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2749|回复: 5

时间的血(完结)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0-2-27 10:59: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0-2-27 11:00 编辑

时间的血


(一)

“你喜欢哪一部?”
当亨利·格罗威尔医生凝望着车窗外的时候,身旁的少年突然提出了问题。那是一个黑皮肤的少年,但不是纯种的非裔,倒有些像波多黎各人和隔代黑人的混血儿,他灵活的眼睛闪烁着金绿色的光芒,带着狡黠的神气。
亨利先道了歉,因为他一直看着外面的风景,所以并没有注意这个少年说了什么。这也不能怪他——因为这次远距离的出诊,他才第一次来罗马尼亚,当火车渐渐驶入了南喀尔巴阡山脉以后,漂亮的绿色丘陵便吸引了他的目光。今天的阳光又分外地好,把春季繁盛的青草以及一蓬蓬野花照得如同姑娘们翡翠般的眼睛和黄金一样的秀发,简直美得无与伦比。
“哦,好吧。”少年勉为其难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您比较喜欢维吉尼亚·伍尔芙的哪一部作品?”
“呃……”亨利发出了困难的呻吟,作为一个专门治疗妖魔的医生,他确实对文学不怎么热衷,比起面前的这个作为他助手的少年,他常常有些轻微的惭愧。
“莎士比亚,”他叫着助手的名字,“我想我只读过她的《达洛维夫人》,对这位女士的其他作品根本不了解,所以无从比较,要我选出‘最喜欢’的,实在是件对她很不礼貌的事情。”
“啊,我想起来了!”莎士比亚挑高眉毛,“你钟爱妮科尔·基德曼,她因为那部《时时刻刻》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所以你才去看了《达洛维夫人》。身为一个人类,在接触影像图画之前居然没有先读过文字,可真是浪费您的天赋,我对此非常遗憾。”
亨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真抱歉了,不过身为龙的你只能看人类的文字而不能写,也很浪费你的创作天赋,我对此同样感到遗憾。”
是的,这个少年,莎士比亚,他的原形是一条黑龙,有着平凡的两翼,离一千岁的成年期还有二百多年。不过在从他五百岁那年踏入人类社会开始,他就对这种短寿又卑微的生物所创造出的一种叫“文学”的东西充满了热爱。这让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无论是在龙还是在人的社会里,都有些离经叛道。
面对雇主的挖苦,莎士比亚大度地一笑:“我们在艺术的认识上从来不能达成一致啊,老板。好吧,如果您仍然有兴趣让自己充实一点,我倒是乐意向您推荐那位女士的另外一部作品,《奥兰多》。”
他合起手上的书,给亨利展示封皮——那上面是一个用手斜撑着头颅的俊美少年。
“啊……”亨利想了想,“其实我——”
“您看过电影,我知道。”黑龙用悲悯的口气说,“蒂尔达·斯文顿,其实她不是您喜欢的类型。”
亨利接过了龙的书,脸上有些微微地——仅仅是微微地——发热。“我会读的,”他向莎士比亚强调,“据说我们要去的地方除了读书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您说的是天堂吗,老板?”
亨利不再开口。
龙心满意足地交叉着双手,哼起了歌。
火车在勒姆尼库沃尔恰停留,莎士比亚操着流利的罗马尼亚语为他们租来了两辆自行车,然后把行李放在后面。
亨利对此毫不吃惊,因为莎士比亚的母亲——一头美丽的红色母龙——生活在这个国家,并且担任着妖魔事务部的联络工作,母子俩的关系说不上好,但是莎士比亚仍然勤于练习这种生僻的语言。“尽管从我作为一颗蛋被那该死的法师偷走开始她就没有见过我,可由于家庭传统总有一天我得和她碰面,”黑龙曾经这样对亨利说过,“你要是以为她会屈尊降贵地跟我说英语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是彻彻底底的统治者,一个女王。”
至今为止亨利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那位“陛下”,现在他为莎士比亚总算没有浪费他学的语言感到高兴。
“让我看看地图。”黑龙用一种极为专业的自助游爱好者的神态研究着面前的纸,“您说的是什么地方来着?”
“霍尔米契。”亨利说出那个困难的发音,“据说距离这里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镇,班车很少,因此科佩塞斯库先生才建议我们租自行车……”
“他应该来接我们。”莎士比亚绷着脸,“这次可是距离最远的一次出诊。”
“科佩塞斯库先生不能那么做,我们的火车是白天到,而他是——”亨利突然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他是一个吸血鬼。”
莎士比亚耸耸肩:“很好的理由……如果我说我不会在岩洞顶上倒挂金钩您是不是就能允许我转头回家去?”

但是龙的抱怨很快被接下来犹如郊游一般愉快的短途旅行打消了。
他们按着地图出了勒姆尼库沃尔恰市区,然后朝着西北骑行。一路上人非常少,满眼都是高大的落叶乔木,杨树、樟树、榕树……每个枝头上都缀满了新发的嫩叶,密密麻麻地成长着,仿佛小男孩儿毛茸茸的脑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清香,每吸一口气都是一次肺部SPA。
当他们接近霍尔米契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树林退去,变成了低矮的灌木丛,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远处飞舞着,隐约还能听到汩汩的溪水声。
镇上的夜晚非常安静,人们都待在屋子里,狭窄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游荡的身影。房子都是两三层的低矮建筑,刚刚长出了叶子的爬山虎包围着它们,给它们穿上年轻的春装。在古老的花岗岩的墙壁后面,温暖的灯光好像童年的梦一样带着香味,它们从门窗缝隙中渗出来,在路面的石砖上铺上了明暗花色都不同的地毯。虽然路灯很暗淡,可是这些窗户的光亮足以让亨利和人形的黑龙看清脚下。
“哦,有件事情您得老实告诉我,老板。”莎士比亚慢慢推着车往前走,“您其实没有定旅馆对吗?或者说,您指望着那位伯爵——哦,请原谅,吸血鬼都是这个爵位,您指望着他给咱们在城堡里准备房间?”
“科佩塞斯库先生说他会来接我们,我想他应该起床了。”
“万一他没有闹钟呢?万一他的棺材被钉死了呢?”
亨利觉得自己饿了,饥饿让他一点儿也不想浪费口舌跟莎士比亚拌嘴,但是如果不反驳黑龙就会开始洋洋洒洒的大篇幅演讲。最终拯救他的是街道那头缓缓走来的一个矮小的影子——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大概有六十多岁,留着漂亮的大胡子,穿着普通的棕色外套和棉质长裤,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马灯。他的灰色眼珠里充满了能用“和蔼”“慈祥”来形容的光彩。
“他可以去扮演圣诞老人!”莎士比亚嘀嘀咕咕,“然后吸那些笨小孩儿的血。”
“别有那么强的种族歧视。”亨利低声训斥道,“看,他过来了,你得微笑。”
“亨利·格罗威尔医生?”老人笑眯眯地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问道。
“是我。”年轻的英国人点点头。
“真高兴见到您。”老人向他伸出手,“我是米哈伊·科佩塞斯库,请原谅我只能在这里接您。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房间——很抱歉,只有一个房间。”
“没关系,科佩塞斯库先生。”亨利笑着说,“如果很窄的话,莎士比亚可以变形,像鹦鹉一样蹲在架子上。”
老人大笑起来:“真了不起!”他上下打量着面前黑皮肤的男孩儿,“我知道您,尊敬的黑龙先生,我认识您的母亲。”
“哇喔……”莎士比亚很不礼貌地叫了一声,“我听说她和吸血鬼没有交情。”
老人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事实上,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得告诉你们。”
亨利愣了一下:“请……说说看。”
老人咳嗽了一声:“格罗威尔医生,写信请您出诊的人的确是我,但其实生病的人不是我,而且……我也不是吸血鬼!”
“得了!”黑龙很大度地说,“其实出诊费不贵,如果您发现病已经好了,我们也不会多收钱的,大不了就是来回机票的问题……”
“他今天没有吃晚饭,”亨利笑眯眯地对老人说,“科佩塞斯库先生,莎士比亚只是对您手里的这盏灯垂涎三尺。”
“哦哦,我是听说过龙是吃火和烟的,等下我会准备好……”老人忽略黑龙的刻薄,回到自己要说的事情上,“格罗威尔医生,生病的人是我的主人,克里奇阁下。他带着我隐居在这个镇上已经六十年了。让咱们边走边说吧,我在炉子上还热着土豆汤呢,您可以坐下来慢慢喝……”
亨利点点头:“好的,我相信您的房子肯定是个舒适的地方。”
“不不,”老人连忙摇头,“我住在教堂里。我是那里的守夜人。”
亨利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勉强笑了笑:“真想不到,我是说,克、克里奇阁下,他也住在那儿?”
“是的。”米哈伊·科佩塞斯库善解人意地说,“其实吸血鬼并没有那么排斥十字架,请这边走……”

