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之门(非耽美,第一章)
“轻点儿!这个碗你就不会轻点儿放!败家子!”
随着那只喝完豆浆的空碗落到桌上,妈就开始用压低的声音教训我。
什么嘛!老爸哪次洗碗不是乒乒乓乓的,也没见摔坏多少!我知道老妈之意不在碗。
我抓起书包,呼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反手使劲地把门带上。
背后却没有传来期待中的“砰”的一声巨响。妈妈冲到门口,一手扶住门,一边对我喊:“放学后别在外面晃,等你回来吃饭!……听见没有……”
可恶,又是那种压低声音的喊法。
我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快步往楼下跑去。
今天是星期六,大家的周末,我的平时。
我根本就没有休息日。
我是高三复读生。不管星期几都要去上课。
更叫我没面子的是,我家里还有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正在睡懒觉。
他就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不过我从不叫他哥哥,我总是直呼其名。他叫棋。
棋的大学比我上的中学离家还近。每到周末从学校回来,棋就活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妈妈就变成个围着太阳转的月亮,爸爸呢,就整个下午钻进厨房里不出来,连洗衣机也像拖拉机一样轰隆隆地凑热闹;到晚上,满桌子好饭好菜都像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我坐在那里就像个牵着他的衣角的小跟班。
他也是每个周末的早上妈妈的嗓子变成低八度的鸭嗓子的原始病因。而且妈妈还一步不离地盯着我,只要我发出比蚊子稍大的声音她就开始“嘘??”。
唉,说到底,谁叫我自己没用呢!
我读书一向比不上棋。实际上,不仅仅是读书,除了长相和他一模一样之外,我几乎没有一样比得上棋。这次高考,我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也过了电大和专科的分数线,可是爸爸妈妈非要让我重读一年,明年再考,一定要考上棋的那所重点大学。
我本来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高考前,有老师曾建议我报考美术专业,说录取的把握更大些。可是爸妈一听就摇头,我也就没多说。说实话,我对美术也没多大把握,只是平时比较喜欢看漫画,有时瞎画两笔而已。不过这对高考好象也没什么帮助。
跟棋不一样,我的高考志愿全是爸爸填的。后面专科的两栏他根本没填。
其实大专有什么不好!每天走过门前一条路上凑成一堆的几所大学的校门,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刚好住在这片大学区,爸妈也许就不会这么执着了吧……
***
闷闷不乐地走到公共汽车站,我习惯成自然地左右一看,不由得又重重叹了口气,唉------!他怎么又来了!受不了!
刚开学没几天,我就在车站碰到这个人。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我辛苦地挤下车,背后汹涌的人浪把我推得往前踉跄了好几步。等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脚步,狼狈地抬起头的时候,冲进视线的就是他的眼睛。
我无法准确地形容那种眼神。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失魂落魄?晴天霹雳?全都似是而非。那种目光给我的感觉是,他找到了遗失很久又遍寻不获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我一定是陷进他的目光里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不已。回过神来以后,我想我可能是遇到了记不起来的熟人,只好似笑非笑地傻站着,被动地等待他上前来跟我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动。他已经全然石化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他面前离开的,或者可以说,是逃开。只觉得回家的路上,我的后背一直都笼罩在两道浓浓的目光中。
从第二天开始,我上学和放学的时候都会在车站遇见他。早上还好说,可我下午放学的时间并不固定,加上公交车的因素,实在说不准。而他竟然每天都在。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罔顾周围的一切地用他那忧伤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我。我胆战心惊地过了几天,正当忍耐到了极限想要发作的时候,他终于主动上前跟我搭话了。他问了我的名字,说我长得很像他去年死去的弟弟。我记得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浮动的是饱含哀愁的雾。
他的目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刹那间就把我淹没了。我呆立了好久才奋力地从将溺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好言安慰了他几句,然后逃难似的跑回了家。
他仍是每天早晚在车站等我,纯粹只是看着我。大多数时候,我们并没有说话。安慰的话已经说尽,我只能硬起头皮不管他,只是偶尔点下头算打个招呼。我只知道他叫浔,是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
前两天我主动找了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
我问他说你弟弟是不是很聪明、很用功、读书很棒、上没上大学,他都点头说是。我松了口气,跟他说其实有一个人比我更像你弟弟,他叫棋。我随手指了指棋的学校,告诉他棋是所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你可以去找他。心里想反正棋也闲得很,我可是高三,没功夫陪着你磨!我还殷勤地告诉他棋在星期五的下午会回家,到时也会经过这条路,不信的话自己可以去看一看。
看了的结果却是------他今天又在这里!
饶了我吧!我可是真不想再有一个上大学的哥哥了!
