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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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亦破鸿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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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2 12:11: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影酽 于 2009-10-16 17:03 编辑

原本是想把初次尝试的小文放到我心爱的单行道的,不料竟然找不到了==,故发在另一网站。
幸好,又见“单行道”:)。
先贴几章,在各位大大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捂脸。。

      楔子

      浓得化不开的雾,他被困在这片无尽的混沌与未知中。流动着的雾气洇湿了冰凉的唇,鬓边几绺碎发黏上了脸颊,心头仿佛很清明,又是那似曾相识的梦魇吗?阒静犹如一个黑洞吞噬了一切,惶惑、焦虑间,一声叹息由远及近地悠悠传来,他一窒,一个熟稔的名字呼之欲出,奈何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往前走却半分动不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胸口发紧,身体忽冷忽热,“啊——”挣扎间冷梓若一头冷汗地从床上惊醒过来。

    “公子——”青儿闻声推开暖阁的门走进来,室内冷香熏然,镂银雕花床上的人怔忡着,藕色中衣散乱,松竹提花缎褥被近一半已滑到了地上,冷梓若略显单薄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看来有几分不真实,此刻,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青儿,乌发玉面,黑白分明得触目。

    “没事了,你去取些水来吧。”面对青儿关切的神情,冷梓若的眼神从无焦距状态中渐归平复,清冷的嗓音隐含了几分暖意。青儿应了声,扶他在枕上半躺着,稍整理下床榻后正欲轻悄退出。

    “把窗户支起来。”“公子——”冷梓若一脸温和的看着他。“晚上寒气这么重,”青儿咕哝一声,“明天小雅姐又要念叨我了。”

    清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屋内,青色苍穹在那繁复形样的窗棂内回旋盘绕,危月燕星宿被线条切割开来,庭院中的白梅业已开尽,那守护它的春泥中是否犹有余香?“若,你身上有梅花的味道……”冷梓若蹙起眉,手抚着锦被上俊逸的松竹,隔着丝滑的缎面摩挲着毫无知觉的双腿,他狠狠地闭上眼,水色的唇渗出一抹艳丽的绯红。


    1

    溶王府外一溜车马软轿排列齐整,与门旁两侧威武的石兽相映成趣。府内悬灯结彩,礼乐不绝。间或鼓声稍歇,司仪赞声起,幛、帛、联及各色礼品礼单一一呈上。

    大堂香案上方红色篆书的“寿”字熠熠生辉,溶王身着玄色礼服正襟危坐,累丝玉冠下齐眉勒着二龙戏珠抹额,越发显得鬓若刀裁,目似朗星,对贺客们颔首回谢时,曜石般的双眸似笑非笑,凛冽的薄唇轻启,略显出几分魅惑的神情来。

    溶王原是镇远候冷将军之子,那年未及弱冠的他随父远征突厥,战况正恶时,将军被困于鹞县伏虎峡三日三夜,年少的溶王机警沉着,请缨救父,以五千兵士力挫敌军两万,一时传为奇谈。凯旋回城之日,父子二人均重伤未愈,帝亲探视之,见子谈吐有致,凤表龙姿,帝大悦,御封“溶王”。

    溶王新贵受宠,朝臣们忙不迭地谄媚逢迎,他少年老成,倒也周旋妥当。本是鲜花着锦、极盛之势,熟料两年前一场火灾从天而降,府邸被烧得面目全非不说,冷将军更因旧疾复发,于去年腊月里撒手人寰。帝怜溶王年幼丧母,现今更是孤苦伶仃,遂御赐“溶府”,命其袭爵晋级,每日上朝觐见。

    溶王轻啜口美酒,透过玲珑的樽缘扫视席上宾客,华服裘带,美婢娇童,觥筹交错间笑语喧哗,一团祥瑞和融之气,溶王暗暗挑眉,谁知道这表相之下隐藏多少鬼蜮伎俩、暗流汹涌呢?朝中大臣主分两派,殿下晋出生时就被册封,其聪颖博学在众兄弟中无人能及,而行事狠厉乖张却也令人咋舌;四皇子温雅亲和,工文善射,有其父之风,此两派的拥护者们势如水火,明争暗斗,皆欲拉拢溶王入其阵。

    “敢问溶王几时迎娶王妃啊?”左边第二桌翰林院的邱学士与溶王视线相遇,起身含笑道。语未竟,满室乱哄哄笑声一片。这溶王年轻英俊,内室却尚无一人,自然成就了众人的话由谈资。“左相之小女聪伶美貌,与溶王倒是极其般配。”邱学士对座的紫衣男子抚髯出声。他隔座的瑞阳王促狭一笑:“靖远候,溶王年少,按理应先纳侧室为宜,难不成左相也有此意?”左相与太子晋素来不睦,这瑞阳王却是太子一党。靖远候轻哼一声,“可惜令郎并非女儿身,否则瑞阳王岂不是要自荐家门?”

    “噗——”一直好整以暇坐着的尚书公子花楼澈一口酒全数喷了出来,靖远候侧目怒视,溶王支颐睨他一眼。花楼澈恍若未觉,兀自笑得双眼弯弯,他端着面前的酒樽起身转向溶王,“听闻皇上有意将十七公主许配溶王,真是圣恩隆眷啊。”眼球一转,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又朗声道:“恭祝溶王镇远抚司大将军寿倒三松,人寿年丰。”言罢,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又自语,“好酒,好酒,不愧是御赐的岭南贡品——一口春啊。”溶王举杯长身而立,“感谢诸位今日光临敝府,不到之处敬请海涵,请。”气场霎时由紧转松,各人又复美酒美人,推杯交盏去了。

    溶王手指轻叩桌面,身侧的冷总管看在眼里,知他已有几分不耐。“冷叔。”溶王轻唤。他近前,敛眉恭立,这总管是冷将军以前的侍从,从小照看溶王,故私下溶王以叔相称。“明日还须上朝,让大家都散了。”“是。”冷总管略顿一下,“皇上那儿的回礼,是照着往年的办吧。”溶王慢应了声便起身离去。

    月上中天。一抹石青色的身影靠在水榭亭间秋香色的鹅绒软榻上,微风吹起他的长发,黑得泛出蓝色。庭院中花影扶疏,阵阵幽香在空气里飘散,白玉栏外的荷花池内偶见残枝败叶,在迷离月色的渲染下,颓败亦可入画。

    “小昕昕——”听见这称谓,冷梓昕头也不回地撇唇道:“花公子,你尚在垂髫之年吗?”只见白绉绸衣一闪,花楼澈已几步跃进亭内,顺手捞了块松绿嵌珠食盒内的枣花糕入口大啖,“咦?莫非这溶王府内连糕饼亦是宫里送来的不成?”冷梓昕充耳不闻。端着酒具走进来的冷总管闻言晒然一笑道:“是为着花公子要来才特为准备的。”花楼澈摸摸鼻子,嘿嘿一笑:“小昕,让冷总管到我府上住几日吧。”冷梓昕转过身来在他手上狠敲一记,“你倒乖觉。”花楼澈做状疼得嗷嗷叫,就势装疯卖傻:“要不你也住我那儿去,岂不四角俱全?”“花楼澈!”“溶王,何事?”花楼澈故意莫名道。

    冷总管缓步退下,回头看向那亭内笑闹的二人,面露和蔼之色。昕儿有此挚友,当不若儿时那般孤独了吧。突然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急走几步,转眼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事情有眉目了?”目送冷叔离开,冷梓昕凝视着远处天际的一颗孤星徐徐问道。“派出去的都是得月楼的高手,但除了你父亲外,当日府上并没有其他人出入。”花楼澈抿口酒,“不过,我倒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他斜眼看向冷梓昕,又丢粒紫晶葡萄在嘴里。“难道是我父亲有什么秘闻野史让你发掘到了?”冷梓昕悠然道。花楼澈倒唬了一跳,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冷梓昕瞪着他。“你父亲确有一个外室所生的孩子,你不知道?而且,据查这个人曾经在你家里住过。”

    冷梓昕一夜无眠。

    翌日早朝。帝俯视着众百官,年轻的溶王身着普兰纱罗绢制的朝服尤显鹤立鸡群。退朝之际,“宣溶王弘德殿候驾——”太监细长的嗓音传出老远。冷梓昕跟随王公公身后一路穿庭绕廊,正忖度着皇上所唤何事,已行至殿前偏厅。

    “微臣叩见皇上。”“卿免礼吧。”帝的声音不怒自威。冷梓昕略抬头,明黄色镶黑边的衮冕袍映入眼帘。“赐座。”“谢皇上。”帝望着他,轻笑道:“你这样坐着,倒和你父亲一个样。”过了片刻,“明日清明代我问候他吧。”声音中添了几分黯然。冷梓昕抬眼注视凝神中的皇上,修眉凤目,两鬓隐有白霜,想到那年与父亲出征前皇上亲自斟酒送行,一切仿若昨日。

    “冷卿啊,”帝看着书案上一摞整齐的画卷,“你觉得当今太子如何?”冷梓昕想了想道:“太子晋文韬武略,假以时日,必是一代明君。”帝的唇边隐有笑意,他抽出一卷画轴,“是吗,若朕欲废太子呢?”冷梓昕一凛,跪下道:“皇上请三思而行。废立太子是千秋之事。”皇上近前扶他起来,示意他继续说。“古往今来,不乏英明的帝王因立储之事而心力交瘁以至朝臣人心涣散、社稷日渐不稳的前车之鉴,臣以为安定的局面是为首要,如此才得以天下太平,万代永继。牵一发而动全身,立、废往复皆为下下之策。”

    帝沉吟半晌。

    “冷卿过来,”帝展开手中的画卷,那是一幅雪梅原墨画。画中的梅花清俊之气竟似扑面直来,傲然之姿令人神往,画作力透纸背,其右下角有数行绳样小楷。冷梓昕看着那梅花竟自出神,帝转脸看他低垂的睫如翅扇动,愈发显出灵秀,便笑道:“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冷梓昕忙谢过,小心将画收好。“鸿儿也很喜欢这些,有时间你倒可与他聊聊。”

    冷梓昕从内堂退出,殿外雕梁画廊,各处金碧辉煌。偶有宫人行走,只闻衣角悉索与低语声,四下静悄悄的。“砰——”在转角处冷梓昕与人撞在了一起,那宫人捧着的食盒掉落,热汤四溅,甜香味儿隐约可闻。

2

    “这谁——啊?——溶王!小的该死,请溶王恕罪。”小桂子头也不敢抬。

    “臣见过太子殿下。”冷梓昕正欲行礼,身着起花倭缎缃色锦袍的太子晋上前一把拦住,笑道:“梓昕万勿多礼,可曾烫着?”说着近前察看,又转头叱道:“该死的奴才!”