在通往霍尔米契镇教堂的路上,米哈伊·科佩塞斯库委婉地说明了他隐瞒的事情。
“我不得不这样做,格罗威尔医生。”他用沉重的口气说,“克里奇阁下病得很重,我能看出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以前他从不让我过问他的饮食,所以等我发现他停止进食的时候,事情已经很严重了。我尝试着给他弄来了最新鲜的处女血——”
亨利瞪大了眼睛。
“哦,绝对合法!”老人连忙解释,“现在可不比二十世纪前那样了,如今吸血鬼伤人觅食可是重罪,我们一直小心地不去越界,很久以前他就在喝小山羊血了。不过在罗马尼亚,您知道,在私人诊所那里,要搞到一些人血其实并不算太难,只需要出高价,而克里奇阁下非常富有。”
“好的,我明白了,继续吧,科佩塞斯库先生。”
“总之,这样难得的美味,他连看也不看,就好像我端着的是一杯番茄汁。”
“您能保证他确实没有吃东西吗?也许在您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吃一点儿。”
科佩塞斯库先生黯然地摇摇头:“他的睡眠时间在延长,有时候甚至会一个星期都不醒来。”
亨利皱起眉头:吸血鬼如果长时间没有摄入足够的鲜血,就会渐渐地陷入沉睡,然后在睡眠中枯萎。这个枯萎的过程可能持续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最后化为尘土——除非有人在这中间重新为他们注入鲜血,那样的例子极少极少。
老人烦恼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原因,医生,克里奇阁下并不愿意和我谈论这个话题,他是一个有着古老做派的人,如果不礼貌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孤僻。我试探过,他虽然丧失了食欲,但不认为这件事需要请医生,所以他可能不会欢迎您的到来……”
“等等,”莎士比亚插嘴说,“您的意思是,我们来给他看病,他有可能用拐棍儿或者别的什么打人很痛的玩意儿把我们赶出去?”
“不会的,”老人笑眯眯地安慰黑龙,“您和医生是作为游客来这里暂住,您的母亲是我朋友,她给心爱的儿子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度春假的地方,您会渡过愉快的两周。”
莎士比亚的眼白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显得异常地多,几乎要涨出眼眶。老人仍然在微笑,于是他把暴突的眼睛转向同行的雇主。
亨利的脸扭曲了一下,却平静地点点头:“这样很好,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要求。我们一直优先考虑病人的感受。”
莎士比亚盯着他。
“我们会完全配合您,科佩塞斯库先生。”亨利说。
莎士比亚的嘴角在抽搐。
“我们会不动声色地为他诊断,找到病因,我们绝对不会让他发现真正的意图。”
“格罗威尔医生!”老人用力握住了亨利的手。
“乌拉!”莎士比亚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后来三个人没有再继续说话,但这不是因为气氛的凝滞,而是由于目的地已经到了——
那是一座小巧而古老的东正教教堂。外围残留着旧式碉堡,中间拜占庭式的主体建筑有一大四小的灰色穹顶,上面高高地矗立着十字架,在月光下发出淡蓝色的光辉。虽然大门紧闭,但是彩绘的玻璃窗还是隐约透出些微光,那是长年燃烧着的蜡烛,
“我住在那边。”米哈伊·科佩塞斯库指着东北角上的一扇门说,“那里可以通往地下室,神父将那个地方让给我了,克里奇大人也很满意。”
“住在教堂里的吸血鬼。”莎士比亚嘀咕道,“这就好像有人告诉我其实《追忆似水年华》是大仲马的作品。”
亨利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这很不搭调。”黑龙向他的老板解释道。
“请进,请进。”科佩塞斯库先生很热情地为他们开了门,“随便坐吧,先生们,我去给你们沏点儿茶。”
亨利和莎士比亚将自行车靠在门外,然后进了门。
这间房子大约有五十平方英尺,布置得很整洁,里面隔出了一个小小的茶水间,外面摆放着简单的沙发、橱柜和木床,还有一个写字台。在一面墙上钉着好几副画框,里面是圣母怀抱圣子的模样,还有耶稣受难图,下面的桌子上装饰着鲜花和蜡烛,还有一个颇有年头的铁十字架。这间屋子有三个门,一个是他们进来的,还有一个在地板上,就是通向地下室的,另一个则通往教堂,虚掩着,能看到隐约的烛光。
莎士比亚跺跺地板,神秘兮兮地给亨利耳语:“您猜‘他’起床了吗?也许我可以叫醒‘他’。”
“别那么没礼貌,”医生皱了皱眉头,“你该想想怎么配合科佩塞斯库先生。”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的,您指望我怎么跟她的老朋友热乎起来?”龙刻薄地说,“为了一个得厌食症的吸血鬼撒一个谎,我们就得用一连串的谎来弥补——”
他忽然停下来,把身子倾斜了一些,眼睛直盯着亨利背后的远处。
医生愣了一下,刚要回头,就看见莎士比亚霍地站起来,推开通向教堂那边的门,大步迈了出去。
“你干什么……”
亨利的话还没有说话,莎士比亚已经像赫尔墨斯一样飞奔出去,只用了十几秒就直冲到教堂的另一头,把一个矮小的白色身影扑倒在地。亨利有着绝佳的运动神经,但他赶到的时候也仅仅是刚好看到黑龙把那个男孩儿提起来。
“哈!”莎士比亚得意洋洋地拎着那男孩儿的衣领,“瞧,一个圣职助手,同时也是一个兼职小偷。”
被他抓住的男孩儿的确穿着一件白色罩袍,手里还抱着一盆用来装饰圣坛的鲜花。他大概十四五岁,个子不高,有一头柔软的淡黄色头发,皮肤白皙,眼睛是碧绿色的,遇到这意外时他的脸上并没有愧疚和惊恐,倒是很小心地查看怀中的花儿。
“慢点儿!”亨利警告他的助手,“你在干什么?”
“这小朋友偷东西!”莎士比亚摇晃着他手下的少年——虽然他变化的形象也不过十七八岁,但是身高占了很大优势,“我看着他鬼鬼祟祟地在圣坛面前来回走动,然后抱起什么东西就往侧门那里跑。”
“也许你该听听他怎么解释?”亨利提醒道,“别像捡到绝版书那么咧嘴傻笑。”
“快点解释!”莎士比亚继续摇晃着单薄的男孩儿,“我得帮你翻译成英语,那很花时间!”
那个男孩儿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听见另外一头响起了米哈伊·科佩塞斯库的惊呼:
“克里奇大人!天哪,发生了什么事?”


(二)

