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会跳舞》
1
刚才讲到哪里了?时间?唔,说来你也许不信,长久以来,除了他之外我没再碰过任何一个人,包括女人。不可思议?连我有时想起来都会吓一跳。
有人说我不能算是个完全的同性恋者,因为我没有许多其他同性恋者会出现的状态——419。即便到了现在时隔这样久,我仍然没有和第二个男人有过肉体或精神上的交合。所以,不完全。
其实,这种想法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太公平。为什么要出现不同?我从来没有认为过应该在同性恋或异性恋之间架起高墙之类的东西。我们都是人,没必要做这种自我欺骗。
※
自我介绍就不必了吧,既然是写小说总会给角色起一个名字,创造一个身份。还是希望我自己来?那——
我叫穆忍冬。一九七二年十月十六日出生,籍贯是福建,但从出生到如今一次也没去过。身高体重血型?算了吧,又不是艺人写档案。
怎么说呢,我好象天生就不是个胜利者。以后若是买彩票可千万别让我代买,绝对赔死。从小到大,我都是个不起眼的傻瓜。功课不怎么样,六七十分保平安;因为经常搬家,朋友也没交到几个,所有的同学一毕业便成了陌生人。
他恰恰不是这样。
他能把我所有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也是为什么他给我的印象会那么深刻的原因。我们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他很细心,我比较迷糊;他爱玩,一到周末就背个包去爬山,我只喜欢看书睡觉;他可以饿肚子攒钱买张惠妹演唱会的门票拉我一起去看,而我会在整个演出中只顾发愁怎么回去。因为住处实在是太偏远了,司机通常一听我报上地名就开始像吃了摇头丸一样。
你问我如何认识他的?这个说起来也不麻烦。他是我朋友小杨的朋友的朋友,关系远的都快找不到了。新年在酒吧里聚会时,风闻那儿也是北京城里同志圈的一个常驻地。先解释一下,小杨和我曾做过一阵同事,他是个GAY。可能因为我对谁都淡淡的,彼此反倒变成比较友好的清水朋友。当时他会出现在酒吧里,都是因为小杨的邀请。
起初我不知道他的情况,但年轻人在一起很容易变得熟络。一来二去得悉各自的部分喜好后,大家就这么聊起来了。越说越亲近,我心里都奇怪怎么会和一个刚认识的男人谈得这么亲热。跳舞时小杨偷偷把我揪到一边笑着问:“他可也是个GAY,你该不会对那小子来真的了?”
我头一个感觉就是——不会吧。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纯粹是自然反应。在听到小杨的话之前我真的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即便他是小杨带来的。
该怎么说,就是,就是那样一种感觉,感觉他应该会喜欢女人,他应该是异性恋支持者,他应该——
“雷震。我朋友的哥们儿。”
小杨是这样介绍他的。我对汉语里的微妙含义有时真佩服的五体投地。
临别时我主动去找雷震要联络方式。他注意地端详着我的脸,很客气地说如果有事拜托小杨中间联系即可,连一串阿拉伯数字也没留下。
他离开后,小杨立时凑过来:“我说你啊——玩玩就行了,可别当真。”
“什么?”我笑眯眯地看他。
“跟雷震怎么玩都行,就是别认真喽。”
“你当我是啥?北京帅1?”我笑得厉害。
小杨骂了一句“你丫真够——”话刚出口也跟着我笑起来。
我没想过自己会是同志,我始终觉得这种区别并不正确。没有哪条法规规定一个男人生来就该爱女人,只不过异性之间的结合带有延续生命的任务,而同性之间则完全没有任何附属品。我所追寻的,或许只是一个想爱的人罢了。
※
谈一下我和他最初的事。
小杨把能抓到的联系方法都给了我,最后扔下一句:“好自为之。”
把雷震找出来很容易,我也没什么恐怖的动机,仅仅是喜欢同他说话。雷震给我的感觉非常特别,被那副表情那双眼睛看着,心里就瞬间萌生要把自己祖宗八代历史向他痛陈一遍的冲动。所以我开玩笑说:“你这人适合在公安局提审犯人,要不然就去做心理医生。”
他一边喝可乐一边抬起眼睛望着我,让人觉得非常暖和。
也许是被重视的感觉吧?是我一直渴望的东西。
我提议去看电影,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奇怪的是明明很想好好欣赏那部片子的我却始终静不下心,隔三岔五的,目光总是朝雷震那边跑。在结尾时他正好转过头,迎面正撞上我的视线。
互相对视——
然后,是一个最柔软的亲吻。
“没有动机?”走出电影院时我问他。
雷震回答:“对,就是很想亲亲你。”
“你厉害啊。”我说,“那么多人的地方,即便是黑灯瞎火也真真勇气可嘉了。”
乘电梯下楼时,他靠在一边,我站在对面。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
互相对视——
于是,再一个深深的亲吻,比呼吸还自然而然。
这次,换我主动。
确定关系大概是一个月以后,他告诉我前些天和老公分手了,打算去上海找工作。我就问他说:“挺喜欢你的,愿不愿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他想了想说:“成啊。”然后当天就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我住的地方。我住在门头沟,是远了点,每天五点多就要爬起来赶头班车进市区。可住的是楼房,租金便宜极了。那时的北京对于我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地方。