    “不妨事,并非他的错。”冷梓昕略微和太子拉开些距离。

    宫女过来收拾残局,晋负手看着,忽道:“你可是自弘德殿来?”

    冷梓昕闻言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正是。”

    晋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脸上一抹厉色闪过。

    说话间,小桂子捧着新装好的攒花锍金食盒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下月府里有件热闹事,到时再请你,”晋错身之际在冷梓昕肩头轻拍一下,“不可不来啊。”睃他一眼后走开。主仆二人渐行渐远。

    清明节一早,冷主管就备好了满当当一马车各色祭品由侍从们驾车先行。冷梓昕的几位副将都是有心人,齐赶至府中帮忙收拾妥当,说了些宽慰的话,亦不免感慨追念一番。又有曾跟随冷将军的军士们,数日前就已将墓冢清理干净。

    冷梓昕辰时从府中出发,身着秋色双层锦织便服,外罩芙蓉靥锦披风,骑着匹通体雪白唯眉心一抹赤色的“玉骅龙”,徐徐向西山行去。一路上他满心想着昨夜的事,当时正欲拿出雪梅原墨画于灯下赏鉴,忽记起父亲故后他曾于遗物中发现过的一幅有关梅花的图,与手中画仿若有几分相象。但遍寻各个角落后无果,不免有些懊恼。那幅画对父亲而言该是极重要的了,保存完好显见其珍视之意,记得上面墨迹淡近于无,但纸张却丝毫未损。难道是迁入溶府时漏下了?

    正想着,“冷梓昕——”喊声渐近,余音未落,花楼澈青衫烈烈,旋风般转眼到了跟前。

    “玉骢”鼻息声忽哧可闻,冷梓昕看他一眼道:“人与马倒是相似得紧。”说罢欲绕过他纵马前行,花楼澈一口气喘不上来急得直瞪眼,手使力拽住他的马缰。

    纠缠间,两匹马突地齐齐发出喷鼻声,两人定晴望去,数十骑黑衣人马卷起漫天尘土纷沓而过,转瞬间没了踪影。

    “要出事了。“花楼澈喃喃道。

    “何事?”冷梓昕眯起眼转朝他的方向。

    “四皇子去了西山,刚才过去的是太子晋的青骢垒。”

    “你莫不是得月楼的新任楼主?”冷梓昕黑曜石般的眼睛戏谑地将他逡视一遍。

    四皇子去西山难道帝竟不知道吗?否则昨日不会未曾提及。二人仍旧赶路。

    西山东面有个蒲水湖,南向地势稍高,土质适宜安葬。近巳时他们才由东南向进入将军墓入口,侍从已静候在此,冷梓昕在摆好的神案前供奉香烛祭品后,长跪于地。花楼澈叩拜后站起身来,阳光下冷梓昕的素衣折射出灰色的光点,他留神细听,四下未有异响。

    不知过了多久,冷梓昕坐了起来,再慢慢直起身,手抚过榴辉岩墓碑上父亲的名讳,指腹微用力,针刺般地痛,泪落心头。他此时脸贴着碑沿,鼻端却嗅到一股异味,低头看去,墓碑底座有些零星焦黑物什,拈起来细辨认,象是绢帛一类的丝织品。

    至日中时分,一行人从原路返回,独不见花楼澈,冷梓昕知他惯常这样,也不在意。途经蒲水湖时,压抑的打斗声及马的嘶鸣声从湖畔林间传来,侍卫们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一面令“保护溶王”,一面分出几人去查看,冷梓昕骑着马且行且停,“玉骅龙”焦躁不安,血腥味儿飘过鼻端,饶是征战沙场的他也皱起了眉。

    空气如弦般越绷越紧,一阵疾风吹过,“扑通——”弦断弓飞,侍卫们面面相觑。冷梓昕纵马向湖边靠近,挥手示意众人安静,脑中飞快掠过来时路上花楼澈说过的话,他下马,迅速循着大致方位跳入湖中。

    “溶王——”侍卫惊呼。此时从林间折回的溶府侍卫面容犹带惧色。众人在岸上正自惊疑不定,冷梓昕如鱼般从水中跃出,湖面划出波痕,他甩掉满脸水珠,紧走几步,将身上伏着的人用披风盖住趴缚在马上。初春的湖水颇有几分凉意,那人乌发覆面,纤指苍白,披风下露出湿透的玉色绫袍下摆。

    “你们断后,驾——”。

    至府中,冷总管讶异之余迅速差人备下毛巾、热水、药物及纱布等用品后便悉数退下。侍卫们陆续回来了,同回的还有花楼澈。

    “怎样?”花楼澈把门掩好后问道。

    “处理好了。”冷梓昕将床上人凌乱的湿发拨开后一愣,旋即回头看眼花楼澈,“你呢?”

    “无妨。”

    “你救人的手法很高妙啊,”冷梓昕一脸莫测,语带揶揄,“这人没被你甩出去淹死着实幸运了。”

    “这人?”花楼澈揉揉脸,“谁知道四皇子如此娇弱啊,倒是你在皇上那儿又能记一功了。”说话间迅速闪到门边,“赛海棠还在绛妃楼等我呢,下次再谢我啊。”尾音消失在门外。

    绛妃楼位于城中花柳街的西南转角处,白天两处绾色角门虚掩着。黄昏时分正面四扇青花梨绛香大门洞开,数盏白釉手绘流穗灯亮起,便是营业了。这里不似旁家妓院莺来燕往一片嘈杂,反倒是一派静谧幽雅之气。各色单间与雅座呈中空的“卐”形排列,大堂内如寻常人家般置放了诸多古架珍玩,甚至还有宝砚名画,只有偶尔在廊下柱旁阴影处闪现的孔武身影让初来的狎客们不敢造次。

    “茗锦居”内香气入髓,妃纱摇曳。

    “哎——”,年轻男子的声音蓦地拔高,“你轻点儿......”嗓音倏又压低。

    “嗤——”身着樱桃色薄褛的丰艳女子一笑,玉指轻动,将纱布尾端打个花样小结,悠然起身道:“好了。”语音软糯,暗香浮动。

    女子在镜前拢拢鬓发,“你是不是被哪只小母猫挠了?”

    花楼澈正努力将褪下一半的青罗衫穿上,奈何受伤的右臂行动很不自如,闻言没好气道:“莫非你还有同类?”

    女子回过身来,眼波流转,“小花——,你长成这样,偏是男子,”她啧啧有声,“真是暴殄天物呀。不如到绛妃楼来弹个琴,唱个曲儿,”说着眼睛发亮,“肯定受欢迎哦。”

    花楼澈额上青筋暴跳。女子银铃样笑声在室内回荡,她近前帮花楼澈将衣物整理妥贴。

    这女子正是绛妃楼的“赛海棠”。当初花楼澈和冷梓昕就是慕她之名前来此处听曲才得以结识彼此的。那日赛海棠一袭茜纱衫曼妙柔媚,一把水纹鱼尾琴空灵绝伦,其音韵之魔魅,眼神之摄魄,色艺双绝,直令京城纨绔们惊艳难耐,她一句“卖艺不卖身”不知粉碎几多绮色少男梦。私下花楼澈曾对冷梓昕说:“这女子不一般。”言外之意她来头不小,冷梓昕却讥诮道:“你认识的女子皆不一般。”

    门环轻叩。

    “进来。”丫鬟裙裾轻摆,隔帘脆声道:“赛老板,梅老板有请。”

    “知道了。”

    花楼澈左手抚平衣袖上的褶皱,起身道:“梅老板是男是女啊?”

    赛海棠眨眨眼,“花公子与我同往便知。”

    花楼澈抬手捏捏她的尖下巴,“男的我可没兴趣。”笑眯眯地开门扬长而去。

3

     ※※※※

    一抹红云飘往花厅,被迎面而来的绛衫少年一把拽住,“小雅姐——”女子凤眼在厅内环视一圈,抽手给少年一个爆栗,“要死了,没事儿冒充公子,害我雷急火急地赶了来......”

    少年眼睛睁得溜圆,“公子他,失踪了。”

    ※※※※

    冷梓昕坐在书案旁的圈椅上,窗外一片翠色竹林,被微风一吹,如聆天籁。紧挨着的天竺葵园圃花香四溢,从他的视野里望过去仅略见一角粉白,倒透出几分欲露还羞的意思来。

    冷主管颀长的身影刚至门前,冷梓昕就转过头来道:“冷叔来了。”

    他应了声后恭敬而立,冷梓昕笑道:“这里又无外人,冷叔就莫客气了。”

    冷主管方笑着依言坐下,看向冷梓昕道:“今儿折腾了一天,晚上我让厨房加了几道菜,有你最爱吃的鳜鱼和狮子头,是余师傅亲自下厨做的。”

    余师傅原是宫里的,帝听闻冷梓昕口味清淡,又因在外征战而落下了胃病,就将这位最擅长淮扬菜的本地师傅特拨了给他府里使唤。

    冷梓昕一乐,“还是冷叔心细。”他从豆青色的嵌玉小几上拿起一套酒具斟了一杯酒,其香四溢,自己先闻了闻,又倒了杯递到冷主管手里说道:“尝尝,刚送来的合欢陈酿。”

    冷主管浅尝一口后笑叹道:“清冽细腻且有回味,昕儿好口福。”

    二人坐着随意扯了些家常话。

    冷主管起身前似不经意地说:“南卧房的人伤愈后就让他走了吧,免生事端。”冷梓昕点头目送他离开。

    随后,两名侍卫依溶王的嘱咐来他书房报告日间林子里的事。

    “属下进去后就被人袭击,那里面太暗了,根本看不清人,而且听不到什么人说话。”侍卫努力回忆着。

    冷梓昕缓缓转动手中的杯身,细致的汝瓷衬着他雪白的手指,青色愈浓了。

    “我倒认出一个人,”另一名侍卫说道,“是四殿下府里的,去年较武场上我和他交过手,所以印象很深。”

    冷梓昕听了会儿,“花公子呢,你们在里面也没看见他吗?”

