。]陆小凤赞同的点点头:[我也没想到西门吹雪居然会提早来了俞家。]
花满楼的脸不易察觉的一红,显然是想起了那次在梅林时的会面。
[我高兴。]西门吹雪冷冷的三个字解释了一切。
的确,当西门吹雪高兴去做一件事时,又有谁可以左右呢?
[这次算我栽了,花满楼,你实在太敏锐!陆小凤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好色……何况西门吹雪居然会插手这件事……陆小凤好大的面子……]
[是花满楼的面子大,我是代价大。]陆小凤摸摸眉毛,嘟囔了句。
[先走了,后会无期。]岭梅话音没落便消失在夜色里,身法竟快的吓人。
西门吹雪身形一动,转眼也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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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酥水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盯着俞有希。
俞有希也静静的看着她,悲哀的发现自己居然到现在仍无法恨她。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俞有希毕竟先开口了。
他知道,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什么都不追究。
那夜他答应花满楼是因为想亲自确定俞酥水是否爱过他……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但今天看着这样的俞酥水,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死了好……
他不想她如此痛苦,从来都不想……
[我恨你。]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如雷轰顶,俞有希只觉得一阵眩晕。
[我恨你!]俞酥水咬着牙站了起来,步步逼近:[是你夺走了我单纯的生活,我最爱的大姐,也是你明明有着怪异体质但仍有那么高的天分而让我嫉妒不已,更是因为你,父亲从来不仔细看我一眼,从没想过我这个二娘生的小孩也可以继承家业!但最让我恨的是你让我陷入一个不容于世的感情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对我说我爱你……]
俞酥水紧紧贴着俞有希,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浑身冰冷,他的颤栗……
但这就是她要的!
她要这个有意无意中伤害她,害的她几乎疯狂的人也常常这种味道!
她不会爱他,她只会恨他!
永远恨他!
俞有希忽然笑了,眼泪也同时滑落,他定定的扶着俞酥水不住轻颤的瘦弱肩膀,却是看着花满楼道:[七童,你要记得,没有感情是不容于世的,只有不容于心……所以天地间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
花满楼一怔,刚反应过来不好,俞有希已经电光火石般的将匕首送入俞酥水手中向自己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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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梅在不住颤抖,她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衣白如雪的人。
西门吹雪。
森冷的气息逼迫着她,连浑身的血液也被冻的近乎凝固,她只剩一个知觉--冷。
四周的杀气是冰冷的,而她自己也是冰冷的--遍体的冷,绝望的冷,临近死亡的冷……
[你……你究竟想如何?如何才能……才能放过我?]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她,只说了三个字:[你该死!]
只要一想到花满楼曾被她偷袭,曾遭受到那样的危险,他就无法原谅她,也无法放过她!
即使知道花满楼已经放过了她,更不会希望自己杀了她,但她还是该死!
以前他出手是为了心中的信念,天下的公义……
今天却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差点失去花满楼的恐惧……
[你……你究竟为什么要为花满楼做到这个地步,他……他是你什么人?]
岭梅终于知道那夜司空摘星所易容的西门吹雪和真正的西门吹雪的差别……司空摘星的确模仿出了西门吹雪的孤寒高傲,却永远也模仿不出西门吹雪的杀气……
如果说司空摘星模仿出来的杀气让人想到死亡,那西门吹雪的杀气本身就是死亡!
[他是我爱的人。]
寒光划破黑夜,西门吹雪冷冷的带着惯有的厌倦的看着剑尖,滴下的那滴鲜血消失在土里,他转身消失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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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与司空摘星拿酒去了。
发生了那么多事,不如一醉方休的好。
回来却诧异的发现天上的圆月正在慢慢消失,司空摘星惊讶的瞪大双眼,惊呼道:[天狗吃月亮!]
陆小凤却比他更惊讶。
他看到了岭梅亭顶的那个云石装饰的空心处渐渐的浮出一股雾气,逐渐的明朗,好似一轮朦胧的月亮……
司空摘星忙不迭的想去叫站在亭子里‘金乌常驻’那块匾下的花满楼,陆小凤却眼尖的瞄见西门吹雪回来的身影,忙拉着司空摘星往回走。
[喂,陆小鸡你拉我干吗?只有我们俩喝酒吗?]
[嗯,嗯。]含糊的点着头,陆小凤脚下却没停。
[陆小鸡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为什么花满楼和西门吹雪站一起时我总觉得……忍不住想脸红……]司空摘星疑惑的挠挠下巴。
[我只奇怪一件事。]陆小凤塞了一个酒坛子给他:[你这猴精有酒喝的时候哪还来的那么多话?!]

