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兔儿灯(全)——应景的文,祝大家团圆美满,快乐祥和^^
正月十五月儿明,
妈妈领我去看灯。
大宫灯,红彤彤,
走马灯,转不停,
金鱼灯,摇尾巴,
孔雀灯,开彩屏,
金灯银灯五彩灯,
一盏一盏数不清。
雪花飘舞,映衬着孩子们开心的笑颜和手上红通通的各色灯笼,一片肃穆的京城冬日灰色的背景下,平添了几许亮色。
琉璃瓦,红砖墙,参天的槐树。
大红的对子,大红的彩带,一十八对大红的灯笼排两溜整整齐齐的挂在琉璃瓦的房檐子上,透着股春节的喜庆。
金鱼嘴胡同儿住的都是贵胄巨商,靠北边儿不大显山露水的这家人户姓舒,祖上听闻是从过旗的,现今做着丝绸棉布运输小麦的买卖,家大人常年北京,上海,香港的来回跑,一年到头到好也只得两三个月的功夫在家。可是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主子不在,照样气派,照样显赫,这也是为了摆谱,做商人的,更得让别人瞧的起。
“哇哇哇哇————!!!!!”
天才刚黑下来,舒家大院西正厢房里,传出阵阵惊地动天的嚎哭。听动静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发出的,声嘶力竭,显是正大发雷霆呢。
过往的舒家下人各都摇头叹息,甭多问,这定又是他们家唯一的小少爷——舒以旭又在闹脾气了,这小少爷今天不过十岁,脾气坏的却是恐怕连紫禁城里的小皇上也得甘拜下风。稍有个不如意,他就有本事拿下至佣仆上至家里值千金的古董出气,弄的看家的大总管高庆祥是没辙没辙的。
“少爷,少爷,您消消气,老高这就着人出去给您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大年下的,老爷太太这就回来了,您再哭,老高这身家就要不得了啊我的小少爷,小祖宗——”摆设华丽的屋内,一个四十出头模样的男人边说边围着个小孩作揖。
“滚!滚!滚!!这个没有一模一样的了,弄坏了就没了,没了!!”小孩不理会,兀自哭嚷道。
“京城大了去了,不就一个灯笼吗?您放心,先别哭了,老高这就派人去找,肯定能给您找来还不成吗?”
小孩手上拿了个白身子红眼睛的兔儿灯,灯也就是用普通的草纸糊的,原来可能很精致漂亮,不过现在已经被里面的蜡烛烧坏了一块。舒以旭看了看高庆祥,再看看兔灯,想了想,还是皱起挺秀气的眉头吼道:
“你骗人!这个根本就不是买来的,你也买不到一样的给我,少糊弄我,你滚,我不要见你,我谁也不见!!”刚说完他又自顾自的哭开了。
“少爷…………”这回子连高庆祥都想跟着哭一鼻子了。
正不可开交时,门开了,是高婶领了个十四五岁,体态修长的少年走了进来,说也奇怪,见到他们,舒以旭立时收住了满脸的泪珠,虽然还是一付不乐意的扭样,却也老实了许多。
高婶笑着,在高庆祥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高庆祥也乐了,忙过去把少年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老肖的侄子?”
“是,高叔。”
“那兔儿灯是你糊的?”
“是。”
“还能不能再照原样尽快糊一个出来?”
“我能试试,就怕小少爷————”
“小少爷,您看老高让他重新弄一个给您玩成不?”高庆祥转头,低头问他身后的舒以旭。
“………………那你跟他说,还要带穗穗的,还有,我要他在我跟前糊,我要看!”
“哎哎哎,那谁,你还不快去吩咐他们拿纸跟材料来?快去啊你!”
少年也没坐下,这是规矩,在小主人的屋子里,本也就没他坐的地方。就着桌子和明晃晃的烛光,动起手来,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一个雪白趣致的兔儿灯就见了雏形。
舒以旭本来大爷一样坐在椅子上,装做不感兴趣的样子,渐渐的,究竟是孩子心性,越来越往少年边上凑过去。后来干脆就也站起来,专著的盯着少年灵动的双手,看着一个可爱活泼的小兔儿灯,活灵活现的打从那双还不厚实的长手间蹦将出来冲着自个儿咧开了嘴。
伺候在一旁的高庆祥夫妇也是大感惊讶,这小魔头也能有如此安静乖巧的时候?
“少爷,好了,你看看喜欢吗?”少年完了工,将兔儿灯送到舒以旭手上,静静问道。
“凑合着吧。”语气倒是不屑一顾的,手却一把将灯抱进怀里,宝贝的什么似的。
其他三人偷笑,都准备告辞出门了————明儿一大早老爷和夫人就要从香港回来了,全家都得早早的起来接待呢。
“慢着。”到门口,舒以旭又唤了一声。三人无奈止步。
“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老高,我要肖子南做我的跟班,你去办吧。”
“肖子南……?”
“笨,就是他。”舒以旭指指立在一旁的少年。
高庆祥恍然大悟,面有难色,他迟疑的答道:
“少爷您要个人那容易,只是您的跟班,这人可得好好挑选,怠慢不得啊……”
“我才不管!我说要就是要,你要不把这事办妥了,我今儿晚上就在外面呆一宿,等明儿我爹回来了看他怎么治你!”
“少爷啊………………”
高庆祥正为难,他女人拉过他,小声道:
“放心,这孩子好着呢,他跟着肖二可一点坏也没学,家里知道的没有不怜不夸的,先依了少爷,等过了眼下这关再说也好啊。”
“那…………哎,只好如此。”
“孩子,你过来。”高庆祥叫过一直默不出声的少年,打量一回。确实是个清秀干净的孩子,看着也聪明,身量也高。
“你是叫肖……肖子南?”
“是。”
“听见了吧,你的福气到了,明儿把东西收拾好,一早来找我,搬到上房院里来,从此跟着少爷。机灵点,得多长眼力价,懂不?”
“是。”少年还是没多说什么,平静的脸上亦是全无波澜。
“少爷,事妥了。那我们先退下了,张妈也该安排您睡了。”
舒以旭微微点了下头,也不看他们一眼,抱住兔儿灯径自走向内室,临到门口时,他回头,恰好肖子南也回头,他吐出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肖子南很快转过身,跟早高家夫妇后面出去了。舒以旭突然觉得憋屈的慌,狠狠的踹了门框一脚,很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咬着下唇,瞪着兔子,他喃喃自语道:
“呸,小爷是主子,说要你来你就得来,摆什么死人脸给我看!瞧我赶明儿不整死你,也不算我有手段了!”
