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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nsense】《来世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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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8 13:27: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世之门(非耽美,第一章)





“轻点儿!这个碗你就不会轻点儿放!败家子!”  

随着那只喝完豆浆的空碗落到桌上,妈就开始用压低的声音教训我。  

什么嘛!老爸哪次洗碗不是乒乒乓乓的,也没见摔坏多少!我知道老妈之意不在碗。  

我抓起书包,呼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反手使劲地把门带上。  

背后却没有传来期待中的“砰”的一声巨响。妈妈冲到门口,一手扶住门,一边对我喊:“放学后别在外面晃,等你回来吃饭!……听见没有……”  

可恶,又是那种压低声音的喊法。  

我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快步往楼下跑去。  

今天是星期六,大家的周末,我的平时。  

我根本就没有休息日。  

我是高三复读生。不管星期几都要去上课。  

更叫我没面子的是,我家里还有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正在睡懒觉。  

他就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不过我从不叫他哥哥,我总是直呼其名。他叫棋。  

棋的大学比我上的中学离家还近。每到周末从学校回来,棋就活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妈妈就变成个围着太阳转的月亮,爸爸呢,就整个下午钻进厨房里不出来,连洗衣机也像拖拉机一样轰隆隆地凑热闹;到晚上,满桌子好饭好菜都像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我坐在那里就像个牵着他的衣角的小跟班。  

他也是每个周末的早上妈妈的嗓子变成低八度的鸭嗓子的原始病因。而且妈妈还一步不离地盯着我,只要我发出比蚊子稍大的声音她就开始“嘘??”。  

唉,说到底,谁叫我自己没用呢!


我读书一向比不上棋。实际上,不仅仅是读书,除了长相和他一模一样之外,我几乎没有一样比得上棋。这次高考,我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也过了电大和专科的分数线,可是爸爸妈妈非要让我重读一年,明年再考,一定要考上棋的那所重点大学。  

我本来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高考前,有老师曾建议我报考美术专业,说录取的把握更大些。可是爸妈一听就摇头,我也就没多说。说实话,我对美术也没多大把握,只是平时比较喜欢看漫画,有时瞎画两笔而已。不过这对高考好象也没什么帮助。  

跟棋不一样,我的高考志愿全是爸爸填的。后面专科的两栏他根本没填。  

其实大专有什么不好!每天走过门前一条路上凑成一堆的几所大学的校门,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刚好住在这片大学区,爸妈也许就不会这么执着了吧……  

***  

闷闷不乐地走到公共汽车站,我习惯成自然地左右一看,不由得又重重叹了口气,唉------!他怎么又来了!受不了!  

刚开学没几天,我就在车站碰到这个人。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我辛苦地挤下车,背后汹涌的人浪把我推得往前踉跄了好几步。等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脚步,狼狈地抬起头的时候,冲进视线的就是他的眼睛。  

我无法准确地形容那种眼神。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失魂落魄?晴天霹雳?全都似是而非。那种目光给我的感觉是,他找到了遗失很久又遍寻不获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我一定是陷进他的目光里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不已。回过神来以后,我想我可能是遇到了记不起来的熟人,只好似笑非笑地傻站着,被动地等待他上前来跟我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动。他已经全然石化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他面前离开的,或者可以说,是逃开。只觉得回家的路上,我的后背一直都笼罩在两道浓浓的目光中。  

从第二天开始,我上学和放学的时候都会在车站遇见他。早上还好说,可我下午放学的时间并不固定,加上公交车的因素,实在说不准。而他竟然每天都在。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罔顾周围的一切地用他那忧伤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我。我胆战心惊地过了几天,正当忍耐到了极限想要发作的时候,他终于主动上前跟我搭话了。他问了我的名字,说我长得很像他去年死去的弟弟。我记得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浮动的是饱含哀愁的雾。  

他的目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刹那间就把我淹没了。我呆立了好久才奋力地从将溺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好言安慰了他几句,然后逃难似的跑回了家。  

他仍是每天早晚在车站等我,纯粹只是看着我。大多数时候,我们并没有说话。安慰的话已经说尽,我只能硬起头皮不管他,只是偶尔点下头算打个招呼。我只知道他叫浔,是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  

前两天我主动找了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  

我问他说你弟弟是不是很聪明、很用功、读书很棒、上没上大学,他都点头说是。我松了口气,跟他说其实有一个人比我更像你弟弟,他叫棋。我随手指了指棋的学校,告诉他棋是所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你可以去找他。心里想反正棋也闲得很,我可是高三,没功夫陪着你磨!我还殷勤地告诉他棋在星期五的下午会回家,到时也会经过这条路,不信的话自己可以去看一看。  

看了的结果却是------他今天又在这里!  

饶了我吧!我可是真不想再有一个上大学的哥哥了!  

***  

跟大多数时候一样,浔只是静静地站在车站的一角,目光穿越人群注视着我。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塌实。如果没有了他的等待和注视,我的心也许会缺掉一角。  

车来了,我上了车。透过车窗,我们两人的视线还在空中无形地交缠着……  

……他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忧伤,被绝望浸透的忧伤……  

……他的弟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放学回家的时候浔自然还站在那里。  

我没有丝毫挣扎地陷进了他的目光里,直直向他走去。  

“看见棋没有?”  

“看见了。跟你一模一样,是双胞胎吧?”  

“是。所以我说他才像你的弟弟。为什么还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为你们介绍?”  

“不用!我只想见你……”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本来跟同学约好了放学后我去他家里,继续看他那套奇长的《幽游白书》。可是我找借口爽了约。就像是为了新的约会而推掉了先前的那一个。  

我和浔之间,似乎真存在着某种不可言的约会。

下了车,我像中了邪一样跟在浔的身后走进街心花园。他并没有开口约我,就像他知道我会自己跟过来。  

我们在一丛夹竹桃的浓荫里坐下。  

夏末的微风轻柔地拂过,从树叶的空隙间漏下的阳光的碎片在草地上杂乱无序地摇曳着,仿佛无数只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们的眼睛。  

浔微微垂着头静静地坐着,眼睛并没有看向我。但我还是觉得全身都浸在他的目光中。  

过了好半天,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结结巴巴地说:“你弟弟的事,我很难过。不过我正在复读高三,没多少时间陪你。棋已经考上了大学,而且就在你们学校隔壁。他人很好,读书也好,你们一定谈得来……”说着说着,我突然间涌上一种荒唐的感觉,好象对他弟弟的死,我负有某种责任,而且我似乎正在拼命地为棋拉皮条!  

浔什么也没说,只是脸部的线条略微松弛了一下。我开始焦燥起来。换了棋的话,一定会一走了之。可是我做不到。这正是我比不上棋的地方。  

又耐着性子陪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终于转头对我微微一笑,轻声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罢便起身拉起我。  

我受不了那种浸透伤感的微笑。  

我又傻傻地跟着他走到自己家的楼下。看着他熟练地带着我穿过小巷,我真不敢猜测他对我还知道多少。  

“我只是想看看你。不喜欢的话你就当作不知道,别理我,好不好?”再次留下一个伤感的笑脸,浔转身离去。  

我看着浔孤独而单薄的背影一步一步溶进残阳,溶进一片血红之中。  

***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只有半天的课。早上和中午在车站时,我都按照浔所说的,视若无睹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下午我出门去超市买点东西,远远地就看见浔还在车站,背靠着站牌,眼睛望向不可知的空中。我心里一动,转身回家死活把棋给拖了出来,非让他陪我上超市。  

今天棋和我正好穿的是一样的衣服。  

好多中学里跟我们同班六年的同学也常常把我们弄错。  

经过车站时,我紧张得头皮发紧,生怕稍一转头就会被浔的目光所捕获。  

从超市回来,我仍是目不斜视。  

棋忽然推推我说:“喂,那个是不是你的熟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你!”  

我好不容易把僵硬的脖子转过去,视线立即被浔的目光缠住,再也无法收回来。  

把几个大大的塑料袋通通塞到棋的手里,我又直直地向浔走过去。  

“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怎么知道是我?是我的样子太不自然了吧?”  

他轻轻摇摇头,低声说:“我能够分出来。就算你们都睡着了,我也一样能够认出哪个是你。我不是用眼睛来认的!”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我心中一凛,冲口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在找像你弟弟的人吗?棋应该比我更像……”  

我停住了。我看见了他眼中明显的动摇。  

过了片刻,他一脸落泊地回答:“我是在找你!”说完他转过头去逃开我的逼视。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棋?我差点就要追问下去。如果你是为我而来,如果你每天都在为我等候,那么你就欠我一个清楚的解释!  

***  

我像丢了魂一样回到家里,棋立刻扑上来把我拉进房中,关上房门,鬼鬼祟祟地问:“刚才那人是谁?找你干什么?”我瞪了他一眼不理他。  

棋暧昧地一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上什么相思债,居然把个男的害成那样!”  

我吓了一大跳,厉声道:“胡说什么!你神经病啊!”对了,什么叫“又”!  

还没来得及继续抗议,棋已经把我按到书桌前坐下,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坐到旁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人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你,简直就像是个绝望的情人。别说是我,周围只要长了眼睛的都会这么想。还有,能够一眼就分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的,除了父母以外,就只有情人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棋!上大学才几天,竟然一口一个情人!我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瞎说!他可是男的!”  

“那有什么,现在同性恋多的是,我们学校有好几对都几乎公开了!”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我胀红着一张脸腾地站起来,逼到棋的面前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弄清楚了!那个人只是觉得我像他死了的弟弟!他弟弟跟我一样,也没考上大学,在高三复读的时候病死了!”  

棋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我越发怒不可遏,走出房间把门使劲一摔,冲着厨房大叫:“饿了!我要吃饭!”  

