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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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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3 21: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片名:《夜深沉》
主角: 云香袖(商劲松)
韩双白(石怒梅)

配角:佐藤昭  夏从容  金彩琴



夜深沉
(一)
1938年夏   天津
今儿个天不太好,刚过晌午便没了日头,那乌云呼啦啦围过来,跟着就撒豆子,一阵子没歇,地上眼看着全湿了。
德馨园的跑堂三两步到门外将水牌端了回来,心疼地用干毛巾蘸着红底撒金纸上的雨点儿,嘴里唠唠叨叨:“唉哟我的娘喂,这可真是老天没眼,好容易请了云老板来赶晚场,这背时的雨可别搅了局呀。”
他正说着,斜眼就瞥见一双光鲜的黑皮鞋走到了跟前,抬头一瞧:
眼前这人抹着头油梳着三七分,穿着一身白色洋服,马甲背心里头是缎子领带,还扣着个金灿灿的夹子,那脚上黑白色儿的皮鞋擦得铮亮,一看就是压根没踩过马路的,前脚上车后脚就踏进了戏园子,手里拿着一顶草编的西式礼帽;再瞅那人模样,身量中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脸庞虽然有些瘦,面皮也有些黑,眼睛却极有神,双唇丰润,时时挂着笑,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风流劲儿。
跑堂的看清了这人,连忙赔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韩少爷,您请您请,金小姐已经在包厢里候着了。”随即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引着那青年就上了二楼。
那位韩少爷一面走一面跟跑堂的闲搭话:“今儿演《游龙戏凤》啊,是花旦应工吗?”
那跑堂的恭维道:“韩少爷不愧是梨园大拿啊,听的是门道。不过您方才不是瞧见了水牌吗,今儿是云香袖云老板的李凤姐。”
“云老板,哪个云老板?离开天津一年,我怎么连新出来的角儿都不知道了。”
他话音没落,已经走到了包厢门口,跑堂的为他推开了门,里面就有个清亮的女声笑着接了下半段来:“那是啊,韩双白韩大少爷可是辅仁大学的高材生,瞧的都是北平的名角儿,哪儿还看得上天津这地面儿上的小打小闹啊。”
那韩少爷被揶揄了也不恼,笑嘻嘻地摸了点零钱出来赏给跑堂,要了壶大红袍。
跑堂的点头哈腰,关了门退下。
韩双白走到桌前,在靠背椅子坐下,对旁边的女子笑一笑:“彩琴,嘴还是这么利啊,担心你那心肝儿上的牛哥哥不要你。”
那位金彩琴是个顶漂亮的大姑娘,十七八岁,漆黑的头发梳成两股辫子弯上去,扎着红蝴蝶结,眉眼弯弯地溢满了笑,皮肤吹弹可破,嘴唇艳艳的好似蔷薇花瓣儿。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湖蓝色的百褶裙,黑色的栓绊子平跟皮鞋,正经的新派女学生打扮。
见韩双白提了心上人的名号,金彩琴撇撇嘴,也不服输:“倒不是我嘴利,是你韩少爷出去了心气儿就高了,上了大学连信都不来一封了。小妹我有心给你说说津门新鲜事儿,却连个地址也不知道。”
韩双白向她做个揖:“别气别气,那大学里的杂事多,应酬也多,算我的不是,轻慢了我的好表妹了。改日我做东,请你到引凤楼去好好地吃上一顿,你不是爱海派的酱方吗?我给你管够。”
金彩琴娇笑道:“韩少爷好歹是堂堂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天津保安处处长的外甥,竟然也眼皮子浅,我是好吃的丫头吗?你若有心,能请到云老板赏脸,我才去吃你这顿饭!”
“云老板?云香袖?”
“今儿就是来听他的,乾旦,上的压轴戏。”金彩琴眼睛发亮地对韩双白说,“表哥,我知道你不爱花旦戏,可这云老板真是了得,你只听一回就知道了。”
韩双白心底里暗笑——他的确是不喜花旦的,外头人都叫他做“惜花四少”,风流名声在外,都以为他爱那些妖妖娆娆的,他却偏好听老生戏,或是铜锤花脸,要么也是青衣戏,这次却教表妹硬拉到这里来。他二人打十岁起就在一起玩耍,自从他去了北平念书,就少了往来,他暗自里觉得理亏,自然也就对金彩琴服软。
正是说着话,帽儿戏已经开演了,照例是吉祥讨彩的。韩双白与金彩琴心思不在那上头,就嗑瓜子闲话,他说些北平大学里的趣事逗她,眼睛却瞅着四周。
德馨园是老式戏园子,金彩琴是大小姐,自然是定了楼座上的好位置,包厢正对着舞台,不但看得清整个舞台,连池座和两厢也看得清楚。
韩双白一边跟金彩琴说话,一边把前后左右都看了个遍,待帽儿戏演过,他一摸口袋,对表妹笑着说:“趁着你的云老板还没上台,我先出去抽支烟,免得呛着你。”
金彩琴翻了翻眼珠:“真是厉害了,念了一年大学,不光喝了墨水,还学会了抽烟啦!”
韩双白冲她告了饶,走出包厢,就在一个转角处掏出烟卷,却半天摸不到火儿。这时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青年走过来,插嘴问:“先生要火儿吗?”
韩双白连忙点头:“要的要的,这位先生有?”
那青年掏出洋火,笑着说:“当然有,我有‘上海大中华’牌的洋火,不知道先生抽的什么烟?”
韩双白晃了晃手头的烟:“红金龙,南洋烟草公司的货。”
那青年却摇摇头:“不对,那是重庆复兴烟草公司的。”
韩双白连连点头:“还是您记得准,的确是复兴烟草公司的。”
那青年把火柴盒递给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了句:“西门大街德生旅馆,刘先生给石怒梅先生定了303号房。”说完以后便径直离开,走到了隔壁的一个包厢里关了门。
韩双白打开火柴盒,里面全是细根火柴,他拨开一些,看到下面压着一把钥匙。他抽出一根火柴划燃,点了烟,把火柴盒放进口袋。背后传来的锣鼓声分明,唱的是《大登殿》,他不慌不忙地吸完了整支烟,这才慢腾腾地回到包厢里。
金彩琴见他回来,故意皱着鼻子猛吸了几下,然后做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韩双白吓唬她:“你的牛哥哥也抽烟的,担心我告诉他你嫌弃他。”
金彩琴“呸”了一声:“他才不抽呢,可不像你们这样的纨绔子弟。他不沾烟酒,口袋里有点钱都是拿去买书了。”
韩双白斜靠在椅子上,叹道:“自古大小姐就爱落魄才子,崔莺莺便是好例子,只可惜你还缺一个红娘。要不你学着台上的模样,做回王宝钏,有个绣球也好借力。”
金彩琴脸上一热,昂着头说:“本姑娘可不是封建小姐,我看上的,自己会去说,不要旁人使力。”
韩双白摇头晃脑,嘴里哼哼:“唯有女儿的命运苦,彩球偏打平贵男……”
金彩琴怒道:“表哥你再胡说!”
韩双白见她真急了,连忙道:“不说了不说了,你那牛哥哥不是张生,也不是薛平贵,他是新知识分子,一朵莲花。”
金彩琴终于歇了,扭头不再理他。
一通打闹后,台上的那折戏也不多会就完了。只过了一会儿,便有过门响起,老生登台念了定场诗,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韩双白看着台上,只觉得在正德皇帝扮相倒是好看,嗓子却稍显暗哑了些,不中听。他手揣在口袋里,抠那火柴盒。这是正德皇帝正唱完了“患处煮茶送酒的人”,便听得闷帘一声“来了”。
这一嗓子虽妩媚却不妖气,让韩双白登时感觉爽利,好似在这大热天饮了一杯酸梅汤,只觉得从耳朵舒服到心里。他顿时打起精神,看着那李凤姐出场——
只见一花旦托了茶盘出来,穿着粉色的袄裤,手中捏了帕子,脸上的脂粉并不如寻常花旦那般浓妆艳抹,显出极俊秀的五官来,乍看之下似乎带了些英气,然而描画过的眉眼一转,红艳的嘴唇一翘,竟全是二八少女的娇俏。
韩双白不由得凝神细听起来,只听那云香袖嗓音算不得高声气,却一字一句吐得清楚,四平调比之那老生唱的可谓是婉转低回;他一举一动全是少女憨痴及些许刁蛮,又不缺伶俐,竟将李凤姐演活了。
金彩琴偷偷瞥了韩双白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不由得得意一笑。
待到唱及“月儿弯弯照天下”一段完毕,池座厢房中叫好之声雷动,连韩双白也忍不住和了一声。金彩琴笑道:“怎么样,表哥,不错吧?你听舒服了,可得谢我。”
韩双白拍拍手:“没问题,下回我给表舅说好话,让你到北平来玩。”
金彩琴嘟着嘴:“没诚意,谁没有去过北平啊?稀罕么?”