***
跟大多数时候一样,浔只是静静地站在车站的一角,目光穿越人群注视着我。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塌实。如果没有了他的等待和注视,我的心也许会缺掉一角。
车来了,我上了车。透过车窗,我们两人的视线还在空中无形地交缠着……
……他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忧伤,被绝望浸透的忧伤……
……他的弟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放学回家的时候浔自然还站在那里。
我没有丝毫挣扎地陷进了他的目光里,直直向他走去。
“看见棋没有?”
“看见了。跟你一模一样,是双胞胎吧?”
“是。所以我说他才像你的弟弟。为什么还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为你们介绍?”
“不用!我只想见你……”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本来跟同学约好了放学后我去他家里,继续看他那套奇长的《幽游白书》。可是我找借口爽了约。就像是为了新的约会而推掉了先前的那一个。
我和浔之间,似乎真存在着某种不可言的约会。
下了车,我像中了邪一样跟在浔的身后走进街心花园。他并没有开口约我,就像他知道我会自己跟过来。
我们在一丛夹竹桃的浓荫里坐下。
夏末的微风轻柔地拂过,从树叶的空隙间漏下的阳光的碎片在草地上杂乱无序地摇曳着,仿佛无数只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们的眼睛。
浔微微垂着头静静地坐着,眼睛并没有看向我。但我还是觉得全身都浸在他的目光中。
过了好半天,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结结巴巴地说:“你弟弟的事,我很难过。不过我正在复读高三,没多少时间陪你。棋已经考上了大学,而且就在你们学校隔壁。他人很好,读书也好,你们一定谈得来……”说着说着,我突然间涌上一种荒唐的感觉,好象对他弟弟的死,我负有某种责任,而且我似乎正在拼命地为棋拉皮条!
浔什么也没说,只是脸部的线条略微松弛了一下。我开始焦燥起来。换了棋的话,一定会一走了之。可是我做不到。这正是我比不上棋的地方。
又耐着性子陪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终于转头对我微微一笑,轻声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罢便起身拉起我。
我受不了那种浸透伤感的微笑。
我又傻傻地跟着他走到自己家的楼下。看着他熟练地带着我穿过小巷,我真不敢猜测他对我还知道多少。
“我只是想看看你。不喜欢的话你就当作不知道,别理我,好不好?”再次留下一个伤感的笑脸,浔转身离去。
我看着浔孤独而单薄的背影一步一步溶进残阳,溶进一片血红之中。
***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只有半天的课。早上和中午在车站时,我都按照浔所说的,视若无睹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下午我出门去超市买点东西,远远地就看见浔还在车站,背靠着站牌,眼睛望向不可知的空中。我心里一动,转身回家死活把棋给拖了出来,非让他陪我上超市。
今天棋和我正好穿的是一样的衣服。
好多中学里跟我们同班六年的同学也常常把我们弄错。
经过车站时,我紧张得头皮发紧,生怕稍一转头就会被浔的目光所捕获。
从超市回来,我仍是目不斜视。
棋忽然推推我说:“喂,那个是不是你的熟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你!”
我好不容易把僵硬的脖子转过去,视线立即被浔的目光缠住,再也无法收回来。
把几个大大的塑料袋通通塞到棋的手里,我又直直地向浔走过去。
“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怎么知道是我?是我的样子太不自然了吧?”
他轻轻摇摇头,低声说:“我能够分出来。就算你们都睡着了,我也一样能够认出哪个是你。我不是用眼睛来认的!”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我心中一凛,冲口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在找像你弟弟的人吗?棋应该比我更像……”
我停住了。我看见了他眼中明显的动摇。
过了片刻,他一脸落泊地回答:“我是在找你!”说完他转过头去逃开我的逼视。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棋?我差点就要追问下去。如果你是为我而来,如果你每天都在为我等候,那么你就欠我一个清楚的解释!
***
我像丢了魂一样回到家里,棋立刻扑上来把我拉进房中,关上房门,鬼鬼祟祟地问:“刚才那人是谁?找你干什么?”我瞪了他一眼不理他。
棋暧昧地一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上什么相思债,居然把个男的害成那样!”
我吓了一大跳,厉声道:“胡说什么!你神经病啊!”对了,什么叫“又”!
还没来得及继续抗议,棋已经把我按到书桌前坐下,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坐到旁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人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你,简直就像是个绝望的情人。别说是我,周围只要长了眼睛的都会这么想。还有,能够一眼就分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的,除了父母以外,就只有情人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棋!上大学才几天,竟然一口一个情人!我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瞎说!他可是男的!”
“那有什么,现在同性恋多的是,我们学校有好几对都几乎公开了!”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我胀红着一张脸腾地站起来,逼到棋的面前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弄清楚了!那个人只是觉得我像他死了的弟弟!他弟弟跟我一样,也没考上大学,在高三复读的时候病死了!”