所谓撒谎撒到自己都相信了,就是我现在这样吧。

***  

“周围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这么想!”棋的话像打滑的录音带一样不停地在我耳边响着。  

的确,这几天在车站,我都可以感觉到来自旁人好奇的目光了。  

我决定星期一放学后跟浔说清楚,叫他别再缠着我了,高考要紧。  

这样的借口得来这样的结果:我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到街心公园跟着他读英语,下午放学后再到街心公园跟着他补习数理化。  

我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尽管棋的话让我非常恼火,但是我根本赢不了浔那双忧郁的眼睛。  

浔仍然没有再提过他的弟弟,我也没有追问。  

既然他不肯说出他的心事,我也只能任由他日复一日地在我身边来了又去。  

反正,我的天空是为他敞开了,他随时可以如浮云一般轻轻地飘进来。在那之前,我只有等。  

不知何时,浔的忧郁已逐渐浸入到我的心中。  

补课倒是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有在补课的时候,他眼中的忧郁才会稍稍离开。  

好吧,就让我暂时把你当成我的家庭教师。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  

又是一个周末。我跟着浔补完课回家,看见棋正在楼下瞎转,身上背着他中学时用过的书包,里面塞得鼓鼓的。一见到我回来,棋立刻眉开眼笑地搂住我,讨好地说他来了几个同学,想借我做一下测试。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上了楼,一开门就是一阵惊呼,几个不认识的学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俩。一个女孩子犹豫良久,突然下了决心一样扑上来把我一抱,大笑说:“是这个!故意换了件衣服想骗我!”  

我吓得赶紧推开她。棋已经笑得蹲了下去,爸爸妈妈也从厨房里出来笑眯眯地看热闹。其他人还在半信半疑之间,脸上都挂着意义不明的笑。  

我逃进自己的房间栓上房门,闷闷地坐在书桌前。  

他们是棋的同学,都是大学生,都和我一样大!而我却还在复读高三。  

没事干拿我寻什么开心!  

难言的抑郁升上胸口。

我勉为其难地出去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缩回自己的房间里。  

天黑了,玻璃窗上分明地印下我的影子。  

那个女孩好象是棋新交的女朋友,所以才有了这个无聊的测试。  

我想起了棋的话:“能够一眼就分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的,除了父母以外,就只有情人了!”  

对一个刚认识的人来说,区分一对双胞胎确非易事。浔却能轻而易举毫不动摇地认出我来。在他的眼里和心中,我到底是什么?  

***第一章完***  

来世之门(第二章)





“喂,喂,你怎么啦?”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摇了摇浔的肩膀。  

他如梦方醒,困难地做出一个笑脸,对我说:“太好了,祝贺你!”说完立刻躲闪着避开我的眼睛。  

今天,我的英语单元考历史性地突破了90分。放学后见到浔,我迫不及待地把卷子拿出来给他看,并对他说谢谢。以前家里也给我们请过家教,没多久就辞了。原因是棋嫌人家是在浪费他的时间,而人家又嫌我是在浪费人家的时间。  

我不知道浔有没有做过家教。他在讲解的时候非常投入,完全不像在向我灌输什么,而是用对等的口气尽力陈述他自己对问题的理解。我想如果去年这时候遇到浔的话,也许我就不用复读一年了。  

然而浔看到试卷的反应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本来就说不上明朗的脸色突然间加倍地阴沉下去,然后就怔住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我又看到了他眼中那层饱含忧伤的雾。  

但今天,他的忧伤似乎有所不同。  

虽然我早已习惯了被他忧伤的目光所注视,但我也清楚地知道,他的视线只是穿越我的身体,聚焦于我身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但是这一次,他的忧伤是完全地投射到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以为他会哭。  

试卷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心。我的存在也似乎刺痛了他的心。  

我的心不禁也跟着一阵发紧。  

接下来的补习也完全没法进行下去。浔的脸色非常苍白,目光散乱,手也在微微发抖。而且他似乎想要逃离我。

觉察到浔的异常,我主动提出终止了补习。  

不顾他的万般推阻,我坚持把他送回了宿舍。  

在宿舍楼下,我反复叮嘱他去看一下医生,明天的补习就免了。他点了点头,可我怀疑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  

回家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我想反正离家不远,也不肯避一下,就这么淋着走回去。  

直到第二天,雨也没有停。早上我怎么也起不了床,脑袋里像有万根钢针在扎。妈妈让我吞下药片,跟我说今天别去上学了,好好在家休息一天。  

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昨天浔的样子。  

我还没有自恋到真相信棋所说的,浔是用看情人的眼神看我。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但在一年多以前,有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曾经向我表白过。  

她是在浔之前第一个一眼就能把我和棋区分开来的人,除了父母以外。  

其实在她表白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眼睛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很抱歉地拒绝了她。理由是我们马上就要升高三了。其实根本原因还是我的怯懦。  

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后来她考上外地一所大学走了。  

我对她说不上有多喜欢,可是她要走的消息比高考落榜更加让我难过。至少她第一次让我明白,我不仅仅是棋的那个比较弱势的双胞胎弟弟。我不敢期待在她之后还会有人能够无视棋那耀眼的光芒而把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  

然而不到一年,我又遇到了浔。  

但是浔看我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样。  

即使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显得那么孤独。他的忧伤并不因我的出现而略有缓解,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存在加剧了那种忧伤。我不知道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又想得到些什么。他只是把我牢牢地罩在他的目光里;或者说,只要有我在身边,他的手里就攥着了根救命稻草。  

****  

雨下了一整天。到了下午该放学的时候,我再也躺不住了,拿着两把伞出了门。  

到了车站我才意识到自己很傻。浔是在那里没错,可是他好好地打着一把伞。  

雨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了,今天当然不会有人忘记带伞。  

“你怎么没去上学?”  

“……有点感冒……”我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脸上有些发热。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昨天回去时淋了雨。  

浔默默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另一把伞,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示意送我回家。  

我从不知道秋天的雨是如此的浓稠和冰冷。肥硕的雨点把从北方携来的沉郁和阴冷狂怒地倾泻到这里的土地上。

我们快步往回走着。到了巷口拐角的地方,浔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  

“弈------!”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和沙哑。  

掉在地上的雨伞像落叶一样被风卷了出去。  

我猝不及防,右手肘条件反射似往后一挥,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肋下。他捂着痛处,嘴唇轻轻颤抖着,不住地低低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连掉到地上的伞也忘了捡。  

我一路小跑着过去捡起还在飘飞的雨伞,不知所措地看着浔奔跑的背影。我没有追上去。浔的背影在苍白的雨幕中越来越小,渐渐模糊。  

那一刻,我并没有意识到浔会离开。浔和我之间从来就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我找不到走过去的路,他又不肯靠过来。那里只有一片沉寂的雾。  

只有在刚才,在他拥抱我的那一刹那,我才感到我们的距离可以被缩短。  

可惜我现在才体会到这一点。  

一根被风吹折的树枝很准地砸到我的头上。我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伞早已歪到一边。  

***  

晚上,我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拼命地复习,极力想忘掉下午发生的事。可是窗玻璃被不知什么东西拍得啪啪作响,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我烦燥地站起身推开窗子,巨大的风声裹着大颗的雨点劈头盖脸地闯了进来,把桌上的书本淋了个乱七八糟。我一边摇着头苦笑着暗骂自己的愚蠢,一边手忙脚乱地展开抢救。桌上的墨水瓶不知在何时莫名其妙地翻倒了,雨水混着蓝黑色墨水顺着书本的底部从桌面滴到地上,在地上砸出一大滩形状可怖的黑色印迹。  

***  

第二天我没有在车站见到浔。  

第三天也没有。  

我这才意识到浔走了。  

浔就像一只无枝可依的离群之鸟,毫无征兆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我每天两次经过车站的时候,都会不经意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没有了他的等待和注视,我的心里空空的,好象真的缺了一角。我的手中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浔曾经存在,唯一提醒我的只有书包里那些被蓝黑的墨水浸泡过的书本。  

就为我当时无心的一击吗?我不太记得那是怎样发生的了,我只记得他哆哆嗦嗦的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他黑色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仿佛风雨中孤独的翅膀。  

我后悔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仍然每天早上提前三十分钟到街心花园去读英语,下午放学后也会到街心花园做完数学作业再回家。天气逐渐转冷,我知道我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  

这一周棋带回家的话题是,他们学校一对国庆节到庐山旅游失踪的学生找到了,原来他们双双跳下了龙首崖。  

“所以说,我们这一代人还是把爱情看得很严肃和崇高的,比起你们那一代来丝毫不差!”棋对着叹息不已的妈妈得意地说。  

这是对上回妈妈说他找个了太随便的女朋友的反击。  

妈妈登时横眉竖眼地怒道:“你还觉得他们做得对!他们怎么不想一下父母把他们养这么大容易吗!找死当然容易了,全然不管他们的父母家人会有多伤心!”  

“父母要是真伤心的话,就不该把他们往死路上逼!”棋又拿出在中学时最佳辩手的气势来,站起身来指手划脚地说:“我就不明白,古往今来因父母干涉酿成的爱情悲剧不计其数,可是每一代的父母居然都不反省,偏要前赴后继地被钉在扼杀爱情的耻辱柱上!听说去年还有个学生的女朋友,一毕业回家就被家长逼婚而自杀,这个学生听到消息后也自杀了。大学里面这种命案不知道有多少,我要是学新闻的就去写专题,肯定轰动!”  

“你去写篇大学生胡搞乱来的专题肯定比这还要轰动!都不要父母管,你们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反正你们也大了,我也不怕说。报纸上面大学生嫖娼卖淫的也不少!再就是学西方,男的像花花公子,女的像交际花,这两年连爱滋病都弄到中国来了,说明里面还有不少同性恋!”  

