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比穿越冰原的风暴更强烈，
我爱你，比三千年的岁月更久远；
我为你燃烧，像灰烬中迸发的余烬，
我陷入你眼中的沼泽，从此悄无声息；
我爱――我的爱情。
***
十二月的夜，月亮像一块半融的冰，虚弱地飘浮在深黑的空中。
纯白的跑车在宽阔从大道上静静驶来，如同水银贴着地面悄然滑过，流出一道闪亮的白影。
车熟练地停入酒吧的停车场，车门开时，保安微微一怔。
他们见惯了男人载着女人而来，这车却是女人载着男人。以香车载美男而来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不过也决不是眼前这种。
两人都是二十后半，午夜枝头低垂的玫瑰。与欢场常见的中年男人带着少女相比，这两个人却出乎意料地般配。年龄、相貌、气质，都属上佳。女的高贵柔媚，男的潇洒倜傥。
稍显不协调的是男人穿着的整齐的西装，显然是从较为正式的场合匆匆赶来。下车后又一把扯下领带扔回车里，眼角带着一丝醉意很随性地看着女人，笑道：“我可是刚喝了八两剑南春，舍命相陪……”
女人不答话，飞快地落了锁，长发一甩，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男人脚底有些发飘，步子还算平稳，大步跟了上去。
大门一推开，两人便淹没在恣意狂欢的人浪中。男人，女人，红唇，美酒，组成翻腾的海浪，从海洋深处一浪接一浪地抛上来。灵魂像四月的樱花瓣，随风飘零，散落一地。射灯下是人们支离破碎的影子，面目狰狞地欢笑。罪恶的盛宴，愤怒的狂欢，如同撒旦编织的一册颠倒错乱的书页。
两人找了张靠近中间的小圆台，慢慢地啜吸鸡尾酒。
歌手开始唱歌。无法辨识的歌词投入喧腾的海浪中，瞬息被淹没。
四周的声浪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醉意。男人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却不失风度，笑嘻嘻地凑近女伴耳边，扯开嗓门喊：“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想我了？”女人微微含笑，媚眼如丝，半垂下头又啜饮一口，银亮的耳坠在浓密的黑发间一闪而过。
――想你？怎么可能？男人大概都是蠢物。
她轻轻托着酒杯，白玉般的手指隔着玻璃抚摸那鲜荔色的酒汁，丝丝冰凉。
她的手也一片冰凉，皮肤下血管中的血液，跟杯中之物的温度大抵相似。
只是突然想喝酒。
一个单身女人泡酒吧不太合适，形单影只，太寂寞，太凄凉。
所以需要一个男人陪她一起来。
再加上手机号码薄中，他的名字刚好靠前。
如此而已。
她自然不会说破，只是轻笑。眼前的男人并不讨厌，甚至很有一些讨喜。他在人前的一本正经与在人后的一脸赖皮，给了他双重的魅力。她喜欢。然而最喜欢的还是两人的相衬。有这样一个男人在身边，能起到任何昂贵的衣服首饰都起不到的惊人效果。
想到这里，她又悄悄笑了。嘴角浅浅的笑纹轻轻挡在酒杯后面。
刘备曾说过老婆如衣服，谁曾想到现如今男人自己也沦落成了衣服的角色。
可笑旁边那件衣服还不自知，见她欲语还休的样子，还道是情动，一伸手抓住她的酒杯，连带握住她的冰冷的手，温柔却不容辩驳地说了一句：“太吵了，去包间！”
***
领班有点犯难。虽说开个包间就是唱歌，可是一般来说都是一大群男人外带几个小妹一起胡闹的居多。像这样孤男寡女的，真不知道要怎么样。上这儿来还不如直接去旅馆开房。
偏这女人满不在乎，进门就要了杰克丹尼加雪碧，要了果盘，最后还叫了一个小妹，帮两人倒酒点歌。男人歪在沙发上，醉眼惺忪地看着她任性，一脸宠溺的笑。没关系，夜还长得很。
两人没心没肺地唱――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小妹很机灵，一直在为他们点对唱的情歌，她随便点，他们竟也都能应付――
片片叶儿随梦去，顷刻飘远，
秋风带走，竟无言；
片片叶儿携着我此生所爱，
一飘再飘，梦更远……
两人一杯一杯地喝酒。男的已经醉得厉害。先前饭局中喝下的八两白酒变成血液全部蒸发到脸上。现在的洋酒再盖上去，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举着话筒站在房间中央，突然抓住女人，在香腮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女人毫不介意，竟也轻轻回啄一口。女人一贯狡猾，身骨轻柔，抱在怀里，略一拧身，轻轻松松地就挣开了。他不满意，用力抓紧她，用口捕捉那鲜艳欲滴的唇，贪心地印了上去。两人都是此中高手，唇舌相接，如蛇相缠，竟都有些喘息。
