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时不可考,约莫是大宋年间,天有飞星骤降,空卷狂雷而带骤雨三日不停。
天地人神俱不预知,昆仑锁妖塔上震塔灵珠骤裂,妖邪尽释,狂放天下;通魔界之门无故遭破,魔族虽受尊主所束未得横行,但蠢动有之。
人界危殆,虽然道法仙师之助,但妖邪之力更盛,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凡间众生,只望昆仑仙人重修锁妖塔,再困妖魔,还人间安宁。
然,震塔灵珠之得岂为易事?有感下界骚乱,神人亦忧,派下七元解厄星君,为凡人再寻灵珠,重塑宝塔。
三十三天天外天,凌霄阁上有神仙。
雾霭朦胧,缭绕缥缈,在那仙云深处,渐能看到花渊渺渺,落雪般飞散的梨花。
迷人神魂的香雪梨花海中,偶尔传出一两声落子脆响,或时,有轻笑之声。
飞絮随风,阵落胜雪,是谁家仙人,有此雅兴,在这梨林中博戏?
梨花雪影中,渐现一青一蓝两片身影。
蓝者乃是一名青年,五官清秀,可惜面上气恼不已,一双眼睛紧盯面前博局。面前放著的是一局六博。所谓六博,乃各以五子为"散",一字为"枭",枭可吃散,行棋时,双方以枭为迫,销杀散子,散又能调兵遣将,取机杀枭,胜负,乃以杀枭为定。
青者亦是男子,见他道骨仙风,正值壮年之姿,眉宇间气度雍容,靠在连理树下,拢袖抱臂,笑容可掬全然没有半分紧迫之意。但若细看他面前摆下的博局,便可见局中一方黑子已将白子之枭逼至绝地,散棋拒敌於外,白散一近则受黑枭销吃,白枭孤立无援,局中肃杀之意大盛,甚闻风声鹤唳。
实难怪青年苦思冥想,不得其法而解。
终於,他不得已地塌下肩膀,抬头看向男子,道:"常闻天权星君宅心仁厚,乃是仙人之典......若谁人与你走上一局,必定不会再有如此错想。"
男子宽厚一笑:"棋局胜负,不过博戏,司命星君莫要在意。"
"若是你也输上个五百年,便知道会否在意!"青年小声嘀咕。
男子非是听不见,只是但笑不语,输了五百年还每回邀战,也只有这位南斗司命星君有这般的恒心,可惜毅力是够了,棋艺却......不好说。
青年伸手拾棋重摆,正打算再博一局,忽然听到天上金铃声脆,踏风而至。二人脸上神色一沈,连忙站起身来抬头一看。便见天空祥云之上,一名赤足仙童漫步下来,光洁的足踝上绑了一串精致的金铃铛,只当脚步一移,便听得铃铛声响,煞是悦耳。
男子认得此娃,正是帝君座前专司传令的小仙童,遂问:"未知帝君有何差遣?"
赤足仙童眯眼一笑,白玉小掌一翻,一卷黄金卷帛凌空而展,童音虽脆,却隐含无上威仪:"锁妖塔破,妖邪尽释,为保天下苍生,兹令七玄解厄星君下凡,觅灵珠,塑宝塔。"
男子闻言,眉峰轻抬:"怕是不止这些吧?"
仙童咯咯笑了:"天权星君果然厉害,帝君吩咐,人间受妖邪侵乱颇为脆弱,七位星君切记不可以真身下凡。"
待仙童收了法旨离去,青年忍不住走前半步,曲臂搭上男子肩膀,痞痞地笑道:"这可不见得是件美差啊!"
男子微笑著拨下青年放肆的手臂:"虽说不是难事,却也麻烦得很。若是循规而行,投个凡胎,能离家亦至少十年。更何况此行乃为寻珠,难以承欢膝下,让凡世父母忧心,实在不妥。"
"你倒是想的周到......"青年想了想,"要不这样,找具尸体附上去不就得了?"
"不可如此,借尸还魂有违天道,更况如今妖魔四纵,若连仙家亦行邪道,岂非天下大乱?"
青年有些不耐烦了:"这样不行那样又不行,得,干脆你问谁借副身体用用得了!"
他不过是一时意气说话,却闻那男子道:"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青年大翻白眼:"谁肯借给你啊!"
男子却不以为勃,摊开手掌,细细捻指:"不可选良善之人,亦不可选有父母高堂者,尽可选些大奸大恶之徒,最好,还是位有些权力的人,如此比较容易行事。"
"行了!"青年拍掉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能耗上五百年的耐性怎麽对上这个男人便会化为乌有,烦得很,"我给你找一个吧!"
男子好似早便知晓他会出手相帮,笑著点头:"既然如此,尚有劳司命星君借收魂葫芦一用,暂留那魂魄盘桓数年,我知你那葫芦里藏了‘黄粱一梦',魂魄浸在此酒中如堕梦境一切如常,待功成之日,再放他回去便是。"
"你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是不是?"
青年龇牙咧嘴,可惜恶行恶状对男子全然无效,百般无奈,只好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一个紫金葫芦:"你给我记住了,回来你得输我一局!"
男子却只一笑:"胜负各凭本事,若当真要让子而胜,这五百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青年闻言愣了,纵是与这男人认识已有万年之期,却仍是常被这个男人温文慵懒的外表骗了,他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纵是输给了他,竟还是心甘情愿,甚至,渐渐生出一种在输赢之中认识自己的智慧,故此这五百年的博局,无关输赢,他更多实在享受博局的过程。
"好吧,我说不过你!"他晃了晃葫芦,"我们去凡间皇帝住的都城。"
"去那里做什麽?"
青年又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说要位高权重,大奸大恶的人吗?眼下皇都里正有一个合适的!"
第一章 权相恶罪难罄竹,星君暂代活阎王
天权星君睁开眼睛,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说司命星君并不是位小气的仙家,只不过这五百年的输棋,多少还是难免遭他报复。所以,当他把自己带到皇都东城,一座奢华的府邸上,祭起葫芦从主房收掉三魂七魄,不待他看清楚那副躯体是何许人也,便趁他猝不及防之际,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尚未睁开眼睛,便已听到阵阵娇喘之声贴耳传来。
待启帘看去,乃见一名美豔的女子放浪形骸地骑在他的身上,赤裸著的上身,一对丰满的乳房布满汗滴,然而她却不能伸手触摸他,上身被粗糙的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只能用嘴巴去舔吮,红豔的脸色以及迷离的双目,足够说明她被下了魅药。
然而这仅仅是初入目的景象,当他再环顾四周,竟又发现下身处正有另一名罗衫半褪的女子卖力地张著嘴巴,吞吐伺弄著他的阳具,这副身体的阳具相当粗长,女子撑大了嘴巴亦无法吞咽整根,唾液顺著她洁白的玉颌垂滴在华贵的地毯上。
除她二人,尚有两名同样赤裸的女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她们浑身勒痕,双目紧闭,神色疲惫,显然曾受过非人的虐待。
天权星君实在有立时脱身离去的打算,可如今司命已带走这副身体的三魂七魄,若他这一走,只怕这身体便要立死。此人是何人物他尚未知晓,但以他如今身在堂皇府邸,又有如此侈靡际遇,只怕此人一死,这四名女子皆要陪葬。
不禁再是轻叹一声,他慢慢撑起身,将身上那捆绑著的女子抱开放在床上,然後伸手止了那仍在卖力伺候他的女子:"可以了,你起来吧。"
岂料他这一句话,换来的是那名女子惊恐绝望的眼神,她猛地跪倒在地,头颅使劲地敲著台阶,玉石台阶不消几下便见了血痕。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女子凄厉的求饶,教天权星君实在无奈,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道:"我只是有些疲累,并无叱责之意,你且出去,吩咐下人过来将这里收拾了。"
他语气越是温和,那女子抖得越是厉害,末了,竟直接昏了过去。
天权星君错愕不已,他在天界一向待人宽厚,是故天上仙人纵是与他交情不深,亦是和颜悦色。偶尔下界,亦多为善举,凡人对他总是崇敬有加,哪里试过似今天这般,不过说了句话,便把这孱弱的女子给吓至昏去。
莫非这副身体的主人当真这般暴虐残忍?
