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琉璃瓦顶望水宫,不觉一日似千年
鄱阳湖底,龙宫金碧,珊瑚赤彩,乃见大片翠绿琉璃瓦,宫沈水中,透过荡漾水波看去,仿佛幻境。
却见一决白影突兀坐在碧绿琉璃瓦顶,仔细看去,却是一名俊美青年,见他目光远眺,又非凝神,不知在看些什么。
忽然,顺着屋脊滚过来一个青绿大龟壳,滚到敖殷身边一个打滚,从壳里伸出一双短臂一对短腿,然后叽溜冒出一个圆脑袋,原来是绿背龟丞。
青年也不看它,只淡淡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龟丞可真叫冤枉,那日敖殷与黑龙王不辞而别,太湖水晶宫后殿的珊瑚院被焚,侧殿下榻的卧房断瓦残垣一片狼藉,留下个烂摊子。
此举显然让太湖龙王全无面子,本是大发雷霆,可龟丞悄悄递上一份密函,也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太湖龙王看完之后脸色大变,当即调遣下属去召澄湖望月鳝精,虾兵回来禀报说鳝精骨化不知所踪,而此时伺候四渎龙妃的蚌女也来禀告说主子不见踪影。太湖龙王的脸色当即是五颜六色,末了抽着嘴角与几位莫名其妙的龙王解, , , 释,说龙君有事不便久留,已携眷回鄱阳湖去了。
之后就连龟丞它们这些鄱阳湖水族离开也不作理会,明显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龟丞苦着一张脸,道:“殿下,您可是把小臣往哪一丢,什么都不管便走了……”
“我不是吩咐你若不见我,便将那信函交与太湖龙王吗?”
龟丞心里嘀咕:是啊!那敢情好……那位龙王爷一拆开那信,脸都青了……差点没将它给吞了泄愤……
不过想归想,它还不至于蠢到说出来惹主子生气,缩了缩脖子,想想回来没瞧见那位近些天与主子形影不离的黑龙王,便忍不住问:“殿下,殿里怎不见了那位黑龙王爷?”
敖殷心不在焉地回答:“回去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也早有打算,便是再多借口,也不可能让黑龙王长留鄱阳湖。毕竟是他方龙王,行云施雨,岂可假他人之手,更何况黑龙王乃戴罪之身,如若渎职,更是难以收拾。故此黑龙王辞行之时,他并未再加阻拦。
对于两千年不曾离开白仁岩的黑龙王而言,十多天的时间,已近极限了吧?
那日虽惹起了黑龙王的龙性,所谓龙本性色,只要是喜欢,无论兽、禽、游鱼均行交配,故有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之说。他也是龙族,自然也是知道,当日黑龙王受他真身所诱,露出本性,但心里还多少有些迷糊,如今需要给时间,让他那个朴实过头的二叔慢慢接受他这份过于痴恋的心情。
本以为,已经习惯了蛰伏等待。
可是……
看着湖面水波摇曳,日影不定,他的心也是动荡不安。
惦记着除了黑还是黑的丑脸,想念着铁塔般魁梧的身躯,还有漂亮的墨色鳞片,敏捷翻腾于云间的矫长龙身……
一日,便如千年。
他已经记不起来,之前的两千年,他是如何仅抓住那一点点的记忆渡过。
“原来走了啊!”龟丞还真有些惦念那位黑龙王,虽说那位龙王爷无权无势,但脾气真算好,从来不对它们这些下等水族呼喝,比起太湖那一众家富势足,目指气使的湖龙王要好不知多少倍。
而且看龙神殿下的脸色,想必也是舍不得这位长辈离开吧?
龟丞忍不住进言:“殿下若是惦念,过些日子可遣属下送帖去请来作客便是。”
“请还请不来……当日我大婚,他也不曾来。”
那个人,总是记挂着他辖地上的百姓,虽说地小,但照他的个性,必定是事事亲力亲为,相必也没有多少闲暇吧?
他苦恼地想着,两千年,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难道下一次仍要再等个两千年吗?
一想到那漫长寂寞得可以将人逼疯的岁月,敖殷不禁浮躁起来。
看黑虬那日的表现,并非不会动情的木头,相反若是挑动了他的龙性,也是会以欲为先!如此一想,他更是焦急,说不准再两千年,让黑龙王遇上个不计较他相貌的女子,毕竟白仁岩地虽小,但毕竟贵为龙王,难保没有想攀附龙族的蛇精讨好他,甚至用些诡计俘获他的心……
不行!!他无法忍受,甚至无法想象站在魁梧的男人身边一个女人的影子!!
他不可能再等两千年!!
之前的两千年,他因为要牢牢掌握四渎龙神的权位,不得不留在鄱阳湖底,权位形同枷锁,将他的任性压在湖底,可并不等于彻底磨去!
敖殷翻身而起:“龟丞,本君去白仁岩一趟!这里的事,你先酌情处理!!”
言罢也不管龟丞目瞪口呆,飞身离瓦,化出一尾银白巨龙,往湖口宛转游去。
龟丞实在想象不到他竟就此走掉,等白龙影子都消失了,才回过神来,后悔莫及地朝那个方向叫道:“殿下!殿下!!您怎么这就走了?!书房里的文书还有、还有一大座没有处理啊!!”
虽说白仁岩距鄱阳湖少说万里之遥,但龙飞天野,缩地千里,不到一天便到了白仁岩。
秋高气爽,白仁岩的苍郁也换上了秋叶满地,野果挂枝的景象,小小岩山,没什么看头,不过因为传说有龙王在山中居住,有仙则灵,山腰上的龙王庙总是香火鼎盛,虽非求雨之季,但香客也是不少。
前两天便来了一场小雨,闷烤的余夏秋热,让山下的百姓有点难受,来阵小小的秋雨缓和一下,拂去热意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晴蓝天空中,丝卷状的羽毛云朵轻轻随风飘动,此处是穷乡僻壤,底下忙碌的凡人少有会闲情逸致去抬头看天,欣赏晴朗的气息,但若此刻有人抬起头来,必定会看到一尾银白巨龙腾空而过!
只见白龙飞速降落在白仁岩外的旷野上,龙身触地那一瞬,银光闪过,便见一名斯文俊逸的青年立于荒郊,身着金丝银缎,衬上一身贵气,纵然身后并无随从侍卫,却也有一种便连凡间的王族贵胄也无法比拟的高贵风姿。
他抬头四下打量,白仁岩便在不远处,山下村庄也在眼中,便施然迈步过去。
走近了,便听到村里人声鼎沸,倒不似赶集的热闹,偶尔还传来锣鼓弦乐之声,原来今年也是丰年,为了酬谢白仁岩上那位喜欢听戏的龙王爷,这两日村里的富户便凑集了些钱,找了个不是很出名的小戏班在村里搭台唱戏,也算是图个吉利。此地偏僻,有个热闹实在难得,村民们是欢天喜地,一片喜庆。
戏班锣鼓喧天,挤在一团看戏的百姓忽然发现人群中出现了一位俊美的公子,那身华贵的衣装,以及飘逸高贵的容貌,在他们这些灰衣土脸的寻常百姓之中显得非常突兀。
村民纷纷揣测他的身份,说不定是城里的贵公子出外郊游吧?
他们都不敢推挤过去,好像觉得稍微靠近都有一种涉渎神灵的感觉,居然慢慢在青年四周分出一片空地来。
敖殷的目光,在戏台下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人。
那个人魁梧的身躯在人群中也是相当突兀,并不难找,黑衣的大汉非常专着地盯着戏台上的戏曲。
这台戏是村民凑了银亮,专为他而开的,他自然是看得高兴,便就没注意到背后注视的目光。
重逢,并不如想象中的激动。
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好性的东海龙太子,时间的浸炼,除了赋予他一身修为及无尚权位之外,也让他更加沉稳。
那个人就在那里,伸手即及,心动难免,然除了这一些,他更看到了黑龙王所辖的这一方土地。
四周屋舍相当朴素,虽非茅草寮宅,但也不过是些石头砌成的屋子,人们穿着简朴,都是粗布麻衣,想来也是,纵然再几百年的风调雨顺,贫瘠的土地张不出黄金,偏僻的村庄也没有引来商人的货源,自然不见富庶之像,比不起鄱阳湖旁隆兴、浔阳等府县,借鄱阳湖域鱼米裕地,水陆之便,云集商贾,兴旺发达。
临时搭起的简陋木台上,演得是过时的戏码,戏子早已过了年龄,发哑的嗓音已难入耳,颜色鲜艳却又破旧的戏服也变得相当滑稽,然而他却看得如此入迷。在鄱阳湖时,每到龙王诞,少不得是富商摆戏,请的都是京城过来当红的戏班,堂会热闹,烧的高香也能把龙王庙给醺得如同走水。
心里不禁有些涩然。
他并不出声唤那个男人,缓缓转身,往山路走去。
白仁岩上的龙王庙建在山腰,虽说是庙,其实也不过是村民集资搭建起来小石头屋,两丈来宽,三丈来长,至多容得下两三个香客。这庙看来也有过修葺,但奈何始终是年月过长,顶上的青瓦大多破碎,墙身虽不至倒塌,倒也是四壁漏风,里面的泥胎塑像坐得尚算端正,只是手工粗糙在所难免,挂着的布袍也色灰黯淡。
敖殷看得心疼,明知道这里的村民不可能为黑龙王修建华贵的庙宇,但眼前看到这个简陋破败的龙王庙,却让他没有办法不难过。
明明有翻江倒海的异能,奔雷烈火,纵是天界之上,能抵挡他一柄偃月长刀的神仙,一手可数尽。他本该可受万人敬仰,如今却只能窝缩在此等荒凉贫瘠之地,连个像样的府邸都不曾有……
敖殷甩甩头,那个威风凛凛,面对千万神兵却更是气势高昂的魁梧背影,在他心底纵历万年也不会消减半点。
心神一动,如今他已是四渎龙神,两千年来苦心修炼,求得权位,不就是为此吗?