棋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我越发怒不可遏,走出房间把门使劲一摔,冲着厨房大叫:“饿了!我要吃饭!”
所谓撒谎撒到自己都相信了,就是我现在这样吧。
***
“周围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这么想!”棋的话像打滑的录音带一样不停地在我耳边响着。
的确,这几天在车站,我都可以感觉到来自旁人好奇的目光了。
我决定星期一放学后跟浔说清楚,叫他别再缠着我了,高考要紧。
这样的借口得来这样的结果:我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到街心公园跟着他读英语,下午放学后再到街心公园跟着他补习数理化。
我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尽管棋的话让我非常恼火,但是我根本赢不了浔那双忧郁的眼睛。
浔仍然没有再提过他的弟弟,我也没有追问。
既然他不肯说出他的心事,我也只能任由他日复一日地在我身边来了又去。
反正,我的天空是为他敞开了,他随时可以如浮云一般轻轻地飘进来。在那之前,我只有等。
不知何时,浔的忧郁已逐渐浸入到我的心中。
补课倒是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有在补课的时候,他眼中的忧郁才会稍稍离开。
好吧,就让我暂时把你当成我的家庭教师。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
又是一个周末。我跟着浔补完课回家,看见棋正在楼下瞎转,身上背着他中学时用过的书包,里面塞得鼓鼓的。一见到我回来,棋立刻眉开眼笑地搂住我,讨好地说他来了几个同学,想借我做一下测试。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上了楼,一开门就是一阵惊呼,几个不认识的学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俩。一个女孩子犹豫良久,突然下了决心一样扑上来把我一抱,大笑说:“是这个!故意换了件衣服想骗我!”
我吓得赶紧推开她。棋已经笑得蹲了下去,爸爸妈妈也从厨房里出来笑眯眯地看热闹。其他人还在半信半疑之间,脸上都挂着意义不明的笑。
我逃进自己的房间栓上房门,闷闷地坐在书桌前。
他们是棋的同学,都是大学生,都和我一样大!而我却还在复读高三。
没事干拿我寻什么开心!
难言的抑郁升上胸口。
我勉为其难地出去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缩回自己的房间里。
天黑了,玻璃窗上分明地印下我的影子。
那个女孩好象是棋新交的女朋友,所以才有了这个无聊的测试。
我想起了棋的话:“能够一眼就分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的,除了父母以外,就只有情人了!”
对一个刚认识的人来说,区分一对双胞胎确非易事。浔却能轻而易举毫不动摇地认出我来。在他的眼里和心中,我到底是什么?
***第一章完***
来世之门(第二章)
“喂,喂,你怎么啦?”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摇了摇浔的肩膀。
他如梦方醒,困难地做出一个笑脸,对我说:“太好了,祝贺你!”说完立刻躲闪着避开我的眼睛。
今天,我的英语单元考历史性地突破了90分。放学后见到浔,我迫不及待地把卷子拿出来给他看,并对他说谢谢。以前家里也给我们请过家教,没多久就辞了。原因是棋嫌人家是在浪费他的时间,而人家又嫌我是在浪费人家的时间。
我不知道浔有没有做过家教。他在讲解的时候非常投入,完全不像在向我灌输什么,而是用对等的口气尽力陈述他自己对问题的理解。我想如果去年这时候遇到浔的话,也许我就不用复读一年了。
然而浔看到试卷的反应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本来就说不上明朗的脸色突然间加倍地阴沉下去,然后就怔住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我又看到了他眼中那层饱含忧伤的雾。
但今天,他的忧伤似乎有所不同。
虽然我早已习惯了被他忧伤的目光所注视,但我也清楚地知道,他的视线只是穿越我的身体,聚焦于我身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但是这一次,他的忧伤是完全地投射到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以为他会哭。
试卷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心。我的存在也似乎刺痛了他的心。
我的心不禁也跟着一阵发紧。
接下来的补习也完全没法进行下去。浔的脸色非常苍白,目光散乱,手也在微微发抖。而且他似乎想要逃离我。
觉察到浔的异常,我主动提出终止了补习。
不顾他的万般推阻,我坚持把他送回了宿舍。
在宿舍楼下,我反复叮嘱他去看一下医生,明天的补习就免了。他点了点头,可我怀疑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
回家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我想反正离家不远,也不肯避一下,就这么淋着走回去。
直到第二天,雨也没有停。早上我怎么也起不了床,脑袋里像有万根钢针在扎。妈妈让我吞下药片,跟我说今天别去上学了,好好在家休息一天。
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昨天浔的样子。
我还没有自恋到真相信棋所说的,浔是用看情人的眼神看我。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但在一年多以前,有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曾经向我表白过。
她是在浔之前第一个一眼就能把我和棋区分开来的人,除了父母以外。
其实在她表白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眼睛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很抱歉地拒绝了她。理由是我们马上就要升高三了。其实根本原因还是我的怯懦。
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后来她考上外地一所大学走了。
我对她说不上有多喜欢,可是她要走的消息比高考落榜更加让我难过。至少她第一次让我明白,我不仅仅是棋的那个比较弱势的双胞胎弟弟。我不敢期待在她之后还会有人能够无视棋那耀眼的光芒而把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
然而不到一年,我又遇到了浔。
但是浔看我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样。
即使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显得那么孤独。他的忧伤并不因我的出现而略有缓解,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存在加剧了那种忧伤。我不知道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又想得到些什么。他只是把我牢牢地罩在他的目光里;或者说,只要有我在身边,他的手里就攥着了根救命稻草。
****
雨下了一整天。到了下午该放学的时候,我再也躺不住了,拿着两把伞出了门。
到了车站我才意识到自己很傻。浔是在那里没错,可是他好好地打着一把伞。
雨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了,今天当然不会有人忘记带伞。
“你怎么没去上学?”