棋“噗”的一声笑出来:“妈你有没有好好看报纸啊?谁说得爱滋病的都是同性恋?谁又说了爱滋病都是同性恋弄出来的?根本就是两码事!……也怪那些写报道的记者自己没搞清楚,误了咱妈……”棋一边嘻笑着,一边悄悄看了我一眼。  

混蛋!看我做什么!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早知道我就不坐在这里听他们闲扯!我把空饭碗往饭桌上一顿,起身回了房间。  

背后,妈妈和棋还在唇枪舌剑地论战着。  

***  

睡觉前,棋死皮赖脸地蹭到我旁边,摇着我的胳膊说:“好小弈,别生气!我不是说你是同------”被我一瞪,后面的两个字总算没有说出来。  

“其实我真羡慕你有那样的追求者!论数量,我认识的女孩子比你多,可要论起质量来,还是你厉害!别以为中学的那个我不知道,我是忌妒得要命才装不知道的!唉,我怎么就没有你那种让人发疯发傻的魅力呢?”  

发疯发傻?我看你才像!中学的事情正说到我的痛处,而现在的情况简直就是那时的重演!正待发作,一看到他那张笑嘻嘻的脸,又觉得他并不是在挖苦我。满腔怒气一散,我登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叹了口气说:“算了,我已经把他给打跑了。”  

棋两道眉毛一扬,惊讶地问:“为什么?他不是给你当家教做得好好的吗?”  

“我不是同性恋!”我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  

“原来如此!不是我说你,你不要每回都搞成这样!一开始当然不可能马上把他当情人看,可是你既然喜欢和他在一起,那就应该给多自己一点时间,也给人家一个机会,省得分开了又这么难受,看你这副茶饭不思的样子!”

“给什么机会?你是说,跟男的也不要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脸也开始发热起来。  

“不是叫你试试看吗!跟女的还可以做不成夫妻做朋友,跟男的当然更可以做不成情人做兄弟了!不是他自己说的你像他弟弟吗?至少他比我更像个好哥哥吧!”  

我白了棋一眼,冷笑说:“嘁??!你还知道啊!”  

“嘁什么!你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早上故意弄那么响,当我不知道!”  

接下来就是爸妈早就见怪不怪的你来我往推来搡去,直到爸爸大吼了一声“睡觉!”  

***  

期中考试我考得很不错。拿到试卷后我直接到浔的学校。我当然记得上次试卷惹的祸,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把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他。  

去找他。这是棋告诉我的。  

棋的话只是给了我自己一个去找浔的借口。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等待和注视,我也需要被人等待和注视。我无法忍受浔走后留给我的空虚。  

浔在宿舍楼下看见我时显得相当吃惊,不过马上就变得非常高兴。我觉得他依然在等我。  

他把我带到他的寝室里,拿起卷子仔细地看了一遍,由衷地说:“了不起!现在的高中生已经学得这么深了,比我那时的题目难多了!”说完竟开心地伸手轻轻地挠了挠我的头发。  

我不禁呆住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浔在开心地笑。他的笑容和他的忧伤一样,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后来我才发觉,这是我记忆之中唯一一次看到浔真心的笑颜。  

对我来说,浔的一切都是谜。唯一真实的,是他的忧伤。我突然非常想知道他的一切。  

……告诉我,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我不是好奇,也不想窥探……但是,就在现在,请你说出来……  

“……想要什么?”  

“……什么?”我走神了。  

“我说,考得这么好,应该有奖励!你想要什么?”浔依然微笑着问我。  

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一个复读生还要什么奖励!我不愿意扫他的兴,想了一会说,“就要你的钢笔吧,可以吗?”  

他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又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好几支,一股脑摆在桌上,对我说:“拣最贵的拿,喜欢的话要两支也可以!”  

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口袋里的那一支。  

浔把桌面上的钢笔重新放回抽屉,转过头来问我道:“还愿意听我的课吗?”  

我的心登时欢呼起来!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个!我使劲点着头,根本没办法掩饰脸上的笑。  

不过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我费力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是把我当弟弟看,可是我……我不喜欢别人随便抱我!”  

天哪!这是什么话!虽然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准备了好几遍,可是真一出口我又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像棋那样活得洒脱一点呢!  

浔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还是车站见,好吗?”  

“干脆你到我家来吧,外面太冷了,反正棋也知道你在教我。我跟爸爸妈妈说,让你当我的家教,你也可以赚点钱。”  

“我不赚你的钱!明天我还是在车站等你。”  

没想到,浔竟然相当固执。  

送我出校门的时候,浔再次跟我保证说:“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不敢抬头,心里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  

回家的路上,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我知道我已经把浔找回来了。而且,他看见我很高兴。  

我仍然不知道他忧伤的原因,但至少我知道他快乐的原因。他今天的快乐毫无疑问是因为我。  

至于他的秘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全部讲给我听。我可以等。  

***  

在台灯下,我把浔送给我的钢笔反复地看了又看。  

我不想自己骗自己,浔绝对不是把在我当弟弟看,虽然那也不像是在看情人。  

难道,他所说的弟弟不是他的亲弟弟?  

难道那是他过去的情人?男性情人?  

这个念头一闪现,我自己都惊呆了。  

我并不在乎做他弟弟或是任何人的替身,可是如果是情人呢?  

我可没有、也绝对不可以有那种倾向!  

我绝对没有勇气做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我依然是一个怯懦的人。  

我绝无可能接受同性间的好感,但我又不肯放开浔。  

现在已经不是他需要我的问题了,我同样非常需要他。也许像需要一个哥哥,也许像需要一个朋友,也许像需要一个老师……但我想不是那种需要。  

“跟女的还可以做不成夫妻做朋友,跟男的当然更可以做不成情人做兄弟了!”  

棋的话好象有道理,可实际上,这样的朋友和兄弟是以其中一方的心痛为代价的。用这样的借口继续把浔留在身边,我同样做不到。  

直到睡下,我还在患得患失间徘徊不已。  

***  

夜里,我被房中轻微的响动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长裙长发的年轻女子站在书桌前,手中握着浔送给我的那支钢笔。  

我惊恐万状,无赖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睛地死死盯着她。  

那女子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朝我转过脸来。她的脸色和月光一样惨淡而冰凉。她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混和着愤怒和轻视。对视良久,她忽然轻蔑地一笑,幽幽说道:“你这种人根本不配……!”  

话音一落,手中的钢笔应声而断。  

我惊呼着坐了起来,房中只剩下惨白的月色,从窗口溶溶地泻进来,洒了一地。  

原来是一个梦。  

我脱力地靠在枕上,大汗淋漓,在半睡半醒间熬到天亮。  

起床后我才发现更加可怕的事。桌上那只钢笔真的断成了两截。  

****第二章完****  

来世之门(第三章)





听到我说的怪事,浔当即跟着我到了我家。  

两截断掉的钢笔还刺眼地躺在桌上。笔中残留的墨水从断裂处流出来,像一滩黑色的血迹。  

我又想起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倾倒的黑水瓶,还有地上那滩至今隐隐若现的墨渍。  

浔把钢笔握在手里,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忽然转头过来对我笑笑说:“我看你可能是学习太累了,要么就是看多了鬼怪电影和小说。这支笔大概是你自己不小心摔坏的!”  

我大声抗议说:“不是我??!而且不只这一件事!我放在桌上的墨水瓶也莫名其妙地翻了,还有,走在路上有树枝打我的头!”  

浔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小孩子家,疑神疑鬼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听鬼故事。其实谁都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我又没说那是鬼!”我嘟囔了一句,不高兴地闭了嘴。  

可是事情的确太蹊跷了。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就是不想被当作傻瓜。想不到连浔也是一样。  
浔安慰似的笑说:“好了好了,我再送你一支钢笔好吗?”  

看着他那副哄小孩的神气,我无力地坐到床上。怎么会这样!  

***  

妈妈回来后,我抢在她发问之前飞快地汇报说:“这是浔,是隔壁大学的研究生!现在每天帮我补课!他说我很像他死去的弟弟。他弟弟跟我一样,也没考上大学,在高三复读的时候病死了!这个棋也知道!”  

我竟然当着浔的面撒谎!而且我竟然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  

浔默不做声。  

妈妈同情地看了看浔,安慰了他两句,又说了一些客套和感谢的话,就挪开地方让我们上课。  

浔正式成了我的家庭教师。他和我的家人相处得很好,只是坚持不肯收钱。家里知道了他弟弟的故事后,也就没有再勉强他。浔脸上的神情渐渐舒缓了许多,这使我很高兴。除了棋有时会对我挤眉弄眼一下。  

从那以后,我也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也许那只钢笔真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断的。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梦。  

可是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梦。浔在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总像在我的房间里寻找什么,但又始终没有找到。这点从他每天离开的时候脸上一带而过的失望中可以看出来。  

是在找那个长裙长发的女子吗?  

不管那是什么,我都希望他能找到,希望他能够彻底摆脱那种忧郁。  

如果他肯告诉我的话,我甚至愿意帮他。但现在,我只能若无其事地帮助他隐瞒某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我真的已经中了邪。  

***  

寒假,爸爸妈妈和棋都回到佛山的老家去过年。我因为还要上课的关系,一个人留在家中。  

浔也没有回家。他还是按平常的时间,每天到我家来给我补课。  

一天晚上补完课后,我正准备上床睡觉,无意间透过窗户向楼下瞟了一眼,看见浔还站在楼下的路灯下。  

他下楼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竟然一直没有回去。  

我大吃一惊,奔下楼去。  

也许是在外面站得太久,浔微微颤抖着。现在毕竟是冬天。  

我让他上楼进屋再说,他只是摇头。  

“我想出去玩几天……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不太远,就几天……”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就为这个?时间上倒是没什么问题,现在正是春节期间,学校也停了课。  

“什么时候?去哪里?”  