雷震总说我是个捡破烂的,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即便说真有什么含义,也只是针对他自己。他是这个圈里的老人了,别看年纪轻轻,待的时间比我还长。认识我之前他和另外两个人同居过,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他被别人甩。刚在一起时我还开玩笑说搞不好这回又会步后尘,结果真是这样。分手的话,是我先说的。他也没闹,只是坐在厨房里撕了半宿东西,把我们的照片和信,以及所有能撕的东西都撕了。
我现在总是想,或许他连自己的心也撕掉了。
2
文学这东西,描绘美好的事物永远比丑陋的多。写同性之间感情的作品我看了不少,总能发现一些奇怪的成分。似乎,即便是高呼支持同性恋者的创作人,也无法让笔下的角色是个普通人。
可我们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们只食五谷杂粮。
※
我始终认为:如果两个人会想到分手仅仅是因为水到渠成,已经走到那一步了。
你应该能想到,普通的异性恋人交往之后或是分手或是结婚。但对于我和他之间,第二条路是绝对实现不了的。说性格不和实在是该遭天打五雷轰,吵架在所难免,不过能和他相遇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件事,到死也不会后悔。你有一些同性恋朋友,应该知道我们必须面临的问题是什么。生活在一起,迟早要考虑将来的事。我没钱,不可能和他找个法律承认的国家结婚。在这个城市里,短时间的同居是不会有人在意的,但两个男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什么闲话都会生出来。
我所在的单位是个清水衙门,挣不到多少外快。平常一个人的日子就过的紧巴巴,如今又添了个没有固定工作却能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他不想同家里要钱,除了偶而帮朋友做点设计,其他时间便是走马灯一样地在各种快餐店里打小时工。满打满算下来,也没有几个大子儿;我们这回可是体会到一分钱想掰成两半花的味道了。有一整个冬天我们只能天天吃方便面,两个大男人面对面吸溜面条,吃着吃着就开始傻笑。回想起来还真是佩服我们俩,居然能坚持那么久,还能把面条的做法琢磨出那么多花样。现在可不行了,看见卖方便面的我都要绕着走,不然肯定会反胃。
雷震上学时学的是广告,业余兴趣是搞摄影,后来又迷上DV。照相机、镜头、劈出一块空间做暗室,电脑、扫描仪、打印机等等等等,再加上我是个书痴,房间里半面墙全是从各处淘来的书。现在你明白了吧,之所以连正经饭都吃不上就是这个原因,钱都花到那上面去了……
我一直都相信他必定能出人头地,以他的能力绝对不是问题。雷震每每听我说起对他的无穷信心就会笑得像个疯子。他很看不起我这点,说“你实在是天真的过了头,整日里就知道穷做梦”。我隐隐觉得他讲的不是心里话。无论他的画,他做的短片,他的摄影作品,我确定自己从里面看到的是一个火一样的性灵,而不是他口中所谓闲得无聊做来玩玩。
刚刚生活在一起的我们更像是大学宿舍里的室友。真的,那次在电影院里的接吻成了空前绝后的一次,即使住到一起也看不到下文,更别说各自的身体连碰都没碰过。
我根本没心情,单身的日子和同住完全是两个世界,以前只是自己一个人转的房间变成两个人,换谁都需要适应吧。他早就想要了,不过见我没反应便只好忍着。乱七八糟持续了三个多月,如同磨合一般。等到彼此熟悉了,感情也就走上了正轨。没什么波澜起伏,你听着感觉无趣吗?又不是拍电影,哪来的那么多轰轰烈烈。什么?要听过程?简单,晚上他问我睡一张床怎么样?我说好啊,结果忙了一晚上。他好象浑身都怕痒,搞得我都不知道手该放哪里,做第二次时多蹭了蹭他的脖子,雷震居然笑得抱着我从床上滚了下去……
我们的作息时间不一样,通常他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上班了,而我准备睡觉时他还没下班。最开始也不太适应,慢慢地,我开始每晚睡两次,他开始每天早上醒两次。好象有点麻烦,却很快乐。
我曾问过他是不是只和男的做过,雷震说不是,处男终结者是大学毕业时交往的女朋友。
“怎么会喜欢上同性?”
“又没规定不许?!”他笑。“我不在乎性别,我喜欢漂亮的人。”
“这话倒是没错,现在看到美女我也会翘呢!”我跟着他起哄。
雷震长久地凝视我,最后非常愉快地笑着说:“看来咱们都很正常么,以后即便分开也能延续各家香火。”
我猜不透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光是从口气和表情来推断,根本行不通。时间长了我找到一个方法,就是用开玩笑的味道同他抬杠或附和。雷震很少会生气开骂,大多时候都是一笑了之,谈话自然也就宣告结束。
我不知道你所憧憬的幸福是什么,女孩子的想法应该和我们相当不同吧。一样?哪里一样?爱人?是吗?
你所指的爱人,出于何种标准呢?拥有了爱人,是不是就拥有的幸福的动力?