“……有点感冒……”我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脸上有些发热。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昨天回去时淋了雨。
浔默默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另一把伞,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示意送我回家。
我从不知道秋天的雨是如此的浓稠和冰冷。肥硕的雨点把从北方携来的沉郁和阴冷狂怒地倾泻到这里的土地上。
我们快步往回走着。到了巷口拐角的地方,浔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
“弈------!”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和沙哑。
掉在地上的雨伞像落叶一样被风卷了出去。
我猝不及防,右手肘条件反射似往后一挥,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肋下。他捂着痛处,嘴唇轻轻颤抖着,不住地低低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连掉到地上的伞也忘了捡。
我一路小跑着过去捡起还在飘飞的雨伞,不知所措地看着浔奔跑的背影。我没有追上去。浔的背影在苍白的雨幕中越来越小,渐渐模糊。
那一刻,我并没有意识到浔会离开。浔和我之间从来就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我找不到走过去的路,他又不肯靠过来。那里只有一片沉寂的雾。
只有在刚才,在他拥抱我的那一刹那,我才感到我们的距离可以被缩短。
可惜我现在才体会到这一点。
一根被风吹折的树枝很准地砸到我的头上。我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伞早已歪到一边。
***
晚上,我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拼命地复习,极力想忘掉下午发生的事。可是窗玻璃被不知什么东西拍得啪啪作响,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我烦燥地站起身推开窗子,巨大的风声裹着大颗的雨点劈头盖脸地闯了进来,把桌上的书本淋了个乱七八糟。我一边摇着头苦笑着暗骂自己的愚蠢,一边手忙脚乱地展开抢救。桌上的墨水瓶不知在何时莫名其妙地翻倒了,雨水混着蓝黑色墨水顺着书本的底部从桌面滴到地上,在地上砸出一大滩形状可怖的黑色印迹。
***
第二天我没有在车站见到浔。
第三天也没有。
我这才意识到浔走了。
浔就像一只无枝可依的离群之鸟,毫无征兆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我每天两次经过车站的时候,都会不经意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没有了他的等待和注视,我的心里空空的,好象真的缺了一角。我的手中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浔曾经存在,唯一提醒我的只有书包里那些被蓝黑的墨水浸泡过的书本。
就为我当时无心的一击吗?我不太记得那是怎样发生的了,我只记得他哆哆嗦嗦的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他黑色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仿佛风雨中孤独的翅膀。
我后悔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仍然每天早上提前三十分钟到街心花园去读英语,下午放学后也会到街心花园做完数学作业再回家。天气逐渐转冷,我知道我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
这一周棋带回家的话题是,他们学校一对国庆节到庐山旅游失踪的学生找到了,原来他们双双跳下了龙首崖。
“所以说,我们这一代人还是把爱情看得很严肃和崇高的,比起你们那一代来丝毫不差!”棋对着叹息不已的妈妈得意地说。
这是对上回妈妈说他找个了太随便的女朋友的反击。
妈妈登时横眉竖眼地怒道:“你还觉得他们做得对!他们怎么不想一下父母把他们养这么大容易吗!找死当然容易了,全然不管他们的父母家人会有多伤心!”
“父母要是真伤心的话,就不该把他们往死路上逼!”棋又拿出在中学时最佳辩手的气势来,站起身来指手划脚地说:“我就不明白,古往今来因父母干涉酿成的爱情悲剧不计其数,可是每一代的父母居然都不反省,偏要前赴后继地被钉在扼杀爱情的耻辱柱上!听说去年还有个学生的女朋友,一毕业回家就被家长逼婚而自杀,这个学生听到消息后也自杀了。大学里面这种命案不知道有多少,我要是学新闻的就去写专题,肯定轰动!”