他随手捡起一副衣衫披上,走到青铜镜前,不禁哑然失笑。
皮囊不算丑陋,赤裸的身体不是武夫的结实,尽管没有肚满缠肥的痴态,但显然便是文官常坐朝堂的平板。五官端儒,肤色白皙,年龄有些大了,约莫是近了不惑之龄,幸好皱纹也不是很多,只是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有些纹路,大约此人常用这种眼神看人。
便在此时,外面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老爷,您要沐浴了吗?"
天权星君想了想,身上一身黏湿,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液体,自然是需要了,便应了:"好,你进来伺候吧。"
"是。"
门推开,一名仆役不敢抬头地躬身进来,身後跟了几名抬著热水的下仆,他们手脚利落地张罗,看都不看一眼屋里乱七八糟躺著的几名女子,只灌好了一捅洗澡水,便撤掉了。剩下问门的仆役,又谨慎地问:"老爷,洗澡要点哪位夫人伺候?"
天权星君哑然失笑,若非他亲眼看过这府邸远离皇宫,只怕真要以为这身体的主人是当今天子了。连洗澡都要点牌伺候,倒真是排场十足。
"无需伺候。你吩咐下去,将这里收拾了,我要安静休息。"
仆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料到他居然不要女人伺候,但眼前这位掌握生死大权的男人从来容不得旁人半分置疑,他不敢多言,只得诺诺应下:"遵命,老爷。"便连忙下去吩咐了。
天权星君转身绕过屏风,褪掉一身衣物,迈进澡桶中,水文暖热适中,可使得身上每一条神经都恰当地放松,洗掉了一身污垢,似脱胎重生。
被屏风遮挡的外房偶尔传来轻微搬动东西的声响,但却没有半声喘息之声,想必那些女子是被仆役们掩住嘴巴抬出去,那些仆役手脚利落轻柔,连一声半响亦似怕打扰了他。天权星君不禁更是好奇,这副皮囊的主人,到底是何许身份?
不久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外房再无其他杂音。
他半抬起身,随意敲了敲桶沿,水气迷朦了他的面庞,缥缈间几分慵懒,几分随意:"土地何在?"
话音刚落,一股仙气从地底冒出,便见一名矮个白须的老头子抱了一根木拐杖凭空出现,见了天权星君,连忙屈膝拜见:"小神见过文曲星君!未知星君召小神前来,有何吩咐?"七玄之中,第四星名曰天权,又称玄冥文曲星君,乃在斗魁末位,这位星君虽不及贪狼霸道,但亦非好与,土地公自然不敢怠慢。
一个只有这大澡桶半高的老头儿,对这一个浑身光赤泡在热水里的男人,神态恭谨,这状况实在突兀。
只是天权在天上时早是随性惯了,并无在意,仍是泡在水中,伸手掬水一捧,洗了把脸,问道:"本君奉天帝法旨下界,暂借此身一用,但未知此人是何身份,遂唤土地公前来问询。"
"原来如此!"土地公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抬眼看了看四周,又再看清楚天权星君如今的相貌,不禁露出古怪神色,"星君怎会选了这个人物?"
天权星君心中暗叹,还不是那位南斗司命星君给做的好事。此时却又不便道明,只得问道:"土地公何出此言?"
土地公公一声长叹,遂将此人身份,平日素行一一悉数,天权星君闻罢,更加是仰天长叹,司命星君,这玩笑可真开大了。
此人原名韩君仲,字叔文,年过三十有七,乃是如今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
若说这韩君仲生平,亦可谓曲折。父母早亡,遗下姐弟二人相依为命,韩君仲寒窗苦读十年,却因没有钱银疏通,连个小小功名亦考不上。偏巧他姐貌美如花,在中秋灯会之上被微服出巡的皇帝看中,收入宫中,後获恩宠封为贵妃。韩君仲因此得受官衔,始时亦不过是礼部小吏,此人也是厉害,半年之内诬陷上司而得其位。
恰逢朝中大有崇文抑武之气,他有意打压武将,在朝堂上百般为难,更对将官不假辞色,便是在路上遇了高位将领车驾,竟亦不退不让。这风声吹到皇帝耳中,正著其意,又加上他擅长舞袖,借韩贵妃之便攀附权贵,声望早是高於其职。这本是默默无闻的韩君仲,借一场罢黜大将军曹盈的好戏,表行超卓,深得皇上赏识,不过五年,皇庭拜相。
韩君仲心知要保权势,便靠不得那懦弱无能的皇帝。故自从得了权势,便在朝中纠党营私,对皇帝阳奉阴违,後五年中,暗中建立势力,如今无论在朝中抑或朝外,皆是盘根错节。韩君仲之名,似蜘蛛网般磐在这大宋朝中。其权势之极,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此人性情刻毒,又极为好色,且有虐人的怪癖,上至妾女,下至仆役,十年之间,被虐杀至死者大数过百。府中藏有美女达一百八十人之多,有掳掠而来,亦有官员讨好送赠。原来的相府居然住不下如此多人,皇帝闻得此事,御笔亲批,斥耗巨资为他建新相府,这府邸据说以皇帝行宫为蓝图,东院西厢,能纳人三百,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靡。
只是他为人实在霸道狠毒,为了巩固手中权势,倒行逆施,陷害忠良之事是屡屡为之。加上对逆其行者只杀不饶,必诛族除根,此人所为,已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朝中对他不满者比比皆是,但其势力如日中天,朝中除了枢密使黄延敢当面叱责外,其余众臣无不马首是瞻,或是敢怒不敢言。暗下潮涌,实未可知。
听完前事种种,天权星君只想,难怪那些女子与仆役看他的眼神如见鬼魔,韩君仲......简直是人间的活阎王。
待土地公公告退隐去身形,天权星君躺在桶壁上,热水早已放凉。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这棘手的身份,一盘的烂帐,总不得在上朝时与皇帝招呼一声辞官隐退便可以了事,只怕这一走,牵连之广,腥风血雨难以避免。
若是拂袖抽身亦非难事。只要将司命星君叫回来,换回魂魄,大不了重选一副皮囊。但适才听土地公公言之凿凿,此人如此刻毒性情,偏又拥有覆雨翻云的权势,若当真回来的,又不知要断送多少性命。
权势如刃,且看使的人如何驾驭。而如今这权刃在他手中,要他将锋利的权刃重新交与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手中,任他肆无忌惮,再害无辜,实非他所愿。
如今是局已摆开,子落无悔。
只叹自己......
丢不下,丢不下......
"司命,这玩笑,可不是五百年的输子可以相抵。"
第二章 夜半踏月逢异数,星萦环镯收小徒
"老爷,夜已深了,要安歇了吗?"