或许雷震可以称做是我幸福的动力。
因为可能会失去,因为得之不易。
“如果真可以结婚,真的可以实现这个梦想,你会说什么样的誓言?”我问雷震。
他的回答如我所猜想的一样。
“全心全意的爱,但绝不给对方添麻烦,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就离开。”
“我指的是我本身发生任何意外。”他说。
我表示明白。
——人没有永远,可活的日子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所以说永远不切实际,但活一天,只要不恶意对你造成伤害,不变成沉重的负担,我就会全身心地去爱你。
其实要做到这一步几乎不太可能,可我知道他所说的那种“伤害”指什么。
※
我的工作经常要出差,而且往往一待就是十多天。这时我才发现雷震出奇的爱写信。写了也不寄,而是像日记一样,订成一叠一叠的塞在抽屉里。信也不是情意绵绵的,说是个流水帐还差不多。每封一开头都是:“忍冬,今天我做什么什么了,在打工的店里看到什么什么了,吃饭的时候怎样怎样,种的辣椒又是怎样怎样……”我起初不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只是有次看见他在整理信时才注意到。雷震显得很难为情,但也不拦着我看。日后我们培养成了一种默契,我出差的时候他继续写信,即而又加上照片,然后把它们摆在桌上,回家一进门我就能看到。
说到辣椒。我实在弄不明白种那个他到底出于什么动机。住一层的张大爷在楼门口旁边整理出了一个花坛,冬天他中风后这里就荒了。送张大爷去医院的是他的儿子和雷震,当时我正好不在北京,回来后跟着他去看过老人几次。雷震就和那家人商量在花坛里种辣椒。我想对方肯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别人忙得头都昏了,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个,立即满口答应。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就看到他那么样的一个大个子蹲在土里像个小孩似的忙活。
他是能吃一点辣的,不过也用不了种出那么大的阵势啊。结果剩下的统统送到张大爷家,搞得人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也许是错觉,看到那家人总觉得他们的脸都是红红绿绿的辣椒色。终究忍不住了,我向他提议要不要试点其他品种,比方说西红柿什么的;可他居然一脸正气地驳回。
“那是垃圾!”
还能怎样?!纯粹是怪癖。
说了这么些都是琐碎的事,即便写出来也会让人觉得厌烦吧?不烦吗?
你问我雷震有没有和我讲过以前同居人的事?讲过,他的坦白有时真让我害怕。住进来后第二天他就说了。一个是参加摄影比赛时认识的A(用代号吧),同居时间是两个月十九天;第二个是第一个老公介绍的B,同居时间是一年十个月零四天。
“介绍?”我难以置信。
雷震在说这些时爽快轻松得像个照本宣科的新闻播报员。
“A对我不是很满意,但他的朋友B对我倒是青睐有加。我们做了一次,彼此感觉不错,晚上我就搬过去了。最后B说腻了,想换换。我晃了一阵子,原来上海的同学打电话让我过去帮忙,准备动身的时候遇到你这个捡破烂儿的。”
“就这样?”我问。还是没回过味似的。
他自顾自地吃面条,难得抬起头对我笑。
“你在意啊?多余。大家在一起只求高兴,想那么多干吗?!”
“……说得对!”我只能这样说,然后又是抬杠一样地回应他露出笑容。
经过这次交谈,我发现我们俩也有相同点,就是非常会逃跑。在受伤害的刹那远远地躲开,等到安全了,就回来重新依偎在一起。这种平衡需要两个人来维持,如果其中一个决心不再逃了,那么,破坏力可想而知。
3
说点别的。
认识雷震几个月后我换了工作。新单位对出勤要求很严,稍有差池就扣钱。然而你也知道,星期一起床是件极痛苦的事,不光是我,单位里的几个同事谈起这个也一脸旧社会。
雷震听我连发半个小时的牢骚后不以为然地说:“要当上班族还在意这个?”
“如果不是必须打卡,我才不会那么急赤白脸地赶公车!至少可以塌塌实实吃早饭,不用半路填饱肚子。”
他听了转转眼珠,忽然笑起来给我出了个日后很馊的主意。
半个月后的一次公司会议上,副总经理在一大堆各色人等发言过后伸手抓过麦克风,语气很是不悦。
“最近我发现公司的出勤率很是问题,迟到早退现象严重!尤其是技术服务部,上周一早晨我居然看见该部一个职员拿着十几张卡站在打卡机前一张一张往里送!好么,他一个人替全部签到,其他人就可以舒舒服服迟到!这是什么工作态度?!敢拿公司纪律开玩笑……”
总之,这次会议后我和同事们星期一轮流迟到的“美好日子”一去不复返。雷震知道后却又是笑得一塌糊涂。
笑归笑,从这天起他每天都用闹钟加武力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吃早饭,态度认真工作负责。
※
有时侯睡不着,脑子就会想起以后的事。我问雷震有没有想过,他看着天花板说:“想那些没用。好聚好散。”
“就是说终有一天我们要分道扬镳?”
他摇头。
“不,该说是你不要我了。”
“少吹牛。”我觉得很没意思,“总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又是捡破烂,又是不要你。记住喽,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不要你……”
雷震笑了笑,开始在我身上忙活。我知道这一夜又要加班加点,但心里也很高兴不用再进行这种破坏情绪的交谈。谁料想事完之后,他又说了一句煞风景的话。
“会的。你早晚都会想分手的。”
“总得有个理由。”
“你是女人吗?什么都谈理由。看看圈里那些人,有几对能共同生活超过三年的?”
