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眼见到他,只觉得俊朗。
他大约25、6岁,高高个子,穿着宽大的咖啡色帆布毛领风衣,戴着藏青色绒帽和相同面料的围巾手套,被房间里的暖气熏得两颊泛着红晕,又不好意思在陌生的地方脱衣服,只是解开了衣扣和围巾,毕恭毕敬地在一边站着,两眼好奇而紧张地望向我们办公室里通向实验室的门。
“还是个孩子嘛!”我心想。
小吴热情地上来和我打招呼:“朱医生!呵呵,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小吴是上海宜家家居的底楼C区经理,在店里被叫做“Johnson”,专门管理厨房用品,几个月前曾经为了别的鉴定事务而和我们打过交道。他是个伶俐的年轻人,很快和我们的同事混熟了。这次俨然以熟人的身份来托我们做鉴定。他和我寒暄过几句,转头向那大男孩说:“陈梦海,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朱医生。”
陈梦海有点僵硬地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似乎还是不能确定到底要说什么,便以更加谦和的笑容来代替。
我说:“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陈梦海局促不安地摸摸自己的手套。小吴推搡他的肩膀,催促他开口。他终于开始说:“其实...就是一个瓶子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声音柔软温和,带着一点西北口音,局促羞涩的样子,好像刚考进大学的农村学生。
“什么瓶子?”我问。
“‘卡帕’玻璃瓶,2升半的那种。”小吴补充道,“大概有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个大号可乐瓶的高度,“厚玻璃做的,带不锈钢盖子。”
“为什么叫‘卡帕’?”我仍然不太明白。
小吴说:“就是它的商品名。宜家的东西各成系列。‘卡帕’系列有碗、盘子、瓶子、各种小碟子和餐巾。这次陈梦海要找的就是一个2.5升的卡帕玻璃瓶。”
“在哪里找?”我眼前开始出现宜家商场如迷宫一样的货架和神庙一样庞大的仓库。
陈梦海急忙应声说:“这里!”
他飞快地转过身,围巾末梢飞旋了半圈。他拉开办公室的门,我看到走廊里有一架平板车,上面堆着3、4个纸箱,每一个都有29寸电视机箱那么大,大约50厘米厚。
“等等...”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小吴向陈梦海瞥了一眼。陈梦海定住身,手指摩挲着平板车的把手。他这么老实听话的样子,让我想起刚找到新家的流浪犬。小吴神秘兮兮地朝我递了个眼色,弄得我更加糊涂。他关上了办公室门。我也照着样子关上实验室门。他皱眉思忖片刻,压低声音说:“他来宜家还没多久,可是,上头...正打算把他从宜家辞了。”
“哦?他不好好工作么?”
“其实呢...也不是...”他似乎很为难地低头思索了几秒钟,抬起脸,一脸暧昧的笑,“他们想给他个面子,让他主动辞职,或者抓他个小辫子。他也感觉到了,所以特别小心,不想出任何差错被人抓到把柄。”
他的笑容让我感觉不怎么舒服。我问:“为什么要被逼迫他辞职?”
“他换过好几个部门,粗手笨脚,常常弄坏商品。有一次,一块崭新的羊皮坐垫,刚刚从仓库里拿出来出样,一转眼就让他弄上了圆珠笔油。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除了弄坏商品,有一些关于他的风传…”他仍然那样笑着,没有意识到我的不快,“他和一个男的关系很不一般。那人一直来找他,前一阵子几乎是天天都来。不管商场里有没有顾客,他们都会很亲热地窃窃私语。现在的小青年真没责任心,还没到下班没心思工作了。这些事情一件件看是挺小,可是积多了,人家对他印象自然就不好。反正他在宜家是呆不下去了。嘿,事情也奇怪,那男的这两天反而不来了。这年头工作可不好找哇!为了这些小事丢了饭碗真不划算。”他挤眉朝我笑笑。
我保持无表情的面孔,等他说下去。
他接着说:“本来这也不关我什么事情。只是我这个人心肠软,看他也挺可怜的。这次能帮帮他就帮帮他吧。你们是专家,有高科技手段,找到这个瓶子应该不困难吧?希望它还没被人买走。”
我说:“技术的确是有。可是法医不是万能的。我得知道案情。”
小吴忙说:“其实这个事情的经过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带他来你这里。后面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和你说吧。”他转身伸手去开门,手触到门把手以前转头对我说:“那个男的到底是他什么人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恩,完全是猜想,猜想啦!呵呵!”他说完,打开门,咳嗽了一声。陈梦海听话地跟进门。
他拍拍陈梦海的肩膀:“你自己对朱医生说吧。我还要上班去。”
陈梦海惶然地环顾房间,目光汇聚到小吴脸上,言语中泄露出掩盖不住的慌张:“你真的要先走吗?”