听到旁边站著的仆役小声提醒,天权合上手中书卷,抬头看了看天色。那仆役名叫韩安,是韩君仲的贴身下仆。
天权点头道:"好。"
韩安闻声退後两步,轻轻拍了拍手,便即刻有两名女仆各捧了一个长托盘上来,上面整齐排列紫檀木刻出的名牌,这架势,俨然就是让他点名晚上伺寝女子。
"不用了。"天权站起身,他这副躯体虽是文官,却也颇为高大,并无儒生酸腐摆柳之姿,更多是因为身在朝堂,挺直的腰板以及浑然的气势。如今有星君魂魄在其中,少了几分霸道,多了些不经意的仙家威仪。
"是。"伺候这些年来,也不曾见过老爷不点牌吩咐伺寝,老爷虽说年过三十有七,但精力健旺,时常一夜能御四女而不疲,可近日不近女色,更对人彬彬有礼,一改常态?
慑於韩君仲积威,韩安不敢多问,连忙吩咐撤下名牌。
仆人都走光了,房中余下天权一人。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上一轮明月,皎洁无暇,不禁一时心旷神怡。迈出门外,更觉月色朦胧,睡意全无。
在天界时看那月宫,虽是晶莹华丽美轮美奂,但看了这些年了亦是无甚可观,反而在人间远眺明月,朦胧难辨,缥缈不定,教人生出更多遐思。
天权心念一动,这些日子来,面对韩君仲留下的桩桩恶债,不得已花了许多心思妥善处理,若是为仙时自然不会觉得疲累,但如今身在皮囊之中,难免会感到心神疲乏。夜深人静,既然四下已无人......
只见天权脚下生风,渐渐离地,悠然踏空,不需穿廊过堂,便已离开相府,出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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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朗,他踏月而行,无甚目的,也无打算,只是随意走走,却不想一行,便出了百里之外。
皇城近郊也非荒凉,少了烦嚣,屋舍散居而建,时已夜深,到处乌灯黑火,倒是天权一人突兀得很,心血来潮的外出,更深露寒亦不过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夜风吹动,信手而行,只带著几分闲散的随意。
便在路过一个树林时,忽然闻到隐约的腥气,天权不由止步。
不过是个寻常的竹林,沙沙的竹叶在月色下映影摇曳,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响。他也是奇怪,但在清幽的竹香间淡淡如丝的血腥却仿佛在冥冥中牵扯著他。
天权走过去,拨开竹树往林中走去。
腥气似一股线在前引路,他来到林中央,一棵巨大的竹树下,赫然看到一个少年被吊在半空之中,他浑身被粗长的麻绳捆得结实,一动不动,只随著风动摇摇摆摆。
天权见状袍袖一拂,便有一卷利风如刀席卷而出,割断吊著少年的麻绳。一失依傍,少年便像只粽子般倒头载下,天权手疾眼快抢前将他接住,轻放在地上。
断了绳索,再是细看,乃见这少年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也不知在这里吊了多久,额头有处破洞,血早便凝固了,但血迹淌在脸颊上,难怪有腥气飘散。
天权不禁皱起眉头,是谁人如此残忍,将他捆绑在树上?
此处荒僻无人,若非他偶然路过,这孩子也不知要待到何时才有人解救。
天权摸了摸他的颈脖,少年的皮肤冰冷扎手,仿佛没有一丝生人的气息,若不是脖子上微微跳动的脉搏,他当真以为躺著的是一具尸体。只是若放他一人在此,入秋见寒,风冷草湿,再过半个时辰,当真要冻死这孩子了。
既是遇上,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天权弯身坐下,将那少年抱起放在怀中,抬手,本是冷风吹灌的竹林顷刻间静止了,一丝风亦没有,天权念动法咒,只见他身上渗出一股青蓝色的仙气,慢慢扩散开来,将少年包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少年惨白的面色恢复了红润,单薄瑟缩的身体也不再颤抖,连额头的破损亦在不知不觉间结痂痊愈,直至听到他呼吸平缓,天权才收回法力,微笑著解下披在肩膀上的外衫覆在少年身上,又细细替他包裹拽好。
下一刻,风又动了。
月亮下的少年,窝在天权的怀中似一头小兽,一头凌乱的黑发,比起中原人略为深邃的五官,紧抿的嘴唇属於倔强的刚毅,睫毛倒是密得很......忽然密丛的睫毛抖了抖,少年猛地睁开了双眼。
月光下,竟是一双绿幽幽的兽瞳!
然而他似乎根本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失神的眼瞳映不进旁物,只有疯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感觉到有人禁锢著他的四肢,他狂怒地挣扎起来,就像掉进陷阱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撕咬。
"放开我!!放开我!!"少年尖厉的鸣叫响彻竹林,他拼命踢打,甚至张嘴去咬,对方却有如泰山在前,根本由不得他撼动半分。
天权抱著这个神智混乱的孩子,任由他百般厮打直至脱力,月白色的长衫被他极具破坏力的手撕成了碎片,自己的身体也不知挨了多少拳头,手臂上排排的齿痕大约也出血了,这娃儿也当真够狠的......这般模样回去若是给韩安看到了,尚要以为自己遇贼打劫了吧?
怀里的孩子喘息著,渐渐凝神的瞳孔终於映入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身影,他不甘心地瞪著对方,既然打不过,自然是挨打了。但少年没有恐惧地闭上眼睛,眼中,是不屈不挠的顽抗。仿佛一头静候机会,随时张开獠牙咬碎对手喉咙的小兽。
然而眼前这个任他踢打仍是稳稳坐著的男人,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以拳脚相向。那张可以说得上好看的脸,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莫怕,我只是路过此地,见你被吊在树上,便将你解了下来,并无恶意。"
谁怕了?!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是与那些比他大、人也比他多的恶童干架,他也是虽败不惧,纵是被独自吊在这个传说闹鬼的竹林里一夜,他也没叫过半句求饶!
男人说话很是轻柔,听上去便像五月的风,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看来确实不是那些恶童的夥伴,大概是那个过路的路人,大发善心把他解救下来而已。
天权感到少年僵硬的身体稍微放软了,有一个微弱得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多谢......"
忍不住会心一笑,便问他:"你为何会被吊在此处,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有什麽用?"少年虽知他并无恶意,但还是戒备地扫了他一眼。
天权不禁好笑:"不可以说吗?"他无意相迫,伸手敲了敲立在身旁的一株竹树,"竹君何在?"
话音刚落,只见竹林一阵急风震动,绿光从地冒出,一个青衫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见天权,连忙施礼:"杞山竹君见过星君,不知星君驾临,有何差遣?"
天权低头看见少年瞪大了眼珠子,却不是惊惧神色,反而是有些吃惊的模样,不禁笑了:"你早见过他了,对吗?"
少年点头,问他:"有时他会坐在山坡上纳凉,不过其他人看不见,他是鬼吗?"
"是鬼非鬼,是妖非妖,不过是成精的竹精罢了。"
"你能把他叫出来,他是你的部下吗?"
天权笑著摇头,便问那杞山竹君:"这孩子被困在你林中,所为何事?"
杞山竹君青著一张脸,应道:"此童无父无母,半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杞山,在山北破庙居住,村人见他一双绿眼,视为妖物,不敢靠近。平日村中孩童欺他年幼,常以拳脚相加。昨日村长的大儿子借机欺辱,将他绑在此处,此子不愿屈服,在这里已吊了一天一夜。"
男人的脸色渐渐沈了下来,他挥退竹君,低头问那少年:"你时常被这般对待吗?"
