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酥】《冷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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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个越南男孩子，名叫托马斯。

很久以前有一次和两个朋友在中国城闲逛，无聊之极，一个朋友问我们要不要
去他一个朋友家去玩，于是就去了。这样认识了托马斯。托马斯二十七八岁，高高
瘦瘦，不大象越南人，笑起来象个孩子一般的天真，带些狡黠，在一家时装公司工
作。他的家在中国城的边上，是一个小小的Studio。进得斗室，里面别有洞天。墙
上挂了很多古久的木雕花纹的残件，象是我小时侯在乡下见到的那种木雕大床，漆
都掉了。养了两大缸金鱼，好几盆一人多高的大叶子植物，郁郁葱葱的，矮矮的天
花板上两个钩子挂着两个鸟笼，里面各有一只五色羽毛的小鸟跳来跳去，靠窗放一
个垫子，垫子上有一张古筝。除一个碗柜和冰箱之外家里并无什么家具。

我记得我当时是有些惊讶，我不知道我该用富有还是清贫来形容他的家。

他给我们用一个很好看的陶壶烧水沏茶，喝的是龙井，茶杯子小小的，有一些
古老繁复的花纹。然后我们就去拨弄他的古筝，他笑起来，说他来奏一曲如何，于
是他就盘腿坐下， 轻抚琴弦， 其声如山涧清泉，一曲既罢，他告诉我们曲子叫做
“广陵散”。我问他跟谁学的古筝，他说“王老西”——王老师，在纽约的古筝演
奏家王昌元，并拿出他的钱包让我们看王老师的照片。我曾在一次演出时见过王昌
元，在演出完以后的台下乱哄哄的，我去看她的那张古色古香的筝，她正往上面套
皮套子，一个很好看的皮套子。见我看她的琴，她就停下来让我看，我笑着用上海
话问她，“啊是老矩（贵）咯？”她笑着说，“老早买咯辰光只要一两千，现在大
概要老价钿了。”我说“好摸摸伊伐？”她就讲“摸好了，勿搭介的。”亲切又熟
捻，仿佛聊家常，我对她印象一下子很好。她说她办了一个古筝学习班，好多学生，
还有老外，说我要是有兴趣可以到她那里看看，还给了我一张名片。没想到碰到了
她的学生。

托马斯推开里间门，带我去看他只有五六个平方的卧室，一个简陋的衣柜，一
张窄窄的单人床，雪白的被罩子，靠墙的一面墙上竟贴了满满一墙的金刚经。我疑
心我是不是到了哪家禅院。我问他能看懂吗？他说他在学中文，能看懂一点点。边
拉着我去客厅门旁看挂着的一个镜框，有他留者白胡子的爷爷和他的合影，一张发
了黄的黑白旧照片，他只有五六岁大吧，旁边一个镜框里还有一张他父亲用小楷写
的字，“磕头，上香，颂经，致祭”几个字，他问我们是什么意思，另外两个台湾
来的朋友都不知道，我说大概是到了节气上纪念老祖宗，他点点头说他父亲也是这
样跟他解释的。他爷爷和父亲都习中文，所以他这么喜欢中国的东西。并夸我说我
才是真正的中国人，台湾人都不是。

我们问他有没有男朋友，他一笑，说有，就住在街对面，是个白人，但是也非
常喜欢中国的东西。我们问他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他说他不准他朋友到他这里来，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养了一大群狗。

小坐了一会儿，我们就离开了，以后很长一断时间没见到他，也没有他的电话。
时常会想起他的古筝和一墙的金刚经，还有他的笑容。有一天和朋友在中国城一家
饭馆吃饭，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吃得正忘我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我的窗，我看过
去是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穿着纯白色的汗衫，戴一顶纯白色的棒球帽，笑着朝我
招手，定睛一看，正是托马斯，我还以一笑，正待擦擦油嘴恢复形象，他已经一蹦
一跳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