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江湖
作者: JM
衣衫江湖
杨子从床上起来的时候一度有一些迷糊。好象太阳刚刚从山头探出头一样,却倏忽变了位置,亮度却依然未减弱。热辣辣地顶在床头,杨子看看表,下午三点钟。头脑里面昏沉沉的,却记不清楚做了些什么,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口红涂得满脸都是,鼻影有些涂重了,在阳光下面看得清楚,象是滩胎记。杨子努力地爬起来,光着身子朝洗手间走去。
电话响了。
我该在急促的铃声中交代一下人物背景。杨子,25岁,无业,或者说是有业不过是混迹在一帮服装设计从业人员中央充当着名设计师的角色。无甚大志向,嗜色,年轻,好斗。其他并无劣迹。从他的外形上面看不过只是街头二流的角色,黑头发,大眼睛,黑皮肤。喜欢穿透视的白色背心招摇过市。
原谅我没有办法认知那个女子。甚至是杨子都没有办法知道她的名字。他从被窝里面爬起来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在脑海中搜寻她的来往,而是紧紧地拍了记脑袋,说,TMD,不知道昨晚套戴了没有?我们只是知道,那是一个来自街头的混杂在脂粉中的女子,象一群水样的草缠绕在来去的人们的腰部,脸上坠满着鲜红的唇色,眼睛里面有散漫的水。
“喂。”杨子说。他拿了无线话筒。是步步高的。那个广告的创意和他现在的姿势一般无二。人都坐马桶上面,都臭气烘烘地说话。
“我是老梅啊。还不起?”那边说。
老梅是谁?
是的。在说到杨子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提到老梅。他是杨子的一个影子,徘徊在他的生命中充当着绝不可少的一个分子,柔和地和杨子站在一起,走街窜巷。老梅38岁,快到不惑的年纪,白,微胖,脾气好,对人和蔼,做生意柔里带钢,谈判时不温不火,端的是一把好架式。
杨子和老梅的相识是带有戏剧性的。我们该把这一点反复地陈述。在一个寒冬季节杨子到一个叫株洲的城市转车,他背了一大包衣服,是所谓的外贸服装,从广东一斤两斤秤来的,转手到北方赚点小钱。那个时候他还是一穷二白,啃两馒头带个矿泉水就上路。在株洲列车晚点,和一大帮子人在候车室里面苦等。旁边坐了一个单薄衣衫的中年男子,冻得哆嗦,在暖流漾溢烟雾熏天的候车室里面还是哆嗦,杨子就递了根烟过去。看他眉目不象是坏人。
那是老梅。
老梅也在株洲转车。老梅也是带了衣服转卖到北方。不过老梅是大手笔,钱包也厚了些许。在路上就被人盯上了,完成了交易被黑了一把,抢了钱还不算还剥了衣服。然后战战兢兢地来坐回家的车。杨子有些热血冲动的样子,说报警吧,老梅嗫嗫说算了,小事小事。后来杨子知道了,其实这也是好后来才知道的事情,老梅当天晚上去发廊说洗头,被人给了套,一群彪形大汉拳打脚踢。
后来是杨子从衣服堆里面挑了件棉袄的出来,有些厚度的黑心棉。秤斤两得五六斤的。给老梅穿上。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同一个城市做同一桩生意就来往了不少。两个人钻了红棉白马,两个人开过一间小店。喝酒多了的时候两个人还同在酒吧门口撒过尿。喜怒以前都有过的。说是患难,还真患难。连女人也是,杨子碰过的脂粉,觉得味道不错,第二天转手打个电话去,问,给你捎个靓的。老梅总是说不要不要,不好的不好的。