少年不语,他虽是受辱,但不代表会在旁人面前示弱。
见他如此倔强,天权不禁心生怜惜,又问:"你为何不离开此地?"
少年猛一抬头,道:"我不能离开!娘亲告诉我,爹就在这附近的地方。"
"你要找他?"
少年点头,眼中是不容动摇的坚定:"是的。"
"那你娘亲呢?"
"她死了。"少年露出一丝哀伤,但很快抹去,"我们之前住在一座黑色的塔里,後来娘亲带我出来,但她过了不久就死了。她交付我一件东西要给爹,说若无此物,爹便要被人杀死。"
"所以你总在这附近徘徊,半年了,可有收获?"
少年咬了咬嘴唇,末了,摇头不语。
"你还要在这里继续等吗?"
"既是答应了娘亲,我自然要做到。"
"即使待在这里风餐露宿,饥寒相交,还有人欺负你,你还是要等吗?"
少年毫不犹豫地点头,幽绿的眸中是不屈的坚定。天权伸手,拉住少年瘦弱得皮包骨般的手:"你跟我走吧,这里我让竹君给你留意著,有消息了便马上告诉你。"
"不行!我不走。"
"你留在这里,只是让人欺负。好似今晚这般,若无人经过,你不是要冻死了麽?若是死了,你又如何寻到你的父亲?如何将你娘托付之物给他?"
少年垂首不语,他知道自己的无力,一个小小的孩童,仅仅是生存已耗去他大半精力,又如何谈得上去寻父?纵是知晓,但他内心烧炽的自尊仍不愿屈服:"我与你又不相识,凭什麽跟你走?"
"我收你为徒可好?"
少年闻言猛地抬头,对上男人笑容可掬的眼睛,漆黑的瞳中没有半分虚伪造作。他是认真的!他气质不凡,衣服面料也比村人那些粗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必定是城里的大户人家,然而他却不像那些富贵的财主,鄙夷地看他,甚至连说上一句话亦像沾到垃圾一般的态度。这个男人,坐在那里,轻轻地笑著,然後,将世界捧在手中,送到他面前,由得他去选,要或者不要,都可以。
没遇上过这样的人,少年一时间觉得鼻头有些酸涩,除了死去的娘亲,自生以来,便不曾有人待他如此的好。
天权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却看到他微红的眼眶,不禁宽慰地摸著少年的头发,将僵硬的身体搂紧,然後拉过被撕得不成模样的外衫随意一抖,说也奇怪,顷刻间破损的地方不见了,仍旧是干净好看的月白色,似月暇轻裹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你身上负有异数,与我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声音明明什麽都碰不到,但少年却觉得身体像被这柔软的话语抚慰著,暖暖的,像腊月里躺在暖炉旁的舒服,想听到更多。
"其实你也不必紧张,你第一次当弟子,我也是第一次当师傅,我们便扯平了对吗?"
"噗哧──"哪有这般说法的?少年心性,他忍不住笑了,"你要教我什麽?"
"抚琴,对弈,临书,作画,你可喜欢?只要是我教的,天下便无人能出其右。"
少年皱起眉头:"这些都没用。我不学。"
天权又道:"星相医卜,乾坤术数,那可是别人求著我也是不教的,你可愿学?"
"不学。"
"经政文商?"
"不学。"
"兵策战略?"
"不学。"
......
末了,天权无奈问道:"那你想学什麽?"
少年想了想,眼中精光闪过:"我想学法术和武功。"
"法术啊......"天权笑了,"也行。不过武功我不会,要是开阳在的话倒是可以教你,若是你一定要学,我可替你找位武师。"
"嗯!"少年终於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後又有些困惑地问天权,"那要行什麽拜师礼或者其他什麽的吗?我都不懂......"
"无妨。繁文缛节不过是凡人自寻的麻烦,你只需叫我一声师傅!"
"师傅!"清脆的声音沁人心脾,天权忽然觉得让这个少年一直一直地如此唤他,真是不错的感觉。
"你有名字吗?"
"有。娘亲唤我云枭。"
天权牵起少年的左腕,顺著腕以指尖画了一个圆,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青蓝光弧,待两头一交,光芒散去,手腕上便出现了一个青玉手镯。说也神奇,这镯子不似平素玉石翡翠般颜色,而是蓝中带青,夜中萦萦,仿似笼住了漫天星芒,好看得紧。
"这是为师收你为徒的凭证,上天下地,鬼神仙妖,只要看到此物,便会知晓,云枭是我天权文曲的弟子。"
第三章 兰池热汤弄飞雨,师徒同浴洗湿衣
清晨时分,韩安来伺候韩君仲起身却在房中见不到一人,正慌得要喊人来,这一回头,便见天权牵着一名少年施然进来,那少年蓬头垢面,身上披着韩相爷的月白外衫,突兀得很。
韩安也是精乖人物,一见天权与少年态度亲昵,牵手而来,便知道这少年来头不小,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老爷,早朝的时辰到了,您看......"
"啊!你不提我倒真忘了,只顾着与云枭聊天,连时辰过了都不晓得!"
韩安暗下吃惊,与一个少年聊天难道比上朝见皇帝更重要吗?
天权回头与少年道:"云枭,为师现在有事要做,你且在这房中歇息,我让韩安给你送些热食,你吃过了便睡上一觉,醒来为师便回来了。知道吗?"
眼前景象教那韩安看得眼睛都快脱眶了,这、这是他家那位狠戾阴冷的老爷吗?便是对着后院众多的美人姬妾,也不见有这份温柔。适才听他自称为师,莫非这小娃儿便是他收的弟子?
少年乖巧地点头应下,天权便换过朝服,离府上朝去了。
韩安不敢怠慢,连忙照了吩咐准备热食糕点送到主房。
那少年便站在房中一动不动,听到声音霍然回首,凌厉不近生人的眼神,教韩安吓得倒退一步,明明是个娃儿,却有着叫人不寒而栗,与刚才韩君仲把臂同行的乖巧孑然不同的冷漠。
看他打扮,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他看到相府这般奢华的场面居然也不见一分惊惶,更有几分遗世而立的气度。
"小少爷,请用饭。"韩安将热食放在桌上,少年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话,走过桌旁拿起便吃,对精致碗碟,考究摆设视而不见,只管挑了肉吃。
韩安闻到他身上有些腥臭,见他一身狼狈,便问:"小少爷,可先要沐浴更衣吗?"
云枭微是一愣,抬头看了看韩安,这仆役明明一脸恭维,眼中却藏着鄙夷,他不喜欢这个人,然而这个人却是师傅的人。
"师傅没有吩咐。"他冷冷地回答。
韩安瞪了眼,难道说他就只听得老爷一个人的话吗?只是他若不愿,也不好强迫,只得道:"少爷请慢用,待会下人会来收拾,小的告退。"
看了一眼也不应和也不理睬的少年,韩安实在不解,老爷从哪里捡了这么个古怪的少年?还收了做弟子?只是最近老爷性情大变,不仅不招姬妾,甚至解散遣出不少美女,且以前时常来府的达官贵人也是一律不见,莫说当朝百官莫名其妙,他那韬光隐晦的程度连宫里的韩妃娘娘都几番前来问询,也不知这位韩相爷如今打的是什么主意。
轿子在相府门前一停,里面的人便匆匆忙忙地赶进府邸往主房走去。
今日早朝本不该拖得如此之晚,只是他近日所做之事,已大大超过了从前韩君仲那派人物的忍受范围,他力主肃清吏治,上疏惩治贪官之律必须加强,并落到实处,莫可一纸空文等等,简直是引火烧油,一点便燃。
关乎己身利益,以副相贾辛为领的一派力阻其行。而枢密使黄延一派自然是幸灾乐祸得很,不是跳出来讽刺两句。如今天权简直可以说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夹在两派之间,成为众矢之的。
要行事务,百般艰难,纵是劳心劳力,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
好不容易退朝下来,抬头一看,却已过了酉时。天权也不管百官突异眼神,匆匆忙忙上了官轿便赶回府邸。
主房仍是静悄悄,他小心推门进去,便见云枭蜷缩着身子,躺床铺上,旁边的被褥一动不动,时已入秋,寒意已生,天权疼他不懂痛惜自己,走过去,轻手拉起被褥,正要给他盖上,岂料那双绿幽的眼睛已猛地睁开了。
"师傅!你回来了!"