    侍卫们摇摇头,冷梓昕摆手道:“都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次日朝上,帝不知缘何脸带厉色,朝臣们战战兢兢,唯恐触怒天颜,未几便散了。

    冷梓昕刚进前厅,就听丫鬟们禀报说那个人醒了。他回房换下朝服,套了件翡翠色的襦衫后往南卧房那边走去。

    冷梓昕坐在一旁,打量起床榻上倚枕半躺着的陌生男子,他很年轻,冷梓昕想道,和四皇子鸿倒真有几分相象。

    从他进来到现在那人也没开口说过半个字,只在他吩咐让丫鬟去熬些粥来时眼睫霎了霎——想是饿了,雪白中衣被乌发遮住了大半,眼珠黑漆漆的,乌黝黝象汪着一泓水,或波澜汹涌,或微漾涟漪,复又静如深潭。眼眸半垂,盯着身上的竹青双绉被面出神。

    冷梓昕看着他,忽然有种错觉,好象多久前他也曾经这样看着某一个人,暗自失笑,正欲开口,那人却猛地抬起眼来,倒让冷梓昕呆了下,男子一掀被褥,肩膀动了动,等冷梓昕回过神来,只看到一把青丝铺满锦枕——他竟然躺下了?!

    好歹也算是被人救了,这人难不成......有什么毛病?冷梓昕愕然间,花楼澈嚷嚷着冲了进来,走上前一把将那人从床上拖起身,口中大喊:“见鬼了,见鬼了,你不是——那你是谁?你为什么会跑那儿去?”

    那人瞥他一眼,“请先放手。”轻抚了下袖子,“阁下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把我往湖里扔?”

    花楼澈噎着了。

    那人嗓音虽清幽,话却不大好听,停了一下又道:“怪不得都一副要我磕头谢恩的样子。”

    这下三个人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那儿,”他冷笑一声,修长的眉拧了起来,“难道溶王和尚书公子去的地方老百姓竟去不得吗?”这末句话已然是尖刻了。

    他根本就不想说,冷梓昕心想,可我又是怎么搅进这趟浑水里的呢?又想到,这人说话如此利索,怎么之前倒象个哑巴?

    花楼澈跳脚,脑子里打了结偏理不出个头绪来,冷梓昕转身开门出去了,他只得跟上。

    门外候着的丫鬟将红枣粳米粥端了进来,床榻上的人容色稍整,向她扬起唇角:“有劳了。”

    丫鬟一呆,暗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半低下头,连脖颈也变成了桃红色,“是,是主人让我送来的。”

    “请你把这个交给你们主人,烦他派人送去泊扬驿站,稍晚自会有人来接我出府。”依然是温雅的嗓音。

    花厅内冷梓昕看着手上银制的物什,两寸见方,由五瓣合成,边缘显得圆润而饱满,略呈凹状。

    冷梓昕扔给花楼澈道:“你送去。”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花楼澈问道。

    “我又不知道他是谁。”两个人说得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冷梓昕正色道:“你那天究竟有没有看见四皇子?”

    “我以为我看见了,还救下了他,但今天手下跑来告诉我说,他从鸿的侍卫那儿得知,昨儿晚上鸿被急传入宫。但我确实看见太子晋和四皇子的手下打成一团啊。”花楼澈难得一脸茫然的样子。

    “那个人从哪儿出现的你没注意吗?”他朝南卧房的方向瞥了眼。

    “当时太暗了,完全凭感觉,谁知道这家伙打哪儿蹦出来的。”说着花楼澈郁闷到将桌上的茶咕咚咚灌了几大口。

    夜幕低垂,一顶攒花弹墨毡帘软轿静静地候在溶府后街距府门二、三里远的地方。

    冷梓昕在溶府门前略站了会儿,之前那人由一个身形略比他矮的少年搀着上轿走了,临行前说了几个字,“谢谢你们。打扰了。”眼睛却看着冷主管。

    “起风了,”冷主管温和的嗓音在夜色中响起。冷梓昕束发的绸带被风吹得飞扬,间或滑过脸颊,一阵温柔的凉意。“进去吧。”

    ※※※※

    甫进轿,男子就站不住地软倒下去。

    “公子,公子——”,少年扶他躺好,见他脸色青白,眼睑紧闭,忙解开他的衣襟领口,又费力将他的腿移到垫上,却见衣服下摆蜿蜒着鲜色的血渍,少年一时情急,竟哭了出来。

    ※※※※

    转眼到了赏花节,宫里照例要大宴宾客,君臣同欢。

    冷梓昕站在几株玉兰花树的阴影处,夜明珠柔和的光线映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他倒宁愿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厮杀,至少可把满腔的独属于少年人的那份激情与报国的远志以极端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或者呆在自己的后花园看看鱼儿们竞相争食,享受生命带来的悠闲慵散之乐,都比现在面对着这些虚伪的热忱与无聊的奉迎要好得多。

    御花园内花香、酒香、粉香织成了一张网,密密的让人透不过气,倒让冷梓昕想起那个受伤的年轻男子来,他身上有股极淡的清幽之气,双眼漆黑如墨,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4

   南面的温泉池汩汩冒着热气,环围一圈的竹栅栏旁是数排四季如春的花房,据说先帝曾经极宠一位兰贵人,御花园内遍植兰花,因花性娇弱,又引天然泉水至此,以其为热源依傍着建了多个花房。

    父亲曾经在这温泉水中疗过伤,这是冷主管告诉他的。

    远处有桔色的烛光影影绰绰,从斜后方的杏林中迤逦穿梭往北面而去,六角鱼膏宫灯连成一线,在树木的掩映下忽明忽灭,象跌落水面的星辰,荡漾闪烁。

    在距冷梓昕数米远的地方,温暖的橙色转了方向,沿小径朝西而来,宫灯上篆书的“鸿”字渐渐明亮。

    “启禀殿下,是溶王。”李公公垂首小声道。

    四皇子鸿发束缅玉冠,腰间明黄丝绦上系着的青玉蛟龙佩泛出润泽的幽光,他朝行礼的冷梓昕伸出手,“溶王请起。”

    四皇子鸿据传先天体弱,幼时常年缠绵病榻,不过能诗善画倒是一贯出了名的,十六岁那年一场大病后,他却象换了个人似地神清气爽起来,以至骑射武功也大有长进,帝越发宠爱。

    “我记起这边有片鸢尾花海很耐看,不想已有人在此,没惊着你吧。”鸿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冷梓昕,浅笑晏晏。

    “殿下说笑了,只是此处并无花圃。”

    李公公听到这话略微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溶王,灯火映照之下的他更显得面如玉,人似画。

    “嗯,我是循着一股冷香才绕道过来的,溶王不曾留意吗?”见冷梓昕仍旧一副敛眉垂眸的样子,鸿转而压低嗓音轻道:“小的时候大家还一处玩耍,怎么大些反倒生分了呢?”尾音的气息仿若呵气般就在耳畔,稍倾,方如雾一样在空中袅袅散开了去。

    冷梓昕抬眸,鸿正望着他,眼睛深黑如潭,他微有些恍惚。

    小时候的事?他怎么完全记不得了?

    “一同走可好?”鸿说罢微笑着携起他的手往前行去,并命其他人远远地跟着。

    鸿比他略高些,冷梓昕虽是习武之人,身体却是柔而韧,看上去颇为瘦削,他动了动,想略微移开些距离,不想鸿却忽然把手在他腰间扶了一把道:“小心地上滑。”手劲奇大。

    冷梓昕啼笑皆非,欲开口说,我又不是女子,转念又想,太过拘泥反显得不合时宜。

    鸿侧头看看身边沉默的人,见他纤长的睫毛扑闪着,耳廓线条优美圆润,忽道:“昕儿。”

    冷梓昕疑惑地看着他,“殿下方才说什么?”

    鸿兀自摇头一笑,“溶王可有心上人吗?”清雅的嗓音此时添了几分魅惑。

    冷梓昕正在想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事儿和公主有关,却又听他自顾自接着说道:“溶王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倒似自语了。

    冷梓昕好笑地看着这位四皇子,其实他与这些皇亲贵戚们并不熟稔,以前听闻四皇子的风雅,虽萌生过相交之意,可想到讳莫的宫廷,险恶的互噬,总归不是一路人,也就罢了。

    前面花团锦簇,隐闻环佩作响,笑语喧哗中更兼弦瑟声声,舞袖翻飞,内眷们在另一边围成一圈儿,自是争奇竞艳,娇俏之音不绝于耳。

    帝在一团热闹之中看到远远走过来的鸿与溶王,眼含宠溺之色,太子晋跟在帝身侧,神情似乎很轻松,朝他们的方向招招手,其他皇子们在周围嘻闹着也没了规矩。一切都放肆起来。

    鸿突然半挡在冷梓昕身前,目光灼灼看着他。

    “殿——”冷梓昕甫开口,鸿的食指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划了一下,他一窒,看到那人幽黑的瞳孔中自己瞪大的双眼。

    鸿转身走开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幽之香令冷梓昕的脑子突然昏沉起来。李公公和侍从丫头们未几跟了上去,刚才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酒酣耳热之际冷梓昕已经记不清手中是第多少杯了,杯中物于他从来是浅尝即止的,这在战场上倒是合宜得紧,他对自己的下属亦是如此要求。现下只觉连呼吸间都是如酒般的馥郁之气,眼前全是重影,四皇子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太子晋和瑞阳王擎着杯又走了过来,冷梓昕最后的记忆是帝笑着说了句什么,他的酒杯被人拿走了,脑子里正想着得差人去喊他的侍从,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人事不省。

    中夜时分,轻雾弥漫。

    “昕......昕......”

    “啊......”惊喘声,“嗯......”哭泣般的呻吟声让人心尖发麻。

    “若,你身上有梅花的味道......”