老梅很蔫。杨子是这样觉得。他不碰粉不碰女色。
“你吃了没有?”老梅问。
杨子拉了下马桶。水哗啦啦地响。
“没有吃就出来。有个酒会在中酒开的,有些人要见见。”老梅说,然后又补充,“去年五羊杯设计师大赛的人回来不少,早点到,在小厅的,晚了不预位。”
“哦。”杨子应到,看看雪白的天花,上面有块湿润的墙皮粘了水,重重地掉了下来。
杨子有些依依不舍地拉开门,对着床上的人说了句,我出去了,走的时候带上门。然后砰地转身。
在路上他有些清晰地记起来了那个女子的眉目,好象是昨天老梅送过来的,说是学美术的,想在这一行看看发展的机会,看是否能被指点一二。老梅经常做这种好事,装得懵懂地送来脂粉。那个女子也不羞涩,一看就是走夜路还可以戴墨镜的人,上来就热情地拉杨子的胳膊叫杨老师,老师年轻有为英姿勃发。然后给杨子点了棵烟。
时装设计这个圈子里面总是鱼龙混杂的,花枝招展招蜂惹蝶的故事总是时时发生,茶余饭后都把这些艳遇当了小说来讲。杨子是习惯了。从习惯听小说情节到最后成了编撰小说的人。
晚饭是在东风路吃的,然后就吃到家里去了,顺便在睡觉之前喝了点酒,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总体上来说,这次的展览会开得并不好,首先是人特涌,东南西北的同行来了不少,同行聚集在一起就冤家得很,三分之二戴了墨镜,在黑呼呼的大堂里面还酷酷地说话。杨子有一个单,是香港一个大财团的,做制服,老梅带在场子上面招摇,被淹了不少口水。特别是来自上海的一个四眼的小女子挺了杨柳般的腰肢往杨子老梅脸上喷唾沫,说,太古板了怎么不现代主义一点的?露一点嘛艺术一点嘛。她的脸上有清晰可见的雀斑,让人犹怜三秒后有想找寻痛揍她一顿的快感。不过还是有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有场走秀,是来自一个摇滚乐队的,圈子里面都喜欢把另类摆在唇上,叫一群舞扇子的老太们在上面走步都不希奇,何况是摇滚乎?
杨子和老梅就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有些闷,场子里面都是啤酒红酒和香烟的味道。杨子特别累,努力地把身子直起来,昨天晚上运动的时候好象还折了腰,下面生生地痛。
音乐响了起来,激越的,仿佛有千万只鼓在敲。骨髓里面有一些热辣辣的痛楚衍生开来,鼓点就敲击在里面,成了一只咬啮着精髓的蚂蚁。一些走场的人出来了,穿前卫得不知所以的衣服,两片布,一片天真烂漫的表情。今天走场的都是属于一个叫黑猫儿的乐队,据说主唱是本地一个著名大学刚被开除的小孩,带了一些南北东西的流窜歌手,撑了篷子就开了张。
里面有一个小妞儿还不错的。杨子想。他看见一个坠满金属片的女孩子,从头到脚都是闪光的珠子,就不见一丝布片,她的头发忒少,用小刀削过,挂在额头,不着颜色的前卫就跳跃了出来。杨子想真是好,腿长,人靓,还难得前卫。
老梅在边上喝矿泉水。杨子叫好。老梅附和。然后杨子转头说,那个怎么样?