大凡富家的少爷公子身边的跟班,将来都能领着主子亲信人的名头作一番威福的。肖子南被小少爷亲点的事儿,成了许多舒家下人议论羡慕的话题,可肖子南还是一样安静,一样不动声色,他也没有多搭理婶子突然的“关怀”,收拾了几样简单的东西,一大早就跟着高总管来到了他新的去处。
几天的功夫一眨眼就过了,舒家的老爷跟太太象往年一样,给儿子带了许多的新鲜物件,陪着儿子过了年,还没等到十五,就又匆匆赶往上海了,据说有一笔洋人的大生意,耽误不得。虽然现在日本人在东北对北平虎视眈眈,好在舒家大部分的生意是跟外国人做的,倒也还没受政局影响那么深。
不过这次让他们颇感奇异的是,舒以旭见他们走竟然没太闹别扭,他很忙,忙着对肖子南夸耀他各色的宝物。
“喂,你肯定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吧?看这么多枪,这么多毛茸茸的熊啊兔子啊,哪里是你们这种人能见的到的?哼!”
“少爷说的是,我是没见过。”
“那你一定很想摸摸,玩玩了?”舒以旭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睁的分外的大,嘴角噙着一丝坏坏的笑。
“我?”肖子南摇摇头:“我不想。”
“什么?你说什么?你骗人!你想可是你不敢说!”舒以旭语气变得恶劣起来。
“对啊,我要是给少爷弄坏了就不好了,少爷还是收起来自己玩比较好。”相较于他,肖子南温和了不知多少倍。
舒以旭立在当地,白皙的脸慢慢有红晕欺上,手紧紧攥成一团,恶狠狠的盯着肖子南,半晌没言语。
肖子南奇怪,刚想伸出手去帮他把摆了一桌子的玩意收拾起来,舒以旭两步走过来,胳膊一扫把所有的东西都挥到地上,弄出很大的动静。
吓了一跳的肖子南不明就里的看着自己显是盛怒的小主人:
“少……少爷……您这是…………?”
舒以旭没理他,也没停留,转身跑进内室,重重摔上门,任肖子南再敲也不理不睬,子南愕然,这小主子,真是好难伺候啊。
十四岁少年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不安和对目前状况的无奈。他怎么也没想到,里面,那个“凶恶难缠”的舒以旭正为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哭的满脸是花。
正月十五,论起来是百姓挂灯赏灯玩灯的日子。
舒家一大早就挂起了各色各样的吉祥灯,红灯笼,百寿灯,祈服灯,迎着一大早就灿烂的阳光,难怪招的一众的小孩儿趁着中午大人们都睡午觉的功夫齐齐聚拢到花园戏耍。
梅花飘香的舒家后花园难得这么热闹,一大帮孩子追逐着,笑闹着,几个大点的女孩子文文静静的围成一堆小小声议论着什么,时而红了粉扑扑的脸儿,时而低眉顺眼的微笑。
玩的热闹高兴的孩子们谁也没注意,靠花园里门的假山背后,藏了个原本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只见他蹑手蹑脚的走来,偷偷躲在假山后,鼓了鼓勇气,才敢伸出头去,窥视着园内快乐的一群。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舒家的少主人舒以旭。这时当别人还以为他少爷正在午睡,谁成想跑来这里当小贼了。
花园里突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几个孩子比赛着正打陀螺转儿呢。五彩的小陀螺快速转动着,映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边还发出悦耳的哨儿音,孩子们尖叫,鼓掌,跳脚,围着一个个精灵般起舞的陀螺,好不热闹。
舒以旭看不太真,他努力的睁大眼睛,够着脖子,还是只能看到孩子们欢乐的背影。
“南哥真棒!!”几个小丫头叫着,人堆闪开,只见肖子南抽着一个最大的陀螺从花园一边渐渐来到了另一边,那陀螺在他手下,竟仿佛长了眼的一样,转的分外的流畅好看,难怪一群围着的小丫头又是拍手又是欢呼的称赞。
舒以旭的大眼睛在看到肖子南身影的一刹那亮了起来,咬住下唇,缩回头,他感到又紧张又期待,想被他发现又不想。
可等了好一会,谁也没有要发现他的意思,肖子南只是专注的打陀螺,根本连看都没往他隐身的地方看一眼。
舒以旭又觉得委屈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的委屈,就觉得是肖子南欺负了他,可又无论如何没那个勇气现在跳出去骂他,就在小少爷蹲在假山背后自怨自艾的时候,肖子南一鞭子用的劲头大了点,那陀螺竟直直向假山滚来,一帮孩子自然追过来,也自然发现了藏在后面,还眼泪花哨的小少爷。
“少……”静了一会,还是肖子南先开口。
“少什么少?!”舒以旭在惊讶过后,忙用手胡乱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大声叫道。
“少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废话!这整个家都是我的,我爱去哪就去哪,轮不到你来管!!”舒以旭以为自己的什么心事好象被大家都看透了,有种恼羞成怒的不快。
“南哥哥…………”一个与肖子南年纪相仿,梳着两个小抓髻,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到似的,拉了拉肖子南的衣袖,怯怯道。
听到舒以旭的耳朵里,他只觉得那娇滴滴的“南哥哥”更在他的怒火上浇了一大瓢热油,不知如何排解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发怒的他,选择了更大声吼道:
“你们都给我滚!滚的远远的!!以后你们谁都不许来我的花园玩!你们不配!!滚!!!”
孩子们脸色发白,其中有个八九岁的胖胖的小男孩忍不住跳出来回嘴道:
“凭什么啊?你是少爷也不能这么欺负人!我们玩也没请你来,谁让你愿意来了,跟贼一样!”
哄!!所有的血都一下子涌上舒以旭的头,他想都没想,直冲过去就要给那胖小孩一个耳光,肖子南赶紧抓住他挥出去的手,正要转过头去训斥胖小孩,没想到胖小孩在看到舒以旭冲过来的时候竟抄了块小石头扔过来,舒以旭被肖子南一抓就没再动,被那小石头打在额头打了个正着,在所有孩子的惊呼声中,刺目的鲜血慢慢打从白皙的前额流下来。
肖子南一刻没耽搁,背起呆住了一言不发的舒以旭冲回西上房,不用多说,高管家和李奶妈见了这个阵仗就傻了,边一叠声的忙命请大夫,边劈头盖脸的给了肖子南好一顿骂。等大夫来,诊视完,开了药,抓了来煎好了,家里才算是平静下来。肖子南也这才寻了个空神色黯然的找到守侯在舒以旭卧房外面的高管家,低声道:
“高大爷,这次都是我的不是,我看我还是做不来小少爷的跟班,我……老是惹小少爷生气,您还是退了我,再寻好的给少爷使唤吧。”
高庆祥摇头:
“这话怎么说?你的不是?不是小少爷自己不小心碰到石头牙子上的么?”
