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nsense】《无题》

海上草

五年前我曾热心于当一个天教懒慢带疏狂的文学青年。我有一点点小聪明，能够摇两下笔杆子，弄出过三四篇让我现在恨不得钻到地缝里面去的据说是诗歌的玩意儿，摆出一幅人五人六的架式，成天混迹于七八间各色沙龙之间。我以为那就是我所向往的“诗千壶，酒万觞……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光辉岁月。

在沙龙里我认识了彬彬。彬彬是个画家。我一听就死乞白赖地要跟到他的画室去，逼他给我画像。彬彬很有意思，脸上总带着一种小男孩一样羞怯怯的表情，没说话就脸红，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从来不敢跟人对视，所以谁都爱逗他。我从走进画室的第一步起就开始脱衣服，边走边脱，全身上下的衣服扔了一路。等我光光溜溜的在画架前摆好姿势站定的时候才发现彬彬几乎都拿不住画笔了。我说你怎么了？他结结巴巴了好半天，结果什么也没说，然后就笨手笨脚地调颜料。不出一分钟，随着“咣”的一声，还没调好的颜料全打翻在地上，还把我的一件丝绸短衫染成了印象派名画。这下我不干了，一步冲上去抓住彬彬要他赔。彬彬吓得全身哆嗦，大睁着眼睛问我要怎么赔，我说就像这样——我把彬彬抱到了床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彬彬正像一只小猫一样缩在我胸前。我把他摇醒，跟他说昨天晚上只能算赔了半只袖子，剩下的还要继续赔。彬彬羞得把脸全埋进我怀里，然后突然在我胸前轻咬了一口，骂道：“坏蛋，你是故意的！”
我揉着他的头发笑道：“一见裸体的帅哥就把持不住，你这样子哪一点像个画家？”
“那你说画家应该是什么样子？”
“应该是——嗯，一头乱发，两眼瞪得像死鱼……”
我的话没说完彬彬就笑得花枝乱颤。我正为我丰富的想象力和精准的表达力洋洋自得的时候，他忍住笑说：“那不就是你吗？”说着就从床下面的盒子里翻出一本大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给我看。
我登时气结。那是沙龙上次活动时的合影。照片上的十几个人当中就我一个符合那两条。

我躲在彬彬家里不肯回家。因为家里的爸爸妈妈正在逼我娶隔壁的小艳。现在看来，从幼儿园或更早的时代起，他们就把小艳当儿媳了。现在这件花好月圆的美事只有一个破坏者，就是我这个不肖之子。其实就在提出这桩婚事之前，我还是他们最引以为骄傲的好儿子。
我愁眉苦脸地问彬彬肯不肯收留我一辈子，他从画架后面走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作为回答。

在彬彬家里藏了几个月后有哥们来报，我家里出大事了，小艳的眼睛瞎了。我赶紧跑回家，爹妈一见我就痛骂不止。原来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小艳天天来帮忙做家务。这次是她正在往开水瓶时灌开水的时候，那只用了许多年的开水瓶突然间爆炸了。

后面的两星期，我一直在医院里陪着小艳。把她接回家之后我去了彬彬那里。我说我要结婚了。
彬彬理解地点点头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做。
他的样子很坦然，我却不禁一阵心酸。彬彬安慰我说，既然决定了就向前走吧。别担心，你人这么好，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