克里奇·亚历山大·马尔库斯生于1512年,曾经是一个匈牙利人(作者注:匈牙利人的姓在前,名在后),甚至算得上是圣·伊斯特万国王的后裔分支,不过土耳其人打过来的时候他也只能跟着父母逃到了罗马尼亚,然后被这里的某个吸血鬼夫人看上了,接受了“初拥”。如今他已经五百多岁了,仍然是一副青春年少的模样。
莎士比亚的鲁莽导致他的手臂上有些擦伤,这让科佩塞斯库先生非常不满,因为吸血鬼缺少进食以后连自愈能力都变弱了。幸亏亨利随身带着一些药,然后又多念了几遍治愈魔法咒,才让忠心的老仆人平静下来。
科佩塞斯库先生用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介绍了这两个陌生人,保证这个老朋友的儿子和他的“指导老师”只是来度假,住一两个礼拜,于是年长的吸血鬼向他们表示欢迎。
“我一点儿也不想伤害您,”莎士比亚交握着双手,努力让眼睛里浮现出一些水汽,“我只是一条比较有正义感的龙,我常常觉得如果看到过分的事情不去出力,那将否定我的价值。您看,我爱这个地方,我一来就爱上它,当然会自觉地保护它。我的身体往往比脑子先行动,大人,您知道情感的力量——”
“很强大,是的。”吸血鬼接上他的话,但说的是流利的英语,“好了,莎士比亚先生,最有价值的话是最精简的,您的歉意我已经收到了。”
克里奇的声音还介于男孩儿和男人之间,显得清亮悦耳,又有些难以描述的淳厚。他就这样倚靠在沙发上,一边活动着受伤的那只手,一边向黑龙微笑,那表情实在是非常得体。亨利觉得,跟他的风度比起来,莎士比亚的八百年岁月似乎都白活了。
“您的英语好极了。”医生真心诚意地夸奖了吸血鬼,“您刚才在做什么,大人?为什么会到圣坛前面去搬花?”
“哦,这是我种的白玫瑰,”克里奇轻轻地抚摸着身旁的那一小盆花,它长得并不茂盛,但是已经开始结出花骨朵了,“平时都放在教堂里,所以晚上得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早上还能沾一些露水。”
“您爱种花?”亨利饶有兴趣的问。
“谈不上,只是种过几株玫瑰而已。”
莎士比亚按着胸口,咳嗽了两下,突然提高声音:“含苞的玫瑰,采摘要趁年少,时间老人在飞跑,今天,这朵花儿还满含着微笑,明天它就会枯萎死掉。
室内忽然有些安静,端着土豆汤的进来的米哈伊·科佩塞斯库先生如同石像一样呆原地,而克里奇也有些惊异地盯着黑龙,只有亨利镇定地向主人笑道:“一个赔礼,大人,莎士比亚把这首诗献给您。”
“哦,谢谢。”克里奇笑起来,“罗伯特·赫里特的诗可不是献给我的。”
莎士比亚怪模怪样地盯着他,而吸血鬼则重新抱起花盆,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嘿……”黑龙如梦初醒一般地看着亨利,“我开始喜欢这家伙了,他是个知识分子。”
年轻的医生有些脱力的感觉,他想自己可能是饿过头了,所以眼前发黑,也没有力气说话。他转过头去,默默地吃着科佩塞斯库先生的土豆汤,一边从窗户里望着外面——
远处是教堂的墓园,月光照着那片灰色的世界,只能看见一些古老的墓碑的轮廓。它们高低起伏的影子形成一种诡秘的波浪,黑色又沉寂,凝固在时间中。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地漂浮到这些波浪中间,好像一只萤火虫投入大海,渐渐地被吞没了。
亨利收回了目光,心中却有些高兴——
一个得了厌食症的吸血鬼,还好他有个养花的爱好。


亨利在科佩塞斯库先生准备的房间里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那是紧邻着起居室的一个储藏间,临时被改作了客房,大约只有十平方英尺,刚好能摆下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很旧的长沙发。
莎士比亚没有抱怨,毕竟他变成常用的龙形以后躺在上面完全合适,他不再因为要学着鹦鹉或者别的鸟那么睡觉而烦恼。
科佩塞斯库先生的工作决定了他基本上要在中午以后才起床,所以亨利和莎士比亚也遵循主人的作息规律。可惜他们还不能完全地转换生物钟,大概在十一点左右就起来了,并按照主人留下的字条儿,去镇上的“郁金香”餐厅吃点东西,科佩塞斯库先生甚至还推荐了几样菜。
“这是我们逛逛的好机会。”龙兴高采烈,换上一身青绿色的外套,“瞧,‘圣诞老人’在睡觉,他的主子也在睡,我们可以暂时把工作放到一边去。”
“是需要逛一逛。”亨利赞同莎士比亚的观点,“但是我觉得我们得好好了解这个地方。一个吸血鬼无缘无故是不会得厌食症的。想一下丘吉尔先生,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
“那个大蛤蟆?”龙毫不费力地回答道,“是的,英国唯一个具有波斯血统的可变形妖魔。”(作者注:请参考莎士比亚系列中的《小格罗威尔先生的特殊病例》)
“他的消化问题就是环境污染给弄的,所以我们得先排除让克里奇大人生病的外部因素。”
“好吧……听您的,老板。”龙有些失望,但是眼睛又转一转,“我注意到了您的用词,您称呼他为‘大人’。”
亨利愣了一下,他明白莎士比亚的意思,吸血鬼都是讨厌的家伙,高傲、苍白、神经质,斤斤计较,架子大,很多妖魔都不喜欢他们。但是说实在的,克里奇绝对不会给人负面印象,他的长相俊美,气质温和,而且彬彬有礼,虽然有点冷淡,可是——哪个吸血鬼热情如火呢?
亨利打心眼儿里不希望这样一个难得的顺眼的吸血鬼因为胃口问题而永远睡去。
“我们从墓地后面走过去吧。”亨利对他的助手说,“昨天晚上克里奇大人抱着那盆玫瑰去那儿了,也许花儿还在。”
“可能吧,但是依我看把生命力旺盛的花朵送给死人,真是存心让他们不得安息。”
“别那么偏激。”
“其实这是一种黑色幽默,老板,您真没文化。”
……
亨利带着愤世嫉俗的龙从墓地走过,那里有条路绕过教堂回到镇上,不远不近,适合早上散步。
这片墓地很古老了,因为一直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所以它一年比一年热闹。墓碑的式样和风格多得能凑成一个博物馆:有些早就衰败了,风化、剥落,如同老妇人的脸,坑坑洼洼的,连主人的名字都看不出来;另一些还是簇新的,有简单的笔直线条和冷冰冰的墓志铭;还有的甚至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大理石十字架,上面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
“按理说,人类对于活着的岁月越看重,就该越注意死后的记号,但现在却反而更忽略了。”莎士比亚感叹道,“这只能说,你们越来越浅薄了。坟墓可是一个人一生的总结。”
“如果我能自己选择,我肯定要修个伟大的金字塔。”亨利心不在焉地敷衍,仔细地看着这些年代不同的墓碑。其实上面的单词他一个也不认得,但是那些墓碑前都放着熟悉的鲜花。它们并非采摘下来的,而是种在花盆里。
“看来昨天咱们睡了以后,吸血鬼大人还做了很久的体力劳动。”龙煞有介事地评价道,“他种了不止一盆花呢,而且还这么公平地分给了每一个墓地居民,真是个浪漫的家伙。我猜等科佩塞斯库先生起床以后,又要把它们重新送回教堂去,这主仆俩太默契了。”
他们绕着墓地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于是从教堂正面的大路向着镇上热闹的地方走去。
霍尔米契虽然偏僻,面积也不大,但是公共设施倒很健全,因为有路牌的指引,莎士比亚竟然真的找到了科佩塞斯库先生介绍的小餐馆。尽管已经是中午了,人很多,可仍然有为熟客保留的座位,当莎士比亚说自己是科佩塞斯库先生的客人时,胖胖的侍应生立刻把他们带到一个靠窗的餐桌前。
“给我们来一份酸菜肉卷,玉米羹,再来杯咖啡。我要一份奶油冰激凌。”莎士比亚飞快地用罗马尼亚语点了菜,然后用英语对亨利说,“开始调查吧,歇洛克·福尔摩斯,在这样的场合里人们的嘴都不严。”
“跟男招待谈谈,抓住机会。”亨利低声叮嘱龙,“虽然克里奇大人在晚上出来,但是总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看看他有没有跟这些人接触过。”
莎士比亚叽里咕噜地跟侍应生说几句,那人咧开嘴笑了笑,回答了一些,然后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他说了什么?”亨利追问道。
莎士比亚慢条斯理地用手指头敲击着桌面:“啊,他的语言真是粗鲁又平乏,如果原封原样地转述实在让我不能容忍,我得修饰一下……”
亨利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吧……其实他们经常见到那个穿白衣服的‘男孩儿’,那是科佩塞斯库先生的孙子,因为身体不好才过来养病的。据说是畏光症,所以白天都在屋子里学习,一般晚上才出来走走。”
“这个谎话很蹩脚,不过倒说得通。”亨利评价道,“几十年的时间都这样吗?他们怎么让村民们都保持这样一致的印象?再套点儿话,让他们再多说一点儿。”
不一会儿侍应生将罗马尼亚的传统美食端了上来,亨利大快朵颐,而莎士比亚则缠着那人东拉西扯,直到侍应生有些不耐烦地借故离开。
“守夜的‘圣诞老人’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居民,”黑龙把了解到的事情告诉他的雇主,“他好像有六十多岁了,妻子死了十年了,儿子在外国工作。齐奥塞斯库执政的时候他曾经偷偷跑到匈牙利,不过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回来了,一直担任着教堂守夜人的工作。这里的人对他的评价倒不坏,老实、安静、和蔼,酒量很好,会拉手风琴,此外没有别的。关于他的那位‘孙子’可什么也探不出来了,很多人都是打了照面或者远远地看到过,”
莎士比亚突然略微倾过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这里面肯定有一半都是假话!我并不想污蔑那端盘子的,但他一定是被施了催眠咒!”
亨利想了想:“只需要试一试就可以了。”
妖魔医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钢笔,在白色的餐巾上写了“吸血鬼”这个词,然后要求莎士比亚用罗马尼亚语在另一张餐巾上又写一遍。他将钢笔收好,拿出了一小瓶男用香水,小心地喷了一些在两张餐巾上。
“黑珊瑚水,可以防止法术反噬。”亨利简短地解释道,“现在再把那个侍应生叫过来,告诉他我们要点菜。”
“您可真狡猾!”莎士比亚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招呼满堂穿梭的胖招待过来,那家伙脸上充满了对啰嗦的外国人的厌倦,但是莎士比亚用小费化解了他的怨气,他先点了点自己这张餐巾上的词:“我要一份这个。”然后又指着亨利的餐巾,“再给这位先生来一份这个。”
那个侍应生满脸堆笑地把那两个单词抄在了本子上,送到厨房里。不一会儿,一份肉皮冻和一份炒杂碎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看,我说的没错,果然是催眠咒!”莎士比亚的表情好像是中了奖。
“哦,”亨利挑高眉毛,“有关吸血鬼的概念全部替换掉了,一旦碰触就会自动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催眠术……”
“那位小毛头大人真聪明,这样一来麻烦会少很多。”莎士比亚难得说了句实话,“不过,老板,您吃得下这么多东西吗?”