我只好用玩笑口气问他是不是想做个图表之类的记录我们同居的时间,看看能不能全线飘红直蹿到五十年后?!雷震没理我坐起身去喝水,一会儿听见他在厨房里闷闷地说:
“真能坚持到那么长远就好了。”
我索性闭眼装睡,懒得接话。他走回来,坐在床边。一阵轻微的声音过后,我闻到烟的气息。
“该起来了,你不上班么?”他用手指搔搔我的脸。
我睁眼看着天花板说:“想吃油条。”
他把烟在昨天晚上盛苹果皮的碟子里慢慢碾灭,开始穿衣服。当我重新闭上眼睛时,雷震已经关上房门下楼去早点铺买油条了。
我知道,能在一起生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我们彼此迁就,或者该说,我们很好地保持住了那种逃避的平衡。可人的耐力有限,早晚地,线一断,就会有不愿看到的事发生。
※
雷震的家里人知道他和男人同居的事。最初听他说起时我真是惊得目瞪口呆。不但是过去那两个,连同现在的我……
我实在无法想象。以前常常觉得若是父母知道自己儿子喜欢上了男人还不得疯掉,现如今这结果却简单痛快的出奇。
“他们同意?”
“对。”雷震说,却不再细谈。
埋下的种子总要发芽,即便他闭口不谈,我也能猜出几分。破土而出的那一天,我们就要各走各路了吧?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问。
春节前他说要陪父母去苏州外婆家,元宵节以后才回来。费了好大劲儿和三家打工的地方请下假,其他的地方则统统只能辞工不干。
“回来后再说,况且现在工作也挺好找的。”
“哦?!”我说。
“想让我带什么?吃的?玩的?”他笑着问,像对一个孩子。
“苏州美女。”我也回报以笑容。
“你左右通吃?”
“这有什么?!你大学时不还交过女朋友吗?”
雷震点头,眼睛里没有笑意。
“外婆家姐姐妹妹一大堆,我有照片,你现在就可以挑。”他还真拿出了照片,哗啦撒满一桌子。
“这个好。”我指着其中一个笑眯眯地说。
“操!什么眼光?这是我外甥女!明年夏天才上小学一年级!”
“我喜欢幼齿的。先预定了,长大后肯定是美女一名。”
“行啊,结婚时别忘了给我这个表舅磕头……”
越闹越没边了,我也喜欢这样。可以把正经的话题扯老远,远到我们谁都找不回来。这样,就能得以在平静中重新向前,直到下一次无法避免的碰撞。
“还写信吗?”我问。
他笑着又点头。
“还有照片?”
“还有照片。”
其实我要的不是这些,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最近单位效益不错,奖金也见厚。捧着自己的钱包如同土改后的农民捧着自家地里的粮食一样心花怒放。晚上我提议出去要个十碟八碗地摆一摆阔,他说不想在外面吃饭,而是拽着我跑到商场里东买西买。
一大堆可以算做年货的东西很有气势地放在我面前。
“你过年时也回家吧?总不能空着手,你父母即便真的不需要这些,也会很高兴的。”雷震说。
我很想亲亲他,大庭广众,没敢。他看出来了,只是笑一笑。
“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钱,没我什么事。”
“谁说的!?”我反驳,“就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我老婆挑的……”
雷震用蚂蚁看见头顶路人抬起来的鞋底般的眼神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去车站送行时见到了他的父母。没有我想到的尴尬和怨恨,很客气、很客气地打招呼;很轻松、很轻松地闲谈。
“觉得我家里人怎么样?”他抽空把我拉到一边兴奋地问。
“很好。光是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还能这样镇定就不得了……”
雷震看着我,把手松开。
“你担心什么?”
我能担心什么?真没什么可担心的。最麻烦的一道关口都过了。难怪他能活得那么不加掩饰。
“想得少一点就能久一点。”他又开始说绕嘴的话。
“是么?”
“忍冬,别和你家里人说。”他突然小声说。
“这就怪了。你能说我就不能吗?”我是打死也不敢的,即便逼上梁山,能保密一天就保密一天。可看到他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要抬杠。这没什么好处,我心里一清二楚。
“为你好。”他皱皱眉。
“我知道了。”我说,“别惦记这些有的没的,陪你父母好好玩。”
拉他去卫生间,趁里面没人吻上半个月的份。面对面笑得有些苦味,我们明明是恋人啊,却只能躲在这里接吻。
“世界末日也未尝不好——”雷震突如其来地冒一句。
“——到时候人人无所顾忌。”
我无话可说。
按照中国人的惯例我也赶在除夕之前回到连云港父母的身边。团圆饭,团圆的一家人。父亲老多了,去年的一场心肌梗塞几乎要了他的命。
“在北京——工作怎么样?住的地方好不好?有没有朋友了?”母亲关心的是更琐碎的事情,她要用短短的几天时间把自己的儿子从里到外都疼惜审视一遍,然后用来陪伴她等候下一个春节。
我很好。我告诉他们,和某个朋友合租了一套房子,这样可以少一点开销。北京物价很贵,比家里贵多了;北京很大,有时候去一个地方要坐上好几个小时的车;北京人多,无论哪里都是乌压压一片。北京春天风沙多,夏天太热,秋天太短,冬天太干燥。
为什么要把那里说得一无是处?其实心里,我是非常喜欢北京的。
有雷震,有那一花坛的辣椒,有照片和信,有喜欢的工作,有朋友……
初三我就去买了火车票。父母诧异极了。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回去?在家里待不惯了?我推说单位年前有些工作没赶完。姐姐却意味深长地笑,是挂念女朋友吧?