    冷梓昕蹙着眉在枕上辗转,似恼似喜的表情仿佛陷入梦魇。他蓦地睁开眼来。

    内室的门虚掩着,妖娆的情色旖旎之声如诡异的精灵在神秘的午夜尽情舞动,放纵而冶艳。他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是睡是醒。

    眼前一片红雾,摇摇头再看,原来是霞影纱的帐顶。脑中好象有个小人儿拿着锤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头痛欲裂。

    肉体交合的淫靡之声时断时续,听得冷梓昕头更疼,心跳气喘,他挣扎着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润了下口便欲离开。

    勉强行至垂花门前,内厅一角微泻的柔光恰恰洒在他的帛履上。

    那头激战正酣,“啊——”女子一声尖喘。

    “啊哈——”刻意压低的男声魅惑地响起,“昕儿,昕儿!”激情的尾音颤巍巍打着旋儿,冷梓昕一个激灵差点儿跌倒,他鬼使神差般偏过头去,四皇子正朝右方半转过身来,那张脸情欲初褪,艳若春花,黑漆漆的眼珠如焚着两团火焰直直扑向他。

    冷梓昕逃也似地出了门。

    鸿中衣并未全解,身下女子那如涂了蜜般的玲珑胴体犹自颤抖着,他旋即翻身下床,眼神又复平静无波。坐在方才冷梓昕躺过的床上,鸿手中拿着那余下的半盏茶,绯色的唇轻轻扬起。

    梅雨纷纷,杜鹃声声欲断魂。

    冷梓昕坐在偏厅内,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人白马银盔,浓眉入鬓,目光微微斜挑,英气中犹带几分儒雅,疑有天人之姿,画的正是他的父亲——冷文清。

    当年冷文清睿智英勇,被坊间誉为“百胜将军”。他曾是帝的伴读,后来迎娶了翰林院士的小女为妻,美妇娇儿,令人称羡。

    冷梓昕记不清母亲的样貌,从他懂事起就是父亲一人带着他,还有位忠仆紧跟着,每有人来提起续弦之事,父亲总是一笑置之。

    想着想着,只觉眼睛酸涩,从前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在眼前呼啸而过,谆谆教诲又何曾忘却?往事虽历历在目,却又如隔了一座山、一片海,极目望去,只是满心的怅然与失落。

    那天酒醉的事被花楼澈取笑了好几天,冷主管和蔼却隐含担忧的眼神让他现在连小酌亦极少的了。

    冷梓昕展开面前的画轴,看着那副雪梅原墨图,念出右下角那数行小字:“冰肌玉魂,一夜清香。丁亥冬。”念了几遍忽觉得这不象画梅,倒象是画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有些心神不宁,莫非这梅花之中亦有一缕生魂?

    花楼澈摇摆着走了进来,手中的勾莲玳瑁摺扇开合间“啪嗒”作响。

    “听说秦岫楼来了几个绝色女子,我今儿作东,咱们雨中游湖,如何?”说完一屁股坐到了床榻上。

    “没什么兴趣。”冷梓昕打不起精神地说,眼睛仍旧看着画。

    花楼澈凑到他的身边看看,“我道是什么宝贝呢,难道自己的画也是越看越稀罕的吗?”

    “呃?”

    花楼澈瞥他一眼,不耐道:“你是不是那天把脑子醉坏了?这画不是你几年前请人裱过的那幅吗,你看,”说着手指向那几行小楷,“这就是你的字呀。”

    冷梓昕彻底傻了。

绛妃楼。

    “问梅轩”内红烛高照,窗外的梅林仍是一片萧索。

    冷梓若双腿扎满了银针,中衣湿透,汗水蜿蜒过他狭长的眉眼渗入鬓发间。

    “难受就喊出来吧,”床榻旁的丰丽女子俯身为他拭去满头的汗柔声道,又叹口气,“我早劝你不要去,你偏——”眼见冷梓若轻微抖了一下,便住了口,起身至暖阁外间对候在那儿的少年喊了一句,“青儿,再去取些热水来。”

    “小雅姐,公子他没事儿吧。”少年担心地问。

    女子黛眉一挑,云袖两甩,“我现在累得快趴下了,你说有事儿没事儿?”语音柔媚,香风细细。转而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嗓音道:“他下次再这样,你就先敲昏他再来告诉我,明白吗?”说完和少年一道出了门,径自往楼下的“茗锦居”行去。

    冷梓若缓缓睁开眼,神情怔忡。脑中逐渐浮现出溶王俊雅的眉目,那日他凝眸注视自己的样子,暗自失笑的样子,还有愕然时犹带几分孩子气的神情......

    “你竟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冷梓若苍白的唇微启,近似低语,心却似被一股劲力撕扯着,疼得他必须大口喘气才得以纾缓片刻。眼角滑落的泪无声地晕湿了枕上的红梅图,象一朵朵小花苞,绽放在枝桠间,若有所待。

    溶府的后花园内有个翠竹搭建的温泉小屋,左侧是一大片芍药花圃,或粉或白,正开得喧腾,后面的茶树林碧绿的叶片仿若涂了一层油光,郁郁葱葱,宁静淡雅。

    冷梓昕泡在温泉池中,他头上冒着热气,半眯着眼,适才冷主管嘱人添加了些草药进来,此刻汤池上方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香。

    水气氤氲,如雾似霭,在他周围升腾复散开,黑色的长发飘浮在池面上,宛如一匹墨色的丝绸,黑睫上沾着几滴水珠,将落未落,玉色的容颜被热气一蒸,愈显得鼻腻鹅脂,脸若含春,裸露的肌肤闪着健康的光泽,竟透出几分艳色来。

    冷梓昕在出神。

    他想起数年前,自己曾受过一次重伤,其间家里失了火,父亲也离他而去,据说这火是由一个小丫头不慎打翻了松脂灯才引发的。

    可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呢,为什么毫无印象了?忠心的管家解释说,溶王当时是在战场上被敌军下了毒,回来就昏睡不醒,因为毒气所至,有些事记不得也是有的。冷主管还说,将军在弥留之际尚惦记着伤重的少爷呢,言辞间甚是凄然。

    他连自己的画与字都忘记了,真不晓得这算不算是一个笑话。他的身上确有许多伤痕,战场上刀剑无眼,能保住性命已是幸事。

    冷梓昕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方寸余长的红痕一眼看去有些狰狞,边缘沆洼不平,难道自己曾被什么毒物所咬伤?他好象坠入了迷雾中,眼前如雪茫茫。

    “噗——”,一声轻响让冷梓昕回过神来。

    他迅疾从水中一跃而起,披起外衣,走出屋去左右看看,一枚暗器钉在竹片上,附了张小纸:五月十六,城外梅花台见。

    银制的暗器精巧玲珑,俨然是朵五瓣梅花,和那日受伤男子用过的信物如出一辙。

    溶王府的后花园虽处于府内最偏处,却也是戒备森严,出入皆有侍从守卫,冷梓昕心想,莫非那男子竟是位武林高手?他与江湖中人素无交往,此番约见所为何来?

    远处一个人影悄然匍匐着,猫儿似的眼眸大睁,静呆了片刻,自语道:公子就是为了这个人吗?须臾,如飞燕掠空般转瞬消失无踪。

    一连数日冷梓昕都很忙,翰林院的刘学士因病告假,其主持进行的《帝法阅例》的编篡事宜就此搁置,帝在上朝时命溶王接手该事,溶王领命后着手于此,方领略其间各类事务的庞杂繁琐,真个是千头万绪,一时埋首案牍,好一番忙碌。未几,就将前阵子匿名人约定之事抛诸脑后。

    五月十六那天的午膳时分,太子晋王府上差人送来了帖子,罗纹云母笺上是几行端雅的颜体字:溶王台鉴兹晋王府晚宴,略备薄酒,诚邀亲赴。此候。

    冷梓昕换上件簇新的藕合银线衫,特意乘轿前行,一路想着,如果实在挡不住喝得多了些,就让侍卫把自己扶到轿上亦无妨了,脑中却倏地闪过四皇子鸿那黑如点漆的眼,他甩甩头。

    掀帘看看,晋王府就在前面不远处,门外早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下得轿来,只见一轮满月被亮如白昼的府前灯火挤到了角落里,柔柔清辉仅余惨淡的微光,被树梢叶片的翠色一衬,苍白得疹人。

    冷梓昕绕过五色斑斓的雁翅影壁,还未到内室,热哄哄的酒香、人气便迎面而来。放眼看去,多是年轻的王候公子,个个儿绫绸锦带,油光满面,正自高谈阔论,豁拳饮酒。其间丝竹玉钏,曼歌阵阵,舞姬们薄纱覆身,软腰款摆,研丽的姿容下峰乳丰臀若隐若现。

    尚书公子花楼澈与众人嘻闹了好一会儿,正开始觉得无趣,眼见冷梓昕进来,顿时兴冲冲一把上前拉住他,两眼弯成了月牙状,边走边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冷梓昕方才一看到他,便想起一件事来,正欲开口,小桂子猫着腰蹭过来,“溶王,太子殿下有请。”

    冷梓昕朝花楼澈一笑,欲拉他同往东面席位的虚座走去。花楼澈皱着鼻子低声道:“那边阴风太甚,我还是坐这里自在。”

    “宴散了我有事找你。”冷梓昕说完径自过去了。

    太子晋看着冷梓昕走过来,笑得一脸和善,“几日不见,溶王越发气度不凡了。”

    “太子真会说笑,臣哪里敢当,谁不说当今太子殿下有逸群之才、雅俊之貌,臣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太子晋闻言大笑道:“今日不醉恐是不行了。”左右之人附和着皆满脸笑意,瑞阳王的一双眼睛却如蛇般盯着溶王,后者视若不见,自顾自地品尝起眼前的珍馐佳肴来。

    众人早见太子晋将尊位虚席以待,此时又见他对溶王如此亲厚,一时私语声四起。少年得志的溶王骁勇善战原就名声在外,其超乎年龄的睿智沉稳早被成日里走马斗鸡的公子哥儿的长辈们一力盛赞,这些纨绔子弟们暗里或妒或羡,今见其本人又生得如此清俊不凡,真真是所有便宜都让他一人独占了去,直让人心痒痒的,遂纷纷上前寒喧攀交,一时热闹非常。

6.

杯过三巡,溶王的脸在灯下泛出薄薄一层红晕,太子晋笑向众人道:“溶王前些日子才醉过一回,今日谁能再让他醉倒了,本王这里有可赏呢。”众人听出话外音,遂一哄而散。

    太子晋命人将案上的锍金果盘递与他道:“这是暹罗进贡的棘异果,酸味正可解些酒劲。”冷梓昕笑着谢过,他左侧的瑞阳王正与旁人说笑,此时转过脸来,“听闻溶王近日公务缠身,不知忙得怎样了?”