(三)

吃了饭以后大约是十二点三十分,亨利撑得像只充气的河豚,他掩住口偷偷地打了个嗝,如果不顾脸面的话,他甚至想松开皮带。龙非常惬意地享受了自己的奶油冰激凌,同时更加惬意地享受着亨利的窘迫。
“好了。”亨利结了帐,站起来,“我们可以走着回去,顺便做一点毒物和法术残留的测试。”
“这个怎么办?”龙细心地指了指写着单词的餐巾。
“留在这里没有关系,反正他们会很快清洗,即使洗不掉,也不会有人认出真的单词。”
现在阳光正是最灿烂的时候,金色的光辉亲吻在皮肤上,感觉非常温暖。有些淡淡的青草味儿弥漫在空气中,不时飘过一阵微风,会混合一些说不出来的花香。狭窄的街道上人并不多,偶尔会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提着藤编的篮子走过,即使对着亨利和莎士比亚这样的陌生人,也会报以友好的微笑。
“谁能想到,这样的地方会住着一个吸血鬼呢?”黑龙忍不住感叹道,“人类的想象力可永远难以媲美现实的精彩。”
作为人类一员的亨利很想驳斥龙的荒谬,但是他想了半天觉得拿科幻电影去和龙争论未免有些底气不足。“别时时刻刻都不忘给自己找优越感。”医生没好气地说,“咱们得走到偏僻的地方去,否则一念咒就会被人当疯子。”
“一切都听您的。”莎士比亚笑眯眯地看着他。
亨利选择了房屋之间的狭窄小巷,观察到没有人的时候,从怀里的香烟盒里倒出一些粉末,把它们撒到墙角和空中。那些粉末飘散出去以后,立刻变成了拇指大小的晶莹球体。这些球体附着在石头和别的什么东西上,无声无息地隐没了进去。
他们继续朝前走,在小道旁的灌木丛里又撒了一些,在看见溪水的时候同样没有放过。那些粉末统统变成可爱的透明球体,欢天喜地地融入了它们可以附着的东西。
“气味妖精很正常。”亨利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周围,“如果有什么容易让妖魔感染的病毒,这些小家伙儿会躁动着变成黑色。”
“或许还应该去查一查吸血鬼住的地方。”莎士比亚建议道,“万一他的棺材几百年都没有好好地清洗过呢?”
亨利有些恶心,可这个建议还算靠谱。他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偏好,莎士比亚,有些妖魔你喜欢,有些你讨厌,这很正常,我也讨厌干奶酪而喜欢鱼汤。但是我觉得你对吸血鬼的讨厌似乎分外明显,即使是克里奇大人,你也不能有点儿敬意。”
黑龙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他们是被写到书里最多的一种妖魔,浪漫和恐怖的结合体,但龙不是给巫师们打工就是傻乎乎地喷火……这才是歧视吧。”
亨利觉得问那个问题的自己真是太蠢了。


等他们走回教堂的时候,米哈伊·科佩塞斯库先生已经起床了,正在把鲜花搬回圣坛下。看到亨利和莎士比亚,他笑呵呵地扬起手打招呼。
“吃得怎么样?”守夜人问道,“但愿这里的菜还合您的胃口,格罗威尔医生。”
“是的,非常棒。”亨利真心实意地说,“我的食量大了一倍。”
“英国人到哪儿都会觉得当地的菜好吃。”莎士比亚嘀咕了一句,又向主人勉强赞美道,“别的我吃不了,不过冰激凌还算够冷。”
“您需要帮忙吗?”亨利快步走向科佩塞斯库先生,
“哦,不,谢谢,我马上就干完了。”他朝教堂里偏了偏头,“神父在里面接受一些信徒忏悔,咱们等会儿到我房间里谈吧。”
亨利点点头,和莎士比亚来到了主人的起居室,不一会儿科佩塞斯库先生进来,把通往教堂的那扇门锁上了。
“我们今天在外面测试了一下,这个地方没有危害妖魔的毒素存在,人类污染基本上也没有,至少外部环境是没有问题的。”亨利对主人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看看克里奇大人的房间。”
老人摸了摸胡子,踌躇了一会儿,正当亨利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点了点头:“可以,不过我想黑龙先生最好留在房间里,如果神父敲门,就叫我上来。”
亨利点点头,完全没意见。
“那下面肯定见不得人。”莎士比亚悄悄地在雇主耳边嘀咕,“您看,我说的一贯有道理。”
亨利板着面孔仿佛没听见,然后收拾了一些东西就跟着科佩塞斯库先生进入了地下室。
地下室的墙壁上有些昏暗的小灯泡,照亮了大约二十级高低的台阶。尽头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很低矮,但是打扫得很干净,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小橱柜,上面的球形台灯发出朦胧的光芒。在橱柜另外一头是一张精美的雕花铁床,单人床,克里奇躺在上面,柔软的黄色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皮肤和枕头几乎一个颜色,粉红的嘴唇张开,吐出极其轻微的呼吸。
他就像一个睡美人。
亨利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但他很快就转开眼眼睛,古里古怪地望着科佩塞斯库先生。
“您在找棺材?”老人低声笑了笑,“哦,医生,他们当年只是为了躲避日光而已。”
“啊啊,我确实很传统。”亨利自嘲道,压低了声音,“不过,他睡着的样子跟人类几乎没什么区别,就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科佩塞斯库先生忧郁地感叹:“如果真是普通人一样的沉睡就好了。克里奇大人的睡眠越来越久,也越来越沉,我们就算大喊大叫也不能惊醒他,您要做什么就请吧,医生。当然了,轻一点儿会显得有礼貌一些。”
亨利接受了他的建议,取出粉末状的气味妖精,把它们温柔地洒向地面、墙壁和床周围。那些小东西很快就变成了透明的球体,隐没了进去。不过有些不小心碰到了克里奇的头发或脸,立刻紧张地弹跳了几下,逃到一边儿去了——它们也不敢去冒犯吸血鬼的身体。
亨利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盯着他的科佩塞斯库先生说:“克里奇大人的居住环境中没有什么危害他的毒素,这是好消息,不过对作为医生的我来说,这或许是个坏消息——我没有发现最可能存在的致病因素,所以很难对病人下准确的诊断。”
“慢慢来,医生。”和蔼的老人劝慰他,“大人今天晚上会醒过来,也许您能再试试别的方法。”
“不能让他觉察而又有效的方法。”亨利又叹了口气,“这可是要求一个医生有间谍的本事。”
科佩塞斯库先生尴尬地搓着双手,这模样倒让金发的年轻人为自己的不专业而内疚起来。“我可以采一点样本吗,先生?”亨利微笑着转换了话题,“我的意思是,取一点克里奇大人的头发或者指甲什么的。”
“哦!”科佩塞斯库先生连忙点点头,“如果只要一点点是没有问题的,我来帮您。”
他从钥匙扣上取下了一把便携式小剪刀,又戴上金边夹鼻眼睛,这才单膝跪地,弯下腰,非常小心地拈起“睡美人”的几根头发。
“这么多吗?”
“哦,请再多一点,只多一点儿就可以了。”
“好的……”
科佩塞斯库先生最终将一小撮淡黄色的头发放在洁白的手帕中,包好了递给亨利。
“非常感谢。”医生将样本揣进怀里,然后表示他暂时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于是主人把室内的光线调暗了一些,领着他出去。
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亨利心中原本就有的疑问像发酵的面团儿一样变得越来越大,终于有些冲动地说出了口:“对不起,科佩塞斯库先生,请原谅我的冒犯,我实在是有些好奇:作为一个人类的您,为什么会成为吸血鬼的仆人呢?我的意思是,您似乎对克里奇大人非常非常地忠心。”
科佩塞斯库先生转过头来笑了笑,脚下却没有停,他沉默地把亨利带出了地下室,又关好门。就在亨利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慢吞吞地开口了。
“人老了,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就得费点儿时间。”科佩塞斯库先生摸摸胡子,又掰着指头算了算,“大概有六十多年了吧,从我第一次见克里奇大人到现在,的确是整整六十三年了。那个时候苏联人已经占领了罗马尼亚,他们可不会对纳粹盟国客气,把什么东西都拿走了,到处一团乱。我和父母失散,流浪到一个偏僻的郊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几乎快要饿死了,那个时候是克里奇大人捡到我……就像捡了一只小狗,但他给我面包和黄油,让我活了下来。”
“您不知道他是吸血鬼?”
“他第二天就告诉我了。”老人耸耸肩,“天哪,我那时候只有六岁,吸血鬼就只是奶奶们嘴巴里的传说。我记得我当时给克里奇大人说:‘你可以喝我的血,但是能每天给我一块儿面包和一杯牛奶吗?’他就回答了一句‘好啊’,然后就把我养活大了。”
亨利吃惊地叫起来:“他吸了您的血?”
“不,一次都没有,”科佩塞斯库先生看着亨利的眼睛,“所以他一直都是我的主人,我得还那些面包、牛奶和黄油的债。”