韩双白却不急不缓:“我还可以请牛子俊也过去游玩几天,想来他手头拮据,大概没有什么机会到那边去玩。”
金彩琴顿时红了脸,哼哼了两下不再说话。
韩双白盯着台上,又问道:“这个云香袖云老板什么时候出来的啊?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听说是上海那边过来的,是莲喜班班主的外甥,也是少班主。他们从上海过来刚一年吧,他算是班里的台柱子了,另一个唱老生的就是他舅舅,另外还有个唱花脸的。他跟最近一年新出来的三个乾旦一起被称为‘津门小三秀’。”金彩琴笑嘻嘻地说,“我喜欢他的花旦戏,没什么风尘味儿,不俗气。不过他也能唱青衣,我听过他的《汾河湾》,改日你也品评一下?”
“成啊,有机会再说。”
金彩琴听了可不乐意了:“怎么,还是不上眼?”
韩双白笑了:“哪儿能啊?只是这次假期还有些老友得见见,得了空换我请你听戏,如何?”
金彩琴眼珠子转了转:“要不,趁着我娘过生日,请云老板来唱一次堂会吧?”
韩双白怪叫了一声:“姑奶奶,那包银我可给不起!好歹也是你爹在供我念书,我总不能借你家的花献你家老佛爷吧?”
金彩琴沮丧地塌下肩膀:“小气鬼,我就知道你没那个钱……好吧,听说云老板改天还要在光明大戏院演《乌龙院》,你可定给我定顶好的位置。”
“行,我等下就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演。”
韩双白重新回望到戏台上,正看到正德皇帝亮了龙袍册封李凤姐,接下来便是龙凤相合,成就一对儿天差地远的好姻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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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二)
《游龙戏凤》完了,舞台上开始演武轴子送客戏,几个观众已经离场,金彩琴也有些意兴阑珊。韩双白乘机劝道:“天色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省得舅母惦记。”
金彩琴性格虽然泼辣,却十分孝顺,听他这么说,便点点头:“表哥,你跟我一起走吧,在咱家吃晚饭,我娘可以天天念着你呢。”
“明天我再去给舅母请安,今天晚上得跟几个同学吃饭,已经定了座了。”
金彩琴一撇嘴:“花天酒地。”
韩双白也不辩驳,嘻嘻一笑,和金彩琴一起下了楼,跑堂的殷勤地位她叫了黄包车,韩双白朝她挥挥手,把这位大小姐送走了。
“韩少爷,我也给您叫一辆?”
韩双白摇摇手:“等会儿领我先去趟后台。”
跑堂的连忙做了个手势:“成嘞,劳烦您移步。”随即将他引到了后台。
他一掀帘子进去,见里面是忙忙碌碌,衣箱、盔头箱、旗包厢放得挤挤挨挨的,前边儿演了戏的正在卸妆。跑堂的对他说:“对不住了,韩少爷,再往里边儿可就不是我能去的了,您受累,自个儿对付吧。”
“行,辛苦。给我叫辆车在门口等着,我三五分钟就走。”
跑堂的答应了,转身干活去了。
韩双白一个外行,本来进后台都会被请出去的,但德馨园这晚场本来不是莲喜班自己演的,乃是戏园子经理特地去请了角儿来捧个场,所以后台管事也不大严,忙了这头顾不了那头。韩双白瞅了空,径直走进去,逮着个小龙套问云香袖云老板,小龙套见他一身富贵,连忙指着一个妆奁前坐着的人说:“那不就是。”
韩双白见那人穿了身白色的水衣,已经取了片子正在卸妆,旁边的人帮他打了水,他站起来,过去拿湿帕子洗脸。
韩双白走过去,和气地叫了声:“云老板。”
正在洗脸的人抬起头来看他,抹了把水。他这一直起身子,韩双白才发觉这人个子可真不矮,比自己还高半个头,想起方才在台上正德皇帝穿了厚底靴戴了冠也才高出他一点儿,只是他演得妩媚,愣是显出了一股娇小的感觉来。此刻洗去了油彩胭脂,这五官也显得比方才立体了,算得上剑眉星目,俊秀非常,只不过却偏偏感觉不到一点脂粉气。乍一看,倒像是个唱武生的。
见了他,云香袖不慌不忙地拧干帕子擦了脸,问道:“我是云香袖,阁下是哪位?”
他声音清越,随便说话也好听得很。韩双白笑笑:“我姓韩,韩双白,今天第一次听云老板的戏。以前从不爱听花旦戏,今日竟才知道自己眼界太浅,对国剧无知若此,竟不懂有这样的美妙,因此特来为此谢一谢云老板。”
云香袖听他这样说,脸上却并无什么得色,把帕子丢回水盆,说:“韩先生过誉了,我就浑唱,您凑合着听,听了不砸场子就是抬举我。”
韩双白听他这话说得客气,却又隐约刺耳,不过他想到彩琴,还是照原先打算的相邀:“今日是我表妹特地请我来听戏,她可是云老板的戏迷,我为了谢她请我这一趟,已经定了引凤楼的席,不知道云老板这两天哪一日得空,赏脸吃个便饭?”
云香袖原本在解水衣的扣子,听他这话,手上却顿了一下,接着转过脸来,颜色变得不太好看了,那漂亮的嘴角虽然弯着,却分明是在嘲讽:“对不住了,韩先生,我们下九流的,原本就上不得台面,高攀不起您。况且那班里的人都得吃饭,戏也排得满,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承您看得起,我只能请您多担待了。”
韩双白见他口头上客气,却拒绝得斩钉截铁,没有想到这人演得女气,却硬得很爷们儿。
韩双白虽然讲礼数,却也不是好脾气的人,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也沉下来,冷笑一声:“好说,云老板本事在身,原本就该有角儿的派头。韩某先告辞了。”
说罢,勉强一拱手,转身出了后台。
跑堂的正好迎上来,躬身说道:“韩少爷,来得巧,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您现在走?”
韩双白点点头。
跑堂的见他脸色不快,便知道在后台吃了亏,试探地问道:“韩少爷莫不是去瞧了瞧云老板?”
韩双白瞪了他一眼:“你倒伶俐啊!”
跑堂的咧嘴一笑:“哪儿啊,小的在这德馨园也做了几年,大爷们看戏高兴了,自然要去后台结交名角儿的。今儿这戏,还是云老板演得最出挑嘛!”
韩双白讥讽道:“那是,本事好,脾气也跟风涨。”
跑堂的压低了声音劝道:“韩少爷,那角儿多少都有些怪癖,上次大武生谭三爷,演起《挑滑车》来是津门头一个啊,可愣是不待见所有献花儿的太太小姐,都让后台管事给请了出去。这云老板不接人邀饭局那也是有名的,他这模样,就跟蜜似的,蜂啊蝶啊都往上扑,还引来过狗熊,所以就干脆都拒了。”
韩双白笑骂着踢了他一脚:“臭小子你拐着弯儿骂我啊!”
跑堂的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臭嘴,韩少爷您可千万别恼,我就这么一说,要不您再给我一脚?您是文化人,又是金处长的表少爷,别说那些人没法儿跟您比,就是云老板也不值得您生气,您说是吧?”
韩双白丢给他几个钱,笑道:“行了,话都教你给说完了。滚你的吧!”
他也知道这跑堂的有点儿小心思,哄得自己高兴,也帮了云香袖,客人不得罪,还保全了角儿,也算留住一条财路。不过他也猜是彩琴那丫头吃了闭门羹,才转而打他的主意,没成想他出马也落空了。
韩双白也不多挂心,上了黄包车就吩咐往西门大街走,那车夫有些犹豫:“先生,那可得过日租界……”
韩双白催促道:“过就过!我有通行证,你怕什么?”
车夫听他说了这句,答应了声就开跑了,边跑边说:“先生您别生气,您也明白世道不好,我这也是多句嘴多安心。那日租界里可随意去不得,您说是吧?”
韩双白跟他随意聊道:“怎么,又出事儿了?”
“您最近肯定不在天津,要不一准知道上星期六警察局马副局长在日侨俱乐部差点儿被毒死的事儿。”
韩双白的手指搭在膝盖上,轻轻地敲打着:“是才回来,连报纸都还没有来得及看呢。”
“都抓了百十号人了,看着不对劲就逮进日本宪兵队去。那地方能有几个人活着出来?”
韩双白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口里却宽慰:“良民百姓的,谁来抓你啊!莫议论时事了,赶紧走!”
车夫连忙闭上嘴,加快了步子。

到了日租界门口,果然看到日本兵的岗哨在铁丝网后面挨个儿检查。那车夫摸出自己的通行证,韩双白也掏了出来,两两检查过后,放他们过去了。
刚过了岗哨亭,迎面就碰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穿着身上穿着洋服,却斜挎了王八盒子,头上戴着一顶日军军帽。那人本来靠在一辆轿车旁边,见了韩双白,脸上绽开笑来,大力地挥手:“表少爷,表少爷,真是巧了,在这儿碰上你。”
韩双白连忙拍拍车夫肩招呼他停下来,对那人点点头:“赵翻译,好久不见。你身体怎么样,伤好了吗?”