山下锣鼓喧天,他抬头看向天域方向。
九霄天宫,便在云中!!
第八章 凌霄阁上帝君威,紫莲雏菊无不同
凌霄阁内,一名年轻的锦袍男子斜靠玉座,眼帘半眯,似在假寐。
穿著轻纱绸缎的仙娥在座後轻摇羽扇,点上天乳焚香,阁内缭绕仙气,仿佛之前在此议事的众位仙家气息尚未散尽。
忽然外面一阵云霞吹入阁中,男子剑眉轻动,并为张开双目,只淡笑道:“凡间有谓云从龙,风从虎,看来确实不假!”
两旁天仙宫娥并不明白,彼此互望未解男子何意。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股气旋撞开阁门,但见一条银白色的巨龙钻入阁来,吓得一众天女花容失色。
巨龙一个翻身,华光闪过已不见龙身,站在堂中者,却是一名俊郎潇洒的白衣青年。
一众天女认出他来,这位俊美的青年正是受天帝赏识,破格赐封的四渎龙君。几名天女不禁眼含羞涩,悄眼去打量站在阁中挺立如松的青年。
想这天域之内,除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应天命而生的神仙,从凡间修道登天成仙者少说也过了花白岁数,几乎都是鹤发童颜,或是形象古怪的异人,像敖殷这般年少得志,於天庭立一席位的神仙,确实少之又少。
虽然天帝颁下法旨,严禁天人用情,却也无从阻止天女们心思撩动,秋波频送。
玉座上的男子抬手一挥:“你们先下去。”
天女们退下後,剩下一阁清静。
敖殷上前行礼:“四渎龙神参见陛下!”
男子这才睁开双目,丹凤目中炯炯清明,窥透世间虚伪只看真。
“敖殷,见你行色匆匆,连龙身都不及收好便直闯天宫,想必,是有紧要之事了?”天帝撑臂托腮,慵懒地靠在玉座上,眉间一丝调侃的意味,与他语气中的严苛全不相约,“莫非是鄱阳湖底再有妖物作乱?抑或是四渎河水改道泛滥?!”
敖殷心中一惊,眼前男子乃是九天掌权之尊,脾性诡秘莫测,喜怒矫饰,天庭上仙家无人不晓,帝君治下严苛,敢逆其锋者,严刑伺候,从不偏袒。
斩妖台上雷鸣鞭、业火杖,管你是仙是妖?!
尚记得当日初面帝君的一刻,静静坐在殿上的男子,不需一言,丹凤目俯瞰下界,君临之势,百仙低头。便连他这个心高气傲的龙族太子,也不自觉地屈膝低头。
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想跟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打交道。
敖殷道:“臣禀陛下,辖下水域一片太平,并无祸事。”
“莫非是朕记错了日子,今天本是下界仙家上天述职之日?”
敖殷嘴角微抽,极不习惯这种被玩弄於股掌之间的感觉,然而恰恰这个男人却拥有驾驭天地万物的能耐,包括他这个四渎龙神。
“陛下没有记错。”
天帝突然语气一冷,目中厉光如刀。
“既然无事,你来作甚?!”
敖殷顶住压力,挺直腰杆,也不惧天颜震怒,朗声禀道:“此来,乃为白仁岩黑虬龙王请命!”
泰山压顶的气势稍稍回敛,天帝好奇地“哦?”了一声:“你所说的,可就是当年逆天的黑虬龙?”
“正是。”敖殷微觉吃惊,料不到天帝居然还记得黑龙王。
闻天帝道:“因何事要为他请命?”
“黑虬龙王虽是逆将,但当年降服,陛下恕其死罪,而且两千年来在白仁岩安分守己,已赎其罪。”
天帝点头:“他那龙王是当得不错,白仁岩的土地公年年有奏折呈赞。”
敖殷双膝跪下,凝重禀道:“黑虬龙王法术高强,法力更在微臣之上,在白仁岩这等小地方为王实属浪费,敖殷敢请陛下酌情量行,濯升黑虬为大河龙王!”
天帝未有言语,敖殷跪在殿前不禁觉得後颈发凉。
良久,天帝凉凉说道:“朕记得,你与那黑虬乃是叔侄。”
“……是。”
冷漠的声音像冰锥砸落结冰的湖面,清亮,却也骇人:“你可记得,朕曾颁下法旨,天上众仙,不得助亲升道,不得保荐官位!你公然违旨,该当何罪?!”
敖殷也知道此来不易,但在帝君面前,他亦未肯退让分毫:“微臣知罪!微臣只是想到,凡间的帝王也明白举拔贤能,知人善用之理,陛下一定也能不拘一格,任人唯贤!!”
他这般公然挑衅,天帝不怒反笑,然而那笑意却更带森然:“然则,四渎龙君的意思,是说朕连凡间的帝王都不如了?”
“微臣不敢!”
“敢,你又有什麽不敢的?”天帝冷道,曲起食指轻敲玉座,“我若是不应,你是不是打算纠合五湖龙族,仿效应龙行逆天之举?”
敖殷浑身一震。
帝座上的君王冷笑:“可惜那几条老龙太过胆小,翻不出滔天的浪头。而你……敖殷,比起应龙,还相差甚远!”
敖殷银牙紧咬,眼前这个男人只不过几句轻描淡写的说话,却已将他苦心多年的秘密昭揭日下,并明显地让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就像江河之中的巍峨山岳,连水中矫健的游龙也无法推动分毫。
“微臣……知罪。”
敖殷横下心里,低头叩首,道:“臣自知罪重,无颜再居龙神之位,愿挂冠请辞……只是四渎水域牵连甚广,必要有能者居之。黑虬龙王能力确实高於微臣,恳请陛下施恩,将龙神之位赐之!”
“你要放弃龙神之位,以交黑虬?”
敖殷点头。
天帝却道:“你又怎知,黑虬愿接管四渎,代行龙神之责?”
敖殷不解抬头,有些错愕,是的,他这番举动不曾问过黑龙王,但他只想,若非遭受贬谪,谁会愿意留在那个方圆二十里的偏僻之地?
“敖殷,朕来问你,若朕当真罢去你龙神之位,而转传黑虬,你想他可会乐於接受?他在白仁岩的禁期不过千年,其实早已届满,如今要走要留也是自愿。”天帝语意深长,让敖殷激动的情绪渐转冷却,开始觉得自己的决定过於鲁莽。
他喃喃自语:“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麽还要留在白仁岩……”
看著眼前这个因情而困陷入僵局的青年,天帝不禁轻声叹息。
但见仙界凡间,劫难百生,逃不过情欲之困,心魔难灭,无法自拔。纵为九天至尊,亦难施点拨,便是因为连他,也未能参透这一个情字。
“好了。敖殷,朕不与你计较前事,且回白仁岩去再看看,是何物叫那黑虬龙王留恋不去。若还是坚持,大可回来找朕……朕立即罢免你四渎龙神之位!!”
敖殷脑袋里几乎变成一堆粘稠的糨糊,无法仔细思考再多其他,便混混噩噩地叩首,转身离开凌霄阁,化出白龙飞落下界去了。
仙界清风缭绕入阁,叫这凌於九霄之上的仙阁缥缈如幻。
玉座上的男子方才慢慢坐起身,腾过手,捻起一颗翠玉瓜子。
一只匿於屏风之後金丝架上的鸟儿展翅飞出,落在他肩上。只见此鸟不过燕子大小,但形似乌鸦,且有三足,羽色金黄,灿烂夺目。
赤金的爪子钩在天帝肩上,啄去那颗瓜子。
天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与那鸟儿交谈:“金乌,你也觉得朕是坏人吧?”
这金色的鸟儿便是负日神鸟──三足金乌。这只金乌自卵蛋开始便被收在天帝身边,每日受其身上仙气滋养,竟不到百年便孵化破壳,再经百年已长成燕子大小。
鸟儿不明其意,只是眼睁睁地盯著碟子上的瓜子,探长了脖子长大嘴巴,讨好地呱呱叫。
天帝好笑,便再多给了它几颗。
明知金乌不能人言,男子却仍煞有介事地与它说话:“如今下界种种,都得朕亲自去看,真是累人……你说那千里眼什麽时候才肯回来?”