“你去写篇大学生胡搞乱来的专题肯定比这还要轰动!都不要父母管,你们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反正你们也大了,我也不怕说。报纸上面大学生嫖娼卖淫的也不少!再就是学西方,男的像花花公子,女的像交际花,这两年连爱滋病都弄到中国来了,说明里面还有不少同性恋!”
棋“噗”的一声笑出来:“妈你有没有好好看报纸啊?谁说得爱滋病的都是同性恋?谁又说了爱滋病都是同性恋弄出来的?根本就是两码事!……也怪那些写报道的记者自己没搞清楚,误了咱妈……”棋一边嘻笑着,一边悄悄看了我一眼。
混蛋!看我做什么!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早知道我就不坐在这里听他们闲扯!我把空饭碗往饭桌上一顿,起身回了房间。
背后,妈妈和棋还在唇枪舌剑地论战着。
***
睡觉前,棋死皮赖脸地蹭到我旁边,摇着我的胳膊说:“好小弈,别生气!我不是说你是同------”被我一瞪,后面的两个字总算没有说出来。
“其实我真羡慕你有那样的追求者!论数量,我认识的女孩子比你多,可要论起质量来,还是你厉害!别以为中学的那个我不知道,我是忌妒得要命才装不知道的!唉,我怎么就没有你那种让人发疯发傻的魅力呢?”
发疯发傻?我看你才像!中学的事情正说到我的痛处,而现在的情况简直就是那时的重演!正待发作,一看到他那张笑嘻嘻的脸,又觉得他并不是在挖苦我。满腔怒气一散,我登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叹了口气说:“算了,我已经把他给打跑了。”
棋两道眉毛一扬,惊讶地问:“为什么?他不是给你当家教做得好好的吗?”
“我不是同性恋!”我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
“原来如此!不是我说你,你不要每回都搞成这样!一开始当然不可能马上把他当情人看,可是你既然喜欢和他在一起,那就应该给多自己一点时间,也给人家一个机会,省得分开了又这么难受,看你这副茶饭不思的样子!”
“给什么机会?你是说,跟男的也不要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脸也开始发热起来。
“不是叫你试试看吗!跟女的还可以做不成夫妻做朋友,跟男的当然更可以做不成情人做兄弟了!不是他自己说的你像他弟弟吗?至少他比我更像个好哥哥吧!”
我白了棋一眼,冷笑说:“嘁??!你还知道啊!”
“嘁什么!你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早上故意弄那么响,当我不知道!”
接下来就是爸妈早就见怪不怪的你来我往推来搡去,直到爸爸大吼了一声“睡觉!”
***
期中考试我考得很不错。拿到试卷后我直接到浔的学校。我当然记得上次试卷惹的祸,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把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他。
去找他。这是棋告诉我的。
棋的话只是给了我自己一个去找浔的借口。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等待和注视,我也需要被人等待和注视。我无法忍受浔走后留给我的空虚。
浔在宿舍楼下看见我时显得相当吃惊,不过马上就变得非常高兴。我觉得他依然在等我。
他把我带到他的寝室里,拿起卷子仔细地看了一遍,由衷地说:“了不起!现在的高中生已经学得这么深了,比我那时的题目难多了!”说完竟开心地伸手轻轻地挠了挠我的头发。
我不禁呆住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浔在开心地笑。他的笑容和他的忧伤一样,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后来我才发觉,这是我记忆之中唯一一次看到浔真心的笑颜。
对我来说,浔的一切都是谜。唯一真实的,是他的忧伤。我突然非常想知道他的一切。
……告诉我,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我不是好奇,也不想窥探……但是,就在现在,请你说出来……
“……想要什么?”
“……什么?”我走神了。
“我说,考得这么好,应该有奖励!你想要什么?”浔依然微笑着问我。
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一个复读生还要什么奖励!我不愿意扫他的兴,想了一会说,“就要你的钢笔吧,可以吗?”
他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又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好几支,一股脑摆在桌上,对我说:“拣最贵的拿,喜欢的话要两支也可以!”
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口袋里的那一支。
浔把桌面上的钢笔重新放回抽屉,转过头来问我道:“还愿意听我的课吗?”
我的心登时欢呼起来!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这个!我使劲点着头,根本没办法掩饰脸上的笑。
不过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我费力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是把我当弟弟看,可是我……我不喜欢别人随便抱我!”
天哪!这是什么话!虽然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准备了好几遍,可是真一出口我又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像棋那样活得洒脱一点呢!