“啊?是…………哦,对,是这么回事。”肖子南一愣,他本来就在发愁怎么替小胖子顶下这个罪,没成想舒以旭竟…………他真的不知道这个骄横难缠的舒家小主子葫芦里灌的什么药了。
“可是……高叔,我还是不当这个跟班了好,我……好象不招小少爷代敬……”
“这话差了不是,少爷不喜欢谁,那是要往死里整的,我看少爷很中意你,只是你不明白。”
“但是…………”
“成了,有什么话等明儿少爷醒了再议,今天晚上李妈守着,你也不要回去,留下来有什么事快去叫我,知道了吗?机灵点!”
“是。那我先进去看看少爷。”
“去吧。”
舒以旭宽大豪华的卧室里摆满了各种各样中国的外国的新鲜有趣物件,现在还飘着淡淡的药香,肖子南小心翼翼走进去,见他盖着被子,甚是安稳的样子,刚舒了口气准备出门,就听得一个微弱的声音问道:
“喂…………你不想跟着我了吗?”
“少爷您醒了?我去给您端点吃的…………”
“闭嘴,”往常嚣张的声音此刻的气势弱了大半:“没听见我问你的话么?”
“嗯……我是想,与其让您看了我就讨厌,就生气,还不如…………”
舒以旭拉过被子盖住脸,半天没言语,等了一会的肖子南正要出去,却又听到被子里传来的闷闷的声音:
“我一次也没说过吧?”
“什么?少爷您说什么?”
舒以旭又是一阵沉默:
“我一次……也没说过…………我……讨厌你……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好象在哭,肖子南只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扇门,通过这扇门,可以看到另一个舒以旭,一个他以前不了解不知道,却一直一直都存在着的舒以旭。
不知是怎样的勇气,肖子南竟径直走到舒以旭的床前,拉下他的被子,果然,小魔头整张脸已被泪水打湿,憋的通红,嘴唇咬的都几乎破了,还不断有新的泪珠,静静的,从他那双好象外国人一样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中流出来。
原来…………这小东西真正想要哭的时候,不是用嚎的,而是一个人躲起来无声的,偷偷的呵,心中有了这个认知的肖子南,想笑也想陪着哭。
这是十四岁的肖子南,知道十岁的舒以旭第一个秘密。
“你滚开……谁…………谁稀罕你……想跟我的人……多的是……我才不……稀罕你呢……”
是狠话,可惜语气哽咽,所以大打了气势的折扣。肖子南突然微笑了,他甚至伸出手,摸了摸舒以旭缠着白布的头,温柔的对他说:
“我不走了,只要你不哄我走,我就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泪湿的大眼蓦然睁大,充满了喜悦,通红的嘴颤抖着张开:
“谁……谁稀罕了…………”
手却紧紧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裳,久久的不肯松开,更多的眼泪无法控制的落下,任人擦了又擦,还是流了又流。
那天晚上舒以旭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肖子南的衣服,所以子南也只好搬了张椅子,凑合着睡了一宿,可是他自己知道,这次被差使,他没有丝毫的不悦,因为他……也愿意陪着这个既讨厌又有一丁点儿可爱的小少爷,可能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是被需要的吧。
夜深了,两个熟睡孩子的嘴角,都挂着一丝甜蜜的笑容。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匆匆荏苒而过,肖子南深觉自己是越来越会了解舒以旭的行事方法,也越来越能对付他了。
譬如好几次,舒以旭丢给他什么新鲜好吃好玩的东西时,总是要不屑的加上一句:
“本少爷看不上(吃不了的),赏给你好了!”
但是肖子南知道事非如此,譬如有一次舒以旭给他的菠萝,那是舒老爷特别托人从福建快船运来的,连他自己,都只得了一个,而大少爷只是闻了闻味道,连切开尝尝都还没舍得,就忙着找到他让他“开开眼”,当然这也是在“少爷吃腻了”的情况下。
那次肖子南微笑着道过谢后,不客气的当着舒以旭的面剥皮,切好,浓郁的清香引诱的舒以旭停下出去的步伐,睁大眼睛,情不自禁的舔着嘴唇,巴巴的看着那黄澄澄诱人的水果。
“好吃,真的很好吃啊,少爷,我太喜欢了,多谢您惦记。”说完肖子南还故意咂咂嘴,意在逗逗死要面子咬硬牙,实际上已经馋的跟什么似的舒以旭。
然而他万没想到舒以旭当时只是一怔,然后咧开嘴,笑的象一个得到最心爱糖果的三岁娃娃一样,弯着他那对大大的眼睛,笑眯眯的说:
“那就最好了,以后有了我还拿给你吃。”
说完他想起什么似的,红着脸跑掉了,剩下呆呆的肖子南久久没能动弹,直到————
酸酸的菠萝在他嘴里泛起了…………甜甜的味道。
再以后肖子南发现,只要他对舒以旭给的东西表示出喜欢,舒以旭就会很开心,开心到比自己得着了还为甚,当然他少爷不会说出来也没表现的怎么明显,但是——肖子南就是能感到,也每每只有他,能看到那总是傲慢的向下撇着的嘴角,在自以为没人看到的时候,悄然的,向上弯出一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弧线…………
几年下来,舒以旭和肖子南已经成了彼此的影子,在舒家,看的到舒以旭的地方,你总能在三米内的距离内看到肖子南,连上学,在舒以旭一意坚持下,舒家也出了肖子南的一份学费,两人坐的是同桌。
那学堂中,多是住在附近的富家公子少爷们,虽然其时早就不赁什么皇族贵人的了,这帮子人凑到一块还大都是谈鸟逗贫,比富夸阔,谁也没有心思真正读书。但是学堂里请的先生是个洋派的年轻人,满腹的学问,见此情此景,申斥过几次一丁点儿用也没有后,也只好摇头叹气,无可奈何。
但是肖子南不同,他是得了天大的运气还可以坐在这么好的地方,读书认字长见识,所以他格外的认真,凡是教人家书的,没有不喜欢好学的学生的,那年轻先生竟认了子南为首席弟子,教的格外用心。
舒以旭原本也是学堂里一员大大的闹将,常把先生气到没辙的那种,见肖子南如此,他居然也收拾起猴子作风,乖乖上课听书,下课肖子南若是跟老师切磋,他也永远是老实的等着,等到他发现人家两人说话他插不上嘴,就此闹了几回脾气后,肖子南好言劝慰着,又答应给他补补学问,说是以后他们俩在家就可以多说说话什么的,那舒以旭听了这话又是摇身一变,也成了不让肖子南专认真于前的“好好学生”。从此二人每每在课堂上与老师谈笑风生,课下三人更是围成一团,相处甚是欢乐。
这就招致有一个爸爸曾是宣武门提督,祖上是镶正黄旗的少爷的不满,他先是嘴上有事没事的找茬,进而就常常“不小心”的踢了肖子南的桌子,翻了他的纸墨,坏了他的笔。舒以旭几次横眉立目的要与他“讨教”,几次都被肖子南拦下了。
这一日,正午休息时分,那少爷见舒以旭出去,带着一帮子走狗慢慢度到肖子南面前,怪声怪气的开口道:
“嗨,知道你那身破烂衣服在我们家都给谁穿的吗?”
