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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夜】《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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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5 20: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凌晨 序幕

2月18日 凌晨3点18分


  江南新村某老式公房内,卧室正笼罩在浓密的黑暗中。床上的男人侧躺着,闭着的眼皮下,眼球快速地从眼眶一侧移动到另一侧,嘴角和手指不时抽搐一下。
  刺耳的鸣声响起。正在梦中的瞿省吾被手机铃声惊醒。他闭着眼睛茫然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床头,伴随香烟和打火机掉落在复合地板上的“噼哩啪啦”声。终于他摸到了闪亮不已的手机。在一天的这个时间他完全无法想起来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打手机给自己,却清楚记得昨夜睡觉前忘记关闭手机的不明智行为,他咕哝了一声:“靠!”
  他终于接起了电话,清了清嗓子:“你好,平安保险的瞿省吾!”
  “救命!救命!”
  惊惶绝望的男人的声音如钻头刺进他的耳朵,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
  瞿省吾突然张开眼睛:“什么?你说什么?”
  “嗑嗒”一声,就象来时一样突然,电话挂断了。
  那声音无法让他联想到任何熟悉的人。瞿省吾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抓搔着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过了几秒钟,他完全清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灯看手机上留下的号码--完全陌生。他按了回电的按键,手机中善意的提醒:“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谢谢。”
  他回忆着梦境--黑云,沼泽,压在胸口的无形的黑暗,气喘吁吁的奔逃。他用力摇晃脑袋,似乎要把记忆中不连贯的碎片筛除,留下有用的信息。最后他丢下手机,躺下身,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咕哝了一句:“靠!”
  

2月18日 凌晨5点45分

  普济医院里,星光正在逐渐退去的天空下,草坪上结了一层霜。早班的卫生员拖着扫帚,踏着科技综合楼后花房的砖砌小道慢慢地走着,止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他闻到一股异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他用手里的扫帚扫向面前染着污泥的地面。污泥摊开处,腥浓的味道令人做呕。他捏着鼻子弯腰细看了一下,在朦胧的晨光中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一滴冰凉的东西滴在他后颈,摸一把,满手粘稠。他突地打了个寒颤,用扫帚支着地,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看头顶。
  5秒钟后,临时病房朝花房一侧的病人几乎同时被近乎窒息的嘶叫声惊醒。

2月18日 清晨6点30分
  

  法医病理科的技术员李斌披着白大衣,嘴里叼着装豆奶和包子的塑料袋飞速跑上一层层楼梯。他气喘吁吁地冲进值班法医的休息室,里面床铺已经整理好,但是不见人影。他把塑料袋拿在手里,哼哼着一间间房间去找。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到处是有人存在的迹象--水浴锅换上了新鲜水,昨夜放在电泳槽上连夜进行电泳的凝胶被取下来放在固定剂里固定,窗开着,窗外的梧桐树上传来阵阵麻雀的叽喳。放电脑的隔间里,电脑显示器屏幕黑着,但机箱上的指示灯还亮着,显示处于休眠状态。
  “这家伙正值班呢,死到哪里去了?”李斌想着,顺手晃了晃鼠标。黑屏突然亮起,现出欧洲古典建筑的屏幕保护程序,同时喇叭里响起雄浑的交响乐--瓦格纳的“汤豪舍”终场。
  “妈呀!”李斌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继续晃动鼠标。交响乐响个不停,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母:“please input the protection code:”李斌随手敲打几下键盘,看见屏幕没有反应,推开桌子转身就往隔间外面跑,差点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
  “这么早就来了?”那人不紧不慢地问。
  “你这家伙!”李斌没好气地指着电脑说,“你给我先把这个关掉!我听到这个就头痛。”
  值班的人俯身在键盘上敲打几下,音乐声停止,屏幕保护程序关闭,露出WIN98湖蓝色的桌面。
  李斌揉着耳朵说:“谢天谢地...”  
  值班的人问:“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又有尸体吗?”
  李斌在装豆奶的塑料袋尖角上咬了一个洞,把塑料袋团在掌心里,象婴儿吮吸乳汁一样吸着豆奶,含糊地应了一声。
  “车祸?煤气中毒?还是浮尸?”
  李斌苦着脸说:“你等我吃完行不行?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据说要尽快检验。科里增派了人手,这次去现场的是金主任自己。尸体很快就要到。说是这么说,不过我看也不一定。”
  “哦?为什么?”
  “因为得先把死人弄下来,可能要花不少时间。”
  “是吗?”
  这时办公室里响起了传真机的声音。“案件相关资料已经到了。”李斌匆匆吞下最后一口早点,把塑料袋往字纸蒌里一丢,敞着白大衣往办公室里闪去,象一只白色的动作不协调的大鸟。他整理着不断吐出的传真纸,嚷嚷着说:“哟!照片都来了!现在他们收集资料动作真快呀!”
  “哦?是吗?”值班的人跟着进了办公室。经常接触化学试剂而变得粗糙的手指抚平传真纸光滑的边缘。从凌乱的纸堆里,一张工作证复印件被摊平在桌上,年轻男子孩子气地笑着,皮肤白晰,丰润的嘴唇可爱地翘起。下面是姓名和供职部门:季泰雅,医务科。值班的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

  炎热的中午刚刚过去,医学院操场上开裂的水泥地反映着毒日头的白光。一个排球“砰”地拍在地上。男生和女生混合的哄叫声响起:“哦!好球!14比12!”
  哨音响起。担任裁判的高年级学生做了一个换发球的手势。参加本场自发组织的男女混合排球赛的药学院队队员按顺时针方向移动。发球位置上站了个1米82的山东大汉,单手转着排球,一副胜局在握的样子。
  穿蓝色线裤和湖绿色运动背心的男生正站在左后的位置,烈日的火光刺得他皱着眉头。他望着前面队员汗湿的T恤的后背,悄悄咽下一口唾沫。那人一手在腰间,往背后悄悄摆了个“2”字。
  巨掌击出,排球凌空飞过。临床医学院队的前排迅速散开。右后位的队员单手接球,位置偏向左前,他大喊一声:“泰雅!扣球!”刚才偷偷打暗号的人没有往前接球,却往后退出界外。穿背心的男生一个箭步冲上,二传托起了球。两人擦身而过,衣袂相交。人群中有人呼“好球!扣!”话音未落季泰雅便已飞身跳起挥臂扣球。对方立即组起人墙拦网。泰雅跳起后扣球点几乎比他们高一掌,却似乎突然方向不稳,拳缘只是撩了球一下,球往网右方飞去,眼看就要出界。在双方尚未落地时,穿背心的男生却轻松跳起,在排球触网前轻轻一拨,排球“扑”地落在对方界内的真空区。
  哨音。“14比13!”
  “这球不算!”药学院的女生厉声说,“朱夜擦网了!”
  “哪里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临床医学院的女生辩解道。
  “输就承认吧!不要不好意思!”
  “我们要赢了!你们才死要面子!”
  “你什么意思?!”  
  球技相交很快变成唇枪舌剑。
  “真没意思。”朱夜抹了一把汗,“不打了。”泰雅嘟起嘴唇长长地吹气,吹乱自己额前的头发,一手拉动T恤衫的衣领往脸上扇风:“我也不想打了。太热了。”
  “上海男人都是软蛋,没品!”对方的男生高叫道,“有种的晚上大操场见!”
  泰雅不屑地掠了一下前额的刘海:“你说谁呢!”
  “哟,忘了你了!娘娘腔!你也算一个!”说话的男生唱起评弹的音调。对面的男生一起哄笑了起来。
  一个女生说:“我们要文明比赛!不要打架!”
  药学院的男生说:“上海男人吵上两个小时也不会打。有次我听不下去,冲到人家跟前说两位大哥,你们打吧。你猜怎么着?两个人都跑了!哈哈哈哈!”
  “还有还有,粮票还带半两的,抠门抠到锁眼上了。”
  “哈哈哈哈...”对方的男生一个劲儿地笑着。
  泰雅突然转过身向操场边的树荫下走去。朱夜急忙跟上他:“怎么了?不打了?”
  “太热了,不打了。”泰雅操起放在水泥地上的杯子,掀开杯盖,咕嘟咕嘟地喝里面的大麦茶。
  对面药学院的男生起哄道:“哦!!!不行喽!挺不住喽!”
  泰雅仰头喝着茶,精瘦的脖子上,喉结在小麦色的皮肤下上下滑动。朱夜冷冷地叉着手站着。
  药学院的男生觉得没劲,便勾肩搭背地走了,大声嚷嚷着一起去买买冷饮。操场上人群渐渐散了。三三两两的人地走过泰雅和朱夜身边。有人鼓励几句“下次再来”,多数人低头不语。没几分钟,操场的这一角只剩下他们两个。远远的地方,篮球场上还有人在投篮,篮球落地的“砰”声孤独地回荡在空空的操场上。
  “去吃冷饮吗?”朱夜问。
  泰雅摇摇头。顿了一顿,望着朱夜被烈日晒得褪皮的额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他们个个仰起头看我。”

********************************************
  

  李斌忙着整理不断从传真机里吐出的传真纸,把它们分门别类裁开理好。
  值班的人一手指着季泰雅的工作证复印件,转脸问李斌:“这是嫌疑犯?”
  “呵呵,让我瞧瞧...”李斌哗啦哗啦地翻着成叠的传真纸。
  值班的人手指不耐烦地划拉着桌面,在那张传真纸的边缘留下道道淡淡的抓痕。
  “案情简述,只有一句话,在这里!”李斌得意地举起一张传真纸,“‘普济医院科技综合楼昨夜发生坠楼事件,一青年男子死亡,死者为医务科副科长季泰雅。’呵呵,这个是死者的工作证。哎呀,啧啧,长得这么嫩相,好可怜......搞得这么大,连重案组都出动了,可见是凶杀案。哎,不知摔成什么样子了。但愿不要太碎,否则待会儿收拾起来很麻烦,碎骨头再把管子堵住的话,我们又得挨骂,后勤已经来抱怨了好几次了...”
  值班的人手指慢慢收拢,把传真纸捏成一团。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伸手拉过电话机,拨了外线:“...吴明在家吗?...吴明,是我。你7点半来接班行吗?我有点事情,得早点下班。”  
    


2月8日 晨6点55分

  半夜被吵醒后睡得不踏实,瞿省吾早就已经把床铺滚得乱七八糟。现在枕头正在他腹下,床罩翻卷到内面,被里子露在外面,闹钟在床头欢唱“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他苦着脸爬起来,用力揉了几把发胀的脑袋上杂乱直硬的头发,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闹钟还在响。他“砰”地一巴掌拍在闹钟背上,拍哑了唱个不停的闹钟。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卫生间,打开电灯,唰地拉开盥洗池上方的壁橱门。他咧着嘴笑了。那些都是帮助他进入工作状态的东西。
  厨房电热水瓶自动接通,开始烧水。刮胡刀、须后水、面霜、定型喷发胶、梳子和牙刷排了一排。大约一刻钟以后,走出已经是一个清爽精干的白领青年。他泡了一杯开水,兑上点冷水,吃下几粒维生素和洋参丸,提起拎包出门去。
  他下楼走出小区没多远,迈进一家24小时开业的台湾小吃店,点了一碗担仔面加荷包蛋当早饭。店堂里人不少,多数都安静而匆忙地吃着。店堂音响里播放的GDP连续快速增长、股市飘红、外贸顺差之类好消息似乎没有给它增添任何喜庆的气氛。人人保持着开始一天的打拼以前积聚力量的肃穆,如同长途汽车站上等待发车的中巴。
  瞿省吾听着各种令群情振奋的新闻,埋头吃着早饭,直到新闻播到最后时,播音员报告了唯一一条坏消息,昨夜318国道上发生连环撞车事故,多辆汽车失火燃烧。清爽精干的白领青年嘴里含着蛋黄,冼练地脱口而出:“靠!”
  这几乎是店堂里唯一的声音。
  瞿省吾吃完早饭,便加入了痛苦的挤车大军。他还没有加入有车一族,但是他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向这个方向靠拢,前提是他能按质按量完成工作。
  他的目的地非常明确。在他分管的这片区域内,普济医院是住院和急诊病人最多的三级甲等医院。在平安保险公司投保医疗险和意外险的患者在普济医院就诊的概率也最大。作为核保员,他的工作是检查这些客户的急诊和住院病史,计算符合理赔条件的款项,汇报给公司,然后客户才能获得保险费。他在普济医院已经是熟门熟路,只要对门口的保安点个头就可以顺利进入。
  然而,今天早晨整个医院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往日。保安们两两聚着,压低声音谈论着什么,偶尔有人高声怒道:“上面的这些人,老早就该...”便被人拉住袖子,四下望着,重复压低了声音模糊地吐出刚才硬吞下的话。
  进门便望见成排的警车,法医的白色面包车,走近草坪,远远只见科技楼和临时病房之间围了一群人。
  他拉紧领带,昂首挺胸地从人群边走过,目不斜视。
  他在8点05分准时敲开了医务科的门。不能再早,否则医务科的工作人员还在换衣服、交班、泡茶。也不能再晚,否则就有可能被办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的医药代表、进修医生、研究生、告状的病人家属插在前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早上好!”他带着职业性的愉悦和朝气敲开医务科的门,“季科长在吗?”
  满屋子的人突然静下了声,齐刷刷盯着他,空气瞬间凝固。
  瞿省吾从来没有在早上的这个时候看到医务科有这么多人。其中很多是生面孔,也有几个他见过,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在医务科的办公室内出现过。他咽下一口唾沫,暗暗骂了一声“靠!”,随即赔起满面笑容问:“我是平安保险的核保员瞿省吾,要借阅几份我们的客户住院病史,请季科长给开个条子好吗?”
  “他不在。”有人生硬地答道。看不清谁在说话。
  瞿省吾一边想这帮子人究竟是怎么了,一边搜索着人群,一边以尽量和缓的口气说:“那么庄老师在不在?庄老师也可以帮我开这个条子。”
  有人对着阳台说:“彩娥,出来一下,有事情要办。”
  人群默默向两边移动,露出一个胖胖的50来岁的办事员。她的眼睛充血,嘴唇因为强作镇定而不争气地哆嗦着,泄露了她竭力想要掩盖地恐惧。她僵着身体半弯下腰,从抽屉里拉出一叠夹在一个大黑铁夹上的“外单位借阅病史证明”,丢在桌上,发出闷重的“哐啷”声,她的身体也为之一颤,泪水从眼眶中满溢而出。她迅速地撩起袖子擦过脸,无声地指了指桌子。
  而职业性的笑容已经快要在瞿省吾脸上僵硬。他如获重释地说了声“谢谢”便坐在桌前掏出笔记本飞快地填了起来。填了一两张后他更觉得不自在。没有人恢复交谈。十几双眼睛焦虑的目光充满了整间房间。他知道摆脱这种窘境的最佳方法就是迅速填写完毕,马上离开。他的笔飞速地在纸上唰唰舞动,写下的字连自己也看不清。他把工作证和写好的单子推到庄彩娥面前。她挥手把工作证抹进抽屉里,提起医务科的公章在借阅证明上重重地连敲几下,震得瞿省吾的双脚透过ADIDAS休闲袜和“英国绅士”皮鞋,也能感觉到行政楼这幢老洋房木制地板的摇动。
  他最后努力挤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举起手续齐备的借阅单,来不及说声“谢谢”,一头扎向门外。
  医务科办公室的门“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病史档案室在医务科同一幢哥特式洋房的最底里,有长廊通向门急诊大楼和医技楼。这幢房子是普济医院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最初是用做病房,有着宽大温暖的室内阳台,落地窗,长长的走廊在“凹”字形的建筑里四通八达。各种气窗从屋檐的缝隙里透进光线,在古旧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在房子造好以后陆续添加的供水、供电、供热、供氧和中央污水管道在墙角、气窗和任何不可思议的空间里盘旋,即使已经废弃很久,仍然和整个医院的复杂管道相通。中央氧气站定时调节压力时从管道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仿佛不甘地宣告自己的存在。在“凹”字型的天井里,数十年来逐渐冒出了无数色彩质地不一,高低不齐,功能不同的杂乱建筑,仿佛树根间长出的蘑菇。更奇妙的是,无论建造年代的早晚,都有错综复杂的走道、过道、走廊或楼梯通向行政楼主楼。这些建筑大多本来就粗糙简陋,墙灰剥落,屋角水迹蔓延,有的甚至还带有文革标语和宣传画的痕迹。它们被完全废弃的时间要比老病房晚得多。尽管如此,在几个月后,当科技综合楼的1-5层装修完毕时,行政办公室将全部搬进科技综合楼,所有这些建筑都被一起铲为平地,建造新病房。
  他走进病史档案室的时候里面没有人。这里对于他来说更是熟门熟路。他放下提包,翻开包盖,拖出印着“平安保险”瞩目标记的文件夹,摊在桌上最显著的位置,在当中放上印迹未干的外单位借阅病史证明,然后捧着笔记本回头在外间的玻璃橱里找病史。
  多数病人出院或死亡后马上就要求理赔。普济医院病史室常把刚出院的病人的病史按照出院的科室和病房一齐放在玻璃橱里,然后每周一次统一按住院号放入病史库。病史室的外间原来是老医院的病房的一部分,用木板隔成两间,病史室的外间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属于图书阅览室的一部分。多年来反复修建和改建,使得病史室和图书馆虽然一墙之隔,但要走到隔壁却得走过一条弯曲的走廊。这种情况在行政楼里并非绝无仅有,事实上遍地可见。外间有宽阔的阳台、落地玻璃床,窗沿挂着种在可乐罐子里的吊兰。病史库则把走道封闭形成的宽长空间,没有窗口,连接着深不可测的走廊,仅靠木格玻璃窗上几个通风窗口的小号排风扇排风,散发着消毒药水和霉味的混合味道。而这排风机通向哪里,恐怕只有死后在医院游荡多年的鬼魂才知道。
  “毛富根...王常禄...唐来娣...”他念叨着一个个活着出院的投保人的名字,从普外科、泌尿外科和骨科的病史堆里抽出这些病史。“陈仲培...陈仲培...”他的手指翻过一叠叠急诊病人的病史,“陈仲培...”他又翻过一叠叠消化内科病人的病史,最后反复核对笔记本上记录的病人姓名、住院号和死亡日期,确定是普济医院没错。“陈仲培...”他拿笔记本拍着脑袋,在玻璃橱前站着。半开的橱门倒映出通向病史库的幽深走廊。
  “靠!上星期日晚上才死,他们怎么会这么卖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外间的玻璃橱里没有,那就是说可能已经上了病史库的架子。
  那就是说,必须走进那个该死的地方!
  他念叨着“陈仲培”的名字和住院号,向走廊深处走去。
  病史库的结构象半侧肋排,中间的脊柱相当于主走道,一侧的类肋骨相当于病史架之间的侧走道。在走廊另一侧墙的正上方是一排积满灰尘的木格玻璃窗,陈旧的红漆开裂,掀起,仿若一张张垂死挣扎的病人的嘴。小号排气风扇的叶片在气流的带动下无声地转着。这里储藏着普济医院从作为法国教会红十字医院出现以来130多年来的病史。
  瞿省吾念着“陈仲培”的名字,突然想到在这里登录的名字当中,绝大部分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相当不习惯,立刻拉开了病史库里所有的灯和排气风扇开关。嗡嗡的风扇声给他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
  他数着病史架上的数字找过去。最新的病史在走廊底的侧面的架子上,头顶就是一扇嗡嗡作响的风扇。他翻检着叠在一起的病史,默默念着“...陈仲培...”
  门外玻璃橱门“呀”地一声,“扑”地碰上了橱框。
  他下意识地转头往门外看。走廊明亮的日光灯下,外屋的病史室反而显得虚幻,仿佛是雨季到来前老屋墙上突然变得鲜艳的水粉画。
  这时,他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看这自己。在他转回头来以前,他的眼角看到什么东西在无人的地方掠过。
  他抓紧了病史架冰凉的铁框,冷汗从背脊上的毛孔细细渗出。
  他慢慢猫下腰,作好向外屋冲刺的准备,一面小心地把头扭向眼角瞥到的地方--头顶的木格窗。
  除了嗡嗡作响的排气风扇和积满灰尘的老旧木窗,什么也没有。
  他出了一口气,直起身。在未放满的一格上,一份病史慢慢地滑了出来,在滑到架缘时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坚决地“啪”地一声落在瞿省吾脚边。他拣起来一看:“...陈仲培...”
  他拿着自己需要的病史快步走到外间的病史室,回手拉下病史室的灯和风扇开关,关上门,深呼吸,然后开始工作。
  他还没翻几页,病史室的职员鲁巧音捧着一大杯热茶踏进了房门。
  “鲁老师,早!”瞿省吾招呼道。
  鲁巧音点头作答。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似乎超过了廉价粉饼的功效。
  “今天天气不错呐!”瞿省吾乐呵呵地说,“马路上没什么积水。”
  “哎...是呀。”
  “怎么没见着季科长呢?又出差了么?”
  她的嘴唇霎时颤抖起来:“呀!你还没听说么?”
  “听说什么?谁都没对我说什么呀?”
  鲁巧音搓着手里的杯子,连打了几个寒颤:“季泰雅...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瞿省吾真正大吃一惊,“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面对他下意识的连串问题,鲁巧音只是摇头:“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来了,不少人。和领导谈到现在。谁都不知道谈了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撞了鬼了……”
  突然,单调的鸣声直刺耳膜。瞿省吾匆匆掏出手机,点了一下头,冲出房门来到走廊里。他沿着宽大的楼梯下到拐角的窗前才接通电话。在这里工作一阵子以后他发现这里是信号最好的地方。
  “瞿省吾,你现在到普济了吗?”电话那头是理赔经理高天的声音。
  “是,我到了。”
  “那几个理赔的事情先放一下,有重要任务。”
  “哦,什么任务?”
  “普济医院有个投保人今天身故了,马上要进入核保程序。”
  “受益人申请理赔了么?”
  “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你应该认识...”
  “季泰雅?”
  “你已经知道了?”
  “我大概是全院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儿到处是警察。是警方要求调查的么?”
  “还没有。听着,这个人投了好几种险,有医院给保的,也有自己买的,数量非常大,光是‘99返本人寿’就买了20多份。真他妈的有毛病!这人早就进入我们的特别监察范围。我刚才粗粗算了一下,合计身故保费100多万。”
  瞿省吾好不容易压下快要奔逸而出的“靠”字,咳嗽了几声:“超过5万的理赔,要进入301程序了吧?”
  “对,就按301的原则办。别忘了,我们这个季度的理赔额度已经超了,现在才什么时候!我们不是开印钞场的,不能把公司的钱流水一样赔出去。这家伙已经有投资连结、附加医疗和意外险,几十份寿险和一种短期意外险,过年前又刚买了5份含大额身故保障的寿险,要注意有没有骗保!千万注意!你现在在哪里?”
  “在档案室。”
  “有传真机吗?”
  “等下我问一声……”他冲回档案室问:“有传真机吗?”
  鲁巧音正捧着茶杯坐着发呆,被他一问,吓得在座位上跳了一下。待她回过神来,还是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指了指屋角桌子上的传真机。瞿省吾一边说谢谢,一边用空着的一只手在抽屉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登记本上传真机的号码,报给经理。 
  “好的。基本信息我会尽快用传真发给你。你等着。”
  “我明白!”    
  301是个不成文的规定的俗称。凡是有高度骗保可疑的身故事件,必需向调查的警方正式提供信息,主动配合调查。
  他收了线,对鲁巧音说:“我能用一下传真机么?”
  她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些病史能不能先放一会儿?那些警察在哪里?我找他们有事。”
  她用同样的动作点了点头:“在二楼那一头的小会议室里。”
2月18日 晨7点50分
  