小妹在旁边看着，熟视无睹。女人挣开之后，微笑着对小妹说，“没事的，他要再闹，看我揍他。”
男人横倒在沙发上。刚才的深吻像烟云一般从空气间滑过，不留一点痕迹。他抓起话筒还要唱，已经是乱吼一气，口齿不清。女人夺下话筒，“行了，歇会儿吧。”送上一粒葡萄，“这几天有没有开心的事讲一讲？”
冰冷酸涩的葡萄刺得那男人一激灵，神志也清醒了大半。他坐起身，哈哈一乐，“还真有件新鲜事！坐过来，我讲给你听。”说着，又牢牢捉住女人柔白的手，拽到自己身边，怎么也不容她逃脱。
小妹远远地坐在点歌的电脑前，歪着脖子竖起耳朵听。
***
“是一件真事。就在前不久，发生了一起殉情自杀案。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都是捡垃圾的。”
“捡垃圾的也殉情？”女人惊得睁大眼睛。男人得意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怎么？捡垃圾的就不能殉情了么？”
“两个人相约自杀，都吃了药。可是药吃下去后人没有马上死成，反而非常痛苦，应该是肚子疼。”男人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香烟，乘着醉意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带着几分心虚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后者居然没有出言抗议，她在等待下文。
“后来，那女的就拿来一把刀，相约互相捅死对方。”男人又吸入一口，深深地吐出，然后爽快地将长长的香烟按熄在烟缸中。女伴讨厌烟味，他知道。可他偏偏又是烟瘾成灾，难以扼制。女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飞快地解决掉烟瘾，男人的声音似乎有几分沙哑起来。“那男的就先捅了女的一刀，正中要害。轮到女的捅那男的，她却没什么力气了。刀子是捅了下去，可是不够深，不够致命。”男人以小叉叉起一片黄金瓜，递到女伴手中，继续说道：“那女的死了，男的却没死成，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了。”
细细品完黄金瓜，却久无下文，女人终于等不及，顾不得矜持――“后来呢？”
男人嗤地一笑：“哪儿还有什么后来？女的死了，男的没死成，送医院。完了。”
女人气恼，两道细致的眉轻蹙起来。男人见状思索片刻，又想起什么，接着讲他的真实的故事。
“那两个人是婚外恋。两人各自有老公老婆，使君有妇，罗敷有夫。那女人的老公听说他们自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他们两个有一腿，我尽量避开他们。那男的的老婆就没有这么开通，听说事前就闹得不可开交。他们俩相约自杀，跟这老婆穷追不舍也有一点点关系。”说着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因为老婆闹所以自杀？”
男人轻轻摇着头：“也不是。主要原因可能还是生活艰难，没有盼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爱情这种高消费可不是靠捡垃圾就能供得起的。”此言一出，两人神情俱是一僵。这句话，触动心灵某处已经淡忘的伤疤。
“对了现场还发现了一份情书，男的写给女的，洋洋洒洒五页纸。”
“这男的读过书？”
“字肯定认识几个，不过也不会太多。”
“没读过书怎么写得出五页纸的情书！”――女人声音有点失控，心中蓦然感到一丝酸楚。
她这一生接到的情书加起来，也不够五页纸。最长的一封情书还是初中时收到的，字迹歪歪扭扭，逻辑混乱，词不达意，比起捡垃圾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书越念越多，收到的情书却越来越短。上大学后，她就跟情书绝了缘。现在的男人很实际，总是单刀直入，直切正题；一见不成马上就撤，转移目标再战，决不肯在一个女人身上多浪费一丝气力。
至于跟眼前这男人的文字联系，至多不过一则短信，通常不超过十个字，“X点X分XX餐馆/酒吧见。”比如今天。而逢年过节的问候，更是退化成了千奇百怪而又千篇一律的网站下载的打油诗。他们甚至不用亲自费心去挑选，只是将不知道哪里的朋友处发来的短信再转发出去，弹弹大拇指而已。