    瑞阳王是太子晋已故母妃的侄儿,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一双眼睛看人时总透出股阴气。

    “都是些杂务,哪里比得瑞阳王是太子的左、右手,一刻也不得闲呢。”

    瑞阳王哈哈干笑两声,“连翰林院的邱学士都对溶王赞口不绝,也怪不得皇上青眼另待了。”语罢话锋一转,“不若溶王与在下一道效力,我这左、右手之位就是让出来也是甘之如饴啊。”后句话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

    冷梓昕正寻思着应答之辞,却被太子一句话岔开了去:“溶王惊才绝艳,父皇爱犹不及,现下又要应付那些个学究们尚不得脱身,哪里有功夫管你这档子闲事?”

    “太子谬赞了,晋王府内藏龙卧虎,人才济济,臣命里只怕无此福运呢。”

    太子晋闻言脸色阴晴不定。

    瑞阳王忙道:“来日方长嘛,都说溶王年少练达,聪明世故,真是所言非虚,来来,再喝一杯。”

    冷梓昕眼见二人一唱一和,只得步步为营,说话暗自留神,脸上带着笑,心中却甚觉烦闷。

    他借口更衣起身出了内堂,转过角门往西而行,稍倾,方才得他暗示的花楼澈尾随而来。

    晋王府的后院与前厅相比显得清冷而寂寥,皎月带着触手可及的柔光将花影树荫镀上了一层釉色。

    溶王深吸口气,身后的花楼澈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这宴会真真无趣,要不咱们先走?”又见他满腹心事的样子,转言道:“昨儿邀你也不来,秦岫楼的小玉还直问起你呢,大家一起闹到子时方散,岂不比你一个人闷着好过些?”

    “年来望月几回圆......”冷梓昕轻念出声。

    “你就是思虑太重。”花楼澈轻声道。

    尚书大人的公子花楼澈在家排行老四,他因是庶出,在府内也遭人挤兑,可这人却是一贯的有乐天精神,每日沉缅在花鸟虫鱼玩乐戏耍中倒也逍遥自在。按他的话说,这叫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冷梓昕收回心思,问道:“你认识得月楼的人吗?”

    花楼澈想了下,“没见过,只是有事就与赛海棠联络,”又皱眉说道:“她好象和得月楼有些牵扯。”

    得月楼在江湖上名声很响,此组织行事诡谲,人脉极广,但凡你想得出来的事,没有他们办不到的,如无熟人引荐生人根本摸不着门道,这就使得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在他们那儿反而正大光明起来,可见,这楼主大有来头,不过至今无人得见其面,亦不知男女。

    “你上次好象和我提起过一个叫梅老板的人?”冷梓昕看着花楼澈。

    “就是上次在绛妃楼赛海棠那儿,我看她那副分明着急又强做镇定的样子就猜想那个唤她去的人和她关系匪浅。”

    “我那异母兄弟的下落呢?找得怎样了?”冷梓昕语气平缓。

    “原来你是问这个,”花楼澈摸摸下巴,“早该告诉你了,线索追到两年前就断了。”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

    好一会儿,溶王从袖中取出一枚暗器及那张字条递与花楼澈看,“我找你来是为这个。”

    “咦,这东西眼熟。”花楼澈掌中的梅花器物在月色下发出幽幽的暗光,“不就是那个落水的小子用过的吗?”

    “那个信物比这略大些,”冷梓昕比划给他看,“这是暗器,后面带尖刺。”

    “梅花台在哪儿?”

    花楼澈正将那字条翻来覆去地看,闻言一脸古怪地抬头,“你不知道?不就是来太子府邸路上的岔道往左走吗?”语气一顿,“这人莫不是要谢你相救之恩?那也该送枚暗器给我呀。”语带忿忿。

    冷梓昕正哭笑不得,前厅忽传来一片喧闹之声,二人遂返回室内。

    一眼看见四皇子鸿鹤立鸡群般站在一干人中,与太子晋相视而笑,俨然一派兄友弟恭的场面。

    “臣弟路过皇兄的府邸,特来讨杯酒喝,没有打扰才好。”四殿下语气温文,不急不徐。

    太子晋正携了他的手往上座行去,边道:“你打小身体底子弱,这些热闹事怎敢惊动?”

    “这几年倒是好了些,不过两月前略受了些惊,现下也没什么了。”两人脸色未变,依旧有说有笑。

    溶王甫听四皇子声音,心里就打了个突。一面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告辞,一面同花楼澈上前请安问候。

    鸿略扫了他一眼,就朝太子说道:“适才晚膳时听父皇说起正要寻溶王问些事呢,不曾想在这儿遇到他。”

    四殿下尚无自己的府邸,一应起居膳食均与帝一道。

    “既如此,溶王就先走吧,莫误了事。”太子晋说完又转向鸿,“你晚上也受不住寒气,皇兄就不虚留你了。”一面传侍从送他们一程。

    “皇兄的心意我领了,臣弟的车辇就在外面。”

    小桂子奉命将一行人送至府外。瑞阳王偷看太子一眼,后者面沉如水。

    溶王跟在四皇子身后,走过花楼澈的桌前时朝他使了个眼色,意即让他到约定的地方去一趟,花公子微微颔首。

    及至晋王府门前,鸿回身对溶王道:“让你的人先走吧,我这驾辇倒快些。“

    冷梓昕便打发了随从,与四殿下乘辇同行而去。

    辇内铺设着湘妃细簟,数个锦绣靠垫一字排开,坐于其间只觉异常舒适。鸿从左侧的紫檀暗格内拿出件披风递与溶王,他谢过,顺问道:“殿下可知皇上唤我何事?”

    鸿睨他一眼,嘴角噙着丝笑意,“我还以为溶王并不想在皇兄那里继续呆下去呢。”停了下又道:“我根本没见着父皇,怎么会知道呢?”说话时眉眼间要笑不笑地,冷梓昕恍然,突觉头疼起来,一叠声喊道:“停轿——停轿!”起身就欲掀轿帘。

    辇车猝然停下,惯性作用使得溶王一个趔趄摇晃了下就直往后倒,与站起来欲扶他的鸿撞了个正着,两人同声闷哼。侍从惊疑的声音从轿外传来:“殿下?”

    “嗯。”半晌里面方哼了一声,辇复往前行。

    冷梓昕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看向背对着他伏在靠垫上的四皇子道:“殿下没事吧。”

    四皇子一动不动。冷梓昕恐他出事,近前忙欲察看,冷不防鸿伸手揽过他的腰使力一带,翻身就把他牢牢压在了细簟上,眼眸忽闪,如冰湃的紫黑葡萄,漾出得逞的笑意。

    冷梓昕大惊。他也是经过风月的人,可象现在这样被个男人以如此难堪的姿势制住却是生平头一遭,况且四皇子正变本加厉地将鼻息喷在他脸上,一股清幽之气令冷梓昕战栗了下。

    什么先天体弱,分明是装的!冷梓昕暗自叫苦,又不能高喊,只得奋力挣扎,手脚并施全没了章法,无奈这四皇子的腕力极大,又占尽先机,一时竟脱身不得。

7.

两人一番角力后均有些气喘,四皇子鸿占了上风,他俯视着身下因全身戒备而僵硬的人。

    溶王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两侧的茸毛纤毫可见,肌肤微微泛红,如芙蓉玉般晶莹剔透,发带已然散开,如墨的乌发有几绺从自己的指尖溜过,带来滑腻的触感。

    银线衫的襟口半敞,平滑坚实的胸膛与自己紧贴在一处,玉色暗纹束带松散地垮在腰间,鸿目光所及,就觉一股邪火从小腹处窜窜地直往上冒,他按捺不住地俯下身,水色的唇微启,将溶王鬓边的一滴汗抿了去,却恰恰对上一双羞愤交加的眼眸,那黑曜石般的眼睛如覆了一层薄冰正冷冷地瞪视着他,寒意深处潜藏的怒焰又恨不得在他身上灼出个窟窿来。

    鸿把头一低,伏在他肩颈处不动,“昕儿......”

    含糊不清的低语在耳畔激起一阵阵酥麻,幽然之气徘徊不去,溶王又开始用力挣扎。

    “别动!”鸿忽抬起头,眸色转深,炽热的情欲把他黑漆漆的眼珠烧成了墨绿色,溶王的脸“腾”得一下涨红了——两人全身纠结在一处,鸿的硬物此刻要命地抵住了他。他情急之下张嘴欲呼,四皇子眼光一闪,低头就把他的唇堵住了。

    溶王只听见自己脑中某根弦“嘣”地一声断了,未及思索张口就咬,鸿灵活的舌头趁势直入,一番似要连他的灵魂也汲取怠尽的搅弄吮吸让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鸿察觉到身下人开始发抖,心下叹了口气,缓缓退出,一缕银丝在两人唇间起落,鸿象只尚未餍足的猫般舔舔唇,松开了溶王后迅疾起身,犹未坐稳,“啪!”一个脆生生的耳光在这静夜里份外地响亮。

    四皇子鸿闭了闭眼,溶王的掌劲很猛,他的半边脸马上感觉火烧火燎起来,心下想的却是,这人真不愧是武将——第一次被人掌掴,他也不气恼。

    指尖唇畔犹留存着溶王的气息,清新的味道让他眷恋不已,自己的欲望尚未得到纾解,其实比溶王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样一想,星眸一沉道:“我又没把你怎么样。”此话听来竟有些赌气的意味。

    溶王就当他是透明人,完全不予理会,对他的无赖话充耳不闻,只管掀帘看着轿外,其实心里也犯嘀咕,除了以后小心些再莫与这四皇子走近之外还真不知应当如何反应了。无故被人亲了去,总不能象个女子般又哭又闹吧,可是气息犹自不稳,忿恼之余又有不甘,一时也有些理不清头绪。

    夜风徐徐,胸口一直憋着的那股闷气略微被吹散了些。

    忽想起梅花台的事,手往左边一探,袖内空空如也。低头环视轿内,四皇子鸿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赫然是那枚暗器上钉着张字条,“找这个吗?”溶王偏又没动静了,亦未看到鸿脸上凛然的神情。

    待到岔道处,“往左行。”四皇子扬声喝命。

    梅花台名字清雅,其实不过是一处断壁颓垣,冷月清辉下清晰可见一段灰色的围墙,旁边一棵枝如尖塔的冷杉兀自茂盛繁密地生长着,也不知是否曾被它的主人悉心照料过。

    溶王下轿径往前行,走得两步又转身头也未抬地说道:“殿下还是先回去得好。”