  方文涛院长一手拎着白大衣,一边匆匆地穿,一边匆匆地走,脚步快得身后的人得迈开大步才能跟上。从医技楼通向行政楼的水磨地走廊里,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院长不停地发问,精干的院办秘书在喘息间期不停地回答。
  “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上6点不到。”
  “确实是他么?”
  “法医做了现场检查,血型相同。”
  “谁最早到现场?”
  “内科总值班,内分泌科的金洁。”
  “现在扩大到什么范围?”
  “围观病人和家属很多,我们已经联系保卫科,尽一切可能保护现场,配合警方调查。”
  “有没有影响病人情绪?”
  “现在应该还没有。医院秩序正常。”
  “刑警什么时候到的医院?”
  “7点不到就到了。还来了几个法医。尸体马上要运走解剖,不放我们医院的太平间。”
  “不放我们医院的太平间?你们想想,为什么?”
  在两条走廊相交的空地上,院长突然停下脚步,身后追随的院办秘书、党委书记、医务科科长郑怀德和保卫科科长差点撞在他身上。一行人喘着气。院长盯着下属,下属盯着地板,各人心里涌动着一大堆话,却没有人首先开口。
  院长向四面望了一下。远远的走廊那头通向医技楼B超室的地方有几个早来排队等候检查的病人在向空荡荡的走廊里张望。看见聚起的这几个人,很快一晃而过,在门那边消失了。
  院长压低而深切的声音狠狠地一字字吐出:“我们医院130年没发生过谋杀!”他扫视着眼前的这些干部,重复了一句:“130年!”
  保卫科科长慢吞吞地开口说:“这件事情,警察还没有下结论。”
  “结论?”院长利剑般的目光直扫医务科科长郑怀德,“结论,你们心里自然有底。”
  郑怀德的额头早已沁出汗水,此时他顾不上擦汗,急急地说:“季泰雅确实正在接受经济调查,但是,调查的强度并没有超过一般的限度。在这几天以前他精神压力很大,我和他谈过几次,虽然他没有直接说起过有寻短见的念头,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心高气傲经不起挫折的多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确实很难预料。”
  党委书记补充道:“现在社会上乱得很,半夜有坏人从外面进来也有可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保卫科科长正要辩驳,被院长的目光逼了回去。
  院长压低声音说:“别再说这些了!警察正在等我们。先把他们对付过去再说。”
  一行人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向小会议室走去。在小会议室门前,院长突然立定。他握住小会议室的门把手,沉吟几秒钟,用力拧开门把手推开门。他的下属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小会议室正在晨光中逐渐明亮起来。几个穿制服的人的剪影印在窗前。其中一个转过头来说:“方院长?”
  “我就是。”
  “你好。我是市刑侦大队1分队副队长陆凉。呵呵呵,天气放晴了,不错么!”
  郑怀德抢上一步说:“我是医务科科长。我们科的小季最近思想压力的确比较重,作为领导,我没有在关键时刻指引他的思想方向!我有责任!”先发制人地说完,他沉重地低下头。  
  “呵呵呵,我们只是在了解情况,了解情况嘛!”陆凉说,“放松点嘛!各位坐!来来来,坐吧!”
  众人没有象惯常的那样推让,着了魔法般纷纷落座。
  “我们医院建院130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谋杀案!”保卫科长急匆匆地说,“他不可能是被谋杀的!我们有全市最好的安全设备,是去年才从美国引进的!”
  “别急别急,呵呵呵,”陆凉笑着说,“他家里有什么反应呢?”
  郑怀德说:“他还没结婚,老家在吴县,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我们马上会派工会的同志去办这件事。”
  陆凉问:“有些基本情况,还得从你们这里取得。他昨夜为什么会在医院呢?”
  方文涛说:“因为他是昨天的行政总值班。”他花了十多分钟介绍普济医院的值班人员结构,每个病房都有第一线的值班医生,内、外、妇、儿等每个大科还有总值班,各职能部门也有值班,确保医院能连续不停地正常运转。季泰雅本人就是昨夜的院行政总值班。他的工作是负责协调各部门工作,处理医疗纠纷。
  陆凉随即说:“他最近有什么心事,会特别想不开?”
  医院的干部们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地发问,把问题引向自杀的可能。一时间这群经惯场面的官员反而摸不准警察的意图,谁也不愿第一个回答。
  这时,门上传来稳重的“叩叩”两声。陆凉起声说:“请进!”
  门开了,一个梳着整齐发髻的女医生落落大方地进门,点头说:“陆队长,早上好。”她长着一双圆眼睛和一张方正的脸,看上去精干而镇定,很可能比她的领导们镇定。她环视屋里,向领导们招呼道:“方院长,秦书记,郑科长,你们都到了?”
  “呵呵,你最辛苦了,金医生,”陆凉说,“昨夜值班,今天还要被叫到这里来。”
  金洁微笑道:“没关系的,陆队长,值夜班的人要工作到第二天中午才休息,这本来就是我们医院的规定。倒是辛苦各位领导和你了。”
  “没关系的!”陆凉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么!呵呵呵!请坐,讲讲你早上是怎么发现……那东西的吧!”
  金洁在椅子上坐下,两腿优雅地叠放在一边:“我大概是除了卫生员老王以外最早到现场看到尸体的人吧。那时侯我正好快要醒了,听到老王的叫声,马上起床从值班室的窗口向外看。只见老王跌坐在地上,吓得魂都没了的样子。我就走出病房去看个究竟。”
  陆凉问:“你在哪个病房呢?”
  “是内分泌病房。我本身是内分泌科的医生,做内科总值班的时候习惯在内分泌科休息。”
  保卫科科长补充道:“老病房大楼不够用,新病房大楼还在规划,所以内分泌科暂时在临时病房里,条件比较艰苦。”
  陆凉悟道:“哦!就是科技综合楼旁边,隔着花房的那个地方是吧?”
  金洁点头说:“对,没错。”
  陆凉问:“你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觉得那是什么?”
  金洁微笑着说:“队长,你真能开玩笑。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当然觉得它就是尸体哟。”
  陆凉笑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那时没有灯光,你可能看不清楚。”
  金洁平静地答道:“但是血腥味很浓。我在医院干了14年,很熟悉这种味道。而且走近了一看就知道那是人的尸体。”
  “然后你做了什么呢?”
  “我打电话给保卫科和医院行政总值班。保卫科的人很快赶到。但是这时很多病人已经醒来,开始围观议论,有人吓得晕倒了。病人普遍情绪比较恐慌。”
  “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办呢?”
  “我一边继续给总机打电话,让他们call行政总值班,一边安慰病人,劝他们回病房,不要围观。保卫科的同志很快通知了110。我们内分泌科的值班护士和卫生员帮着保卫科把现场用白布单和绳子遮起来,以免刺激到病人。”
  陆凉点头说:“恩,做得很对。行政总值班有什么反应?”
  “完全没有应答。”
  “那你怎么办?”
  “我从急诊总值班那里找到了院长的私人手机号码,直接告知了院长。”
  “然后你猜到死者就是行政总值班?”
  “不完全是。确切地说,我看到死者是季泰雅。”
  “看?”陆凉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现场是什么样子,我想各位都亲眼看到过了吧?”
  负责现场勘查的赵强警官简要地总结说:“昨夜季泰雅从科技楼顶楼坠楼身亡,尸体在大楼外墙凸出处碰撞了几次,挂在玻璃花房和大楼之间走道的水泥攀缘架上。”
  陆凉说:“他已经在大楼的空调、凸窗和墙沿上撞了好几个跟头,然后头朝下砸在花架上。我真是很佩服你们医院的女医生。不要说普通人,很多警察看了这个都会吐。他想必已经摔得...”陆凉右手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个圈。
  赵强点头:“法医花了不少功夫把他从那上面弄下来。”
  金洁换了个方向,把腿叠到另一边:“队长,其实他还没摔到看不出这是什么人的地步。认识一个人好多年和只看过几张照片,对一个人相貌的判断是不一样的。虽然他的确是摔得血肉模糊,我仔细看了几眼就认出这是季泰雅。而且,认出的不止是我一个。”她的目光转向保卫科科长。
  “实际上没你看到的现场那么糟糕。早晨雨还在陆陆续续地下,污血被雨水冲刷得慢慢洇开,看上去范围很大,很吓人。不过看了死者的脸,内科总值班就认出了他。”赵强说,“然后很多人做了相同的指认。”
  保卫科长连忙说:“对,就是。我也认出来了。”  
  陆凉问:“他昨天是值班吧?他穿着什么衣服?白大衣?”
  “他的白大衣留在了顶楼。他当时穿着自己的衣服。”
  保卫科科长说:“我们科的同事们在科技综合楼检查时,看到他的白大衣搭在通向露台的门框上,总值班call机还在口袋里。他自己的外套挂在医务科办公室里。现在东西已经全部交给你们,现场你们也拍了照片。”
  陆凉倾身向前:“那么有没有找到遗书呢?”
  保卫科科长皱着眉头说:“我们没找到。不过顶楼风很大,可能被吹跑了,也不一定。”
  郑怀德插入说:“遗书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
  “哦?”陆凉问,“什么地方?”
  郑怀德说:“小季值班的时候,如果没有事情的话,就象金医生一样,多半在自己科里休息。他会在医务科的办公室上上网,看看新闻什么的,然后在隔壁内间的休息室睡觉。晚上空闲的时间完全可以写下什么。他不一定会带到顶楼去,可能还在他写的地方放着,或者放在什么特别的给人看到的地方。”
  “或者给什么人寄去。”党委书记补充道。
  陆凉问:“他昨夜做了些什么?现在能查到吗?”
  院办秘书捧着笔记本凑上前说:“他没写昨天晚上的工作记录,不过从总机的电脑记录来看,昨夜打给他的call机只有两次,都是在夜里比较早的时候。一次是7点10分急诊科观察室要求联系从其他科借调一个呼吸机;另一次是8点30分一个病人家属在骨科病房里抽烟,旁边另一个病人的家属迁怒于护士,说她们管理失职,放任别人在病房抽烟,吵得很厉害。骨科值班医生要求总值班出面调解。”
  “这两次他都出面了么?”
  院办秘书翻着笔记本说:“第一次他打电话给中心ICU,商量好了借出一个呼吸机。呼吸机在8点不到一点的时候由卫生员从中心ICU推到急诊观察室供病人使用。夜班后勤服务中心的记录上有这一次出勤。”
  陆凉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就是说,他自己没有出面。”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金洁说,“后来我见到过他。”
  陆凉笑道:“金医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金洁微笑着说:“我猜,你是不是在想,他当时已经死亡,电话是别人接的?”
  “呵呵呵!”陆凉大笑道,“金医生,你准是很爱看侦探小说吧?那种复杂的玩意儿实际上不可能存在。越复杂的事情越容易被揭穿。我们工作的时候,以事实为中心,以常识和逻辑为手段,大多数案子都能顺利解决,这里很少需要福尔摩斯的啦!”
  金洁露出女孩般讨人喜欢的甜美微笑:“陆队长,我们是外行,不懂这个的哟!”
  “没关系,接着说吧。你说你看到过他?什么时候?”
  “8点半过一点的时候。正好有普外科要求内科会诊,我看完病人从2号楼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往2号楼走来。我和他打了一个招呼,问他是不是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竖起一只大拇指说:‘看我5分钟把他们搞定。’”
  “他平时也这么孩子气么?”
  金洁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他工作很认真,但人其实挺可爱的。”
  院办秘书哗哗地翻着笔记本说:“根据骨科夜班护士的证词,他在8点38分到场,给病人和家属做了半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当时在场的人没有觉得他有异常举止。”  陆凉接着问:“那么其他时候他在医院的什么地方?有没有人看到他?”
  保卫科科长捶着自己的拳头说:“没有。现在还没有发现。”
  郑怀德说:“理论上讲,只要call机响起的时候他能回复就行了,所以他可能在医院的任何地方。不过一般来说他不会走远,应该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值班室。”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重点检查这两个地方,”陆凉说,“还请诸位配合。”
  保卫科科长立即起立答道:“一句话,没问题。我们会陪同你们一起检查。”
  “请坐!别那么紧张么!”陆凉善解人意地说,“那么再讲讲其他线索吧。”
  保卫科科长介绍了一大段。他说话很罗嗦,不时停下来又从头开始,以至于简单的现场被渲染得疑团密布。他实际想说明的就是,昨天晚上医院一切正常,没有外来人员,没有意外事件的迹象。
  赵强简练地总结道:“大楼顶部、花房和走道都没有暴力迹象也没有发现凶器。昨夜大雨,大楼全部窗户都关闭,附近临时病房也是如此,到现在为止没有直接的线索,比如耳闻和目睹的证人。”
  “那么法医也确定尸体的身份了吗?”
  赵强点头说:“法医初步鉴定的结果,血型相符。”
  陆凉点了点头:“大致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赵强说:“大约3点多到4点之间。雨最大的时候。现在我们正在详细询问临时病房里的病人和留下来过夜的家属,寻找旁证以确定死亡的精确时间。”
  “我来补充几句吧。”党委书记说,“刚才大家的发言很有建设性,经过讨论,把大家的思路一步步往真相的方向引。本来我也不该在这时候说外行话,但是有些有关医院内部建设制度的事情还是交待一下比较好。”
  陆凉摆了一下手:“我已经知道总值班是什么意思了。那么,当时看到尸体的人很多吗?”
  保卫科长激动地说:“怎么不多?医院里这么多值班的,这么多早锻炼的病人。好不容易有个晴天了么,人人都想出来走走。这条通道就在主干道旁边,走过必定会看到。我们劝病人回病房,真是他妈的吃奶的力气都...”突然感觉到自己冒出了过多的“标点符号”,他知趣地低下头闭上嘴。
  “请容许我插一句,”医务科科长郑怀德说,“季泰雅的死亡对我们科室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也是组织上培养的对象。他一时想不开就这样走了,能不能让他就此安息,不要再折腾他了?他已经被莫须有的罪名折腾了不少时间。”
  赵强端正如雕塑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恼怒或不屑,他平静地说:“只要是罪行,必定要查究到底,否则怎么给受害者一个公正呢?”
  “你们...”血色涌上了郑怀德有点松弛的脸,“为什么只有别人才会是受害者,医院和医生就不会是呢?这种思维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副院长在背后悄悄拉了拉郑怀德的衣服。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陆凉说,“就季泰雅的死亡而言,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一般犯罪的动机?比如说谋财、报复、情杀?”
  赵强指着桌上的一堆衣物等东西说:“他的钱包在他外套口袋里,外套好好地挂在医务科,今天早上才找来。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卷入任何这种事件的传闻。医务科在医院管理上有相当大的权力,可能得罪过不少人。这些线索也需要排查一下。”
  “呵呵,听上去工作量不小啊!”陆凉转向医院领导,“待会儿我们需要你们的大力支持。”
  “当然当然!”方闻涛一口答应。

   陆凉招呼了两个在座的警官,让他们去集合队伍,到保卫科办公室和医院的保安一起搜查。然后他感谢了医院领导的配合,彬彬有礼地送他们出门。
  金洁最后一个通过门口。她说:“总以为警察是很豪放的,没想到陆队长这么文雅。”
  “和你这样的女士在一起,不文雅也不行啊。呵呵呵呵!”陆凉放声笑道。


  医院的官员们象来时一样安静地鱼贯而出,脸色依旧相当沉重。党委书记走在最前面。其他人慢慢地跟在后面,逐渐拉开了距离。在避过迈着大步的两个警察,党委书记也离开他们的视线以后,副院长方闻涛低声对郑怀德和保卫科长说要马上开一个碰头会,让保卫科长把内科、外科主任和药剂科主任找来。
  “药剂科?”
  “药剂科!”郑怀德斩钉截铁地说。
  方闻涛一面点头,一面擦去脖子里的虚汗。

待这些人走后,陆凉转向坐在阴影中一直没吭声的人说:“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这事情没必要通过重案组。”陈涛生语气平和而坚定地说。
  陆凉微笑了一下:“这不是我决定的。这是总局的决定。总局又是听上面的决定。最近抓医疗行业是个重点,而普济医院又是重中之重,现在有了命案,上面不关注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和我的支队有资格办理命案。这是我的工作。”
  “我没有说这不是你的工作。我是说,这是我们的工作。你最近一直在调查这个人,有些什么现成结果,大家交流一下?这不仅仅是为了我,其实也是为了你的工作。他死了,你的调查就结束了,从此记在纸上的东西被塞进档案袋无人过问,你的力气白费了。可是,如果你把你知道的让我也知道,那么,至少你帮了我,你的精力没有完全白费、”
  陈涛生吸了一口气,把重心换到另一边身体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娓娓道来:“去年12月底我们接到一起特殊的经济案件:贵州奇迹药业的销售经理报告周滔说,他的业务员黄为民因待遇问题自动离职。在整理黄的业务的过程中,周滔找到了一张3万元的保证金收据。落款是普济医院医务科。根据周滔的回忆,这是2年前这家公司的奇迹降糖片要打入普济医院进行销售时,黄要求公司予以报销的。”
  “哦?听上去怎么象买房子的定金?”陆凉问,“医院为什么要收保证金?”
  陈涛生解释道:“据黄讲,普济医院的医务科对所有有产品进入医院药库的厂家都要收取一笔保证金。万一药品质量有什么问题,而厂家推卸责任的时候,医院就扣下这笔保证金作为赔付给受害患者的赔偿金。当时奇迹药业刚刚进入本市,对本市医药行业缺少了解,这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3万元的金额也不算大。于是公司支付了这笔费用,并由财务上帐。在黄为民离开公司以后,因为财务上的一些原因,该集团准备从本市市场上撤回降糖片,所以周滔来到普济医院医务科打算要回这笔保证金。当他拿出这张有普济医院医务科公章和经办人季泰雅姓名的收据时,医务科立即否认有该院有保证金这样的做法。自1年前起市卫生局就全力整顿过各医院非法私自收取保证金的现象。”
  陆凉冷笑道:“他们当然会否认。那么经办人怎么解释过去?”
  陈涛生答道:“季泰雅本人当然否认曾经经办过这样的业务。3万元就这样没了影子。周滔随即提出民事诉讼。普济医院是本市最大的三级甲等医院,承担干部保健等特殊业务,在社会各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因此法院和检查院高度重视。因为案情比较复杂,涉及一些边缘问题,除了动用我们特别调查组进行调查以外,还进行了民事调解。”
  陆凉皱眉说:“这样的案子虽然涉及金额不多,可是牵涉的范围很广,估计要调解成功也很不容易。医院方面有什么牌呢?”
  陈涛生点头说:“在调解中,季泰雅提出,有可能是黄为民出于个人利益的动机,以医院医务科索要保证金的理由,向公司骗取了这3万元。”
  陆凉一针见血地说:“那得有证据。签名是他本人的么?”
  “是。”
  “章是医务科的公章吗?”
  “没错。”
  “票据有没有涂改的痕迹?”
  “没有。”
  “那么他还有什么可说?”
  陈涛生不慌不忙地说:“季泰雅提出的证据是,这张收据虽然是他亲笔签名没错,但是这种收据在普济医院内就象空白处方一样随手可得。”
  “怎么会这样?”
  “普济医院是教学医院,有20多个硕士点和7个博士点。在读研究生人数达到180多人。这些研究生都有各自的研究经费。他们需要买什么研究用的东西,常常是自己先垫出钱来,然后凭发票到医务科办手续,换成收据,再让导师在收据上签字同意后到财务科去拿现款。黄为民当时拿出的就是这样一张收据。从原则上来说,这个收据只在院内有效。除了医务科盖章和签字外,必需和研究生的经费本、研究生本人签名、研究生导师签字放在一起才有作用。院方为了改革科研管理,给导师更大的权力,现在已经逐步放弃了对报销科研经费的约束。季泰雅曾经签盖了大量的收据分发给他们。这样研究生只要过导师和财务科两个关就可以了。黄为民甚至可以借口找张纸抄写电话号码而问随便哪个研究生要一张。”
  “听上去合理。但是要作为证据被采信还不够的。这事情后来是怎么办的呢?”
  “医务科科长郑怀德主动配合特别调查组进行了详细的调查。”
  陆凉接着问:“查下来有什么问题?”
  陈涛生说:“根据这一个多月的调查,季泰雅有经济问题的重大嫌疑。最近几周内我们对他进行了集中审查,希望找到突破口。”
  “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他不是政府官员,连公务员也不是,不适用这个罪名。”
  “但是职务侵占罪是逃不掉的。”陈涛生说。
  陆凉盯着问:“那么他到底侵占了什么?”
  刚才一直从容地侃侃而谈的陈涛生这时没有马上答话。他顿了一下,指甲叩着自己的手表面盘。
  过了一会儿,他说:“什么也没有。”
  陆凉大感意外:“什么叫什么也没有?”
  “就是没有多到不符合他收入的存款,没有金银首饰、高档手表、外币,也没有名人字画之类比较隐蔽的值钱东西。”陈涛生两手指尖撑在一起,仿佛握住了胸中吞之不下吐之不出的疑惑。
  陆凉笑道:“呵呵呵,查这个你们应该是内行。如果你们查不出来,我也想不出他会有什么问题。有没有查过他的社会关系呢?”
  “查过。他的父母靠儿子寄去的钱和自己的退休金在家乡过着舒适的退休生活。每天以散步和钓鱼为乐,连麻将都不搓。对钱可以说是看得很淡。他父母同样没有来源不明的大笔财产。”
  “你的话听上去那是很大一笔钱,”陆凉说,“到底有多少?”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陈涛生坦白地回答。
  陆凉一摆手:“我当然知道你们没有确切数字。不过应该有个估计吧?”
  陈涛生略一迟疑,开口说:“6位数以上。”
  陆凉挑起了一条眉毛:“以上?上到哪里?”
  陈涛生再次诚实地说:“不知道。”
  陆凉两手一摊:“不知道?那么就是说,即便季泰雅不死,你们的调查也已经陷入到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但他一死,你们反而知道至少应该继续查下去。所以,他死得可真是时候啊,不是么?”
  陈涛生的眉毛没有挪动一分位置,但他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
  陆凉嘿嘿地笑了几声:“抱歉!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截了当,也比较毒。”
  陈涛生淡淡地说:“没关系。这种看法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陆凉的指节轻叩着桌子:“可是,他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在哪里?他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涛生说:“有。他的生活。”
  “生活?”
  这时,会议室的门上传来职业化的礼貌的敲击声:“你好!我是平安保险核保员瞿省吾!”
  