那是一个单薄得有些惊人的男孩子。长长的身子。短短的头发,贴到了头皮,有青色的纹路被刀子刮出来,从耳边轻微的一划。背脊上面纹了一条细细的蛇样的抽象画,远了,看不清楚是贴上去的还是纹的,但是线条黑分明白得很细腻。他的眼睛很大,睫毛看得清清楚楚。下面穿的是一条宽松的裤子,白色,露出黑色的底裤的边来。摆在场子上面,就象棵青葱的树。
不错的。老梅说。场子有些小,临时搭建,灰尘有些飞扬了起来。杨子咳嗽了一下,转头拿纸巾的时候看见老梅看得还目不转睛神采奕奕。
中午聚餐的时候杨子遇到了大血飞扬。大血原来是和老梅一个学校里面的讲师,讲素描的,跳入时装的圈子比老梅堪堪晚了十年,不过他在圈子里面号称大血,刀刀见血。他做的衣服式样摆明了就是让好多孤寡老战士们没有了饭吃。老梅做东西比较中规中矩的,丝毫都恪守劳动人民认可的标准,是做制服很好的料。但是如果要在艺术市场上面打拼,说不上有什么大的成就,但是大血不一样,他拉了四五的兄弟抗了大旗在中大后面包了好几个厂,然后牵了好几条江浙那边的线,一条主干四面撒网到现在也捞到了不少鱼虾,特别是在去年在花园举办的个人作品展,吸引了不少的眼球,当天的报纸还热闹地做了大红套餐,一个个小女子男子在大血做的衣服里面搔首弄姿,排了整整一版。大血曾经叫杨子来这边做,他和杨子喝酒交锋对阵好多次,彼此抢单子然后渐渐熟悉,说过来过来,吃香的喝辣的等等的。杨子后来还是没有去,他是觉得跟着老梅舒心点,放心安心,都这么些年的兄弟了。赚钱都是赚,帮谁可不一样。
那个摇滚乐队今天展示的就是大血飞扬工作室的作品。
不错的。杨子说。他在挑自助餐的时候对大血诚恳地说。大血是一个戴厚眼镜斯文的人,他在夹起一个鱿鱼头的时候丝丝地笑着说,多指教多指教。杨子有些不屑,但是没有说出口,转手夹了一个硕大的红烧兔子头放盘子里。
其实走场的模特更不错的。杨子说。他想将那么一军。
4哦4哦。大血说,都是大学生哦,虽然说没有什么艺术的修养,但是晶莹剔透,是好材料的噢。
那几个被称为大学生的也在场子里面吃饭,他们坐一个桌子,看见杨子和大血过来就叫老师。杨子注意看了那个挂金属片的女子,她现在穿了条小红背心,显得异常的窈窕。杨子就势坐了下来,在边上。那女子说叫阿兰,说杨老师久仰大名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然后给杨老师点了棵烟。
老梅在和文化局的几个官员谈话。对杨子招招手。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晚上去酒吧是意料中的事情。
大血是个不善于喝酒的人,杨子在场子里面三两杯就让他吻了地面。他的黑色框架眼镜不知道飞在了哪里,睁着个小眼睛四处晃,一个女学生就搀扶着他,说薛老师走好哦老师前面有个凳子小心哦。杨子就买单,然后叫了那几个做摇滚的模特们走,说是去喝酒,大家看了看醉得一塌糊涂的大血老师,然后坚定地跟了杨子。老梅和文化局官员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杨子对他挥了挥手,说走了,去跳点舞。
当天晚上杨子并不多话,大部分的场合都是老梅在讲,好象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开场白然后是语重心长的过来人的教导。几个孩子似乎不愿意听,但是还是打起了精神竖立起了耳朵,周围的音乐激越,DJ在不断地鼓动着大家跳啊跳。放的乐曲是前年打榜的舞曲,很熟悉,有些庸俗不堪的味道。周围的人有些兴趣索然,那个金属片女生呆呆地吊着杨子的胳膊,看老梅的唾沫星子。杨子侧过头去看着她,她的侧面很好看,有些细微的线条分明,毕竟是年轻,皮肤上泛出健康的光泽。一丝纹路都没有。
有人打了呵欠。DJ仿佛放不了音乐了,开始走柔糜的路线,放了邓丽君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音乐的?”杨子问,打断了老梅的话。老梅似乎讲到了生意场上的风雨,小人啊拦路狗啊什么的,这是他的老套路了,杨子知道的。
“摇滚。”那个女生说。“自己写歌。”那个男生补充道。
“哦。”杨子说,“上去练练?”