男人见女人神色有些迷离，忽然恍然大悟，一手拍着茶几说：“读过书的谁还费那个劲！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那个字，一个足有一块钱硬币那么大，五页纸也没多少。而且平均两个字里面就有一个是错的。”
“写了些什么？”女人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一追到底。 她天性冷漠，极少对这类八卦感兴趣。
“也没什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文不从字不顺，罗里罗嗦。开头就一个字，就是那女人的名字，结尾是永远爱你的X。”顿了一顿，忽然眉开眼笑道：“琼瑶剧就是好啊，连捡垃圾的都这么牛！”
女人拿起酒杯默默地咽了一口酒，幽幽叹息一声：“那男的真可怜，死又没死成，救过来了还要坐牢。”
男人吃了一惊：“坐牢？不会吧！”
坐在远处的小妹也一脸惊诧。
女人沉了脸：“哼，这种相约自杀，帮助自杀，应该算故意杀人。更何况刀子是他亲手捅下去的！”
故事讲到这份上，气氛突变，情歌是再也唱不下去了。明明刚才在酒席座上一帮大男人谈得很热烈的话题，换到这女人身上，却不是个滋味。看来男女有别，不单指身体上。
草草吩咐买了单，一看手表，还不到两点。女人又载着男人，开着她的纯白小跑车，静静离开了酒吧。她本为喝酒而来，现在酒是喝了几杯，现在却不知道是否达到了目的。那点酒精对她毫无影响，而且在半夜也不太可能遇上交警。
***
男人往车座的靠枕上重重一靠，长叹一声：“唉，那男的有什么好？一个捡垃圾的，四十多岁，身高连一米六都不到。”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自己肩部以下比划了一下。边比划边摇头，语气中甚是不值。
女人轻轻笑起来：“你吃醋了？那女的很漂亮？”
男人像被烫到一样，全身一颤：“四十多岁的老菜苔，我吃得上什么醋？”忽然伸手在女人脸上轻抚一下，“某人才是，一听说五页纸的情书马上就变了脸色！你要想看我去托朋友给你抄一份来。”
“我没兴趣看别人的情书！我也没兴趣跟捡垃圾的比身高！”话音未落，两人突然一起大笑起来。
“我们这是抬的什么杠？我的意思是说，要相约自杀也得找好对象。这种事可比结婚还要慎重。”
女人难得地附和起来：“那倒是，殉情自杀只能有一次，结婚倒可以不限次数。”
男人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就是嘛。就算是个捡垃圾的女人，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跟人自杀了呀！”
***
接下来竟没了下文。照例应该是一起去酒店开房或者去她的住处。可是男人醉得不成样子，她也没心情在半夜照顾醉汉，便将他扔到小区楼下，然后自行回家。万分没趣。
摸黑打开大门走进屋内，女人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让外面朦胧的月色无遮无挡地透进来。她走到酒柜前，熟练地摸出酒瓶和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慢慢踱着步，坐进窗台边的月光里。
被尊为酒中仙的大诗人说，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可是月下独酌的滋味却并不都是很好。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寒酸至此，落魄如斯，哪来什么浪漫？
“相约自杀吗？”她轻声自语。窗外，脚下，是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她读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那对相拥而亡的情侣因满足而自杀。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到达爱的顶峰，以死亡作为永远的驻留。中国人却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总是要被逼到山穷水尽才肯去死。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便断然不肯撒手。