“托表少爷的福,早好利索了,想着去北平看看表少爷,可皇军这边儿任务多,抽不出来时间。”
韩双白轻飘飘地点点头:“哦,赵翻译客气了,自然是公事要紧。现在还是在派遣军联络部?”
“哪里,哪里,蒙金处长推荐,已经到宪兵队供职了。”
“哦?海光寺那边?”
“对,对。”
“那好,也离得近,改日吃个便饭。”韩双白又扫了眼他腰间的枪,“今天有事?”
赵翻译凑近他,压低了声音:“我现在跟佐藤少佐出来的,他要我留在这车边上等他呢。表少爷,这段时间闹事的多,您和金处长,还有太太、小姐,都得多留点儿神。”
韩双白点点头,接着听到远处有人叫“赵桑”,他看到一个日本军官领着几个人从另外一头走过来,远远的看不清长相。赵翻译“嗨依”“嗨依”地答应着,赶紧和韩双白告别,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韩双白也重新上了黄包车,让车夫继续走。他回头看了看,见赵翻译正指着这边给那个日本人叽里咕噜地解释。他缩回头,摸了摸口袋里的火柴盒。
到了西门大街,他让车夫在街口停了,掏钱给他。
那车夫紧紧地闭着嘴,看他的眼神和之前比起来有些怪异,似乎有些厌恶。韩双白猜到他在想什么,也不去管。只沿着街道慢慢走,看着那些招牌,寻找德生旅馆。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停了都快一个小时了,积水被热乎乎的地面一蒸,潮湿的空气反而让人感到皮肤上粘糊糊的,难受。韩双白脱了外套搭在臂弯里,只感觉汗水已经沾湿了背后的衬衫。现在虽然太阳已经落了半截下去,可热度并没消减多少,街灯也没有亮,看东西分外吃力。韩双白一个劲儿地张望,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地方,他不断地伸手去摸那个火柴盒,连纸壳子也有些软了
就在他焦急的时候,一个竖着的招牌终于在一个四层楼的老式楼房旁直愣愣地亮了出来,上面赫然就是“德生旅馆”四个大字。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 21: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深沉
(三)
韩双白掏出手帕揩去额角的汗水,抬脚走进了德生旅馆。
这间旅馆倒是干净整洁,店主穿了件长袍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见韩双白进来,连忙笑道:“先生这是要住店?几位啊?”
韩双白摇摇头:“已经定好了房,我姓石,石怒梅。”
店主翻了翻登记簿,立刻点头:“是,是,昨天上午刘先生给您定的,拿了钥匙,说是您只住半天。”
“嗯。”
店主叫来一个服务员,吩咐他领着客人去303室。韩双白上了楼,打发走服务员,这才摸出钥匙开门。
房间里简单得很,就是一张床,一个立柜,还有桌椅,窗帘拉上了半边,侧身就能看到街上。
韩双白把外套和帽子放在桌上,从水瓶里倒出清水洗了把脸。他一边擦脸,一边打量着周围,很快看到立柜的第三个抽屉比上一个翕开了大约一指宽。
他走过去,拉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有张小纸条,上面写着“9:00”的字样。他抬腕看看表,现在才七点五十分。于是他把纸条浸入水中揉烂了,靠在床上闭目假寐。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天很快就全黑了。他拉开白炽灯,屋内却依旧昏暗,只有窗外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在灰白的窗帘上照映出迷离变换的色彩。韩双白还是靠在床上,静静地盯着那些颜色,他脸上的神情很沉静,全不似金彩琴面前活泼跳脱的模样。
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先是三下,又是三下,再两下,最后响了一下。
韩双白立起身子,高声问:“谁呀?”
门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先生,德福记给您送的酱驴肉包子,才出笼的。”
韩双白快步走过去,打开门,把一个拎着外送提篮的伙计给迎进来。他顺势看了看门外,没瞧见别人,这才关好门。
那伙计个子不高,穿着短褂子,剃了头,黑黝黝的脸膛,一进门就把提篮放在桌子上,端出三笼小巧的蒸包,还有筷子啊醋啊什么的。
韩双白笑道:“还真有吃的,不枉我在这里苦等了一个多小时啊。”
那伙计嘻嘻一笑:“那是!可不只有包子,我还带了好东西来。”
说罢,解开提篮的暗格,拿出一把极小的手枪来。那枪只有一包香烟大小,浑身铁灰色,做工极精致。伙计把它拿在手上晃了晃:“瞧见没,四寸勃朗宁,能装6发子弹,全是镍铜合金弹头,在三十米内射击都绝对没问题。老曾叫我给你,自己收好。”
韩双白接过枪,拿在手上比划了一下,笑道:“怎么,小八,这样的好东西都给我,老曾下了血本了?”
被叫做小八的伙计满脸嫉妒:“那不是,谁让陶亿山他们没有把马长生那王八蛋毒死,还搞出这么大动静。马长生养好了就要去北平,最多两个星期。在天津不能除掉他,那北平的弟兄们可就危险了。”
韩双白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两根香烟,和小八一起点燃了,吐出一阵烟雾:“下周我舅舅要给马长生办一个什么压惊宴,也是给他践行。我估计他怎么也得从王八壳子里爬出来了,说不定是个机会。”
小八点点头:“只要他出来就好。不过老曾也说了,你这边是第一道线,能动手就动手,不行的话,他在路上还会埋下人手。”
“老曾什么时候能跟我碰头?”
“就这两天吧。你先得知道能不能做,还有咱们这边得怎么配合。”
“好,这两天我尽快摸摸底。”韩双白把枪拿在手里又颠来倒去地看了看,“小八,陶亿山他们当初怎么混进日侨俱乐部去的?”
小八摸摸头:“你在北平咱们就没给你通气。原本是收买了一个服务生,帮着顶了班,当时给鬼子头和马长生这几个大汉奸的酒都是摆在另外的地方的,咱们的人端上去的时候就给换了。没想到有个鬼子特别精,马长生刚喝了一口,他碰上了,就让服务生换了酒,说是马长生身体不好,不能喝太烈。结果愣是把另外一个日侨实习生给毒死了,马长生又是洗胃又是急救,捡回了一条命。”
“那是谁,警惕性竟然这么高?”
“从满洲国新调到宪兵队的,据说叫做佐藤昭。现在在海光寺那边天天搞整肃呢,就因为马长生的事儿。”
韩双白想到了赵翻译说的新上司,冷笑道:“看起来是个厉害角色。”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小八收拾好蒸笼放进提篮,这才跟他告了别:“你和老曾谁有消息我都尽快通知,最近小心点儿。”
韩双白点点头:“明天一早我退房,老刘就不用再出面了。”
小八应了,关门离去。
韩双白回到屋子里,拿起桌上的手枪,做出一个瞄准的姿势,直指着窗帘上变换的霓虹灯灯光。他想象着这一枪开了以后,子弹穿过窗帘,打碎玻璃,划破这很沉沉的、闷热的夜空。


第二天一早,韩双白结了帐,出了德生旅馆,那把“掌心雷”被他绑在脚踝上,拿长裤遮住了。在叫黄包车之前,他特地去一个店里买了瓶酒,自己先喝了几大口,又洒了几滴在衣服上,这才奔狮子林的金公馆去。
韩双白的母亲叫做金书秀,是金家的三小姐。金家祖上原本是大清国的翰林,世代为官。民国后金家两个儿子都到东洋留学,回来各自从政。老大死得早,老二便是韩双白的舅舅金佑麒。他原本是天津市政府的警察局长,后来日本人来的时候,因为留过洋,会一口标准的日语,便在冀东防共临时政府领了个保安队长的差事。后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后,他的一个旧识王永泉做了治安部部长,又将他推荐至天津做保安处长,兼任天津保安总队队长。
金书秀则嫁给北平一个金家世交的儿子,不料夫妻俩在韩双白十岁的时候便于一次轮船失火事故中双双罹难。金佑麒原本膝下无子,索性将外甥收养,当做半个儿子,共同吃住。去年韩双白考入了北京辅仁大学,这才离开金家。
金佑麒对韩双白期望甚深,一心想他学业有成,继续为官,但他深知自己现在干的差事是汉奸的勾当,军统要除掉的汉奸名录里就有他一个,所以是否让韩双白毕业后继续在华北临时政府里干事,他也十分犹豫。这几日北平、天津相继发生了好几起“杀奸”行动,让他十分不安,得知外甥昨晚又夜不归宿,金佑麒心中自然是非常恼怒的。
韩双白进了门,就看到一个丫鬟站在门廊上冲他直摆手。
他笑嘻嘻地过去,问道:“怎么了,惠珍,一大早就在这儿等我呢?”