我的女朋友在苏州,明年才念一年级。
我爱的人也在苏州。
大院传达室的阿姨在门口交给我一份早上刚到的特快专递——雷震的信,还有十几张那个幼齿美女的照片。这家伙,难道猜准了我会提前回来?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几个飞得几乎快跑出去的大字:
“想我了?”
信还是一如过去的风格,漫天的流水帐,看得人直犯困。实在奇怪他在高考时语文是怎样混出只扣七分的高杆成绩。
我把它们都放到雷震平常搁信的抽屉里。同居已经很久很久了,抽屉满满的都是他写的“流水帐日记”。没来由的,我感到有点恐惧。
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吗?可是,我到底了解他多少呢?我在害怕什么呢?
全都说不清。明白的一点是雷震比我坚定多了。
那该怎么办?继续在一起,直到我坚持不下去为止。
4
雷震在元宵节当天回来,东西装了满满三大包。正好轮到我倒休待在家里,躺在床上看书,听到外面有人甩着一个腔调没完没了地喊我。
把脑袋探出窗,一眼就“钉”到他身上。那个人还是像许多天离开时那样意气扬扬地笑着向我招手。
几乎全都是带给我的。他买的,他父母买的,从吃到穿数量多的恐怖之极。
“我未来女朋友好吗?”我问他,一脸的笑。
“好啊。比我强多了。能吃能睡能玩能闹。”他也笑。
晚上我看电视,是从同学那里淘来的二手货,经常会白茫茫一片大雪花,到时就需要抡起拳头在电视机上“嘭”地砸一下,画面当即宣告正常。我不爱干这种让人冒火的体力活,平常总是吆喝雷震去做。但今晚他泡在暗室里洗照片,第十六次“下雪花”的时候,我索性让它彻底休息。
其实相当想和雷震一起待着的,想搂着他。于是忍不住钻到里面,他有点惊讶地回头,连忙让我把门关上。
“当心!还有好些没洗完!”他忙忙地收拾着底片。
基本上都是苏州的街镇风景,人物非常少。
“怎么都是这种风光片?”
“那些团圆照当时就托舅舅他们洗出来了。这些是我的。”
雷震对我的、你的之类事情分的非常清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的这样壁垒分明。或许,我和他之间也是一样?我想问,却不敢问。拐弯抹角套他的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烦我啊?他就笑,一直笑。反击似的说你不是个捡破烂的吗?我到你这儿就算到头了。
真的是到头了?
“你不高兴啊?”他问,很小心的眼神。
“我在算捡到你这个破烂值不值。昨天那么大堆的报纸易拉罐才卖了十四块钱……”我还是照旧的抬杠。
雷震低头鼓捣他那些照片,用镊子夹起一张给我看。
“这是我家的那条巷子。每次回老家我都会照一张相同角度的。”
“为什么?想献给市政府做档案?”
“不是。”他说,“仅仅想看看变化的时间到底会有多长。这次回去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两边全是楼,实在可怕……”
我想人的某些变化更可怕,但没有说出来。
晚上我们让床加了一趟夜班。
我们做爱的次数并不多,间隔时间也长。大概别人会认为做爱能稳固两个人的关系,不讳言我们也能够靠彼此达到很愉悦的高潮,他到最后总是会反复告诉我得到了多快乐舒服的感受,我相信他的话,因为他那时的表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但我和他之间最紧密的连接并不全靠拥有彼此的身体。这是我所希望的,而那时的我也认为我已经做到了。
尽管我们没有向对方说过一次“我爱你”。
最不得了的,仅仅是“我挺喜欢你的。”
※
那一年倒春寒,雷震感冒了好几次,喷嚏连天,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我发现睡觉时他的脚总是冰凉,就去买了个暖水袋。
“一天的饭钱!”雷震举着它恶声恶气。
那时三毛钱能买一个猪肉白菜馅饼,四毛九可以买一袋将将下咽的方便面;我明白他是怪我把钱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但晚上雷震还是乖乖地灌上热水,把它放进被子里。表情是小孩子得到生日礼物时会出现的那种极欣喜的模样。
然后在我躺到旁边时他说了声:“谢谢。”
“暖和吗?”
他用脚把我的脚勾过去搭在暖水袋上,嘿嘿地笑。
那个暖水袋没过几次便漏了,雷震说真是破烂用破烂货。我让他扔掉,再去买一个。他说不用,天气马上就暖和了。之后我们可能是忘记了,也许是他的脚不再冰凉冰凉的,谁都没再提买暖水袋的事。
我以为他扔掉了,直到分手那天在他的行李里再度看到那只有裂缝的暖水袋。
相处时间长了,两个人或许就会因为一点小事而生疏。我和他头回吵架就是因为一点小事。他口中所谓的芝麻绿豆。
有个以前打工的广告公司对他印象不错,打来电话想让他加盟。雷震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你不喜欢那单位?”
“不是。”他一脸无所谓。“就是不想去。”
“这算什么理由?”
“我可没说这是理由。”
“人家诚心实意来请,你现在又没有固定工作,干吗不试试?”
“说过了,不想去。”
“你打算这样混下去?”