**********************************************************

[那个人已经死了。]回到岭梅亭里的西门吹雪正巧看到俞有希抱着俞酥水出去。
匕首刺中的是俞酥水,在那电光火石间她将自己的手臂挡在俞有希的小腹前迎上了匕首的尖刃,匕首上淬着毒,见血封喉的毒。
但西门吹雪说的人是俞有希。
心死了的人不可能再活。
[未必。]沉吟了好久,花满楼坚决的摇摇头,[不要小看了人,人的生命有时比自己想象的都来的坚强。]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花满楼脸上的神情依然温柔,却也如此坚强。
即使经过了这些波折巨变,他依然相信人性的光明,相信生命……
这或许是因为他经历的比谁都多,所以更看的清生命的本质……这或许是因为他的世界比谁都黑暗,所以他才能注意到任何微弱的光明……
这样的花满楼,他毕竟没有失去。
忍不住伸手拥住了他,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不知去哪了,亭子里只有他们。
将头埋在花满楼的颈侧,西门吹雪只是静静的闭着眼,没有说话。
花满楼轻轻的环着他,承接着他的重量。
他知道西门吹雪刚才杀了人,他身上仍有淡淡的血腥气,但他忽然明白了西门吹雪的寂寞,那种杀了人后的厌倦与萧索……
他也忽然懂了西门吹雪所要的对决,西门吹雪要的从来只是公平的对决,同样是习剑之人,将自己的生命、一生的信念与最耀眼的一刻奉献给始终追求的剑……这样的对决是神圣的,对自己与对方最大的尊重是拔剑,结果也只有生死之分……
所以每次拔剑后都有说不出的疲惫与萧索,因为懂得他的人又少了一个……
而这样的对决又往往很少,所以他每次出手后都有说不出的厌倦……
每次凝视着剑尖时,他都如同一个风雪夜归人凝视着肩膀上的最后一片雪花,所以西门吹雪所吹的,从来只是雪……
但他还是要继续那么做下去,因为他是西门吹雪!
花满楼虽然能理解,但依然不能赞同。
他依然热爱鲜花,同样的接受生命里的每一次悲伤与欢乐,享受值得记取的每一段片刻,相信着人性的光明……
他依然会毫不犹豫的为向他求救的人伸出援手,不问姓名,不求回报……
他也会那么继续下去,因为他是花满楼!
花满楼拍了拍西门吹雪,轻轻笑道[下次到我家坐坐,我的家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兄弟姐妹,每一个都很健康,都很快乐……]
西门吹雪惊讶的抬起头,忽然也浅浅的笑了,低声道[在拜访之前,先与我回去,有些事还是回万梅山庄去做的好。]



——正文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9 18:5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事出有因》

(一)
司空摘星曾问过陆小凤,他的一生中有没有害怕的事。
陆小凤说有,而且有很多。
他害怕过的事其实和他的传奇一样多,不同的是他即使害怕也没有逃避,而且从不后悔。
即使让他重新选择,他仍会选择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勇往直前。
但有一件事陆小凤不想再来一次,只有这一件事。
那就是被西门吹雪追杀。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陆小凤曾被西门吹雪一路追杀,江湖上的人也都知道,那是一场戏,是为了揭开幽灵山庄的神秘面纱,江湖上的人更知道,那件事的起因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老婆睡在一张床上结果被西门吹雪看到了。
只有陆小凤自己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彻头彻尾的全不是。