丫鬟见他过来,皱着脸捂住鼻子:“好少爷,您可回来了。您这是从酒坛子里拉出的啊?”
“昨晚跟老同学喝了几杯,就在他们家睡了。舅舅舅母醒了吧,我去请个安!”
他抬脚要走,丫鬟赶紧拉住:“表少爷,您可行行好吧!小姐让我在这儿堵您,您以为没事儿闲的啊?老爷今天早上知道您没回来睡,可恼了!您呐,赶紧从后面绕回房,把您这声腌菜衣服给换了,洗把脸,梳梳头,人模人样地过去才是呢!”
韩双白吐吐舌头,又拧了下丫鬟的脸:“好好,多谢你和表妹心疼我。”
随即便要走,这时就见一个挺胸凸肚的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大喝道:“躲什么躲?双白,还不给我过来!”
惠珍吓得脸都白了,僵在原地没敢动,韩双白冲她安慰地笑了笑,一面叫着“舅舅”,一面迎过去。
金佑麒见他脸孔酡红,醉眼迷离,一股酒气,不由得又是一阵火起,大骂道:“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衣冠不整,吊二郎当,哪里有点大学生的样子!居然学会了外宿,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韩双白耸着肩膀,规规矩矩地站着,手里捏着礼帽,眼睛盯着鞋尖,全没有和丫鬟玩笑时的模样,他细声细气地说:“昨晚和汇文中学几个同窗叙旧,着实说得畅快,多喝了几杯,因为夜深了,没敢回来惊扰舅舅舅母,就睡在同学家了?”
“是哪几个同学?”
“就是王汉生他们几个,舅舅您认识的。”韩双白顿了一下,又道,“我也知道最近不太平,所以不敢回老屋,就想着天亮了再走。”
他说的老屋是从前母亲留给他的一个院子,就在东门外,离狮子林还有段距离。
金佑麒听他这么说了,胸中稍微压下些怒火,又嫌他那身上邋遢,还是不肯轻饶,只说道:“放暑假一个星期了,就看着你听戏吃酒,跟狐朋狗友瞎混,也不见你温书,或是找些正经事做。你也是二十郎当岁的人了,怎么还像是没有长大?改日我就安排你去历练历练,收收你的野性子。”
韩双白心中一跳,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窃喜,却偏偏露出苦相来,拖着声音叫“舅舅”。金佑麒见他这样,颇有些软弱之相,反而更坚定了要把这外甥好好管束一番的念头。
两人正僵持着,便看到一个瘦小的妇人急匆匆地出来,一见韩双白可怜兮兮地站在院子里听训,心疼地过去,口里说道:“哎,老爷,大清早的可别动气,有事吃过饭再说吧。”
随即又走到韩双白面前,佯怒道:“如今外面乱,谁让你胆子这么大的!你舅舅说你也是为你好,赶紧去换衣服,洗个澡,我让陈妈给你熬醒酒汤啊,喝了酒可一定得吃点东西呐。瞧你这一身脏的,都是泥点子……”说罢便用手绢拍打韩双白全身衣服。
原来这妇人便是金太太,从小将韩双白带大,两人亲如母子。韩双白见她如寻常一般拍灰拍到自己长裤上,心头一紧,生怕她提动裤脚,连忙拉住她手,委委屈屈地叫了声“舅母”,
金太太这么一打岔,金佑麒也倒不愿再多说,只哼了声,唠叨了句“慈母多败儿”,便转身回屋了。
金太太松了口气,却又狠狠地一指头戳在韩双白脑门儿上:“你这个孩子啊,真要把我气死!”
韩双白一反方才拘谨的模样,挽住金太太的手臂讨好:“多谢舅母救我。”
金太太叹着气,瞪了他一眼:“你也真不懂事,都念大学了,还像个孩子,只知道玩儿。你舅舅……你舅舅做这个差事,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你也要收敛一些,莫连带着触了霉头。”
韩双白连连点头:“是,是,我一定听舅舅的话。不过……舅母啊,舅舅真要给我安排事做吗?”
金太太点头道:“你还没放假他就跟我谈过这个事情,你学的是文,他自然也想给你找个文职锻炼锻炼。不过还没定地方,估摸着也就是在警察局或者保安队里吧。”
韩双白心中高兴,口中却一百个不情愿:“行吧,听舅舅的安排。我就知道回来不得轻松,这暑假都玩不了,哎……”
金太太又好气又心疼,催促着他赶紧去洗漱换衣了。

(待续)
发表于 2012-1-15 15: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啊,这次是民国风哎,大人真是多才多艺。(双手握拳星星眼状)
发表于 2012-1-16 16:44:32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哦哦哦哦!!!我这是看到了谁?!!扑住!!大人,我太喜欢乃的文了!!

拖把条凳儿坐好,鼓掌~~~~
发表于 2012-1-17 08:57: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2-1-17 09:05 编辑

撒花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5: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深沉
(四)
韩双白在自己屋里洗澡换衣,收拾停当,这才去饭厅里吃早餐。金太太与女儿都在,所以金佑麒也消了火气,跟他说起了实习的事儿。
原来警察局副局长被投毒一事闹得很大,日本人那边也清查得厉害。所以原本警察局中的一批雇员就给辞退了,要另外换可靠的。金佑麒虽然对外甥将来究竟怎么安排还没有决定,但是想想让他先熟悉一些事务还是可以的。
况且作为实习,也不必在政府中正式挂职,免得上了名册以后洗刷不干净。金佑麒虽然现在在华北临时政府中做事,认日本人为主子,却也知道日本人毕竟是外来的,自前清开始就是洋人来来去去,保不定什么时候又易帜,总得给金家留条退路。
所以他便安排了韩双白到警察局局长秘书组里做一些文书工作,事先也打好了招呼,请老同仁多多照顾,尽量安排一些接待工作,以便认识头头脑脑的,却不要过多地参与一些行动上的事。
韩双白一面吃饭一面听金佑麒说,唯唯诺诺,不多一句嘴。连对面的金彩琴冲着他挤眉弄眼也当做没有看到。
临了金佑麒对他说:“今日这遭就算饶过你了,我已经请法务部的徐公给你写了介绍信,明日一早便去警察局报到。时间是三周,按日付给你薪水,虽然不多,倒是你自食其力的开始,不可随便。”
韩双白恭恭敬敬地说:“都记下了,舅舅放心。”
金佑麒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昨日你是不是在路上碰到了赵秉先?”
韩双白一愣,没想到金佑麒消息来得如此灵光:“是偶然遇见了,便随意聊了几句。”
金佑麒道:“嗯,赵秉先是我的老部下,为人也算知道感恩,本没有什么。不过他最近跟了那个佐藤昭,倒是一件不大好说的事情,你暂时莫与他走得太近。”
韩双白心中一动,说道:“赵翻译也说佐藤昭是新调来宪兵队的,原本在关东军,不知道是不是很厉害?”
金佑麒又哼了一声:“日本人的事情你打听那么清楚作什么?不过这个佐藤昭倒的确不好惹,据说是日本陆军大学出身,在东北做过一段时间的秘密工作,如今调到了特高科,颇有些手段。马长生的命就是他救回来。但是此人性子阴沉,不好接近,若不是有什么公事,你也最好不要和他来往。”
韩双白点头:“是,知道了。”
金佑麒又闲聊几句,便起身离开,金太太连忙跟出去照料。
此刻坐在对面金彩琴见父母离去,冲着韩双白嘻嘻一笑:“表哥,我让惠珍救你也不成呀!”