云枭灵活地爬起身,拉了天权的衣袖。
天权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让你久等了,朝中要务繁多,为师一时抽不开身。"
云枭摇摇头:"没关系,我才刚醒。"其实他已经醒过三回了,只是没有天权的身影在旁,这一屋子的阴暗与寒冷,他宁愿闭上眼睛,期盼着睡着后再次醒来时,他的师傅就像如今这般坐在床边,温和地笑着凝视自己。
看到云枭还穿着之前衣不蔽体的破烂衣服,天权不禁皱眉,抬声唤道:"来人。"
外面韩安连忙应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下去,在兰池准备热汤。再去给云枭备几套干净的衣衫,送一套过去。"
"是,老爷!"
云枭抬着头,看着这个高大如山的男人,时而温和如水,时而威严肃穆,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华贵......这就是他的师傅吗?
天权好笑地看着抓了他衣角不肯松开的少年愣愣地出神,便拉了他往房外走了去。
等云枭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来到另一间更大更华丽的房间。这里没有床铺没有桌椅,只有一个用玉石堆砌的大池子,里面早灌满了热汤,池边白玉狮头喷着哗哗的温水,轻纱罗帐,烟雾弥漫。
云枭不解地回过头来,却见天权关上门后低头解着自己的衣扣,很快便脱掉一身累赘的朝服,剩下白色的亵衣,然后走过来,替愣着的云枭剥掉了早烂得不能穿的粗衣,复又走到池边,伸手试了试水温,满意地朝云枭招手道:"云枭过来,为师替你洗头可好?"
"嗯......"男人的声音并不蕴含一丝命令,但云枭还是不自觉地遵从了,顺着他的意思滑落水中,将头枕在池边,温热的水一下俘获了他的神经,真是......好舒服!
"闭上眼睛。"
修长的手指摸来滑溜的东西抹在他脏乱头发上,细细的揉洗,并不是很熟练,但那缓慢仔细的动作却让云枭快要舒服得睡着了......
"扑!──"他还真是瞌睡过去,一个不慎滑进浴池里呛水了。
"云枭!"天权连忙跳下池去将他一把捞起,扶着呛得满脸通红的少年,轻轻为他拍背顺气。
"咳咳──"云枭狼狈地咳出喉咙里的水,一头洗干净的黑发柔顺地搭在脸上,偷眼瞧了瞧天权,见他只顾救自己连衣服都不及脱,都湿掉贴在身上了。
"都睡了半天,还不够吗?"天权见他无恙,便放下心来,随手刮了刮少年的鼻子,站起身要离去,岂料袖子一紧,回头见云枭揪了他湿透的衣袖,垂着头也不言语。遂明白过来,展颜一笑,问道:"云枭是想和为师一块洗浴吗?"
"嗯。"
搭耸着的小脑袋快要沉到水里去了。
"也好。"在朝堂上言语相搏早让他疲惫了,天权剥掉湿透的衣裤丢上池边,然后靠着浴池坐下,抓起混了茵樨香的猪苓擦在身上,再泡入水中,下仆在热汤中放了宁神的草药,他放松全身,伸展四肢,在温热的水中半闭上眼睛。
云枭坐在他不远的地方,惴惴不安地从头发遮掩的缝隙间悄悄看去。
他从来不曾如此靠近一个成年男子。属于男性阳刚的胸脯结实分明,养尊处优的皮肤光滑白皙,修长的手臂,平坦却蕴藏力量的小腹,还有水下荡漾着的密黑毛丛间......尽管在水底下看不真切,但还是能看到颜色极深的阳物似棍棒般的粗长......他忍不住瞧了瞧自己,精瘦的身子像只有骨头,更别说是细瘦的手臂了,再往下,根本没法比的小......
他不禁有些沮丧,却又有些期待,既然天权是他的师傅,那么说等他长大了,也定会拥有与这个男人一般无二的身形吧?
"云枭!"
天权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好笑地看着少年低垂着头,鼻尖都快凑在水面了。
"来!"
见天权朝他招手,云枭乖巧地涉水过去,天权将他瘦小的身体抱坐在自己大腿上,轻笑道:"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没、没什么......"云枭怎敢将刚才所想一一说明,泡了热水的脸更红了,低头盯着环在手腕上的蓝色镯子,藏着星星般的萦辉,在水下煞是好看。
"是不是泡澡太无聊了?"天权见状,忍不住抓过他的小手,一个个指头地数着玩儿,"云枭,你多大了?"
"十五。"
天权略是吃惊,少年看上去如此瘦小,不过十三的模样。心中怜惜顿生,把了他的手指,轻点水面:"为师教你个小法术可好?"
云枭一听便来了精神,天权知他少年心性,也不吊他胃口,在他耳边说了法咒,然后教他捻指作诀,如此比划一番。怕他不懂,便先作示范。只见天权捻指轻弹水波,水面顿时升腾起一卷风漩,将池中水卷上半空,指法一变,化成漫天飞雨,滴滴答答重落池中,好不热闹。
"你来试试。"天权看着少年,轻声鼓励。
云枭便学着他的模样,一板一式,分毫不差地捻诀弹指,口中念念有辞,只见水面微有波动,可惜没有像适才那般化作旋风飞雨,但这水池确实也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几次尝试,都未能成功,云枭倔强地咬着下唇,自恼不已。自己明明是照着做了,怎么还是不行?
"其实已算不错了。若想像为师这般,还需努力修炼才行!"天权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云枭极有慧根,只是看了一眼,便能学懂,只要假以时日,渐行修炼之法,势必不同凡响,
"知道了!"少年很快恢复心情,转过身,眼中毫不掩饰崇敬之色,"师傅,你的法术真厉害!"
天权苦笑:"云枭,你是挑到为师的弱项来学,要说六艺九数,为师自然拿得出手,可说到法术,呵呵......比起几位同宗神君,为师还差好远......"
"可云枭只有师傅。"少年直直凝视着天权,"若是师傅想教,便是琴棋书画,云枭也是要学!"
"只不过你还是喜欢法术和武功对吗?"
云枭犹豫着点头:"嗯......"