小艳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为了求婚我在她家门口站了几个晚上，最后还是我妈的眼泪打动了她。我们终于结婚了。
结婚标志着我的年轻时代的结束。我第一深切地感受到我是一个男人，一个上有父母、下有妻子的男人。肩上的重担使我不得不学着过一种脚踏实地的人生。
小艳一向非常柔顺，可是突然失明却让她变得十分敏感脆弱，加上我曾有过一段为期不短的逃婚史，使她更加容易情绪激动。她开始无端地发脾气，发完脾气后又哭着向我和我父母道歉。我不断地带小艳去医院做复查，复查的次数越多，小艳复明的希望就越渺茫。我小心翼翼地哄着她，从不跟她对吵，可我越赔小心她越觉得不可忍受，说我只是在可怜她，说她不要我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转眼间已经过了一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以前在沙龙的朋友。朋友还是那样潇洒倜傥，而我却已经洗心革面了。他告诉我彬彬在我结婚前夕离开了这个城市。听到彬彬的名字我只是被轻微地触动了一下。彬彬和他所象征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我甚至没想过到他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再看一眼，因为我们说好不再见面。记得他最后说过我会得到幸福的，可是现在我觉得离幸福越来越远。

日子还是一成不变地过着。我不顾小艳的哭闹，仍逼着她去医院。尽管连我自己都已不报任何希望——医生也很明显地向我暗示过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可是我不能放弃。我要对她负责。如果连我都放弃了，小艳也就完了。

终于老天开眼，我的执着终于有了回报。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们，说有人愿意做角膜捐献，让我们做好手术的准备。
让我提心吊胆等待了好长时间的手术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医生说这种手术在技术上很成熟，缺少的只是新鲜角膜。他向我保证说小艳很快就能重见光明。我这时才想起了那位捐献者。医生神情黯淡地说他刚刚去逝。他不愿意让受赠者知道他的名字，只说希望把他生命的一部分留给需要的人。

接小艳出院的那天，我陪她到医院后面的海湾散步。海风在温柔地吹拂，海浪在轻声吟唱。我突然间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和满足。小艳停下脚步，抬起头久久地看着我，她那只重新获得的明亮美丽的眼睛里分明地印出我的影子。忽然间她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地说：“谢谢。我一直都爱你！一直一直都爱你！”
我紧紧地搂着小艳轻声回答说我也爱你。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爱你，现在我把这三个字送给小艳。因为就在那一刻，我爱上了小艳，并且决定爱她一生。

一年后我有了一个女儿。女儿生得虎头虎脑，肥硕健壮。父母爱若至宝，整天抱着不肯松手。父亲曾经背着小艳乐呵呵地对我说，你看还是爹妈给你找的媳妇好吧？你小子当年只知道胡闹，幸亏还知道浪子回头。我红着脸抗议说爸你别说了，年轻时候不都那样？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父母含饴弄孙，妻子偎在我身边为女儿织着毛衣，我则把双脚架在茶几上悠然地看着NBA总决赛。恍然间我记起有人对我说过我会得到幸福。

***

星期六我抱着两岁的女儿到公园坐旋转木马。中午在草地上休息的时候，女儿忽然跟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争了起来。原来她在抢人家的小飞机。我正要呵止女儿，小男孩却放手了，他说：“叔叔，我不跟弟弟抢。”
“是妹妹。”我纠正说。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抬头看着我又认真地说了一遍：“我不跟妹妹抢。”
我呆住了。这孩子的眼睛有些异样。他的左眼一团混沌，瞳孔里面反射不出一丝光泽，而右眼却非常清澈明亮、晶莹纯洁，像一颗无价的宝石。
似曾相识的眼睛。
下一个瞬间我想起了小艳。小艳也是只有一只眼睛有着宝石一般美丽的光泽。
小男孩的妈妈一边叫着亮亮一边跑了过来，责备地说你怎么能欺负小弟弟呢？
我窘得脑袋发涨，又纠正了一遍：“是小妹妹。而且不是亮亮欺负她，是她在抢亮亮的飞机。实在是对不起。”

两个小孩跑到一边玩去了，亮亮的妈妈这才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亮亮很小的时候不慎把石灰弄进眼睛里导致失明。他现在那只好的眼睛是三年前一个好心人捐赠的。
三年前这三个字令我大吃一惊。我告诉她我妻子也是三年前接受的角膜移植。接着我们互相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虽然不是在同一家医院，可是亮亮和小艳却是在同一天进行手术的。而且我们都不知道捐献者的名字，医院方面说是捐献者要求保密。
下午亮亮的父亲来找我，我们决定分头去两家医院查找线索。