服装和其他艺术门类的圈子是触类旁通的。杨子也知道不少门道,手下也过了不少门徒,他们曲折地从杨子的尺剪粉笔下面走过了这个圈子然后小红小紫。现在在地方歌坛上面穿庄重的大礼服唱同一首歌的小明星原来也走过模特的场子,也穿过金属片羊皮片的小衣服,也在后台仓惶地换衫补妆。杨子蛊惑了大学生们一阵,然后径直地走到DJ那里,都是熟人,拿了话筒就对满场的观众说,“现在是由摇滚新秀黑猫猫和大家共同欢乐的时间,我们请出本市最有才华潜力的黑猫猫成员来给大家献上几首歌。”然后杨子对场下挥了挥手。
一阵掌声。
旁边的菲律宾BAND借出了两把电吉它。那个金属片女生和其他的成员都上了场,然后热闹地拨响了吉它。金属片女生和那个走台的瘦瘦的男生是主唱。
“还好吗老梅?”杨子看老梅有些痴呆了。
“好的好的。”老梅说。
“那个男生怎么样?”杨子说,然后噗吃噗吃地笑着。
“好呀好呀。”老梅回答,然后反应过来,“你可别乱说话,人家可是小孩子的。”
杨子没有再说什么。专心看他们SHOW。现在的小孩子都早熟三五年,可比不得原来,中学大学都被老师教导得信誓旦旦地不准谈恋爱。现在的孩子可是15岁组BAND,16岁敢在珠江边跳街舞的,喜欢一群群的人看,越看越来劲。
杨子对老梅很了解。每当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如此地凝重,语重心长。杨子对老梅如此多年还未结婚也很了解,但是从来也都不把这些当做是一个话题来谈。其实大家一起走场子赶工厂做批货这么多年了,大家有什么嗜好走什么圈子看什么读物都彼此知道。杨子知道的。老梅喜欢男孩子。
在很多年前杨子就知道了。几乎是在和老梅认识的几天之内,从株洲回了广州,下暴雨,老梅说,到家里坐坐,有空调的。杨子那段时间还租房子住在石牌坊,还没有现在住白云堡的气派,想起空调就马不停蹄地到老梅家去。老梅泡了茶,开了洗澡水,然后给了杨子杂志看,杨子以为是龙虎豹,后来看不是,上面都是男人,然后知道了怎么回事。老梅开始语重心长地杨子说了衣衫江湖里面的险恶,他的手搭在杨子的肩膀上,眼睛里面是渴望。
杨子说,“老梅,我们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做好兄弟吧。”
杨子英俊年轻经验不足但是杨子并不媚俗。虽然老梅住在高大的房子里做着比自己大十倍的生意,但是杨子并不媚俗。他很坦诚地和老梅谈了天,说,做兄弟比做其他的好,不要连兄弟都做不了。
那个晚上杨子睡的大床。老梅睡沙发。空调吹得呼呼地响。客厅里面放了整夜的小夜曲,粉色的墙壁上面泛着磷磷的光。那个夜晚很安祥。杨子早上起来抽第一棵烟的时候就在想,老梅是个好人的,如果他要强,自己就就范了,尽管自己不记挂着什么钱途,尽管自己不媚俗。但是如果老梅说一定要要,自己就立马就范。
老梅在专心地看着舞台上面忙碌的小孩子们,他专著地看那个男孩子。杨子在旁边噗吃地笑。
忽然音乐响起,电吉它跑了一串音符,然后是那个男孩和女孩高亢的声音,
凉风~有信~,
秋月~无边~,
亏我思娇~既情绪,
好比度日~如年,
虽则我唔系~玉树临风,
潇洒倜倘,
但我有~广阔的~胸襟,
加~强劲的~臂弯。
这是在<小宝和康熙>中出现的句子。小宝走的时候在那条浩荡的大路上面,唱这歌词。是来自已故的名伶白驹荣的绝唱<客途秋恨>。生生唱出了苦涩的爱情青楼的遗恨。
杨子没有鼓掌,但是眼睛有些涩了起来。这并不是一首无可挑剔的歌,从曲子的编排上来说无限的模仿并带入生涩,但是段子精彩,就象戏子在舞台上抛了袖子生生地清唱,她的神色可以无所谓了,这时候从口中吐出来的句子才是精髓。不可不说,小孩子们演绎得不错。周围是如雷般的掌声。杨子看了看旁边的老梅,也红了脸在起劲地鼓掌。
喝得有些高。那个女孩子就断了线似的贴在了杨子的身上。老梅也喝高了。在唱革命歌曲来着,几个男孩子也不胜酒量,有些胡话连篇了。杨子却还清醒,推了推那个瘦瘦的男孩,说,起来,去照顾下梅老师。
那个男孩穿了件小白背心,无袖的,紧紧地贴在身上,他的眼睛很透明,很聪明。杨子并不说话,看他搀扶着老梅趴在桌子上面,他转头看看杨子,问询的望杨子,杨子点点头。
“你多大了?”杨子说,周围是嘈杂的声音。
“我20。”那个孩子回答,不安的点燃了一棵烟。
“你喜欢老梅吗?”杨子说,然后坚定地用另外一种语调,“或者说,你看得出来梅老师在喜欢你?”