摸着他的头发,天权温和笑了:"圣贤施教,各因其才,既然你无意六艺,便是硬要学来,亦无心其中,岂非学而无用?既是云枭想学法术,为师自当倾囊相授,只是云枭莫要嫌弃为师法术蹩足才好。"
"不会!云枭一定用心去学!"云枭有些激动地抱住天权的脖子,暗下决心,必定要百般用心,不负师傅期望。
第四章 傲天剑势藏天意,上天下地唯一师
入夜,天权将云枭安置在偏房,离他的房间不到三步距离,看着云枭乖巧地躺下,替他拽好被角,直至他闭上眼睛,呼吸渐缓地陷入了沉睡,他才离开床边,捻熄灯火,关门离开。
回到自己房中,这一日下来的疲累在与云枭的倾谈中慢慢洗去,但这副已近不惑之龄的身体,实在还是承受不了连日的辛劳,眼帘沈得像吊了石块。
天权脱去外衣,便上床安歇。
半夜里正是睡得模糊,忽然感到一个凉飕飕的人钻进被窝,贴了上来。
天权一惊醒来,这些日子他没有召寝,偶尔会有在后院养着的美女半夜三更爬上床来,赤身裸体极尽挑逗之事,他无意于此,只将人斥退了事。几番下来也是烦了,便直接下令不容任何人等半夜来扰,又打发了几名女子离府,这夜里才算安静。
不想今夜又有人来,天权不禁着恼,本要出言叱喝,却忽然感觉到贴过来的人很是安分,只是小心翼翼地占了一点点的床铺边沿边,一个翻身便要掉下床去了,正是奇怪,复又感到这人头发上的茵樨香气,便明白过来,小声唤道:"云枭?"
"......"钻进来的人抖了抖,不敢再贴近,反而往后缩了去,但他已是睡在床边,这一缩便险些要滚落床去。天权大手一捞,将他拉了回来。
云枭只着了薄薄的里衣,冰凉的身体也不知在夜风中站了多久,大概是在房外犹豫着不敢进来。
天权心里知道,少年虽是性子倔强,但毕竟是个刚离了娘亲的娃儿,一直以来的孤独,他用坚强掩盖了,其实,他始终渴求着属于自己的温暖。
他将少年抱近身侧,任他枕了自己手臂,又扯过大半被子覆在他身上,喃道:"为师在此,睡吧......"云枭的身体仍是紧张而僵硬,天权睡梦惺忪,便又闭了眼睛,腾出一手轻轻地顺着云枭的背脊。
也不知道何时,是谁先睡着了......
如此下来,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少年从自己房间爬起来,悄悄地溜上天权的床铺,天权渐渐习以为常,总是顺手将他搂在怀里任他枕了手臂,过了几日,看着外面秋寒风冷,为免少年来来回回地着了凉,索性让他直接搬过来主房住了。
天权信守承诺,为云枭找来一名武师,在他上朝议事的时候传授武功。韩君仲在朝中权势极大,江湖中人虽不愿与官家打交道,但亦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一句话吩咐下去,请来的居然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藏剑门主独孤一方。
而传授法术窍门,却留在每日沐浴之时,其实法术修炼全在己身,云枭悟性甚佳,只是稍一点拨便能自行修炼,身为师傅,天权也大感安慰。
如是者过了三月,入了冬季。
为了让云枭练习武艺,天权辟出一处宽敞院落,也吩咐下人莫要打扰,让他能静心习武。
这日后院传来虎虎剑风,只见少年一身短打衣衫,利落整齐,手中宝剑矫健飞舞,在他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了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头子,捻了白须,仔细看着少年招式。
这老头子正是名震一时的藏剑门门主独孤一方。
其时藏剑门在江湖中举足轻重,独孤一方门下入室弟子不过五人,却已在江湖闯出极大名堂,其中更以大弟子陆英浩为表,以不世武功独领风骚,位拜武林盟主。
独孤一方应承邀请,亦全因这陆盟主作引。
这位武林名宿自持武功高强,进府前便对这官家公子哥儿学武大为不屑。初见云枭,独孤一方看到他那双异色眼瞳,心料他是北方蛮夷色目人,当下更是鄙夷。
始时不过是随便应付,但渐渐传授之下,竟发现云枭乃是不世练武奇才,通常只要演试一遍,再是繁复的剑招,他亦能一招一式地使出来,分毫不差,再练两遍,便能灵活运用。独孤一方不禁啧啧称奇,他摸过云枭身骨,只叹此子骨骼精奇,加上聪慧敏捷,竟不过花了三月时间,便将他自傲半生的武学尽数学去,虽仍欠些火候,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武林中顶尖高手。
独孤一方虽已有几名天才横溢的成名弟子,但比起云枭,却仍是稍嫌不足,便暗暗起了惜才之意,有意将之纳入藏剑门。
也怪他当初来时傲慢,虽受邀贵为西席,但一来便言明只授武功,不招弟子,对于纨!子弟学了一星半点的皮毛武功便四处招摇,独孤一方自然不愿为此堕了藏剑门的声誉,如今后悔,偏又碍于身份地位难以自食其言。
院落中,云枭正耍着独孤一方傲传四方的藏天剑法。
少年自入府后,有天权好生养着,自然不比以前困扃境地,吃饱睡足,加上勤于锻炼,不到三月已脱胎换骨般抽高了许多,拔长的身躯是十五岁少年该有的英武,瘦削的身板也长出了结实成形的肌肉,修长手臂韧力十足,跳跃腾挪,挥动剑招是虎虎生风。
昨夜一场新雪,地上皑白如银,少年突然一个腾跃,剑走斜空,矫若游龙,地上飞雪如遭龙卷扬起,随着他剑招所指遨意纷飞。
便连独孤一方亦不禁看呆了。
一招一式,剑意藏隐,其势韬天,可谓尽得这套藏天剑法精髓。
剑如爆芒骤敛,少年收剑贴背,如枪杆般挺立在雪地上。碎雪飘飘落下,他伸手接来一瓣。
云枭从未见过下雪,昨夜白雪漫天,在地上堆积如缛,冰冰冷的却漂亮得紧,只想着不知是什么味道,不由得探舌舔了舔,然后皱眉,有些失望。
好看是好看了,可惜无味......没用。
独孤一方这才回过神,不由赞道:"藏天剑意,好得很!云枭,你过来。"
云枭回头不耐地看了他一眼,独孤一方虽然授他武功,但他却深刻记得独孤一方入府时,看他的眼神,熟悉的不屑。果然如此,没有任何人会像师傅那般,从一开始,便对连名字都不曾知道的他真诚以待。
尽管独孤一方渐渐对他赞誉有加,但云枭却始终对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没有半分好感,除了授课,平素连话也不多一句。
独孤一方贵为武林中泰山北斗,平日武林中人对他多是奉承尊敬,不想眼前这个小小娃儿居然对他不假辞色,倨傲至此,没半点尊师重道,心中自然多有不满。
"云枭。"独孤一方耐了性子,走到云枭面前,"你的武功进境不俗,看来也是个用心之人。你若愿意,可拜入我藏剑门中,为老夫入室弟子。"
适才一翻剑舞,云枭出了身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随手将剑倒插一旁,答得爽快:"不愿。"
独孤一方闻言不禁吃惊,想他藏剑门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五名得意门徒为他争足了面子,江湖中欲拜入他门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鲗,难得他肯拉下面子收这个关门弟子,怎料这少年想都不想便是拒绝!
若比平日,他早拂袖离去,但眼前这少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才,独孤一方按耐脾性,再道:"何以不愿?"
云枭冷眼看他,声音平板无波:"我只有一个师傅。"
"你已有师傅?"独孤一方当即不悦,试问天下,何门何派能与他藏剑门项背而立?转念一想,云枭若当真拜入了其他门派在先,只要他独孤一方肯首,转投藏剑门下也非不可。
便问:"你师傅是谁?"
云枭敏锐地听到院外有"咂咂"踏雪而来的脚步声,顿时露出欣喜神色,不再理会独孤一方,转身往院门跑去。
来者才刚迈步入来,便被他一把扑上,险些撞倒。
"师傅!"