他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地方。“明天早上……可以吗?”说完便用一种难以排遣的悲伤的神情期待地看着我。  

“好吧!”虽然很意外,我还是一口答应了。  

这样的邀请,有那么难以出口吗?  

浔根本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却正好遇上我这个不用撒谎也愿意上当的笨蛋。我根本不可能拒绝他。当时我的感觉是,如果让他一个人走了的话,我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后来,我总是想,假如那个晚上我没有向窗外多看上一眼,我就能过上另一种人生。一定能。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间的定数吗?  

***  

浔选择的是一个很冷门的,只能勉强被称为旅游点的地方。这里是南方一个小小的山区。山上郁郁葱葱长满竹子。虽然是冬天,竹林仍然是青翠的。听说这里最出名的也就是竹子和温泉。  

我们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住下。我从没到过这样的小镇,感觉上时光倒退了半个世纪。倾斜狭窄的街面,路上铺的全是一条一条的整块的青石板,有些石板的两端还长着茸茸的青苔。临街的房子很少有高过两层楼的,屋顶斜斜长长地伸下来,把头顶上的天空遮挡成和街面一样狭窄而蜿蜒的一条。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有缠绵的冻雨,顺着房檐滴落下来,滴答有声地砸在青石的路面上,凉透心肺。  

因为是冬天,又在春节期间,小镇上基本看不到游人。只有当地人还沉浸在春节的余兴之中。黑漆漆的木门上新贴的大红对联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开始褪色,偶尔传来的几声零星的爆竹,反面更加增添了空气中的冷清。  

我也从来没住过这样简陋和冷清的招待所。  

幸好我不是真的想要来旅游。而且很清楚,浔也不是。  

如果所猜不错的话,浔的秘密将在这里揭开。  

我很高兴他愿意带我来。  

***  

我发现的浔的第一个秘密是: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痕。  

那是住进招待所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先睡下了,浔体贴地替我关上了房间的灯。我有个坏习惯,晚上喜欢起来找水喝。我迷迷乎乎地探出手去摸开床头灯找杯子,看见浔正坐在另一张床上脱衣服。他只穿了一件浅色的低领内衣,右侧的脖子上一条伤痕清晰地从右到左斜斜地拉下来,像一条淌血的小溪。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一下子睡意全无。  

浔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那条伤疤,转过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时间说不清谁比谁更吃惊。  

过了一会儿,浔摸摸伤口若无其事地笑说:“吓着你了?我小时候摔了一跤,划破了脖子,险些没命!”  

我还是瞧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地发呆。  

有谁会不小心划到脖子?  

小时候的伤口,为什么至今天还透着殷殷的血红?  

“喂!你开灯想做什么?”  

经他一提醒,我才想起是要喝水,并且意识到自己现在非常无礼。  

我移开目光,从桌上抓起玻璃杯。杯中的水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晃动着,似乎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我顿时喝不下去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浔已经把全身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睡下了。  

我假装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关上灯。  

“浔!”  

“嗯?”  

“你的脖子,还会疼吗?”  

“早就好了……快睡吧!”  

我听见浔翻过身去。显然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尽管他一向如此,可我还是感觉受了伤害。是他首先靠近我,却又始终不肯把那扇门打开。可是既然他不肯说,我就只有静静地等,就像漆黑的夜里等待一些星光。  

***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们一起去爬竹山。竹林间的蛛网上还挂着昨夜的雨水,浸得亮亮的,有如水银织就一般。山中横七竖八的卧石背面,爬着一层嫩绿的青苔,也许这才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绿。竹叶安静地挂在竹枝上,一层层重叠着,严谨而又舒展。一些脱落的叶子履在地面上,苍白如纸,脉络还清清楚楚,保持着生时的模样,轻轻一碰,却如飞灰一般腐掉了。三四个早生的竹笋顶起泥土,冒出尖尖的角来。一切静若止水。  

我们信步来到一座山中破败的小庙。年久失修,小庙的木门都无法合严了。推开门,光线在我们之前抢先射了进去,照出一片尘雾弥漫。庙里几尊大小不一的佛像,佛像身上的油漆斑斑驳驳,像身有些也已经开始腐烂。只有佛像的脸容还是一派安详,宽容地看待世间对他们的冷淡。从天顶垂下几幅破败的黄色绸幔,随着我们走动时带起的轻风缓缓摇动,扬起一阵呛鼻的灰尘。地上散落着一些铜锣棒槌之类,全都积满灰尘。浔不顾肮脏,一一捡起来看,对我说这都是些法器。我不认识,也记不住。  

回到林间小道,我们都轻松了许多。我长长地吸了口气。我都快被呛死了。  

“不下雨的时候,可以一直爬到山顶去看日出。竹林里的日出很美很美,太阳就像是从绿色的雾中走出来的一样……”浔绘声绘色地说着,身在其境一般。  

“你来过?”  

“……是的,很久以前……”他的回答有些含糊。  

果然,他曾经来过。  

小路的尽头是断崖。说是断崖,却并不太高,下面是一个碧玉似的湖。  

我探头探脑地向下张望着。  

“小心!这山虽然不算高,下面的湖也不深,可是这个断崖下面不远处直接通到一个大型水库,水库和这湖面的落差有十几米,就像一个瀑布。从这儿掉下去会被直接冲下水库,简直就是个三级跳,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依稀听见了水的轰鸣声。  

虽然山上太过冷清,但一上午逛下来,我有一种身心如洗的感觉。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  

***  

说到洗,下午浔就带我到了镇上的温泉浴池。  

本以为浔会和我一起泡温泉,没想到他根本不肯下水。我这才又想起他脖子上的伤痕,同时明白了浔为什么一向只穿高领的衣服。  

晚饭我吃得很多。才九点,浔就催我先睡,又一次体贴地替我关上了灯。  

我没睡着,我是故意的。黑暗中,我听见浔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我起身穿好衣服,也轻手轻脚地跟了出去。  

是明月之夜,浔的身影在空巷中无声地向前走着。  

我知道不该做这样的事,可是我无法放下他眼中那种无法抹去的忧伤,以及他脖子上的那道血红的伤痕。  

***  

浔出了小镇,直接进了竹林。  

林中飘忽地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没看清那影子是从林中走出来的,还是一直就等在那里。  

是那天晚上我见过的长裙长发的女子!  

我躲在石后,摒住呼吸。我应该很害怕,可是我并没有。明月、翠竹、林间浮动的轻雾和盈盈而立、长裙飘飘的白衣女子……我只觉得那很美。  

“佩??!”浔低低呼唤了一声。  

原来她叫佩。  

佩闻言全身轻轻一颤,转身向林中遁去。  

“佩??!”浔快步追了上去,拦住了佩的去路。  

“你已经重新找到了所爱的人,何必还来赴一个鬼魂的约会?我来只想见你最后一面。明天我就去来世之门……”那个叫佩的女子幽幽说道。  

鬼魂的约会!我一阵透心的冰凉。原来她真的是鬼魂!原来浔真的是在找她!  

“你误会了,我发过誓,我这一生都不可能爱上别人的……”浔急切地申辩着,声音都有些变了。  

“不用说了,你本该如此……我不该到死都不放手……我只是不甘心,是男孩也就罢了,可是那个男孩子分明是不爱你的……”佩垂下头,浔一把拥住她,只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个男孩子只是我最终找到的人!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找了一年,只有他合适,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我顾不了许多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真相也许就在眼前。快说,我到底是你的谁?  

可是??  

“怎么……是个男孩子……”佩惊讶地问。  

“我不管!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在乎!你就是你!我只恨当初没有跟你一起死掉!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浔激动地说。  

“你说什么?你做得到吗?还有,就算你做得到,相处了好几个月,你真能完全不在乎那个小孩?”  

浔喃喃说道:“只有他合适……而且他是双胞胎,有个哥哥已经考上大学……”  

沉默……  

拥抱……  

那个佩就是浔逝去的爱恋,是浔忧伤的源头,也是浔颈上的伤痕所系之人。  

可是,浔所说的弟弟呢?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弟弟呢?还有,我是到底什么人?  

我一动不动地躲在石后,泪流满面,不知泪是为谁而流。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听见浔的声音。  

“今晚不说这些,我们一起等日出吧……”  

浔和佩相拥着走进竹林中。我没有跟上去。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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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贴人: kuangrensun 时间: 2003-07-09 16:10:45
以前看过这篇文章,看完之后总觉得心里闷闷的,还是被居然人记忆深刻呀。(人哪,为什么总是要重复又重复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8-18 13: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世之门(第四章)





带着满身露水回到招待所,我栽倒在床上,一睡如死。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醒来,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惊讶自己见了鬼还居然睡得着觉!  

我想起了似乎是很久以前棋说过的故事。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所大学,一名女生毕业后因家里逼婚而自杀,她的男朋友闻讯也自杀了。  

唯一不同的是,浔没有死成。  

浔不在房内。我记起他早上要和佩一起看日出。  

直到中午,浔才回来叫我一起出去吃饭。  

吃过中饭,浔递给我一张小小的纸片,是张车票。  

“对不起,把你拖来陪我。这里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你的功课要紧,早点回去吧……”  

“那你呢?”  

“我还有点事,过几天再走。”他神情恍惚地回答。说完毫不理睬我疑惑的目光,转身走出了饭馆。  

我看了看车票,是今天下午两点的车。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赶出小饭馆去追浔,可是浔已经不见了。我只好又急急地回到招待所收拾好行李,背着旅行包向车站走去,一路上东张西望寻找浔的身影。  

长途汽车站。  

不大的停车场里,稀稀拉拉的停着几辆破旧的面包车,零散地分布着几个带着大包小包的候车人。  

售票员开始大声喊着让乘客上车。  

我仍然在四面张望着,犹豫着。  

发车时间已过。司机探出头来问我到底上不上车。我最后向四周看了一眼,坚决地摇了摇头,背着旅行包往回走去。  

既然是一起来的,我决不会一个人回去。  

***  

不出所料,浔没有回招待所。  

会在哪里呢?我细细想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断崖。  

我扔下包匆匆跑上山,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口气跑到断崖边。  

浔果然站在崖边发愣。  

“浔??!”  