孩子定了定神,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没有回答,好久了发出了一声,“唔。”
杨子没有说什么。这样已经足够了。老梅在旁边并没有听见,呼呼地开始睡了起来。那个女孩子在杨子身上打着拍子,她的头发开始有些蓬松了,眉目之间看见睫毛膏悠长的线条。
桌子上面是老板送来的果盘,西瓜在上面流淌着红色的水。点点滴滴。
那天晚上杨子撑着开的车,男孩和女孩在后面照顾吐得一塌糊涂的老梅。老梅不省人事,在走秀的时候陪文化局的领导们喝了点白的,在酒吧里面又逞强来了不了不少啤的。在车子的后面天昏地转。晚上杨子让男孩照顾老梅在里间睡了,他自己在地毯上面蜷曲睡下,那个女孩睡在旁边的沙发上面。杨子不想碰,他就这样静静地睡着。没有一点声音,只是空调在呼呼地吹。偶尔那个女孩在梦里唱歌,唱到第一句凉风有信就卡了壳,慢慢地就成了生涩的咏叹调和红梅花儿开。
第二天杨子起的时候他们都走了。老梅,白背心男孩,金属片女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床上叠得整整齐齐。沙发上面没有褶皱的痕迹。空调在吹。杨子头脑中有一丝撕裂的疼痛,他支撑着起来,打燃了火洗澡。看见地上一个白白小小的香皂和几块湿了的浴巾。
三点了。又是三点。
杨子给老梅拨了一个电话,那边正在开着会。老梅在一个厂里面谈单子的事情,周围是喏喏唯唯的声音。杨子问,怎么样?老梅回答:什么?
然后大家都不说话了。说晚上出来吃饭吧。六点钟。
六点钟在澳门街,老梅房子的外面。澳门街的空调开得很足,里面走动的服务生面无神色。杨子没有再问老梅怎么样。只是专注地吃牛扒。老梅也没有提到昨天晚上的事情,就谈了点生意上面的事情,说,今年的情况还不错。可以拿一两个大单子的,澳洲那边定了些中国古典洋娃娃要做小衣服的,档次很高,可以低成本卖个天价的。老梅的眼光很迷离。杨子有些受不了。转身买了单。
后来那个女孩子找上门来是杨子没有预料到的。在一个几乎把他们都忘却了的夜晚那个女孩和男孩打电话说过来坐坐,好久不见杨老师的。杨子说好呀。然后记起那个女孩的好来,她有短短的头发和美丽的面孔。杨子喜欢和她牵手的那种感觉,很温暖地,那个女孩子象断了线的风筝,贴在杨子的脊梁上面,温柔的。
后来和他们一起飞也是杨子没有预料到的。
这个圈子里面的人都喜欢飞,杨子也不例外,但是都只是限于摇头丸摇头水之类的小东西。开始的时候只是玩玩而已。杨子知道的,看过的圈子里面的悲欢离合并不少,都是那些细细的白色粉末惹的祸,杨子拍上了那个女孩,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玩摇滚也玩模特的小BAND在集体地飞,飞了摇头丸,然后开始了白粉。
一次去清远泡温泉,杨子正好闲,老梅到澳洲去赶一个单子去了。留了几个无所事事的工厂,杨子看着,烦了就打电话叫那帮孩子去清远,在一个街头小摊喝得半醉,然后开车到温泉,就在一家私人的后院,用浓浓的树木围了起来,凿了一个大坑里面躺着温暖的水。杨子高兴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带上三五朋友,带着几瓶啤酒,躺在温暖的水里面看寂寞的天色。
金属片女孩和白背心男孩都兴致很高。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已经开始和杨子一段时间了,天天腻在一起,男孩也是,常常出现在两个人打情骂俏的场合,叫杨子也开始了亲昵,称呼从杨老师转变到了杨哥,大家热乎乎地躺在温泉里面抽烟,飞点白粉末,然后看见天色逐渐地黯淡了下去,晚风吹过来,凉丝丝的感觉从心底腾腾升起。