霍尔米契镇的神父跟他的教堂一样古老,满头白发,弯腰驼背,头昏眼花,忏悔的教徒常常得冲着他耳朵大声叫喊,才能得到宽恕。他每天只能为上帝服务一小会儿,做弥撒和举行其他仪式的时候,圣职助手们都得打起全副精神。不过他倒给了科佩塞斯库先生和克里奇一个很宽松的生活环境。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神父管理着白天的教堂,而科佩塞斯库先生和他的主人接管夜晚的教堂。当亨利看着夕阳落下,天边的云朵由金红色变成了暗红色时,心中有些奇妙的感觉。
“这是休假吧,老板?”莎士比亚注视着亨利的表情,说道,“您没有诊断出那吸血鬼的病因,他们也不着急,既然不赶时间,住在这地方也挺不赖的。”
“你每次说反话都很蹩脚,”医生无趣地看了龙一眼,开始收拾勉强的便携式显微镜和一些药水——那上面放着吸血鬼的少量发丝。
“哦,您在做检测,看来结果可以打A。”
“是的。”亨利点点头,“除了少量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质干枯以外,并没有什么病毒和诅咒的迹象,所以在身体上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他真的没有吃东西了?”
“应该是的,吸血鬼摄入的血液要在身体内转化成维持生存的‘新血’,但是我发现他的体内‘新血’残留量已经低于正常值了,至少有七十年都没有吃东西了吧。”
“难以置信,能他肯定不是为了减肥吗?”
亨利为莎士比亚轻佻的口气皱起了眉头:“克里奇大人就要醒过来了,我希望你注意言行。”
“对于厌恶的对象仍然保持着礼貌,这是人类才有的虚伪。”
“把敌对情绪赤裸裸地流露出来的都是单细胞动物。”亨利粗暴地瞪着莎士比亚,“如果你说了什么影响病人情绪的话,那本《奥兰多》就别想要了。”
“啊!”黑龙怒气冲冲,“反正你也没有看,不如趁早把它还给我!”
亨利第一次在莎士比亚面前觉得理亏,他沉默地摸进宽大的外套口袋,把那本狭长的小开本硬皮书掏出来。他看着封皮上绿色的背景和少年的头像,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然后翻开——在夕阳的光线中,他读到了这么一段文字:
“在这之后,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经常光顾此地,看桦树化为金色、蕨菜萌发嫩芽;看月圆月缺;看(或许读者能想象出下面的句子)四周草木由绿变黄,又回黄转绿;看日升月落,雨过天晴,四季循环往复。天下之事,二三百年一成不变,惟有些许尘灰、几只蛛网,一位老妇人半小时就可以抹净。如此一来,人们不禁觉得,只须使用‘岁月荏苒’(此处可在括号内标上确切时间)、万事依旧这类简单用语,一切就尽在其中了。
然而,不幸的是,时光尽管精确无比地创造了动植物的兴衰,对人的心智却没有同样简单的功效。此外,人的心智对时光的作用也同样奇特。一旦嵌入人的精神的奇异成分,一小时就可能拉长,甚至可能超出其时钟长度的五十或一百倍。另一方面,在人的心智的计时中,一小时又可能由一秒钟来精确表示。对钟表表示的时光与心智的时光之间这一奇特的差距,人们知之甚少,因此很值得进一步充分探讨。”
亨利突然之间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有了继续读下去的欲望,这种迫切的渴望甚至比跟莎士比亚斗嘴更加强烈。于是他低下头,就这么靠在窗户边开始阅读,甚至连龙什么时候从他旁边离开都没有觉察。他看着奥兰多漫长而富足的生命,看着爱情在他青年时代的开放。他一直这么读啊读啊,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书页上的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如同浓重的黑雾一样化成了一片。
“您为什么不开灯?”
说话的是科佩塞斯库先生,他刚刚把神父送回了他住的一幢独立小屋——那里离教堂很近——正赶回来做晚餐。老人顺手把灯按开,又把外套放在了沙发上:“我看见您的助手在墓地那边游荡,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亨利如梦初醒似的把书合上,“您不用管他,他只是在欣赏那些墓志铭而已。”
科佩塞斯库先生忙忙碌碌地烧了一些牛肉,然后端到亨利的面前,还为他斟满了一杯葡萄酒。他们吃完饭以后天完全黑下来了,就在太阳的光线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地下室的入口传来了“咔哒”的一声轻响,接着一个有着淡黄色头发,身体瘦削的少年走出来。
“晚上好,克里奇大人!”科佩塞斯库先生问候道。
“晚上好,米哈伊。”吸血鬼看着亨利,“晚上好,格罗威尔先生。”
“您好。”
吸血鬼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仆人身上:“那么,我的水壶在哪儿?”
“已经准备了。”科佩塞斯库先生殷勤地从角落里拿出一把浇花用的喷水壶,还有小巧的花铲和剪刀。
“谢谢。”克里奇接过他的东西,揭开盖子看看,对于配好的肥料水表示了赞赏,然后就出门往教堂里走去。
“请等一等。”亨利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也许我能帮帮您的忙。”
克里奇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碧绿的眼珠好像猫一样,让亨利有些心虚。他忐忑地攥紧了手,但是吸血鬼却反而笑了起来,点点头。

(四)