“早知如此,朕就该把罚武曲星君守天峰的那三千年改成三百年……”逗弄著金乌小小的三只爪子,天帝笑道,“罢了,等你再长大些,朕便免了那个惹祸精的罪,让他跟千里眼一起回来便是了。”
也不知那金乌是明了他话中意思,还是肚中吃饱著欢喜,欢鸣一声,飞上空中在阁中拍翅绕圈,羽翅赤金,绽射光芒优胜一轮朗日。
且说敖殷重回白仁岩,无声无色地落到龙王庙前。
他只想著天帝面前的那一席话,饶他聪敏机灵,一时间也想不透黑龙王执著於白仁岩这片方寸之地的原因所在。
星月在天,原来他一来一回,山中已是一片寂静。
四周再无参拜的信众,他愣愣打量这座简陋狭窄的龙王庙。
却见案前的香鼎插满香根,都不是什麽名贵的檀香,也非隆重的高香,然而烧尽的香根密密麻麻,想再往里面多插一拄香都显艰难。被烟火醺得发黑的墙瓦,非文字地记载了黑龙王两千年来的功绩。
案上没有斗大的素包,也没有鸡鸭鱼肉,只放著几个洗得干净水灵的小苹果,几个素馒头,如此而已。
敖殷忽然注意到,清亮的月色下,一束山边随处可见的野菊花被插在案脚的地方。小小一束,花茎的地方被细心扎起,成束地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也许是一个还够不著案台的小女娃,用她能够做得到的方法,将最虔诚的心意奉献到龙王爷面前。
心思一动,敖殷忽然想起两千年前,黑龙王在东海龙宫中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并没有需要我的人。”
只记得那张黝黑的脸上写满落寞,说不出来的空虚,而当时自己尚在年幼,根本想不到其中含意。
如今,他终於明白了。
在逆龙的军中,即便都是些妖魔鬼怪,可那些妖怪向来以力量为尊,并不在乎身世地位,是从心底认同黑龙王。
而这白仁岩上,亦是如此。
这里的百姓如蝼蚁渺小,或许无力献上丰富的祭品,但他们受黑龙王的庇护,并从心底拥戴这位彼泽苍生的龙王爷。
一束朴素的野菊,与那一支十两的紫莲其实并无不同……
後语:有米有天帝君的fans哦~?live其实粉喜欢这个又严格又喜欢欺负弱小回头又会放人一马的男人呢~~~
第九章 雾云缭绕
“敖殷?”
浑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黑蟒锦袍的男人从山林间出来,看到挺立在庙前的青年,不禁生奇。
敖殷回神,转过脸来,眼中一片清明。
“二叔。”
“你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敖殷摇头。
黑龙王见他神色安然,不似有异,才安下心来,过来拉起敖殷的手,认真说道:“敖殷,我正要过去鄱阳湖找你。”
敖殷不禁心头一紧,黑龙王做事一向干脆,看来对自己与他的事情,已有定论。
“虽说我早被逐出敖族,但你我始终有叔侄之份……”
果然是不行吗?
敖殷听他这般说法,已是心灰。纵使他用情再深,却依旧无法打动黑龙王,在他心中,原来一直待他如亲侄。
原来并不需要他为他做些什么,或者说,黑龙王本来,就并不需要自己……
黑龙王似乎并不适合说这些纠缠不清的话,不到两句就开始有些结巴:“就是说,咳咳,我跟你……之前……”要不是夜色深沉加上他皮肤够黑,只怕那张脸就是烧红了的颜色。
敖殷摇摇头,垂目,想扯出笑容,却发觉如此艰难。
“没关系,二叔你不用介意,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你能够不怪我那日无礼,已是宽宏……”
“啊,我当然不会怪你,就是说……”
“一直以来,我都自以为是地以为能够给予二叔一片自在天空,可原来,世外方圆不过形式,二叔心中,早有自在。”青年坚强地抬起头,凝视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敖殷不能为二叔做什么,也不敢求二叔接受敖殷……只求不要因为这个原因,疏远敖殷……”
敖殷苦涩的表白,像张满倒刺的荆条勒紧黑龙王的心脏,他突然一声咆哮,声震山林,可把林中栖息的鸟儿惊飞四散。
敖殷错愕抬头,却觉肩膀一重,已被黑龙王牢牢钳住。
“别吵!!听我说完!!”
敖殷被他气势吓住,愣在原处。
“我没说不接受!!只是觉得一下转不过来!!我总不能一下子跟刚才还坐在我膝盖上撒娇的侄子到床上卷吧?!”
黑龙王吼完气喘吁吁,比打上百场大战还累。
“就是说……”敖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就是说……你给我时间,我想……我舍不下你……”
黑龙王认真地看着敖殷。
“白仁岩的雨季过了,我刚处理好其他事宜,交待了此方土地,正打算回鄱阳湖。”
“鄱阳湖倒不急着回去!”
敖殷一改之前沮丧,眼中马上露出算计的神光。
回鄱阳湖?一大堆的公务,若让二叔知道了,必定要他先行将所有事情处理妥当了才可再做其他,如今他们两情相悦……嗯,多少还有点差距,但就是这样,才更需要独处培养感情嘛!
再加上那个老是唠叨坏事的龟丞瞎搅和一通,没准好事就得告吹,敖殷自然是不愿就此回去。
果然不愧是四渎龙神,先前的脆弱沮丧仿佛全不存在,眼珠子一转,拉了黑龙王的手,笑容灿烂:“既然我已经来了,二叔便不用急着去找了!方才来到白仁岩,便觉此地山灵水秀,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方境!敖殷只想多留几日,不知二叔允否?”
黑龙王岂有不允之理,便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便在我家住下如何?只是那里实在简陋,与鄱阳湖龙宫实在无法相比……”
送上门的兔子岂有不吃之理?!敖殷笑得更加灿烂。
“鄱阳湖里的龙宫也就是摆摆门面,其实我常年在外,走在偏僻地方席地而睡也不是没试过!”
他非常自觉地拉起黑龙王,往山上走去。
黑龙王边走边还是有些疑虑地说道:“可是你丢下四渎水域会否不妥?”
敖殷可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回答:“近日并无大事,若有紧急公事,龟丞自会送信过来,二叔尽可放心!”
里面自然有不尽不实之处,然而黑龙王对这个侄儿信任深厚,也没怎么怀疑,便与他一同回府去了。
白仁岩虽是地小,但也算是山势奇峻,更因有龙王庇佑,此山松林高耸,水草丰茂,自有一派郁郁葱葱。
一路上山,便见了一个高大的岩洞。
黑龙王停下脚步,道:“此处便是雾云洞。”
敖殷抬头来看,见这洞平平无期,只是紧随黑龙王入洞后,发现洞内云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直到洞底,方见亮光。
那亮光出处正是黑龙王的府邸。
虽说是府邸,然其实不过是间砖瓦屋子,看上去跟山下百姓的屋子没什么区别。
推开柴门,一盏油灯照亮了内室,室内家具也是简朴,但非常干净整齐,一套青瓷茶具端放在桌上,倒也不是独杯。
敖殷相当敏锐,装作不经意地发问:“平日鲜少见二叔品茶,还以为不喜此道。”
黑龙王看了看那茶具,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轻叹一声:“这些都是一位旧友馈赠,他偶尔会路过此地,便会进来叨一杯茶……可惜,如今他步入歧途……也怪我没有察觉他修仙道却暗藏魔心,未能导他正途,险些还害了武曲星君他们……”
接着他将武曲星君与千里眼,及越非凌的前事种种悉述一遍,所谓魔由心生,想那越非凌一生修道问仙,到头来却堕落为魔,实在叫人唏嘘,而武曲星君与千里眼受其所害,一个炼化金乌犯下天条被天帝罚守天峰三千年,另一个打回原形重修法力。
敖殷听过后,才知原来武曲星君与千里眼之间有如此重重磨难。
看黑龙王心中纠结,必定仍是放不下责任,言语的安慰总是无力,敖殷凝视黑龙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陪他坐着。
烛光摇影,凹凸不平的砖墙上留下了重叠在一起影子。
比起身在华丽的龙宫,此时此刻,敖殷却第一次觉得他走近了黑龙王。这个男人,不再是只能在身后追逐,始终遥不可及的背影。
他挪过身去,轻轻靠在黑龙王身上:“我倒是羡慕武曲,起码可以在天峰之上与恋慕之人相守相栖,可不比我……”偷眼瞧了瞧黑龙王的侧脸,小声嘀咕下半句,“摊上块木头……”
黑龙王耳朵甚灵,倒听到他后面这句,不禁奇道:“难道你不知道千里眼的本体是桃木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敖殷懊恼地瞥了他一眼,对方显然完全不能会意,只好心中暗斥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龙王。然后伸手取过茶杯,手指一点,清泉水即刻倾注满杯,正要抬头喝下,却被厚实的手掌盖住。
“且慢。”黑龙王拿过茶杯,将杯子放在掌心,只见杯中凉水很快便冒出丝丝热气,黑龙王这才重新将杯子交到敖殷手中,“秋夜见寒,冷水喝多了会着凉。”
被温水泡热的杯身,暖和着敖殷的手,他乖顺地喝下温水,那暖热的感觉,直透心田。这个粗豪的男人,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做出温柔的举动,每一次不经意的关切,都让敖殷禁不住鼻酸。
四渎龙神的外壳,在黑龙王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见他不作声,黑龙王不知何解,便问:“敖殷,你是不是饿了?”