2月18日 上午9点10分    


  门没有上锁,拧开门把手,瞿省吾小心翼翼地探身往里瞧。看到警察在场,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他赶忙说:“我是平安保险的瞿省吾。那个……是关于季泰雅的事情。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联络。”
  陆凉做了个手势:“请进。”
  瞿省吾进门后,把公文包往桌上轻轻放下,问:“请问哪位是负责季泰雅死亡案件的警官?”
  陆凉和陈涛生几乎同时张开口,但陈涛生最终没有发出声音。陆凉说:“是我。”
  瞿省吾拉了拉自己的西装,清清嗓子,端上名片,用受过专业培训、几乎拿腔拿调的口气说:“警官先生,怎么称呼?”
  “敝姓陆。”
  “陆警官,我是平安保险理赔部核保员瞿省吾,这是我的名片。”
  “你说的和季泰雅有关的是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季泰雅是本公司的客户,投保范围包括投资连结、医疗、意外和寿险。其中个人购买的寿险金额非常高,超过了一般人的正常购买范围。现在他意外身亡,按照本公司的内部条例,需要对他的死亡原因做全面调查,为了防止他骗保或有人为了谋取保险金而故意杀害他的可能性。”
  在他说完的时候,陆凉和陈涛生没有发声,但是他觉得似乎看到两人的眼睛里各自闪过一道光,他吓得差点后退半步。
  陈涛生失去了今日早上以来的沉着,连声问:“他什么时候投保的?一共多少份?保费多少?以现款交纳还是银行转帐?你们公司的财务是否可以提供详细清单作为证据?”
  瞿省吾瞪大着眼睛看着对方:“你是?”
  “市刑侦总队经济犯罪特别调查局2组,陈涛生。”
  瞿省吾吁了一口气,暗地里想:“靠!便衣条子!”他翻开皮包,从文件夹里抽出还没凉透压平的传真纸,一张一张地翻:“我还没来得及全面估算。根据初步的结果,如果季泰雅意外死去,光是平安保险一家就得赔给他上百万。”
  陆凉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们调查得可真仔细。你说光平安一家是什么意思?还有别的保险公司吗?”
  瞿省吾规规矩矩地说:“本市还有中宏保险和友邦保险等几家重要的保险公司,从理论上来讲他可能买任何一个保险公司的任何一个险种。所以他买的保险的总量现在无法估计。”
  陆凉问瞿省吾:“你那还有什么消息?”
  瞿省吾继续翻着传真纸,边找边说:“我这里...保额的详细数字是118万。这是总数。其中一部分是他个人买的,也有单位集体买的。”
  陈涛生说:“去年年底医务科全科到海南岛旅游,给所有科员买过旅游意外险,为期3个月。这个在我们的调查中有记录。”
  陆凉兴奋地搓着双手说:“还有什么?季泰雅在多久的时间里买了这些保险?每次一份还是一次买几份?是每年交钱的还是一次性交清?保险受益人是什么人?”
  瞿省吾手忙脚乱地翻着传真纸。眼看一个精干利落的保险公司核保员逐步沦落为困在纸堆里的废物,陆凉和陈涛生也有点沮丧。瞿省吾结结巴巴地说:“是...在这3、4年...对差不多5、6年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地买下的,寿险是一次性交清...全部!我是说所有险种...保险受益人有好几个,有几份是他父亲,几份是他母亲,不过好象...数额不多。恩,最多的是另一个人。”
  “谁?”
  “这个人的名字叫朱夜。”



  花架下,警察们已经收起现场隔离绳。远处是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的法医。卫生员们在后勤领导的指挥下,用皮管里的自来水冲洗地面的血污。粗糙的大扫帚“唰唰”地刮擦着地面。尽管现场周围围起了临时警戒线,警察和保卫科的工作人员也在不停地驱赶,暂时没有人驻足围观,但走过路过的医院职工、病人和病人家属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用细小凹坑紧紧锁住每一滴血的不甘放弃的水泥地。
  走过的人中,有一个穿灰色连帽短风衣牛仔裤和运动鞋的男子。看到警察和法医,他从水泥地上收回目光,把帽子拉拉低,从现场旁的走道走过。离开警察和保卫科工作人员的视线后,他停步四望,逐渐把目光集中到行政楼那教会建筑的哥特式的古典轮廓上去。



  “朱夜......”陆凉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似乎听到过,是在哪里呢?”
  陈涛生追问瞿省吾:“这个人和季泰雅什么关系?”
  瞿省吾托着手里最后一张传真纸,愣了一会儿说:“肯定不是亲戚或配偶关系。用我们的说法叫第三人。”
  “没关系,”陆凉说,“查个有名字的人总比查没有名字的人方便。而且,说不定我会马上想起来那人是谁。我真的觉得这个名字听到过啊!”
  陈涛生说:“是以前抓过的惯犯么?”
  陆凉思索着,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
  瞿省吾掏出自己的商务通问:“请问陆警官和陈警官能不能留下联系方法?公司还会不断给我传真来有关季泰雅的保险的详细资料,可能对诸位有用。”
  “那就太谢谢了。”陆凉快速地报了一个电话号码,“打这个号码,然后让他们call我就行了。”
  “顺便问一句,”陈涛生说,“我没仔细看那些保险合同的条款,什么样的情况下保险公司必需赔偿,什么样的情况下保险公司可以不赔偿?”
  “据我所知,他买的这几个险种,只有意外死亡和被谋杀才有理赔,自杀没有理赔,保险公司免责。”
  “哦,和大多数保险一样。”
  “那么,我先告辞,刚才这些只是初步的描述性文件。等有新的更具体的文件再来提供给你们。”
瞿省吾一出门,便直扑病史档案室而去。那里有他需要的传真机。
  病史档案室的外间里,鲁巧音仍然楞楞地捧着茶杯独自坐着。看到他进来,被小小地吓了一跳,记起了自己每天的工作。她放下茶杯小声说:“我到病房去和同事一起收出院病人的病史。你一个人在这里,东西用过放回原处就好。”
  “啊!谢谢!”瞿省吾点头赔笑道。虽然从原则上来说,保险公司的传真需要保密,其实他心里却希望这里还其他人,哪怕只是干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女。至少这能让他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仍然是活人主导的世界。
  瞿省吾翻看着早上找到的投保人的病史,面前摊开几张记录表,不知过了多久,记录表上却没几个字。他的耳朵似乎长在了背上,所有注意力专门用于倾听。
  陈旧的氧气管道不甘寂寞的定期的“隆隆”声;隔壁阅览室里仿佛很远而其实很近的被木板隔开的模糊的人声;窗外运送消毒物品的铁轮车碾过路面的滚滚声;散步的病人相互闲聊的话语声;用轮椅推病人去做检查的卫生员开道的吆喝声;远处急诊室救护车的尖啸声;再远处太平间年轻女子和老太婆的哭号声;更远处由滚滚车轮和往来人群交织而成的城市的呼吸声。而惟独传真机保持着沉默。
  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往他耳朵眼里钻,把注意力从里面挤出去,铺开了抹匀了涂布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老式洋房里,嗅闻着,辨别着金钱和血腥的气息。
  终于,他忍无可忍地丢下笔,骂了一句:“靠!这家伙是自杀的吧!”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因为睡眠不佳而涨痛的脑袋。从早上开始他一直维持着精力充沛的上班族的形象。这也是公司对外派员工的基本要求。但是靠大把吞吃维生素打起的精神现在已经快要散光了。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去买上次路过药店看到的那种保持精力的保健品。
  突然间,他察觉到之所以能维持到现在不打瞌睡,是因为在自己的听觉中,有种困扰他的东西维持着他的基本的警觉。
  他慢慢地把头转向病史库。门开着,无声无息的风若有若无地吹出来,带出一股故纸的味道。他从桌边站起,小心地踩着老旧的木地板,走到病史库门边,迅速向里扫了一眼:灯关着,主走道上没有人,排气风扇开关关着,风扇的叶片在不知哪里来的无形的推动力的作用下缓缓匀速转动。他深吸一口气,慢满把手伸向门把手。在无形的风中门轻轻地摇了一下,终于落入他的掌握。他用足力气“砰”地关上门,站在门前得意地摇头笑道:“哼哼!想吓唬我?没那么容易!这世上哪里来的鬼?”他洋洋得意地望桌子方向走,面朝病史库的门做了个鬼脸。
  没走两步他就撞上了一个有形的肉体。
  “哇!靠!”无鬼论者瞿省吾很没面子地大叫一声,拧身扑向墙壁避开对方。他的身体撞上了椅子,椅子背碰上了桌子,鲁巧音的杯子“当啷”地砸在地上。
  靠上实实在在的墙壁,他恢复了一点勇气,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你……你是谁?”
  “我需要你的帮助……”


  瞿省吾走后,小会议室里只留下陆凉和陈涛生两个人。
  陆凉笑眯眯地说:“好了,现在你可以给我讲一讲季泰雅的生活有什么特殊之处了。希望不要太复杂。我们的时间不多。要查访的对象太多,要排查的线索可能更多。这种案子要么很早破,要么永远也破不了。”
  陈涛生说:“不见得。经济案总是缠在一大堆数字里,不多花点时间整理,到后来永远不清不楚。”
  “抓季泰雅的特殊点,主要是什么呢?”
  “就象你想到的,是他明显和收入不成比例的豪华生活。”      
  陆凉抓了一把放在桌上的风衣,点点头:“他是怎么交待的?”
  “如果给我足够的调查时间,比他更精明的人也能发现破绽。季泰雅一个人住着租来的面积很小的单间老式公房,家里没有什么看得见的大件财物,没有秘密存折,没有小汽车。但是他有不少精美的衣物和昂贵的鞋。根据我们的蹲点监察,发现他经常出入虹桥、古北和新天地的高档娱乐场所。那里一顿饭就差不多要他半个月的工资。在审查的时候他嘴很硬,脑子也很清楚,他把经济问题全部推给医院里,说有关药品往来全部是按照医院里的规定来办,而医院又是严格执行市卫生局的规定,把药品回扣上了医院收入的明帐,并且交了税,有整本整本的数字可查。”
  “那就盯住他自己的生活查。他总会露马脚的。”
  “他开始说是别人送给他的。我们追问几次。最后一次,就在前天晚上,他给逼急了,竟然说是他交往过的人送的。”
  陆凉“哈哈”地笑起来:“有这种事情?”他敲打着桌上摊开的工作证上的照片说:“凭他这长相,还真有可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他自己说这些人都是随便搭来的,多数人连真名都不知道。”
 “那么就是说,他承认自己是小鸭喽?”陆凉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小子够聪明。如果他说自己给哪个富婆独个儿包了,就得找个富婆圆谎,否则很快会被查出来。如果他说自己是零卖的,只要他不交代,而且也不继续卖,那你们得花多少时间去一个一个酒吧饭店查过来?这种交易不开发票,怎么查每次多少钱?到最后还是一笔糊涂帐,什么也查不清。看这情形你们是查不到什么实际证据了,他完全可以干净脱身。那么朱夜呢?”他一手托着下巴,深深地思索了一会儿,叹道:“唉!还是想不起来!”他联络了总局,让信息科的人查有关季泰雅和朱夜的任何信息。
  陆凉转过头对陈涛生说:“你觉得这件案子最后能查清楚么?”
  陈涛生不动声色地说:“你是指经济案件还是死亡事件?”
  陆凉微微一笑:“两者都是。”
  陈涛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觉得,要么一起查清楚,要么都查不清楚。”
  陆凉把右拳往左掌中一砸:“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开始行动吧。”
  陈涛生点头:“我去医务科,你去查访现场。”
  “不!我们一起去医务科。现场赵强会搞定。我们在一起,虽然思路不一样,可不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好处,可以取长补短嘛!呵呵呵呵!”


2月18日 上午10点05分    

  “你是谁?”瞿省吾警惕地抓着自己的领带整理着,“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你怎么知道我能帮助你?”
  穿灰色连帽短风衣的年轻男子举起桌面上的平安保险理赔核查登记表:“这个。我想我们在找的是同一样东西。”
  “你……?”瞿省吾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对方休闲的装束,“你是哪个公司的?”
  “听着,我不是哪个公司的!”对方凑近说,“我和你一样在找的,是这些人的死亡原因。”
  “这些?”瞿省吾指着桌上的病史说,“这些都活着出院了。只有这一个死了。”
  “绝对不止!”对方正要激动起来,却突然欲言又止,打量着瞿省吾摊开的笔记本上一连串病人名字。他不再盯着瞿省吾,走到桌边拿起笔记本,边看边说:“不,不对,这个不对……”他又打量了瞿省吾一眼,放下笔记本转身向外走。
  “靠!随便看我的笔记,就这样想走!”瞿省吾叫道,“你这人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究竟是不是别的保险公司的核保员?”
  “我不是保险公司的。”那人说。
  “那你为什么盯着这里不放?”瞿省吾气仍未消。在他的记忆中,他已经10多年没有被人吓唬得这么糗过了。
  那人朝屋外看了一眼,说:“有人被杀死了。”
  瞿省吾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谁?你说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死掉的那个医务科副科长?”
  那人点头说:“这件事情传得很远了。”
  “他妈的当然是!”瞿省吾忍不住叫道,“有个活人在医院里摔死了!当然人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死的?连警察都不确定。”
  “我知道。我早就预见到了。”
  “活见鬼!”瞿省吾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极限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被人杀死的,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如果你早就知道他要被人杀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自己?”
  “我说过。”
  “他呢?”
  “你看他现在的结局就知道他有没有听我的话。”
  “朋友!你帮帮忙好不好!”瞿省吾抓着脑袋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你--你就当我是三岁小孩吧!能不能用我听得懂的话对我解释清楚?”
  那人上前一步说:“我需要你帮忙。”
  瞿省吾摇手说:“拜托!我自己的事情也做不过来!我怎么帮你?”
  “那么换一种说法:我来帮你个忙吧。”
  瞿省吾楞了一下:“什么?你说什么?”
  “你管几个医院?”
  瞿省吾说:“好几个,都是这附近的。”
  “你一般每个月收到多少死亡理赔?我是说病死。”
  瞿省吾生气地说:“好你个骗子!你要探听商业机密用得着费这么大的精神来吓唬我吗?”
  “我是说你要注意一下,在你负责的医院中,最近是不是连续有病人无缘无故地死于肝病?我是说,那种原来没有肝病,最近没有接触过肝炎病人,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肝功能衰竭死亡的?”
  瞿省吾没好气地说:“抱歉!我不能提供病人的隐私!”
  那人说:“我是在帮你。如果判定他们是病死,付钱的可是你们公司。”
  瞿省吾反驳道:“你怎么知道那些倒霉蛋一定会买我们公司的保险?”
  那人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他的手指摸了摸陈仲培的病史。
  瞿省吾张大嘴,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老天呐!”
  那人向门外走区,边走边说:“我去想别的办法。我会再联系你。”
  瞿省吾问:“你怎么联系?”
  “你的手机。”
  瞿省吾有点恼怒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又没告诉你!”
  那人手指关节敲了敲墙上贴的一张院内电话分机表,那下面手写着几个联系电话,分别是区卫生局、社会保险局、佳能复印机维修部、珍珠奶茶外卖小吃和各保险公司的核保员的电话。
  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过了一会儿,瞿省吾突然回过神来:“我还是既不知道这家伙是谁,也不知道季泰雅是谁杀的,又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病死的。靠!我今天撞到鬼了么?”说到“鬼”这个字眼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冷战,看了陈仲培的病史一眼,又看看自己的手,感觉手指之间皮肤细嫩的地方开始作痒,沿着手背的筋筋络络一直往胸口爬上来。
  “妈呀!”瞿省吾慌张地搓着两只手,“不会是什么新发现的肝炎吧?”他夺门而出,直奔洗手间,用手腕推开龙头,抓起旁边肥皂缸里粗糙的消毒肥皂狠命搓洗自己的手。冰冷的水直刺到他的骨头里去。想到这有可能冻死肝炎病毒而净化他的手,他反而有种欣慰的快感。他洗了足足5分钟,才放下瘦了一圈的肥皂,向冻得红肿的双手呵着气,有了一点安全感。他回到病史室,不安地望着桌上待审的死亡者的病史,进退两难。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病房讨一副干净手套然后再来翻阅这份病史。突然他想起来那个人随手地摸过这份病史,却没有一点预防的意思,出门后也没有去洗手。他应该知道这种病是怎么回事。也许,根本不是肝炎?
  “靠!又被他耍了!”瞿省吾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里。他悻悻地翻了几页病史。这时,传真机响了,传真纸不断吐出,那是公司发给他的季泰雅的保险合同签署页的复印件,上面有日期和签名。他想了想,把病史理好堆在一边,关上门,拿着传真纸去打听警察的行踪。

2月18日 上午10点38分

  “还是没有发现。”手下的警员关上了最后一只抽屉。陆凉从自己手头的工作停下来,抬头看看陈涛生,他正在往一个大信封里装证据,然后贴上封条。他的神情很专注,没有注意到和他们一起搜查的下级警员的报告。医务科办公室门外,好奇、惊慌和等着办事的人不时探头张望。郑怀德坐在房间当中的一个椅子上,眉头紧锁。
  “小陈,”陆凉说,“我们仍然没有找到遗书么?”
  陈涛生应道:“我没有找到。”
  陆凉微笑道:“那么你找到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了呢?”
  陈涛生把证据袋递上,上面写着陆凉那组编队的号码。他说:“这是给你的基础资料。我找到了他的职称申请表,上面有很详细的简历、工作汇报、下一步工作计划、主要社会关系和业务对象。你回去可以慢慢看。”他把证据袋放到陆凉手边。
  陆凉有点尴尬地说:“哦,不好意思。谢谢。”
  陈涛生问:“那么现场怎么样?”
  陆凉脱下手套,摇摇头:“没有暴力痕迹,没有血迹,没有足够清洗可以提取的指纹,什么都没有。”他环顾房间一圈,“这屋子太旧了,如果是新地板、新刷的墙和新式防盗门锁,说不定可以发现一些更清晰的指纹。还是我们保护不力。即使真的是凶杀案,为了侦查而把全院都当作现场隔离保护起来是不可能的。再也没有比医院更好的杀人场所了,人又多,线索又杂,本来就充满了血和死亡。”
  “一个清晰的指纹都没有么?”陈涛生追问道。
  陆凉叹了一声:“那倒不是。恰恰相反,问题是指纹太多。今天早上至少有20个人在这间房子里呆过。我粗粗看去,采样里就有5、6个人的不同指纹。把指纹样本都采下来的话,需要比对的东西太多了。估计很难出结果。”
  “我来帮你。”陈涛生脱口而出。
  “呵呵呵,”陆凉笑道,“你这么相信指纹么?难道你也是侦探小说看得太多的人?”
  陈涛生淡淡地说:“我只相信具体的客观的东西。”
  陆凉抱着胳膊说:“经济案需要反复推敲数据,但是刑事案不同。很多时候还得考虑逻辑。指纹只有出现在可以解释的场合才有意义。假设是郑科长杀了季泰雅......”看到郑怀德突然伸直的脖子和惊恐愤怒的眼神,他连忙打了个手势,“对不起,我只是打个比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呵呵呵,比如我们看到这间屋子有暴力扭打的痕迹和满地血迹,到处都有季泰雅和郑科长的指纹,而且只有这两个人的指纹。现场附近还有一把经法医证实为凶器的刀。那么可不可以说证据确凿呢?”看到陈涛生关注的眼神,他又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只要不能确定刀被郑科长用过,哪怕现场有再多指纹,也不可能作为合乎逻辑的证据。”
  陈涛生有点失望地说:“把刀擦一下再丢掉,小孩都会这么做。”
  陆凉说:“当然你可以这么想。但是,他正好是一个随时可以合法进入这间房间的人,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因为偶然而留下这些指纹。不过,我们总可以找到办法,比如证明他买过这把刀,或者有人看到过他摆弄这把刀,或者找到他作案时穿过的血衣,上面有沾血的刀碰上的痕迹,等等等等。即使这些证据不如现场清晰的指纹那么确凿,却是合乎逻辑,有助于深入侦查的。”
  陆凉转过身指着桌上的电话机问郑怀德:“季泰雅值班时,如果在医务科办公室,就会用这部电话回电喽?”
  郑怀德点点头:“是的。”
  “这部电话从早上开始有人打过吗?”
  “有的。很多了。”
  “我不是说接进来,而是说打出去。”
  郑怀德有点不耐烦了,把目光飘向一侧。随即他感觉到自己的失礼,把目光转回来,谦恭地答道:“呃...那个...我们办公室好几个人都用这部电话接过电话,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打出去。”他烦躁地从内袋里掏出一个药盒,剥出一粒药丸塞进嘴里。
  “郑科长身体不好?”
  郑怀德戒备地斜了问话的陈涛生一眼,尴尬地堆笑说:“高血压,心绞痛,这几天犯得厉害。唉,谁让医院里事情这么多呢...”
  陆凉的目光转向一门之隔的休息室。双层床的床头有一个陈旧的白漆剥落的病房床头柜,充作杂物柜用,上面放着一部电话。他转向郑怀德说:“我们需要的电话通话记录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郑怀德看了一下表:“我催过几次了,还是不行。我再催催总机看。”他要出门去,陆凉却挥手指指值班室床头柜上的电话:“这个就可以打么,不用跑远。”
  郑怀德看了他一眼,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拿起话筒,拨了总机,等了几秒钟说:“喂?总机?我是医务科郑怀德。我刚才要你们快点理出来的通话记录详细资料好了没有?什么?还要3分钟?怎么搞的?不是都在电脑里么?”他倾听了一会儿,“那只好这么样了。快点吧。恩,你不要打过来。我过2分钟打给你好了。”
  在他背后看不到的地方,陆凉冲着桌上的高档进口GE电话机向陈涛生努努嘴。陈涛生睁大眼睛。陆凉微笑说:“我们来碰碰运气吧。”他把录音笔打开放在电话麦克风旁边,用圆珠笔的笔尾按下了“免提”键,再按下“重拨”键。电话里拨号的脉冲只响了4声。  涛生低声说:“是内线。没什么意义。”
  陆凉仍然面带微笑:“我觉得念书太多的人容易一下子从理想主义变成悲观主义。”
  脉冲声响过四声后,好几秒钟内话筒里没什么反应。然后才是呼叫对方电话号码的振铃声。
  陆凉带着胜利的微笑望向陈涛生。陈涛生并没有尴尬,而是淡淡地说:“哦,原来是个外线。但并不一定是昨夜拨出的最后一个。”
  单调的电子鸣声伴随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走廊里由远而近地袭来。瞿省吾夹着皮包,握着一叠传真纸,一手慌忙地掏着怀里的手机,一面匆匆往屋里走,差点在老旧地板翘起的地方绊倒。他总算摸出手机,急忙接通,凑到耳边说:“你好,平安保险的瞿省吾。”他在进门两步的地方停下,诧异地看着死死盯住他的两位警官和郑怀德。然后意识到刚才耳边听到了自己的话的回音。他急忙低头看手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就象昨夜那个一样完全陌生。他大叫一声:“靠!”随即涨红了脸问:“怎么回事!”
  陆凉又按了一次“免提”键。瞿省吾的手机屏幕上跳出“通话结束”的字样。
  “这...这是这么回事?”瞿省吾的脸色开始苍白。他回忆起沉沉黑夜里的恶梦,和无端而来的电话,牙齿一阵发抖。
  “我很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陈涛生冷冷地说。
  “我来解释一下。”郑怀德赶忙上来打圆场,“我们的电话很频繁,所以买了一个高档的功能比较多的电话机。在这里,按这个功能键,可以进入编程,把常用的号码储存在电话机里,用一个两位数来代替。在拨号的时候,只要先拨99,再连拨事先存好的两位数号码,就可以通过总机直接拨任何电话,包括国内长途和任何手机。”
  陆凉指了指瞿省吾,又指指手机:“那么说你是医务科的常客?”
  郑怀德说:“每次他来复核病史都要先到医务科来报批。平安的顾客很多,我们医院又大,大家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联系。”
  陈涛生追问:“那么平安保险核保员的代码是多少?”
  郑怀德查了一下压在玻璃台板底下的一张手写的纸片说:“是12”
  陆凉说:“这个电话很有趣么,功能这么多。”
  郑怀德说:“是呀。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只当一般的电话用。”
  陈涛生看了一下那张纸片的字迹说:“是季泰雅编的号吧?”
  “是的。”
  陈涛生追问:“电话机也是他选的吧?”
  郑怀德的嗓子有点发紧:“是。”
  陈涛生翻过电话机仔细看了一会儿,问:“这么贵的电话机,医院应该列在贵重物品财产清单里吧?”他抬头逼视郑怀德:“为什么上面没有贴医院财产登记编号呢?”他指了指值班室的双层铁床开始生锈的栏杆,上面有一张粘纸,写着“普济医院财产 清点日期 **年**月 编号**-****”
  郑怀德顿了一下,反问道:“请问你现在到底是在调查季泰雅死亡案件还是在调查以前那个经济问题?”
  “哈哈哈哈!”陆凉大笑着拍拍陈涛生的肩膀,“小陈,习惯果然是很难改的哟!”
  陈涛生脸上降下一道无声的阴影。
  陆凉轻松地放下这件事,转问瞿省吾:“你找到我们来,是有新消息了么?”
  瞿省吾连忙说:“是!就是!我们公司给我传真来了季泰雅保险合同的签署页,上面有详细日期,数额和付款方式。”
  陆凉和陈涛生同时伸出了手。陆凉微笑着缩回手说:“你先来吧。你对数字比较在行。”
  陈涛生“啪”地夺过传真纸,“嚓嚓嚓”地翻着,脸色越来越红润。他飞快地看了几页,递给瞿省吾一支笔:“请你在下面签名,然后写一份申明,证明你给我的这些资料就是你公司传真给你,供我们使用的。”
  瞿省吾小心翼翼地趴在桌上一边签一边说:“这是要做证据的么?”
  陈涛生微笑着说:“是的,那是当然。”
  陆凉追问:“是做我们的证据?还是你的证据?”
  陈涛生诚实地答道:“都是。”
  这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到门口,小心地张望。郑怀德走出门去,从她手里拿回一张电脑打印单。他粗看一下,抬头看看正在监督瞿省吾写字的陈涛生,犹豫了一下,把清单递给了陆凉:“电脑故障,到现在刚刚修好。很多数据丢失了。只有通话的号码,没有通话时间的记录。”陆凉微笑着接下。
  瞿省吾写完,讨好地把笔帽盖好,双手递上还给陈涛生。突然他发现下级警员面对他掏出了记录本。“干...干什么?”他吃惊地问。
  “平安保险公司理赔部核保员瞿省吾先生,”陆凉说,“昨夜您在哪里呢?”
  “这...为什么问这个?”瞿省吾顿时感到似乎有千万只虫从背后往脑袋上爬上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20: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2月18日 上午11点28分