肖子南懒得理这些小鬼,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低头替舒以旭整理桌子。
“爷跟你说话呢嘿,带不带把儿的你小子也开个口儿啊,还是你那儿让狗给叼去了?”
肖子南冷冷看了那帮锦衣玉食喂着养着,肚子里除了草空空如也的少爷们一眼,心想舒以旭只是脾气大了点,这为人嘛,倒确是比他们可爱多了。
“呦呵,爷跟你说话你都不理了?得得得,那爷问问你,舒家那小子从前是多难缠的角色,如今变这样,是你伺候的好啊!”
话一出周围一阵淫猥的哄笑:
“老大,舒家那小子那么大的眼睛,那么细的腰身,没成想,一准儿是他伺候的咱肖爷舒服呢!”
“哈哈哈哈哈哈!!!!!!!”
肖子南还是没多言语,他缓缓起身,那为首的少爷还没来得及合拢他大开的猪嘴,就被肖子南结结实实的一拳撂到了地上,只听得他“嗷”的一嗓子怪叫,带着哭音儿吼道:
“小妇养的杂种敢动手了!你们还他妈等什么,给我打!!”
舒以旭进来就看到学堂里一片混乱狼籍的场面,不过他没太仔细观察,他看到有几个人在围着肖子南一个人动手的时候就红了眼,顺了把墙角的铁锨就冲过去,几下先打跑了俩。
只见舒以旭肖子南他二人会合之后,战斗力大涨,直打的其他人哭爹喊娘好不热闹。
正在恶斗酣畅之际,有个小个子偷偷绕到战局后面,抄起块沉重的砚台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朝肖子南扔过去,恰恰舒以旭稍微回头,余光瞟到这一幕,他忙推开肖子南,让他闪躲,肖子南闪过了,砚台却不偏不倚的砸到舒以旭的太阳上。
一众人俱都安静下来,是昏过去的舒以旭和他头上大量流出的鲜血震住了他们,肖子南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抱起失去意识的舒以旭,一个窝心脚把小个子踢的不住干呕,转身就全力冲出学堂。舒以旭的血让他慌乱到丧失了所有的理智,他疯狂的奔跑在青石路面上,心中脑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他,绝不要就这么失去舒以旭。
舒家的小少爷再次睁开他沉沉的眼皮时,如愿以偿的就看到了眼中闪过放心的肖子南。
“少爷,你醒了?”
“小祖宗,你可是把我们吓死了————”
“大夫,大夫,我们少爷睁眼了,您快来瞧瞧啊——”
一堆人七嘴八舌的,迅速淹没了肖子南的脸,舒以旭有点烦乱,想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发现自己原来一丝力气也没有,只得任凭摆布,等到大夫过来诊视,被喂了好几口难喝的苦药,又被搀扶着躺定了,一大帮人才逐渐散去,好在老高深知道他,把肖子南留下陪他,顺便看看他晚上发不发烧。
“你干吗猫在一边不出个声?”等了半天,肖子南只是定定的盯着舒以旭看,看的舒以旭浑身不自在,脸上发红,只得用恶声恶气发问来掩饰。
“我不会谢谢你的。以后你要是再象今天这样干出不要命的事儿来,我就再不理你,也不跟着你了!”
半天,肖子南开口道。他知道,必须让舒以旭记得,这种事情他不可以再干出第二次了,而根据这几年的经验,最有用的威胁就是自己说离开他,通常这时候舒以旭会仰起下巴,翻着白眼说:
“呸,敢拿这个要小爷的强,做梦!”
然后你不用理他,他嘴上再厉害,行动上也一定服软儿,肖子南对他这套程序了解的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再没说话,等着舒以旭恶狠狠的说:
“做梦!”
然而这回舒以旭没有,他只是慢慢慢慢的垂下了头,上好丝绸的被面被他绞的扭成一团,大颗大颗的水滴滴下来,浸湿了被子,也确实吓到了肖子南。
“少爷?少爷?少爷?!”肖子南慌了手脚,一个劲的只想抬起舒以旭的头,又不敢太用力怕碰了他的伤口。
“不是我想的…………”舒以旭终于又开了口,轻轻的,困惑的。
“什么?”肖子南摸索着给他擦眼泪,本能问道。
“……我什么也没来得及想…………那砚台是冲你过来的……等我回过神……这身子……它就自己扑过去了…………我没想的……没有…………”
话说完,更多的眼泪从他眼中落下,湿了肖子南的手,好象还有点流进了肖子南心里,因为他觉得心里也湿湿的,酸酸的。舒以旭抽噎了一下,肖子南忙给他顺背,又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脆弱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以后尽量不会了……你别那么说了好不好……我害怕…………”
“再也不会了!绝不会了!”肖子南打断舒以旭,因为他预感听完后无法抑制心中的酸楚和疼痛,也无法预见这心痛继续下去会变得怎样的————刻骨铭心。
舒以旭抬起了头,大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真的吗?”
心怎么又痛了?无法排解也无从解释的肖子南只好重重点了点头,重重的说道:
“真的!!”
说完他也不知道怎么再安慰安慰舒以旭才算好,笨手笨脚的想给他擦擦眼泪,手伸出去却顺势抱住了舒以旭还嫌单薄的肩膀,感到那身子骤然一紧后又软下来,微微发着抖,肖子南想说点话,觉得喉咙里堵的慌,只得加重手上的力道,将舒以旭搂的紧些,再紧些…………
那个晚上,他们一直都相拥,直到二人都坠人梦乡还是没有撒手。
然而,自从次日起,舒以旭明显表现出一付在经过此事之后变乖了许多的样子,看在老高他们眼里自然是弹冠相庆,老泪纵横,看在肖子南眼里就有另一番解释了————舒以旭在躲他。
开始不那么明显,只是舒以旭吃饭的时候不再混到他的房里,而是命人端到他自己的卧室去,然后是二人恢复上课后,舒以旭竟然找了一人靠墙的位置坐,下课后常常是跟肖子南说声“你跟老师聊,我先回去了”就独自走掉。回到家也不象从前那样无时不刻的缠着肖子南,更多的是肖子南找到他,却说不了两三句话,因为舒以旭会很及时的“累了”“困了”“乏了”。
肖子南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对舒以旭突然的冷淡——很介意。可他毕竟是下人,是他少爷的跟班,主人一时厌了他,当属正常,肖子南也不是没这么对自己说过,只是还是无论如何无法轻易释怀,那样的舒以旭让他陌生也让他不安,仿佛从此他就要离自己而去了一样。
京城中,春雨贵如油,可这日从一大早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点就没断过。
舒以旭又在一下课的时候独自跑回了家,有点赌气的肖子南干脆和老师聊到天黑了才怀着晦暗的心情回去。回到家他也不想找舒以旭,径自呆坐在房里,直到有人敲门他才惊醒一样的忙着去把门打开,来人是老高的女人:
“子南啊,怎么我打了这半天的门你才听见?别发呆了,你的喜事要来了,呵呵,先不跟你多说,少爷叫你去呢,还不快着!”