记得在过去的某一年，刚刚离开学校的他和她，携手来到这个城市，投入汹涌的人潮中。半年，一年，日子过得那么艰难。然后，在一个月色迷离的午夜，她独自来到海边。他接到电话后匆匆赶来，带着一脸的惊惧。两人见面后没有说什么，顶着海风默默地坐了一夜，然后默默转身离开。没有分手，没有告别，两人在同一城市里心照不宣地开始了各自的旅程。
投入社会的第一年，一个残酷的事实摔到眼前：他们太穷了，养活不了爱情。与其守在一起坐以待毙，不如及早分开，各觅生路。
很快，她结了婚，又离了；然后又结了一次，现在正与第二任丈夫分居中。而他，正在与数不清的第几任女友同居中。结婚也好，同居也好，于他们都是风过水面不留痕；两人分开后，竟然都事业顺利，混得有头有脸；只是两人关系却始终只能陷入一种混沌不明的状态。
这种混沌不明对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其中三昧也许正在于此。即使两人都是自由身，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原因有点搞笑，因为谁都不会主动向对方求婚；就像谁也不会开口说一句，我爱你。他们可以大唱情歌，却绝口不提爱情。
在一起，也许是方便，也许是习惯。
他们一起喝酒解闷，因为太熟了；他们不愿共同生活，也是因为太熟了。
当初的那种感觉，在海边呼啸的夜风中，一去不回。
***
手机忽然惊天动地地响了，屏上亮出他的名字。
“我说，我们再去殉情自杀好不好？”他在电话那头没心没肺地笑着，语气中仍带着浓浓的醉意。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你先写五页纸的情书过来！”
他大笑起来：“难怪那次在海边不肯死呢，原来是我忘了写情书！形式上的东西有那么重要？”
她斩钉截铁道：“那是当然，结婚可以肯无数次，殉情自杀只能有一次！你慢慢写吧，写好了再打电话给我！”
“可以！不过说好了，你先杀我，我可不想白挨一刀结果又死不掉，还得去蹲大牢！五页纸，长啊，你慢慢等吧。哈哈！”
她也笑，脸上却慢慢滑下两滴清泪。她名下所有的一切，却换不来一个捡垃圾的女人可以拥有的东西。
那个时候，一咬牙，也就去了。
那个时候，一错过，也就无法再回头。
殉情自杀只能有一次。那时没有勇气，也就永远失去了资格。
***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手握一迭情书，满脸恨意。她想拿这几页纸换她的房子，换她的跑车，换她的事业和存款。她当然会恨，明明约好了一起死，男人却爽约不至，被救活后便再也没了赴死的勇气，抛下她一缕孤魂，在夜色中独自飘零。
她看着那几页皱巴巴的情书，有几分动心，却下不了决心，患得患失；想啊想，想了一整夜，然后就醒了。
天亮了，昨晚的一切就像月消散于晨雾，冰融化于水中，了无痕迹。她和往常一样，匆匆下楼取车，驶入车流如织的大街。她无暇感伤，她需要赚钱。虽然银行里的存款已是几年前的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数目――可她从不觉得够，仿佛得了某种绝症，越喝越渴，越渴越喝，陷入无可逃离的恶性循环。
至于爱情，那是极其昂贵的消费，没有钱就享受不起；然而等他们赚到了钱，却依然享用不了。或许那玩意儿也跟着涨价了，你赚得越多，它就越贵，永远消受不起。
午夜短暂的呼朋买醉，就像手中一杯光怪陆离的酒，咽下去之后，什么滋味也没留下。
除了钱，她再也不能确定自己还能抓住些什么。
梦中那殉情而死的女子，看上去是后悔了。她突然明白了几页情书其实一文不值。
而她自己呢？后悔吗？
不知道。
就像她无数次地暗中问过自己，还会爱他吗？还能爱他吗？
不知道。
还会再爱任何人吗？
不知道。
文章回贴
回贴人: youngleigh 时间: 2006-08-19 01:14:52
Sigh!
回贴人: 雁渡寒潭 时间: 2006-11-02 20:39:54
N大~~《我们的天空》会出书吗？
回贴人: llt 时间: 2006-11-18 20:24:54
N~~~落日的最后的两只是鬼吗？ |
IP卡
狗仔卡
发表于 2009-8-16 20:14:24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显身卡
发表于 2010-1-19 21: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