韩双白做出一副苦相:“哎,太晦气了!早知道昨晚死也不听王胖子的话了,他说是难得拿到的洋酒,哪里知道后劲那么大。”
金彩琴全不同情:“活该!你也该收收心了。我吃好了,等下要陪娘去逛百货公司,你自己还是老实在家呆一天吧。”
韩双白本想告诉她那云香袖请不来,让她换个谢礼。不想这丫头跟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叫着就奔走了,他只好苦笑着摇头,另寻机会。

浑赖了一日,第二天金佑麒吩咐韩双白跟他一道上车,正式前往警察局。
韩双白收拾起少爷的派头,穿一身黑色的学生服,只在胸口衣兜里挂了支钢笔,斯斯文文地很是干净。金佑麒十分满意,又多叮嘱了几句,将他送到警察局门口。
此间早有一位姓沈的科长迎候。金佑麒下车寒暄了几句,随即离去。那位沈科长便带着韩双白进去了。
金佑麒请人写的介绍信昨日便已经送到了沈科长这里。他在局中做行政管理,同时管辖着秘书组的各个成员。因为韩双白的来历大,他也甚为客气,将其安排在秘书组办公室内的一个空桌前,文具电话等早预备好了。交代下来的工作,大体上也就是帮忙起草一些文件,将信件分类,辅助几位秘书的案头工作,另外就是对外联络时负责记录和跑腿罢了。
工作说完了,又大体上介绍了下警察局内的各个科室,最后对韩双白叮嘱道:“双白,因为你是新人,所以机密要地切不可乱闯,尤其是特务科那里,宪兵队是常年派驻了人的,诹访部少佐和毛利曹长的办公室更不能随便进。若是惹出了麻烦,就是局长与金处长亲自出面也不好解决。”
韩双白连连点头,又是一阵感谢。于是沈科长安排了一个叫做张天明的中年男子对韩双白做引导,随即离去。韩双白是关系户,那张天明也就分外客气,一天下来就是走过场一般地给了他几分文件誊抄,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韩双白一边勤恳,一面套话问些底细。
这个秘书组设立在局长办公室的隔壁,韩双白见周围的门都关着,便问那个是正局长秦守得的办公室,那个是副局长马长生的。
张天明告诉他:“左边的是秦局长办公室,旁边的是肖副局长的办公室,而马副局长在走廊的另外一边。这几日秦局长和肖副局长都各有要事,所以并不在办公室,马副局长则因为那投毒案,尚未复原,所以也不在办公室。不过明日肖副局长就回来了,可千万不能松懈。”
韩双白点头道:“那是那是。我看报上说马副局长的病情短时间无法痊愈,说是要上北平治疗。”
张天明点头道:“其实马副局长在投毒案前便是要调往北平的,只不过延误了一些时间。他若康复回来,秘书组里需要把他的工作转到肖副局长的手上,那时怕有一通好忙了。”
韩双白“哦”了一声,又道:“却不知是多久,我舅母近日正要举办寿宴……”
张天明连忙道:“哦,不会耽误到金太太的寿宴。马副局长应该是本周五便要来一趟吧,下周是各位至交亲友和同僚的拜访、送行,应当是不会再来局里了。所以我们须得首先将需要马副局长签字的文件都提前预备好。”
“明白了,多谢张大哥指点。”
张天明是个好脾气的,见他没有少爷架子,也感到松了口气,于是客套了几句,又低头做事。
这样一天完毕,下班时金佑麒打来电话,问了情况,便吩咐韩双白回家吃饭。韩双白收拾了出来,正是下午五点。金佑麒为了不让他太过瞩目,没有叫司机接他。
韩双白站在街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往金公馆走。
今日天气还是阴着的,他便让车夫放下车棚,感受微风吹在身上,稍稍地消解了一点暑热。在经过光明大戏院的时候,他偶然一瞥,看到外面海报上高高地贴着:“云香袖——《乌龙院》……”
韩双白连忙叫车夫停了下来,赶着去售票口问。韩双白虽然不喜云香袖又臭又硬的脾气,却真心觉得他的戏不错,况且彩琴也爱听,便还是打算买了票跟她一路去看看。
那售票口还排了几个人,韩双白买到了堂座里位置挺好的票,正要离去,却见旁边剧院的大门里走出几个人来,当中一个穿着藏青色的条纹洋服,黑色皮鞋,手中拿了文明杖,个子高挑,脸庞俊秀,竟然正是云香袖。
韩双白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云香袖平日里竟然是这么摩登的打扮。那天在后台见他说话处事,还以为他是个惯穿长袍马褂的人。
然而更让韩双白吃惊的是,云香袖没有看到他,正笑嘻嘻地跟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一开口叽里咕噜,竟然全是日本话。
再看他身旁那人,个子不高,眉眼很细,长得也算英俊,就是略显瘦削,穿着一套灰色洋服,双手揣在裤袋中。
两人从剧院入口的台阶走下去,那里有一辆黑色的轿车等着。一个穿长衫的人追出来,对云香袖高声道:“劲松,可记得晚上还要对戏,莫忘了。”
云香袖答应了一声,转头便要与同行的钻进轿车,此刻他仿佛感觉到了有人盯着,视线准确地找到了韩双白,不过却没有显露出认识的模样。只是如同面对陌生人一样,扫过他的脸,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坐进了轿车。
韩双白重新叫了车,继续往回走。
他将戏票揣进口袋,方才的惊异慢慢地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种种疑问和猜测。
首先便是云香袖竟然会日语!按理说,他这样的京剧名角儿很少会去学外语,更遑论如此流利的一口日本话。他与之说话的那个,应该是个日本人,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既然穿着便装,也许是什么商会的,或者是某个侨民。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应该是十分亲近的,云香袖对着那人全没有打发自己时的冷漠和不客气。
韩双白转念一想,却也说得通:如今在这个地面上,有个日本朋友是挺不错的,比结交什么样的高官大贾都要管用。
这个念头一起,他对于云香袖不由得多了几分鄙夷,只觉得那个唱戏的果然是有些聪明,之前倒算是自己把他看得太笨了。
不过,他更担心的是:若那个日本人万一只是“临时”穿便装呢?谁知道他是不是暗地里穿“军服” 的……
韩双白努力回想着刚才那辆黑色轿车的车牌,看前几个号倒不像是军队的。
他把身体绷得紧紧的,不断地提醒自己:也许得对那个云香袖多留点心,同时对于周围接触的每一个人都要保持警惕。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5:1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深沉
(五)
对于韩双白拿回来的戏票,金彩琴相当喜欢。虽然是在后天,她早已经喜滋滋地将票放进了荷包。而当晚的饭桌上,金佑麒询问韩双白第一日工作情况的时候,那小妮子还帮着说了些中听的话。金佑麒颇为满意,这一顿饭全家人都吃得高兴。
韩双白见金佑麒心情大好,便招了他去书房喝茶,又闲扯到马长生离职的事儿上去了,只说是过两天会忙一些,因为马长生手头的许多事情,还得办交接。
金佑麒听他起了头,也就顺口说起自己给马长生办压惊宴践行的事儿:“想着要跟你舅母的寿宴错开,就提前到本周日好了,我已经吩咐人去定了地方。双白,你在北平读书,马长生又调任过去,以后少不得要请他照应,你周五要跟他碰面,可得倍加恭敬,等到周日宴席上,我再引荐你和他熟识一下。”
韩双白看着金佑麒肥胖的面容,头顶已经有了早秃的迹象,正是在政界打滚劳心的后果,他想到此人在伪政府中身居要职,自己所做的必须借助他的地位,却也忘不掉儿时他对自己关爱备至,一时间心中不由得有些悲凉。
他胸中翻腾,脸上还是恭敬,不过说“多谢舅舅”的时候,倒真是比平时多了几分真意。韩双白顿了顿,又问那举办践行宴会的地方,金佑麒回答道:“是日租界里秋山街上的樱花大饭店,这地址都是与会者都还不知道的,我打算临到前一日再告诉他们。上次发生了投毒案,如今更要小心,你也嘴严一点,千万不要说出去。”
韩双白连连点头,一副乖顺的样子。
这个时候,管家进来通报:“韩少爷,夏少爷来了。”韩双白答了一声“知道了”,忙向金佑麒告退,去了自己的房间。
他一进门,便见到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的青年坐在书桌前,正翻看着他的一些闲书。
韩双白笑道:“从容,每次来我这里,便像自己家一样。”
那青年抬起头来,笑道:“这话怎么说的?难道你去我家的时候便多客气么?”
两人哈哈大笑,韩双白转头吩咐身后的管家:“给夏少爷泡壶好茶来。”
管家答应了,关上门离开。韩双白在前坐下,与夏从容面对面看着,方才戏谑的神情已经全然没有了。他略有不满地对夏从容说:“你怎么来了?上次老曾已经说了,我们都尽量少些联系,这个时候跑来,也太惹人瞩目了。”
夏从容却笑道:“我们是中学同学,两家又是世交,你现在去外地念书,我趁着暑假偶尔串串门有什么奇怪。”
“行了,算你有理。” 韩双白捶了他一拳,接着又正经说道,“不过,上次小八说老曾这两天联系我,怎么全没有消息。”
夏从容摇摇头:“这段时间风声太紧,老曾暂停了3号联络点。马长生的事情你也知道,耽搁不得,所以我才过来。现在怎么样了?”
韩双白告诉他自己已经开始在警察总局内实习了,还有践行宴举行的时间和地点。
夏从容皱起眉头:“在日租界内的话,就很难下手了。上次投毒失败,这次要再从厨房那边打开缺口是不行了。但是如果硬上,动静太大,而且一旦行动,事后查起来,你舅舅这边是主办方,也会被怀疑。你现在位置紧要,不能轻易放弃。”
韩双白点头:“你考虑的我也想过,然而事到如今,最能接近马长生的就只有我了。你得赶紧给老曾说清楚,究竟怎么办,我听他的指示。”
“我知道了。”夏从容又道,“你今日注意一下1号联络站,老曾说如果事情紧急,会在那里发布消息。”
“好。哦,你知道佐藤昭这个人吗?”