浔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还是车站见,好吗?”
“干脆你到我家来吧,外面太冷了,反正棋也知道你在教我。我跟爸爸妈妈说,让你当我的家教,你也可以赚点钱。”
“我不赚你的钱!明天我还是在车站等你。”
没想到,浔竟然相当固执。
送我出校门的时候,浔再次跟我保证说:“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不敢抬头,心里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
回家的路上,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我知道我已经把浔找回来了。而且,他看见我很高兴。
我仍然不知道他忧伤的原因,但至少我知道他快乐的原因。他今天的快乐毫无疑问是因为我。
至于他的秘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全部讲给我听。我可以等。
***
在台灯下,我把浔送给我的钢笔反复地看了又看。
我不想自己骗自己,浔绝对不是把在我当弟弟看,虽然那也不像是在看情人。
难道,他所说的弟弟不是他的亲弟弟?
难道那是他过去的情人?男性情人?
这个念头一闪现,我自己都惊呆了。
我并不在乎做他弟弟或是任何人的替身,可是如果是情人呢?
我可没有、也绝对不可以有那种倾向!
我绝对没有勇气做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我依然是一个怯懦的人。
我绝无可能接受同性间的好感,但我又不肯放开浔。
现在已经不是他需要我的问题了,我同样非常需要他。也许像需要一个哥哥,也许像需要一个朋友,也许像需要一个老师……但我想不是那种需要。
“跟女的还可以做不成夫妻做朋友,跟男的当然更可以做不成情人做兄弟了!”
棋的话好象有道理,可实际上,这样的朋友和兄弟是以其中一方的心痛为代价的。用这样的借口继续把浔留在身边,我同样做不到。
直到睡下,我还在患得患失间徘徊不已。
***
夜里,我被房中轻微的响动惊醒。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长裙长发的年轻女子站在书桌前,手中握着浔送给我的那支钢笔。
我惊恐万状,无赖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睛地死死盯着她。
那女子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朝我转过脸来。她的脸色和月光一样惨淡而冰凉。她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混和着愤怒和轻视。对视良久,她忽然轻蔑地一笑,幽幽说道:“你这种人根本不配……!”
话音一落,手中的钢笔应声而断。
我惊呼着坐了起来,房中只剩下惨白的月色,从窗口溶溶地泻进来,洒了一地。
原来是一个梦。
我脱力地靠在枕上,大汗淋漓,在半睡半醒间熬到天亮。
起床后我才发现更加可怕的事。桌上那只钢笔真的断成了两截。
****第二章完****
来世之门(第三章)
听到我说的怪事,浔当即跟着我到了我家。
两截断掉的钢笔还刺眼地躺在桌上。笔中残留的墨水从断裂处流出来,像一滩黑色的血迹。
我又想起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倾倒的黑水瓶,还有地上那滩至今隐隐若现的墨渍。
浔把钢笔握在手里,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忽然转头过来对我笑笑说:“我看你可能是学习太累了,要么就是看多了鬼怪电影和小说。这支笔大概是你自己不小心摔坏的!”
我大声抗议说:“不是我??!而且不只这一件事!我放在桌上的墨水瓶也莫名其妙地翻了,还有,走在路上有树枝打我的头!”
浔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小孩子家,疑神疑鬼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听鬼故事。其实谁都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我又没说那是鬼!”我嘟囔了一句,不高兴地闭了嘴。
可是事情的确太蹊跷了。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就是不想被当作傻瓜。想不到连浔也是一样。
浔安慰似的笑说:“好了好了,我再送你一支钢笔好吗?”
看着他那副哄小孩的神气,我无力地坐到床上。怎么会这样!
***
妈妈回来后,我抢在她发问之前飞快地汇报说:“这是浔,是隔壁大学的研究生!现在每天帮我补课!他说我很像他死去的弟弟。他弟弟跟我一样,也没考上大学,在高三复读的时候病死了!这个棋也知道!”
我竟然当着浔的面撒谎!而且我竟然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
浔默不做声。
妈妈同情地看了看浔,安慰了他两句,又说了一些客套和感谢的话,就挪开地方让我们上课。
浔正式成了我的家庭教师。他和我的家人相处得很好,只是坚持不肯收钱。家里知道了他弟弟的故事后,也就没有再勉强他。浔脸上的神情渐渐舒缓了许多,这使我很高兴。除了棋有时会对我挤眉弄眼一下。
从那以后,我也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也许那只钢笔真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断的。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梦。
可是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梦。浔在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总像在我的房间里寻找什么,但又始终没有找到。这点从他每天离开的时候脸上一带而过的失望中可以看出来。
是在找那个长裙长发的女子吗?