雷震眯起眼睛看着我,口气变得很冷淡。
“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又是我最厌恶的“我的”、“你的”,战争便爆发了。
其实他若是把实情说出来,我们之间也不会爆发这场无意义的争吵。可雷震不是喜欢掏心掏肺的人,我也没有探询的耐心。不久以后,他不经意地说起在与那家公司第一次合作时对方抄袭了两份他本打算为其他单位做的设计。雷震没有当众挑明,但他也不会没神经到和偷自己创意的人重新为伍。
“你当初怎么不说?”我问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没必要。”
那什么才是必要的?他没说,我依旧没问。
有件事我想应该先向你说明。无论是认识雷震之前,还是认识他之后,我都没有让自己真正涉足所谓的北京同志圈。我指的是参加聚会,认识更多的同志朋友……可能是觉得有雷震就足够了,对这一片天空更上层的样子我没有兴趣探询。
雷震喜欢玩。刚认识的那段日子里每周末都会去GAY吧和圈里的朋友泡上半宿乃至通宵。我常常是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他手忙脚乱钻进被子,身子还带着外面的寒意。
我亲亲他还有些冷的嘴唇,啤酒和烟草的味道。
“回来啦。”
他打个哈欠。
“嗯。真冷……公交车也能冻死人……”
“玩得开心吗?”
“还行。”
他吸吸鼻子,把凉冰冰的鼻尖凑到我脸上,惬意地吐一口气。我拉紧被子把彼此裹严实了,偎着他一起睡到日上三竿。
我想他可能是需要这种氛围,像成群结队的羚羊,只有在集体中才能感觉安全。事实是否如此我无法确定,因为还有很多,我始终搞不明白的事。比方说,他还在和那个人保持电话联系,甚至见面——第一任老公,一起参加摄影比赛的A,把他让给下任的狗东西。
雷震的电话比我多。我并不在意。他出生在北京,光认识的人就能拉出好几个连。入这个圈比我早,加上脾气好,朋友更是漫山遍野。我不介意他见其他朋友,相反地我认为这对他也比较有益处。过去的相好彼此问候一下见一面也是可以的,但我无法容忍,他的隐瞒。
那是我仅有的几次可怜社交活动。如果不是久未见面的小杨在场,如果不是雷震提出聚会后顺路去给我买羽绒服,如果不是那张商场七折优惠卡当天就到期,我和A的相遇或许就不会出现。
酒吧刚刚装修过,还能隐约闻到新家具的味道。小杨对我们还在一起表示了惊异,似乎这种情况比彗星撞地球的概率还要低。
“居然还在一起?”
“你丫什么意思?”我笑着质问,“看我们俩眼热啊?”
“喂,你当真了?告诉你忍冬,我这可是出于朋友才对你说,老婆啊,最好别想,傻子才拴个套把自己束起来;最好的是找个模样功夫都没话说的4友,大家开心。”
他凑过来小声地又说一句:“说真的,那还就得是MB。”
我有点茫然,用烟堵住嘴。
雷震是何时发现A也来了,我不知道。准备去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他正和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说话,便走过去叫他。那个男人头发剪得很短,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嘴有点歪。
我告诉雷震该和小杨他们一起去吃饭了。他没做声,既不像往常一样痛快地答应,也没有拒绝的表情。
“这是忍冬。”他对那个男人说。
我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一根刺样的东西在心里冒出来。你相信那就是直觉吧,人在某些方面似乎天生拥有这样的本能。危险、恐惧、或是自己不愿想见的东西。雷震的过去,对我来说——应该包括在内。
他和我客气地打过招呼,随即说有些摄影上的事要谈,想跟雷震出去吃饭。
“也算是对他上次帮忙的回礼。”叫“A”的男人说。
我哦了一声,说句请便掉头打算走人。
雷震一把拽住我。
我把他的手拿开,简单地笑了笑。走人。
※
我小时侯梦想当飞行员。电影《壮志凌云》里汤姆•克鲁斯那样的舰载战斗机飞行员。因为喜欢天空和海,这行当可以二者兼得。
“可见你爱逃跑。”雷震说,吃掉最后一口方便面。
“怎见得?”