***

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当时的护士长也还在。她承认亮亮正是另一位受赠者，可是当问及捐献者的姓名时，她却一个劲地摇头说不能告诉我。
“捐献者要求我们保密！”
我激动地说：“你们已经保密得够长时间了！现在我非常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不仅是我，还有那个小孩的父母也很想知道。我们只想向他的亲人说一声感谢。”
“我们真的很为难，而且他在这里好象也没有亲人。这样吧，你可以到临终关怀病房看一看。他留下一些画，都帖在走廊的墙上。”
画？护士长的话如一记重棒猛地击在我头上。站在临终关怀病房的门口我却几乎不敢迈进去。我在心里默念着，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临终关怀病区出人意料地整洁温馨。过道上整齐地挂着一幅幅色彩淡雅的静物画。画面下方的署名都已经擦掉，可是时间并没有残酷到让我连彬彬的画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护士长急急地追了进来：“对不起。我刚才疏忽了……他一住进医院就指名要求在死后把一只角膜捐献给你妻子，另一只则让医院帮他寻找有需要的人。你们认识吧？”
我无法回答。我但愿自己能够放声哭出来，可是我不能，甚至连眼泪也无法顺畅地流出来。我只能用手死死地捂住嘴，艰难地靠在墙上。
耳边护士长还在小声说：“请节哀。想一想他的一部分仍然伴随在你们身边。”

彬彬没有墓地。他的骨灰洒进了医院背后的那片海湾。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小艳以及亮亮一家三口租了一条船驶进海湾。小艳和亮亮不停地向海里抛洒花瓣。我靠在船舷边，风轻轻地吹在我脸上。我想起了彬彬从画架后面走过来给我的轻轻的一吻。
分手之前我对亮亮的父母说，我想吻一下亮亮的眼睛。他们默默地点了点头。
亮亮乖乖地仰起小脸。当我吻上那只的眼睛的时候，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彬彬的名字。曾经以为那只是一段年少轻狂不堪回首的梦，可是在这么多年之后，那双纯净的眼睛依然这样深深地打动我的心。

彬彬说过我会得到幸福的。现在我才明白这不是一句简单的祝福，是他用生命给我的承诺。



文章回贴
回贴人: 模棱两可 时间: 2003-05-20 19:17:30
记得第一次看这篇文的时候很感动,虽然故事情节不是非常新颖,可是开头和结尾还是很有新意.
短篇小说的精华一般体现在开头和结尾,像欧 亨利或莫伯桑.NON大的这篇短篇是我所读BL STORY 中最出彩的.
活了这么久，我还是有些事不明白。

回贴人: shulingzhi 时间: 2003-12-27 01:13:57
看完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把题目该成眼睛！

回贴人: 天际飞鸿 时间: 2004-05-16 12:28:05
没想到大人的每一篇文章都那么出彩，这是一篇少有的让我感动的有流泪冲动的文章。
其实，大人把包袱抖开的方式可以适当换下，可能效果会更好些

回贴人: 晴天公仔 时间: 2004-05-20 21:41:35
看完后，我努力的眨眼睛，眼眶濡湿了．第一次发现短篇这么好看，为彬彬感到心痛，却也为他高兴，在他死时，他一定是笑着的吧，因为他为他的爱带来了幸福．

回贴人: 羚 时间: 2004-05-24 01:24:31
看完後，心微微的悶痛著，喜歡這樣的故事，雖然有點悲傷，可是裡面沒有一個壞人。
而且，從另一方面來看，也可說是個喜劇收場！雖然看完後，我還是有股想哭的心情～～ Ｑ__Ｑ

回贴人: gacktaya 时间: 2004-09-27 21:24:09
对,没有想哭......

期待作者的长篇,那个写的更加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