浔猛地一怔,回头看到是我,满脸惊讶。  

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他,装作无事地说:“我误了车,回到招待所又找不到你,自己上山来转一转,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没有比这更容易戳穿的假话了,我分明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可是浔还如在梦中,一句话也没有。  

浔顺从地被我拉着离开了断崖。我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时间只觉筋疲力尽。  

稍一放松,我忽又想起佩是否也在旁边。现在是白天,白天好象是看不见鬼的。  

一阵寒意从背后冒起。  

一直默然无语的浔突然发问:“你怎么不走?”  

我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答:“刚刚说了误了车嘛!”  

“是吗?……弈!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我愣住了。我好象有过几次短暂的一厢情愿的憧憬,不知道那叫不叫单相思,单相思又算不算恋爱。我犹豫地说:“没有,应该是没有吧,我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算恋爱?”  

“恋爱就是为了一个人宁愿去对抗全世界,宁愿去做最卑鄙肮脏的事,宁愿牺牲天下所有的人,宁愿死后下地狱……”我回头看见浔神情激动,眼睛微微发红。  

我的呼吸困难起来。  

***  

“我们就在这里等到月亮出来,好不好?竹林的月色很美的。”  

“好吧!”我答应了。其实我知道竹林的月色很美,我昨晚见识过了。  

而且我还知道浔在清晨和佩一起等日出,现在又和我一起等月亮。  

我预感到浔想要做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准备让他做。  

只要他肯跟我回去,只要他不再次自杀。  

***  

小庙。  

浔推开门的一刹那,我从背后拉住他说:“你还记得我的家吗……以后常去玩好吗……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很喜欢你……”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突然想起说这些。  

他背对着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看,月亮出来了!”  

我从小庙的窗户望出去,黑漆漆的天空中果然有一轮不太明朗的月亮。  

这是我第三次感觉到月光的温度。第一次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佩出现的那个晚上;第二次是昨天夜里,就在这片竹林中;第三次就是现在……月光原来非常冷。  

这样的月色使我有些伤感和迷惘。正在发呆的时候,突然间背部正后心的地方受到一记重重的槌击,我的呼吸顿时滞在胸腔里,略带甜腥味的粘稠的液体迅速封住了喉咙,我伸出右手想抓住点什么支撑住身体,可是手只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无力的弧线,身体仍然颓然向前倒了下去。  

朦胧中似乎有人抱起了我。我想我还睁着眼睛,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正在飞快地飘走。一片模糊中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但在我心中有一个人比全世界都重要!”  

一些温热的水珠滴落在我的面颊上。  

这是我对温暖的最后记忆。  

***  

当意识再次聚拢的时候,我已置身竹林之中。  

月亮不见了,竹林被厚厚的云层团团围住,空气中似乎含泪一样,凝结着浓浓的水气。  

四周应该是一片伸手不见指的漆黑,但不知为什么一枝一叶在我眼中仍是纤毫毕现。  

来不及细想眼前的一切,突然间一支血红的闪电扯开了厚重的天幕。如同上帝的鞭子,伴着惊天巨响,笔直地抽了下来。云层顿时如冲天巨浪一样翻腾起来,膨胀着,呼啸着,飞驰着……隆隆的雷声成片滚过,整座竹林被瞬间的闪电照得一片苍白。竹林在颤抖。  

空中,从云层被撕开的地方倾下响彻天宇的狂笑,狂风裹胁着怒涛般的雨点君临到这片竹林之中。白天里安静舒展的竹叶顿时纷乱得没有一点秩序,在风雨的狂涛中象一只只摇摇欲坠的折翅的雏鸟;亭亭的竹枝再也无法维持谦谦君子之风,它们被裹进激情的旋涡里,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躯体,大幅度地弯曲着,摇摆着,扭动着,互相冲撞着,击打着,发出恐怖的嘶叫,象一群披头散发的疯狂的舞者。整座竹林大开大合地晃动着,在闪电的瞬间照耀下,每次都呈现出不同的模样。竹林枝叶变成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臂,一次次伸展着,狂乱地想抓住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抓不住……竹叶抽打的声音、竹枝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为天空中的狂笑作着注脚……  

雷还在响。狂风呼啸着继续把天上的海倾注到人间。夜像沉睡一般的黑。地面上到处流淌着一股股泥浆浊水。时间凝固了。  

我瑟缩地藏在卧石的缝隙中,心怀畏惧地看着这片疯狂的天地。在这风雨交加的竹林之夜,我看见的是华美庄严的死亡之舞。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是一种青白的亮色。我没有看到日出。  

风止了,雨停了。满地都是断枝落叶。它们中间,有些已到了该落下的时间,但更多的是一些本不该陨落的青枝,带着新鲜的伤口,告别了它们应该生长的地方,和老枝一起,静默地躺在地上。  

但是竹林还在。竹子又恢复了亭亭的站姿,骄傲而尊严地挺立着。我不太确定每棵竹子是否又站回了原来的位置。昨夜,我亲眼看见它们挣脱土地的束缚,不计代价地参加了一场死神的舞会。  

竹叶上挂满水珠。有些如掌上明珠一般地被捧在竹叶的手心里,有些颤颤危危地悬在竹叶尖端,有些高高在上熠熠夺目,有些则悄无声息地躲在某些阴暗的地方……虽然没有阳光的直接照射,这些遍布林中的细小的水珠仍散发着宝石的光辉,宛若世间散落的生命。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竟然轻飘飘地挂在一枝竹枝上,如竹叶般轻轻摇动。  

怎么会?!!我紧张地确认着自己的四肢,都还在,只是全都轻飘飘地失去了实在的重量;还有,昨夜明明淋了一夜的雨,可是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一片湿痕,我记得风从我的身体里毫无阻碍地穿过,雨也从我的身体里毫无阻碍地射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也许留下的只是冷,一种注定无法被温暖的冷……  

我像山中受惊的小兽一样在竹林间狂奔着,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辨方向地乱窜着,很快就迷了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看见了小庙。我逃命似的向小庙跑去,自己也分不清是在跑还是在飘……  

小庙的门半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地上,在我昨晚倒下的地方还依稀留着人形的印记。地上,一只大铁杵状的法器使我一阵心悸。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感觉得到,那就是从背后袭击我的凶器。  

四周的佛像以悲悯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再确定那片冰冷的月光是在昨夜还是在前世见过。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来到窗边光线透进来的地方。光线畅通无阻地穿越我的身体投射到尘积的地上。我……我没有影子……  

这么说,我现在……是一只鬼魂……竹林中的孤魂……  

不对,我仍在有节奏地呼吸着。我试着摒息良久,居然没有任何不适。  

我只是还保持着呼吸的习惯……  

另一项我还保持着的习惯是心酸和流泪……我知道我在哭,只是我的脸颊再也感觉不到眼泪的温热与湿滑,泪水如星辰的微屑一般闪烁着飞溅到空中……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苦苦探求的疑惑还是没有答案;但在这一时刻,所有的疑惑都微不足道了。我只知道浔离开了我,把我一个人……一个鬼魂丢弃在这片竹山之中……  

***第四章完***  

来世之门(第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了一点精神。佛像前的神龛上放着一盏清水,烛台上有些许焚香的残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贡香的味道。似乎正是这点清水和香气使我恢复的。我注意到神龛前的地上用手指划下的一行模糊不清的字:“七日之内,去往来世之门!”是浔的字迹。这就是他最后留给我的话吗?是冰冷的嘲讽还是恶意的同情?或者说,那一盏清水、几支贡香就是用来交换我生命的东西?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所谓“来世之门”。  

“来世之门”是什么地方?又在什么地方?  

我又飘忽着来到断崖边。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正在重复着和浔一起走过的每一段路。  

断崖下的湖水还是波涛不惊,温润如玉。只是水中再也看不到我的倒影。我知道现在湖水再也不是我曾经看见过的水了。在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无边的黑暗,充满着激烈的暗流。湖水正以某种方式向前流动着,难以察觉却又片刻不息、无人能阻,如同生命的流逝。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易逝。我的手中曾握着一串长长的珠串,我不知道那是世间最无价的珍宝。在我经过的每个地方,我都慷慨地洒下几粒,换得几许年少的轻狂和惆怅……我以为珠串是源源不尽的……  

这样的下场,我不能说完全没有想到,或者说,我的思想稍有触及便马上自动避开了。我甚至不想怪他。谁让我对他有那么多的热切和期待!他毕竟给过我许多逃离的机会。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踏进陷阱的。也许正是我促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我和浔之间一直在进行着一场心的角逐。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掉了我所有的一切,输掉了我的整个的世界,输掉了我自己。  

现在的我只是深深地感到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和浔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刻也没有想到过他们。可是现在,爸爸妈妈的影子正狠狠地撕裂我的心。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在滨江公园的江滩上,我和棋穿成一模一样,蹒跚地缠在爸爸脚边,一人手里举着一只同样的风筝。两只风筝还没飞高就缠住了,在空中纠缠在一起倒栽冲地摔了下来。风筝还未落地我和棋就扭在了一起,全然不觉四周已经聚满了兴高采烈的围观的人群……  

我们这对双胞胎给了爸爸妈妈双倍的欢乐,也成倍地增添了他们的麻烦。用妈妈的话说,我们家就像是开了个铁匠铺,我和棋两个成天叮叮当当地锤铁!后来随着年龄渐长,棋的强势逐渐显露出来,几乎十之八九的争执都是因为他欺负我。可是一出家门,只要有人稍微给我一点脸色看,他定会牙眦必报地替我找回来!这次高考前,爸爸曾许诺说,如果我们两个都能考上大学,他就奖励我们一台电脑。我落榜了。我一个人毁掉了两个人的电脑梦,可是棋连提都没有提过……  

为了一个认识才几个月的人,我就轻易地背弃了十几年来父母的养育之恩和兄弟的手足之情,不知在什么时候,浔在我的心中已经悄悄地超越了他们的位置……  

***  

一点点很细碎的响声惊醒了我。一条青绿的小蛇从竹林中穿了出来,正当我吓得全身僵硬的时候,它已无视地穿越了我的身体,向前方游了过去。  

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阴阳两隔”。  

我决定离开。这片竹林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虽然我并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来世之门又在何方。  

***  

我又回到山脚的小镇上。不远处就是浔和我下榻的招待所。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里面。  

细细密密的雨又笼罩下来。没有风,雨丝又直又密,像一片银色的雾。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到了招待所的门前。我没有跨进去。  

正在踌躇间,门内传来一阵说话声。  

“你的朋友醒了没有?出门在外生病可不得了,真的不要叫医生?”是柜台的服务员。  

“不用,谢谢!他可能是太累了,现在已经醒了,我们休息一下就回去。”  

是浔的声音!我的背部仿佛又遭受了一次重重的槌击。他说的朋友,是谁?在小庙中明明有他给我的留言,他明明知道我不在里面!  