她的话肖子南只听进句“少爷叫”,没等多催,他已经在舒以旭的屋前了。
“你来了。”先开口的是舒以旭,口气比起平日缓和了不少。
“是。少爷找我有事?”
肖子南注视着眼前的舒以旭,他与平时——有点不同,具体的也说不上什么,只是觉得与点怪怪的,那双明明是在看着自己的眼睛此时仿佛穿过去,正看着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整个人空荡荡的,了无生气的样子,肖子南的心又纠成一团了:
“少爷身体不舒服吗?”
“什么?哦,不,没有,我很好,很好很好…………”
“少爷这段日子…………”说不说呢?罢了罢了,说出来也省得自己日夜悬心的难受:“少爷最近干吗要冷落我?”
舒以旭听了,一丁点反应都没有,还是定定的坐在红木椅上,眼睛也还是定定的直视前方,漠然也默然的一动不动。
“少爷今天不说出原由来,我就不走了!反正我也憋在心里好几天了!”肖子南等的不耐,又说道。
“你……今天不走,明天还是一定要走的…………”舒以旭微微张开嘴,几近呓语的说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肖子南皱起双眉,走进了舒以旭问道。
“我说,我是主子,你是我的下人,下人于我就象猫狗一样,喜欢就亲近,不喜欢就疏远,我笑的是你还有胆量来质问我原由!”舒以旭的双眼动了动,声音不大也不小,足够让肖子南听的清清楚楚。
没等浑身因为听了这话而不住颤抖的肖子南说话,舒以旭又说:
“今儿叫你过来,是要放你一个月长假,完了后你爱回来就回来,不喜欢回来就算,不必跟我多打招呼,我没有那个闲功夫,好了,话我说完了,你下去吧。”
肖子南再度感到极度的寒冷,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舒以旭吗?是那个总用各种借口围着他。离了他片刻就要闹事不悦的舒以旭吗?是那个刁蛮却可爱,脾气坏却善良的小少爷吗?眼前这个舒以旭,有修长优雅的面庞,冷漠无情的风范,还有一双结了寒冰的眼睛,这是一个多么陌生多么无情的“主人”!!
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几步,肖子南真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还有余力做的,只是对舒以旭抱抱拳,回过头用最后的力气,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间虽然是春天,却比最冷的冬日更刺人寒冷的屋子。
雨丝不明人的愁肠啊,它只是淅沥沥淅沥沥的飘落它的,脚步踉跄的肖子南仰头望天,清凉的水敲打在脸上并不会令人不快,只是那水它究竟也浇不灭心中那团燃烧的火呵,那火,熊熊起舞,只烧的肖子南双目赤红,浑身难受。。。
“哎呀,子南,你怎么才回来,婶子还有事情跟你说呢,快来快来!”肖子南在舒家兜转了不知多少功夫,若不是他的婶子出声唤住他,许他这一夜都不会停下了。
“婶子,你有什么事吗?”肖子南住了脚步,疲惫的开口问道。
“瞧你浑身淋的,跟个落汤鸡子似的,快来,婶子等你好久了,天大的喜事啊!我跟你叔叔为你定了门绝好的亲,人家姑娘家道殷实着呢!你叔叔刚跟少爷说了,少爷可真是对你不薄,赏了你一百两银子不说,还答应给你三十天空天儿,你说这可不是大喜不是?”
一道闪电样的东西劈过肖子南的头,他楞在当地,他婶子的话让他察觉了什么,模糊的又清晰的,更多的思绪下冰雹般纷乱无章的砸进他的思想,其中却时时清清楚楚的闪过舒以旭的面庞,冰冷的,无情的,苍白的,他那无升降起伏的声音同时也在脑中响起:
“我放你一个月长假,完了后你爱回来就回来,不喜欢回来就算,不必跟我多打招呼……”
那声音中可是藏了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又希冀着自己能知道的情绪?
那眼睛里可曾藏了些许自己以前看不清的什么东西?
肖子南蹲下来,抱住头,更多的画面飞快的在他眼前掠过:
那被舒以旭当宝贝挂在床前的兔儿灯
那黄澄澄香喷喷的菠萝
那总是围着自己打转,伺机耍赖撒娇的孩子和少年
那流血的头
那哭泣的脸
还有那含笑的眼
和时而高高翘起时而弯弯展开的唇
那个自己想一直一直陪伴着的从来没想过要摈弃的人………………
飞快的转过身子,肖子南感觉的到风在耳边呼呼而过,感觉的到雨丝斜斜的打在脸上,听的到婶子的惊呼,而他只能想的到一个人,那人,是他的少爷,不,不对,是他的以旭…………
其实从肖子南的屋子到舒以旭的西上房距离并不远,肖子南到的时候却是气喘吁吁,心跳的也是又快又急,站定了,深吸上几口气,才推开房门,轻唤了声:
“少爷?”