    鸿看着几步远外的溶王,月色笼罩之下整个人恰似玉瓶儿一样透着灵气,让他又开始心弛神游,偏脸上表情疏离,语气淡漠,那傲然而立的姿态,令人又爱又恼,一时跟着下得轿来,随意说道:“我正想透透气呢。”众侍从互望一眼,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溶王行至墙边四下看看,按说花楼澈也该到了,怎地还未见人影?正自疑惑,隐闻一阵箫声从远处悠扬窈渺地传了过来,其声时而呜咽,时而激越,倚音轻巧如飞鸿,叠音悦耳似旋舞,渐行渐近,箫声戛然而止,一道人影倏忽停至眼前。

    那人迎风而立,俊逸挺拔,白衣的一角轻轻扬起,乌发玉面,眼眸如水,正是曾在西山蒲水湖畔受伤的那位公子。

    “我以为溶王不会来了呢。”语音清幽,闻之悦然。

    “敢问阁下何事相约于此?伤已无碍了吧。”冷梓昕谦谦有礼,目光暗中审视着他,这人气息平缓,轻功不弱,只是脸色未免过于苍白了些。

    “你......是真的关心我吗?”那人望着他,语气忽低,似怨似叹。

    冷梓昕看向那双黑亮的眼睛,听其言语,心下未免有些讶然,便道:“那日花公子与我确是真心相救于你,那种情况下,不管是谁受伤,出手相助亦是情理之中的吧。”

    “梅公子——”话音刚落,就闻四皇子鸿远远地唤了一声,须臾,人已到了眼前,“西山一别,今日得见,倒是别有意趣啊。”

    冷梓昕听这话里透着深意,便回头看了鸿一眼,见其眉梢吊起,薄唇轻勾,脸上迥异于平日的优雅,却显出几分邪气来。

    梅公子显然有些吃惊,表情微滞,复状似平静道:“没想到连四殿下亦随行至此,溶王竟是怕在下为难于你吗?”身后擎着玉箫的手指用力之下泛出青白。

    鸿却转身对溶王道:“那日是你们救了他?”声音忽地添了些锐意,“你可知他是谁?”

    又冷然笑道:“梅雨纷纷欲断魂,梅公子,你这暗器功夫倒是越发有长进了。”鸿朝溶王走近了些,“昕儿,你大概还不识得此人,他就是得月楼的梅楼主。”言罢也不看他二人作何反应,径自朝身后正密切注意这边动静的侍从们比了个手势。

    梅公子听得他唤溶王的称谓,一时瞪大了眼,心下却如泼翻了热油般一阵煎熬。

    冷梓昕本来觉得这四皇子太无赖,忽听得后半句,一时吃惊得也忘了反驳他,这个看似秀雅文弱的书生竟是得月楼主?莫非他那日去西山竟是为行刺四皇子不成?

    殿下的侍从转眼间掠至近处,梅公子身形轻动,玉指轻抖,碧绿的箫内忽地闪现幽幽的冷光,“我并不想伤任何人。“语气似愤怒又似伤心。

    说话间寒光一闪,未看清他何时出手的,只闻暗器“嗖嗖”声乘着风力似擦着耳边飞掠而过,其势凶猛,又快又急,如网似帛,将众人罩得密不透风。一时劲力剑影,梅花台充满了隐隐的杀气。

    溶王勉力支撑,四皇子鸿由侍卫护着,一把揽住他的腰,飞身而起破劲气而出,一站稳就忙问:“你没事吧。”

    冷梓昕挣开他的手,冷然道:“你莫不是一看到字条,就计划置他于死地?”眼睛看向那剑气中的一道白色身影,其身法轻灵,步法诡谲,看似无迹可循,却总在一招半式之间就轻易化解了已处劣势的境地。

    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皱眉道:“我杀他,你不乐意?为什么?”

    突闻侍从高喊了一声:“主上,小心!”

    冷梓昕下意识地一步上前将四皇子推开,掌劲突发,身似蛇形,一枚暗器堪堪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梅公子远远望见这边情形,面罩寒霜,幽光齐闪,趁机几个腾挪身形顿远,如飞鸟凌空般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8.

侍从们脱困后正欲再追,四皇子厉声道:“不用追了。”转而目光灼灼望着溶王,“你方才在想什么?”

    冷梓昕正不知其话意,就见几骑人马扬尘而近,为首之人在溶王面前一勒缰绳,“青骢”嘶鸣扬蹄,稳稳立定,马上男子眼眉弯弯,正是花楼澈。

    他一跃下马,白牙一闪,冲溶王笑道:“我说过要来的,你竟还不放心吗?”转见其身后眼神变幻不定的四皇子鸿,忙道:“见过四殿下。”

    鸿略颔首,“花公子倒是副热心肠,东奔西跑忙得紧哪。”语气调侃,眼中却无笑意。

    花楼澈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四皇子,摸摸鼻子笑了两声道:“方才有个蒙面的少年,你们可曾遇上了?”

    溶王皱眉,“你莫不是追丢了人?”鸿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遂转身道;“殿下请回。在下府邸正与花公子同路。”说完也不待他反应,走到花楼澈的侍从那儿,牵过一匹栗色骏马,衣摆轻扬,起落间已利落地翻身于马上。

    一行人马蹄踏踏,渐渐消失于飞扬的尘土中。

    四皇子鸿面无表情地望着溶王离去的方向,沉声道:“回宫。”

    早朝的金銮殿之上。“德正清肃”的匾额下方檀香袅袅,宝瓶角端静立于侧。雕龙髹金大椅上帝神情肃穆,正襟危坐。

    今年旱情严重,两广、江浙已数月未降滴雨,半月前银库拨下了万两白银,勘实振灾事项由户部左相廖大人主办。不想昨日帝接连收到重灾区泗洪、大浦两县县令数道折子请求拨银救援事宜,早朝之上,帝大怒。

    左相廖大人年过四旬,浓髯方脸,一双眼睛炯炯然,为人耿直,在朝中颇有威望,他此刻执笏而出道:“臣初三已将核实后的底册交按、抚下发各州、县,按算,振灾银两应已到灾区数日有余了。”

    帝默然片刻,“依晏大人看呢?”

    当朝监察御史晏大人应道:“灾情紧急,灾民急待安抚,再有延误恐起祸端,臣恳请皇上准臣明日动身亲下各县探访督办。”

    一时朝臣纷纷窃语。帝诺。

    回府路上,溶王想到该事隐觉蹊跷,左相在朝中因过于刚正故树敌不少,但此次拨银赈灾乃攸关百姓之大事,按理不敢有人从中作梗。可这万余白银又怎么会突然没了踪影呢?正想着,轿外突然一阵骚动,溶王扬声道:“何事?”

    “似是有人受了伤。”溶王抬手将水墨毡帘刚刚掀起,就觉一团红影如风般卷至轿前低喃,“溶王......”侍卫暴喝一声欲上前来,溶王用眼神制止,出手将那人搀进轿中。

    赛海棠是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支撑行至溶王的轿前,平素丰艳的容颜此刻显得苍白,妃衫外的披风脏污不堪已不辨颜色,溶王拂开她的乱发轻道:“你哪里伤着了?”赛海棠虚弱的笑在嘴边还未成形就昏了过去。

    是夜,溶府客房内。女子倚榻而卧,冷梓昕坐在圈椅内敛眸不知在沉思什么,花公子则来来回回兜着圈儿。

    “花楼澈,你就不能安静地坐下吗?”赛海棠声音很低,语气却不甚有礼。

    男子一脸正色道:“你不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就只能继续转圈子。”

    她欲瞪眼又低下头去,艳妆褪去的素颜倒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来。

    溶王道:“你是被喂了毒的剑气所伤,谁下的毒?”

    女子素日的伶俐半点不见,只是垂头不语。

    男子眼神一闪,“我们都晓得梅楼主和你关系不一般,你只需告诉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他即可。”

    赛海棠微微一愕,嘴唇略动了动。

    溶王轻声道:“花公子托得月楼查找某人的下落,你们说线索断了,是真的吗?”那语气中有种令人不能抗拒的诚恳。

    赛海棠敛去眸中神色,面无表情抬头道:“这就得去问你们相托的人了,我怎知道?”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冷梓昕与花楼澈走至后院中,偌大的院落花香馥郁,林木森森,可这看风景的人心情又如何好得起来呢?

    花楼澈看着一旁蹙眉凝神的冷梓昕,“过去了的事不去想也罢,何苦为难自己?”

    冷梓昕下意识地摇摇头,手抚着腕上的旧伤,缓声道:“我有种感觉,也许那些过去了的事就是造成我父亲猝死的原因。”

    花楼澈叹口气,拍拍他的肩,“你没问过一直跟着你父亲的冷主管吗?”

    “他或许有苦衷吧。”冷梓昕望着远处的天幕,内心深处压抑太久的落寞与孤寂悉数涌上,令他一阵茫然。

    次日。

    “福客来”二楼的雅座间。溶王与花公子相对而坐,面前摆放着几样青碟酱菜,另一屉四格蒸笼内的蟹包、虾饺、水晶盒正冒着热气,一碗碧色的玉笋肉片汤清澈透亮,香味扑鼻。

    花楼澈蘸着姜汁咬了口蟹包,边问溶王道:“你和四皇子是怎么回事儿?”

    冷梓昕喝汤的碗一顿,“我还以为你是要问我那日被你救下的公子怎么就成了得月楼主呢。”

    花楼澈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我这不是怕你吃亏吗?”见溶王不语,便也不再追问。

    晴空如碧,晨曦霞雾,七彩的光晕透过窗格投射在木制的桌面上,斑驳的光影给人一种隔离于世的错觉。

    忽闻楼下有人叠声唤店内伙计道:“十个蟹黄包,冷、热四碟酱菜,手脚快些。”显是熟客,伙计应了声便忙忙地往厨房去了。

    花楼澈随意探头看去,从他的视线里正可见一少年半侧的脸,背影纤瘦,绛衫如火。他急急喝掉碗中的热汤,拉着冷梓昕的袖子边起身边道:“我那晚在梅花台遇到的就是他,那身影错不了。”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尾随少年而去。东弯西拐,这少年脚程轻快,拎着那热乎乎的包子倒象在冶游一般,所经之处全是偎红倚翠之所,溶王与花公子对视一眼,都有些狐疑。

    正自纳闷,少年在一处甬道的尽头站定,面壁般自语道:“怎么还不死心呢。”声音却是恰好能让身后的二人听得分明,两人顿时有些尷尬。

    少年转过身,圆脸圆眸,“敢问二位莫不是肚子饿?”语带天真,还举了举手中的一袋包子。

    花楼澈故意恶声道:“好小子,你敢戏弄我们。”

    溶王道:“请小哥带我们去见梅楼主。”语气极为有礼。

    那少年猫儿般的眼一转,“这位公子倒是客气,不过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呢?”