杏眼微潮,扫了他一眼。
是啊,怎么不饿?不远万里飞过来,然后在云霄九重间奔来跑去,他岂止是饿?一条龙都能吞得下!
“那你想吃些什么?”黑龙王有些为难,“这边没有蜜柑,这、这……要不我飞去洞庭采些回来?”
谁要吃果子?他比较想吃龙肉。
敖殷连忙拉住急欲动身的黑龙王:“其实我也不是很饿,只不过是有点累了。”
“啊,对!”黑龙王这才想到从鄱阳湖飞到此地确实非常累人,便连忙扶起敖殷,送入卧房。
卧房虽然不大,但床铺是足够大的,占了许多地方,大概是黑龙王特地为自己打造的。
黑龙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这里从来不曾有人留宿,也就没备客房……就、就将就一晚,可好?”
敖殷眨了眨眼,有点不信,二叔居然如此直接?
“好……”
黑龙王替他脱去外衣,粗糙的大手让敖殷一阵心跳难耐,之前一点点的疲惫早不知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暗自期待起来。
可黑龙王将他安置上床,又细心掖好被角,完了居然转身就走。
“二叔?!”
“怎么了?”
被下的敖殷气得鼓起两腮,好吧,他就不该对他这块老实木头有所期待就是了。既然山不就我,我就山,又有何妨?!
只见被褥下忽然隆起,从被脚出突然冒出一条白色龙尾,龙尾像鞭子般抽过去,一下子卷住黑龙王的左脚,连拉带绊,把没有任何防备的黑龙王给撂倒在床上。
“啊!!──”黑龙王庞大的身躯这一倒,直接就压在躺在床上的敖殷身上,这显然是敖殷没有预料到的,这一压下来,差点没压断他两根肋骨,龙尾啾溜一下收了回去。
听下面的人惨呼,黑龙王连忙滚身翻进床内,伸手扶起敖殷:“怎么了?”看敖殷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不禁心疼责备:“真是胡闹!”
敖殷浑身酸软地躺在黑龙王怀中,反正是真的弄疼他了,便顺势哼道:“好疼……”杏眼可疑地闪出点泪星,“二叔,给我揉一下……”边说边扯开襟口,露出大片如玉的胸膛,虽然没有他说得那么厉害,但在上面还是给压出一片红色。
本以为还得多哄骗几次才能得逞,不想黑龙王却一言不发,伸过掌来覆到胸口上,带着热力的掌慢慢揉着,小心地推散淤血,
“这样舒服吗?”
黑龙王怕自己掌力过重,更是不敢用力,说是轻揉,还不如说是抚摸。
敖殷被那热气腾腾的手掌抚着,那热力仿佛从胸口透入直达四肢百络,忍不住低吟起来,那断断续续的轻吟,煽情得近乎诱惑。
黑龙王始时只在胸口伤处轻揉,敖殷岂会满足,半眯着眼,脑袋侧靠在黑龙王怀里,唤道:“二叔……嗯……往下一点……嗯……”黑龙王也是老实,以为还压到了他的腹部,便将手探入衣内。
青年紧至的皮肤在热力蒸腾下渗出密密的细汗,腹部柔韧的肌肉更在手掌的抚慰中敏锐的紧绷起来,那收紧的感觉直接刺激到更深入的敏感部位。
青年的呼吸变得急速了,声音也渐变低哑:“嗯……好舒服……”胯间的阳具已按耐不住变硬挺起,然而被困在裤内无法伸张,越变坚硬,却越难受,双腿在被下磨蹭,时而夹紧,时而蹭压,仍旧无法缓和升腾的快感以及被压制的痛楚。
“好疼……”
“哪里疼?”黑龙王奇怪地停下手,见敖殷眼神迷离,脸色昏红,脸上的神色既有痛楚却又带着说不清出的莫名表情,正是不知所措,便又见敖殷将被褥掀开,拉了他的手,按在一个隆起的部位上。
黑龙王再是迟钝,也立刻明白过来。
当即不知该气还是该恼,虽然敖殷已说明爱意,自己也表示愿意接受,但这显然是得寸进尺,不怀好意的做法,实在让他非常想将这小龙崽子给丢出雾云洞去。只是……
唉,同是龙族,他也能够明白龙性好色之理。再者,别说两千年,就算再过万年,只怕他也舍不得将这个胡作妄为的东海龙太子给扔出去。
在他犹豫之时,身下的青年已不耐等待地上下律动起来,覆盖胯下的手掌热力逼人,温度透过衣物包裹着已经坚硬的阳具,让他忍不住叹息。
黑龙王想抽回被压在中间的手,低声责道:“敖殷,别胡闹!”
敖殷非但没有撒手,反而抓得更紧,腰身再度磨蹭那只宽厚的手掌,让对方彻底感受裤内男形的状况。
“才……不是胡闹……”他稍稍抬头,张开嘴巴一口咬住黑龙王黝黑的脖子,锋利的牙齿细细地研磨颈侧的根络,像是品尝美味一般,甚至还探出舌头用力舔吮,就算是龙皮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待他一顿啃咬,差点没咬下一块肉下来,连黑龙王这般皮粗肉厚,也愣是给吮出一片青红痕迹。
黑龙王只觉得颈侧被啃得又刺又疼,但又透入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情欲滋味,手掌完全覆盖在敖殷胯下的阳物上,即便隔了裤子,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里面的形状和坚硬的程度,本来有律的心跳渐渐不规则起来。
“二叔帮我……”敖殷边说着,边挑开裤头,早已高昂的阳具即刻跳弹而起,他牵引着那只厚大的手掌,握住直立的柱体,慢慢地上下摩擦,“对……就是这样……嗯……”
看着身下的青年意乱情迷的脸,黑龙王竟像着了魔般,居然不曾感觉到半分抗拒,甚至,想让他露出更多任性的表情来。
敖殷感觉到那只大手已不需要掌控,便松开了手,捧住黑龙王的脸庞,稍稍转过来,然而仰起头凑上唇去,唇瓣相触,却似有股电流淌过黑龙王全身,大掌不由一紧,敏感的阳具在人家手中,被突然捏紧,弄得敖殷腰部一软,险些整个人跌回床去。
青年一恼,又是一番连啃带咬。
黑龙王招架不住,想要制止:“敖……”谁料他嘴巴一张,灵巧的舌头趁机钻了进去,入侵般在黑龙王齿舌间大肆搜掠。
而那双手更悄悄地往下探去,在黑龙王察觉不妥之前,已解开了他的腰带潜入裤头,擒住里面的猎物。
“唔?!唔唔唔──”被塞住的嘴巴无法抗议,黑龙王放开手想将他推开,谁知敖殷早有预料,也不松口,直咬住他的嘴巴,把逗引出来的舌头使劲吮住,腰膀同时用力一翻,竟反客为主,把黑龙王压在身下。
这一得逞,敖殷岂会放过机会,弓起身两手一扒,干净利落将裤子扯掉,将黑龙王的半硬的男形扒了出来,跟自己的贴在一起,合掌其上上下摩擦起来,偶尔逗弄柱体下吊挂着的两颗囊球,引来黑龙王浑身肌肉一阵紧绷。
舌头被吸吮在对方的嘴里,莫说讲话,便连吞咽唾液都做不到,从紧贴的双唇间无可避免地溢出不知是谁的唾液,延黑龙王腮边,顺着他半仰的脖子淌落,粗糙黝黑的皮肤瞬间沾染上情欲的味道。
黑龙王几欲挣脱皆不可行,敖殷眼见就要得逞,突然魁梧的身躯暴长,“哗啦!!”“!当!!”“隆──”一阵吵耳的巨响过后,敖殷反应过来,已古怪地骑在巨大的黑龙身上,可怜那间砖屋不比龙宫宽畅,床板被压塌,四面墙壁被推倒,屋顶更加是开了个无可修补的天窗……
“二叔太奸诈了!!”敖殷揪住黑龙的背稽,这雾云洞本就狭窄,可容不下他再化龙身,敖殷只好大声抗议,可那黑龙头一转,竟装作没有听见。
张开龙嘴扯了个哈欠,盘卷起来将硕大的龙头耷在身上,闭气浑圆的双目呼呼大睡起来。
只由得敖殷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末了只有钻进龙身之间,依靠着仿佛镶嵌了黝黑的鳞片的身壁合上眼帘。
没关系,他也没打算这个条说是雷火属性内在却是块木头的笨龙老老实实地任他宰割……他会慢慢地潜移默化,一点一点地挑动他的龙性……
等看到那张脸露出色欲的神情,以及自觉缠上来的尾巴……那,不是更有趣吗?