并无人应。
肖子南走进去,屋内空空如也,没有舒以旭的身影,倒是卧房南边对着花园的大窗户大大的开着,风雨从那里窜进屋内,吹的两边的窗帘子不住的“趴趴”飘动。
肖子南呆呆的杵了一会儿,又呆呆的也从窗户中爬出去,然后就看到了同样呆呆的站在花园假山后的舒以旭。
从不曾觉得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舒以旭看起来——是如此的瘦弱,他应该听的到有人来了,却还是不动不言的站着,任晚风和春雨将他薄薄的衣服打湿,吹起,再打湿,又吹起。
肖子南站了会,终于迈出了脚步,他走过去,伸开双臂,重重的,大力的,紧紧的将那同样被雨淋湿的僵直身体完整的纳入到自己的臂湾,冰凉而纤细的感觉,应该不是太好的拥抱对象,肖子南却几乎叹息出声了,只因那人在怀中,竟瞬间填满了长久以来的空洞,这感觉,简直好的令人——沉醉。
舒以旭动作缓慢的回过身,两人贴近的距离很近,他的额头抵着肖子南的下巴,渐次的他也感到了包围着他的体温,是真实的,有雨滴落在眼里,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一双手在他的脸上摩挲,那动作细心而温柔,从自己靠着的胸腔里传来有点闷的声音:
“以旭………………”
舒以旭再次闭上眼睛,却被人强迫着打开,他抬起头,望到的是肖子南充满感情的脸,一张同样被雨打湿的脸,而那对眼睛,仿佛春雨落到了里边似的,看上去那般的柔情似水呵。舒以旭微笑了,他微笑着说:
“是你啊。我正好有问题想问问你。我为什么会这么奇怪的?听到你成婚我干吗要心痛,要觉得天崩地裂呢?你就只是我的一个随从而已啊?可是你知道吗?我这里,”
他拉着肖子南的手抚上他的胸口:
“一直都好疼,疼到我想要是能冻成冰块,冻的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去想就好了。我想不通,我怎么会见到你就要脸红,就会慌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不对,这真的不对,我才是主子,没道理让你牵着我的鼻子走啊。喂,你不要不说话,你来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我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是不是…………”
“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怎么样。”肖子南也微笑了,他捂住舒以旭喋喋不休的嘴:“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得了同一样病,而且病的都不轻。”
舒以旭讶异的,同时也因为肖子南又加重了揽住他的力道,微微张开嘴,满眼疑惑的看着笑的傻乎乎的肖子南,刚想说话,就被肖子南打断——肖子南,吻了他。
只被轻轻触到的瞬间舒以旭的心就以惊人的速度跳动起来,必须要紧紧攀附住眼前坚实的肩膀才站的住,其实那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嘴唇互相碰了碰而已,带着温度的舌尖舔试过彼此的,重叠的唇瓣都是抖抖的,湿湿的,两个人象好奇的鸟儿一样轻啄着对方的唇,一遍遍的变换着角度和力度,这个带着雨水味道的吻,到了最后谁也说不清它究竟是太短,还是太长了。
好不容易舍得分开后,两人微拉开了些距离,都瞪着对方红红的脸和红红的唇。然后他们突然间都乐起来。
“你不结婚了?”
“我本来就没想过。”
“那你什么时候结?”
“等到你结婚的时候。”
“我要是一辈子都不呢?”
“那我陪你一辈子好了。”
“真的吗?”
“当然。”
“不骗人的?”
“当然。”
“你刚叫我什么来着?”
“以旭啊,你的名字。”
“谁许你直呼本少爷名讳了?”
“你告诉我的。”
“什么?!”
“反正我就是知道我这么叫你你高兴。你还装什么装啊?!”
“……那我也要换个名字叫你!”
“随你好了,是什么?”
“…………”
“你大点声,我听不到。”
“…………”
“啧啧,后廊上那只最呆的鸟叫的也比你的猫声儿大些,是男人就干脆点!”
“南哥哥南哥哥南哥哥南哥哥!!!!!!!”舒以旭的声音贯穿了整个黑暗的后花园,象只被惹怒的小狮子一样惊天动地的。
小狮子吼完后才想起来不好意思,看到肖子南又惊又喜的样子就更想收拾起全身炸开的毛试图躲起来,怎奈猎人的脚步快了他一步,帖进他的耳边,肖子南悄悄的,拉长声调答了声:
“哎。”
那吹进耳蜗的热气就足够让舒以旭红了一向自以为不薄的脸皮。
毛毛的雨还在纷纷扬扬的飘落着,只是它落在舒以旭和肖子南的身上时,再也无法让他们觉得到寒冷了………………
曾经舒以旭和肖子南在那个春夜(列位,表想歪了~)后都以为,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两个不想,他们,就不会分的开。好象所有的人在年少时都曾笃定过:凭借自己的力量,是可以胜过一切的。也好象所有的那些少年在长大后都会反省出:那时的自己,是何其的天真。
1937年7月7日,在多年盘算后,日本人借口在在卢沟桥附近的龙王庙进行夜间军事演习时丢失了一名士兵为由,在8日的上午和下午以猛烈的炮火攻占宛平县城,自此他们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不详的隆隆炮火虽然还传不到住在京城深处的舒家,但是那闻不到的火药味早已让整个北平陷入巨大的不安和恐慌中。老高一大早的就亲自站到了大门口,硬是用一把老骨头拦下了想出去看个究竟的舒以旭和肖子南,又给远在南疆的舒老爷发了电报,大家都清楚,局势是不会好转了,在天津的日本人也蠢蠢欲动,古老的京城,这次恐是再难逃过日寇的侵犯。
果然,7月11日起日本人开始以大炮轰击宛平城及附近一带,使得战事开始扩大到北平周围地区。虽然29军各部奋勇抵抗,究竟是难以挽回大局,至7月底,北平基本沦陷。中国明清两代的盛都啊,在日本的枪炮下成了遭受蹂躏的难地!
也正是在7月底,舒老爷的一位在天津的朋友冒死来到北平的舒家,当着老高的面,交给舒以旭一个厚重的信封。刚一打开,里面首先映入大家眼帘的,就是一张船票,那是一张从天津塘沽起程到上海的船票,在那时的北平,这样的船票无异等于可以活下来的最好依托。肖子南在看到船票的瞬间暗自舒了口气,在老高的眼中,他发现了同样如释重负的情绪。
“刘叔叔,票就只有一张吗?”舒以旭并没有继续看信,他近乎冷然的问道。
“以旭,你不知道,现在这船票简直比一座金山还宝贵啊,你父亲为了弄到一张,几天几宿没来得及合眼,你还嫌少?!”
“刘叔叔你也应该看的到,舒家在这里,有上上下下几十人口,难道我能自己去逃命吗?”
“少爷,”一直沉默的老高突然说:“你甭担心我们了,我早就跟老爷打过招呼,送你上了船后,我就要带着我那一家人回我们湖北老家了,眼下这时局,哎,左右能死在祖坟旁边就是福分了。至于其他人,老高也早就给他们通过风了,老爷答应我们,北平的这些家业就分给我们下人,足够了,碰上你们家这样的主子,是福啊,您到了之后常记挂我们就也是了。”
“是啊,以旭,你赶紧收拾,明天我们就得赶去塘沽上船,事不宜迟,那日本鬼子的枪炮不等人啊!”
舒以旭反倒不再言语,他偏过头,看着肖子南,一字一句的问:
“这事,你事先可知情?”
“高叔前天夜里和我提过。”
“你没有什么异议吗?”