摆放在圣坛附近的鲜花大概有几十盆,都是很平常的蔷薇、月季、三色堇等等。它们虽然并不算名贵,但是都被照料得很好。亨利看着克里奇耐心地给每一盆花浇水、松土,然后又把枯败的部分剪去。亨利打扫完掉在地上枝叶以后,克里奇已经开始把花盆都搬到墓地那边去了。
亨利很自觉地抱起一盆三色堇跟在后面。
“辛苦了,格罗威尔先生。”吸血鬼真诚地表示了感谢。
亨利很高兴他先开口,这样搭话显得非常自然了。“这没什么,克里奇大人。”亨利对他说,“我并不是恭维,但是您的花儿确实养得很好,瞧它们的模样,多漂亮。”
“这不是我的功劳。”吸血鬼摇摇头,“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花儿们都会盛放,即使把它们栽在野地里也一样漂亮。这可是春天,格罗威尔先生,生命力最旺盛的一个季节。”
“不过您确实很照顾它们,是这样的,您喜欢花吧……”
吸血鬼朝他眨眨眼睛:“我喜欢一切活着的东西。您知道,我其实是个活死人,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他向一大片墓碑抬了抬下巴,“——唯一的区别是我会动。”
他走到一个墓碑旁,把手上的月季花放到它面前。
“多伊拉·托恩斯库,1903年——1967年,‘他是一个温柔的丈夫,一个慈祥的父亲,他的一生没有遗憾。’”克里奇念着这快碑上的墓志铭,笑了笑,“我记得这家伙在喝酒以后喜欢唱《盛开的玫瑰》,而且老是跑调,不过死后的评价倒是合适……”
他又从亨利手中接过一盆玫瑰,放到了旁边的墓碑前,那上面写着“拉丽塔·托恩斯卡娅,1914年——1969年”的字样。“他太太的确是个美人,”克里奇接着说,“我记得她很会做裁缝活儿,能绣很漂亮的头巾。”
“您都认识这里的人?”
“我住在这里已经有一百年了,”吸血鬼转头来笑了笑,“这墓地里有一大半的人我都认识。请让一让……”
克里奇擦过亨利身旁,继续朝着教堂走过去。妖魔医生看着吸血鬼白色的背影,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穿越了时光的灵魂。
“他真是像个女人。”
莎士比亚的声音突然从亨利背后传来,他正在一个家族墓室的后面,浓密的植物和藤条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而偏黑的皮肤在夜色中很不显眼。
“你在那儿干什么?”亨利古怪地看着他。
莎士比亚张嘴吐出一点儿火焰:“借光欣赏哥特式的浮雕,我猜这家人是名门望族。”
“继续欣赏吧,别出声就行。”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老板?”
“捡有用的说,谢谢。”
龙从墓室后面走出来几步,严肃地看着亨利:“老板,那个家伙已经行将就木了,我觉得他会死。”
医生垮下肩膀:“我知道你讨厌克里奇大人——”
“不是这个原因,老板,”莎士比亚的表情仿佛是被侮辱了,“他在怀旧,这可不是一个永生者的做的事儿。您看我,我的年纪比他大,可我青春洋溢,但他刚才的口气如同一个老人,而且是那种完全迟暮的老人。”
亨利虽然觉得黑龙的话中有些令人恶心的成分,但是别的的确有些道理。
“他来了……”亨利还在脑子里盘算,黑龙已经重新缩进了阴影里,“也许您再多陪他搬搬花儿就能发现新东西。”
墓室后面传来了拍打翅膀的声音,莎士比亚已经不见了。亨利转过身来,对抱着两盆花的吸血鬼露出微笑:“让我来帮您,克里奇大人。”
他们俩拉来来去去地搬动着那些花儿,把它们放到每个墓碑前,克里奇偶尔会说说哪些是他认识的人,亨利专心致志的听着。他们大约摆放了七十多盆花,亨利把最后两盆抱了出来,一盆蓝色的风信子,一盆白玫瑰。克里奇正蹲在一个墓碑前,凝视着上面的字迹——吸血鬼的眼睛从来都能在黑暗中看清楚一切。
亨利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平板而冷漠,但是嘴角紧绷的样子又像故意维持着现状。亨利几乎不敢去破坏这一刻的沉寂,他小心翼翼地将白玫瑰放在旁边,轻轻地把那盆风信子端到了克里奇看着的墓碑前。
吸血鬼脸上的肌肉终于缓和下来了,他感激地冲着亨利点点头,低下头来看了看墓碑前的花。“也许这样更合适,”克里奇一边说着,一边把面前的白玫瑰和旁边的风信子调换了一下,“天亮以后,米哈伊会帮我把花儿们重新放回圣坛前的。不管怎么说,今天能得到你的帮助,我非常高兴,格罗威尔医生。”
亨利礼貌地客气了几句,在克里奇走开以后,他留意了一下吸血鬼凝视的墓碑,那上面雕刻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勉强记下生卒年代和大概的式样。
“得找莎士比亚来好好认一下。”亨利在心底暗暗地说。

“齐娜·耶雷米娅,1890年——1930年,‘她的容貌是春天的白玫瑰,就算季节过去,馨香却永远流传。”
黑龙低声读着墓碑上的铭文,然后把它们翻译成英语。
现在正是白天,温暖的金色阳光已经把昨天夜色中的冰冷和阴霾全部都驱散了,白色的玫瑰还放在墓碑前,花瓣上的露水反射着钻石一般的光芒。
“是个女人……”亨利喃喃地说,“似乎还是个美人。”
“反正现在是个死人。”莎士比亚冷冰冰地说,“您说那小家伙特别调换了花盆?”
“他把白玫瑰放在她的墓前,看来是因为这个铭文的原因。”
“我看不见得。”黑龙摇摇头,“昨天我在你们走了之后又逛了一圈——请放心,我是用的人形——有些墓碑会把女主人比作乱七八糟的花,我大概见到了让‘芍药’夫人欣赏‘矢车菊’一类的。”
亨利摩挲着下巴:“让他多留心一下的肯定是熟人。也许他喜欢她,不过他为什么没有让她接受自己的‘初拥’呢?”
“老板,”莎士比亚惊奇地看着他,“我现在能确定您虽然长得很帅,但是肯定没有恋爱过!”
亨利对他怒目而视。
“别恼羞成怒,我说的是事实吧!”黑龙眉开眼笑地说,“吸血鬼怎么会去把自己爱的人变成一个活死人呢?”
亨利的心猛跳了一下,皱起眉头——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莎士比亚说的是正确的。“如果,”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是说如果,霍尔米契镇的环境对吸血鬼的体质没有损伤,而克里奇大人也没有受到毒物和诅咒的威胁,那么他的厌食症就只能从心理上找原因。我们得再观察几天,看看这个人对于克里奇大人是否真的非常重要。”
“我愿意赌一颗龙牙!”莎士比亚脸上充满了笃定,“他是因为爱情的原因才这样对自己的,绝对没错!真是糟糕,我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一点——尽管只有一点儿。老板,您去哪儿?”
亨利已经转身朝着科佩塞斯库先生住的地方走去了。
黑龙提高了声音冲他叫道:“您得听我的,老板,多帮那小家伙搬几天花盆,这些事情就一清二楚了!您会知道我是对的……”
亨利把龙远远地抛在身后,很不礼貌地叫醒了正在补眠的守夜人。科佩塞斯库先生揉着惺忪睡眼有些惊讶地张开嘴。
“抱歉吵醒您,可是我绝对有充分的理由。”亨利潦草地道了歉,问道,“齐娜·耶雷米娅您认识吗?”
“谁?”
亨利又重复了那个名字。
“哦……”老人摇摇头,“我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太小了,只记得有一户裁缝姓耶雷米娅,现在他们家还有几个孙女住在北边的屋子里,依然做裁缝生意。”
“谢谢,科佩塞斯库先生。”
亨利站起身来,从皮包中找出一些东西揣进口袋里,又招呼外面的莎士比亚跟自己一起出门。
“等等,医生!”老人光着脚跳下床,“您为什么要问这个?跟克里奇大人的病有关吗?”
“我会回答您的,但不是现在!”