呵呵……不过现在,他,也确实累了。
第十章 芒阳过隙影相叠,鱼鹰到访济水急
阳光轻易地找到山顶的缝隙,调皮地落在沉睡中的男人眼帘上。
黑龙王醒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恢复了人形,大约是龙身在这小洞穴中太过挤迫,朦胧间本能地重化人形。
一夜睡在断瓦残垣上,腰骨咯吱着不舒服,倒是趴在他身上的青年,将他当成床缛,睡得倒是安然。
低头去看沉睡中的颜面,少了平日锋芒毕露的锐气,眉宇间的凌厉也弥消若无。
怀里的青年,乖顺得完全不似传说中伏妖降魔,权掌四渎的龙神爷,却像个在外面玩得疲累,回到家中肆无忌惮地躺到亲人怀中,安然入睡的孩子。
黑龙王轻轻叹息,并未将他吵醒,不着意地轻轻撩起一缕耷落腮畔的云鬓,捏在指尖轻轻摩擦,一时舍不得放开。
他并不是没有挣扎过,敖殷乃有龙神,更是东海龙族的太子,而他总也算是一方龙王,二者更有叔侄辈分,如此种种,并不能仅以情之所致便可一言蔽之。
更何况,敖殷贵为龙神,所要担负的,比他这个无人在意的龙王要多上许多。
他不希望看到青年受到责难,也不想看到他因此而受龙族唾弃。
然而一直紧随身后,从那个只到他半腰的半大少年,一直到如今,回过头时,便能看到那个高大俊秀的青年,却始终坚持,不肯退却半分。
传说东海龙族外表颀长修美,故甚喜美物,为此他不由困惑,他倒不觉得自己的人形难看,但千百年来混迹人间,记得但凡看到他脸面的人也没过好脸色的,故多少也有些明白自己的容貌相当丑陋。只是敖殷却总能用那种深邃的眼神盯着看个半晌,实在是匪夷所思。
龙心也是肉做,他纵是迟钝,面对敖殷如此深厚的恋慕之情却已不可能视若无睹。
对敖殷,他一向珍爱,正是因为如此,他更需要想得清楚。
他不能因为对他的怜爱,而随意敷衍。
更不能因为对他的娇纵,而虚伪顺从。
故此他回到了白仁岩,在试心石前,坐了一日一夜。
白仁顶峰,自古传说遗有一枚神石,上不着天,下不临地,悬于天地之间,乃名试心石。无关仙妖人神,只要站在试心石前,便可悉照魂魄,探问真心。
唯有龙王知道,这试心石,不过是他缔造府邸时丢弃在此的一块大石头。
然而……
问神,问妖,不过是扪心自问。
晨阳东升时,黑龙王并未寻到任何*,这一天一夜,想到的,是与敖殷于大江大河之中遨游的畅快,于九霄云幡间穿梭的自在……而他不曾有过的情欲,却在那一夜因为看到珠粉的白龙而升起……
他虽是虬龙,但经雷火天劫,无论力量抑或寿元,已堪比天龙。人间情爱,他看得也多,只记有些凡人宁可舍弃荣华,甘愿换来短短数十载的相守,直至白头偕老,又有些凡人舍弃同甘共苦的糟糠,攀附权贵,到头来一生寂寞……
那时只觉迷茫。
如今教他选择,胸中却是一片空明。
他不能欺骗自己,心底的骚动非因敖殷而来。
原来这两千年的岁月,像流水打磨青石,岁月流逝,心意裸现.自己对敖殷的情意,在不经意间已不仅是叔侄亲情这般单纯……
那一刻忽然很想见到敖殷,他并不能说这一份骚动的心情就是敖殷想要的爱情,但至少,他愿意尝试,与他那个古怪灵精的小侄儿一起……
晨光偏移,试图落在青年白皙带些粉色的脸庞上。
黑龙王放开了那缕被他捻热的黑发,展开手掌凌空在上,格开了阳光,藏在阴影下的青年并未被刺目的阳光打扰。
时间仿佛停滞了,仿佛只有阳光中的灰尘在跳跃。
他拦挡阳光,并仔细地注意随着太阳升起渐渐推移的光线方向,偶尔垂目去看那张熟悉千年的脸,原来那眉眼是这般顺目,原来小小的耳垂也恁是可爱……目光移到那片薄长的唇上,忍不住腾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以指腹描绘着上唇的形状,然后细细磨挲唇瓣上不明显的纹路。
忽然紧抿的嘴唇开启,含住了手指。
黑龙王一惊,却见敖殷不知是何时醒来,杏圆眼睛没有半分刚醒的混沌,反而带着一丝狡诘。
黑龙王只觉得那一截手指被他吮在嘴里,藏在里面灵巧如蛇的舌头缠绕上去,舔过指尖每一细处,连忙想要缩回来,可粗糙分明的指节被牙齿牢牢咬住,动弹不得。
敖殷吸吮着他的手指,好像是一根甜得不得了的饴糖棒,唇下隐约可见的贝齿,虽看不清里面的舌头,却能清晰感觉到湿滑的触感,正是鳞虫一族最喜欢的。
清晨时分精气最盛,黑龙王不觉胯下一紧,有些把持不住。
敖殷便伏在男人身上,岂会不察觉顶上来的突兀,却见他眨巴着眼睛,松开口来,意犹未尽地咬了咬黑龙王那根修剪圆整的指头,然后探手下去摸了摸那坚硬如石的部位。
声音混了刚醒的沙哑,带着无辜的困惑:“二叔,你藏了什么在这里?硌得我好不舒服……”
“呃!……那、那是……呃!”
若说房中之乐,黑龙王岂是这位纵观海域陆界龙族美女的东海太子对手,当即连耳根都红了,就是皮肤黑了些,不容易看出来。
敖殷厮磨一阵,却也不逼进逼,慢慢爬起身来,看了看这四周,不禁咋舌,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这种废墟上睡上一夜,又想起黑龙王这府邸算是完了,如若重建,还得多费些功夫。
黑龙王也站起来拍去身上沙尘,看这一片废墟,正思量着该如何张罗早饭与敖殷享用。
看他想得出神,敖殷凑过去在黑龙王耳边问道:“想什么哪,二叔?”
黑龙王也不隐瞒,老实道:“在想早点。”
敖殷心里好笑,却是认真说道:“也是,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不吃些什么,这一天还哪有力气干些其他活儿?”
黑龙王听不出他话里调侃,脸色有些为难:“此地实在偏僻,寻不到什么好吃的可以给你弄来。村民们供奉的东西怕你是吃不惯……”
敖殷一听,顿时收去戏谑之心,心中微苦。虽说他已明白黑龙王在白仁岩并不委屈,但看到心上人只能屈就一些素果冷馒头,总也忍不住疼惜难过。然黑龙王仍是惦记着让他吃得好些,不愿委屈了他。
“谁说吃不惯?!”敖殷不肯服输的脾气上来了,袖子一拉,右手往虚空中一探,竟施展出隔空取物的法术,取来一个大概是庙前香案上的馒头,张嘴就咬。
这馒头其实也就是青稞面做的窝窝头,自然不比江南的细面白馒头,兼之又吹了一夜冷风,早变得又冷又硬,粗糙得硌牙。
可敖殷硬是三口两口就给吞了下去,又挽袖子再隔空取来两个,张口要啃。
黑龙王连忙制止:“敖殷!别吃了!”
“既然二叔吃得,为什么敖殷就吃不得?”敖殷有点赌气地甩开被拉着的手。
“可这些味道不好……”
黑龙王抬起袖口擦去敖殷嘴角蹭到的碎屑,“只要能力所及,我希望能给你最好的东西。”
敖殷登时愕住了,他无法想象这种甜言蜜语从这块大木头嘴里说出。往往像他们这些惯于言语的人,说了这些话大概也只是敷衍,若说真心,实在浅薄。
然而就因为黑龙王性情朴实,他所说的这些话,便是实实在在,无半分虚伪的心中所想。越是如此,这样的话却更是动人。
嘴里干硬无味的青稞馒头渐渐嚼出一丝甜味,变得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敖殷将其中一个递给黑龙王:“这就是最好的东西。”然后回身坐到一条横倒在地的木梁上,捧着馒头细嚼慢咽,看他这般优雅姿容,全然不似坐在废墟上吃窝窝头,更像是在天殿之上参加蟠桃盛会。
抬目见黑龙王有些愣忡,敖殷笑着将他拉过来按在身边坐下:“二叔莫要将敖殷看得如此矜贵,其实早些年时,初到四渎,恰逢黄河改道,泛滥成灾,我游走人间调和水道,也有几十年没闻过肉腥,泥水土丸也是吃过。”
黑龙王闻言皱眉,眼中少不得是痛惜,虽知他离开东海龙宫之后确实辛苦,可亲耳听他说出来却又完全不是那回事。
不禁伸出手去握紧敖殷的手。
敖殷知他心意,淡笑垂目:“所以说,二叔不必担心敖殷吃不得苦。”他捏了捏对方的手,“更何况与二叔一起,虽苦也甘。”
黑龙王心中大震,良久回不过神来,末了,见敖殷已将馒头吃光,可小小两个馒头岂能填饱这条大龙的肚子,看到敖殷干扁的肚皮,黑龙王还是坚持道:“光吃这些不行,走吧!”
敖殷笑着窝在废墟之中,却不愿走。
“不走。好不容易来到二叔府上,怎也得住上几日!”
昨夜那翻折腾,如今这屋就只剩下半面墙颤颤微微地立在那里,哪里还住得了人,黑龙王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下巴的短须:“可这里……这……”
“要不我与二叔一起重建此宅?反正以后,我也住在这里!”