真相呼之欲出。我愤怒了。我要进去亲眼看一看,确认一下那双令人牵挂的忧伤的眼睛如今是一副什么样子!  

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浔已经走到大门口,两眼失神地望向雨中。我又轻又快地躲了到一堵墙后,现在我做这些事情不废吹灰之力。  

也许,我没有必要躲。他根本看不见我。而且,该躲起来的并不是我。  

“走吧,快走吧,去来世之门……”浔痴痴地望着空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着,完全看不到嘴唇的颤动,只有眼泪伴着话语不断滑落下来。  

我的喉咙顿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应该已经得逞了,为什么那万缕忧伤丝毫没有离开,依然死死地缠着他?  

我想起浔看到我的英语试卷的那一刻,眼中流露的深切的痛苦和悲哀;那个雨天的下午猝不及防的拥抱;还有当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唯一的一次真心的笑颜。我不相信那全是假的。可是正如他所说的,他的心里有一个人比全世界还重要。  

***  

一切都不必问了。答案就在他忧伤的眼神中。我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不看也罢。  

我向招待所的大门看了最后一眼,浔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需要再等待我、注视我,我也不愿再见到他。我只注意到招待所的门口贴了几片小小的黄色纸条。  

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掉头走开。冬天的雨还在不停地冲刷着我的身体,我像一片坠落的竹叶,在雨中轻轻颤抖着,悄然地飘向远方……  

雨大了起来,夹着石子般大小的冰雹打在我的身上,很冷很冷。但我不在乎,我已经不会感冒,也不会发烧……等风一吹过,我的全身就会干了……可是我深深地怀念从前生病的日子,那些慵懒的痛楚和家人的关怀……  

我没有目标地向前飘荡着,像一个真正的游魂野鬼。四周的房屋、街道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只剩下笼着面纱的无垠的宇宙。  

***  

前面隐约地出现一些人的影子,渐渐清晰地汇成一条无声的人流。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和我一样,似走似飘……我吓得几乎无法呼吸,手脚顿时动弹不得。  

身边,一个淡淡的影子飘了过去,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唇边逸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浅笑。  

我看见他的嘴唇泛着乌青的光。  

不要!不要!!不要!!!  

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没命地向前狂奔,仿佛背后有怪兽追赶一般。悲痛和绝望把天空染成一片铅灰色。  

我害怕!我不敢加入到他们中间,我也不敢向他们询问来世之门的路。我是一只胆小鬼、一只糊涂鬼、一只倒霉鬼、也许还是一只替死鬼……  

终于力尽了,我倒在旷野的大树下,缩成一团。天黑了。望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我怔怔地想,以后会怎样?明天会怎样?对我来说,光明和黑暗是否已经没有区别?  

***  

可是黎明仍旧如期而至。光明仍然照亮了前方的路。我怀着一颗六神无主的心,起身向前走去。  

我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城市。经历了昨天鬼魂的队列,看见满街人来人往,我几乎产生了重回人世的感觉。我像乞丐一样倚着墙坐在人行道上,恋恋地看着从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那么生动鲜活,亲切得像我的父母和哥哥……  

不久,我头晕目眩起来,几乎连坐都支撑不住。我没听说过鬼魂也会生病。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这些活生生的人正是让我生病的原因。我受不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沛的生命气息。  

唯有婴儿和病弱的老人才没有那种令我生畏的气息。可是几乎所有的婴儿在经过我的面前时都大哭起来,惹得年轻的父母们一阵阵慌乱。  

我知道是我把那些小宝贝惹哭的。  

我扶着墙壁努力站起来,艰难地离开了人群。  

也许我该回头去找昨天鬼魂的队伍,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和鬼呆在一起,我也不敢和人呆在一起。  

我只听说过做人难,有很多的痛苦、伤害、迷惘、艰辛……可是有谁知道做鬼的艰辛……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  

我忽然想到那名叫佩的女子。她似乎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鬼了,而且她还似乎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从我住的城市一直走到那片竹山……这种人鬼不容的漫长的日子,她是怎样渡过的……  

***  

突然,我的眼前被一阵火光照亮,空中飞来数不清的杏黄色的纸符,夹着红色的火光,像狂风暴雨一样往我头上压过来。我大惊,转身一看,一名少年手中挥舞着木剑惊恐万状地喊:“快走开!走开!不许跟着我们!不许伤害浔!……都是我的罪过,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来世愿受一切惩罚……你走开!……”  

我看见他脚上的耐克鞋,还有那头略呈栗黄色的柔顺的头发,那个人……是我!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另一个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更加疯狂地挥动着木剑,纸符如刀割过来、如山压过来、如绳索捆过来……我终于惊醒了,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谁。  

……不对!我没有跟着你们,我没有跟着你们!我根本不想再看见你们!……  

我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开,但为时已晚,我已经挪不开半步……红色的火焰包围了我,用燃尽一切的温度切割着我的身体……我惨叫着、挣扎着……只看见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起来,越缩越小,四肢逐一消失……  

……我会再“死”一次吗……  

“住手??!”一道人影飞身扑过来护住了我。火光消失了,纸符如雪片般簌簌地落了一地……  

“弈!是你吗?弈??!弈??!弈??!”  

是浔的声音。尽管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还是听得出他的声音。  

……让我走!我没有跟着你们!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想推开他,我想告诉他!可是太迟了。我的手呢?我的声音呢?我的一切都如风中的轻烟飘散开去,最后剩下的意识也终于渐渐地飞散了……  

***  

我回到天地未开的鸿蒙之中,融化进无处不在的混沌之中。唯一可辨的不知何处传来的谁的声声呼唤,宛如一首杜鹃啼血的歌:  

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弈??!回来!…………  

***第五章完***  



文章回贴
回贴人: 妖栖 时间: 2003-08-29 19:13:23
奕应该是喜欢浔的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8-18 13:28: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世之门(第六章)





……  
我怀着无从释放的痛苦和压抑卷进的混沌之中,卷成一个又一个形体。周围的空间像一潭死水般深不可测。只有那声声呼唤,在死水中激起一阵阵粼粼的波澜。  

我像一只迷失的风筝,风筝的线牢牢地拴在我的心上。那一声声呼唤声既是脆弱的希望,又像残忍的刑罚,一下一下血淋淋地扯动我的心。  

我的心迷失给在那黑暗的另一端向我呼唤的人。  
……  

***  

我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终于从无梦的深潭里挣扎着醒过来。我躺在一个最舒服的地方,柔软洁白的羽毛包容着我,就像被大鸟张开的翅膀细心呵护的雏雁。我一定是到了天堂……  

我不确定我是否睁开了眼睛,但我确定的是,浔守在我身边。我又看见他那眼中浮动的泪光。  

我费尽全身力气对他做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对不起,我怎么听课听到睡着了……  

……不要哭……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伤心,告诉我好吗……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吓人的梦,我以为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一片黑黑的竹林中……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想伸出手去替他擦去脸上滚落的泪珠。可是我太困了,我又睡着了……  

***  

再交醒来的时候,我看清那是浔的怀抱。  

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香味,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淡淡的蓝色。  

这一次,我分清了梦境和现实。无情的回忆像潮水涌来,把我从天堂冲回冰冷的世间。  

我的身体又恢复成鬼魂的样子,只是比以前又轻了许多,也透明了许多。我还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我仍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但我可以感觉到轻柔。我在回忆中寻找温暖的记忆。  

浔轻轻地抱着我,把我深深拥在怀里,用他含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无声地恸哭着,眼泪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往外涌。  

我费尽力气把头别过去不看他。  

我不想看见他。不仅仅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历经两度生死,他那双忧伤的眼睛依然深深打动我的心。  

他是世上最可恨的不用说谎的骗子!  

“以后再见到那种黄色的纸符,要躲……”耳边传来浔很轻很轻的声音。  

我似乎又听见在黑暗的另一端传来的声声呼唤。空中一串串微弱的闪光一闪即逝,像天际中最遥远的星。那是我的泪。  

“你走开!我没有跟着你们,我没有跟着你们,我没有跟着你们……”我用微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无意识地反复说着这句话,直到浔的手轻轻捂住我的嘴。  

“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想回家……”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撞见浔。这里是长途汽车的中转站。我走的竟然是回家的路。  

为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浔已经先知道了!  

我还回家干什么!!!  