  方文涛院长刚送走参加讨论新大楼建筑设计的建筑事务所设计师和医院相关科室负责人,关上门一个人独处了半分钟。他的目光越过行政楼老式钢窗古典的线条,落到看得见的一片盖着自行车篷和仓库的空地。那里插着一块牌子:“新住院大楼设计效果图”。望着壮观新颖的电脑效果图,他脸上浮现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神情。突然他收回思绪,拎起内线电话。
  他还没有拨号,门便响了。
  方文涛放下电话:“请进!”
  郑怀德推门而入。
  方文涛急忙问:“怎样?”
  郑怀德说:“保卫科想陪他们吃饭,他们拒绝了,在小食堂的包房里吃盒饭,还坚持付了饭钱。”
  方文涛叹道:“那么就是说他们下午还要调查下去。他们一共问了多少病人和家属?”
  “很多。愿意主动来谈的他们都接待。不会少于20人。”
  “他们下午还要干什么?”
  “我已经提醒他们病人要睡午觉,请他们不要妨碍病人中午休息。我看他们可能会开个讨论会。”他顿了一下,“我觉得他们之间也有分歧。”
  “哦?‘也’有分歧,是么?”方文涛沉郁了一个上午的眼中突然出现一丝调侃,随即又恢复原样,“你的态度,到底怎样呢?”
  郑怀德望着桌上的电话,没有支声。
  方文涛转向窗边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新大楼3年后可以投入使用。那时,我应该已经退休了。到时候人家想起方文涛这个人,会说什么呢?如果人家每一次看到我们的新大楼就会赞叹,每一次赞叹就会想起我,”他转过头来盯着郑怀德的眼睛,“那么无论那时身在哪里,我都心满意足了。”



2月18日 中午12点15分

  小食堂的包房里,圆桌面上警察们吃着午餐盒饭。
  一个下级警员说:“队长,为什么不逮捕那个保险公司的人?”
  赵强低头大口吃着肉糜粉丝:“证据不足啊!哪能随便拘留人家?”
  “可是我看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扯东扯西地说不清不在场证据。说实话,我最讨厌这种公司里的白领。就知道赚钱,自以为高人一等,一点也不老实。”
  “呵呵呵,”陆凉说,“这种论调倒是很新鲜。”
  陈涛生补充说:“没有不在场证据,也没有动机。如果季泰雅被谋杀,意味着保险公司必定要赔钱。如果受益人谋杀被保险人保险公司还能不赔,保险公司自己谋杀被保险人又是为了什么?”
  赵强说:“不过,我也有怀疑。我们聚起来问了他那么多时候,他就是不肯说他昨夜在干什么。哪怕和季泰雅的死没有直接关系,可能也有间接关系,比如说他看到了什么。也有可能他在干其他的违法犯罪事情,所以才会害怕。”
  “监视他么?”陈涛生问。
  赵强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很缺人手。”
  陆凉说:“把这个留做轻度可疑,先继续排查其他线索吧。如果能留出人手就争取监视他几天。我们来碰一下手头的证据。小赵,小刘你去车上和总局联系一下,看看查询有什么结果。”
  赵强和刘志高匆匆走向停在外面的警用面包车。在和总局联系过后,他们下车回餐厅。刘志高指了指行政楼:“从这里穿过去吧。应该会近一点。”赵强点头同意。然而他们走了两个拐弯就开始后悔,斑驳的地板似乎哪里都一样,从走廊气窗里射入的日光把地板分隔成不规则的一块块,而日光又被多年前留下的不同风格的木窗框和铁窗条分隔成不规则的一块块。赵强手中开始渗出汗水。“糟糕!”他心想,“我们迷路了。”这样想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停了下来。
  日光消失了。他们来到了大楼的正当中,没有任何窗户的地方。
  刘志高的眼角闪过一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他转头去看,目光正和一个左额有一块胎记的穿病房衣服的男孩相对。他愣了一下,正当他要喊叫的时候,脚边的管道中“噗”地喷出一阵水蒸气,接着管道里传来气流涌过的空洞的隆隆声。他回过神来,只听赵强招呼道:“阿姨,要到餐厅从哪个门出去?”
  被问话的卫生员不仅很热情地给他们指路,并且给他们带路。
  刘志高悄悄问赵强:“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旧房子。怎么?还有什么?”
  刘志高打了个寒战,低头说:“没,没什么。”
  走出行政楼仿佛重新回到活人的世界。他们很快找到了餐厅。
  收拾掉饭盒的圆桌暂时变成会议桌。警员先汇报了勘查现场的结果,然后是访谈病人、家属、值班医生、护士和卫生员的信息,全是一堆支离破碎莫衷一是的琐事,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注意的线索。接着陆凉讲了在医务科的发现。
  陈涛生说:“我觉得这是到目前位置最有价值的一个线索。从电话总机提供的单子上来看,这个电话确实是今天凌晨三点多拨出过的。这个时候打人家的手机,必定是有特殊的理由。既然季泰雅死了,那么只能等瞿省吾来解释打这个电话的理由。如果他对此没有合适的理由,也不能说明他昨夜在哪里,在干什么,那么他就是高度可疑的对象了。”
  “等一下,”陆凉说,“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瞿省吾参与了季泰雅的死亡。”
  “你怀疑他杀了季泰雅?”
  赵强插道:“不对!那还是得要理由才行!”
  陈涛生说:“所以我们应该监视他。如果他不说实话,又不监视他,怎么才能找到理由呢?”
  赵强反驳说:“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先把这几天从这个电话打出去的对象都检查一遍,然后检查医院里电话簿上每个人昨夜的行踪。那怎么可能?哪里有这么多人手?”
  陈涛生压低声音说:“我查这件事情几个月了。我在里面闻到了钱的味道。保险公司和钱的关系最密切。再说他并不只是没有不在场证据。请你不要忘记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打出去的。”
  赵强说:“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只是,从常理来讲,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季泰雅之死有他杀的倾向。恰恰相反,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就象你说的,你调查了几个月了。这不正是自杀的压力来源么?假如他是清白的,却被无缘无故调查了几个月,而且越调查,调查者就想得越多,然后越以为这个倒霉蛋确实做了什么。”
  陈涛生压着怒气说:“赵警官,你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了。”
  赵强有点不满地说:“是呀。我们这种人只有大专水平,当然没有人家读书多的人头脑灵。现在为什么事情越来越难做?就是因为人家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陆凉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们确实要好好分析一下,季泰雅的死是不是真的有谋杀的可能。我想我们有一个很明显的线索--保险费。他的保险费这么巨大,当然需要特别注意。他的保险受益人中有一个人和他没有亲戚关系,这个人叫朱夜。总局有这个人的消息了么?”
  赵强答道:“刚联系过。还在查。再等一会儿就会有结果。”
  陆凉说,“哎!我肯定是看到过这个名字的。为什么突然想不起来了呢?真该死!”
 另一个姓王的警员突然说:“啊?朱夜?你是说朱夜?”
  “对呀!”赵强惊喜地说,“你知道?”
  “怎么不知道?我刚才还在医院里看到他。”
  


  瞿省吾在普济医院对面的快餐店点了一份常吃的炒面。面在嘈杂的空气中慢慢失去温度。他没有动过一口,只是用筷子搅着奉送的汤里的紫菜,看着紫菜奇怪的漩涡,一个人发呆。
  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突地一跳,差点把汤打翻。

  

  “你看到他了?今天?你在哪里看到他?”赵强一叠声地追问道。
  老王吃惊地说:“就在现场附近走过去。这小子,我招呼他还不理我。可能是没看到我吧?要是那时我就知道你们都在找他,我肯定无论如何叫住他。”
  “他是谁?你怎么会认识他?”所有人的身体都倾向老王的坐位,几乎要撞到一起。
  老王更加吃惊:“呃?你们没一个人认识他?怎么会这样?”


“你不要吓我好不好!”瞿省吾气呼呼地护着自己的西装,“我已经没有替换的衣服了!干洗要一星期才能拿!”
  那人警惕地四下张望,没有回答。
  瞿省吾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盯着我?”
  “我需要你帮助。”那人的视线回到瞿省吾的脸上来。
  瞿省吾瞪大了眼睛气哼哼地说:“靠!又来这一套!我说你有完没完?我今天被你吓了3次了。先是在病史室,然后是得肝病死掉得人,然后又是这里,难道你这个人是我的克星么?生肝病死掉的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我有时间了会一点一点告诉你。现在能不能帮我件事?”
  “等等!”瞿省吾高举双手说,“为什么总是你在说‘帮我一下’,朋友,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首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找到我?你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那人略略顿了一下,再次四下望了一圈,压低声音说:“我叫朱夜。我是季泰雅的大学同学。泰雅是被杀死的。我可以肯定。”
  “证据呢?”
  “现在还没有。”
  “那就不要来浪费我的时间。”瞿省吾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准备继续吃饭。
  “你听我说。”朱夜拉住了他的袖子,“只要检查他的尸体,我想会有证据。但是我现在没法直接去检查,所以需要你帮忙。”
  “什么?检查一个摔烂了的人的尸体?”瞿省吾感觉自己的胃象块湿毛巾一样被绞了起来,“朋友!你这么做最好是有些特别的理由!”
  “我有充分的理由,让我来慢慢告诉你。请你耐心一点听,因为现在你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



  老王说:“他是法医呀。”
  陆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呵呵笑起来:“哦!怪不得我觉得名字这么熟。可是我好象没有见过这个人啊!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老王说:“他这个人30来岁,中等个子,不戴眼镜,头发很密实,不太爱说话,好象也没见他在局里有亲近的朋友。你们真的都没见过他么?”
  在座的警官除了陈涛生以外一一开始摇头。
  老王补充说:“听说他以前是个伤骨科医生,后来在刑事科学研究所读研究生,那时我在别的组办伤害案,他跟着李主任在我们这里做过课题。所以我和他打过交道。”
  陆凉说:“那就奇怪了,我怎么没见过呢?我在重案组老胡手下也呆过很久的。”
  老王说:“后来他毕业的时候李主任退休了,他就被派去做实验室,从来不下现场。一般只在法医鉴定报告上看到他的名字。”
  陆凉转过头去看陈涛生:“呵呵,我说我记得这个名字吧?”
  陈涛生不住地摇头,额头快要冒出火焰来,但他的声音依然平静:“那就请打电话给法医实验室,侦询这个人吧。”
  赵强很快地离开。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朱夜昨天值夜班,今天早上就离开单位。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家,他的手机也已经关机。”
  陈涛生追问:“这个人昨夜在哪里?”
  “在值班。”
  “你们值班也用call机?”
  “对。”
  “那么昨夜有人call过他么?”
  “昨夜难得特别太平,11点以后没有人找过他。今天早上有人在单位看到过他本人。”
  陈涛生的怒气象冰面下的岩浆般涌动:“那就是说,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干些什么?也就是说,他完全有可能离开803(市警总部),来到普济医院,杀掉季泰雅,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去上班,而任何人都不怀疑他,我说的对么?”
  赵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正要开口反驳,陆凉制止了他:“走吧。我们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托局里的兄弟找朱夜,我们分两路,一路去保险公司调查保单的事情,一路继续访谈病人,然后排查最近医院发生的、由死者季泰雅调解过的纠纷,看看有什么线索。”
  陈涛生说:“病人这么多,你打算把这几百个病人和家属都访谈过来么?那需要多少时间?”
  陆凉笑着说:“当然是找有疑问的人。”
  陈涛生说:“什么疑问?”
  “就是眼神中有些别的东西的人。”
  陈涛生正要发问,陆凉拍了拍赵强的肩膀:“好了,我知道赵强会明白要找什么。我们--我是说我和你,小陈,我们去保险公司吧。我知道你对钱什么的比较了解。”
  当他们走出食堂的时候,迎面碰上的医院职工一看到他们,便低头不语,匆匆走过。突然间,有人微笑着打招呼:“陆警官,还没有回去呀?”
  陆凉微笑道:“金医生,你也没下班嘛!”
  金洁抬了抬手里的试管架:“这是我们搞的科研题目,上班忙,只能在上完夜班去休息的时候来做了。”
  陈涛生点头说:“辛苦!”
  金洁摇手说:“哪里哪里,哪里有你们辛苦。怎么,要继续在医院里查访吗?”
  陆凉和陈涛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一起礼貌地微笑。
  金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笑着说:“哦,对不起,不应该打听你们的活动,不好意思我忘记了。那么,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陈涛生问陆凉:“她算眼神中有些别的东西的人么?”
  陆凉笑着说:“你和赵强有不同的工作。你专心发挥你自己吧。”
  “你拉我去保险公司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怕我和赵强不合,影响办案吧?”
  “你和我就合么?”
  陈涛生不快地说:“随便你怎么想。这么多人居然想不起一个同事的名字,丧失侦询的机会。业务素质真是有待提高。”
  陆凉笑着说:“性子合不合是一回事,能不能一起工作是一回事。你不也在今天找到了几个月没找到的重要线索么?”
  陈涛生气得说不出话来,加快脚步,一下子就把陆凉甩在后面。
  陆凉在背后大声说:“其实我很佩服你。”
  陈涛生闻言没有回头,但放慢了脚步。
  陆凉说:“要是我碰上一个案子,几个月没有线索,肯定丢到一边去,等着以后的运气了。能坚持几个月,真是不容易。”他加快脚步追上陈涛生,“你自己也说,这两个案子要么一起破,要么一个也破不了。你能坚持这么久,说明你心里觉得还是有希望的。我告诉你句实话,我到现在心里还没有底。有个让我佩服的人和我一起工作,感觉会比较爽一些。”





  “既然你是法医,为什么要拉上我?”瞿省吾抓着筷子,筷尖微微地颤抖着。
  “他们在找我,”朱夜说,压低的声音象充满了迷雾的夜晚,“我被盯上了,所以不能自由行动。你是保险公司的核保员,泰雅是你们公司的投保人,也是被保险人。现在他死了,由你去确认他的死亡是合理的事情。这样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接近尸体,取到我要的标本。”  
  “取...取什么?”
  “标本。胃和肠内容物是最好的。脑和肝也可以。”
  “肝...”瞿省吾摸着自己的肚子,“在什么地方?不行...我搞不清楚的,我会弄错。”
  “我会画图给你。”
  “喂!你等一等!”瞿省吾不满地挥动筷子说,“如果季泰雅是自杀,我们不用赔钱。如果他是被杀,我们才要赔钱。为什么我要努力去证明他是被杀的?那不是和我们公司过不去?”
  朱夜咬牙说:“我不能让他就这样白白死去!”
  瞿省吾费力地吞下口里的食物。
  朱夜继续说:“保险公司有逃避巨额赔偿的动机,今天早上你也在医院。难道警察不会怀疑你隐藏证据破坏现场么?”
  单调的电子鸣声响起。瞿省吾先是一愣,然后摸向怀里,掏出手机,看到是经理的号码,打了个冷战。他无奈地接听了电话:“是我...警察?哦,我知道...保单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不,我没听到他们说我们公司什么...应该不会吧?我知道。我会注意的。下午还有警察留在医院继续调查。我会配合....好,我知道。”他收了线,深深呼了一口气,垂着头把手机往怀里放。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手机重新打开,翻到接收电话一档,给朱夜看:“你知道季泰雅办公室的电话么?是这个号码么?”
  朱夜点点头:“这2个数字开头的都是。”
  “啊?怎么可能?”
  “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你?”
  “对。都是我上门直接联系。虽然我留了电话给医院,但是医院从来没找过我。这当然是因为我有事跑得勤的关系。”
  朱夜解释说:“医院的分机很多,总机设有小型程控交换机。医务科的电话能够不通过总机的人工转接而直接转接外线。每次拨出的是由程控交换机随机设定的号码,所以每次只有前3位一样。因为程控交换机程序的关系,如果当时不接,用这同一个号码打过去,肯定是空号。”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瞿省吾恍然大悟,心里暗想:“那家伙半夜临死前打电话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公司在幕后策划什么?公司有什么事也该先通知我一声呀!害那帮条子盯上我。靠!”
  他低头大口扒光冷掉的炒面:“我们具体要怎么干?”
  “哦?你原意?太好了!”
  他想到一个问题:“你是法医,并不是通讯工程师,你怎么知道电话的事情?”
  “我在这个医院实习过,所以知道。”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朱夜小小地愣了一下,突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用来整人。”
  “什么?”
  “算了....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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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热的夏日,空荡荡的校园里没有一丝微风,食堂对面招贴拦上被烈日晒得褪色的海报碎片纹丝不动。高大的榆树上知了也歇了声。泔脚缸已经晒干,空气中居然少了往日的馊味。酷热蒸腾干了地面的活力,路上骑着自行车的人鼻腔里只能闻到干热的尘土气息。朱夜停车看看已经关门的食堂,失望地看到门口的牌子:“暑假期间,食堂开放时间调整为中午11:00-12:00,下午4:30-5:00。过时不候,请留校师生注意。”他重新骑上自行车往寝室方向去。
  寝室是50年代初的老房子,即使在最明亮的夏日晴天里,走廊也昏暗如傍晚。他停好车,擦了一把汗水,解开被汗水湿透的格子衬衫的风纪扣,走向唯一开着门的房间。突然从水房方向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影,张开修长的四肢整个扑到他身上。
  “啊哈哈!你这小子!想热死我啊!”朱夜伸手去拉扑在他背上的人,触手却是冰凉赤裸的肌体。
  “不识好人心的家伙!”季泰雅从他身上跳下来,“我刚冲了一个凉水澡,想让你也顺便凉快凉快!”
  “去你的!有你这样让人凉快的么!”
  “嗨!瞧你这死装严肃的腔调!哎!我有特大好消息告诉你!”季泰雅打了一个响指,“你小子要请我客了!”
  “什么?呀呀呀!你先穿上衣服好不好!”朱夜戳了戳季泰雅赤裸的胸膛,“这是底楼哟!外面有女生走过的。”
  “要看就让她们看好了!怎么,见不惯南方人健美的体型么?”他弯起胳膊展示自己精瘦有力的身体。
  “你呀你!”朱夜笑着摇摇头,“午饭买了么?我好饿啊!跑了一个上午。不过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恩,你先说吧。”他走进寝室,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饭碗盖子,午饭很丰富,包括自制的凉拌豆腐、凉拌黄瓜,电热杯里煮着方便面和鸡蛋。他用勺子舀起的拌豆腐吃了一口:“哟!比上次长进多了!”
  “请我吃自助餐吧!”季泰雅跟着走进来,“今年你又考上了奖学金!今天我在学生处看到了分数。他们问我要不要寄回家,我说不用了,顺手把我的和你的成绩单都拿来了。喏,你的在这里...”
  “是嘛?”朱夜无动于衷,“你的呢?”
  “臭小子!”季泰雅敲了朱夜的脑袋一下,“别问啦!反正你记着请我吃自助餐就是了!喂!别因为听到我要你请客就狂吃我做的菜呀!放下!快放下!别光吃豆腐,还有别的呢!”
  “你花在打工上面的时间太多了,”朱夜说,“你真的觉得这么必需么?考上奖学金也一样能拿钱。”
  “要是考不上呢?”季泰雅反问道,“再说奖学金只有300块,我干2星期就有了。你的好消息呢?”
  “我终于找到暑假打工的差事了,是推销清洁剂。虽然是上门推销,但是除了提成以外,也有底薪。不至于白忙一场。”
  “听上去不错嘛!”
  