“因为你追求无法拥有的东西。”他回答。
通常这种时候我会对他的“疯话”嗤之以鼻。所以当他站在A身旁对我说咱们一起去吃饭时,我想都没想地回绝了。
“机会难得,”我说,“好好珍惜。”
七点一刻我回到家,他比我晚一个小时三十六分钟。
如何开始的我忘记了。随便一个借口。怎么?你认为我决不会忘记?我真的不记得了,大概心里这一方的愿望比较强烈吧,极丰厚的应该忘却的理由,可是又极想吵架。
把脑子里能抓出来骂人的话全部脱口而出,看着彼此脸都青了,我们才封上自己的嘴。一个继续留在家里生闷气,一个躲到外面无休止地坐公车乱逛。
他说的没错。我总是那个逃跑的人。他总在等。
重新和好的交谈通常都是在看似无意的状态下开始的。比方说你吃没吃饭,帮我挪一下书柜,刚才哪个朋友打来电话等等,总之只要能让我们开口就行。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基本上这个法子很奏效。因为我们不想失去对方。
西单是我们爱去的地方,没有目的,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着海浪一样的行人涌过来涌过去。
在那里,雷震说过男女相识、相恋以至于最后结婚生子就像参加一场舞会。各种各样的音乐、舞伴、姿势、表情……两个人,在舞蹈中走完自己的感情之路。
“那我们呢?”我问他。
“我们也在舞会之中,但我们不会跳舞。”
他微笑着回答。
我最终也没有对雷震说过“我爱你”。
雷震却说过。
他在我们决定分手那天对我说:“忍冬,我真的很爱你……”但随后又说:
“不过现在已经没用了。”
是我提出分手的。我要离开北京。他说想一想,第二天同意了。不是因为不再爱他,即便现在我也承认,他是我最爱的人。问题是我想象不出要怎样共同生活下去。
我没有,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的信心。
5
上星期你过生日是么?生日快乐。还是年轻人呢……我马上要三十岁了,今非昔比,但也没到愤世嫉俗的地步。
说到生日想起小杨的葬礼。听着别扭么?没关系?那我就讲一下。他是在自己生日那天死的,请原谅我会想到这件事,因为实在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说起来遣词造句可能有些困难,多点耐心听吧……
那段往事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很清楚,如同数自己身上有多少块骨头一样。上午小杨打来电话说想请我们一起聚聚,理由是他过生日。约定好时间地点后,我立刻给雷震打传呼。人家过生日,总得商量着送点什么。
“我下班早,先去商场买好得了。”雷震说。
我相信他的眼光,叮咛了几句就撂下电话。傍晚六点左右我们等在餐厅门口,一直到七点也不见小杨踪影。传呼没有复机,家里也无人接听,抱着试试的心情打到他的单位。接电话的是个声音打颤的女人。
下午四点半,小杨在资料室换灯泡,触电。
没有人在旁边,直到同事为填写年度报表四处找他时才被发现。时间耽搁太久,送到医院前人已经死了。
雷震没有表情地看着我,眼睛像镀了一层浑浊的膜。然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拉住他的手走向公共汽车站,没松开过,即便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意味复杂的视线。没有交谈,也说不清要去哪里。有几个小时我们几乎是看见公车就上,在北京市里漫无目的的奔行。
雷震始终任凭我选择下一个方向,怀里还抱着送给小杨的礼物。他的手湿漉漉的,或许我的手也一样。
像哭过似的感觉。
抓紧他的手——那是许多年的回忆中,我唯一一次在外面的大胆举动。现在想来,真的是可笑又可怜。
第一次见到小杨的父母竟是在这种场合,我没料到。葬礼乱哄哄的,人来了不少。雷震告诉我有几个圈里朋友也来了,和小杨父母握手安慰。我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那张年轻的遗像。
“早晚会忘的。”雷震低声说,“谁都一样。”
“不一定。”我说。
我们默默立在原地,听着其他人细细的啜泣,看着其他人表情或严肃或惋惜的鞠躬缓行,之后,我们又默默站在殡仪馆的台阶上送走小杨的骨灰盒。
※
一年前小杨还只是我一个清水级别的朋友。到了夏天,他却已是我和雷震最知心的哥们儿。
我承认他和我们在对待很多事情上态度迥然不同,比方说小杨从不讳言自己反对我和雷震过度密切的交往,至于同居,就更是反对。他不但对我说,也未带隐瞒地同雷震讲过。
“男人和男人之间只能玩。懂吗?”他反复强调的通常都是这个。
“我们没说不是玩啊。”我喜欢抬杠地回击,雷震只在旁边不做声地笑。
然而有一次……
我想,小杨他会成为我的铁哥们儿大概就是因为那一次……
中秋节,单位里照例发了一堆月饼,我打电话找到小杨准备送给他两盒。见面寒暄了几句,他调转话题问我:“怎么每次都看不到你和雷震一起去酒吧?”
“没什么,”我说,“不太喜欢去那里。”
小杨低头在盒子里找枣泥月饼,不紧不慢地说:“告诉你件事,不过先声明,如果你把它当成负担,我可不负责任。上星期在迪厅里,有个家伙因为一些感情上的事被老陈他们堵在包房里揍了一顿。你涉足这个圈子时间少,知道与否都无所谓。雷震认识那个人,当时想去劝架,被我拉住了。”
“他回来没说。”
小杨斜了我一眼:“我是负责维持秩序的,那个人的确欠揍。不过雷震似乎不这么想,说‘既然互相喜欢在一起得了,别人管那么多干吗?’我怕他再说什么话捅到老陈肺管子上,就拉他去了外面休息厅。教训的话我就不费口舌,你猜他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我好象知道点什么,却只是看着他。
“那死小子说啊:‘小杨,我今天把话撂给你。穆忍冬是我的BF,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想和他在一起过日子,所以绝不会对他提出分手的,除非他自己想离开。如果,真有这样一天,以后我便不再找BF,同你说的一样,和4友玩又轻松又简单;如果!你在任何场合时间里看到我甩了忍冬又带个新男人还对别人说这是我的BF,别客气,狠狠抽我一顿……’”
小杨掰开手里的枣泥月饼,左看右看:“我对雷震说:‘放心。我会记着你的话。你若真敢那么做,我就让人素了你。’”
“这和你平常的论调不太一样啊。”我说。