夏从容脸色黑了下来:“最近宪兵队特务科新调来的,有点厉害,逮捕了我们两个人,让老曾不得不取消了2号联络点。上次还破坏了一个交通站,打死了我们三个人。他跟马长生这个案子,如果你舅舅办压惊宴,他肯定是会来的,你更要小心。”
“嗯,已经不止一个人告诉我要当心他了。这样吧,我后天晚上要陪彩琴那丫头去光明大戏院看戏,有新情况的话,你让小八去给我传个信。”
他将戏票的座位告诉了夏从容,又东翻西找,拿出了一个小盒子:“你既然来了,这东西就给你吧。我从北平带回来的,是同学雕刻的一枚闲章,这样你来一趟也好说出个由头。”
夏从容笑嘻嘻地将章收起来:“既然韩少爷送了,在下却之不恭。我这就走了,外面问起来我可就说你韩少爷人红事多,暑假回来就不见人,我这才跑来一叙。”
韩双白点头:“只要说得通,我的名声你就随便糟蹋吧。本来留你住一晚是最合适的,可我还得靠你跟老曾传信呢。”
夏从容让他放心,提醒他看戏的时候警醒一点,注意下小八。韩双白答应了,送他出去,本来想提一提云香袖的事,然而又觉得还没有到需要报告的地步,便咽下去了。
其实他后来想过,如果云香袖果然和日本军方有什么秘密勾当,反而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日语,完全装作不懂才更好。所以他自己暗地里打算,后天看戏,再仔细探一探那个人,如果能用得上,那就更好了。

光明大戏院与德馨园不同,是座新式的建筑,里面宽敞得很,能坐的人也多,同样分为上下两层。然而楼座里的位置跟德馨园比起来远了些,反而不好观看,堂座中前几排倒是桌椅板凳,甚为舒适。
韩双白买到了靠左的第二排,这里虽然略偏,但还是能把舞台上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有心招待金彩琴,到了以后又叫了茶,还特地买了一包她爱吃的玫瑰牌瓜子。
不料今天那小姑奶奶却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坐是坐下来了,却魂不守舍,全不似往日听戏前兴奋又期待的模样。
韩双白逗了她两句,反而被她抛了白眼,于是便装作一副可怜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云老板混口饭吃不容易。”
金彩琴奇道:“今天可是满座,你平白无故地发这样的感慨做什么?”
韩双白又是一叹:“你看,卖力气唱戏要靠本事,可有本事还得有人捧场,这人缘顶重要。然而人心又易变,上次还喜爱得很,这一次便可能毫无兴致了。所以我说云老板纵然技艺绝伦,挣的也是辛苦钱啊。”
金彩琴恼了:“得得得,我就知道你是变着方儿嫌我给你脸色了。我哪里又不爱看云老板的戏了?人家心里烦呢,偏偏你还在那儿胡说。”
韩双白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是牛子俊又跟她闹了别扭,心中有些好笑,但也不敢真取笑她。于是放软了口气:“今日既然来了,便开开心心听戏。若是听完了还烦,又看得起我韩双白,便告诉我,让我替好妹妹排解排解。我不是孙大圣,钻不进你的心窍,你不说出来,我可帮不上啊。”
金彩琴听他虽然说得诙谐,背后却有一番心意,不由得有些感动,冲他一笑:“是了,这次好歹也算你请我,总要给你些面子的。”
两人说笑间,前面不断地有客人进来坐下。韩双白一边喝茶,一边注意看着来来去去做小买卖的,留心小八的影子。不料小八还没有瞧见,却看到前方那排有两个人坐了下来。
一个穿了衬衫、长裤,手腕上搭着外套,身材瘦削,正是前天在戏院门口跟云香袖说话的日本人。若是他来看戏倒也罢了,他身边的那个人才真是让韩双白吃了一惊——赫然竟是刚刚到宪兵队总部的翻译官赵秉先。
只见赵秉先穿了寻常的褂子,对那人点头哈腰,极为恭敬,让韩双白心中更是猜疑。联想到今日里赵秉先的差事调动,他心头有了些不祥的感觉:
难道这个日本人就是佐藤昭?
那天碰见赵秉先的时候,他只远远地看过,日本人清一色的土黄军服,分不清面目。若真是佐藤昭,他又怎么会跟云香袖熟识呢?
此刻只听一阵锣鼓响,戏便要开演了。这场《乌龙院》是莲喜班演大戏,虽然因为是晚上的戏,减了一些枝节,但仍然算得完整。演宋江的便是班主李三雄,也就是云香袖的娘舅,他是学的老谭派,算是小有名气;阎惜娇自然就是云香袖了,至于张文远是谁演的,韩双白倒没记下来了。
眼见得方巾丑油头粉面地上来了,又念又唱,叫开了花旦的门。然后云香袖闷帘应声,出来开了门。
他此番一亮相,捧角的喝彩便是一阵雷动,电灯的光打在他浓妆描抹的五官上,真是艳丽无双。此番他仍然是花旦应工。韩双白听到身后的人议论道:
“云老板的阎惜娇不是毒妇,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这跷功不错,莲步轻移,身段好看呐,称得上千娇百媚了!”
“我瞧着有点筱翠花筱老板的风采。”
……
韩双白细看云香袖的唱做,见他与丑角一番郎情妾意,忽然把目光移到台下那个日本人的身上。从韩双白坐的地方能看到那人的侧脸——他专注地盯着台上,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戏文,然而从微微弯的嘴角来看,他是十分享受这场表演的。
韩双白突然在心底感觉到有些别扭,这感觉正如戏台上的阎惜娇与张文远:好端端的姑娘,这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东西呢?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2-1-30 17:4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深沉
(六)
这一场《乌龙院》演过后,夜已经深了。然而场中观众却都浑然不觉,到了谢场的时候,虽然没有大红官衣的小生和凤冠霞帔的正旦,只上来宋江和阎惜娇这一对怨偶,却依然是引来了一阵叫好之声。
李三雄和云香袖在舞台两角,一个躬身,一个作福,那刘唐作为净角,随后也上来,在当中抱拳。只见得许多男男女女纷纷涌上前来,拼了命鼓掌,口中美誉不断。
韩双白和金彩琴自然也被挤到了舞台边上,虽然感觉闷热,却也有些酣畅淋漓的痛快。韩双白紧跟在表妹身边,一面频频喝彩,一面用眼睛望着日本人那一头:只见赵秉先奋力呵斥着周围的戏迷,为那个人拨开一条通路,引着他往后台走了。
韩双白知道这日本人必定去后台等候云香袖,心中略微一动。他正想着如何能跟去看看,却感觉有人拉了下他衣袖,随即一个东西被塞到他手中。他立刻回头,正看到小八在身边递了个眼色,随即被其他人挤开了。
韩双白连忙将手中的东西放进裤兜中,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地继续喝彩。
谢场完毕,台上的角儿都返回后台了,观众们也渐渐散去。金彩琴兴奋得脸蛋通红,双目发亮,之前那烦闷的模样已经全没有了。韩双白笑道:“怎么样,好妹子?对我这次的回礼可还算满意?”
金彩琴笑道:“不错,算你用了心。可你不是也享受了一番?以后有了好东西,可别忘了我。”
“是,谨遵懿旨——”韩双白念了句韵白,又拉住金彩琴的手,“走吧,你先去门口,在车上等我,我去后台看看。”
原来今天他们出来听戏报备给了金佑麒,金佑麒担心晚场时间长,便遣了司机专门接他回来。
但是听到韩双白要去后台,金彩琴却不愿意先去车上枯等了,嚷嚷着也要跟去。韩双白吓唬她:“我这是为你去邀云老板吃饭呢,你要跟去,当心他以为我来说媒!”
金彩琴脸颊一红,唾了他一口,转身朝大门走去。
韩双白得意地笑笑,便朝后台走去。
这时观众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几个打杂的开始收拾舞台。韩双白在上场门那里看到了场桌,旁边立着水牌子,写着李三雄、云香袖、汤吟秋等几个角儿的大名,支架上放了牙笏,便是戏圭了,写着某某日某某时还有哪些戏,众人须在何处准备,班中有何通知等等。一个剧院经理模样的人正在场桌前数着法币和银元,想是预备今日的酬劳。
见韩双白走近,那经理站起来,赔笑问道:“先生找谁?这后台都是杂事儿,进去怕弄脏您的衣裳。”
韩双白笑道:“我找云老板,上次在德馨园里见过的,我姓韩,你一说他准知道。”
那经理一听,又见他穿得简单,料子却显富贵,不敢得罪,便躬身道:“原来是熟人啊,可不巧,云老板有客呢。要不您先等等?”