“我怎么会有?能看到以……少爷你平安离开北平,是子南最大的欣慰。”
一种奇怪的表情浮现在舒以旭称的上精致的脸上,那表情,非悲非喜非怒非乐,若硬要形容,只能用“奇怪”二字。
“肖子南,你给我听清楚了,从明天起,你我,再无相见的一天!”
肖子南的身形似乎晃了晃,他扯开嘴角,勉强笑着说:
“少爷多想了,我会跟着叔叔婶婶回山西,离上海,比北平近多了,谁说…………”
“最后一次,我问你,你,没异议吗?”
肖子南突然非常严肃了,他没有调开眼神,直视着舒以旭大睁的双眼,缓缓道:
“少爷,即使你我就此咫尺天涯,永不再见,您能好好活着,也是子南今生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绝无异议!”
这回是舒以旭脚步不稳的倒退了几步,等他再抬起头时,整个人看着仿佛笼罩在一片灰雾中一般,过了许久吧,幽幽的,却又无比清晰的,他终于开口道:
“老高,舒家对不起你们,希望你们所有人能在乱世中有运气可以活下去。刘叔叔,明天凌晨,我随你去,好了,我想一个人再在我的家呆一晚上,你们,都请出吧。”
肖子南第一个走了出去,大步流星的,他的头抬的很高,是不是——因为他得让流出的眼泪可以流的回去呢?
一个晚上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枯坐了一宿的肖子南并不惊讶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一直做着一个灯笼,一个活玲玲的兔儿灯,雪白的身子,淡粉红的眼睛,里面可以点上一只通红的蜡,听说啊,这兔儿灯可以祈福的。
一个,不成,那耳朵太大了,以旭会挑剔。
再一个,也不成,眼睛没神,以旭会笑话
又一个,还不成,嘴巴咧大了,以旭会撇嘴。
再来
继续
一夜的时间真的很短,还没怎么着呢,东边的天已经极其细微的发出光亮了。
一直坐在窗户边的肖子南抓起最后一次做成的,勉强算是满意的兔儿灯,冲出房门,向大门狂奔而去。
再见一次他,再看看他那双含过笑,有过嗔的眼睛,再说句“保重”,再送他个兔儿灯,离别他的感觉还如此的飘渺,好象一切不过是场梦,他们,原还可以欢欢乐乐在一处的,所以,再让他们拥抱一次,如果上天有灵,再让他可以吻一下那两片多么甜蜜的唇吧,只轻轻的,轻轻的一下就好,就满足了…………
所有的意想在空洞大开的大门前从美梦的高空跌成粉碎的碎片,老高萧索的走近肖子南,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道:
“子南啊,他们走了,少爷大半夜的突然执意要提前一个时辰走的……子南好孩子,别哭了,知道你舍不得少爷,别哭了,啊…………”他自己说到这儿也是哽咽的再无法开口,只能再重重拍拍肖子南,慢慢度进内院。
我……在哭吗?肖子南抬手往脸上一抹,一手的水,热热的,再抹一把,一把,又一把,总是一样,一满手的水,怎么抹也抹不干净,视线模糊了,嘴里咸咸的,然而他还是不能肯定,怎么会?自己早就想好最后也要微笑着送他走了,怎么哭了?还哭成这样呢?
啊,不好,兔儿灯都被水浸脏了一块了,慌忙的伸手擦,更大水渍却染了上去,赶快在胸前的衣服上蹭蹭想弄干,不料胸前也一点干地方也没有,纸都开始要掉了,这可不成,这灯是要送以旭的,要亲眼看着他亲手拿着蹬船,陪着他去上海的,你不能湿,不能坏啊!
自己身上已经全是水了,就象那个雨夜一样浑身是水,只好把胳膊伸的尽可能的长,让兔儿灯离他远点,更远点……这样就不会再被弄湿了…………
一个趔趄,肖子南半坐半摔的倒在地上,呆看着雪白的小兔子身上一块块的水渍,看着那粉红的眼睛,那儿似乎也湿湿的。。。。。。
“兔子,没出息,不许哭,你要一辈子替我陪着以旭的,你怎么可以哭?都跟你说了,不许哭,不许哭啊!!”
发泄般的将原本在手中珍宝般捧着的兔儿灯摔到地上,肖子南迎着清晨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大笑道:
“以旭,这只就会哭的傻兔子不配陪着你,你等我,我再做给你,以旭,以旭,我再做给你,你先别走,就一会,一会就成,我再做给你,再做给你啊,以旭,以旭,以旭…………”
假如有人突然偷走了半个灵魂,你会如何?如果是你丢弃了你的半个灵魂,你又将如何?
“我要是一辈子都不结婚呢?”
“那我陪你一辈子好了。”
“真的吗?”
“当然。”
“不骗人的?”
“当然。”
森冷的月光早就取代阳光照着舒家夏日里的后花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也不晓得自己呆了多久的肖子南回过神的时候,他人就已在花园的假山旁,那里,正对着舒以旭以前的西上房。而他的耳边,也正一遍遍的回响着那个晚上,他和他的以旭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想的起来,每一句话都莫生难忘。只是那说话的人,已不见。
“以旭,以旭?”浓浓的夜色中,肖子南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以旭,我骗了你,我说过要陪你一辈子的,可你也骗了我,你说你凌晨才走的。所以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不许为这个记恨我啊。”
这声音怎么这么悲伤?这么小?要跟以旭这么说话,肯定会被他笑的,得大声点,洪亮点才成:
“舒以旭!说好了啊,我们再见的时候,你绝不能为这个跟我算旧帐!”
再见?下次?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肖子南笑的几乎站不住,那么会记仇的以旭才不会放过他吧?假若,他们还能有那个“下次”的机会的话。
“哼!肖子南,你做梦!不跟你算这笔帐我找谁算去我?!”
好清楚的以旭的声音,竟如同真切的响在耳边的一样,连那说话的腔调都如此真实。突如其来的心痛瞬间将肖子南完全吞没,他蹲下去,捂起耳朵,猛烈的摇头,不要不要再让他听到这个声音,不要让他再存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吧。
“你装死也没用!喂,肖子南,你快起来!”
真是凶,不过这才是他认识的,大多数时候的以旭,其他温柔的,会害羞的以旭,出现的机率太少了,少到每一次…………都那么珍贵…………
“哎……,”听吧,以旭变得温柔了许多:“南哥,你站起来,看看我,是我,真的是我,我根本就没走,我溜回来了,你站起来好好看看我嘛。”
当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在肖子南的脑海中转了个个儿,打了个弯又掂量了几来回后,他蓦然直直的跳了起来,眼前当真,确实,实实在在的站着————舒以旭!!看到他起来,舒以旭居然还微笑起来,还在说:
“好了,你一直跟个死人一样,吓死我了,刚在你房里我房里都不见你,就知道你跑这儿来了。”
“你………………”肖子南嘴唇颤抖着,伸出去指着舒以旭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干吗?不认识我了吗?!”