(二)
正午。
万梅山庄中庭。
一曲古筝与竹笛和鸣的《青莲乐府》悠悠的结束最后一个音。
西门吹雪一边清理着笛子,一边打量着一声月牙色装束的花满楼,眼里除了罕见的温暖与平和外居然还带了点笑意。
花满楼觉察出西门吹雪的不同,整理着琴弦的手不由一滞,刚一侧身忽然眉峰一皱,想起昨夜的放肆与癫狂,俊俏斯文的脸不由有些暗红。
西门吹雪见了,眼里的笑意更甚,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花满楼,你可从今天的《青莲乐府》中听出些许不同?]
[在下手拙,错过了几个音。]花满楼淡淡一笑,似是恢复了平时的斯文优雅。
西门吹雪饶有兴趣的打量他好一会,眼中才闪过抹带着无奈的了解。
起身走到花满楼的身后,在花满楼的错愕中轻昵的从衣领处微微挑开里衣,满意的看到昨夜留下的诸多痕迹。
[西门!]花满楼快速抚开他的手,轻咳一声。
虽然知道万梅山庄里只有他们两人,但在大白天的面对如此放肆、亲密的接触,他依然不敢恭维。
[七童]熟悉而冰冷的声音忽然靠近,贴着花满楼的耳侧低语道:[你的倔强我能看懂。]停了停,才有些别扭却十分认真的补了句,[对着我,不需要。]
花满楼怔了怔,取过石桌上的茶杯,轻轻的喝了口。
他一直温和而随性,但偶尔还是会不自觉的以此保护自己。
刚才被西门吹雪问及了心中的窘迫,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仓皇应对中带了丝防御,没想到被他看出来了。
原来,自己也是会倔强的。
了然的一笑,花满楼轻轻握住西门吹雪的手——干燥、稳定、微冷,这是一双拿剑的手,西门吹雪的手。
他……所熟悉的手。
昨夜的癫狂他并没准备在大白天的拿出来回忆或讨论,何况与现在这种沉默的让人享受的静怡比起来,夜晚的躁动简直让他忍不住疑惑,那样的两个人,是他和西门吹雪吗?
竟会如此的激烈、悱恻……还有……惨痛……
两人都知道,即使西门吹雪已经万分小心,花满楼还是受伤了。
花满楼也很清楚的感觉到,事后环着他、凝视着他入睡的西门吹雪的气息中带着懊恼,可那双拥紧他的臂膀却是如此坚定。
放不开了,也不会放开……
虽然西门吹雪的碰触始终带点凉意,但滴落在身上的汗却几乎将他烫伤,昨晚或许是花满楼第一次对自己敏感的触觉产生懊恼。
难怪会忘了一切世俗的认定与彼此的差异,只是贪恋的抚摩着西门吹雪,急于在心底描绘出一个真切的他。
修长有力的手指移至花满楼的腰部,精准的抚上几个穴道,虽然这个方法略嫌笨拙,且治标不治本,但在减轻花满楼的疼痛上而言却最为有效。
[昨夜伤了你]低沉带略带寒意的声音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恳切,西门吹雪皱着眉尖道:[抱歉。]
只能承认,昨夜的他很是失控,花满楼始终温柔且满是包容的接纳让他的索求更加迫切,即使发现到身下的人儿一阵僵硬,也已无从罢手,以至于结束后看着花满楼比平时苍白许多的睡颜时止不住的叹息。
是心疼,也是满足。
花满楼微红着俊脸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苦笑道:[西门,这事……说好不在日间谈论的。]


(三)
今晨本想让花满楼多睡一会,但他却笑着拒绝了。
西门吹雪明白花满楼的坚持,他是想用每日不变的合奏淡化他身上无法抹杀的煞气。
剑乃凶器,持剑者,终为剑气反扑。
这是花满楼没说出口的话,但西门吹雪懂得他的担忧。
在西门吹雪眼中,剑就是剑。
剑笔直高贵,但也森冷锋利。
剑无好坏,区别惟有持剑者的心。
西门吹雪为剑而生,自拿起剑的那一天起他就准备伤在剑下,如果有这一天,将是他的宿命,也是他无需逃脱的成全。
只是这样的成全对花满楼而言却是太过严苛,难以面对。
花满楼从未想过改变西门吹雪,即使两人已如此亲近,花满楼也从未在言辞上指责或试图说服西门吹雪改变他的原则。
他只是以自己的方法试着淡化西门吹雪身上的杀气,这就是花满楼,始终如此温柔,即使没有天花乱坠的话语,也能让人轻易的感受到他的体贴。
他尊重西门吹雪。
因为了解,所以即使彼此的观念不尽一致,也绝不强求改变。
西门吹雪也尊重他。
单是为了这份理解与体谅,已值得西门吹雪如此敬重。
世间有此知己已是难得,何况还得他相伴?!
[花满楼,告诉我,你后悔吗?]冷漠的声音波澜不惊,西门吹雪倨傲的站在万梅山庄里唯一的一棵山茶花树下,凝视着一朵朵开的正好的山茶花,一身净洁如雪的白衣在冷风里翻起猎猎响声,只有背负在身后的紧握的双拳透露着平时罕见的紧张。
西门吹雪知道花满楼和他一样,有着相同的心意,但这份心意是否只是不好拒绝?或是在经过昨夜后动摇了?
西门吹雪更清楚,花满楼温柔却不软弱,他虽然俊美优雅,却是个男人,是个和他一样的男人。
花满楼的自尊并不张扬,但却不是没有。
他的温柔不是妥协,而是包容。
因为‘强’,所以更加‘包容’。
虽然西门吹雪本身不屑那么做,但他认同,因为这是花满楼的原则。
但昨夜过后呢?
是否一切仍无改变……
一个自尊甚高的男人能容受自己被另一个男人……如此对待?