韩双白又笑道:“我晓得了,是不是赵翻译啊?他认得我,你通报也没关系。”
那经理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这位来头也不小,随即收好钱,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韩少爷跟云老板和赵翻译都熟识,那我这儿可真是小人了。对不住您,麻烦您这边走。”
韩双白和经理进了后台,也不管忙忙碌碌的箱官、龙套,径直就走向了一个小隔间儿。那隔间垂着门帘,正是角儿们化妆的地方。经理到了也不敢对直进去,只在外边儿小心翼翼地说:“李老板,云老板,打搅二位了,这里有贵客来访,在下给二位引来了。”
那隔间里本来有隐约的人声,听到他说话,声音就断了。接着身材肥胖的赵翻译走路带风地冲出来,口气不悦:“我说你怎么回事?不知道皇军正和云老板说话吗?带什么人来啊——”
不过当他撩起了门帘,脸上一呆,随即便堆满了笑:“哎呀,韩少爷啊!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以为是什么闲人呢,哪里想到是您呢!千万别见怪啊……”
韩双白宽容地笑了笑:“赵翻译真客气,我不知道您也来看戏,怎么,您认识云老板?”
赵秉先脸色有些异样,斜眼看了经理一下,那经理便识趣地说要数工钱,告退离去。赵秉先凑近了韩双白,低声说:“哎,韩少爷,我这不是陪日本人来找乐子嘛……里边有一位呢,您真要进去?”
韩双白问道:“谁啊,居然跑来听戏,真闲的。”
赵秉先哼了身:“还能有谁?佐藤少佐呗,整个宪兵队,他可算是中国通,京戏大鼓什么的,听得不少——”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里面有人叽里咕噜地说日本话。
赵秉先连忙转身,谄笑着说了几句,又转头对韩双白说:“韩少爷,对不住了,佐藤少佐问您是谁,我说了,他请您进去说话呢。”
韩双白心中有些收紧了,脸上却还是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跟着赵翻译就走进了隔间。
这隔间是给角儿们化妆用的,虽然是单间,但是也不宽松,只能坐三五个人,又堆了些衣物,更是狭窄。那云香袖和李三雄坐在镜子前面,都还穿着水衣,没有卸完妆,“宋江”只取了髯口,“阎惜娇”还贴着片子。佐藤昭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上端了一杯清茶。
韩双白在电灯下先扫了一眼佐藤昭,此刻近距离看,他似乎没那么瘦了,反而透露出一种精悍。他头发剪得很短,眼角有些伤痕,眼睛细长,乍看下似乎没有什么精神,只是抬起头来的一瞬间会让人觉得被刺了一下。
看到韩双白进来,他站起身来,说:“韩先生,晚上好。”他的汉语说得很慢,带着日本人特有的古怪调子,听起来很刺耳。
韩双白客气地说:“佐藤少佐好,舅父曾经给在下夸赞过佐藤少佐,在下久仰了。”
佐藤昭淡淡一笑:“金处长很客气。韩先生也喜欢听戏?”
韩双白点头:“是,最近才听了云老板、李老板的戏,实在美妙,因此特地来致意,想不到佐藤少佐也在。”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以后,希望韩先生在京剧上多多指教。”
韩双白受宠若惊:“佐藤少佐真是折煞我了!我才疏学浅,还有很多需要您和李老板、云老板点拨才是。”
佐藤昭笑了笑,对云香袖说了句日语。
云香袖也笑起来,竟起身来,亲手将自己坐的凳子端到韩双白跟前,请他坐了,说:“今儿晚上我和舅舅是得了天大的脸了,竟然一下子迎接两位贵客。韩少爷,刚才可真是怠慢您了,别见怪。您爱看咱们的戏,那是咱们的造化,说什么指教的,那可真是打我巴掌了——我哪儿能啊!”
佐藤昭见他们聊,便放下了茶杯,说:“今天也差不多,劲松,明日可不要迟到。李先生,我告辞了。”看样子是要走了。
李三雄连忙起身,脸上颇有些惶恐,云香袖又叽里咕噜地对他说几句日语,语调却轻松得很,随即对韩双白道:“您稍坐,我得去送个客。”
他们出了隔间,一路说笑着走了。赵秉先一路小跑在前边引路,殷勤得很,李三雄却只送出了后台,又回转来招待韩双白。
送走了佐藤昭,李班主的神色放松了不少。他四十出头,长相斯文,对韩双白言谈客气,和云香袖的脾气大不相同。两人客套了几句,韩双白赞道:“想不到云老板不光戏唱得好,还说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话,真是能人啊。”
李三雄面色有些尴尬,似乎生怕韩双白认为他们与日军有什么不干净,连忙说:“韩少爷可真是谬赞了,他也不过是从前在日本留过洋,勉强能说几句罢了。”
一个戏子竟然还留过洋,这倒是极为新鲜的事。韩双白有些吃惊:“云老板原先并不是科班出身吗?”
李三雄回答:“惭愧,算是,也算不是。劲松——哦,就是香袖了,他原名叫做商劲松,是我的外甥。他娘是坤伶,后来做了人家的二房,他从小也算衣食无忧了,十五六岁就到东洋去留学了一年。不过回来以后,家里生变,就来跟着我了。从前他娘教了些底子,练过些基本功,他天赋又好,所以先票戏,后下海,如今便呆在我这小班子里挑大梁了。”
“原来如此。”韩双白真心实意地赞到,“云老板半路出家,有如此成就,可谓了得。李老板也算得上伯乐了,在下实在是佩服万分。”
李三雄呵呵一笑,又客气了几句,两人说了会话,云香袖便回来了。
他一进来看到韩双白与自己舅舅说得热络,倒也没有像上次一般夹枪带棒地刺他,只是笑着说道:“韩少爷,多谢您捧场啊。委屈您来这地方来吃几口淡茶,就不知道我们能有什么可效劳的。”
韩双白见他口气尚好,便说:“是这样,隔几日我舅母寿诞,她老人家喜欢看戏,我想请二位去助助兴,却不知二位能否赏光?”
云香袖顿了一下,并没有立即答应,却望着李三雄,说:“这事全看舅舅做主。”
李三雄身为班主,接的堂会已经不少了,况且看眼前这位韩少爷十分客气,自然不好拂他面子,于是便满口答应下来。
三人又谈了些细节安排,韩双白便说时间晚了,终于起身告辞。李三雄和云香袖一起送他出去。到了大门外,李三雄站住了,云香袖却一直送到了台阶下。眼看着司机出来为韩双白拉开了车门,云香袖却突然站住了。
韩双白开玩笑道:“怎么,云老板是送我到这里了?”
云香袖望着,脸上神情似乎又生分了,没有了刚才那般热乎。云香袖脸上虽然还带着妆,然而个子本来就比韩双白高,此刻两人靠得近,他眼光略微向下,看上去带着讥诮。只听他低声道:“韩少爷,我虽然眼拙,但好歹也打混这么多年了,您可不像贴了冷脸还能来第二次的人。”
韩双白哼了声:“云老板这话是挤兑我呢?”
“方才我在台上就看到您了,韩少爷,您那眼神瞅着佐藤的时间可比看我多多了。听戏听得眼睛乱转的人,我见得少,您算头一个。韩少爷,您跟着到后台来,我瞧着不单是为了老太太的寿诞吧……”
韩双白背心一凉,却反而笑了:“难道我就不能真心捧角儿?难道您忍得下日本人,就不待见我?”
云香袖没生气,还是冷冷淡淡地看着韩双白:“您想说我是汉奸那也没法了。佐藤可比您还懂戏呢,忍不忍的可没这说头!我瞧着您也算年纪轻轻,比我还小三五岁,就少动些歪脑筋,要搭日本人这条线,佐藤可不是能顺杆儿爬的。”
韩双白刚要接嘴,云香袖却一拱手:“韩少爷走好,今个儿谢谢您了,老太太要看的戏,我们一准儿排好,您尽可放心。不送……”
随即便转身回去,径直进了戏院,把韩双白凉在了车门前。
金彩琴探出个头来,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却满脸欣喜地问:“表哥,表哥,怎么样?请到云老板了?”