  “...”门缝里的中年妇女无声而警惕地用一只眼睛盯着外面的两个大男孩。
  “阿姨,你好,我们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季泰雅举起胸前的校徽给她看。
  朱夜也递上两小本红册子:“这是我们的学生证。”
  大楼的走道异常闷热,两人的胳膊上流的汗,沿着两人手上提着的拎襻汇聚到一起,流到放在地上的大号塑料袋上。
  “阿姨,这是最新的美洁牌清洁剂,可以擦瓷砖、浴缸...”朱夜的话还没说完,门便“砰”地一声关上。
  季泰雅瞪了朱夜一眼,小声说:“你这猪头!你应该先说这是美国技术的合资产品。”
  “你觉得对她来说美国合资和产品用途哪个更重要?”朱夜争辩说,“妈妈阿姨们总是更关心直接的东西。看到年轻点的再说美国合资吧。”
  “别想当然了。先把人家镇住再说。”
  “得了,去下一家吧。”
  隔壁的门没人应。他们提着沉重的塑料袋转了半个圈,到了大楼的另一面,有一家只关着蒙了防蝇纱的铁栅栏防盗门,里面门开着。季泰雅敲了敲防盗门的门框:“请问有人在家吗?”
  厨房里走出一个烫着头发的年近40的妇女,狐疑地看着他们。
  季泰雅伶俐地说:“小姐,请看一下最新美国技术的美洁牌清洁剂...”
  话没说完,里面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季泰雅赶忙大声说:“你不需要立即买,我们可以先免费为你擦浴缸,你先看看效果吧!完全免费的!”
  “走开!”屋里人喝道。
  朱夜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该叫她阿姨才对。你惹火她了。”
  季泰雅懊恼地说:“哎呀!我想让她觉得自己年轻一点么!”
  这时传来电梯门开合的声音。
  季泰雅高兴地说:“哦!有人来了快看看他进哪间屋。”
  他们拎着塑料袋向电梯方向走去,迎面碰上了戴着大盖帽和红袖套的大楼保卫。
  “哇!快走!”两人匆忙往楼梯下跑。
  “给我站住!哪里来的盲流!”保卫在后面挥舞着橡皮棍猛追。  
  
  下午时分,烈日仍然暴虐地烧烤着大地。两个浑身是汗的大男孩提着塑料袋走进市中心一条小马路上杂乱的七层综合办公楼。穿过底楼弹子房的走道,坐吱呀作响的电梯上四楼,在脏兮兮的订了块新牌子的门上敲了几下。
  “请进。”里面传出年轻女孩不耐烦的声音。她正坐在黑白屏幕的电脑前堡电话粥,看到推销员回来,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门外等,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关上门以免屋里的冷气漏掉。
  朱夜和季泰雅只得把塑料袋放在脚边,坐在走廊里廉价的塑料座椅上等。走廊有窗,但窗把手锈死在窗框上,玻璃却恼人地一块也没碎,在西斜的日光下一丝风也不透的走廊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暖棚。两人热得直冒汗,汗水从每一个毛孔往外挣扎着冒出来,却带不走热气,只带走精力。
  “她在聊什么?还要聊多久?”朱夜那遮阳帽当作扇子不停地扇着,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从门上的茶色玻璃里能看到里面的女孩穿着时髦的复古连衣裙和厚底凉鞋,头上箍着一个有缎带编织的太阳花的发箍,一张涂了时髦的深红色口红的小嘴笑嘻嘻地对着电话筒讲个不停。
  季泰雅解开白色衬衫的钮扣,扇着衣襟,顺手从旁边摆放的花瓶里抽出一支金黄色的塑料太阳花,往左耳朵上一架,抢过朱夜的帽子扭在手中当电话,脑袋往旁边一斜,不出声地动着嘴唇,扭捏着给屋里的女孩配音:“啊呀...玉兰油是不错啦!可是要到七百去买,太远啦!你看我乘什么车子呢?我不要坐21路,我讨厌电车啦!不要么!我不要坐电车么!你陪我一起我就坐电车...我搞不清楚在哪里下车的啦!你不陪我我怎么去呢?我还是讨厌电车嘛!”
  朱夜开始还忍得住,用手背擦着汗,无声地笑着。季泰雅一面装着撒娇的样子,一面拽过他的手摇阿摇地大发其嗲。朱夜撑不住笑出了声。他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抢回自己的帽子蒙住脸“咕咕”地笑着,嘴里还说:“别闹了,泰雅!恶心死啦!”
  突然他的手被甩开。他仍然笑着拉下蒙在脸上的帽子,却发现那女孩子已经拉开了门用眼神招呼他们。
  “徐小姐...”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转过脸去看泰雅。他却已经把花拿开插回原处,端端正正地坐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好说歹说地讲了20多分钟,徐小姐一口咬定现在退职就不能给底薪。
  “你们看看清楚!”她拎着协议书往朱夜鼻子底下塞,“上面写着工作认真得到客户好评才能算合格。不合格的推销员没有底薪。你们跑了多少家人家?填了多少份客户意向书?有没有客户寄绘制给公司?一份也没有。这能说明你们工作负责吗?你们这么不卖力,销售业绩不好怪谁呀?当然是怪你们自己!”
  “你太过分了吧!”季泰雅冷冷地说,“你说没有寄就没有寄么?你算什么?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打工的地方多了,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
  徐小姐冷笑一声:“哼,你打工的地方多?那你不要来做呀!谁逼你到这里来呢?我们也不缺你一个。现在什么不好找,打工的大学生还不好找么?”
  季泰雅正要发怒,朱夜伸手拦住了他:“这样没有用的。我们是讲道理的人,说老实话...我们很需要钱。那么徐小姐能不能帮我们个忙,通融一下,或者想点别的什么办法,让我们可以拿到底薪?”
  “哼哼!”徐小姐呲起牙齿,仿佛有什么东西咯了她一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们总共卖掉3瓶小瓶和一瓶大瓶清洁剂,佣金要等我明天收到帐以后再给。如果你急着拿钱么...明天陪我上门店收帐送货。”
  季泰雅和朱夜走出办公室后,季泰雅说:“你真是没有骨头的男人。我看你最好不要结婚。否则肯定被老婆踢下床还得跪在那里说踢得好,再来一下。”
  朱夜无奈地说:“女孩子么,总得想法去哄。”
  “我讨厌这种人,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她也只是打工的而已,凭什么瞧不起人!”
  “她工资比我们多吧,所以自我感觉比较好。”
  “她的call机是127自动台么?”
  “好象是。怎么了?”
  季泰雅开心地笑起来:“好了好了!你明天等着看好戏吧!”
  第二天早上,朱夜一离开寝室,望着彰显威力的初升骄阳,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季泰雅笑嘻嘻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把:“给我数着数字吧!”
  朱夜问:“你肯定能行?”
  季泰雅说:“没问题!普济医院的师兄在实习的时候发现的。呵呵呵!”
  朱夜抗着装满空气清洁剂的纸箱走在徐小姐背后时,听到徐小姐草编的夏日手袋里,电子音乐在响。她赶忙低头去翻包,手上的冰激凌融化了滴在她裙子上,洇开一片咖啡色的印迹。她咒骂着,匆匆翻出call机,到处找公用电话。不料前面有好几个人等着用。朱夜不怀好意地指了指每次要一块钱的投币电话。她拿着钱包嘟着嘴发了一阵小脾气,还是跑向了投币电话。朱夜没跟过去听,但是从她阴云密布的脸上,他知道季泰雅的恶作剧生效了。
  call机一次一次地响起。钱包里的硬币、小额纸币,挨着个儿地地往外拿。最后一次,打来call机的竟然是徐小姐那不幸的男友。她终于打通了一个电话,劈头盖脸地把人家骂了一通。那男孩在电话中反驳了几句。这时她的call机再次响了。她歇斯底里地掏出call机朝公用电话厅的玻璃砸去。岂料电话亭的玻璃相当结实,call机反弹了回来,砸在她的鼻子上。顿时鲜血、眼泪、鼻涕齐下。“妈呀!我讨厌!我讨厌死啦!”她捂着鼻子尖声哭叫起来。
  下午时分朱夜回到了宿舍。季泰雅正躺在上铺翻看别的大学勤工俭学部拿来的招工信息。看到他回来便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效果不错吧?”
  朱夜打开皮夹,把几张零钞放在桌上,分成两堆:“这就是佣金。全在这里了。”他抬头惨然一笑:“够我们吃3天饭。”
  “没关系,反正我们只干了两天。再找吧。”季泰雅又埋头看招工信息,“喂,我们去药店发广告怎么样?钱不少,就是地方远了点,骑自行车要晒死人。”
  “泰雅...”朱夜双手撑着桌子,抬头看向上铺。
  “恩?”季泰雅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两张油印的薄纸。
  “我说,你这样整她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人家也只是听老板的话干活的人而已。”
  “切!瞧她那副眼珠子朝天长的样子!听到她撒娇的声音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最恨这种女孩子了。让她自作自受去吧。”没有听到朱夜的回应,他抬起身向下看。他的眼睛非常清澈,朱夜觉得似乎能从他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表情。“怎么?”他不满地说,“可怜她?不会吧!”
  朱夜说:“不是。我觉得你对她的反应太激烈了。我说呀,其实你有点自卑,生怕别人瞧不起你。”
  季泰雅坐起身,探手揉着朱夜的头发:“好啦好啦,不要再说啦!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剖析人家的脑袋呢?我看你以后可以专门当解剖老师,或者干脆当法医算了...”

2月18日 下午2点20分

  出租车在离803还有两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瞿省吾独自走下车,回身伏在车窗上对朱夜说:“你会在背后看着我的吧?”
  朱夜拉低连帽风衣的帽檐说:“见机行事吧。我在下一个街角等你。”
  出租车开走后,瞿省吾耸了耸肩,活动了一下脖子,深呼吸了几次,一手拎着他的公文包一手故作潇洒地往裤袋里一插,大步往803门口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顺溜,把手拿出来在身体一边晃着,又觉得不够庄重,干脆两手拎包,然后觉得自己象小女孩,于是把包往左腋下一夹,右手随步伐晃动时感觉舒服多了。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地,他已经到了803的门口。
  他清了清嗓子问门卫:“你好!我是平安保险的瞿省吾。我要来核实一个投保人的死亡,请问我可以...”
  他还没说完,门卫指了指里面一个方向:“法医楼在那边。”
  “谢谢!”没想到这么顺利,他松了一口气,正要往里走,后边传来门卫的喊声:“回来!”顿时,他觉得自己的背整个地收缩了一下。
  门卫推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访客签字。”
  “哦...知道了。”瞿省吾尴尬地接过笔,飞快地签了姓名和单位,然后给门卫一个大大的微笑。然而门卫早已把注意力集中到门前路过的车辆上去了,白白浪费了瞿省吾给自己打气的一个好表情。他懊丧地低下头,静静地往里走。走了几步,他望向身后的高墙,从里面一点也看不到外面街上的人,周围建筑也有高度限制,紧挨着的楼房都很低矮,站在楼道里估计也看不到内院。现在他彻底脱离了朱夜的视线,完全是孤身一人。
  “我独闯市局法医楼,居然是为了给一个在这里工作的法医取标本,来证明我们公司应该赔钱。”他暗想,“我靠!”
   朱夜乘车又过了一个街角才下车。他付了车费就直接往路旁的大拍档去。他点了一份兰州拉面,坐等拉面端上来的时候,随手拿起报纸遮在面前,从报纸上沿往上看,是高墙里贴着白色瓷砖的法医楼。他低头看了一眼报纸,上面充斥着大学扩招后本科生找工作难的消息和各种饭店酒吧吃喝玩乐的广告。他的眼睛黯然地闪烁了一下,低头用右手手指揉着自己的鼻梁两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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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闷热的黄梅雨季,普济医院实习医生宿舍的窗帘低垂着。一条胳膊从下铺伸出来,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上铺伸出一只手,熟练地接过香烟,送进嘴里,深深地吸上一口,烟头瞬间涌起了红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季泰雅缓缓地吐出香烟,失神地望着上铺和天花板之间的蚊帐。他又抽了一口,然后把烟递出床沿。朱夜伸出手接过香烟,浅浅地抽上一口,在床头凳子上的铁皮罐头盒子里掸掉烟灰,翻了一页书。
  听到翻书声,季泰雅问:“看什么呢?”
  “儿科学。下星期要毕业考试了。”
  “切,有什么可看的!你都看过N遍了。”
  “再看看吧。看了心定一点。”
  “你呀...你觉得读书真的有用么?你读了这么多书,考过这么多奖学金,还不如人家有个好父母。”
  “我觉得在区中心医院当个骨科医生也不错吧。”
  “你过几年就会后悔。说不定根本不用几年,只要几个星期、几天你就会后悔...那种地方闷也闷死了。总要留在大医院,否则前途和‘钱’途都完了。”
  “只不过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说全完了呢?”
  “你不明白的...”上铺喷出一连串淡蓝色的烟雾,“你和我这种外地来的不一样的...”
  “别这么说嘛...”
  同寝室的男生兴奋地撞开门:“我录用了!终于签掉了!祖宗显灵啊!”
  季泰雅从上铺探出身:“看到我的名字吗?”
  那同学犹豫了一下说:“呃...没有...不过学生处的老师叫你去一下。”
  季泰雅皱着眉问:“什么事情?”
  “好象是留本院的名额。”
  “哦?”季泰雅的脸上顿时显出亮色,“是么?你小子可别耍我!”
  “不过,听说不是临床医生的名额。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去了就会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季泰雅从上铺跳到桌子上,然后一边扣衬衣的扣子一边跳下桌子。
  朱夜翘着脚在下铺看书。这时他放下书认真地说:“要是叫你去行政部门做,你这5年的专业不是白费了么?”
  季泰雅一边穿鞋子一边说:“如果找不到能挣钱的工作,我这5年才白费了呢?”
  “钱对你真的这么重要么?”
  “同志!”季泰雅模仿电视剧中领导人物的地方口音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手里有了钱,心里才不慌。没有钱其他一切都是空的。”
  他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寝室门外。雨还在悉悉沥沥地下。朱夜把书合在胸前,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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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省吾捂着鼻子,一边敲法医病理室的门,一边预备好了一张职业性微笑的面孔。
  门开了。李斌狐疑地望着门外的瞿省吾。
  “你好!我是平安保险理赔部核保员瞿省吾。”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名片,但手在离西装还有3公分的时候停止。他想起自己是在做不应该做的事情,原则上越少留痕迹越好。为了掩饰尴尬,他把脸上的笑又堆多了一些:“我想核实我们一个投保人的死亡。”
  李斌问:“你说的是谁?”
  瞿省吾咳嗽了一下:“是...是名叫季泰雅的,普济医院工作的那个人。”
  李斌有点摸不着头脑:“死亡证明不是我们这里开的呀!你得去找医生或者局里的...”
  瞿省吾赶忙打断他:“因为这个人比较特殊...那个...他涉嫌骗保,所以我们要证明死亡的就是他本人...所以...所以我要亲眼看一下...”
  李斌再次把瞿省吾从头打量到脚。瞿省吾呲牙努力地笑着,背后已经渗出汗水来。
  李斌回身关上了门。
  瞿省吾垂下双肩,不知是该欣慰不用去看不成形状的死人,还是该懊恼没有完成使命。他咕哝了一句:“靠...”
  门“啪嗒”地开了,李斌递上一张单子:“把这个申请单填好。你可以看尸体。不过,你看了就行了么?”
  瞿省吾赶忙推出面具般精确的微笑,举起手机:“这个!有摄像头的!”
  他跟在李斌身后走下长长的两边贴着瓷砖的走廊。两个人的脚步声反复回荡,听上去象重锤敲击人心。走廊其实并不长。但是单调重复的白色瓷砖迷惑了人的视线,仿佛它是个无始无终自我重复的迷宫。开始瞿省吾还四下张望,越往里走福尔马林和腐败的甜腥味越浓,他越走越害怕,后来干脆低下头只顾走路。
  李斌拧开一扇金属大门,用力推开。一股冷气从里面冒了出来。瞿省吾打了个寒战,顿时立定不敢再走一步。只见里面墙上镶嵌着无数个巨大的抽屉,每个抽屉上有个锁,锁眼下面有个把手,把手上方插着一块小小的牌子,精炼到只有2、3行字,却是一个人一生的总结。李斌指了指一个抽屉。瞿省吾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暗念“阿弥陀佛”,慢慢走上前去,用手机的摄像头对着抽屉上的牌子拍了一张。拍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往下看着地面。李斌系好口罩,双手握住抽屉用力一拉。一股糊臭味隐隐冒出。李斌戴上手套,拉开蒙在尸体上的淡蓝色无纺布,用大拇指指了指:“喏,自己看自己拍吧。”
  瞿省吾两眼死死盯着地板。他开始彻底后悔答应朱夜来干这种事情。他的包里有一个厚塑料袋,口袋里带着从快餐店里拿来的一次性勺子和小摊上买的水果刀。不过不要说李斌一直没走开,就算他走开,瞿省吾自己也不见的有勇气去取尸体的任何部分。他心里不断地骂着自己。
  这时李斌说:“哎呀!不好意思!开错了!不是这个!”他手忙脚乱地拉好无纺布,关上抽屉,然后拉开旁边另一个。
  瞿省吾轻咒一声:“靠!”他又拍了另一个抽屉的小牌子,然后,咬着牙眯着眼睛往抽屉里看去。
  “叮啉啉!”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吓了一跳。
  “快拍!”李斌催促道,“我马上要去接电话!”
  瞿省吾抹了一把汗,喘息着说:“你去接电话,我自己拍也好...”
  李斌说:“不行。我不可以让你和尸体单独在一起。”
  瞿省吾吁了一口气:“哦!谢天谢地!”
  “谢什么!你倒是快点拍呀!”
  不得已之下,瞿省吾匆匆拍了几张,李斌快速关上抽屉,上了锁,走向门外。瞿省吾紧紧地跟在后面。电话铃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在长长的走廊中回荡不已。在走廊的出口的小办公室,他们终于看到了响个不停的电话。李斌接起电话:“喂...哦,是我。什么?朱夜啊?早就下班了。真的没看到。他有手机的呀....对对对,号码就是这个...他手机关了我也没办法...如果看到他?不上班的时候他来这里干什么?哦,知道了,如果看到他就马上稳住他,然后报告,我知道了啦!”他挂上电话,给瞿省吾开门。
  瞿省吾的脸早就笑到发僵的地步。
  他一出市局总部的大门,便警惕地四下张望,看看没有人在盯梢,走了一段,又蹿到马路对面走了一段,在一个车站停了一会儿,然后再次穿过马路,来到街角。他伫立四望,看到路边大排档上有人放下报纸,向他招手。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在朱夜面前坐下。朱夜付了面钱,和瞿省吾一起走上街。他低声问:“怎么样?”
  瞿省吾咳嗽几声,说:“该死!什么也没弄到。那家伙盯得死紧。只拍到几张照片。”
  “什么?”朱夜失望地说,“唉!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么?照片先给我看看吧。”他接过瞿省吾的手机,看了看说:“你的手机这么高级,肯定能调出和弦铃声吧?为什么还用这么老套的铃声呢?”
  “手机的和弦算什么和弦?”瞿省吾不屑地说,“真正的和弦是---不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怎么样?”
  朱夜按着手机的功能键,翻着图片往下看。他一边看着一边摇头:“不行,这个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你自己看看--”他把手机屏幕翻向瞿省吾。瞿省吾连忙别过脸:“不要给我看了。你说不行就不行吧。我反正是没这个本事了。”
  “实在不行我自己去吧。”
  “你坐下!”瞿省吾拉住朱夜说,“别去!我在里面还听到人家要捉拿你的电话。现在他们到处都打过招呼了,看见你就要逮你的。你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当然是回医院。我还有工作。”
  “我和你一起回医院。”
  “靠!你脑子出问题啦!那里肯定到现在为止都是警察。你去岂不是从一张网跳进另一张网吗?”
  朱夜握着拳头说,“我要帮你一起调查。我不能让他这样白白死去。再说他们肯定以为我不敢回医院。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到底要找什么?”瞿省吾说,“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证明他是被人杀死的?”
  朱夜说:“我要找他体内组织的标本,看看他有没有被人下药。”
  “难道法医不对自杀的人作常规麻醉药检查的么?”
  “做的,但是只是常规检查而已。最多查查常用安定之类安眠药。”朱夜皱紧了眉头,“可是他是在医院里死的,医院里可以弄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麻醉药,肌松药,致幻剂...”
  “等等,”瞿省吾说,“这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他确实是摔死的,不是死了再被人丢下楼的。这个结论我早就听说了。”
  “他不会去跳楼!”朱夜大声说,“他这么爱干净这么爱漂亮的人怎么会血肉模糊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是被人打昏,就是被下了药失去反抗力,然后才被扔下楼。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肯定都有痕迹可以发现。怕就怕警方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自杀,然后粗粗检查了事。我真恨不得自己去做解剖,我真的恨不得...”他的声音渐渐放低,转成无奈的长叹。
  瞿省吾小心地问:“那么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他死后警察会怀疑你?”
  朱夜无声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瞿省吾试探地问。
  “他的保险单。”朱夜喃喃地说。
  瞿省吾心里“咯噔”一下:“你知道他把你列为受益人?”
  朱夜点点头:“对。他的保单全在我这里。”
  “什么?!”瞿省吾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怎么会这么做?这样一来要让别人不相信你杀死他骗保也难啦!哪有自己还完全没有要死的样子,就把保单全部交给不是亲属的受益人的呢?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他死,而且你碰巧知道他有危险,为什么你不及早提醒他?”
  朱夜伸手制止他:“你轻点!别在街上大叫大嚷好不好?”
  瞿省吾叹了一声:“靠!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真的受不了!”
  朱夜惨然一笑:“说来话长了。让我来慢慢告诉你吧。”
   


2月18日 下午2点47分

  320国道某收费口,巡警随机拦下一辆车检查驾驶证。冬天,戴着墨镜的司机引起了巡警的注意,他不免多看了几眼。突然司机着慌地加大马力冲出收费口。巡警跳闪避开,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爬起来掏出对讲机喊道:“帮我拦下前面那辆蓝色POLO车!捉牢车上的人!”说完跳上摩托车,发动马达追去。

     下午3点25分

  交巡警大队的办公室里,抽着烟的警官接起了电话。他听了几句,眼睛顿时亮起来,把烟拔出嘴巴,对着话筒嚷道:“真的?捉牢了?”
       
     下午3点48分
   
  经济犯罪特别调查局大楼里,2组的警官正在电脑前整理输入数据,撰写报告。外面走廊上跑着另一个年轻的警官。大楼里中央空调开得很热。他只穿衬衫,拿着一张笔记纸,一边抹汗,一边跑过一间又一间用玻璃门隔开的办公室。他奔过2组办公室,兴奋地探头对里面的人大喊:“捉到了!捉到了!”又向走廊底的主管办公室跑去。写报告的人吃了一惊,失手落下一叠笔记,正好按在回车键上,电脑屏幕顿时拉出长长的一片空白。

     下午3点52分

  陆凉仍旧在办公室里和保险公司理赔经理核对着保单和各种保险记录。突然门“嗵”地被扑开,刚才因为手机信号不好而跑到外面去接电话的陈涛生满脸通红地连声说:“捉到了!终于捉到了!”
  理赔经理吓了一跳:“什么?杀人犯捉到了?”
  “不是!”陈涛生指着陆凉说,“你知道的!那个人捉住了!”
  “那个医药代表?”
  “对!”陈涛生说着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我要失陪了。我得马上去调查他。”
  陆凉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陈涛生不解地说:“可这个人和你的案子没有什么关系。”
  陆凉笑着说:“和季泰雅有关的事情现在全和我有关。反正我们这里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下午4点30分