    花楼澈哼了一声:“你当然不懂,否则又怎么会奉你们楼主之命跑到梅花台去引开我呢?”

    少年先是怔了一下,咬咬唇,抬头斜他一眼,“连我都追不上,还想找我家公子?”话甫出,自觉失语,恨声道:“我可没功夫和你们闲扯。”转身手一扬,青烟顿起,待溶王他二人睁开眼时,少年早没了踪影。

9.青儿四下细看,确认无人,才由角门迅疾闪进绛妃楼内,心下想着刚才被自己虚晃一枪甩掉的那两人,稚气的脸上透出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他走至“问梅轩”内,冷梓若正负手立在花厅中的一幅画前出神,闻声回头道:“怎去了恁长时间?”

    青儿将手中食物一一摆放至案上,“回公子,本来是不会耽搁的,谁曾想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两个歹人,幸好——”

    “幸好你机智多谋,否则还不定让你家公子等多久呢。”语音方落,门外便施施然走进两个人来,溶王长身玉立,眼若含笑,后面的花楼澈则将手中褶扇摇得呼呼生风,笑得象只狐狸般一脸得色地看着他。

    青儿猫儿似的双眼瞪得溜圆:“你,你们——”一时语塞,回过神来扬声欲朝门外喊人,冷梓若唤住他,“青儿,且先退下。”

    “公子......”青儿的眉毛打了结,语犹不甘,见冷梓若瞥他一眼,方满脸忿然地退下。

    “溶王与花公子能找到这里,想来费了些心思。”冷梓若语声清雅,神色如常。

    “中隐隐于市,梅楼主也是雅人哪。”花楼澈将手中褶扇一开一合,饶有兴致地四处闲看。

    “赛海棠姑娘得溶王与花公子青眼相待,在下倒是略有耳闻。”冷梓若说着,眼神微闪却是望向溶王一人。

    溶王看着面前人清澈的双眸,不禁回想起初见时这眼中闪过的诸般情绪,心下暗想:倒是个不露声色的人。眼角微挑,墙上的梅花图映入视野,图中红梅吐灿,傲枝俊逸,他心中若有所动,径自默然出神。

    偌大的室内一时静谧,冷梓若边将口中的包点细嚼慢咽,一边问道:“溶王也喜爱梅花?”

    溶王尚未出言,花公子已坐到桌旁,一笑道:“溶王善画,梅楼主竟不曾耳闻?”

    “这坊间的传闻也太多,就如尚书大人当年不顾其母反对强娶胡姬为妾,谁知道是真是假?”冷梓若垂眸,唇畔带着抹浅笑。

    溶王听这两人一来二去如斗法一般,忙岔开道:“梅楼主姓梅?”

    花楼澈一瞪眼:“他不姓梅,难道姓冷么?”

    冷梓若这次倒没和他抬杠,只不急不徐地应道:“自和我师傅学艺起,就是这个姓了,以前的事倒不大记得了。”

    这时小丫鬟敲门入内奉上香茗。

    嫩色的“雀舌”舒展着,翻腾着,饱满的叶片绽放在雪白的细瓷盅内,汤清绿润,香味清雅。

    “这茶此时品方是时候。溶王,花公子。请。”冷梓若端起茶盅。

    溶王直视着冷梓若的眼睛,边轻啜了口茶边笑道:“果然是甘甜爽冽,齿颊生香。”

    花楼澈在旁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向他,溶王示意他也喝,又淡然一笑道:“素来茶品如人品,梅公子如此风雅,当不至煮鹤焚琴的。”

    冷梓若闻言眼睫微霎,稍倾方道:“溶王想必有诸多疑问。那日在下夜约梅花台,不过是为谢你二位相救之恩,”语声微顿,“前阵子花公子托为暗查的事也有了眉目,冷将军外室所生之子业已查出,其人在两年前就已病故。”

    溶王皱眉道:“可否再详尽些?”

    冷梓若看向花楼澈,“花公子一向是知道我们的规矩的。”

    “这规矩还不是你梅楼主定的么?”花楼澈好整以暇。

    “你要什么条件?”溶王定定地看着他。

    冷梓若好象就在等他这句话似的,出口道:“你的画。”又补充一句,“梅花图。”

    此言一出,连花楼澈也皱起了眉。

    甫出楼,花公子就对溶王小声嘀咕,“你觉没觉得......”

    冷梓昕静待他说下去,他又不吱声儿了,不禁诧异道:“你几时也吞吐起来?”

    花公子脸色一正,“这姓梅的倒很象你的兄弟。”

    冷梓昕闻言如见鬼一般地瞪着他。

    溶王回至府中,冷主管告之,赛海棠已然离开。

    他在卧房一角发现一条簇新的湖蓝色汗巾子,其右下方用丝线绣了个似花非花的图形,这物什怎么看都象是男子用的,难道是赛海棠遗落的?
   
    殿内鼎炉燃香,烛火明亮。帝手拿折子,“啪”一声摔在御案上。

    王公公趋步引着冷梓昕转阁绕廊正往弘德殿而来,眼见飞檐翘角,龙凤垂兽,不多时已至殿外。

    “启禀皇上,溶王到。”王公公毕恭毕敬。

    “进来。”帝的声音听来有些疲惫。

    溶王绕过屏风,进入殿内后即行叩拜之礼,帝赐其座。

    他看着皇上眉头紧锁,知道是为日前赈灾一事忧心烦恼。晏御史已上折禀报,称查出赈灾银两在距浙省都城二百余里地之处遭遇抢劫,死伤数人,因侥幸活下来的官员怕接受责罚,故瞒而未报。

    “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朝廷养着的竟是这些没担待的废物吗?”帝在朝上发怒。

    “晏大人折上说,抢劫的人现只知其疑似江湖人士,其他线索均无,卿有何想法呢?”帝看着溶王低垂的眉眼。

    溶王道:“臣以为此事有些蹊跷,当暗访为宜。”

    帝闻言,正欲开口,忽闻殿外的王公公道:“启禀皇上,四殿下到。”

    四皇子鸿入得殿来,向帝请安后即一脸沉静地垂手立于一侧。

    帝此时方向溶王道:“卿所言有理,此次鸿儿自请护送赈济仓米入浙,卿可愿一同前往?”

    话虽是询问,其实就是旨意了。四皇子鸿很快就要搬出皇宫另有府邸,及近成年自是想有所历练,溶王当然明白帝的意思。

    “臣自当竭力。”

    二人一前一后出得殿来,溶王本来心下还有些忐忑,恐这四皇子又象前阵子那样举止出格,方才见其端整肃穆,一脸正色,心下倒是松了口气。

    “溶王很怕我吗?”及至花廊前,前面的鸿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须臾又轻道:“不过是发自内心的罢了。”他在廊下站定,回头看来,神色肃整,“溶王对此次官银被劫之事没有想法吗?”

    冷梓昕这时方道:“此事一时也不宜轻下定论,真相要查清楚恐须时日。”

    “溶王倒和我打起官腔来。”鸿的眼睛微微眯起,却岔开话题道:“明日辰时一刻出发,溶王莫要耽误了。”凝视他片刻,便随前面的李公公往“永和殿”而去。


10.
“茗锦居”内。

   女子斜倚在榻上,腰后垫着绣枕,罗衫半褪,黑发如云高高挽起,雪似的肌肤在灯下透出莹莹粉色。

    冷梓若仔细检查了下她的伤口,又问起敷药前后感觉如何,方替其将衣衫掩好,那纤长却有力的手指划过薄薄的衣料,令赛海棠微微一颤,她从睫缝间偷瞄了眼男子,对方浑然不觉正自沉思中。

    “亏得溶府竟然有宫内奇药‘玉獒膏’,否则......”冷梓若抬头看着赛海棠,“以后更要多加提防才是。”

    “嗯,”赛海棠轻应了声,神色已如平常,又问道:“这是什么毒?”

    “曾听师傅说起,西域有种异物,专噬死人之血,每百日之时又须以活血喂食,否则即日必死,此物名曰‘血饕’,咬痕不深却长,呈多边形,中毒之人活不过子时,惟有一种当地的‘雪獒’之骨粉可治。该药初闻令人欲呕,半个时辰后始有奇香,待药效发挥作用时又有万蚁钻心之感,如此往复,伤口才得渐愈。”

    女子面色忽悚忽惊,即至听完,方松了口气道:“怪不得你方才问了我那些话,”又咦了声,“杨镖头哪里得来如此刁钻的毒物?”