“早跟你讲过同他只能玩。不过从他决定搬来和你一起住时我就知道没戏。”小杨说,“你和雷震不一样,他能做到的事,你一辈子也做不到。”
我点点头,“比方说——”
“你没有勇气。”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指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爱人的勇气。我相信雷震的话,所以我敢打包票,以后逃跑的那个人一准儿是你——”
“——因为你丫就是这种人。”
你能想象出我当时听到这些话的心情么?没有愤怒,也不惊讶。空洞洞的,唯一可以感受到的,就是一个转在脑子里的声音在说:没错,没错,我就是这种人。
才明白,小杨以前的话,即便是说给我听的那些话,真正所针对的都是雷震。因为他知道我早晚会选择逃避,而雷震,他在我面前,只会越来越认真。
三年以后,回到连云港的第二天,我跑到附近公园里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了一个小时。因为我知道自己心里从未苏醒过的某些东西现在已经彻彻底底死掉了;那本是我应该拥有应该珍惜,明明可以憧憬乃至实现的一些东西。可是,倘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仍会将它浪费掉。世界就是如此这般,我就是如此这般,很多人都是如此这般。
※
可能是那个日子太刻骨铭心了,我们两个在往后的日子里没给对方庆贺过一次生日,其他的朋友也一样,随便找借口躲过去。
但雷震的生日普天同庆,即便我们谁都不说什么,那天的气氛也通常会变得很微妙。
五月一日,放假、放假、放假。
同居第三年,雷震辞掉了所有小时工的活儿,单给一家知名饮料公司做部分平面广告设计。钱不算太多,选择这份工作只是图休息时间充裕,可以继续搞他喜欢的摄影。我在九月里便同他商量一起去龙庆峡玩两天,在北京待这么久,我连延庆县的边儿都没沾过。雷震满口答应,也不知道他是否猜出我这样做是想变相地给他过生日。
没料到这家伙居然晕车,一路上搞了个人仰马翻。在坐船时和老板吵了一架,随即又忙着找招待所住下。他躺到床上拿报纸盖着脸像是要睡觉的样子,我去水房洗刚买回来的水果。
“晚上出去下馆子,我在门口听到几个客人说这个招待所食堂饭菜赛过啃花岗岩。”我说。
雷震告诉我他哪儿也不去,就想喝酒。
我拎着一大包啤酒和各色熟食跑回来,和他一起坐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吃喝。我们俩都是超海量,不到一会儿空罐子扔了七八个。
“我下辈子想做女人。”他说。
“这辈子也可以做变性手术达成愿望的。”我又开始抬杠。
他一下子笑了,啤酒洒到手上。
“正经说话行不行?我这身材像个女人坯子吗?”
“怎么想起要做女人?”
“没什么,只不过希望这辈子无法实现的事留到下辈子实现罢了。”他一口喝干剩下的酒,没有任何预兆地开始对我讲起他的一些往事。
雷震十六岁时就已经发现自己对同性有肉体的渴求了。他以为靠手淫能解决问题,可似乎越搞越糟。咬紧牙关熬到大学,觉得这时候名正言顺地交个女朋友或许能够把自己的心态拉回到所谓正常的轨道上。短时间里还真奏效,毕业前夕和对方上了床。
“我他妈的就是个变态。”他说,“明明喜欢男人却非要到女人身上找掩护。最后一年简直成了花心大萝卜。”
在此之后不久,他怀着找一个BF的心态和第一个男人见面,站在约定地点等了二十来分钟,对方根本没出现。可能是早已在暗处把他目测一番感觉不合心意吧,随即这样不了了之。
认识A之前他和不少人419,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活儿干。
“想过继续找BF,可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
“你爸妈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准备搬去和A同住的前一天。”他蹙紧眉头,“你能想象自己走在路上,突然有人从背后砸过来一煤气罐的感觉么?我爸妈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雷震决定在离开之前向父母摊牌,他笑着让我猜测一下当年的盛景。我闷头喝酒,回答说自己是个想象力处于温饱线以下的人。
“现在我快忘了他们那晚都说些什么话了,能想起来的只有‘你是我们生的,天底下再不可能有其他比我们还要爱你、还能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人。’”
“这是实话,哪怕讨老婆也有可能离婚。”
“还记得我大腿上那道疤么?”他问。
我点点头。
“那是我妈用剪子留下来的。”说到这儿雷震不无悲哀地笑笑,“她的确很爱我。其实到现在,他们也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乖乖回去的。因为相信,所以他们同意我继续和第二个BF上床,同意我和你……”
“你在车站说的那句话是真心的?让我不要告诉父母。”
“对。”
我数了数空易拉罐,十五个。雷震开始跟着电视里的歌手荒腔走板地唱起来:
“你能听到这个声音吗?到如今还听得见吗?怎么也不觉得苦吧!就在一刹那,似乎时间推移,全部都成为过去……”
我蓦然明白了一个事实,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遇到许许多多的祭日。或是人,或是事。它们把一个又一个我不愿失去的美好情景冷淡地带走,留下的唯有满口沙砾。雷震对于我,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其中之一;而且将是我亲手埋葬的祭日。然后,我就会像重新拧紧发条的钟,滴滴答答遵循着齿轮的牵引茫然向前。
“穆忍冬,分手时我不会纠缠你的,所以到那天你也干脆点。”他说,回过头,眼睛忽闪了一下。
我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你今天说话尽是找抽的内容。”
雷震笑了。
调到北京台,歌舞晚会。主持人意兴奋发地说着历年都听过的套话,一片喜气洋洋。
“国庆节快乐。”我对他说。其实想说的是生日快乐……
※
忘了告诉你,我曾经数了数,从那一夜过后,我和他共同可以拥有的时间,我这辈子真正可以去爱去创造幸福的时间,还剩二百零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