  陆凉跟在陈涛生背后进了看守所。陈涛生的脚步快得他几乎跟不上。陈涛生看见手下的警官便追问:“怎么样?他交待了什么?”
  “他是因为用假驾驶证被捉住的。但是现在完全不抗拒,问什么说什么。”
  “说的可靠性呢?”
  “需要去医院核实。但是从现在已经说出来的,和我们在医院的调查全部符合。”
  “太好了!”陈涛生抑制不住兴奋,“剩下的我自己来问。”
  审讯室里坐着一个40来岁的男子,剃着平头,墨镜插在米黄色大衣的口袋里,脸色铁青。
  陈涛生的问话直入主题:“黄为民,你去年12月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
  “为奇迹药业做推销。”
  “产品是什么?”
  “是**片,治疗糖尿病的中药。”黄为民说得非常利落,陆凉一看就想到这个人做推销员的时候肯定很精干。
  “你对普济医院推销过这种药吗?”
  “推销过。”他换了一个姿势,“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你们其实想问那个临床试验的事情,对吧?”
  陆凉看了陈涛生一眼。陈涛生倏然又变成沉静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对。你最好配合我们,把一切都说清楚,争取从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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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夜推开门,小心地朝暮色中的屋里张望。他身后伸出一双手打开了电灯。在黄色的白炽灯下,小屋顿时显得温暖起来。
  “哇噻!你这小子福气不错嘛!”
  “叫什么!别叫了!”他身后的手一把把他推进屋子。朱夜走进屋子,一个角一个角地看过来。季泰雅甩下外套往门背后一挂,扑到床上,两腿往床沿外一搁,得意地冲着朱夜眯眼笑道:“怎么样?还可以吧?”
  “岂止是还可以!”朱夜在床沿边坐下,“现在居然有单位给职工这样的宿舍!”
  “本来是单位分配给人家的房子,”季泰雅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后来因为面积太小没有人要,所以做单身宿舍用。不要房租。人家搬出去住大房子,现在轮到我享受享受喽。”
  朱夜忍不住在房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房间果然很小,只有10平方米,放下一个柜子、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冰箱后,几乎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墙纸陈旧褪色。钢窗外缘生锈。然而这是位于市中心的成套的公房,厨房就是进门以后的一条短短的过道,但也算是有独立成套。卫生间里还有一只用水泥和瓷砖砌起来的很短的浴缸,有一套暖水管通向装在走道里的煤气热水器。朱夜打了个转回到房间,学季泰雅的样子四仰八叉地往铺着新被褥的床上一躺,双腿搁在床沿上。他舒服得忍不住拍拍季泰雅的头说:“真是个幸福的小巢穴啊!你在这里结婚都够了。”
  “我要结婚做什么?”季泰雅甩开他的手说,“我还没玩够呢。走,我们去吃饭吧。”
  “啊?”朱夜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以为你会做饭给我吃。”
  “难得来一次,”季泰雅从床上坐起来,抬起膝盖爬过朱夜的身体,“还要花时间做饭,太不值得了。今天好好乐一乐吧。”
  “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先看看你的巢穴?”朱夜支着脑袋不解地说。
  “当然不是。”季泰雅轻松地跳下床,走向柜子,拉开门,“要去吃饭当然要先换衣服。”
  朱夜侧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季泰雅解开蓝色羊毛V领开衫的扣子,脱下,叠好放进橱里的一个格子里,
然后很随意地解开白色衬衫的扣子,随手脱下,往旁边的椅背上一挂。他穿着白色紧身背心,在肩背部抠得很深,勾勒出他肩胛骨蝴蝶般的轮廓。朱夜吃吃地笑道:“你日子过得很好吧?我看你胖了呢!”说着他伸手在季泰雅后腰上拧了一把。季泰雅并没有逃避,反而转过身用拇指勾着背心的背带,挑衅地说:“怎么?要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不可以么?”他已经过了青涩的年纪,开始脱尽青春期最后一丝细瘦的影子,肩膀上三角肌的形状隐约可见,背心紧紧裹着胸腹,犹如贴身的第二层皮肤。
  朱夜指着背心带子上的商标问:“这是什么牌子?好象是进口货的样子。”
  “当然啦。是Kevin Klein,和内裤是配套的,一套内衣抵我外套两件呢。外套是小店买的便宜货。”
  “奇怪,内衣买得这么好干什么?又没有人看见。”
  “你这没情调的家伙!”季泰雅从衣柜里拽出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不跟你一般见识!”他穿上衬衫,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几条颜色不等的领带比划了一番,最后放下领带,在领口扣上一只水钻饰针,然后松开皮带,把身上穿的藏青色灯芯绒长裤褪下。久不打排球,远离日晒的生活过了这么些时间,他的皮肤露出本色。小腿上的细毛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他穿上白色西裤。他转过身,手扶橱门站着,望着斜倚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的朱夜。粉红本是最俗气的颜色,但衬着他明澈的眼眸和白晰的肤色,却意外地清爽宜人。隔了几秒钟,他扬了一下下巴:“该你啦!”
  朱夜脖子一支愣:“什么?我?”
  “是呀!你呀!我穿着这样,你准备怎样?还穿牛仔裤吗?”
  “那个...我...”朱夜窘迫地摸着自己的腿,“我们到底去哪里吃饭?不会是什么规矩很大的西餐厅吧?在那种地方吃饭很不自在的。”
  “放心,保证你很自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朱夜仍然窘迫地摸着自己的腿:“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一手?要是早知道,我就穿上西装来啦。”
  “没关系啦!穿我的就行。反正我们以前衣服都是混着穿的。喂!你好象也胖了不少嘛!”季泰雅俯身去搔朱夜的肚子。
  朱夜猛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住手!”  
  季泰雅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怕这个!哈哈哈哈!”
  穿着三件套白色西装的季泰雅首先跳下出租车。接着朱夜迈出车门。他换上了烟灰色的立领套装,额顶厚厚的头发喷了摩丝重新梳过,显得气度沉稳。季泰雅伸手说:“发票给我吧。”
  朱夜伸手阻拦:“你已经请我吃饭了,车费我来吧。”
  “不要多想了。发票给我吧。”他伸手夺过朱夜手里的发票,看也没看上面的数字,往衣袋里一塞。
  朱夜还不习惯他的新衣。他抬头望了一眼宾馆的霓虹灯,拉了拉立领,啧啧道:“泰雅,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泡上有钱的老寡妇了?”
  “去死吧你!”季泰雅轻轻地往他背上捶了一拳,“要泡也要泡有品的。”
  他们坐电梯直上顶楼的旋转餐厅,选定了海鲜西式自助餐。穿旗袍的服务小姐迅速在桌上放上插在银瓶里的石楠和精美的餐具。季泰雅领着朱夜端着餐盘去选食物。装在不锈钢高脚盘里的龙虾和烤金枪鱼犹如雕刻般鲜艳欲滴。旁边既有西式的面包和奶油,也有中式的小点心,包括手指大小的油条,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季泰雅一边走一边介绍给朱夜,什么什么好吃,什么应该蘸什么调料。朱夜忍不住问:“你来吃过几次了?”
  “2次。”他很直率地答道,“这里的龙虾并不是最大的,可是服务比较到位,不会因为是自助餐就偷工减料,所以我还是喜欢这里。”
  “那就是说你已经吃过很多地方?”朱夜往盘子里夹了几块金枪鱼。
  季泰雅不无得意地说:“不能算很多吧!我比较喜欢吃西式的东西,特别是意大利菜。现在吃这种东西的地方比较少,倒是吃杭帮菜最流行。”
  优雅的音乐轻轻流淌。绅士淑女充斥的大厅里,衣香鬓影间,浅笑轻酌,酒未到三分,人已醺。
  修长灵巧的手指握住高脚酒杯,纯净透明的白葡萄酒被包裹塑造出的弧形轮廓里,映照着整个富贵精致的空间。朱夜失神地望着季泰雅端着酒杯的手指,不敢相信这一切。他无意中发现,季泰雅竟然这样切合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仿佛就是为此而生。少一分精致便多辱没一分他的风采。
  季泰雅笑道:“干杯!”
  朱夜回过神来,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干杯!”因为觉得陌生,这一下没有碰好,两只酒杯不是正面相迎,而是差点擦身而过。朱夜有点尴尬,把酒杯送到嘴边,大口地喝下既清冽又酸涩的佳酿。
  他们边吃边慢慢交谈。在高级的餐厅里没有以前在寝室那么自在。但是话题回到自己身上,心的距离便慢慢近了。
  “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季泰雅问,“怎么想着去考法医学的研究生呢?做小医生太忙了做怕了么?”
  “恩。的确是忙死了。不过忙不是主要的。小医生跑到哪里都是这个命呀!”
  “就是。你不是喜欢忙吗?”
  “别提了。不爽到了极点。”
  “不会吧?区中心医院里很多医生学位不高。你应该很轻松才是。”
  “才不是呢。主任自己业务水平不高,但又不许人家比他高。他看不惯我们组的主治医生,老是要压人家一头。我们主治性子比较直,一来二去就是吵架。我们小医生每做一件事情,首先不是想病人怎么办,而是要想怎样既不得罪主任,又不让主治发火。”
  “惨!”
  “更不要提那医保费用的事情。医务科整天盯着,不许费用超标,不许多开检查。结果该做的检查也做不成。遇到重病人大家都推脱。你在普济也这样?”
  季泰雅心虚地笑了:“那还能怎么样?你们医院被医保局压着,我们也一样啊!”
  朱夜盯着季泰雅俊秀的孩子气的脸,笑了:“想不出你板起面孔查病史的时候是什么样。我们那里全是老太太,一个比一个凶。”
  季泰雅“噗”地笑出来:“哈哈,我们也一样!不过现在她们全部被我搞定了!把我当干儿子一样,从来不找我麻烦。”
  朱夜羡慕地说:“哎!还是你行啊!我是受不了。有一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感觉非常不爽。什么都不原意去做。我想该是改变什么的时候了。于是我去考了研究生。我不太会和别人说话,所以我选了法医学。最佩服你的就是你总可以和别人打交道,而且打得不错,不管需要去打交道的是什么人。”他伸手摸摸自己外套的袖子:“你小子混得不错啊!上班不费心,挣钱也多。不要告诉我这衣服多少钱。否则我吃饭会不自在。”
  “呵呵,随便一点嘛!这衣服又不贵,才3000多一点。”
  朱夜立即抬起手腕查看,还好提花桌布依然洁白如雪。他冲着季泰雅小小地挥舞了一下刀叉:“小子!摆阔摆到这里来了?跟你说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见吗?”
  “真的是不贵。好牌子的男装都很贵。这个很普通啦!谁让你长这么胖,只能穿这一套?我橱里那套钢花呢的才是真的好牌子。”
  朱夜叹了一声:“穿这么好的衣服累不累?穿着感觉象是人伺候衣服,整天怕它勾破了弄脏了。”
  “脏了就去干洗。破了就扔掉。”
  朱夜愣了一下,放下了刀叉,表情严肃起来:“泰雅,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得老实告诉我。”
  “什么事情嘛!”季泰雅的脸上有了一点不耐烦,“别吓唬我好不好?有话就说。”
  “就算...就算人家既有钱又有品,你还是要考虑考虑清楚,不能随随便便地就...”
  “哈哈哈哈!你呀你!”季泰雅抵着桌子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很严肃地说:“你以为我只能靠吃软饭赚钱吗?”
  朱夜尴尬地说:“我没有...我只是...还是说你炒股票炒赢了,赚了很多钱?”
  “这个么...我现在不需要。我需要好好享受人生。而且我碰巧有机会自由自在地享受。为什么不去享受呢?”
  “你的钱从哪里来的呢?”朱夜忍不住提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算算你的工资,就算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你傻呀!当然不是我的钱。是有人请我的。请我总不能不吃吧?有人送给我专卖店的购物券,我总不能不用吧?难道你没遇见过医药代表请客吗?”
  朱夜困惑地说:“他们请你,总是有目的的吧?你有什么可以满足他们的呢?”
  “你到现在还不怎么知道是吧?那么我来慢慢告诉你。你知道医院的药事管理委员会吗?”
  “这个还算知道。凡是医院里进什么新药,换什么不同牌子的药进货,都要一个什么管理委员会通过,你说的是这个吧?”
  “对。如果委员会不通过,药厂的新药就不能进医院来卖。如果一种药同时又好几家药厂生产,那么用哪一个牌子的药的决定权也在委员会。药事管理委员会里,医务科、临床医生和药剂科都占一定比例。其中代表管理方的医务科是最重要的环节。所以么,你也知道的啦... ”
  “你这样很危险啊!”朱夜忍不住打断说,“这是贿赂啊!”
  “嘘!你轻点!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肯定不会拿。如果人人都拿,你不拿人家会把你当另类,反而会防着你,我的日子岂不是会很难过?我是为了不要回家乡小医院,放弃了在临床科室工作。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只知道医务科真的是个肥缺。以前在学校里没人会告诉我们这个。医生很穷,医务科的人很凶。但是你想想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凶?就是因为有人给他们权力。有了权力就可以去管理别人。在管理当中就有个人掌握的余地。这个里面很多事情你读再多的书也读不到。”
  朱夜忧虑地看着泰雅:“我觉得你有点变了。”
  季泰雅喝下一大口葡萄酒:“我当然是变了。人不可能总是学校里那副样子。人人都在变,你自己没变,就觉得和人家不一样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恩...我可能是有点散光了...”
  “不要逃避我的问题。你--好象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季泰雅烦躁地放下刀叉,“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既然我不再是小孩子,那么我就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你看这些吃饭的人,他们过着上流生活,难道优雅精致的生活只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么?如果是这样,他们凭什么独霸这种生活呢?”他凑近朱夜,目光相交:“为什么我不值得喝一杯好酒,穿一套漂亮衣服呢?你不觉得我穿着比他们穿着都好看吗?”
  朱夜愣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季泰雅抓着餐盘的手。那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眼睛看着季泰雅的脸:“你注意到了吗?其实,你现在是生活在恐惧里。我很害怕。我怕看到你在铁窗后面的样子。”
  “我?”季泰雅放开盘子,往椅子上一靠,“我会被抓进去?笑话!我才不会被抓进去,除非整个医务科的人都被抓进去。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你敢买新房子,或者装修房子,然后请同事朋友到你家来玩吗?你敢把你喜欢的衣服穿去上班吗?”
  季泰雅微张着嘴,不出声。
  朱夜追问道:“你偷偷摸摸地嚼着龙虾,吃在嘴里真的觉得味道好吗?”
  季泰雅那刀叉指指朱夜的盘子说:“你也没吃过,怎么知道味道怎么样?快吃吧!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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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8日 下午4点30分

  在内分泌病房里,赵强和同事还在耐心地访问知情人。他们问过靠窗的一个老人后,目光转向旁边的24床。那是张空床。赵强问:“这个病人在哪里?”
  旁边的25床说:“是个小孩子。一个下午没有看到他了。”
  “哦?他生的是什么病?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护士插嘴说:“不会的。他没什么病,怀疑尿崩症,但检查了这么些天,只是精神性多尿而已。他父母离婚,没有家长管着,整天到处跑,把医院当作好玩的地方,各个角落都跑遍了。他常常在花园里玩上大半天,到吃饭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
  整个下午没有新的线索,他们一无所获,回到警车上休息片刻,相互交流信息。老王说:“总部来了消息,查到朱夜和季泰雅的关系了。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另外,从一个认识他的巡警同事那里知道,去年年底他们曾经打过一架,旁边人打110报了警。要不是看在情节轻微和同事的面子上,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是逃不掉的。”
  “哦?”大家一起发出意外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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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朱!你的信!”务员从传达室带来一个只写着姓名的信封,放在法医学实验室的桌上。
  朱夜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云海桑拿休闲中心的票子,和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纸:下班就来,小心跟踪。看到上面的字,他皱紧了眉头。
  朱夜穿着雨衣,迎着入骨的寒风,骑着自行车在布满各种酒店、俱乐部、KTV和休闲娱乐中心的繁华街面上走,一面偷偷望着身后。他找到了云海桑拿,在绿化带里找了个地方停车,匆匆走进大门。辉煌的巴洛克风格的大厅里,服务生看到他的打扮,迟疑了一下。他拿出票子往玫瑰红大理石台面上一放,问:“浴室在哪里?”服务生连忙弯腰鞠躬:“欢迎光临!这边请!”
  朱夜三步并作两步往他指的地方走。服务生在身后叫住他:“先生!请先换鞋子...”
  朱夜耐心地跟着服务生,按照指示寄放好鞋子和衣服,用白色大毛巾裹住身体,提了一篮洗漱用品,赤脚走进洗浴区。服务生周道地跟在后面,鞠了一躬,提醒道:“请先冲淋沐浴,然后享用其他设施。”
  朱夜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他往用磨砂玻璃隔开的淋浴间走去,目光一直在雾气中搜寻。他打开莲蓬头,用手背试试水温,伸头往旁边的淋浴间看。他来得早,现在整个休闲中心里人不多。两边的淋浴间都是空的。每次有人影走过淋浴间前,他都紧张地拉开磨砂玻璃门向外张望。他匆匆地冲洗完毕,用大毛巾裹着身体,仅凭脚下不同花色瓷砖区分走道,沿着弯弯曲曲的走道,往水疗池、健身房和按摩池一个一个地方地找去,然后仔细搜寻灯光晦暗的桑拿房和雾气缭绕的芬兰浴室。他来来会会地走,但目光始终落空。他沿着铺了红色地毯的走道走向可供喝茶吃饭休闲区,里面只有几个日本人在喝茶。他回身往通向按摩室的地方去找,旁边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去。
  “泰...”他还没有叫出声,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季泰雅警惕地朝门外看了几眼,反手关上门。耳朵突然落入隔音间的无声中,异样的闷重感觉压住了朱夜的胸口:“怎么回事?”他小声地问。
  这是一间有10来张飞行躺椅的影音室。没有亮灯。墙上的投影屏播放着周星驰的喜剧,但音像关着,没放出声音来。每张躺椅有着宽厚的扶手,可以调节靠背的高低,上面放着铺好的被褥,躺椅前面还有搁脚凳。这个地方是特制的隔音间,外面的声音完全传不进来,只有空调系统低微的嗡嗡声给人的听觉一个基础刺激。这里的设置,与其说是为了让人观看影片,不如说是为了供人安静睡觉。
  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泰雅的轮廓在银幕的色彩变化中时明时暗。朱夜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在微微地颤抖。
  “有没有人跟踪你?”季泰雅压低声音问。
  “你这是怎么回事?”朱夜不解地说,“到底怎么了?”
  “有没有人跟踪你?我看你在浴池那边走来走去。”
  “你干什么呢!”朱夜不满地挑了一张躺椅坐下,“我在找你呢。你既然看到我,为什么不招呼我?害得我到处找。”
  季泰雅抱住双臂,浅浅地叹了一声:“你还是那么直的一个人。”
  朱夜抬起头,没好气地说:“是啊。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象个小孩子,一点也没有变,不如你伶俐。看,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肯定是更伶俐了不是?上次老虎和四眼结婚叫你,你都没来。忙成这个样子!怎么今天突然想到找我,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现在我只能相信你了。”
  “哦。那么你以前相信谁呢?”
  “等一等,”季泰雅蹲下身,跪坐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我们先不谈这些事情好不好?我实在是很需要你。”
  “你怎么知道只要你需要的时候我必然会来?”朱夜抢白道,“我们已经1年没给联系了,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季泰雅沉默片刻:“你不是已经来了么?”
  朱夜愣了一下,转过头去,舒服地躺下:“说吧。有话快说。我还忙着呢。”
  季泰雅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钱?”朱夜仰起脑袋,“你问我借钱?真是不可思议啊!”
  “只是暂时借一下,我半年之内肯定能还给你。”
  “要多少钱?”
  季泰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你有多少钱?”
  “什么意思?”朱夜警觉地坐起来,“你到底要多少钱?不要告诉我是很大的一笔钱。”
  “恩...算不上很大,不过也不少。能有2、3万就好。”
  “什么?这么多?”
  “我知道你才工作没多久,能不能问你家里借一点?我可以写借条给你。”
  朱夜沉吟片刻:“你知道吗?俗话说,朋友的钱不能借。借了就不是朋友。”
  “你怕我不还吗?”季泰雅焦躁地说,“我有几十万的保单,我最近把受益人改成是你。我可以把这些保单都放在你这里做抵押。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拿几十万,保证你不会亏。”
  “你在说些什么呀!”朱夜忍不住站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你不说这些钱是干什么的,我怎么敢借给你?”
  “我有抵押给你,你还不相信?”
  “泰雅!”朱夜撑住他的双肩,“我是在帮助你!我在帮你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能不用钱就解决问题。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花你这么多钱?”
  季泰雅摇摇头:“抱歉...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朱夜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几近轻蔑:“是...女人?”
  “不是的!你想到哪里去了!”季泰雅猛地推开朱夜,在走道上困兽般来回走动。他神经质地走到墙边,用指甲剥着墙纸:“你也太看贱我了。如果是别的事情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到底是什么事?”朱夜关切地走到他身后,“有很多事情如果用钱去解决,只会越搞越糟糕。我知道我没有你聪明。不过我是局外人,离你的鼻子太近所以你看不到的东西,也许我能看到。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泰雅缓缓地转过身:“现在离我的鼻子最近的,大概就是冰冷的铁窗了。”
  “说吧...说出来,你不会再这么害怕。”
  “你...知道tryglinene吗?”
  “不知道。是什么?是新药?”
  “没错。是治疗糖尿病的新药。”
  “用新药过程中出现医疗事故?要赔钱也不用你自己掏钱赔啊!”
  季泰雅急忙挥手说:“你轻一点!”
  朱夜着急地说:“你真的有问题!你怕什么呢!在这里杀个人外面都听不见!”
  季泰雅打了个寒战。电影屏幕上的光线照在他裹着白色毛巾的身上,显得光怪陆离。
  朱夜带着歉意垂下眼睛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会有人要杀你?”
  季泰雅无声地点了点头。
  朱夜也打了个寒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受不了!你给我痛快一点好不好!”
  “新药刚应用在临床上的时候,要先做人体试验,这个你知道么?”
  “恩,听说过一点。”
  “如果这种药曾经小规模地应用于临床,在扩大规广以前,要做三期临床试验。对医院来说,观察病人时监测的指标和医生观察所花费的精力比较少。所以药厂给医院的试验人头费也比较少。但是,如果象tryglinene这样的化学合成物质,从来没有作为药物给人使用过的,就需要做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试验的过程很复杂,需要观察的指标更多,不仅花钱非常多,而且审查需要的时间很长。如果今年这个药要上市,前期的临床试验在2、3年前就得开始了。否则肯定来不及。”
  “那么,这几期临床试验做起来有什么不同?”
  “对病人来说是一样的。他们签署一份知情同意书,然后从负责试验的医生手里领取药片,定时服用,然后定时来医院抽血检查。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可以直接联系负责试验的医生。当然,不同级别的临床试验抽血监测的项目差别很多。这个就只有做试验的医生知道了。”
  朱夜叹了一声:“我开始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季泰雅跟着叹了一声:“你肯定猜不到...我自己也没有猜到。普济每年都要做很多临床试验。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的有学术价值的研究。其他么,就只是让临床医生随便填一些表格,然后交给药厂,让他们拿钱出来。这是医院的一大笔外快。”
  “这个...没人管吗?”  
  “就是因为管得厉害,才改成这样。讲起来医院也算做过什么,比较隐蔽。现在医院要造新的大楼,正到处搂钱。今年的临床试验比往年多了很多呢。”
  “但是对于tryglinene就不能这样了吧?”
  “事情就出在这里。安利曼药厂的医学部代表钱同心找到我们的时候,他们是肯定来不及做一个正规的二期临床试验让tryglinene在明年6月上市了。这件事情是我自己陪着内分泌科的医生一手操办的,前因后果我都很清楚。但是公司非常急。最后提出,如果能及时做完,除了正式的劳务费以外,可以给我们这些具体经手的人一笔客观的谢礼。”
  “所以就答应了?可是临床试验总得有个观察过程,找病人就得花很多时间,快不了呀?”
  季泰雅的脸色变得晦暗:“我到现在还在后悔,金洁那个女人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反对。也许,真的是钱堵上了我的嘴。”
  “什么主意?”
  “开始听上去真的不错。她说她手头有一个贵州药厂的奇迹降糖片的临床试验在做。病人已经全部选好,基础的血糖检测也全都做完。我们只要告诉病人给他们吃的是奇迹降糖片,但实际发tryglinene给他们吃,最后数据供安利曼药厂用,然后随便编点数据给贵州药厂就可以了。这样能最快地加大速度,赶在安利曼的竞争对手的产品上市以前上市销售。这件事情除我们科长和金洁以外,就只有我知道。没有告诉钱同心我们会怎么做,只是保证到时候出数据给他。他很满意。”
  他停了下来。朱夜抱着膝盖坐在躺椅上不出声。他问:“你在想什么?”
  朱夜的声音象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们给人吃...一种从来没有被当作药物在人体使用过的东西?然后告诉他们那是早就上市销售的药?”
  季泰雅急忙说:“trglinene健康人身上做过正规试验,没有发现什么毒性。”
  “在多少健康人身上做过试验?”
  “十来个吧?我不知道。金洁知道。”
  “如果出了事情怎么办?”
  季泰雅焦躁地捶击墙壁:“应该不会出事的。以前我们也做过正规的二期临床试验。都没有出事。可是这次,却有几个病人出现肝脏功能损害。有一个相当重,在普济的肝病联合病房住过院。病人家属找上门来,吵得挺凶。奇迹降糖片的配方只是几种维生素加上普通中药混在一起,没什么作用,应该也没什么副作用。如果真的搞到药厂去,象通常临床试验的规矩一样由药厂赔钱,奇迹药厂肯定会起疑心,这件事情就会给抖出来。如果找安利曼赔钱,他们可以借口我们数据欺诈,不但不会帮助我们给病人赔钱,反而可能连该付的临床研究费都赖掉。我们3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一起凑钱垫上,先陪给病人,把这件事情渡过去再说。可是我手头没有这么多钱。所以才找你。”
  “你怎么会没钱呢?真是不敢相信。”
  “上次你说起钱怎么花的事情以后,我想了个主意,把闲钱全部买了保险。银行帐户容易被查到,保险就不容易被查到。可是保费没那么快退回来。我现在实在没有现钱了。”
  “你可真是聪明啊!”朱夜幽幽地说:“可是,试验试验,就是因为不知道是不是会出事,所以要试验。如果早就知道,那不就不需要试验了吗?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自相矛盾吗?肯定会出事的!”
  季泰雅怒道:“你不要乌鸦嘴!和你没关系!干什么咒我们?”
  朱夜冷笑道:“如果没出事,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找我?”
  堵塞的气体从季泰雅的嗓子里挤出来,化作暴躁的咆哮:“你干什么呐你!现在全世界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连你也插一脚进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看你的笑话!”朱夜也拔高了嗓音,“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难得见你一次,每次看到你都更为你担心。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在大牢里了!你又不是不明白!既然现在要害怕,当时为什么要做?你越害怕,就越想靠钱来让自己安心。不明不白的钱拿得越多,就越害怕。你还要在这条路上走多久?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如果事情败露你肯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当作替罪羊!”
  “你....!”
  朱夜搭住季泰雅的肩膀:“你好好想想!现在脱身还来得及。去向家属说明情况,给院长写个报告,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干完了你就不会害怕了。”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处境!”季泰雅奋力甩开朱夜的手,“万一真的搞得这么都大,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们才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杀了我灭口!”
  朱夜忪然缩回了手:“你在说什么?”他回手指着光影闪动的银幕:“你看看清楚!那是电影,不是真的。你生活在现实里,没有黑手党,没有枪战也没有汽车追杀。你这是怎么了?你真的已经把自己全忘了了吗?喂!给我醒醒!你只是中国一个医院的医务科职员,不是纽约黑手党收保护费的!你给我醒醒,回来吧!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
  季泰雅漠然地摇头:“你还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你不明白我一个人过得多辛苦!我想要挣钱,他们便给我希望和机会,我知道机会后面就是泥潭。这个机会大到没法想象。这个泥潭也深到没法想象。每抓住一次机会就是多往泥潭里跨了一步。他们总想让我相信这没事的,不用担心的。他们拉我陷得越深,我便越不能背叛他们。你以为我不想清白脱身?可是现在就这个世道,能有多少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有什么过错?我只是想比别人过得好一点!你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一堆大道理!”他说完,几乎耗尽了力气,低头垂着肩膀。有一刻,朱夜以为他会啜泣。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他抬起头,冷静地问:“现在,只有你是我能不带条件地去相信的人。我知道你背后绝对没有泥潭。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朱夜冷冷地望着季泰雅,突然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季泰雅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你真的见死不救?”
  朱夜推开季泰雅,大声说:“路我早就指给了你。如果你不往这条路上走,我便不想再见到你。”
  季泰雅急切地拽着朱夜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来交往的结局吗?”
  朱夜厌恶地低头看了看季泰雅抓着他胳膊的手,抬头怒道:“你放手!你让我恶心!”
  期待、焦虑、哀伤、绝望和愤怒依此在季泰雅脸上闪过。他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暮。他的嘴唇半张着,颤抖着,终于没有吐出一句刻薄的反驳的话,而是抿紧了,咬住了牙,一声不吭地突然抡拳往朱夜脸上打去。
  朱夜抬起胳膊挡住他的攻击,叫道:“放手!你这畜生!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们一路扭打着冲出影音室。季泰雅咬着牙一拳又一拳袭来。朱夜高声叫着“放手”,抵挡着逃避。惊慌失措的服务生想来劝架,被朱夜一把推开,跌倒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吧台边,有人急急忙忙地拨了110。
  高效率的巡警3分钟就赶到。打架的两个人已经被4、5个服务生硬拉开,各自按在一个沙发中,背对着背,愤愤地喘气。巡警看到朱夜惊讶地说:“哟!是你!兄弟哎,怎么回事?”
  朱夜缓过气来,揉着鼻子说:“我没事。”他转头对服务生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砸坏什么东西吧?”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对巡警说:“我和那个人有些争论,不过已经解决了。没想到惊动了你们,我很抱歉。”
  巡警绕到他背后看看季泰雅:“你有没有受伤?”
  季泰雅脸冲着自己的膝盖摇摇头。
  巡警呵呵笑道:“就只有这点小事?哦,那么就结束了吧。兄弟哎,下次头脑冷静一点。”
  朱夜点头称谢,站起身,重新系好毛巾。
  季泰雅抬起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求你任何事。”他摒住呼吸,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朱夜缓步向前走了两步,停下身,望着前方,神色空洞。眼前是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笼罩在水晶璧灯柔和光线里的走廊,走廊尽头浴室的瓷砖在雾气中闪着谜魅的光。
  他没有转身,冷冷地说:“钱我会寄给你。不过,在你变成尸体以前,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大步走入远处的雾气中。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20:24:51 | 显示全部楼层
2月18日 下午5点23分