    冷梓若微微颔首,“我也在想,看来必是有人要警告得月楼了。”他略一沉吟,眼中锐意忽闪,唇角勾起一个弧度,邪魅中尤显冷酷。

    赛海棠看着这样的冷梓若,一时愣住了。

    溶王与四皇子护送仓米出城已有数日,虽已一切从简,但途经的县、州仍是竭其所能,唯恐令这两位皇上面前的红人——一位宠臣、一位皇子——稍有不满。

    这四皇子一到宫外倒似换了个人般,全无半点骄横嚣张,反显得极为谦逊有礼,倒叫溶王一时有些适应不了。

    这日午时,一行人至沂县境内。

    此县也干旱少雨,又与受灾县毗邻,故一入县便随处可见逃荒饥民。

    四皇子道:“国之社稷以民为本,难怪父皇如此忧心了。”溶王是见惯不惊的,只虚应了声。

    走着走着,只觉天气愈见燠热,马也不耐地躁动起来,耳边一丝风也无,众人象处于一个缺氧的高山处,疲累至极,有几个聒噪地便发起牢骚来。

    溶王见此情形,遂骑马从队列的后方行至四皇子跟前,见他眼目虚浮,俨然一副极累的样子,想想他平日养尊处优,莫要累出病来,便道:“殿下,大家都乏了,不如到前面树荫处休整片刻再走。”

    不想四皇子神色一正,“溶王既曾带兵作战最是明白不过,长路跋涉最忌中途精神懈怠,这些日子天气虽热究竟强似雨季,等下雨再歇亦不迟。况如今百姓之急一日不解,帝在京中一日不安。”又转向众人,“请大家再坚持一下,到达之日,本王请你们痛饮,回京时也必亲为诸位请赏。”

    四皇子都如此捱着,众人自然无话。队伍复向前行。

    溶王略感惊奇地看了鸿一眼,四皇子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来一笑,阳光下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面容染了些风尘,倒添了几分平日少有的倜傥潇洒来。

    走出数里,老天忽得翻脸,斗大的雨点劈头砸将下来,令人猝不及防。

    天地间扯起匹匹白帛,水声哗哗就在耳畔,一时雾气氤氲,眼前模糊一片。

    米粮倒是覆了数层油布无碍,人却没那么幸运了,溶王与四皇子争相让对方上轿,结果两人都淋得透湿,其他人自然也如落汤鸡一般,及至一处民舍前,方得以在屋檐下暂避。

    房中主人听闻动静出来察看,见是官兵一缩脑袋就要关门,被溶王用手一挡,“还请老伯行个方便,我们有公务在身。”一面向四皇子道:“先在这儿休整一下吧。”

    溶王与鸿进得屋内,但见四壁透风,数处漏雨,屋内妇人见有生人,忙忙得躲至角落去了。那老伯目滞口拙,依溶王请求寻出几块布巾,溶王将破皱不堪的棉布递与鸿,他面不改色地接过来在脸上抹了几把。

    “你先歇会儿,”溶王说完起身到屋外将棉布分与众人,让大伙把脸及身上的水稍微擦一下。又嘱咐道:“不得离开粮车半步。”

    四皇子鸿看着溶王在另一边随意而坐,头发却还在滴水,忙招手:“你过来。”他不知何意,待走至跟前,鸿一把撩起他的湿发,径自轻轻地揉擦,溶王略有些局促,又不好大声,低声道:“无妨,我习惯了的。”鸿顿了顿,又继续手中动作。

    两人挨得很近,溶王一转头,见鸿垂着眸,眼睫上好象沾了水珠,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拂,鸿一震,溶王正自尴尬,忽闻外间一片嘈杂之声。

    原来檐下过路、躲雨的百姓发现了车上盖着的全是粮食,借着人多雨急竟起哄疯抢起来。

    溶王与四皇子出来见此情景,忙喝声制止,无奈雨势太大,早把人声淹没,压根儿无人理会,官兵们的刀剑又不敢硬来,恐伤及无辜,农户们拿着各家器具,铲的铲,装的装,来来回回忙得不亦乐乎,泼漏出来的米粮洒得四处皆是,也有妇人用衣服兜着仓米互为接应,更有小儿好玩一般索性打起雨中“米仗”,嘻闹声,欢呼声,场面控制不住,登时大乱。

    溶王一咬牙,抡起身边一位兵士的铁戟舞弄起来,只见瓢泼大雨中一条人影在水雾中翻腾,劲气强猛,虎虎生风,所到之处或有避之不及的数声惨叫,血点溅在雨中犹显凄厉。农户们何时见过这阵势,登时傻了,兵士们趁机围着粮车肃然林立,将百姓们隔开。

    待狼狈不堪的队伍行至驿站时,天已放晴了。
发表于 2009-10-12 14:5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厄,你其实不用发那么多贴,发一贴,直接回复,或者修改主贴就可以,这样发贴斑竹很难入库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3 04:4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呃,好的,谢谢提醒。。那请版主改一下,或者直接删了我再重新发过。
发表于 2009-10-13 10:26:26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给你改好了,下次发贴,可以直接发在首贴。如果超过字数首页不能发下去了,可以回贴在下面然后修改标题标明更新。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3 17: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版本
请问可以按一层楼一章的那么发不?比较容易看些。
发表于 2009-10-13 17:27:09 | 显示全部楼层
顶新文,LZ加油~~~~~
发表于 2009-10-14 01: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版本
请问可以按一层楼一章的那么发不?比较容易看些。
影酽 发表于 2009-10-13 17:17


可以的可以的,你新发的时候回贴就行,因为这不是原来没留空楼,所以我就把前面先并起来了。记得把题目改了让大家知道有新章节啊。
lz真勤快,加油啊。
发表于 2009-10-15 11: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哦!!新文,赞!!
楼主加油!!!

基本我们秉持一篇文在同一贴里,至于几楼,作者可以随机应变哒^^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6 16:5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的,先谢谢大家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6 17: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溶王在屋内盥洗换衣时才发现身上数处淤伤刮痕,想是之前一片混乱中留下的,他倒不在意,却想起四皇子鸿,此次既是同行,理当互为照应,遂披衣出门。

    暮色冥冥,郊外的天幕高而远,天青色犹胜京城所见,上弦月如蒙薄纱般轻倚树梢,四下里静无声息,唯轮值守护粮车的兵士见到溶王即肃立行礼,他叮嘱了几句,便往四皇子的住处而去。

    叩门良久无人应,冷梓昕声音拔高了几分:“殿下,已经歇息了吗?”

    一阵悉索声后,门缓缓打开。

    他前脚刚跨进去,鸿就一头栽到了他身上,触手处滚烫,冷梓昕忙将男子半扶半拖地移至床榻上躺下,鸿的眼睛半合半闭,薄唇显出病态的艳红,想是日间淋了雨,又被湿气闷了太久以至受了风寒。

    “殿下不适,怎不早说?”冷梓昕道,“随从去了何处?”说话间将鸿的被褥掖好。

    “命他出去了,别让大家知道......太不济了”,男子的声音时断时续。

    冷梓昕闻言摇头道:“面子竟比身体重要?况且殿下与其他人本也不能比的。”

    岂料榻上人倏地睁大眼,“我可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五谷不分的贵公子。”话很硬气,奈何鸿此时全身发热,面若施脂,眼中又如凝了抹水气,看上去实在没有半分气势。

    “常年行军之人身体自然经得起累些,殿下多心了。”他说完便欲起身。

    “上哪儿去?”男子伸手攥住了冷梓昕的衣袖。

    他低头看去,有些失笑,心想:怎么一病起来倒象个孩子一样,眼睛却认真地看着那人道:“殿下不适,队列恐要歇息两日方可上路,需速差人去请大夫来看看才好。”

    “不用了,”男子缩回手,“我睡一宿就无事了,明日一早出发。”鸿的执拗冷梓昕早已领教过。

    幸好他在外是自立惯了的,也很懂得如何照料人,便亲自将热帕子拧了来覆在男子的额头,又将随身携带的玉露丹丸喂了鸿一粒,忙乎一阵,眼见那人似已昏睡过去,便轻轻起身,孰料,冷梓昕只一动,鸿就睁开眼,拖住他的袖子,含糊说道:“别走。”

    冷梓昕无奈,只得在其榻前打盹,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感到有人在摇晃他,他勉强半抬起眼帘顺势望去,见鸿正使力揪住他的衣摆,眼睛却并未打开,口中直唤:“昕——昕——”,声音似痛似急,闻之恻然,冷梓昕纳闷:莫非是在做梦?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不知唤的是“心”抑或是“馨”,也许就是和自己同名的也未可知。

    一面疑惑一面近前去推醒魇住了的四皇子。

    鸿睁开眼,似醒非醒地看着冷梓昕,那双黑眸似起了轻雾的湖水般朦胧微漾,又象跌碎了一池的星辰般璀璨闪耀,他看着这双眼睛,象着了魔般怔住了……

    男子似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便轻轻地吻住了他,鸿的唇软而韧,又带着异常地热度,象在疼爱一件珍宝般那样轻柔而小心地,在他唇上辗转舔吮,含着他的唇瓣逗弄厮磨,酥麻麻的电流通到了脚底,令冷梓昕浑身起了一阵战栗,正觉透不气来,那唇转而向上,轻轻啜吻着他的发、眉、眼帘,如羽轻拂,如风轻挲,呼吸间的幽香之气令他神智昏沉沉的,只感觉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细密的吻滑向了他的耳垂,灵活的舌时轻时重地或咬或吸,他止不住地闷哼了一声,鸿一震,哑声道:“看着我。”

    冷梓昕在这魔魅般带着情欲的声音中睁开眼来,神情略有些茫然又似不解,平日清朗的双眼蒙了水气,如氤氲着云烟一般,玉色的肌肤泛出了妃色,那淡薄的唇被方才的热情所染,艳靡地微肿着,鸿看着他这样子,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又狠狠吻了上去,炽热的欲火点燃了彼此的身体,黑夜中情色的喘息如水流泻。

    男子有些缓不过神来,眼前的七彩祥云幻化出瑰丽的形态将他绵绵缠住,红色的风迷了他的眼,间或一道闪亮的锐光又让他如落叶般颤抖,祥兽蜷着小舌汲取着汩汩的清泉,一阵强似一阵……他无助地翻腾,央求着,挣扎着,想大喊:放我出去!!一阵虚脱般的快感从头皮麻至脚底,他自云端坠落,徐徐睁开眼,鸿此刻正抬起头来冲他一笑,将唇抿着往上靠了过来:“尝尝你自己的味道。”

    冷梓昕舔舔唇,皱起眉头,鸿笑出声来,眼睛里又窜起了两簇火苗,俯身将手放在他的腰上摩挲,顺着臀部而下,口中叠声唤着:“昕儿——昕儿——”

    男子这时才如梦初醒般使力一挣,鸿诧异地看他,一面仍跪坐在他的腿间,手欲抬起他的腰。

    “你干什么?”冷梓昕浑身无力,可是眼前诡异的情形又让他不得不出声,这才察觉自己声音是嘶哑的,脸上热度烫得可怕。

    鸿闻言一滞,脸色微变道:“别告诉我,你连男女之事亦不通。”口中说着,手上动作也并不停下。

    冷梓昕一把拍掉他的手,“我可不是女的!”声音中带了恼意。

    这下鸿不依了,手上暗自使劲,冷梓昕本已绵软乏力,但鸿高烧未褪,两人纠缠一阵,谁也占不了上风。

    男子看着欲求不满又急又恼的四皇子,衣衫半解,头发披散,脸色不正常地晕红,下身偏硌得他好一阵难受,一时竟有些想笑,又想到鸿之前对自己......便叹口气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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