但见平日不苟言笑,连称赞也勾不出他一个笑容的冷漠少年在刚进来的那个男子怀中笑得开怀,便像讨着主人欢心的小兽一般。
独孤一方不禁仔细打量来人。只见是名三十开外的男子,一身大袖襕袍,头戴展脚帕头,玉带环腰,朝服未及脱下,一看便知是名官吏。
武林中人向来不屑与朝廷命官打交道,尽管独孤一方受韩相邀请,但事实上他一直未曾与韩君仲会面。如今见了,便亦只是暗自猜测,并不上前行礼。
天权未计较他态度骄跋,拍拍云枭的肩膀,先上前去与那独孤一方拱手施礼:"这位想必是独孤老先生!在下韩君仲,有劳先生指点云枭武功!之前因公务繁忙未及拜会,望请见谅。"
独孤一方听得他果然就是当朝权相,却见他并无官架,反而温文和蔼得很,与坊间传闻不尽相符,心中暗奇。
然他自持身份,随便拱手应了:"老夫独孤一方,见过韩相爷!"
天权笑问道:"不知云枭学得如何?"
独孤一方轻哼答曰:"相爷莫非以为老夫是那些下三流的武师么?有老夫在此,朽木亦能雕成龙。"
"让独孤先生费心了!"
"师傅!"
旁边的云枭有些不耐地拉拉天权手袖,天权低头看他,笑问:"云枭,你用过饭了吗?"
云枭一听,有些心虚地低头,小声应道:"还没......"
"为师听韩安说你每日过了午时仍不肯用饭,可有此事?"
"......有......"云枭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天权神色严肃,责道:"朝上多有事务,什么时候作散也不知道,你一直等着,用饭便难有定时,对身体总是不好。日后便是为师不及回来,午时一到,也一定要吃饭,知道吗?"
云枭闻他叱责,不敢逆意,乖巧地点头应下:"知道了。"
旁边看着的独孤一方不禁心中吃味,想他费煞心神教这娃儿武功,也不见他一句半句的软语关怀,反而对这个一看便知道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男人听话顺从,云枭更为了这么个无用的师傅拒绝拜入藏剑门,若是传出去,只怕要教江湖中人笑掉大牙。
越是细想,独孤一方越是心生薄怒。
天权昨日闻韩安报告云枭一日作息,今日便有意早些下朝,赶回府中陪云枭用饭。见独孤一方在此,自是出言相邀:"独孤先生应未用饭吧?若不嫌弃,便留在府上吃顿便饭可好?"
独孤一方应道:"也好。"便迈前一步,趁他转身之际突然出手擒住天权脉门。
天权正是奇怪,却忽是感到一股内劲急撞入体,在五脏六腑间大肆冲撞,便似要搅碎全身经脉般剧痛难忍。独孤一方是有意要他出丑,适才擒住他腕时已察觉此人全无内力,轻而易举便被擒住脉门,可见绝非习武之人。当下将内劲输入其体,纠乱经脉运行,他这一手曾教江湖上不少好手屈服求饶,眼下对方虽为高官,但表面无伤,无凭无证,奈何不了他。他更有意让天权吃些苦头,好让这无知的娃儿看看,谁才有能耐成为他的尊师!
正是得意,却见那天权受他一招,竟只是皱了皱眉,低头看着被擒住的脉门,眼中略有不悦:"独孤先生这是何意?"
独孤一方心中暗惊,此人明明不识武功亦无半点内力,却在他狂猛内劲冲扰之下面不改容,莫非是深藏不露?正是奇怪,突然耳边"嗡──"的一声剑响,破风之声赫止,乃见云枭一脸凶戾,压剑在手,剑尖毫不犹豫地指在他喉前,剑意吹毫立断,竟就此削断他几根银丝白须。
"放开我师傅。"
青绿兽瞳闪烁寒光,独孤一方绝不怀疑若再不放手,剑身便要穿喉而过。
料不到此子竟然翻脸无情。独孤一方只道他虽未拜入门下,但蒙传功之恩,总该有几分尊重,岂料如今竟就为了维护这个韩君仲,毫不犹豫,举剑相向。
独孤一方心高气傲,被云枭以剑指喉,已是大驳面子,又被削断胡须,可谓颜面尽失。当即松手放开天权,左手一捻那剑身,劲力急吐,云枭竟一时拿不稳那剑柄,脱手被夺。宝剑被他内劲震碎成段,叮当坠地。
独孤一方盯着云枭,冷冷哼道:"好。好。好。"复大笑三声,拂袖而去。
云枭却是看都不看,丢了断柄,过去扶住天权,急切问道:"师傅,你怎样了?"
养尊处优的儒士身体,哪里经得筋脉错乱的折腾,天权只觉得头壳一阵轰鸣,眼前发黑。
云枭见他脸色发青更是着急:"师傅!师傅!"
天权暗牵法力,平抑体内紊乱经脉,待渐是恢复,眼睛清明,便看到那张紧张不已的脸,心中宽慰,便笑着伸手抹了云枭额上急出来的汗珠,柔声道:"莫急,为师没事。"他抬头看向已经人影全无的院门,想必那独孤一方早是走远,不由有几分可惜,"独孤先生大约不会再来了。"
"无所谓。"
云枭青瞳中蕴藏着骄傲的自信,"他的武功我已经学会了。"
天权略是一愣,也未吃惊,淡淡笑着点头:"如此甚好。云枭,你也该饿了吧?"
"嗯!"脸上浮现出欢快的笑意,眉宇间愉悦,与之前仗剑的冷桀全然不同,唯有在这男人身边,少年才会露出如他年龄的神情。
第五章 竹影摇曳十年约,虚度光阴盼君来
偏厅早准备好饷食佳肴,韩安伺候一旁,待他师徒二人落座,便伺候着布菜。
这几个月下来,韩安早摸透云枭的脾性,这位少爷也是怪得很,只吃肉食,青菜萝卜云耳金针等素菜无论做得多香,皆是一箸不碰,连五谷精梁、新鲜蔬果也是不吃。可偏偏韩相爷对他宠得很,任他挑食也不劝阻,有的时候还细心地为他挑掉粘在肉上的佐菜青葱。
韩相爷近来的口味也变了许多,从前奢华嘴挑,不是精致味美便不入嘴,若是吃了不喜之食,当即随口吐掉,甚至为了西湖醋鱼略是酸了些而大发雷霆杀掉厨子。如今却是大逆从前,莫说吃饭随意,便是菜色偶尔咸了淡了,凉了热了,面不改色便吃下去,没再计较。
今日也是,云枭面前摆着一盘盘的荤腥肉食,而韩相爷还微笑着坐在一旁,便是看着他吃,手里拿着一壶春酒重碧,慢慢倒进杯中细品,偶尔在云枭抬目抗议下笑着夹上一箸尝尝,这哪里是同着共食,分明便是坐桌陪吃嘛!
不过韩安也是见怪不怪了,布菜后便垂手退下,顺身掩上房门。谁叫他家老爷将云枭少爷捧到心尖上,都快宠上天了。想来老爷大概真没做过谁的师傅,这师傅跟徒弟的角色都倒个了......
看到云枭埋头猛吃,大概也是肚子饿了,直像一头觅食归来的小豹子。天权不禁想到平日云枭纵是饿着肚子也要等他回来,对这个有些任性却教人心疼的徒弟更是心怜。
不知云枭在遇到他之前是如何过来,以他那饭量,定是经常挨饿吧?他母亲不知葬在何处,那时他一个小孩无能为力,只怕是草草安葬......得快些空下闲来,带他去拜祭清扫才是。至于他父亲......