“我偷偷地把催眠药粉吹过去,然后她们会统统倒下,咱们就能大摇大摆进去了!”黑龙盯着远处的那幢房子,贼兮兮地笑了,“您觉得我的计划怎么样,老板?”
“万一有人路过看到就立刻会报警。”亨利瞪了他一眼,把一小瓶药水递给他。“隐身比较安全。”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喝下一瓶。他的身体渐渐地变得如同烟雾一般模糊,然后完全消失在了空气里。
“真蠢,这是玩闪避球游戏吧。”莎士比亚不满地嘀咕道,但还是老实地喝下了自己的药水,和医生一起走出了背街的小巷。世界在他的眼睛里发生小小的变化:一切有形的东西还保持着原样,但是半透明的烟雾和挥发在空气中的气体则更显眼,而同样喝过药水的医生则如同一块大果冻一样,呈现出粉红色。
亨利小心地避开周围的人和东西,踏进了那座挂着裁缝招牌的房子。
那是一栋两层的传统民房,一楼扩大了店面,挂着布料和成衣,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沙发上翻看着衣服的图样,她身后的靠垫坠着精巧的流苏,几个老派的绅士正在量尺寸。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玫瑰的香味儿,柜台和茶几的花瓶上都有漂亮的白玫瑰。
在屏风后面是工作间,一个大的操作台旁边站着个子高大的老妇人,她正在剪裁,而年轻的姑娘在缝纫机上劳作着。
亨利找到了楼梯,轻轻地踏上去,在一旁的墙壁上挂着很多照片,有古老的黑白相片,还有彩色的。最下面的是以前的客人们穿着成衣留下的照片,稍微靠楼上的地方渐渐变成了家族的照片陈列。雷耶米娅家的女人们都有柔顺的黑发和深褐色的眼睛,有些照片上有主人的赠言和签名,莎士比亚很快在一张小小的肖像照上发现了与墓碑上一样的名字。
“齐娜·耶雷米娅,”他指着那照片,冲粉红色的亨利做口型,“我找到她了,老板。”
那是这位女士十六岁时的留影,长得很清秀,笑容中带着一种青春的天真;她穿着带领结的外套,卷曲的黑发编成辫子垂落在胸前;她的眼睛很亮,即使是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即使只是在一张纸上,也非常清澈。她的手上拿着一束白玫瑰,像捧着珍宝,但是她无疑比那些花儿要动人得多。照片上写着“最爱的女儿齐娜”,落款是她的父亲。
“是个美人儿,对吧?”龙无声地对亨利说。
“得把这张照片带回去!”亨利用透明的手按住那个相框,默默地念了几句,照片的颜色变得浅了一些,一张同样的大小却非常稀薄的相片儿出现在了他手里。他把它合在掌心,那照片立刻被隐藏起来。
亨利朝门边歪了歪脑袋,黑龙便和他一起准备出去。他们放轻了脚步,绕过楼梯口熟睡的猎狗;一个老人走过来,拉出的软尺差点打在亨利的脸上;他们小心翼翼地躲过了一个女裁缝,她正拿着一件做好的西装给一个老人试穿;男裁缝从柜台里面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大捆布料;沙发上的女士把图样翻得哗哗响,然后终于敲定了一套,“我要这个样式!”她猛地站起来大声说,就要撞上刚好走过的莎士比亚。
亨利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却看见她举着的书擦过了黑龙的鼻尖,莎士比亚向后仰了一下——没有碰到,仅仅差一英寸。
“谢天谢地。”英国人在心底默念了一句,但是紧接着就看到龙的目光凝视在被高举着的紧身裙图样上,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向那个女人——她的身材微胖,胸部硕大。
亨利心中突然冒出了极其不祥的预感,他来不及阻止,就看见龙灰色的嘴唇(在服用隐形药水以后)动了动,然后无比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真难看。”


(五)

亨利有三天没跟莎士比亚说话,整整三天。
这不能怪他,因为黑龙不合时宜的对服装的评价,亨利不得不把他拖走,并且在事后花了很大力气用催眠咒消除那一屋子人倒霉的记忆。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浪费药品,浪费法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条龙管不住自己的嘴。
亨利在疲惫之后靠在窗前的台灯下读那本《奥兰多》,他觉得人类对于永生者的想象折射出的是自己的心,但是无论怎么样,有一些东西总是相似的,只要是活着的智慧生物,就会对时间的流逝心生感触。
奥兰多是把永生当做一种生活,那么克里奇呢?
最近四天中,克里奇清醒过三次,照样平淡无波地种他的花,而亨利照样帮着搬了花盆。齐娜·耶雷米娅的墓碑前一直是白玫瑰,当然,曾经出现过粉红的风信子和红色的蔷薇,但是很快又变成了白玫瑰,这几乎是印证了之前莎士比亚那极傻的猜测。
“他爱她,她死了,于是他就开始绝食。”
一个快五百岁的吸血鬼因为爱情而自杀?亨利并不相信,即使是奥兰多,也并不把爱情看做生命的全部。
克里奇的沉睡时间的确在延长,当亨利好不容易下决心再和他谈一谈的时候,已经是第十天了,而且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科佩塞斯库先生为他照料着那些花儿,亨利帮助他把花儿送到每一个墓碑前。