  结束了询问,陈涛生走上露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陆凉跟着走上露台,笑嘻嘻地说:“搞临床试验变相向给医院回扣,私吞医院退回的保证金,伪造变造驾驶证等证件,呵呵,今天还是你收获大呀!咦?你也吸烟?”
  陈涛生闭着眼睛,揉了揉额头。
  陆凉说:“我以为你会很兴奋,然后和你的兄弟们去喝一杯。”
  陈涛生微微一笑:“那是你的作风。”
  陆凉笑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特别。”
  “已有的情报告诉我现在还不是轻松的时候。现在看来,普济医院需要深入调查的事情太多太多。”
  “休息一下,明天再接着干吧。”
  陈涛生扬了一下手里的香烟:“我正在休息。”
  陆凉感叹地笑着。
  突然,陆凉的内部通话手机刺人地响了起来。他接起手机,话筒里传来赵强急切的声音:“快!快!赶快回普济医院来!有突发情况!”


2月18日 下午5点12分

  过了下班时间,行政楼的办公室差不多都已走空。阴暗的走廊里,郑怀德摇摇晃晃地大步走,一手扭着胸前的衣服,边走边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步伐逐渐放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伸手从内袋里掏出药盒,颤颤微微地打开。里面还剩下最后一粒药。他哆嗦着手去剥封住水泡眼包装的锡纸。药丸一半探出了包装。他把嘴凑上去含那粒药,手一晃,药丸跳了出去,落到走廊墙角边的门缝下。他喘着粗气弯下腰去拣,粗肥的身体痛苦地佝偻成“3”字形。那粒药离他的脚只有2厘米,在晦暗的木制地板上白得刺眼。他向药丸探手,手指已经触到了药丸光润的冰凉感觉。突然,他一阵眩晕,濒死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压在他胸口。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倾向墙壁,撞在泥灰剥落的墙上,把白大衣蹭得灰一片白一片。他撑着墙壁勉强向前,一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再望去,那粒救命的药丸已经卡进地板缝里。他抬头看着走廊的长度,绝望地低下头,不顾地板的肮脏,蟾蜍般伏下去舔那粒药丸。他越舔,药丸便越往地板缝的深处去。弯腰曲背使厚重的肉身压迫着他衰竭的心肺,让他不堪重负。他最终放弃,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行政楼通向门急诊楼的斜坡,撞开弹簧门,倒在门急诊楼的放射科前水磨石地面上艰难地喘息。看到他的白大衣,路过拍片的病人家属好奇地凑上前。
  郑怀德面如死灰,嘶哑的嗓子里重复着无意义的丝丝声,手指着走廊。
  担架,急迫的脚步。
  心电监护机,盐水架。
  呼喊的护士。
  焦急的医生。
  心电图拉出一条沉重的长线,然后是凌乱细弱颤动。
  “call麻醉科准备气管插管!准备心内注射!准备电击除颤!call院总值班!call院长!”急诊内科当班医生一叠声地叫着。
 

2月18日 下午4点50分

  朱夜给司机指了边门的方向。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走下出租车,瞿省吾摸着头说:“靠!真有你的!你现在回到这里不怕吗?”
  “他们认为我肯定不敢再来。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朱夜冷静地说。
  “你真的要陪我找病人的病史?”
  “我会比你更快找到。”
  “其实你并不知道肝功能损害的是那几个病人,你更不知道什么人最后会死掉。他们不一定死在普济。”
  “他们最有可能在普济的联合病房住院。那是几家被普济管理的地段医院。因为不在普济本院,影响范围可以控制得比较小,同时又便于管理。如果病人病情加重,联合病房治不了,就会转来普济的急诊。”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揭发医院的黑幕?”
  “没有证据以前不能随便打草惊蛇,否则他们很容易就可以销毁所有证据。”
  他们一路走着。边门进去是垃圾房和供应室灰色的平房。朱夜面色凝重而坚定。
  瞿省吾问:“你最后寄给他多少钱?”
  “3万。”
  “靠!这么多!哪里来的钱?”
  “自己的一点积蓄。问父亲借一点,再问同事借一点。”
  瞿省吾意味不明地笑着说:“然后他就把保险合同给了你?”
  “寄给我。”朱夜纠正说。
  瞿省吾呵呵地笑:“你可真是有洁癖呀!”
  他们到病史档案室的时候,鲁巧音正要下班。朱夜在走廊对面门框的阴影里等待。瞿省吾耐心地和她交涉。最后在瞿省吾保证绝不偷拿病史,且看完病史会锁门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身份证做抵押,加上100元强生出租车代价券换得了她的同意。鲁巧音一走,朱夜便闪进档案室,关上门。他们在各个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找到了几本重要的出入院登记。打开去年第三季度的出入院登记本,望着密密麻麻的记录,瞿省吾倒抽了一口冷气。
  正值下班时间,院子里陆陆续续传来人声。下班的人相互打招呼。来探望病人的家属互相讲着勉励的话。暮色如同随风下坠的落叶,开始轻柔而缓慢,风过了,遍笔直地落向地面。
  朱夜拉亮电灯。背后墙壁里传来隐约的隆隆声。瞿省吾吓得手心一阵汗。他从桌上抬起头,尴尬地问:“这里怎么到处都是怪声音?”
  “没有啊!”朱夜说,“只是氧气管道在压力调整的时候的声音嘛。这楼原来是病房,改作办公室后氧气管道没有拆掉,房子又老了,所以有这种声音。我们以前实习的时候就是这样。”
  “病房啊...”瞿省吾的背后也开始冒汗。他回头看了一眼。通向病史库的走廊门关着。然而,不安仍然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他小心地问:“那么说,这里以前也死过人?”
  “笑话!医院的病房怎么可能不死人?”朱夜指了指天花板,“你怕鬼?”
  “我...不怕...”瞿省吾嘴上说着,心里却无甚底气,“我只是讨厌怪声音。刚才好象还有什么响动,好象很远,不过也可能隔着几层墙壁,其实就在很近的地方。”
  朱夜说:“声音多的是。医院么,手推车、病人的呻吟、供应室的蒸汽消毒设备,声音自然要比别处多一些。仔细听听就知道是什么来源。不信,你听。”
  他们竖耳倾听,四周却无缘无故地安静下来。
  “你瞧,没什么可怕的。”朱夜说。
  深深的走廊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嘶哑的刮擦声,在两人的耳膜上掠过,激起胃部一阵阵痉挛。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屏息再听。
  又是一声,这次比前一次更强烈而决绝。然后是令人恐惧的“咯咯”声,仿佛临死的人最后的喘息和呛咳。
  朱夜和瞿省吾几乎同时跳起。
  朱夜抢先推开门往外跑去:“是人!那是人的惨叫!”瞿省吾跟在后面边跑边叫:“怎么办?怎么办?在哪里?警察是不是还在医院里?”
  他们急速在走廊里跑。迷宫样的走廊仿佛吞吃了瞿省吾的感官,他远远地跟在朱夜身后,唯一能接受的外界信息是走廊顶灯昏黄亮光和无灯处黑暗交替的信号。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
  “在哪里?”他听见朱夜大声吼,仿佛水雷在潜水的人耳边炸响。
  “那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刚刚跑过去!”
  “快送他去抢救!我去追!”他看见朱夜俯了一下身,接着听见朱夜砰砰的脚步声。
  他喘息着,远远地站定,两腿不住地发抖。然后才看见穿着白大衣的身影俯在流血的小小尸体上。一张苍白无血色的孩子的,左额有一块胎记。那个穿白大衣的女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抱着尸体沿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吃力地走了。
  他拖着步子往前走,逐渐接近事件发生的地点。然后他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是通向各个方向的走廊,墙上一片飞溅的血迹,蔓延到地上,粘稠而污浊。空气中充满了空屋的宿潮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倒退了两步,惊惶地四望,努力回忆来时的路,然而脑海中只有光影交错的斑驳。迷路的恐惧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胃。他一手捂着鼻子,一面抬头看头顶的灯光,希望从中发现一些可以指路的蛛丝马迹。
  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墙壁顶上接近天花板处的木框气窗。窗玻璃还算完整,但早就积满灰尘,在昏暗中诡异地透着不知何处来的光线。他的目光沿着气窗排列的方向震荡了几次,终于停在其中一扇半开的气窗上。
  一双灼灼的眼睛,正从灰尘后面死死地盯着他。
  “哇--”他张大嘴巴,猛烈地呼吸着,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
  那双眼睛消失了。瞿省吾惊魂未定,抓着自己的脚踝哼哼着。他的目光追随着老旧木板缝隙里模糊的隆隆声,从上往下,沿着墙壁的踢脚线,越来越接近他的身边。他赫然地张大眼睛,面前的一扇擦痕遍布的木门缓缓拉开,现出一双套在病房拖鞋里的光脚。
  瞿省吾哆嗦着沿着那双腿向上看,呆了半晌,终于爆发出噎在喉咙里好几分钟的一个字:“靠!!”
 朱夜奔出大楼,跑上停车场边的路。他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行色匆匆的探病家属,并无飞奔逃命的人。他揪着路过的卫生员吼道:“有没有看到有人跑过?”
  那人惊恐地摇头。
  正在警车旁说话的警察的目光转向吵吵嚷嚷的人。老王叫道:“哟!那不是朱夜嘛!我们找了他一半天,他却在这里!”
  他们走上前去,老王隔着老远问:“朱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朱夜喘着气,愕然望着走过来的警察,松开了手。那卫生员惊魂未定地缩到一边。
  朱夜定了定神,问老王:“刚才里面出事了...有个孩子被杀了...凶手应该是从这边跑出来...你们正好站在这里吗?”
  警官们不约而同地点头。
  朱夜急忙上前问:“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跑过?”
  警官们不约而同地摇头。
  那卫生员咕哝说:“谁跑过?这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跑么?”
  朱夜悚然站定,思忖片刻,倒退了一步叫道:“有人被杀了!必需马上采取行动!我们必需马上...”
  他的话没有说完,赵强握住了他的手腕,沉声说:“不要着急。我们找了你一天了,你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这下可以有机会慢慢说,把一切都说清楚。”
  



2月18日 晚上7:05
  
  陆凉坐在医务科办公室的桌前,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赵强说:“死者身份确定了,是内分泌科的24床,名叫陶小辉,法医做了现场尸体解剖,死亡原因是刀伤,刀从中上腹刺入,向左、向上,直刺破心脏,导致大量内出血,当场死亡。凶器是弹簧刀,上面指纹已经破坏。”
  陆凉恩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断思索着。
  赵强接着报告说:“金洁医生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她指出看到朱夜离开那孩子,飞快地向外跑。她并没有看到朱夜拿刀刺向那孩子,不过她说当场没有看到其他人,血才刚刚从伤口涌出。队长,朱夜可能是凶手!我们要继续审问他。刚才初问时,他一口咬定自己和平安保险的核保员在病史室查阅病史,听到响动才到现场。但是为什么要查阅,他们怎么会在一起,他什么都不肯说。我们的人已经搜查过病史室,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解释完全不能让人相信。”看到陆凉并没有出现往常的工作热情,他停了下来:“怎么了?审问一个同事,你感觉不对劲是吗?”
  “审问...”陆凉重复了一遍,“我先要审问审问我自己,看看我到底漏掉了什么...”
  赵强愣了一下。
  陆凉抬起头,笑道:“那个...那个叫陈涛生的家伙要是在就好了。这家伙脑袋很伶俐,有股子钻劲。不过他现在肯定在忙自己的事情。”
  “你是觉得我们不如他?”赵强不满地说,“他是办经济案的,没有办凶杀案的经验。他那套方法是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去套。如果我们也象他那样,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办完一个案子。”
  “那是因为凶杀常常是突发事件,作案人多半没受过什么教育,目的很明确,作案手法也不可能太隐蔽。但是,这一次...嫌疑犯既不缺胆量,又不缺知识。”
  “那又怎么样呢?”赵强烦躁地随手从拨号盘左上方一个接一个地按着电话机的按钮。
  突然,陆凉的口袋里电子音乐声响了起来。
  陆凉抬起眼睛,伸手在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一个贴了标签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只银灰色的手机。赵强看看手里的手机,又看看医务科的电话,脸上露出迷惑而后恍然的表情:“队长!这不是你暂扣的朱夜的手机吗?”
  “你按了什么?”陆凉追问说,“是不是编码的快速拨号键?”
  “应该不是!”赵强急切地查寻着压在玻璃台板底下的电话编码,“那上面都是两位数。我刚才按的是拨外线,然后是‘1’,这里没有‘1’这个编号。编号最小的是区医保办公室,编号‘11’,然后是平安保险核保人的手机,编号‘12’。”
  陆凉按下手机的“切断”键,马上说:“你再来一次!”
  赵强的手指准确地按在电话拨号盘上。朱夜的手机再次响起。他们共同从抽屉里找出电话机说明书,吃力地翻看着那些外语。果然,快捷键的编号既可以是二位数也可以是一位数。但是现成的办公室用编码都是二位数。
  “队长!昨天晚上从这里打出去的是朱夜的手机!”赵强兴奋地说,“打电话的人一不小心按了1和2两个键,打通了核保员的这样编码。根据现在的编码,别人不会知道编码也可以是一位数,也就不知道朱夜和这里的联系!朱夜肯定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凉突然笑了出来。赵强不解地说:“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很象侦探小说的情节吗?”陆凉说,“你刚才还在说别人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可是...”
  “可是我同意你的看法。”陆凉出人意料地说,“刚才我已经向总部了解了朱夜的背景资料。他和季泰雅的关系非同一般。找到他必然是一个突破口。”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扣紧领口:“这世上有很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总有人得去做。走吧,我们把朱夜带回总局去继续审问。”
2月18日 下午5点23分