小吴再次拍拍他的肩膀,朝我挤挤眼睛:“有什么你想要买的东西,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处理好,品质没啥大问题,价钱至少对折哦!”
我淡淡地说:“心意领了。东西就不必了。”
他咧嘴一笑,亲切地挥挥手,消失在门外。
我转向陈梦海说:“我很忙。你需要找什么,请用最简单的话直接描述一下。”
这个大男孩揉捏着围巾角,脸涨得通红,眼睛不敢朝我这边看。我想象不出如果经理直接地让他走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他只是惨兮兮地站在角落里任凭别人摆布。
“那个瓶子...”他好不容易开了腔,又犹豫了一下,换了更小心的口气一一解释说,“是放在底楼C区卖的--我的工作是整理C区的货架;另外还做打烊清扫....”
我打断他的话:“你只要直接告诉我,你要找的是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一个卡帕2.5升瓶子。”
我接着问:“宜家把这种瓶子全部放在底楼C区出售?”
他答道:“是的。全部在厨房用品这边。”
我发现这种简单问答很有效,于是继续进行下去:“你是说你要找的这个瓶子还没被卖掉?”
“恩,应该还没有。”
“你知道它应该在你带来的这一堆瓶子里面?”
“对对!要是它还在就太好了。应该还在里面。”
“你要找的这个瓶子,和其他瓶子有什么不同?”
“它可能被弄脏了。”
“被什么弄脏了?”
“那个...”他明显地犹豫着,眼神不时瞟向门外,可怜的围巾被他撕拆到经纬毕露。“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有点被耍弄的感觉:“你要从一堆一模一样的瓶子里找出一个,而你并不知道这个瓶子被人放过什么东西,你甚至不确定这只瓶子是否正在这一批里面。你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惶恐地说。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而眼神却闪烁不定,仿佛被人欺负却叫不出对手名字的孩子。
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还在拼命解释:“上一批货出样才一星期,这种瓶子卖得慢,前次出样到上次出样隔了4个多星期。所以我猜应该还没卖掉吧?JOHNSON吴和我一起盘过货,2天里只卖掉4只...”
“好了好了,”我忍住笑,阻止了他孩子气的一板一眼的叙述,“你怎么知道有人弄脏了它?”
“JOHNSON吴告诉我的。他比我仔细。”
想到陈梦海刚才慌慌张张地冲出门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手足无措地问。
“没什么...请继续说,”我说,“不用管我。”
他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看着我,犹豫着说:“JOHNSON吴说那个人老在C区这边转悠,看上去不象买东西的人的样子。那天我正好休息,他在那里呆了很久。以前他也来过几次。昨天也来了,而且呆到很晚。他好像拿什么东西蹭了一个卡帕2.5升瓶子。”
“小吴觉得他蹭的是什么?”
他焦急地说:“他也没看清楚。”
我拿起一个瓶子,掂了掂分量,顺手往桌子上一放,发出沉重的闷响。我说:“这些瓶子看上去都是完好的,照样可以在宜家卖出去。只不过有人蹭了它一下,你们有什么可担心?”
“JOHNSON吴担心他往上蹭脏东西,让我们被顾客投诉。”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选择C区的卡帕2.5升瓶子?”
“他...”陈梦海尴尬地迟疑了一下。
我抢先说了我的推断:“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特地来找你而不是买宜家的瓶子。小吴误以为他在污染你们的商品。但其实他只是想告诉你他来过了,他没有找到你所以给你留了记号。”我一口气说完。陈梦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沉默了很久。
我说:“怎么样?”
“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终于松动了口气,“是我躲着他。”
“哦?”
“他来了好几次了...我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我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应该是明白点什么了。“你喜欢过他么?”我单刀直入。
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什么?”