黑龙王一时想不透他话中含意,想想也是,便作点头。
敖殷自然大喜,笑意正盛,忽然洞外传来一声高啸,似乎有客来访。
两人相视一眼不觉奇怪,未几,一头白头黑褐羽毛的鱼鹰跌跌撞撞地飞入洞来,落在敖殷面前,只见它喉咙咕噜作响,两脚一蹬力竭而死。
敖殷看着地上鱼鹰尸体,一言不发,顿时眉头深锁。
黑龙王问:“敖殷,怎么了?”
敖殷也不隐瞒:“这头鱼鹰是济水神的差使,不远万里飞来,必定有事。”
“既然如此,你还是快些回去吧!”黑龙王又想了一下,便提议,“事出突然,想必不好处理。我与你同去可好?”话是如此,但其实心里多少有点不想敖殷离开。
敖殷岂会不明,会心一笑,肩上无形的担子仿佛刹那间轻了。
第十一章 水枯林槁旱太乙,赤发红衣故友谊
所谓四渎,乃指江、河、淮、济,四水入海。其中《禹贡》记载,导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邱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
济水出自王屋山太乙天池,自大还山入河,与黄河相斗,而后南溢为荥泽,沙沈泽底,入津清澈,风姿甚美。故常得文人墨客所喜,更有凡间帝王重其清流之意,于济水东源上,大肆修建祭祀庙宇,祭祀四渎五岳。
故济水之名,甚在江、河、淮之上,位居显赫。
北依太行,南临黄河,有山三重,其状如王者之屋,名曰王屋。
上古时,轩辕帝君苦无良法克巨妖蚩尤,遂于王屋峰巅琼林台,清斋三日,设坛祭天。上苍有感,天帝敕西王母降于天坛,召东海青童君、九天玄女,授天书《九鼎神丹策》、《阴符册》,以助轩辕帝君伏蚩尤之党。
敖殷尚记得几次造访,春见山花烂漫,夏赏云山叠翠,秋望遍野枫红,冬览银装素裹。
此番来到,却看到令他诧异非常的景象。
两人降下云头,落在西翼月华峰上,俯瞰而下,眼见这山上草木枯萎,水流枯竭,生灵尽逃,唯见枯丛间野兽枯骨,一片惨况。
敖殷心中大奇,近约百年,济水水源充盈,从未有过枯期,但如今眼前寸草不生的景象,简直就像经年大旱,滴水无遗。
遂合拢两指,虚空中画出符文,轻叱一声:“济渎神何在?!”
只见符文逆风而转,转出一名中年男子,身长丈八,三缕长须挂在胸前,一副清儒文官打扮,但见他蓬头垢面,一身狼狈,倒似刚从那个泥巴洞里刚钻出来,不见半点神仙风骨。
敖殷不禁皱眉,他记得这位济渎神甚以干净整洁为傲,衣冠鞋袜常是一尘不染,如今却像逃难一般,实在奇怪。
但他并无露出鄙夷神色,只道:“清源公,久违了。”
古来凡间帝王便喜封神祭祀,济渎神曾领受唐玄宗册封清源公宝号,行祭祀之礼,故敖殷有此一唤。
只是济渎神名头再大,也不过居河伯仙位,见了四渎龙神,相当恭谨,连忙行礼:“小神见过龙君!”
“不必多礼。”敖殷道,“这位是白仁岩的黑虬龙王,见你鱼鹰告急,特意同来相助。”
济渎神连忙向黑龙王问礼:“见过龙王!”
黑龙王回礼,便听那边敖殷问道:“清源君何以弄得如此狼狈?”
济渎神摇头叹息:“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想必两位也看到如今济水河域情况,其实十日之前,此地仍是水源丰沛,入秋之后也遇几场时雨。可是,唉……”
“不过十日光景,枯绝如逢旱年,未免匪夷所思。”
“龙君明鉴,小神当初也是觉得奇怪,便溯源究因,岂料在王屋山太乙池里,见到一只妖怪……那妖怪他、他……”
济渎神面露尴尬,敖殷便道:“清源君不必避忌,但说无妨。”
“唉,那妖怪竟在池底呼呼大睡……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妖气,明明不见半点火焰,但整个湖底像蒸笼般热气蒸腾,高温炽人,太乙池的湖水早被蒸干。小神遂过去驱赶,但那妖怪一见小神也不避让,反而狂释妖力,立即就将小神打出百里之外……那妖怪更在王屋山上纠集妖众,也不知意欲何为。只恨小神修为浅薄,未能制止妖物作乱,实在有愧天君托负,只能在附近奔波延缓灾情扩散,可惜依旧徒劳无功。最后实在无法,惟有派出鱼鹰求助龙君!”言罢,再朝敖殷弯腰施礼。
敖殷听他说完,温言道:“清源君不必过于自责,自锁妖塔破后,人间万妖猖狂,天君早有所感,才会派遣七玄星君下凡,寻珠塑塔。只是如今大事未成,我等当尽绵力,竭力维护凡间安稳。”
他与黑龙王相视一眼,当即看出他眼中肯定,便笑道:“那妖怪到底是何妖物,本君倒想会他一会!”
济渎神闻他并不推卸责任,反而一力承担,心中更是拜服,当即再行大礼:“那妖怪如今尚逗留在太乙池,每日均有四方妖物前来投靠,气势日长!若龙君欲加降服,务必小心!”
王屋山西崖下,有池曰太乙。
有云,禹导沇水,东流为济,说的就是这个太乙池。
池深百丈,广有百亩,说来也不是很大,但其源甚深,以水穴潜流地底,复涌为泉,生生不息,正是济水源头。
敖殷与黑龙王从月华峰下来,一路上只觉妖气冲霄,枯木槁石之间隐约可见妖兽怪物鬼祟探头张望,那些妖怪倒非认得他二人身份,只是他们也并非瞎子,先不说白衣青年那份尊贵威仪,便见得那个相貌丑陋面比锅铹,身形魁梧威武凶恶的黑袍男人,就是迈出一步,也比先前那个没用的河伯更加有力。
龙族无尚威仪,岂是凡间兽类变化的妖怪可以项背。故路旁妖怪虽是唧喳,但未敢有白目阻拦者。
渐近太乙池,杂乱无章的妖气之中,显然分出一股清晰强大,且极为张扬的妖气。
黑龙王忽然轻轻“咦?”了一声,神色诧异。
敖殷对这妖气也有些模糊印象,只是一时又想不出因何解。转眼看了黑龙王面色,禁不住问道:“二叔可是认得这妖气?”
黑龙王不语,只是点头。
“是熟人?”当年在妖军之中,黑龙王官拜将军,自然有不少妖怪追随,认得一些厉害的妖怪倒不奇怪。
“不好说……”黑龙王言罢,忽然迈开双腿大步前行,枯枝残木,一触即溃,无任何障碍而言。
渡过枯树林,便见那济水之源,太乙池。
曾经碧波荡漾,如今已是河床干裂无水,变成一个硕大的大坑。
四围岸上妖物甚众,敖殷一目扫过心中已有究竟,这里的妖怪外形精奇古怪,妖性难掩,均是些修为尚浅兽类,未成气候。
妖众大多三三两两聚集岸边,仿佛以池边为界,无妖物敢越雷池一步。见敖殷等人走近,亦略有骚动。
二人不去理会那些小妖,走到池边,往下一看,便见池底清净干净,一妖盘膝安坐中央。
披散的长发如火焰赤红,身上长袍也不遑多然红得刺目,犹胜鲜血浸染。从他身侧冉冉升起一股股燥温,升腾的高温空气连周边景象也被扭曲,仿似酷日直射地表,只怕再有一丝湿意,也会在瞬息间被蒸腾无踪。
“果然是你。”
那妖怪闻声抬头,赤红发荫下,露出一张英俊张狂的男人脸。一见黑龙王,竟露出灿烂笑容,只闻他声音清爽,语带轻佻,甚至朝黑龙王挥手致意:“好久不见,黑虬!”
“大约有两千年了。”
黑龙王完全无视池中升起的燥热,在旁众妖物惊讶的视线中,踏过池沿,走落池底,来到妖怪面前。
“九鸣。”
敖殷亦立时想起,两千年前逆天妖军中,他曾见过应帝身边两只近身的妖怪,更是在潜入之时失手被他二人所擒,当日吃过他们的亏,但之后匆匆离开,便再无见过,也难怪他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黑龙王与他渊源甚深,当日应帝麾下有三将齐名,一者是他的二叔黑虬,另有一者,便是眼前这个男人──九鸣!
但为何他会在此处出现?
敖殷尚不及细想,忽然热浪迎面卷来,刺目的红色已铺满眼前。
妖怪九鸣身影如同鬼魅迅捷,站到敖殷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森白吓人的牙齿:“我道是谁,原来是在以前见过的那条小龙!呵呵……想不到还能有缘相见!”他显得相当懊恼,抱臂胸前,惋惜地啧啧说道,“当初没能找你要条龙筋,后来听说你原来是东海太子,更觉可惜!想如今那些大龙小龙老躲在海里,轻易不肯出来,要找条活龙抽筋真是不易!”眼珠子咕噜一转,也不管敖殷脸色变差,凑过来打起商量,“要不你先匀我半根,带我把弓弄得好使了,再还你?”