  “我不怕鬼...”瞿省吾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往后退,他整洁的西裤在地上拖出两道灰痕,“...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南无阿弥陀佛...”
  一只消瘦颤抖的手伸向他的肩膀:“朱夜...”
  “我...我不是朱夜...”瞿省吾吓得靠在墙上,“我没有欠你什么...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朱夜...”那人“嗵”地一声倒下,向前倾倒在瞿省吾的肩膀上。瞿省吾双手高举,大叫一声:“啊------!”然而,随着那人喷在他脖子上的温暖气息,瞿省吾的战栗逐渐平静下来。显然,这是人而不是鬼。他抬头看了看昏暗的走廊顶灯,又伸头看了看刚才打开的那间屋子,看到墙上有一个日光灯开关。他扶起那人,半拖半抱到屋子里,重重地把他放到地上,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关上木门,打开日光灯。他的手,仍然在剧烈地颤抖。
  灯下,是一间没有窗户,只有另一道木门的堆满杂物的房间。躺在地上的人穿着陈旧报废的病号衣裤,外裹一件脏得发灰、散发潮气的蓝色工作棉袄,光脚套在一双塑料病房拖鞋里,脚趾冻得通红。他动作迟钝,蜷着身子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瞿省吾拉开房里的另一道木门往里看,居然是一部扶梯,通向上方的通气道。扶梯上有血迹。他俯身撩开地上的人的头发,看到的是一张摔得青肿的脸,流血的鼻子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然而,这千真万确就是普济医院医务科副科长季泰雅的脸。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西装,连续咒了几句:“靠!我靠!”
  季泰雅终于翻过身,靠着楼梯蜷缩坐下,迷离的目光在瞿省吾的头顶到胸前的高度上下晃动了一会儿,干裂的嘴唇吐出嘶哑的声音:“朱夜...朱夜走了...”
  “靠!你才发现!”瞿省吾蹲下身,抓住季泰雅的肩膀,“你还活着?你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居然还活着?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出来?你那老同学差点没把我吓死,现在你要彻底把我吓死是不是?我招你了?惹你了?干什么这么跟我过不去?”他用力摇晃着逐渐闭上眼睛的季泰雅:“说话呀!你!昨天晚上给我打手机的也是你对不对?”
  “昨天晚上...”季泰雅勉强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搂住自己胸口的棉衣,盯着瞿省吾的脸,木然地过了几秒钟。
  “昨天晚上!”瞿省吾大声说。
  “嘘!”季泰雅竖起一支手指,惊恐地指了指门外。瞿省吾打了个冷战,摒住呼吸听了一阵。不知远近的地方,传来氧气管道的呜咽。
  季泰雅扶着瞿省吾的胳膊站起来,往扶梯上爬。瞿省吾刚要问,他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回过头去爬扶梯的时候,一阵头晕,脸色发白。瞿省吾忙从背后托住他:“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小声问。
  季泰雅没有答话,继续往上爬。瞿省吾只得跟着一起爬上去。爬过几格扶梯,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长长的箱笼中,身下是临时搭建的木屋顶,左侧是分隔空间的三合板,右侧是灰蒙蒙的玻璃气窗,气窗上安着褪色变形的胶木换气扇,扇轴上缠绕的丝丝缕缕的干结灰垢有尺把长。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一边四肢着地地爬,一边低声问。
  季泰雅没有回答。
  他自己逐渐看出来,这个空间是个恰巧多余的奥妙产物。原先从走廊上的门进来,是开间很大的房间,和更大的带阳台的套间,完全是老式医院大病房的格局。在改造的过程中,病房首先被废弃,变成办公室、图书馆和会议室,为了方便而从另一侧开门出入。然后,为了重逢利用空间,人们在可以通向老走廊的外套间里用木板分隔房间,并且各自向走廊开门。这些木板分隔的房间常常在原先的房间里搭出阁楼。为了保持一定的通风,这些阁楼没有搭到底,而是在外套间和内间之间留有一定空隙。善于利用空间的人在内间的侧墙上装上换气扇,把各房间的阁楼间的空隙连起来当作通气道用。而这些通气道又常常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楼梯、走道、露台相通。
  突然,季泰雅停了下来,用胳膊肘指指旁边。瞿省吾伸头看去,右下方的气窗外,正是病史库房。从病史库房的走道门看出去,病史室外间办公室的门开着,他的手提包和资料还放在桌上。瞿省吾看了看季泰雅,不满地说:“要我爬下去拿东西?靠!我的西装...”他低头看看自己墨黑的手掌,咒了一句,推开一扇气窗,从上面跳进房间。他机警地先关上门,然后收拾起东西,把包从气窗的缝隙里递出去。季泰雅示意他关掉病史库的门,接过他的包放到一边,然后伸手来拉他。
  “你行吗?”瞿省吾问。还没得到回答,冰冷的手就伸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妈呀...”他不情愿地攀着墙壁往上爬,“我真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是活人...”
  待他爬上通气道,季泰雅关上气窗,接着往前爬。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精力,爬的速度加快了。没几分钟以后,他们从一扇窗子里,跳进一个三角形的空间。这是某处楼梯的斜面下,斜坡上挂着一盏白炽灯,地上扔着一张露出海绵的破床垫,角落里还有一瓶矿泉水和一盒汤水结着油冻的盒饭。有一扇门通向楼梯外的走廊,但走廊本身又被贴着封条的生锈铰链门封着。走廊里堆着一些柜子,里面七倒八歪地放着过时的医学杂志合订本和发黄的试验记录本。
  “这是...什么鬼地方?”瞿省吾掸着头发上的蜘蛛网问。
  “糖尿病实验室的后门。”季泰雅回答说,“看走廊上的那间屋子,走进去用钥匙打开里面那道门,可以通到糖尿病实验室。”
  “那你为什么从这边爬过来!”瞿省吾没好气地说。他已经看到了自己西裤上的破口。
  “门锁着,我没有钥匙。”季泰雅说。
  瞿省吾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怎么?你是被人关在这里的?”
  季泰雅靠着墙,在床垫上坐下来,疲惫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你怎么不说话!”瞿省吾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又回到他身边,“谁把你关在这里?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既然你没有死,那个死人是谁?”
  季泰雅两手大把擦揉着眼眶,十指合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有点迷糊...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
  “你在这里睡了一天了!还迷糊什么!”瞿省吾嚷嚷说,“到底谁把你关在这里?”看到季泰雅慢慢沉入睡眠,他拎起水瓶,把里面的冷水泼在他脸上:“嗨嗨!醒醒!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季泰雅打了个冷战,勉强睁开眼睛:“别...这水有安眠药...”
  “什么?”瞿省吾吃惊地看着手里的瓶子里残余的透明液体,“谁下的药?为什么要药你?”
  “金洁...”
  “她?为什么是她?”
  “完了...全完了...”季泰雅抱着自己的膝盖,“到了这个份上,全是我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报应!这是报应啊...”
  “喂!别睡过去了!”瞿省吾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从膝盖上拉起来,“金洁为什么要药你?是她把你关在这里?”
  “她说这里安全,只有她有钥匙。”
  “为什么说外面不安全?有什么不安全?”
  “不是不安全,她怕我跑掉,”季泰雅的眼睛病态地泛着红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杀了人...”
  “谁?”瞿省吾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放开了手。
  “完了...全完了...”季泰雅重新抱住膝盖,埋头呜咽着。
  瞿省吾开始焦躁不安。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到处是走道和窗门,然而却处处上着锁,蒙着尘,似乎无路可走。不知锁的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隐藏着,也许却是隐蔽地逃生之路。
  “我杀了钱同心。”季泰雅幽幽地说,“不过我不是故意的。他知道了真相,他是个明白人...他发急了。”
  “你是说,安....什么的那个药厂?” 
  季泰雅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是安利曼药厂。你已经都知道了?”
  瞿省吾略略点头
  季泰雅惨然笑起:“哈哈...连你都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呢?还...还瞒什么呢?哈哈哈...”他的笑声逐渐低下去。
  瞿省吾忙说:“对!这样很好。说下去!说着话你就不可能睡着。”
  季泰雅恍惚地看着紫姬脚前的一小块碎纸片,自言自语般说:“陈仲培一死,我就知道瞒不下去了。不是再凑几万块赔给家属的问题...我担心...对,我是害怕了。害怕不知道到底还会死多少人。害怕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会发生。我提出中止试验,但是金洁不同意。她觉得这次仍然可能糊弄过去。如果贸然行事前面的努力就全废了...关键时候,郑怀德不表态。”他抬起头,发红的眼睛看着瞿省吾:“你大概已经知道,这个临床试验用的是奇迹降糖片临床试验的病人吧?奇迹降糖片早已上市,在临床试验开始前不需要测肝功能之类辅助指标。实际上糖尿病实验室只给他们测了血糖。所有病例报告表上服药前肝功能的数据都是编的。陈仲培可能原来就有慢性肝病,在药物作用下突然暴发加重。照道理象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参加这种临床试验。一开始没有测肝功能,责任全在我们。如果家属告上法庭,光凭这一点我们就死定了。他死的时候,第一阶段的临床试验已经结束,病例报告表一式三份,其中一份已经送到安利曼公司作为档案保留,现在再改已经不可能。重新开始选病例更来不及。如果提交的数据有错误或者虚假,我们不但拿不到钱,公司还要起诉我们。反正我们是死定了!”他说到最后一句,眼中泛出青幽的绝望。
  瞿省吾小心地说:“我...明白。可是,这和钱同心有什么关系?”
  “他发急了...光火了。项目出问题他的饭碗就要丢掉。这个临床试验投资很大,同时在几个医院开展。如果我们一家医院作弊,其他医院同期做的试验数据全部要作废。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对手前面上市了。公司的损失非常惨重。他可能被当作我们的同谋一起起诉。”季泰雅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虚空的远处,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说完这段话,疲累地往后靠着墙休息。
  “但是,你还是告诉他了?”瞿省吾小心翼翼地问。
  季泰雅无声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不想活了?”
  “我害怕...我已经忍受了太长时间...已经被调查了2个月,每天都在害怕...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然后他发急了,要去告你?”
  季泰雅摇摇头:“他急疯了。昨天晚上,他又来找我。他来的时候已经不善。我们在办公室从9点半谈起,一直谈到半夜。他越来越激动,后来竟然掏出刀来说如果我不给他把这件事情摆平,就同归于尽。我吓坏了。这时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没有...一个人...”他悲苦地垂下头,在肮脏的棉衣袖子上擦着眼睛。
  瞿省吾默然地等着。
  季泰雅擦去眼泪,继续说:“我逃出门外...他在后面追...他在楼梯口追上了我。然后我们一起滚下楼梯。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象一只田鸡一样抽搐着。他摔断了脖子,还没断气,但说不出话。”
  瞿省吾说:“然后你找了金洁?”
  “我没有别的办法...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我是叛徒。然后她找来一部轮椅,我们把他放上轮椅,送到科技楼顶,哪儿晚上没有人。她要我把的衣服换给他,再把他头朝下扔下楼。钱同心个子和我差不多,以前碰巧知道我们血型也一样。她让我躲一阵,她会指认那是我的尸体。然后再想办法。我那时已经完全没了主意...我只记得,钱同心的身体翻过栏杆的时候,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根根地贴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就从头发缝里,恶狠狠地瞪着我。那...那已经不是人的眼神...”他说到这里,紧紧闭住眼睛,双手捂住额头。
  “醒醒!还不到睡觉时候!”瞿省吾推了推他的身体,“是金洁安排你躲在这里?你怎么知道她给你下药?”
  “我早上吃了她拿来的东西,到下午3点才醒。我已经连着连着一个多月晚上不吃安眠药就睡不着。她怕我不听她的话,再打乱她的计划。”
  “你没带手表,怎么知道几点钟?”
  “我看到了24床。他告诉我时间。”
  “谁?”
  “内分泌科的病人。一个小孩。他大概早就在这些通道里爬进爬出,走得很熟了。刚才那条路就是他带我走过的。他在找我。他在一个夹层里偷听到了金洁和郑科长的话,知道我藏在某个地方,但他不知道是哪里。他到处地找,觉得很刺激。他告诉我警察的调查,还说金洁和郑科长正在一个杂物间讨论怎么处置我。我听了他的话,勉强爬着跟他去。在那间杂物间,他爬下扶梯,隔着木门偷听,我头很昏,爬不了扶梯,手脚并用爬到通道另一头透过气窗看着,正巧看到金洁和郑怀德吵的很厉害。郑怀德脸色都变了,几次掏出心绞痛药片吞下。最后他扬手掴了金洁一掌,转身就走。金洁的脸色变得要杀人一样血红可怕。那小孩吓得转身直往扶梯上爬,不料一转身却碰开了扶梯外的木门。金洁吃了一惊。那小孩慌乱地跑出房间,往走廊上跑,被金洁一把抓住...她掏出钱同心的刀,一刀捅下去。小孩象杀鸡一样尖叫起来。我浑身无力,瘫在那里动也动不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她会杀我灭口的...杀人作恶都会成习惯,干了一件就停不下手,一点一点地陷进去。”他苦笑了一声,“以前她一点一点把我拉下去。现在她自己终于也陷下去了。报应...这些都是报应...我没想到这时看到朱夜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时他才来...”
  瞿省吾黯然地说:“如果昨天晚上,你是打的电话给朱夜,不知会怎么样?”
  季泰雅凄然摇了摇头:“他?他手机的快捷键设在我办公室电话机的‘1’上。不过我从来没有拨过。好几次一个人值班的时候想打电话给他。可是每次都是提起电话又放下。我在最紧急的时候,从办公室拨他的手机,却不是他接的电话。他可能早就换了号码。如果是他来,他当然会把钱同心送去骨科急诊。然后后面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他这人就是这死板板的腔调...他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会说什么?肯定是说‘你活该’吧?”他闭上双眼,任凭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流。“我完了...”他哀叹道,“全完了...我该怎么办?她要杀我灭口的...”
  “这个么...其实...很容易的。”瞿省吾小心地凑近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实际上一直是很容易的...你从哪里爬下来的,现在再从那里爬上去不就行了么?”
  “哪有这么容易...”季泰雅仍然闭着眼睛,绝望地哏咽着。
  “你不做怎么知道是不是容易?”瞿省吾说,“你看!我本来今天只要调查几个死人的病史,填上几份表格,然后就可以光光鲜鲜地下班,做我想做的事情。结果呢?我被人吓了两次,先去看一个烧烂的死人,然后看到一个还活着的死人,还在足够打地道战的地方爬了一圈。我最怕死人。我最讨厌弄脏衣服。如果不是我真的做了,打死我也不敢想我真的能做到。现在我这样子虽然够狼狈,可是我还活着,还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你要做的,不过是再爬一次而已。大不了我陪你爬就是了么!”他自嘲地揉了一下鼻子,“反正我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出去。”
  季泰雅慢慢睁开眼睛。
  瞿省吾笑道:“想通了吧?想通了我们一起爬。”
  “朱夜还会在外面吗?”
  “应该在吧?”
  “他会呆多久?”
  “不知道。我想他马上会被警察逮住,拉去审问。他们很怀疑他。我带你去找警察。只要找警察,应该马上可以见到他。”
  “不!”季泰雅痛苦地说,“我不能再见他。我没有脸面再见他。”
  “那...随便你...”瞿省吾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反正想立刻离开这里。这里让我感觉象棺材。”
  “如果你再看到他...”季泰雅犹豫了一阵说,“请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我宁可让他以为我怀着罪孽死了。在他眼里,我早就是该死的人...”
  瞿省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呵呵呵,只要你肯带我出去,要我怎么说都可以。”他咧嘴做了个鬼脸:“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路盲。”

   

2月18日 夜晚9:20

  金洁打开门,看到门外陈涛生和两个部下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不自然起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她依旧圆润甜蜜的声音问。
  陈涛生彬彬有礼地说:“金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你。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有关你们医院和奇迹药业联合进行临床试验的事实。我相信你会很合作地帮助我们。”
  金洁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是嘛?哦,可是...今天这么晚了,而且是在我家里...”
  陈涛生的声音很柔和,但毫无退步的意思:“时间有限。早一点弄清事实,早一点解决问题。你说呢?”
  她转头看看屋里,回头微笑说:“这样吧,我收拾一下,请你们屋里坐。蹦蹦,来,到这边来。”
  一个5、6岁的小男孩穿着绒布睡衣睡裤,外罩圆滚滚的印有维尼小熊的羽绒背心,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金洁亲昵地抚着他的头,把他推出屋外说:“蹦蹦,乖乖,和叔叔一起在外面等一会儿,妈妈收拾收拾东西,你要听叔叔话,别给妈妈捣乱哦!”
  蹦蹦很响亮地“恩”了一声,并腿立正,两手往背后一放,目不斜视。待妈妈关上门,他忍不住扬起头,乌溜溜的眼珠看着陈涛生肃穆的脸,顽皮地笑了起来。
  陈涛生蹲下身,望着蹦蹦的脸问:“蹦蹦,你几岁了?”
  “6岁。”男孩腼腆地答道。
  “爸爸在家吗?”
  男孩摇摇头:“不在。爸爸出差去了。”
  “平时有叔叔阿姨来找你妈妈吗?”
  男孩抿着嘴巴想了一阵子,认真地说:“六一节发优惠券的麦当劳叔叔算吗?”
  另两个便衣警察忍不住笑出了声:“头儿,人家只有六岁,你想问出什么?”
  陈涛生戚然抚摸着蹦蹦的头,微带伤感的眼睛望着男孩纯净的眸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抚来抚去,仍旧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终于顺势捏了捏孩子的鼻子,露出怜爱的微笑。蹦蹦捂着鼻子咯咯笑着说:“我没有说谎啦!鼻子不长的啦!”
  突然,走道的配电箱的短路报警“啪嗒”地跳了一下。金洁家门前的照明灯暗了。屋里传来“咕咚”一声。
  蹦蹦抬头迷惑地看着灯。
  陈涛生抱起蹦蹦,快速对部下说:“马上打110通知巡警,打120,告诉他们准备抢救电击伤。”
  他的部下会意,一人掏出手机,另一个摸出万能钥匙试探钥匙孔。
  蹦蹦大声说:“不用叫120了呀!妈妈就是120呀!妈妈在里面呢!”
  陈涛生注意到蹦蹦的背心后面缝着的维尼小熊图案其实是个口袋。那里面插着一叠叠好的纸。他说:“蹦蹦,你和楼下看门的阿姨要好吗?”
  “要好的。”
  “她一个人上夜班很没劲。我送你到她那里去,让你陪她玩好吗?”
  “好的。”  
  他一手抱着蹦蹦,一手抽出那叠纸,抖开了,走近电梯前,按下“下楼”键,在公用灯下浏览。
  蹦蹦指着上面清秀的字迹问:“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晤...是维尼小熊和古菲狗的故事。”
  “哈!我要听!”孩子拍着手说,“叔叔给我讲吧!”
  “恩...好...我给你讲...那个...有一天,古菲骑着自行车去买汉堡包,路上正好碰见维尼...”


2月18日 夜晚10:18
  
  朱夜焦躁地剥着的指甲。陆凉和赵强突然被叫出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被一个人撂在审讯室,目力不过高墙,耳力不及窗外。
  突然,门开了。
  陆凉站在门口。背后站着瞿省吾,缩着腿,遮掩不住的脏裤子暴露着尴尬,更远的阴影里是陈涛生凝重俊秀的轮廓。
  陆凉沉吟了好几秒钟,突然绽开热情的笑容对朱夜说:“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朱夜身体前倾,急切地说:“什么?你们发现真正的凶手了?到底是谁?”
  陆凉带着笑容说:“今天很晚了。不好意思,消耗了你宝贵的一个休息天。请早点回去睡觉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夜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愤怒,“到底有了什么新的线索?为什么突然转向?”
  陆凉咳嗽一声,仍然笑着说:“等结案后,我们会让你知道你可以知道的部分。现在呢,你也不用再多想了。明天请准时来上班,我们需要你帮忙鉴定一具烧焦的尸体的身份。DNA检测和验伤可是是你的强项哦!”
  在陆凉身后,瞿省吾看了看手表,悄悄拔脚走开。朱夜推开陆凉追过去。
  陆凉收住笑脸,尴尬地咳了一声,转头问陈涛生:“你看我们是不是把他搞得要发疯?还是他把我们搞得要发疯?不过你才是真正把我搞到要发疯的人。我要的东西,几次被你随手找到。”
  陈涛生的神情并未舒缓:“我看你是高兴得要发疯。今天我拼命在找我要的东西,找到了却发现都是你的。”
  陆凉呵呵笑道:“不要这么说嘛!你自己也说过,这两个案子,要么一个也破不了,要么一起破。你忘了么?不过,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杀死季泰雅灭口呢?”
  “从今天早上。钱同心是自己开车到医院来的。因为怕钱同心的车暴露他到过医院,金洁特地去查看他平时停车的地方,却发现那辆白色大众车被偷了。今天她在广播中听到318国道发生连环撞车世故,广播中报出了部分出事车辆的车型。她打过电话到交通大队去证实过牌照号,并且听说司机的尸体已经被烧焦。她意识到那人会被当作钱同心,只要杀掉季泰雅就可以彻底隐瞒昨夜的所有事情。”
  “她和郑怀德讨论的就是这件事?”
  “没有。她发现郑怀德非常胆小怕事,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她头上。她非常鄙视他,不屑于提及。”
  “陶小辉的事情看来确实完全是意外了。他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陈涛生眉毛一扬:“我看不见得。他是寻找刺激的那种孩子。即使你指给他光明的大道,他也会独自向黑暗的走廊里去摸索。这是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只有摸索过的人才明白。”
  陆凉笑了:“就象你把普济医院从上到下摸索过一遍?”
  陈涛生淡淡地笑道:“怎么?不满意?我摸索的又不是你的女人。”
  陆凉哈哈笑道:“这个我绝对放心。她是武术教练。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至少离她两条街远才觉得安全。不过呢,我还是要感谢你。毕竟因为你在得到结果前已经摸索了几个月,才让我用一天的时间就摸索出了我的结果。”
  陈涛生的表情又转凝重:“我还没有得到结果。郑怀德心肌梗塞还在抢救。等他康复后还有更多的事项要调查。金洁已经自杀,牵扯的人物和事情越来越多。我只有加紧调查,在蛛丝马迹消失以前把它们全部整理清楚。”
  陆凉摸着脑袋,笑着想调侃他几句。最终他的手停留在额边,对着陈涛生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2月18日 夜晚11:00

  瞿省吾跳下出租车,对着身后迈出车门的朱夜皱眉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我只是看到金洁抱着那死小孩走掉,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你再缠着我也说不出点什么来!我今天已经被你耽搁了这么久!你还不够?”
  “既然警察们已经说明我不是罪犯,为什么不告诉我?”朱夜追问道。
  然而瞿省吾不再开口。朱夜跟着他穿过幽深的弄堂,走过高墙围绕的走道,来到一幢房子的背面。瞿省吾毫不犹豫地从一个小门走进去。朱夜紧跟着进入。在狭窄的走廊里,瞿省吾和擦肩而过的人打招呼:“嗨!阿四!阿三他们到了么?”
  那人懒洋洋地吸着烟,跟在他身后说:“早他妈的就到了。你小子怎么这么晚?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当然会来!不过被一些小时耽搁了。你瞧,我不是衣服也来不及回家拿就直接冲过来了吗?”瞿省吾脱下外套甩在旁边的衣架上。他匆匆地边走边脱,把毛衣、领带和衬衫一路挂满了墙上的衣钩,露出贴身穿的印着切-格瓦拉头像的圆领T恤。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勾破的西裤,操起一边酒柜旁的冰凿把裤子一侧的膝盖部位割个大洞,粗暴地抓了几把碎布的边缘,把它拉毛。他放下冰凿,接过阿四递上来的BASS,一捋头发,掀开帘子便走出去。
  外面是一个拥挤闷热的酒吧,小小的舞台上放着键盘和架子鼓。键盘手和鼓手已然枯坐等待多时,喝得颇有几分醉意,看到瞿省吾,大声欢呼起来:“哟!终于来了哟!来吧来吧!开工啦!老板!把CD关了!关了!”酒吧里的人有不少熟客,见了乐队全体成员,呼叫的呼叫,鼓掌的鼓掌。瞿省吾拎起一瓶矿泉水往头上浇下去,嘿嘿地笑着,眼里放出光来。阿四背着吉他上场,对着麦克风号叫道说:“大家今天晚上有没有爽过啊?”
  人群中有人喊:“还没有!”
  “想不想爽啊?”
  “想!”几个声音同时高叫。
  “那么,我们‘三四’乐队,陪大家一起爽!”
  “喔--!”人群中爆发出吼声。
  鼓手挥动鼓槌,鼓点激烈地敲击着人们的耳膜。乐队奏起金属味强烈的X-JAPAN名曲“WEEKEND”。人群如痴如狂。专程来听摇滚的人纷纷往台前挤。
  朱夜捂着耳朵,逆人流而上,挣扎着靠近吧台,在角落里坐下。

  演奏间隙,瞿省吾对一个服务生说:“看见角落里那个人吗?给他上一份黑胡椒牛肉饭,记我的帐上。”

2月19日 凌晨3:18

  曲终人散。
  服务生耐心地拖着明知道夜里还会被踩得一踏糊涂的地板。
  朱夜靠着墙壁睡着了。
  老板向收拾乐器的乐队成员打招呼:“呵呵,不好意思。今天结束得晚了。累着你们了。”
  瞿省吾抱拳说:“是我不好意思!是我来晚了!这个周末请大家喝酒!”他披上外套,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走到吧台的角落里,一屁股坐到朱夜对面的位置。
  朱夜疲惫地睁开双眼,朦胧中漠然看了瞿省吾一眼,从梦乡彻底归来,诧异地抬头四望,揉了揉耳朵:“怎么一下子没声音了?反而不太习惯了。”
  瞿省吾得意地笑笑:“我早就习惯了。”
  “没想到你还喜欢这个。”
  “靠!人么...”瞿省吾点上一支烟,“总是穿上西装提着包去上班,会疯掉。为了保持清醒,每星期有3个晚上我来这里,就当暂时生活在别处也好。忘掉经理,忘掉那些发霉的病历,忘掉那些倒霉的死鬼...不过,哈哈,千万不能让公司里知道。不然我进办公室人家会这样看着我...”他做了个斜眼的怪腔,“然后被找机会辞退掉。”
  朱夜指了指面前的空盘子,一手去掏皮夹:“这个多少钱?服务生说你替我付了...”
  “哎,不用,不用了...算我请客。”瞿省吾连忙制止他,“我也算服了你了。我说你呢,也该找点别的事情去做做,学着不要死盯在一个人、一件事情上。否则你那腔调实在太让人头大了。”
  朱夜缓缓地说:“我的腔调...”他摇头笑道:“很久没听别人这么说了。你怎么想到的?是听泰雅说的?”
  瞿省吾心虚地往后一靠,把香烟塞进嘴巴,直摇头:“没...没有的事情...他没说过这个...”
  “什么?”朱夜的眼睛,同样熬得发红,此时几乎要射出火星,“那他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说的?”
  瞿省吾意识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说:“我只听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朱夜急切地追问道。
  瞿省吾吞吞吐吐地说:“昨夜...他突然打给我一个电话,我想他肯定是打错了,而且那时我根本没有听出那是他的声音...你知道,我很晚才回家睡,这时候正迷迷糊糊的...”
  朱夜皱眉说:“那好是他被人杀死以前...他找你什么事?你们说起过什么?”
  “哎呀!我已经说了!他是打错了电话打到我这里的啦!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挂了电话。”瞿省吾不耐烦地吐出烟圈。
  “他到底说了什么?”朱夜渴望的眼睛透过淡蓝色的烟圈,似乎要贪婪地看进瞿省吾咽喉里,捕捉声带的每一丝细微动作。
  瞿省吾的心一动。他掸掸烟灰,故作悬疑地说:“你真的一定要知道?”
  朱夜微微点头。
  “我说了你不后悔听到?”
  “你就痛快点告诉我吧!”
  瞿省吾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悠然说:“他说的是:‘朱夜,救救我。’”他在“朱夜”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
  朱夜愣了一下,反问道:“真的么?你肯定?”
  瞿省吾肃然点点头。
  朱夜两手托住额头,紧皱双眉又问了一句:“就这些?”
  瞿省吾吸着烟咕哝道:“别老盯着我啦!早点回去吧。天亮了还要上班。”他站起身,拉了拉外套的衣襟,头也不回地向舞台后幽深窄小的走廊里走去。
  在他的背后,朱夜僵直着身体坐在那里,绷紧着下巴憋了一阵,终于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臂弯中大声抽泣起来。
演员表(按照出场次序):
瞿省吾----------香取慎吾
季泰雅----------木村拓哉
陆凉-----------曾志伟
赵强-----------刘德华
陈涛生----------张国荣(合掌--写作时曾梦见和张国荣先生促膝相谈,作为演员兼导演,他自己挑选了这个角色。)
郑怀德----------秦沛
朱夜-----------待排(...干什么看着我?汗...我结巴,我有碍市容,不适合演戏。不要往我这边看...)



后记:
  开始写此文时正好是2003年2月18日。当时还未曾料想一个半月后那揪动多少人内心的一跃。奇怪的是,写作过程中竟然梦见张国荣先生,兴致勃勃地与之促膝共饮,谈文说戏。他很专注于走廊的镜头。而我很悔恨竟然没有多梦几小时。
  写文时正在迷恋魔戒。看THE FELLOWSHIP OF THE RING 的4D9版DVD中,PETER JACKSON谈魔戒原作剧本改编的过程,给我很多启发。正像魔戒,这个故事中也有太多的东西要表达。我原先想的题目是”48小时“,预计情节在48小时内完成。然而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发现要保持情节和逻辑的合理性,48小时显然太长。PETER JACKSON的观点是,为了保证情节快速有效地推进、对读者/观众形成强有力的冲击,绝对不能让不同的人物重复同一件事情相同的内容,要大力砍去那些和主线无关的枝节,即使着些枝节甚为生动有趣。为此我砍掉了两个主要配角,一场有寓意的感情戏,一场很暧昧的感情戏和一些有暗示作用的解释性文字,把全文压缩在24小时之内。
  至于那样的行政楼是真实存在的。我本人差点在里面迷过路。不过在文章一字一句写就的过程中,它也在推土机的轰鸣中,一砖一瓦地化为灰烬,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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