不管那是什么,我都希望他能找到,希望他能够彻底摆脱那种忧郁。
如果他肯告诉我的话,我甚至愿意帮他。但现在,我只能若无其事地帮助他隐瞒某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我真的已经中了邪。
***
寒假,爸爸妈妈和棋都回到佛山的老家去过年。我因为还要上课的关系,一个人留在家中。
浔也没有回家。他还是按平常的时间,每天到我家来给我补课。
一天晚上补完课后,我正准备上床睡觉,无意间透过窗户向楼下瞟了一眼,看见浔还站在楼下的路灯下。
他下楼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竟然一直没有回去。
我大吃一惊,奔下楼去。
也许是在外面站得太久,浔微微颤抖着。现在毕竟是冬天。
我让他上楼进屋再说,他只是摇头。
“我想出去玩几天……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不太远,就几天……”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就为这个?时间上倒是没什么问题,现在正是春节期间,学校也停了课。
“什么时候?去哪里?”
他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地方。“明天早上……可以吗?”说完便用一种难以排遣的悲伤的神情期待地看着我。
“好吧!”虽然很意外,我还是一口答应了。
这样的邀请,有那么难以出口吗?
浔根本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却正好遇上我这个不用撒谎也愿意上当的笨蛋。我根本不可能拒绝他。当时我的感觉是,如果让他一个人走了的话,我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后来,我总是想,假如那个晚上我没有向窗外多看上一眼,我就能过上另一种人生。一定能。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间的定数吗?
***
浔选择的是一个很冷门的,只能勉强被称为旅游点的地方。这里是南方一个小小的山区。山上郁郁葱葱长满竹子。虽然是冬天,竹林仍然是青翠的。听说这里最出名的也就是竹子和温泉。
我们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住下。我从没到过这样的小镇,感觉上时光倒退了半个世纪。倾斜狭窄的街面,路上铺的全是一条一条的整块的青石板,有些石板的两端还长着茸茸的青苔。临街的房子很少有高过两层楼的,屋顶斜斜长长地伸下来,把头顶上的天空遮挡成和街面一样狭窄而蜿蜒的一条。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有缠绵的冻雨,顺着房檐滴落下来,滴答有声地砸在青石的路面上,凉透心肺。
因为是冬天,又在春节期间,小镇上基本看不到游人。只有当地人还沉浸在春节的余兴之中。黑漆漆的木门上新贴的大红对联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开始褪色,偶尔传来的几声零星的爆竹,反面更加增添了空气中的冷清。
我也从来没住过这样简陋和冷清的招待所。
幸好我不是真的想要来旅游。而且很清楚,浔也不是。
如果所猜不错的话,浔的秘密将在这里揭开。
我很高兴他愿意带我来。
***
我发现的浔的第一个秘密是: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痕。
那是住进招待所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先睡下了,浔体贴地替我关上了房间的灯。我有个坏习惯,晚上喜欢起来找水喝。我迷迷乎乎地探出手去摸开床头灯找杯子,看见浔正坐在另一张床上脱衣服。他只穿了一件浅色的低领内衣,右侧的脖子上一条伤痕清晰地从右到左斜斜地拉下来,像一条淌血的小溪。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一下子睡意全无。
浔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那条伤疤,转过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时间说不清谁比谁更吃惊。
过了一会儿,浔摸摸伤口若无其事地笑说:“吓着你了?我小时候摔了一跤,划破了脖子,险些没命!”
我还是瞧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地发呆。
有谁会不小心划到脖子?
小时候的伤口,为什么至今天还透着殷殷的血红?
“喂!你开灯想做什么?”
经他一提醒,我才想起是要喝水,并且意识到自己现在非常无礼。
我移开目光,从桌上抓起玻璃杯。杯中的水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晃动着,似乎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我顿时喝不下去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浔已经把全身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睡下了。
我假装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关上灯。
“浔!”
“嗯?”
“你的脖子,还会疼吗?”
“早就好了……快睡吧!”