只听虚空中雷声暴动,一连串闪电毫无预兆自晴天劈下,落在敖殷身前,居然还是追着九鸣来劈,吓得那嚣张的妖怪又跳又叫:“我是说说罢了!!黑虬你干嘛作真啊?!喂!喂!瞧着点劈!劈出原形倒没什么!别把我的衣服给烤焦了!!”
黑龙王站到敖殷身边,怒目圆瞪:“滚!!”
居然敢打敖殷龙筋的主意,这贫嘴的家伙是不想活了!!
不多时,雷声远去,地上焦坑大片,四周的妖怪早吓得四散奔逃,钻地的钻地,上树的上树,跑得快的恨不得多一双腿再逃远点。
九鸣似乎对他的部属被吓跑了并不在意,被黑龙王劈得狼狈也不生气,只是嬉笑着踱步回来,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想不到两千年了,你的脾气还是那么狂暴,一抓狂就拿雷电砸人!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江山易改,品性难移了!”
敖殷眯了眼睛打量这只嘴贫的妖怪,九鸣看上去虽不及黑龙王魁梧,但身高却与黑龙王不遑多让,且肌肉扎实,四肢修长匀称,站在一起,一个墨黑沉稳,一个赤红张扬,倒有种谁也不输谁的感觉。
纵然不曾亲眼目睹,但敖殷几乎可以完全想象到,当年这二位,一人手持偃月刀,一人臂揽挽月弓,脚下堆积的是无数仙躯妖尸,九霄云赤,血染天河,然他二人仍是平静如故,冷眼看这杀戮战场……
黑龙王也不见得喜欢他的嬉皮笑脸,拨开搭在肩上的手,问道:“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
“哪里去?我能去哪里啊?不都乖乖在锁妖塔里待着嘛!”红衣的妖怪撇嘴,“自然不及你混了个龙王,好歹有个自在!”
敖殷神情一冷,袖中拳头攥紧,他心知当年二叔是妖军之中唯一未被关进锁妖塔的叛逆,在当年参与叛乱的妖怪眼中,早将他视作叛徒,不禁暗自防备这只妖怪突然发难。
可九鸣说完只是耸肩,神情中并无半分怨愤嫉恨,适才那句话听来也就是纯粹调侃,似乎并未将他降服于天帝一事放在心上。
反而像是遇到老朋友,毫无芥蒂地抖落一肚子苦水:“也不知是哪个抠门的造的这锁妖塔,黑不隆冬也不多点些油灯,要知道里面关着的妖怪没一万也有八千了,这一入夜,只要走两步,准给踩到谁的尾巴,少不得又打成一锅粥!不过也好,有点事干总没那么无聊!”
他虽说抱怨,可话里自在,游刃有余。
黑龙王便笑道:“若觉无聊,你大可去探望一下应。”
九鸣大翻白眼:“塔高九九之数,应帝关在最高那一层,爬上去多累啊?再说了,要进去也不容易,我是没去过,反正这两千年不论什么厉害的妖怪,进去就没出来的!”
黑龙王当即变了脸色:“如此凶险,应他……”
“放心放心!”九鸣笑着拍他肩膀,“你以为他是谁啊?那些没脑袋的妖怪枉自闯入,搞不好还被他给吃了!我走的时候,还正好听到他一声大吼,险些没把剩下的塔给震塌,嗯,中气十足,看来应该过得不错!”
“哦。”黑龙王这才放下心来,忽然又觉奇怪,“既然你已逃出锁妖塔,那为何应他仍留在塔中?!”
“我哪知道?应帝那里厉害,区区锁妖塔本来应该关不住他!大概是还被施加了什么厉害的法术,所以才会到现在都出不来吧?”
说起旧主,九鸣并无半分恭谨之意,所回答的也不过是个大概。黑龙王也不介意,对这个笑脸灿烂的妖怪他早是心中有底,千年前拜在应帝麾下,就没怎么见识过他的忠心,当时只要御敌天外也就足够,如今妖军尽散,便也更无可要求了。
故此黑龙王亦无意多问,神色略沈:“九鸣,我来问你……”
“二叔!”敖殷连忙插口,暗地里拉了拉黑龙王的衣袖,示意他先莫要声张。
黑龙王虽是不解,但既然敖殷示意,便不作声。
敖殷心中自有计较,适才听那九鸣与黑龙王的一席话,大有不尽不实之处,更何况黑龙王太过老实,直接打听,这妖怪也必定一番敷衍,难以查清他的意图。
便笑着走到二人之间,道:“二叔与九鸣先生多时不见,必定有许多话要说,此处并非畅谈之地,何不另觅他处?小侄知道天坛峰上有个好去处,五岳四渎的神仙常在那里朝会,不如到那里稍坐,再作商量?”
九鸣一听,竟也不怕会遇到神仙,咧嘴一笑:“好啊!我在这里坐了几日,正是无聊!小龙太子,麻烦你带个路!”
第十二章 银杏飘叶青梅酒,古来妖兽说前尘
三人于是结伴上山。
看来这只妖怪被关在锁妖塔里面的两千年里真没找到可以聊天的对象,如今一出来,好不容易逮到个认识的,而且还不会插嘴老老实实听他说话的黑龙王,自然不放过机会,一路上口若悬河,把锁妖塔里见闻,比如说遇到什么脾气古怪的妖怪,跟什么利害无匹的妖怪打过架之类的事情说了个滔滔不绝。
直至上了山巅,便见山顶立了一棵巨大的银杏树。
这棵银杏树相当粗壮高大,影荫之地近乎一亩,也不知有多少树龄,从树下往上去,仿佛擎天大树,上顶穹苍,下接凡尘,灵秀非常。也只有这棵银杏树,并未受旱情影响,苍郁翠绿,根脉之上的地表也是绿草丛生。
九鸣见了也不免诧异。
敖殷乃是四渎龙神,一眼便知其中奥妙所在。其实这银杏树下有一眼地泉,潜藏极深,并不受地表酷燥影响,加上五岳四渎各路神仙时常在树下小酌,树身受水属仙气滋养,银杏树早已有了灵性,故不受旱孽影响。
银杏树下阴凉清爽,仿佛隔绝了外界枯燥的酷热气息,就见九鸣打打伸了个懒腰,扬声叹息:“好凉快!果然是个好地方!若早知道有这好去处,我便不用蹲在那干池底吃灰尘了!”
看这家伙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敖殷不禁嘴角微抽,倒是黑龙王早已习惯,趁他只顾留意其它,在敖殷耳边细语道:“九鸣性情凶厉,杀性甚重,你要小心。”
敖殷感其关怀,不禁探手过去稍稍捏了捏他的手心,而后施然迈步走到树下,笑着挽起长袖,修长的食指朝下,虚空轻点画出一个圆弧,指尖过处留下一道光晕,待成了形状,敖殷抬掌在圆弧中心向下一拍,只见自圈中有碎光如水泄下,所落之处,现出青石桌身,碎光落地后又在四角喷涌升起,眨眼间,已变化出一套青石桌椅来。
桌上佳肴丰盛,鲜果香溢,引人垂涎。
九鸣一见便笑了,一屁股坐到位子上,拿起筷子在桌上敲顺了,抬手便是一阵风卷残云,边吃边啧啧称赞:“嗯!这个肉味道不错!这个清汤丸子也不错!”黑龙王见状只觉好笑,与敖殷一同坐下。
想着他们二人一路奔来也没用过早点,便挑了些清淡的菜夹到敖殷碗中。
九鸣嘴里还含着两个大丸自,边嚼边古怪地看着他两叔侄,末了咧嘴一笑:“黑虬,要不是知道他是你侄子,我还以为是你的老婆呢!呵呵!”咕噜吞掉嘴里的东西,转过脸去对坐在他对面的敖殷嬉皮笑脸说道:“小龙太子,你是不知道啊,当年军中多少妖女觊觎这条黑龙,可这家伙愣是板着张脸,别说给旁人布菜,就算是美女给他敬酒,也是从来不给面子!后来最不甘心的赤炼蛇女,还半夜脱光衣服爬上他床去!”
敖殷神色一沈,心中冷哼,一条蛇妖居然敢觊觎黑虬,莫若让他给碰上,必定要将那不要脸的蛇妖剁成!辘段,拿去熬粥!!
倒是黑龙王表情安然,半点不受影响。
九鸣丢了一块肉到嘴里,嘴巴是绝对不让闲着:“不过这家伙真不懂怜香惜玉,竟然把赤裸美艳的蛇女给一掌轰了出去!浪费,实在浪费……”
敖殷闻言心情大好,满意地看了一眼仍旧木纳表情的黑龙王,随即笑道:“既是故友相聚,岂可有肴无酒?之前东海瀛洲上青梅果熟,父王托人捎来几筐,正好拿来煮酒!”言罢探手虚空,隔空取来一个竹篾小筐,里面放着颗颗圆润的青梅鲜嫩清新,确非凡品。又见桌上变化出煮酒器皿,仙酒潆满碗边,敖殷往碗里放入几颗青梅,燃火慢煮。青梅果香馥郁,混与酒醇滋味,未饮已叫人回味无穷。
黑龙王乃是好酒之人,自然兴致上来,兑了一杯仰头饮下,当即大赞,与九鸣对饮起来。这两人酒量非浅,按说这小小煮碗应很快喝干见底才是,然无论他们如何兑酒,酒仍然溢满边缘,从未稍减,那几颗青梅经由烧煮,也未见变色,依旧翠绿鲜嫩,沈在酒中如同即刻翡翠圆玉。
酒过三旬,九鸣更是多话起来。这妖怪表面看来不过是二十五六的男子模样,可谈古说今,言辞凌厉,特别是上古神怪之事,甚至是黄帝蚩尤之战,禹王治水伏妖,说得是头头是道,犹如亲眼目睹。
敖殷听着听着不禁在心里嘀咕,这家伙……到底有多大岁数了啊?!