“你和老梅怎么样啦?”杨子问。他有些不甘心。对于这个男孩子,杨子看得出来老梅在喜欢,每次三个人喝酒吃饭的时候一打电话给老梅他总兴冲冲地来。可是两个人之间似乎并不热烈,老梅也是,男孩子也是,都一句没有一句地搭话。杨子有些不甘心。
“没有什么啊。”男孩子说,他光着膀子搭了条白色的毛巾。
“做了没有?”杨子很直截了当,想问个明白。
“什么啊什么啊?”男孩子羞涩起来,“没有的事。”
“那么,”杨子抽了口烟,“那么第一天晚上呢?”
“没有。”男孩子说,“梅老师可是正经人。”
“就抱着你?什么都没有做?睡得象死猪?”
“就亲了我一下吧。”男孩子说,“其他的真的没有什么了。”
杨子知道这是真实的。杨子看得见老梅骨子里面彻底的寂寞,但是这些寂寞并没有说出来,就飘浮在他的头发上,漾溢在他的嘴角边,但是都不成为一个音节一次行动。这个圈子鱼龙混杂,这个圈子腐朽而堕落,这个圈子上演着夜夜笙歌的风花雪月。可是老梅并不是的。他的寂寞只有自己知道。
“梅老师问过我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没有回答。”男孩子补充说。
“哦。”杨子有些顿悟,“那么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
“我不知道。”
“你在逃避回答是不是?”杨子说,有些恼怒,“这样子说吧,如果我说喜欢你要和你做一次,你告诉我可不可以?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我付钱给你做为代价,你要多少钱?”
杨子紧紧地盯住男孩子的眼睛,看他倏忽之间的变化。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高,帅气,挺拔,他有着优越的身体条件,放在这个圈子里面是一条炙手可热的大鱼,可以翻云覆雨的。杨子有些叹惜,然后听着答案。
男孩子有些踌躇,末了说,“好象应该1000块钱吧。”
“去你妈的。”杨子踢了男孩子一脸的水,“你给我滚出去。”
女孩有些惊恐了起来,她抓住杨子的手臂摇晃不松手。杨子头上的青筋暴露,他直起身来,指着那个男孩的鼻梁说,“小孩,你梅老师说的对,是该对你们开讲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我贱格我错,可是你别那么贱格。”
那个时候杨子知道老梅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尽管老梅可以出无数个1000块钱完成无数个心愿,可是他相信老梅真的没有做。旁边那个男孩哭得很厉害,那个女孩象风中断了线的风筝,周围的风凉丝丝的。杨子心底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他想起了原来劝老梅说大了大了,我手里走过脂粉无数,你该考虑一下自己了。老梅淡淡地回答,还没有找到好的,自己喜欢的中意的。杨子想到这里有些呜咽起来,拨了老梅的电话,
“在干什么?”杨子问。
“国际长途贵的啊兄弟,有什么快说。你在干什么?”老梅急急忙忙地说。
“我在飞白面呢兄弟。”杨子哭了,“想你呢。回来吧。”
那是一个寂寞的夏天。那是一个四处都蒸腾着热浪的夏天。那是一个婉转了无数人的心事却只凝固一个相思的夏天。那是一个堕落无处不在而真情的空气却稀薄的夏天。那是一个在烟雾和白色粉末中交织的夏天。
杨子有些习惯了那个金属片女孩子睁着无知的大眼睛吊在胳膊上面的感觉,也习惯了那个男孩子赤裸地躺在沙发上面看着粉末在纸片上面燃烧的感觉。HIGH的感觉真是不错,翻江蹈海的来,然后头痛欲裂地去。杨子搭上毛巾走过客厅,去喝一杯水,然后赤裸地进入欲望,张开美丽而妩媚的旗帜。说,堕落吧。在这样一个怎么样看都丑陋的世界。