“你……你应该…………”
“应该在那劳什子的船上?我把刘叔叔拐上去趁他不注意就溜回来了。”
“这……这不可能……”肖子南已经完全的混乱了,眼前的舒以旭是真是幻,他是一点也辨识不清。
嗤,那不知真假的舒以旭笑了笑,拽住肖子南的手,握住了顺着他自己的下巴,嘴唇,鼻子,眼睛,额头让肖子南细细摸了一遍,最后,他将他的脸帖住那双大手,说道:
“南哥,真的是我,是以旭,我来找你了。”
吐在手掌的热气是真的,那含着水气凝视着自己的大眼也是真的,那么,这个放弃了舒逸的大上海,又傻的回到北平,正对自己微笑的舒以旭————也是真的!
肖子南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尽他所有的感情将他的宝贝好好收藏起来,收进怀里紧紧的搂住,他还能做什么呢?
“唔……南哥,我喘不过气来了,快放开我。”
“啊?哦!好!”
慌忙松开双臂,肖子南小心翼翼的捧住以旭的脸,同时他的也被舒以旭双手捧住,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站了很久,也几乎在同时,他们的大拇指轻轻蹭过彼此的脸颊,因为他们都发现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蔓过面庞,不停不歇的流着,流着……
“傻子……”
“你才是……”
“你的票呢……”
“我吃了。”
“吃了?”
“对,省得你明天再把我送到塘沽去,断你的后路!”
“真的是……傻子…………”
“没准儿吧。”
“以旭……”
“嗯?”
“你是用……这儿吃的么?”
“唔…………是,尝出是什么味道了?”
“咸咸的,不太好吃。”
“对哦,我也觉得。”
“喂,”
“又干吗?”
“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
“咱们一起努力的好好活着吧。”
“嗯?……嗯!”
“你怎么又哭了?”
“…………你还不是一样?!笨蛋!”
一直以来,肖子南后来回忆的时候觉得,他也许都忘了搭起一座桥,到舒以旭的心里去瞧瞧,不然他早该知道,在那里,占据最大分量的,正是他,可能从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那分量就从未改变过了。
90年代末,北京,八王坟。(振奋的,虫子家也在那里哦!)
又是一个暖冬,还没到正月十五呢,道两旁的草居然都泛了绿意。
“呦,他肖大爷,你这手里红红绿绿的拿的都什么啊?”
“您出去啊,大妹子,嗨,我看正月十五到了,这不找几个灯笼挂挂,应个景儿。”
“您可真有心!得,不耽误您了,您慢着!”
“好好好,现在是想快也快不了喽!”
一个银发满头,腰背却还挺直的老人进了楼门,也没坐电梯,上到8楼,喘了喘气,摁了下8014的门铃。
“来了!”另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一会门开了:
“你怎么去这么大半天?”
“寻么好东西去了。”
“你手上是什么?灯笼?”
“对了,快给南边的屋里挂两个,多喜兴。”
“你可越活越回去了你。”
“哎,以旭啊,你说现如今怎么就找不着那纸糊的兔儿灯了呢?”
“那都是古董喽,庙会上兴许能有。”
“远点,不然咱俩明儿捡近处的,白云观那个去看看?”
“得了,就为俩兔儿灯?你还不如自个儿糊呢。”
“对啊,你说我怎么给忘这茬了?我这就出去买纸跟蜡烛去!”
“回来!老都老了还这么魔障!再说……那些个东西……我都早就买齐全了,给你预备着呢!”
正月十五的夜里啊,北京有一处人家大晚上也没点灯,外人就只能看见朝街的阳台上,窗户上,挂着好多灯笼,远远的瞅不清楚样子,只能看到每个灯笼都有长长的耳朵,象是从前才见的到的兔儿灯,再有还能瞧清灯笼里面那一簇簇艳红艳红的火苗儿,烧的是那么的旺盛,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暖,仿佛悄悄的告诉着每一个见到的人:这又一个春天,真的是不远了呢……………………
——————————全文完——————————
虫子给大家拜晚年了!
其实正月十五还没到呢,不过某虫开学在即,临潜水前冒个泡泡,祝福大家过的好^^
写这个是有原因的,我在庙会上真的看到了两位老人一起在挑选塑料的小兔子灯,当时只觉得他们之间有种相孺以沫的感觉~~~~~~(同人女是可怕的,相信我)
反正一下子就觉得非常感动,于是设想了这样一个故事.写的一般,可是如果大家也能感到一点点触动的感觉~~~~~那就最好了~~~~~~~
换上一付粉狰狞的面孔:某虫就要去潜水了~~~列位在人家走前给回帖~~~~~虫子的文回帖都少少滴说~~~~~~~~~~~>_<~~~~~~~
文章回贴
回贴人: 轻青 时间: 2003-05-02 03:24:42
为什么大人的文文都有一种主人公就在身边的感觉呢?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动!谢谢大人让偶看到这么温馨的文,偶看的都不想睡觉了,孤身一人的夜都变得温暖起来。
回贴人: 西门小鱼 时间: 2003-10-21 15:51:57
不知道为什么这是琥珀虫子的文章中我最喜欢的应该说最偏爱的一篇,第一次读的时候居然流泪了,我这么一个看过N多耽美悲剧的人居然被这么一个没有多少波折虐待结局幸福美满的小短篇给弄哭了,想了半天才明白琥珀大的文笔就是那种不知不觉潜入你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温柔的抚过-即使轻轻一下也足以让眼泪滑落的,谢谢你正如上面那位大人说的它可以在异乡的寒夜温暖你的心。。。。。。。。。。。。。。。。
回贴人: winter1218 时间: 2003-12-03 23:52:59
看了这么多文,居然被这篇文给弄哭了,呵呵和……
回贴人: 顺 时间: 2003-12-12 22:56:34
很喜欢这种京味儿,大人的文都很好看
回贴人: 猫咪宝宝 时间: 2004-11-04 21:08:11
我在网吧里呢
使劲的在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好喜欢这样的故事
回贴人: 绮惑 时间: 2005-02-18 17:04:59
大人的文都粉好看。。。。。。。。
暖暖的。。熨贴人心。。。。
看大人的文。。真幸福:)
回贴人: tldmagic 时间: 2005-05-20 01:17:19
很少看到 他们到老还在一起的文呐
回贴人: slide 时间: 2005-07-12 19:45:10
外面的音乐喷泉很大声地放着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忍了又忍还是哭了。很好的文!
回贴人: upmoon 时间: 2005-10-15 13:14:40
那座搭在他們心裡的橋,好令人嚮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