韩双白咧嘴一笑:“我做的事儿,还有不成的吗?”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2-1-30 17:4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深沉
(七)
韩双白人聪明,又识得大体,做事又勤恳,两天多下来就博得了周围同事的好感。尤其是带他的那位张天明,对他甚为客气,相处得非常好。
这天正是周五,韩双白骑着辆自行车,很早就来了,帮着办公室里的各位同事泡了茶,还没有坐下,就看见张天明急急忙忙地跑进来,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马副局长回来了,双白,快,把那些整理好的文件清点一下。等会儿得拿给马副局长过目请他签字呢,他只逗留一个小时,咱们时间可不多。”
马长生分管了一些警察局总务处的事,要审结的文件又多又杂,足足装了五个文件夹。韩双白连忙答应着,把几个文件夹垒成一摞,仔细地数了数,跟张天明各自分别拿了一些。两人刚弄好,就看见一个男的从门口探出头来,说:“老张,赶紧的,马副局长已经来了,趁着还没有别人,快把你这边的手续文件给呈上去。”
张天明一叠声地答应,接过韩双白手中的文件夹就要离开。韩双白心中一动,故意失手,最后一个文件夹里的东西就跟雪花儿似的洒了一地。张天明见他忙中出错,更急了,却又不敢呵斥,只能立刻蹲下去拣。
韩双白满脸愧疚,对张天明说:“张大哥,您先把重要的文件给马副局长拿去吧,让他先审着,我这里马上整理好,跟着就给您送过去。”
张天明无奈,却也没法,又叮嘱了他两句,便急匆匆地往局长办公室那头跑去了。
韩双白将地上的文件都收拾好,又整理清楚,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马长生的办公室走过去。
他还没到,就看到门口站了两个警察守卫,身上都背着枪。见他走过来,两个警察的眼神立马锋利起来,韩双白赔笑着说清了身份,又拿出文件,才被放行。
他轻轻地叩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心中立刻收紧了。他挂上一脸笑,用微微出汗的手拧开了门。
张天明正站在办公桌前,把文件一一递给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那人个子很矮,头发稀少,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伏在案上时就像一只正在啄食的兀鹫。
听到开门声,张天明眼睛一亮,连忙过来接过了韩双白手中的文件夹,而马长生抬起头,微凸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是谁啊,看着眼生。局里最近有新人?”大概是毒药伤了嗓子,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乌鸦一样。
张天明连忙介绍说,这是金处长的外甥,暑期特地来局里实习的,安排在秘书组。
马长生警觉的目光缓和了下来,脸上的肉皮也松了,还咧出一丝微笑:“原来是双白啊,竟然在这里见到你了。你舅舅常常提到你,说你既聪明又孝顺。”
韩双白连忙躬身道:“马副局长好。”
马长生起身走过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什么局长,我今天就是来卸任的,你叫我一声马伯伯也就是了。”
韩双白笑道:“马伯伯太谦虚了,您不是卸任,是要高升了!舅舅常教育我要多学马伯伯,胸怀远大之志。”
马长生哈哈大笑:“你舅舅真是客气,又给我戴了多少高帽子啊。”
韩双白又道:“舅舅是实话实话,他对马伯伯最近的遭遇也甚为愤慨。马伯伯为安定局势,保护地方,真是受苦了。”
马长生略显得意地自谦了几句,说:“你舅舅是个大好人,官场之上的挚诚君子可不多。能与他结交,是我的福气。前两天他还说要为我压惊,令我感激之至,不过让他特地破费,我受之有愧。”
韩双白道:“马伯伯也不用客气,其实说起来我舅母最近要过生日,家里一直在操持着招待客人,倒不麻烦,舅舅既然请马伯伯,也是拿您不当外人。”
马长生听他这么说,心头更是高兴:“原来金夫人也要大寿了,那我不但得去,还要好好准备。对了,双白啊,听说你在北平念书?”
“正是。在辅仁大学念英文专业。”
“好,有前途。以后若在北平有什么需要马伯伯帮忙的,不要客气,只管开口。”
韩双白连忙谢了,又客套了几句,便从办公室里退了出去。
他快步走回到秘书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灌了一大口茶,这才感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利害。他的右手在膝盖上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脸上却神色如常,不敢让周围的人看出端倪。
今天韩双白才算第一次看清了马长生的模样,从进门的那一刻,他胸中便翻腾着想要扑上去扼住他脖子的欲望。但是韩双白知道自己不能,而且必须向马长生释放充分的善意,给他亲切的感觉,这样才能让他乐于赴约,同时如果真的要行动,也可以把自己的嫌疑消减一些。
他有意无意地将舅母的寿宴和马长生的压惊饯别宴混起来说,正是挂上点含糊的人情,让那个老滑头少几分爽约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韩双白的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开始誊写交代下来的一些文件表格。同时竖着耳朵关注外面的声音,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张天明回来了,抱着一叠签过字的文件。韩双白正跟他说些闲话,便听到外面噔噔噔的脚步声来来去去。
这大概是马长生最后一次出现在警察局了,韩双白明白,下一次他露面,就是在金佑麒在樱花大饭店为他举行的压惊饯别宴上了。但是,如果他能因为金太太的寿诞而有一些小小的改变呢……
韩双白觉得,能不去日租界里下手,才能多一分安全的保证。

今天下班,韩双白骑车去了李公祠那儿,莲喜班在附近长租了一个大院子,平时没唱戏的时候,都在那里休息、排练。上次接了唱堂会的活儿,李三雄就告诉了韩双白地址,意思是可以随时过来看上一看,考察考察。
韩双白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今天他去却从别的地方绕了一下。
那是上次听戏时小八塞给他的纸条上写的一个叫做“万利商行”的地方,卖一些进口的香烟、手表,还有唱片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韩双白身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买这类小零碎倒是不引人注意,所以他进去就直接叫一个名为“王世发”的二掌柜为他留意一下香水儿,说是要为舅母献寿礼。
王掌柜很殷勤,点头哈腰地将一份香水价目表给了韩双白,另外还送了一小瓶给他。
“您可千万得小心,这香水儿味道大,别冲鼻子底下喷,有些人嫌味道浓,闻了头晕。”王老板笑容可掬地叮嘱道,“以后您再需要什么,也不必去别处,只来找我就是了。”
韩双白把香水放进了怀里,打了个哈哈就骑着车走了。
他大概明白了老曾的意思:因为这次刺杀马长生的危险性太大,之前又损失了2号联络站,所以老曾新辟了一个临时供给处,从而弱化了1号联络站的作用,让那里只做简单的消息发布——1号站是一个中药铺子,只需要每天挂出药品的牌子让人远远瞅一眼就可以了,这就避免韩双白等人经常上门去而引起怀疑。
韩双白知道夏从容把消息带给了老曾,他们肯定在讨论这次行动的成功几率和实施方式,所以一直没有回音,而一旦有了回音,就是不能更改的决定。
韩双白揣着那瓶“香水”,不多久就七歪八拐地找到了莲喜班租住的大院子。
那是一个大四合院,隐身在一个老旧的窄街上,不过房子保留得很好,又宽敞。韩双白刚走进半敞的大门,就听见依依呀呀吊嗓子的声音。拐过弯儿,就看到一个前院里有五六个孩子正在练功,有靠墙根儿压腿的,有穿了戏服练水袖的,有叉腰提嗓子的,年轻的琴师在旁边摇头晃脑地拉着……全在各做各的事儿,热闹得很。
韩双白一个坐在条凳上的老头就站起来拦住他,语气客气,但就是说不让进。韩双白报了自己的名字,那老头却有些昏头昏脑地搞不清。正值韩双白口舌发干的时候,便听见有人说了句“让他进来”。
韩双白抬起头,看到云香袖正走过来,吩咐那老头放行。原来方才他正指导一个小旦下腰,韩双白没看见他。
今日他穿着西裤、皮鞋,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与裤子同色的西装背心,袖子挽得高,露出精干结实的前臂,他这次没上妆,头上连发蜡也没有用,只是梳着简单的三七分,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怎么也不像是唱戏的,倒颇像个银行职员。
这一番见了韩双白,云香袖脸上没了半点讥讽的痕迹,倒是随和地寒暄了几句,还请他到廊下的椅子上坐下,又叫小学徒沏了茶过来。
韩双白留意他的神情,见他对着那些个半大小子,倒是分外和气,即便是小旦身段动作不好,也只说两句,戒尺放在凳子上,连碰也没有碰过。韩双白估摸着,大约他是教徒弟的时候心情不错,连带着也给了自己好脸色。
云香袖先开口问道:“韩少爷这个时候还跑一趟,真是受累了,我舅舅也是斗胆一说,没想到还真屈就您来这破地方。”
韩双白道:“云老板客气了,我是想早点把戏定下来。”       
“咳,那也该我们亲自送戏本上门去让您挑啊。”
“云老板,实不相瞒,这次给舅母祝寿,是我和表妹想给她老人家一个惊喜,她还不知道您和诸位要献艺呢。我还是到您这里来,包得住。”
云香袖脸上露了点暖意:“韩少爷真有孝心,就不知老太太爱什么戏?”
韩双白道:“《龙凤呈祥》那是不能少的,另外想点几个折子戏,哦,对了,最好是再有一个武生戏。”
云香袖摸着下巴想了想:“您瞧《拾玉镯》和《探母》怎么样?武生戏嘛,您要不嫌弃,我倒是想赶场反串一把。”
韩双白眼睛一亮:“怎么,云老板还能演武生?”
云香袖笑道:“这不是唱堂会嘛,我当然得拿出点与平时不一样的讨老太太高兴。要不我给您来一段儿?”
韩双白大喜:“成啊,我今儿又能开开眼了。”


(待续)
发表于 2012-2-13 19:59: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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