再听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知九鸣先生年岁几何?”
九鸣听他这么一问,伸手抓了抓他那把有些蓬松散乱的红发,另一只手的手指点来数去,末了笑着摇头:“你倒是把我给问倒了!若问年岁几何,我当真是回答不上来。只记得张目时天地混沌初开,山岳见形,江河雏成。宇宙间万籁俱寂,唯见星斗满天相伴……”
黑龙王似乎也初次听他说起身世:“原来是上古神兽,难怪你身上的法术非属五行。”
九鸣讽刺一笑:“什么神兽?我还比较喜欢被叫做妖怪!只要跟神字沾上边的,必受天条所限,哪有当只野妖怪自在?”
“既然先生这般说法,我又有些不明了。”
九鸣拍了拍吃饱的肚皮,翘起二郎腿,手肘压在膝上,侧头托腮,看着敖殷,那双黑中略见绯红的眼瞳隐约可见调笑之意:“我说小龙太子,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感兴趣来着?我还记得上一回见到我时,你还吓得腿肚子发软哪!”
若是以前,这位东海龙太子早就气急败坏,暴跳而起,只是如今,已经过千年洗礼,青年早已不是当年青涩任性的少年,九鸣言词挑衅,敖殷非但不恼,反而俊颜带笑,一言两语转开话题:“让先生见笑了!我只是想,既然先生不喜拘束,为何离开锁妖塔后,又在王屋山盘桓多日,聚集妖众,如此一来,岂非有勃先生初衷?”
九鸣摆摆手:“我哪有什么初衷?再说那些妖怪是自己靠过来的,我也懒得打发它们。”
“如此说来,先生是偶尔路过此地,莫非是见王屋山景致优美,故而流连?”
九鸣转头打量了一下被他旱息所累,变得一片枯林的王屋山头,堂皇地点头:“可以这么说!”
敖殷几乎被他气炸,想不到这妖怪看上去笑得没心没肺,却原来像河里的水蛇,滑不溜湫,难于拿捏。
倒是旁边的黑龙王突然冒出一句问话,叫那九鸣持杯的手略是一顿。
“对了,既然见你,却为何不见飞帘?”
敖殷也想起当初将他擒住的另一只干巴巴的冷脸妖怪,与九鸣张扬英俊的容貌相比,那只妖怪相貌平平,若非力量极强,只怕在人群中转个身便被人遗忘干净了。
却见九鸣并不回答,嘴角的笑纹稍见收敛。
然后竹签挑起一颗被仙酒酿得晶莹的青梅,咬了一口,嘎吱嘎吱的爽脆,笑哼道:“其实你们不必拐弯抹角……小龙太子,你故意把我引至山颠,远离妖众,不过是想摸清我的底,再图收伏吧?”
敖殷笑容骤凝,随即笑开了:“先生过虑。你是二叔的朋友,再怎么样,我也得看着二叔的面子。”
“然则,若非有黑虬在,你便要出手伏我了?”
敖殷不语。
九鸣闻言嗤笑,满不在乎地说道:“小龙太子,你大可不必计较这些!我跟黑虬也不过两千年前共事一主,非亲非友。再者,我们这些妖怪本来就是善恶不分,即使转眼为敌,也是寻常不过!”
敖殷心中打了个突,想不到这妖怪竟然如此直白,一时竟也拿他没有办法。
九鸣笑得张狂:“说白了,我有我的打算。可不单要枯干济水,只要是天下之水,都要蒸干!”然在眼底深处,却隐藏了一丝狠意,只是一闪即逝,再看已然消失无踪。
“若是小龙太子不甘愿,大可出手阻止……”他瞅了瞅依旧高状骠悍的黑龙王,跃跃欲试,“说起来,当年一直不曾与黑虬交手,还真不知道是你的偃月刀厉害,还是我的挽月弓强?”
敖殷哪容他挑衅黑龙王,登时拍案而起:“要降服你这般的妖怪,何需二叔出手?!”
“就凭你么?小龙太子,莫非是忘了教训……”
“哼!那早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如今本太子位拜四渎龙神,你侵我济渎,岂能容你?!”
话音一落,平地卷起水龙卷,焦燥的地面受水气一燎,竟像油落热锅,顿时吱吱冒出烟尘。
九鸣倒也想不到旱地百里,他居然也能平空生出水来,不禁也有些惊奇。
“哟!想不到多年不见,小龙太子的法术也长进了!”
“好说!”敖殷突然抬脚一提,挑在石桌边缘,整张桌子被他翻起,幻术变幻,哪里还有什么石桌,顿时化出一条水龙直扑九鸣。
九鸣飞身而起,避开水龙攻击,但那水龙一击不中,便翻转而起,向上冲去。九鸣在天空中灵巧跃动,身形飞窜,每每眼见水龙就要噬中,却偏就让他惊险避开。他嘴巴还不闲着,在天空上边跳边叫:“喂!小龙太子!这样还不够看吧?还有什么厉害招数,快些使出来嘛!不然爷就要睡着了!”
敖殷仰起头看着天上忽高忽低,忽隐忽现的火红身影,漆黑的瞳孔骤然焕发金黄,只见平地一声巨吼,仿佛被盘踞在地底的猛兽在怒嚎,震得那棵银杏树摇摆不定,落叶一地。
四周地表突然激出十条水体巨龙,张牙舞爪,从西面八方向九鸣撞去。九鸣一时也料不到有此一着,水龙封死了所有出路,哪容得他再施逃脱,只见十条巨大的水龙同时狂猛地碰撞在九鸣所在之处,激起水花飞射。
青年嘴角噬了一抹冷酷的淡笑,抬手张掌,十条水龙顺势绞缠,溶成一个巨大龙卷漩涡,水浪急卷,翻涌白浪,困在里面的人只怕是铁人也得被撕碎。
想不到能轻易降服这只妖怪,敖殷正是高兴,却听到身边的黑龙王轻叹道:“你们两个要闹到什么时候啊?”
敖殷错愕,一时失神之际,突然水龙卷中隐隐闪动一点莹莹光芒,即刻从水下射出一道烈光,直向他面门打来。
那光急似流星,敖殷正操纵法术,哪里防备那水中竟有兵器射出,加之距离甚近,又在正面,察觉时已不及躲避,眼见要被射中。
紧急关头,一条强壮的手臂从旁闪电探出,稳稳擒住那物。
光芒在黑龙王手中飞散,敖殷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支箭。箭身碎金点粉闪烁耀目,看来华贵,然那箭矢三翼三棱,棱刃前聚成锋,簇锋小而锐,也不知是何物打造而成,表相银白,却幽幽闪着渗人的锋利寒光。
上空中水龙卷从内猛然暴破,水浆哗啦坠落,那赤发红衣的男人臂挽长弓,施然而立。虽然头发及身上的衣服一片湿漉,但一双绛色妖瞳凶厉带煞,邪气逼人。
只见他翻转弓身,倒靠背上,红衣张扬,一股炽燥之息倾巢而出,眨眼之间,全身水气蒸干,赤发蓬松。及至地面,被水龙卷浇湿的地面,眼看着那水线收聚,片刻之后,再也不见一点水湿。
九鸣朝敖殷邪魅一笑:“小龙太子,虽说你法力不弱,可惜临敌经验太少。阵前临敌,遇者必诛。敌人尚未死绝,便不能有半分松懈!否则死的是谁,尚未可知哦!”
黑龙王放下握住箭身的手,慢慢转过身来,抬头去看九鸣,表情平静,淡然问道:“九鸣,我问你,若方才我并未出手拦阻,这箭会否伤及敖殷?”
九鸣凝视黑龙王,片刻,咧嘴一笑:“我的挽月弓,强五十石,射出的箭,力有万钧,必定穿颅而过。”要知弓之力以石为量,凡人有载者,弓至强不过梁人羊侃,其人臂力惊世,所用弓亦不过十二石。
敖殷闻言才觉心惊,他确实料不到这妖怪如此厉害,一时大意,适才若非黑虬出手相救,自己已被利箭穿颅,对方既然是得道的妖怪,所使也必定是诛神的兵器,若当真被击中,饶是四渎龙神,也不能避过重入轮回。
黑龙王握箭的拳头忽然烈火腾起,烧得那赤金打造的箭身慢慢溶软,最后像柳枝一般弯曲垂落。
黑眸不知何时已化成龙目金瞳,怒意渐渐释出,平日温厚的男人一旦发怒,更比暴风骤雨,不可抑压。
天上的九鸣收了笑容,二人早在两千年前于妖军齐名,知晓彼此实力深不可测,虽未有机会交手,但亦不敢轻乎。
天地间仿佛也感受到异常迫力,荒野变得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亦已静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