在飞的时候杨子总是想着老梅,那个衣衫宽大的厚重的中年男子,眯着他的眼睛看布料,说,颜色差了,然后叫工人去换。杨子想着老梅常常唠叨的五讲四美三热爱,他站在街头把手搭在杨子的肩头说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可是都这样过去了,时光繁复地走,杨子有些留恋,却抓不住一点实在的东西。他知道所谓的实在并不是地毯上面躺着的那个女子和男子,而是老梅的一记顿喝一个忠厚的微笑。
飞了的时候常常是身不由己的。杨子开始明白这一点。也开始体谅圈子里面一些朋友原来的脾气,不守时,神情猥琐。现在的杨子就是这样。老梅开始没有看出来,后来知道不是摇头丸而是真正的粉了,恨恨地骂着。杨子知道这样是没有未来的,但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那个男孩和女孩后来失踪了。据说到了北京去组了一个新的BAND。叫什么少年的。据说在北京的圈子里面开始红火,在筹备新的度身定做的专辑。那个男孩取了一个新的艺名,在电视上面杨子看过他的样子,穿了不俗气的透视装,剪得很短的头发,一张人见犹怜的脸蛋。据说在他的后面有一个著名的经纪人支撑着,他出来讲过话,胜赞这个孩子,说有前途的,多提携。
杨子噗吃地笑了一下。
每个早晨每个下午都是杨子的黄昏,他在房间里面沸腾,看见天空上面痛苦地扭曲的云彩,象张张对着他呲牙笑着的脸。杨子飞的数量和频度越来越厉害,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他知道自己完了的时候是一次有人拜访,照例的一个穿着精致的女孩子,在一次聚会中认识,他打开门,那个女孩叫杨老师,然后抬起头来,忽然地脸部呈现出一个惊恐的笑容,她在凝固的空气中喃喃地说,杨老师,我先走。
她几乎没有进门,然后迅速地留下一个惊惶失措的背影。杨子知道自己完了。走到房间里面看镜子中的自己,已经完全地溃不成形。他哭了起来,嚎啕大哭。坐在地板转上面,冷冷地让自己的身体被侵蚀。
老梅常常来看他。晚上是杨子工作的时间。老梅都和他在一起。说话。聊天。老梅在尽量地分散他的注意力。老梅也讲了人生也谈了毅力,但是没有用的。杨子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没有了那些白色的小东西,分分钟都会陷入近似死亡的抽搐。杨子知道自己和死亡也差不远了。只有那么的一步两步。老梅说,戒掉吧,从头再来过。可是杨子知道没有用,很难很难。
后来老梅天天都来,就躺在沙发里面,晚上起来,给杨子拽被子。杨子说,老梅,你真好。这是在他清醒的时候说的,但是没有带一丝的感情色彩。老梅听了,噗吃地笑着说,现在才知道兄弟的好啊,呵呵。然后给杨子打上一盆清水。
杨子有一次问,“老梅你喜欢我吗?”他的神情有些迷糊,但是还是认真地问。
老梅回答,“什么啊什么啊,做兄弟是不是?别让兄弟都做不了了。”
杨子说,淡淡的但是认真的,“其实我都知道的。真的我知道。”
那天老梅来的时候杨子正好犯了。很厉害。没有了粉。本来是想控制减量的,没有预备那么多,到了犯瘾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食物。他在地板上面痛苦地抽搐,然后撕裂了自己的衣服,用头撞着地。老梅来了,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发用清水弄湿,然后吃了安定。可是没有用。火热的地狱包围着杨子,他撕心裂肺地叫着,老梅不忍心,说,我出去就回来。
可是老梅没有回来。