吸血鬼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从屋子里走出来。今天的月色很明亮,能清楚地看到他淡黄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他的皮肤越发地白了,就好像陶瓷一样反射着淡淡的青色的光。
亨利听到半空中有熟悉的拍打翅膀的声音渐渐离开,但是却没有回头,他已经叮嘱过龙不要来打搅他和克里奇的私人谈话,甚至连科佩塞斯库先生都回避了。
“我在等您,克里奇大人。”他对吸血鬼说,“我想您一定愿意亲手把这盆花放到耶雷米娅夫人的墓碑前。
“谢谢。”克里奇的脸上挂着一种很温柔的微笑,从他手上接过了白玫瑰。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谈论着凉爽的夜风,穿过重重的墓碑,朝那个女人安眠的地方走去,毛茸茸的青草擦着两人的裤脚,好像温顺而驯服的猎犬跟在身边。
亨利看到克里奇将白玫瑰放到了齐娜·耶雷米娅的墓碑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用指尖描绘着那些已经风化了的字母。这是亨利头一次看见一个吸血鬼做出如此富有情感的动作。
“您爱过她吗?”亨利轻轻地问道。
克里奇歪过头来,带着一点稚气地看着英国人,然后笑了:“我正在猜您什么时候会问出这个问题。毕竟您第一天来就想发现我的秘密。”
亨利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克里奇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条写着字的餐巾:“用关键词查验是非常聪明的做法,您的头脑很灵活,但是别忘记了,我既然可以规避关键词,那么要反向追查也是非常容易的。”
亨利的脸微微地发烫。
克里奇却没有继续让他难堪的意思,他把餐巾收回口袋里,然后在墓碑前坐下来,身子斜靠在上面。“我对格罗威尔这个姓氏有点儿印象,”吸血鬼眯起眼睛,“很久很久以前,有些朋友告诉我在英国有个不错的妖魔医生。”
“科佩塞斯库先生非常担心您。”
“啊,米哈伊,小米哈伊。”有着男孩儿外表的吸血鬼摇摇头,“他把我当做亲人,真伤脑筋,他应该有家庭,比如妻子和孩子,但是跟着我,这些全部都得不到。”
“您救了他的命,并且……”亨利顿了一下,“您没有把他当成食物。”
“和人类牵扯上关系是最糟糕的,我早就知道了。”克里奇轻轻地抚摸着耶雷米娅的墓碑。
“所以呢?人类是您绝食的原因吗?”亨利再一次重复自己的问题,“您爱过她吗?齐娜·耶雷米娅。”年轻的医生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相片——他用显影魔药重新强化以后,比原来的那张更加清晰、生动。
克里奇绿色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把照片从医生手里拿过来。“齐娜……”他喃喃地叫着好听的名字,摩挲着照片上女人的轮廓,“难以置信,我仍然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又矮又瘦,穿着姐姐们留下的裙子,走一步就会摔倒,可谁能想到她长大了以后会这么美。”
亨利没有出声,他把手揣进裤袋里,站在旁边等待着。
“您想听故事,格罗威尔先生。”吸血鬼笑起来,“哦,这可没什么精彩的,我只不过继承了一处财产,所以才会来到这里。那个时候齐娜大概十二岁,提着篮子漫山遍野地跑,她喜欢白玫瑰,也是第一个相信我有畏光症的孩子。我那个时候住在这附近的一幢房子里,装作养病的富家子弟,她就会每天晚上在我的窗台上放一只白玫瑰。真奇妙,我看着她从不起眼的花骨朵儿慢慢地变成了这个样子”
克里奇把照片向亨利晃了晃:“实话说,我的确动了给她‘初拥’的念头。”
“被什么事阻止了吗?”医生追问道,“或者说,您改变了主意?”
吸血鬼的眼睛望着远处:“我等她长大,几百年的时光都过去了,我不在乎多等几年。她满了十六岁以后我会问她是否愿意永生……那天她来的时候淋了雨,全身都湿透了,放到我窗台上的白玫瑰也被折断了。她很难过,但是没有哭,我说也许我能够让玫瑰恢复原样,于是您知道,我用了一点小小的魔法。”
“她被吓着了吗?”亨利有些担心。
“不!一点儿也没有,她是个非凡的女孩儿。但是她对我说……”吸血鬼的话突然中断了,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颜色却似乎变深了一些。
亨利偷偷地念了一点咒语,却感觉不到生物场有什么改变,他相信这只是克里奇在回忆内心最隐秘的一段往事。
吸血鬼的喉头动了动,转头来看着安静的年轻人,重新开口:“她说,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让它们恢复原样,花朵就是因为会凋零才显得宝贵。”
亨利意外地愣了一下:“她……并不想永生?”
克里奇摇摇头:“那个时候我已经484岁了,却突然之间明白了原来一直想要的永生其实让生命变得一钱不值。当我从匈牙利逃到罗马尼亚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没了,父母染上了病,母亲先死去,父亲也要死,我也不例外——如果没有碰到我创造者的话。哦,也许您听说过她,医生,米卡拉•卡恩斯坦伯爵夫人。”
那是最美丽最神秘的古老吸血鬼之一。
“当年我觉得一直活下去太美好了,如果没有碰到齐娜,我会对此坚信不疑。”
“您放弃了把她,嗯,改造的念头?”
“对,我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当然,只是她觉得我消失了,我可以让她完全看不到我。起初她为我的‘搬走’而痛哭,但是她很快就认识了新的朋友。我看到她满了十八岁,和裁缝铺的伙计结婚。他们生了五个孩子,四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她的身材从苗条变得健壮,刚刚三十岁就出现了白发,双手布满老茧,红肿、开裂,她天天为了丈夫和孩子操劳,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后来一场肺病结束了她的人生。这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至少她不知道有两个儿子都战死在国外,也不会知道她的小女儿被苏联人强暴。”
亨利不知道说什么,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这是圆满的人生。
吸血鬼靠着那墓碑,用手轻轻地拍打十字架:“您认为我会后悔吗,格罗威尔先生?我会为没有给她永生,使她摆脱凡人的苦难而后悔?我也以为我会,但是她临死的时候很安详,她的嘴角带着微笑,手上捧着白玫瑰。她的丈夫和儿女围着她痛哭流涕,他们经常来这里看望她,孙女儿、重孙都会。”
亨利迷惑地看着吸血鬼。
“生命因为有限而珍贵,因为有尽头而值得珍惜,所以我……”克里奇笑起来,“我厌倦了永生。”
有一副少年面孔的吸血鬼冲着年轻人摇头:“您治不好我,格罗威尔先生,您没有那样的能力。”
亨利的自尊心受到了轻微的碰伤,但是更浓重的是涌上全身的无力感,他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可是……您想过科佩塞斯库先生吗?他把您视为亲人……“
“我会比米哈伊活得长,会先送走他。”克里奇站起来,“您很出色,医生,这是无疑的。格罗威尔家族的医生都很出色,但是你们人,不是神灵。有些事可以做到,有些事做不到。”
“我们挽救每一个可以挽救的生命!”亨利大声叫出来,“我不希望您自杀,大人!”
“自杀?”吸血鬼露出诧异的表情,但很快就低头笑了两声。“不,不,我的孩子。”他拍了拍亨利的手臂,“我只是重新找回了生命的价值。”
“谁会记得您呢,大人?耶雷米娅夫人有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她的子孙后代,您呢?”
克里奇看了看身后的墓碑:“其实……我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并没有催眠齐娜,她一直到死都记得在少女时代和她有过爱情萌芽的那个少年,这不是很好吗?还有米哈伊,他把我当成父亲、主人和朋友,这不是足够了吗?”
亨利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握着双手,半天没有动。吸血鬼朝他笑了一下,又弯腰用手指划过白玫瑰的花瓣儿。他垂下眼睛,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整个人有一半被浓黑的夜色所包围,有一半则暴露在月光中,当他重新直起腰转身的时候,月光缓缓地扫遍了他的全身,似乎给了他一场温柔的沐浴,他变得有些不同了。
“回去吧……”克里奇走向教堂的时候,头也不回地向亨利摆摆手,“回英国去,度假应该结束了。”
……
年轻的医生背靠着墓碑,注视眼前的白玫瑰——
它是春季最先开放的头期,柔嫩,妩媚,花瓣小心翼翼地护卫黄色的蕊,空气只需要轻微浮动,它就会摇曳着,把浓郁的芳香送出去。
亨利觉得自己的指头太粗,稍微用点儿劲儿就会折断这朵花。他把手收回去的时候,拍打翅膀的声音再度传来,接着一个身材如孩童大小的黑龙落到了地上,他三角形的头颅昂着,鼓出来的肚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鳞片反射着亮光,短小的上肢交握在胸前,粗大的尾巴拖在身后。
“你全听到了?”亨利对龙说。
“除了最开始的相互客套。”莎士比亚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小心地看着地上的花儿,嘴里轻轻地念着,“含苞的玫瑰,采摘要趁年少,时间老人在飞跑,今天,这朵花儿还满含着微笑,明天它就会枯萎死掉……
亨利听着龙的声音,想起第一次听到这首诗的时候是感觉那么滑稽。“你已经八百岁了……”他对自己的助手说,“为什么你始终没变呢?”
莎士比亚笑起来,嘴巴里冒出火星,他赶紧退了一步,以免灼伤娇嫩的玫瑰。
“因为我面临的不是永生,”龙这样说,“我可以活三千年,如果长寿甚至可以活到四千年,但是我终究还是会死。或许我和克里奇的区别是……我用一种更天真的态度生活。”
亨利看着个子矮小、大型玩偶一般的龙,很想哈哈大笑,但是最终只扯出了几条难看纹路。
“扶我一把。”他朝莎士比亚伸出手来。龙扇动翅膀飞到半空,拖着亨利朝墓地外走去。


(尾声)

米哈伊·科佩塞斯库先生是一个周道的主人,即使他之前刻意地隐瞒两位客人的身份而没有去车站迎接,但是送他们回去的时候,却把自行车放在汽车后备箱,然后亲自把他们送到了勒姆尼库沃尔恰。
亨利看到老人的脸色憔悴,眼睛也非常红肿——他哭过,毫无疑问克里奇大人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
“对不起,科佩塞斯库先生。”亨利从内心深处感到抱歉,他在站台上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但是知道这对充满了悲伤的老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对于医生来说,有治得好的病人,也有治不好的……”
“我明白,格罗威尔医生,我完全明白。”老人苦笑道,“如果仅仅是疾病,或许还好些。”
“您……还有克里奇大人,还有一段时间,其实对于人类来说,也不算短了。”
“是的。”米哈伊·科佩塞斯库点点头,“是这样,所以我也该没有遗憾……无论如何,感谢您来到这里,格罗威尔医生,祝您一路顺风。”
“再见,科佩塞斯库先生。”
老人佝偻的背影汇入了站台的人流中,亨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上车,来到自己的座位上。
莎士比亚放好了行李,撑着头在窗口望了望走远的人,对亨利说:“《奥兰多》看完了吗,老板?我想您应该喜欢。”
亨利从口袋里掏出那本书,他知道黑龙永远在担忧自己不值钱的财产。
“除了性别变化的那部分让我对女人有些奇特的理解以外,我还很喜欢永生的这个设定,尽管那只是想象,人类的生命毕竟有限,我们的永生和真正的永生依旧是不同的。”
“哦,看来您的文学水平有些提高。”龙勉为其难地赞许道。
亨利翻看着这本书,找到一段话,轻轻地读道:
“眼下是十一月。十一月过后是十二月。之后是一、二、三、四月。四月之后是五月。而后是六、七、八月。再后是九月。然后是十月,瞧,我们又回到十一月,完成了整整一年的循环。”

END





发表于 2010-2-28 17:27:31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这条黑龙

这篇文让我想起了《御花大将》咧
 楼主| 发表于 2010-3-8 16:33:18 | 显示全部楼层
啊,果然,这一段漫画真的和文中的片段有些相同的感觉呢~~
发表于 2010-3-14 20:48:4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久没看到大大的文了,昨天发现天幕更新了,激动啊~~~~
发表于 2010-8-27 14: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哇!话说我看着这篇文就想到了《吸血鬼编年史》
发表于 2012-1-3 21:5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在狂看E的文中····吸血鬼的文,只看过天籁的《贵族》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单行道-

GMT+8, 2024-5-4 15:13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