(四)
花满楼沉吟着,空气似乎在渐渐绷紧。
一朵山茶花掉落下来,却在即将落入两人中间时碎了。
花满楼忽然起身,在西门吹雪满眼的错愕中化掌为钩直取西门吹雪的喉部,西门吹雪一愣,堪堪避过,但花满楼并未停手,顺势转身,依然直逼要害。
一阵风过,两条修长的人影在山茶树下转眼过了四十二招。
西门吹雪凝神应对,虽然平时也会和花满楼空手切磋,但花满楼从未像现在这样招式凌厉,紧逼不舍。
扫过花满楼抿成一线的嘴角,西门吹雪忽然笔直站住,没有丝毫防御。
空气刹那凝结,西门吹雪看着离自己咽喉仅一寸远的脚尖,没有错过那一丝微不可见的轻颤,不是因为乍然而止,而是因为……花满楼此时的身体实在不适宜做这样的举动。
咽喉处那一寸的距离是江湖上没人可以达到的距离,但花满楼到了。
西门吹雪虽然还是那冷冷的一张脸,声音里却透着玩味,道:[本以为你从不生气。]
花满楼低头整理着长衫,唇边紧抿的那条线却放松了些,回了句:[本也以为西门庄主是少有好奇心的,难道当真想惹在下生气?]
不是生气,绝对不想为这样的事生气!
居然问他是否后悔?!
还是后悔好了!
西门吹雪拉过花满楼,从身后环住,察觉到他微微一窒,却没任何回应。
双手搂上那与他差不多宽,却比他单薄些的肩膀,将脸埋进他的颈间,很熟悉的味道,温润,也带着雨后的清爽。
过了好一会,才有闷闷的声音传出:[我竟然乱了。]
花满楼猛然一震,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全身放松的任自己将全部重心交给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胸膛。
西门吹雪从不是个体贴的人,他高傲自负,只遵从自己的原则。
这是他第一次疼惜别人,难免笨拙。
但想到在床上见到那片血渍,西门吹雪的心里就闪过懊恼、怜惜。
他从来不曾觉得这红色是如此刺目,即使是他自己的也没有。
[西门,我……很好。]花满楼想了想,忽然低声说道:[即使是在昨夜,我也很好。]
西门吹雪心弦一动,将花满楼转过身面对自己,细细打量那略带羞涩却坚定自然的俊颜,良久后才低头印上花满楼薄而淡红的双唇,应了声[嗯。]后毫不犹豫的加深了这个吻。
花满楼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没有勉强,所以没有后悔。
这样很好!