云枭吃饱了肚子,抬头看到天权执杯不饮,愣愣地看着他,眼神却非在看他,仿佛穿过身体在想着别人,不禁有些不甘,唤道:"师傅?"
天权回过神来,笑道:"竹君最近可有消息?"
云枭摇头:"没有。"
"便是说,尚未有你父亲的消息了......"
"嗯。"云枭垂下头,其实有竹君替他守在那里,他应该放心才是,但心里总是不安,记得娘亲临死前百般叮咛,必将东西交到父亲手中,而如今他在师傅羽翼下好生舒适,那不知何处的父亲却仍是杳无音信。
"云枭,想回去看看吗?"
云枭咬唇略是犹豫,他并非不想去,只是学业未成怕师傅责怪自己心有旁骛,故此一直未有所求。天权怎会看不懂这徒儿心思,宽眉一笑:"你这三个月来在府中勤修法术,习炼武功,都不曾出去走走,也是为师疏忽了。既然独孤老先生明日不来,你便出府去走走吧!"
云枭心里一喜,连忙抬头问道:"师傅,你也一同去吗?"
天权有些为难:"明日有西夏使节来访,为师恐怕不能告假......"却见云枭失望眼神,心中不忍,便又道,"不过午时安顿使节后或可有闲,为师尽量赶回来便是!"
"嗯!好啊!"绿瞳闪烁光彩,自然是愉悦神色。
午后一过,云枭定坐在偏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却只张望着院外廊道。
可一直等到未时,仍未见天权归来。
旁边的韩安忍不住劝道:"云少爷莫等老爷了,听回来的随从说,今日朝上来了西夏国的使节,皇上令老爷作陪,恐怕要到夜里才能回来。"
云枭闻言默而不语。
又至申时,看着空无一人的外院,他终于站起身来。
韩安连忙上前:"云少爷,可需小的陪同前去?"
"不用。"云枭冷冷回答,然后迈步走出偏厅,独自一人出府去了。
他虽心知天权公务繁忙,总不可能时时刻刻伴随自己,但便是知道,却仍是忍不住内心的期待。然而便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大。
云枭一人出了相府。
一路上两旁房屋披雪如锦,树上镶了晶莹冰挂,美轮美奂,不少孩童在雪地上丢砌雪人欢快玩乐,热闹非凡,然他却是毫无兴致,看亦不看一眼,迳自往杞山方向而去。
杞山上的竹林也裹上银白雪霜,没有了葱郁翠绿的叶子,杆枝根根屹立,虽非枯死,却亦似僵尸一般森然。
云枭看到了站在竹林前的山头上,那个青衣如翠的竹君。他望着最遥远的方向,面无表情,不知在看些什么。云枭本无意打扰,但竹君已发现了他,翠绿身形飘如飞絮,落在云枭面前。
"有事吗?"
他的声音异常冷硬,那双眼睛也像没有情绪一般,冰冷,漠然。
几次会面,云枭已习惯了他这般僵冷的态度,比起相府里仆人们阿谀奉承的虚伪,看到这位连表情也欠奉的竹君反而让他更觉自在。
"没事。我来问问,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暂时没有。"竹君看向杞山脚下三叉路口,"除了久居此地的村民,这里已经三个月不曾有生人来过。"
"哦。谢谢。"
本就不是多话的两人很快沉默了。他们静静站在雪中,看着不会有一个人过来的路口。
天太冷,雪也太厚,连雪兔松鼠也只藏在山中不愿出洞觅食。
良久,云枭侧头看向竹君,这个竹中仙人无论站在哪里,似乎总是看着东面的方向。
"你在等谁吗?"
对于他突兀的问话,竹君并未升起半分喜怒情绪,只是眺望着远方:"等谁?......我忘记了。"
云枭又问:"你们没有约定好吗?"
竹君的眼神变得有些困惑:"约定?......有过。我们曾经作约,十年,杞山竹林......可到底过了多少个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为何不去找她?"
竹君摇头:"我不过是修炼得道的竹精,这杞山竹林便是根,离不得远的。"
云枭沉默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那个人会不会只是忘记了约定的时间,等想起来了,兴许便会赶来!"
竹君终于低头看了云枭一眼。
"你若是相信那人一定会来,便总是会找来理由,让自己可以继续等下去,一直一直地等,直到再也想不到理由为止。"
云枭心中一痛,他知道等待的痛苦,他也曾经在寒冷和饥饿中等待着他的父亲,始终抱着娘亲交付的理由,不愿放弃自己终于还是孤独一人的事实。
或许竹君在漫长的等待中从希望到绝望,变成如今的淡忘......若不是师傅将他抱入怀中,只怕自己,也会如同竹君一般吧?
竹君看向笼了暗云的天空,身后的竹林在寒风中摇摆不定。
"要下雪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然而云枭却没有移动,萧瑟的风,让他看来寂寞孤独。
果然如竹君所言那般,天上开始飘下雪来。雪落在身上,受体温而融化,叫人更觉寒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出现了一片青蓝身影,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踏雪而来。
云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的人影。
他来了!
他遵照了约定,来寻自己了!
明明很想拔腿跑起扑到那个男人温暖的怀中,此刻双足却仿佛千斤石坠裹足难前。
抬头看向竹君,见他也侧过头来,露出一丝轻盈的笑意:"他来寻你了,还不快些过去?"
云枭忍不住问他:"那你呢?"
竹君碧青的身影渐渐隐去,随风带走了轻飘的话语:"待遍山竹花开时,我许也可以离开了......"
云枭不及反应过来,竹君已经消失无踪。此时天权已走到他身旁,急步赶来教他略是有些呼吸不畅:"为师来迟了。"看着云枭似乎神色恍然,不禁轻身唤道:"云枭?"
云枭闻声抬头:"师傅......你来了。"
歉意地拉起云枭的手,冰凉的小手冻得扎手,天权忍不住皱眉,用自己大掌合拢成团为他取暖:"在朝堂上那西夏使节多有刁难,耽搁了时辰,教云枭等久了。"
云枭用力地摇头,天权又问:"适才见竹君隐去,可是有你父亲的消息了么?"
"不曾有。"听得天权如此关心,云枭忽然升起个荒唐的念头,他居然觉得不是很想听到父亲的消息......自己无父无母时,师傅待自己如似珍宝,若一旦找到了亲人,师傅会不会便让父亲将他带走?只一想到要这双温厚有力的大手舍弃自己,云枭便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了?可是站在雪地太久冷着了?"天权看着徒儿发白的面色,伸手摸了摸他冰凉凉的脸颊。
云枭仍是摇头。
天权只当他担心父亲安危,便柔声劝道:"虽然暂时没有消息,但既是你父亲,想必也是有能之人,也许是有事耽搁了......若你实在挂心,为师到地府替你查查生死簿。"
"不用了。"云枭连忙拉住天权衣袖,虽知师傅神通广大,但这地府阴曹也不是随意来去的,师傅能为他做到如此,他已是铭感五内。
云枭露出笑颜:"师傅,我们回去吧!"
天空一片灰蒙,雪越下越大了。
皑皑雪地上,延伸了并排的两行脚印。
高大的男人将少年半搂在身畔,为了不让半片雪碎落在少年身上,展开斗篷笼罩在少年头顶,遮去冰冷的雨雪。
而他自己宽厚的肩膀以及隐有银丝的发鬓,却早已被雪霜沾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