我听见浔翻过身去。显然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尽管他一向如此,可我还是感觉受了伤害。是他首先靠近我,却又始终不肯把那扇门打开。可是既然他不肯说,我就只有静静地等,就像漆黑的夜里等待一些星光。
***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们一起去爬竹山。竹林间的蛛网上还挂着昨夜的雨水,浸得亮亮的,有如水银织就一般。山中横七竖八的卧石背面,爬着一层嫩绿的青苔,也许这才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绿。竹叶安静地挂在竹枝上,一层层重叠着,严谨而又舒展。一些脱落的叶子履在地面上,苍白如纸,脉络还清清楚楚,保持着生时的模样,轻轻一碰,却如飞灰一般腐掉了。三四个早生的竹笋顶起泥土,冒出尖尖的角来。一切静若止水。
我们信步来到一座山中破败的小庙。年久失修,小庙的木门都无法合严了。推开门,光线在我们之前抢先射了进去,照出一片尘雾弥漫。庙里几尊大小不一的佛像,佛像身上的油漆斑斑驳驳,像身有些也已经开始腐烂。只有佛像的脸容还是一派安详,宽容地看待世间对他们的冷淡。从天顶垂下几幅破败的黄色绸幔,随着我们走动时带起的轻风缓缓摇动,扬起一阵呛鼻的灰尘。地上散落着一些铜锣棒槌之类,全都积满灰尘。浔不顾肮脏,一一捡起来看,对我说这都是些法器。我不认识,也记不住。
回到林间小道,我们都轻松了许多。我长长地吸了口气。我都快被呛死了。
“不下雨的时候,可以一直爬到山顶去看日出。竹林里的日出很美很美,太阳就像是从绿色的雾中走出来的一样……”浔绘声绘色地说着,身在其境一般。
“你来过?”
“……是的,很久以前……”他的回答有些含糊。
果然,他曾经来过。
小路的尽头是断崖。说是断崖,却并不太高,下面是一个碧玉似的湖。
我探头探脑地向下张望着。
“小心!这山虽然不算高,下面的湖也不深,可是这个断崖下面不远处直接通到一个大型水库,水库和这湖面的落差有十几米,就像一个瀑布。从这儿掉下去会被直接冲下水库,简直就是个三级跳,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依稀听见了水的轰鸣声。
虽然山上太过冷清,但一上午逛下来,我有一种身心如洗的感觉。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
***
说到洗,下午浔就带我到了镇上的温泉浴池。
本以为浔会和我一起泡温泉,没想到他根本不肯下水。我这才又想起他脖子上的伤痕,同时明白了浔为什么一向只穿高领的衣服。
晚饭我吃得很多。才九点,浔就催我先睡,又一次体贴地替我关上了灯。
我没睡着,我是故意的。黑暗中,我听见浔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我起身穿好衣服,也轻手轻脚地跟了出去。
是明月之夜,浔的身影在空巷中无声地向前走着。
我知道不该做这样的事,可是我无法放下他眼中那种无法抹去的忧伤,以及他脖子上的那道血红的伤痕。
***
浔出了小镇,直接进了竹林。
林中飘忽地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没看清那影子是从林中走出来的,还是一直就等在那里。
是那天晚上我见过的长裙长发的女子!
我躲在石后,摒住呼吸。我应该很害怕,可是我并没有。明月、翠竹、林间浮动的轻雾和盈盈而立、长裙飘飘的白衣女子……我只觉得那很美。
“佩??!”浔低低呼唤了一声。
原来她叫佩。
佩闻言全身轻轻一颤,转身向林中遁去。
“佩??!”浔快步追了上去,拦住了佩的去路。
“你已经重新找到了所爱的人,何必还来赴一个鬼魂的约会?我来只想见你最后一面。明天我就去来世之门……”那个叫佩的女子幽幽说道。
鬼魂的约会!我一阵透心的冰凉。原来她真的是鬼魂!原来浔真的是在找她!
“你误会了,我发过誓,我这一生都不可能爱上别人的……”浔急切地申辩着,声音都有些变了。
“不用说了,你本该如此……我不该到死都不放手……我只是不甘心,是男孩也就罢了,可是那个男孩子分明是不爱你的……”佩垂下头,浔一把拥住她,只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个男孩子只是我最终找到的人!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找了一年,只有他合适,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我顾不了许多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真相也许就在眼前。快说,我到底是你的谁?
可是??
“怎么……是个男孩子……”佩惊讶地问。
“我不管!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在乎!你就是你!我只恨当初没有跟你一起死掉!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浔激动地说。
“你说什么?你做得到吗?还有,就算你做得到,相处了好几个月,你真能完全不在乎那个小孩?”
浔喃喃说道:“只有他合适……而且他是双胞胎,有个哥哥已经考上大学……”
沉默……
拥抱……
那个佩就是浔逝去的爱恋,是浔忧伤的源头,也是浔颈上的伤痕所系之人。
可是,浔所说的弟弟呢?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弟弟呢?还有,我是到底什么人?
我一动不动地躲在石后,泪流满面,不知泪是为谁而流。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听见浔的声音。
“今晚不说这些,我们一起等日出吧……”
浔和佩相拥着走进竹林中。我没有跟上去。
***第三章完***
文章回贴
回贴人: kuangrensun 时间: 2003-07-09 16:10:45
以前看过这篇文章,看完之后总觉得心里闷闷的,还是被居然人记忆深刻呀。(人哪,为什么总是要重复又重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