(五)
花满楼终于有机会好好的吸一口气,急促的呼吸为他一贯有些苍白的脸染上暧昧的薄红。
西门吹雪落在他脸上与颈间的头发带来一阵酥痒的感觉,他不由伸手握住一缕,感觉到上面微微的湿意。
一阵阵的眩晕持续着,花满楼疑惑的摇了摇头,刚才不是还在与西门吹雪讨论山茶花的香味与颜色吗?为何现在会衣衫不整的倒在床上……嗯……做着前面西门吹雪问他是否‘后悔’而大打出手的事?
[想什么?]比平时暗哑许多的声音传来,比起肌肤斯磨的急切与滚烫,西门吹雪的声音反而带着丝难得的慵懒。
花满楼因一阵颤栗而忽然扣紧西门吹雪的肩膀,过了好一会才微微笑道:[想……你在做什么……]
低低的笑声引起床帷间的轻颤,西门吹雪眼中闪过笑意,重重印上花满楼已然有些微肿的双唇,手指渐渐向下摩挲,满意的听见花满楼猛的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西门……别……]花满楼急着想按住西门这只要命的手,却无法在两人紧密相连的身体中找到空隙,只能无奈的环上西门吹雪精瘦的腰,抓出浅浅的五条印子。
[刚才,说到山茶。]
[对。]花满楼想起山茶树下那淡然而独特的清香,山茶花细腻的触感,不由快乐的一笑:[你说是几个月前才移栽进来的,那时我在俞家。]
西门吹雪痴痴的盯着那抹笑颜,慢慢靠近它,讲它含在嘴里,再慢慢移到嘴角,细细的啄着,应了句[嗯。]
[是因为颜色吧?]花满楼的手指无意识的在西门吹雪的背上摩娑着,宛如轻抚着一块钟爱的温玉。他很喜欢现在手指划过的每一处肌肤,也很享受,此时的西门吹雪比平时温暖的多。
西门吹雪呼吸一窒,不敢相信那轻柔的触摸竟让他有失控的冲动。
深深的吸入一口气,稍稍压下那股冲动后才道:[嗯,你知道?]
花满楼浅浅的一笑,道:[刚才你环着我时接住了一朵落下的山茶,你并未闻它,只是靠近眼前凝视着,这点是从你头与手的高度间发现的,所以随意一猜。]
西门吹雪眼中闪过赞赏,用牙齿轻轻啃着花满楼细致的颈部,听到他压抑而难耐的一声轻哼。
[那颜色,与梅花一样。]所以那株种在中庭的山茶成了万梅山庄里唯一一棵梅花以外的树。
花满楼被他的话拉回注意力,意外的笑了,[是吗?那颜色一定很难得。]顿了顿,又笑道:[会移入万梅山庄,也是因为山茶同样是冬天才开的花吧?虽然是完全不同的树,但它与梅花给人的感觉却是惊人的相似。]
西门吹雪凝视着花满楼形状漂亮的锁骨,那细腻、略显苍白的肌肤上有着一小块惹人心醉的浅红,是他刚刚印上去的,他答道:[的确是难得的颜色。]
西门吹雪微微抬起上身,握住花满楼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花满楼在一刹那的疑惑后就笑了,仔仔细细的抚摸过后才笑道:[西门,我‘看’到了,知道你想说的话是认真的,说吧。]
西门吹雪凝视着花满楼,好一会后才低而沉稳的说道:[能移入万梅山庄的茶花只有那一棵,却不单是因为与梅相似……]
花满楼微微挑了挑眉,等他说下去。
西门吹雪轻轻抚去落在花满楼脸上的发丝,半晌后才道:[移入一株,是因为只有梅花的万梅山庄,我不要!]
花满楼一愣,随后唇边渐渐扬起抹绝艳的笑容,道:[若是水土不服呢?]
西门吹雪轻哼一声,道:[不会!]
花满楼轻笑出声,微一使力,一个翻身,将错愕的西门吹雪反压在身下,愉快的答道:[嗯!那就不会吧!]
一个带着笑意,轻柔而坚定的吻准确的落在西门吹雪的薄唇上,渐渐加深,两人的气息逐渐变重,身体的斯摩也变得急切起来……
就在西门吹雪忍不住想反转过来,加快节奏时,一阵爽朗的招呼声传来,在两人不约而同的惊讶与僵硬中,一条熟悉的人影从窗口跳入,同时响起的还有陆小凤带笑的声音:[西门吹雪,好久不见!你这次一定要帮我,杀了我……]
沉默!
陆小凤瞪大眼睛,忘了继续讲下去,让人窒息的沉默与空气的凝结成了房里唯一有的东西。
在沉默转化为冰冷、锐利的杀气的同一刹那,陆小凤也猛地转过身去,在红的快滴血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懊悔!
该死的!陆小凤发誓!如果可以让他把刚才的最后三个字吞回肚子里,他甚至愿意跟着老实和尚出家当和尚!
他……怎么会想到让西门吹雪帮这个忙的呢……怎么会从窗口跳入呢……怎么会是今天呢……怎么会是现在呢……怎么会来不及解释呢……怎么会说出那句该死的话呢……
背后响起比远山的冰雪更寒冷的笑声,西门吹雪稳稳的答道:[好!杀了你!]
在寒毛倒竖的一瞬间,陆小凤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向前冲去,就连跃过窗子时因腿软而栽了一跤也没注意,快速爬起来继续跌撞出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从来都能大难不死的陆小凤,死 定 了!
不过……原来是西门吹雪在下面啊……


——《事出有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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