我痛哭起来。我恨他!我恨他!可现在,除了他的胸口,我再也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地方。  

“我不知道来世之门在哪里,我不敢跟着别的鬼一起走……”我哽咽得语不成声。  

“我知道……你这个小傻瓜连人都不会对付,又怎么会对付鬼……”浔泪水成串地落着,穿透我的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就不问为什么?”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浔的怀里,不住地抽泣着,无法回答。没有为什么,我只是不想逼你说谎话,也不想看见你伤心……我不相信你对我那么好都是假的……一时间所有的委屈、惊恐、寒冷、孤独……都随泪的星光不断洒落……  

浔用催眠一样的声音轻轻地说:“别哭了……再睡一会儿……我全都告诉你……我负责……我陪你……”  

***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可以自己倚着床头坐起来。这里似乎是一家旅馆。  

两个人跪在床前。一个是浔,还有一个是另一个我,是佩。  

浔低着头轻轻地说:“这就是弄断你钢笔的人。她叫佩!”  

我死死咬着嘴唇。我早就知道了。  

“你们能不能先站起来?”我皱皱眉扭过头去。我不习惯这样。况且,那可是我的身体!  

浔开始了漫长的坦白。  

首先他告诉我什么是来世之门。  

如字面所表,来世之门是人死后必须去的地方。所有的鬼魂经过来世之门,跟今生今世作最后的诀别,踏上来世的路。没有人知道来世之门的背后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来世之门不只一扇,一共是三九二十七扇!  

“二十七扇来世之门,是天堂和地狱的距离!人死后,根据生前的德行和罪过,被决定通过哪一扇……”  

接下来我知道了全部真相。  

佩是浔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幼儿园开始,一起上了小学、中学直至同一所大学。在远离家乡的大学校园中,浔和佩两人是同学眼中的神仙伴侣。可是他们俩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他们是表姐弟。  

大学毕业后,佩回到了家乡,浔则留在学校继续读研究生。这时双方家长对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关系终于开始感到不安。佩的父亲想用强硬手段一劳永逸地把佩嫁出去。婚期就定在去年春节期间。抱持着一份无望的爱情,又不肯屈从一个无爱的婚姻,佩在结婚前夕自尽身亡。消息传到学校,浔当即割颈自杀,却又九死一生地获救了。  

其实在此之前两人就曾多次商量相约赴死,可都下不了最终的决心。  

没想到两人最终逃不脱这样的结局。  

佩死后魂魄依然缠留世间,千山万水地回到学校。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只有执手相看泪眼。佩因死后仍长时间地在人世间盘桓不去,误了去往来世之门的七日之限,加深了罪业。这时即使浔再度自杀,两人也没有把握能够通过同一扇来世之门。生不能相守,死亦不能相聚。万般无赖,浔想到了家族中世代研习的阴阳五行之术,他发誓为佩在人间再找一个波长相合的身体。  

他只有一年的时间,因为一年之后,滞留人间的鬼魂会自行消亡,魂飞魄散。  

他和佩定下了一年之约,地点就在他们定情的竹山。浔开始了漫漫的寻找之路。  

从这一天开始,浔生命中所有的灯火都被吹灭了,所有的星辰都湮没在黑暗之中……他眼中的绝望和忧伤,绝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所爱的人……  

然后,我出场了。  

***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没有我的死死纠缠,浔一定可以重新找到幸福!实际上他已经找到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佩在一边泣不成声。“这样得来的团聚,简直比阴阳两隔还要可怕!我真后悔!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把身体还给你……”  

浔接下去神色黯然地说道:“对不起,这不可能。昨晚我们就商量过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原谅我……如果你愿意,给我一年时间……”后面的话在我吃惊的注视下,生生地咽了回去。  

愚蠢!同样的错,犯一次就够了。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做错的事无法挽回。我想靠自己夺回幸福,没想到却掉入更深的深渊。没什么可说的,杀人者偿命,我陪你一起去来世之门!”浔一脸的痛苦的决绝。  

当爱情的名字变成自私以后,幸福就被谋杀了。  

我沉默半晌,痛骂道:“你以为死了就没事了?你竟是这样一个懦弱和不负责任的人!你的一生只会用来后悔和自杀吗?”  

“我有罪!我很想下地狱!我很想很想下地狱……”浔失声恸哭。  

“那么佩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扔下?”  

浔的眼中只剩下茫然……  

佩则一脸黯然地看着浔,缓缓地说:“我也应该下地狱!这一次,我们或许真可以在一起了……一起下地狱……”  

我同情地看着他们。  

可怜!其实他们早已身在地狱,所以浔的身上一直套着重重的地狱的枷锁,无法挣脱。  

不知道哪一天他们才能找到救赎之路。  

“不可以!你们为什么只想着死去的人,怎么不想想活着的人?怎么不想想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凭什么让他们伤心?发生的事无法挽回,但有些事情还可以补救!你们必须负责!”我说着,眼泪止不住往外淌。我听惯了爸爸妈妈的大呼小叫,我不能忍受他们的泪水。  

浔惊呆了一样直直地看着我。  

我死死地盯着浔的眼睛,宣告着我的判决:“既然连下地狱都不怕,还怕活着吗?反正对你们来说哪里都是地狱,你们也还是在一起!”也许我说了非常残酷的话,但我有惩罚的权力。  

我转过头去对佩说:“现在你是男的了,你还敢爱他吗?就算我爸爸妈妈不理解,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宽容,你还敢和他在一起吗?”  

佩泪流满面地点点头。  

“那就好。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那么,就用我的名字和身份活下去!”  

我又望向浔:“你要对你做的事负责,不是死那么容易。”  


***第六章完***  

来世之门(第七章、完结章)





“弈!你要么太仁慈了,要么太残酷了……  

“纯洁的另一面就是残酷。就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总是最不留情地照出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从我夺走你生命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无可避免地看见你的模样,嘴里就无可避免地叫着你的名字……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我没有落进断崖下的深渊,却落进永恒的黑暗……  

“……”  

夜深了。浔还坐在我的床边,把头深深地埋进掌心里,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爱莫能助地看着他。  

人生就是如此,像一张没有标明目的地的单程车票,来不可逢,去不可追。  

“浔,我到来世之门以后,会得到来世的幸福吗?”  

浔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当然可以……如果连你都得不到……”  

“那你就放心好了,不必再后悔已经发生的事,也不要担心死后的事……就算是在地狱里,也要珍惜今生今世的时间,和佩一起寻找幸福吧……”  

只能这样。纵有再多的怨恨和不甘,事到如今也无可弥补了。现在只能希望受到伤害的人越少越好。我只能悄悄地离开。  

我拒绝了浔提出的法术的帮助,执意由自己一步步走向来世之门。而且,我要他保证永远不再使用任何法术。  

要摆脱不人不鬼的生活,就必须先像普通人一样的活。  

救赎之路,只要你自己心中。愿你找到它……  

***  

当东方亮起第一颗星星的时候,我上路了。虽然还有一天时间,但我不打算再等了。  

因为眷恋太多太多,多到一整天的时间和一秒钟没有分别。  

经过前几日连绵的雨水冲刷,天空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纯净。  

再过一刻,我的身后就会有一个很大很红的日出。  

再过几天,爸爸妈妈和棋会从姥姥家回来,带回许多诸如煎堆之类的广东特有的过年零食……  

然后,冬天就正式过去,春天会来……  

“我鸡鸭鱼肉萝卜白菜豆腐什么都吃,就是绝对不吃猪肝……还有,我管爸爸叫老爸,管妈妈叫妈,还有个哥哥,我只叫他棋,千万别穿帮……棋平时喜欢挖苦我,但他从来没坏心……”  

这是我昨晚一再叮嘱佩的话。如此的话,还有很多,但愿她不要忘记。  

其实这些还远远不够。平时总觉得爸爸妈妈偏心眼,对我的关心不够多;可是现在,真希望他们对我的注意越少越好,越少越好……  

微风送来阵阵轻柔的笑语,那是来自我所离去的世界。所有我曾经爱过的人,所有曾经爱过我的人,都会走完他们的人生之旅,在某个晴朗的黎明,在启明星的引导下,走向来世之门……  

尘世的喧嚣渐渐远离,我的旅途变得无昼亦无夜。前方的路像一片茫茫无际的海,像一片蔚蓝宽阔的天。我不知道还有多远。时间在等待,星辰在等待,风雨已平息,我的心也渐渐得到安宁……  

当我不经意的时候,身边已汇集了一群不认识的人??是一群不认识的鬼魂,他们都和我一样,各自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无可奈何、无可选择地向着背离太阳的方向走去……  

一位年轻的母亲念念地叫着她孩子的名字,嘤嘤地哭……  

我来到她身边,轻声告诉她,放心吧,你的孩子会有个幸福的人生……  

***  

终于到了旅途的终点。这里就是来世之门。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来到了医院的候诊室。一片肃杀中,一排排鬼魂按照死因,分别排着长长的队,耐心地等候。我不知道等候的速度是快还是慢,因为这里根本感觉不到时间。  

不知道那些诊断室里坐着的,是些什么样的医生。  

在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像过在来世之门会见到一个什么样的阎王。是像聊斋插图中的青面獠牙的吞吃恶鬼的阎王,还是像《幽游白书》中那个叼着奶嘴的三寸豆丁似的小阎王?  