老梅终究没有回来。杨子撞出了房门,在意识稍微清醒地时候带了钱包去打车,在车上折腾得厉害。司机在半路害怕了,把他扔在了路中央,然后呼哧而去。杨子在浩荡的马路上面躺着,抽搐,眼前是火烧云布满的夜空,他寂寞地唱着歌,有千万个小虫子在身体里面奔走,吞噬着他的寸寸肌肤。杨子哭得很厉害,然后发觉自己缓缓地死去。
后来杨子是从局子里面出来的。说要送珠海的戒毒所。在一个寂寞的有粉红花朵围绕的小村庄里面。在离开广州的那天打了电话给老梅,关机。打了电话给工厂,没有人接。然后打到了老梅在广州的妹妹家里。
实际上老梅真的是给杨子买粉去了。打了车直接奔三元里。人生地不熟地钻在巷子里面问所有形迹可疑的新疆人问有没有粉。最后买了几包转手间被正义浩然的群众抓送了公安,就在三元里的尽头,一个小公安用他高帮的皮鞋踏住老梅的头,说,你干什么?买毒品?卖毒品?你还想不想活了?老梅妹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她语言无色地讲述着老梅的故事。后来就扣押了,然后判刑,说是至少10年吧。虽然没有给自己买毒品,人也不是吸毒的,但是现在谁敢碰这个东西,你说?谁碰了就是死的。判个10年8年的算是幸运了。
杨子后来知道老梅妹妹盘下了几家工厂,然后卖了。现在忙着张罗着嫁到澳洲。杨子也托几个兄弟问老梅的情况,但是都说没有消息,说通了关系,但是回天乏术,有人证,有物证,没有办法。那边电话在叹气,说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那天是一辆吉普车送杨子到珠海去的。杨子还有些积蓄,所以待遇稍微好一点,听说原来送珠海戒毒的都是坐畅蓬的大货车的。杨子坐的是吉普。路上司机说下来吃个饭,就在路边摊,杨子站在路中间,没有走高速,这里是黄灰冒得很厉害的小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在路边卖鸡蛋,热辣辣的太阳悬挂在马路的尽头,天上污染着灰色的云彩。
杨子站在马路的中央,呼吸忽然地不顺畅起来,看着西边。那是广州哦。那里有老梅在的。他或许就在那些个肮脏的牢房里面望着同一丝蓝天。杨子呜咽起来,却不说话,司机进车了,开了发动机,然后叫,上车了上车了,
杨子开始畅开胸怀,跪在马路的中央,字字句句清晰地唱了起来,
凉风~有信~,
秋月~无边~,
亏我思娇~既情绪,
好比度日~如年,
虽则我唔系~玉树临风,
潇洒倜倘,
但我有~广阔的~胸襟,
加~强劲的~臂弯。
JM 2002/4/24
文章回贴
回贴人: wans 时间: 2003-07-01 01:00:28
搞什么
看到最后
才猛然回神
和新疆人有什么关系呀……
(咬牙切齿)真是过分
愿大江流水,春暖花开
回贴人: yiliya 时间: 2004-09-29 20:47:51
这个结局是所谓的开放式的吗?我总有摸不到头的感觉呢,
那辆车是要开到什么地方去呢,
像是一场相遇般的爱情,最后又是离开吗?
还是会到达一个比较光明的地方?
希望是后者~~
null
回贴人: peppermint 时间: 2005-08-07 05:27:19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好的文,到现在才两个人顶。
那一份颓废,无助,与孤独,就像混着焦油味的烟圈,明明散了,味道却残留在头发里,纤维上,毛孔里。
回贴人: sisikang 时间: 2005-10-02 15:29:57
呵呵,pepper说的好
J,心里是不是有块地方没有喝饱水,没有睡饱觉,
或者有些眼泪一直流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