一想到小阎王,我忍不住偷笑了。但愿见到的是后者。  

终于叫到我的名字。  

进去一看,才觉得里面完全不像医院的诊断室,反而有点像我想像中的审判庭,当然我从没见过法院里真正的审判庭。  

长长的大桌子后面,两个人一坐一站。  

坐着的那个我猜他应该叫阎王。准确地说,是阎王公务员队伍中的一个。扫兴的是,我先前的猜测全错了。他只是个普通的中国人长相,十足的面目可憎的中年官僚。我不禁想,老外的阎王是否会长得像老外……  

站着的那个万无一失肯定是个小鬼。因为它像足了画中乱七八糟的小鬼,中外皆宜……  

审判庭的后面是一排透亮的玻璃窗。透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后面整齐地排列着好长一串门,门内闪着程度不同的光亮,从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辉到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  

我紧张地想,那就是来世之门。  

“到了那里,记得看一眼那扇最最黑暗的门。那就是我将来会去的地方……”  

这是送别的时候浔黯然的嘱托。  

***  

“笨蛋!”阎王一拍桌子大叫道。  

我吓了一跳。不过是稍微走了一下神,这个混蛋阎王,竟然开口就骂!神气什么!  

“大人问你是不是被人谋杀的!”旁边的小鬼用刮锅底般难听的声音提醒我。  

我迟疑了一下。开始肯定是这样,可是现在,也许多少算有一点被迫的自愿。  

阎王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那么是自杀了?”  

“当然不是!”我急忙申辩。  

“笨蛋!”  

我气得没办法,看来笨蛋两字是这个混蛋阎王的口头禅。  

接着骂吧,我就当那是你的名字!  

接下来是一些很普通的问题。比方我是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和家人相处好不好,和同学相处好不好,有没有以心换心的好朋友,有没有生死与共的恋人,死后会有多少人记住我……  

前面的问题,我都毫无愧色地一一作答。后面几个,我却没法说清。我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的那个人杀了我;至于恋人,肯定是没有。  

而在我死后记住我的人,也许根本不会有……我也不希望有……但愿他们永远不会发现……  

我鼻子一酸,双眼有些模糊了。  

“笨??”  

阎王的话被旁边小鬼打断了。它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的阎王,往墙上的一面镜子指了指。  

那是一面很大的镜子,下写三个大字:现世镜。  

一时间,镜子突然变成壁挂似电视。  

节目出现了。镜头一一转过,依次是我家门口的车站、街心公园、一丛夹竹桃旁边、两个孤独的人影。  

一个纤柔的少年垂着头,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佩了……”  

旁边年长的那个用梦呓般的声音回答:“别这么说……现在的你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弟弟……我答应过他,要在地狱里,努力寻找幸福……”  

他还在继续说着些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泪的洪山顷刻间排山倒海地卷走了一切……  

……不管怎么说,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我……  

……他答应过要在阳光下的地狱里,努力地寻找幸福……  

……但愿他能做到……  

好半天,我才慢慢平静下来。阎王和小鬼都默不作声,用了解一切的眼神宽容地等着我。  

也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  

现世镜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笨蛋!连这都不知道!下一个问题: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随着我恢复正常,阎王也恢复了常态。  

遗憾吗?太多了……  

没有考上大学、没有得到爸爸许诺过的计算机、同学家的那套奇长的《幽游白书》还没有看到大结局、没有见到竹林中的从绿色的雾中走出的日出……来不及回家看上最后一眼……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爱你、也没有任何人这样对我说过……  

我忘记告诉佩,让她替我实现所有这些心愿。不过,算了,那已经是她的一生……  

“笨蛋!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惊醒了,坚决地回答。  

是的,没有。  

生生死死之间的牵挂还有百缕千缕万缕,但我来不及一一理顺它们了。人生如棋局。有春风得意、势如破竹,也有愁肠百结、四面楚歌……无论如何,我的这局棋已经下完了,也许我输得太快了一些,连中盘都没有进入,但完了就是完了。我尽力地活过,也认真地死过……尽管输得一塌糊涂,但我也不能悔棋,也不想悔棋。我想,在其中一扇来世之门的背后,也许会有一局新的棋局在等着我,也许还会有一个今生无缘得见的人正在衷心地等待着我,我只要推开门走过去……  

“笨蛋!总算知道一点!走最右边!”阎王不耐烦地说着,手中的大印往一张表格上啪地一盖,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最右边是……灿烂的金色之门!  

那扇门的背后……会是什么样子?我知道那会是很美很美的地方,可是再美的地方也比不上我在这个世界的家……跨过那道门,我和这个世界,就真的永别了……  

“那是……去哪里?”我不知死活地问那个阎王。由于激动,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手中的表单也像只扑扇着翅膀的鸽子。  

“笨蛋!罗嗦!去了不就知道!走走走!”阎王一脸不耐烦,冲我直挥手。  

旁边的小鬼冲着门外一刻不停地喊:“下一个??!”  


***全文完***  

*************************************************************  
呼~~~终于写完了!不许嫌少,这是预计好的,七章!七日之限! : bb  

谢谢大家的一路奉陪。不过偶首先要向文中的三位主角道歉。他们全是受害者。因为自己心里难受,就任性地给他们安排了这样悲惨的命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偶喜欢《苏菲的世界》。里面的主人公苏菲在知道自己不过是席德父亲笔下的人物时,心里是多么绝望!偶都恨死了那个魔鬼上帝少校了。可是现在偶做了同样可恨的事情。  

谁又能保证偶们自己不是活在别人的虚构之中呢???  

回过头来再谢谢大家看完这篇故事。读这样的东西大概不算是什么享受吧,至少偶写得挺遭罪的。辛苦大家了,鞠躬鞠躬再鞠躬!  

感谢所有的回贴!亲~~~~~~~~~~~~~~~~~~~~~~~~~~~~  



文章回贴
回贴人: 忘情一笑 时间: 2003-03-31 13:18:40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已的理由,在爱面前无所谓对或错吧。所有不幸的来源都因为人类有感情却无法控制感情。正象nonsense所说:可怜!其实他们早已身在地狱,所以他们的身上一直套着重重的地狱的枷锁,无法挣脱。

回贴人: mynameisyun 时间: 2003-04-27 13:02:09
真是赚人眼泪的东东……


回贴人: ammaio 时间: 2003-05-11 05:35:42
就這樣完了嗎?~~~~~心酸啊~~~~

回贴人: ammaio 时间: 2003-06-03 06:34:53
有重温了一遍啊~~~
"只是想回家啊'~~~太让人心酸了~~~
自己在无助的时候, 总会想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依赖,
可为什么偏偏这个人就是害自己如此不堪的那个人呢~~~~

以为可以重新拥有爱人~~~
谁知道确实失去了另一次爱的机会~~~
失去了另一个"珍贵"~~~
弥补缺憾~~~~
幼虫亲制造了另一个~~~



回贴人: sunnyapple 时间: 2003-06-16 14:56:07
好可怕的爱
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的无法抗拒

回贴人: flowerword 时间: 2003-06-22 16:27:42
以前就看过了,印象很深,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带点玄妙的文呢。有种朦胧的感觉,但很有味道。

回贴人: 外人 时间: 2003-06-28 00:33:35
當幸福是必須在傷害他人之下而獲得的還算幸福嗎?
被最相信的人所傷害還能以平常心看待嗎?
在遍體鱗傷後最想撫慰心靈的地方是家嗎?
人世間再多的眷戀什麼也留不住!
什麼愛恨情仇都別想啦!
活著的每一天都好好的活在當下

回贴人: 迷幻烧伤 时间: 2003-07-02 09:48:34
好好活着

回贴人: 温泉龟 时间: 2003-07-07 15:06:25
刚进入耽美圈子的时候,只会找那些俗俗的文看。看见别人大力推荐这篇时,粗粗翻了一下,就觉得无趣而跳过了。
我真是个蠢材啊啊啊!!!!!!居然错过了这样一篇美文!!!!!!!

回贴人: 虫子王 时间: 2003-07-10 09:16:58
很久没有看到这种不是很耽美的文了~~~
我答应过他要好好活着,找到自己的幸福~~
希望那个金灿灿的门后有“我”的另一个幸福,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许都是懦弱,都是无心
喜欢这个文~~~~

回贴人: wjbeibei 时间: 2003-07-13 06:30:05
想哭, 又觉得不应该, 因为弈选择了宽恕。 看文时, 我在想自己的‘枷锁’。 或许我如果也能够宽恕, 我会快乐的多吧。 可是好难, 做起来好难呀。

回贴人: 飞翔的鱼 时间: 2003-07-24 13:54:00
弈是爱着浔的吧。
不管爱与不爱,他的一生都因为浔而改变了。
也许有如大人所说,一切自有定数。
弈在走过来世之门时说没有遗憾。
遗憾何其多?只是他自己也觉得他是有些被迫自杀的。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遗憾,也是。
文章很美,谢谢大人!

回贴人: 亦色 时间: 2003-07-31 00:05:48
只是希望在走那天,对爱着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都可以来世无求
来生之门……
也许只是我们现世的镜子。
非常非常非常感激大人
是非常非常好的好文。
ps。喜欢落日呢^^

回贴人: 0969 时间: 2003-10-19 15:52:13
還蠻好看的鬼怪故事,對未來與過去情感交纏與警戒

回贴人: irony 时间: 2004-01-10 20:36:13
感人。奕其實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般怯懦。

回贴人: 两但 时间: 2004-03-19 16:29:11
偶来松树下 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

回贴人: 天际飞鸿 时间: 2004-05-16 12:18:40
在竹山约会后,已经推测出结果,或者弈本身也知道了结果,但是不愿意往那方面想。
很羡慕每个人都有那么强烈的感情。

回贴人: siller 时间: 2004-05-27 12:13:05
爱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千回百转,总还是恨不起来,
结束时还是一句,没有遗憾,
喜欢nonsesen的文章

回贴人: 爱喜宝 时间: 2005-04-29 16:04:28
诶……我每看你一篇就给你留言。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勤奋……作者同志能不能也再请快点啊,添坑添坑


回贴人: 考前综合症 时间: 2005-08-30 20:41:24
啊啊~~~~~~~~~~~~~~~~~~看得郁闷之极!!

回贴人: 离埙 时间: 2005-10-16 15:28:32
这就是周庄梦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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