“你喜欢过他么?”我重复了一遍,“他,那个人,那个一次次来找你的男人。”
“没...没有。”他的目光不停地在现实和梦幻中闪回,似乎无意识地回答。
“你既然不喜欢他,有没有直接对他说过?”
“我说...说过一些...可是...”
“可是他并不接受。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你,是因为他非常在乎你,是吗?”
“他这个人很难缠。”
“你觉得他留给你的记号最有可能是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陈梦海烦躁地揪下围巾,甩在自己胳膊上,“我要是知道,我还会这么烦心吗?我真是烦死啦!”他慢慢地从桌上收回目光,聚拢在我脸上:“你真的有魔法吗?为什么这么快就看破我心事?反正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不管怎么样,请你无论如何也得帮我一下忙,帮我找一找这个瓶子好不好?”
我故意说:“如果找到了,你会怎么样?”
他窘迫地蠕动着嘴唇,仿佛他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最后终于发出了细弱的声音:“你想要的话...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渐渐内陷,仿佛要全部收回身体的最深处。
我哈哈一笑:“我和你开玩笑的呢。”
2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忙得很。公务改革的成果之一就是需要填写的表格越来越多。案头工作几乎占据了1/3的时间,还要给进修生和研究生写教案。扩招风已经刮到刑事科学与鉴定研究所来了。直到下班前,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空,给自己泡了杯热水,握着杯子打算理一理思路,计划一下今晚和明天的安排。热茶悠然地冒着蒸汽,袅袅婷婷地升向空中,变换出迷人的风采,诡异而妖娆。我已经昏昏欲睡,无心去欣赏它的美丽。
一声开门声。我没有睁眼就知道是研究生刘哲。退伍军人特有的脚步声是他的个人标记。
他的山西口音独特而急促:“朱医生,仓库门口那些瓶子是你的么?”
我眼前突然闪现过陈梦海边走边回头,直到最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灰色水泥葡萄藤架下的身影。
“啊...是...”我从梦境中回过神来,迅速地被还有一件工作没做完的事实压倒,很快地沮丧起来。我放下茶杯,从椅子里站起身说:“我会来收拾的。如果今天弄不完,我会先放进仓库去。”
刘哲兴致勃勃地说:“没关系。我和你一起检查吧。反正回寝室也没事情做,还不如从你这里多学点什么。”
“快别这么说,我自己来吧。”我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他比我大2、3岁,已经做了父亲,但对我们所里的人都很客气。推阻了一番,他仍然是摩拳擦掌不愿离去,我也就没再推辞,和他一起把装着瓶子的平板手推车拉到实验室里。
人生是一种很奇怪的进程。有些事情单独看来完全是微不足道,可是在某个关键时刻发生,却能改变人的一生。例如好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早晨,假如我不曾穿过医院后花园去病史室,我就不会见到那个人。也许我现在还在医院里当着写病史、换药拆线、做手术助手的菜鸟医生,偶尔向窗外远眺发发呆,随着比我更年轻的同事的陆续到来而一点点地消磨着,由小菜鸟慢慢变成老菜鸟。
假如在这一天,我没有让刘哲和我一起整理检验玻璃瓶,那么以后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他热情地把一箱沉重的玻璃瓶搬到试验桌前,拆开了箱子,顺手抽出两个来放在桌上,回头问我:“先做什么检测?”
我摇头道:“请记住不要用手拿被检验物品,你的皮脂和指纹都印在上面了。”
那山西汉子愣了一下,抹一把额头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呀!又忘记了!不过,这批东西没有送检清单,不知道是谁的呢。不知道要查什么呢?”
我苦笑道:“这是人家私人托我帮忙的,不是正式送检的东西,不用纪录,也不用填写清单。”
他高兴地说:“哦!太好了!我最恨那些表格!哎,天黑了,我先把灯打开吧。”
他说着,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我看到他按的是紫外线灯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他,只好低下头用白大衣袖子蒙住眼睛,大声说:“这不是照明灯!快关上!这是消毒用的紫外线灯!”
他并没有关灯,而是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出室外。
我放下手臂,急匆匆地说:“请你要小心一点!这实验室的很多东西对人体都有损害。紫外线会刺伤眼睛。快点戴上墨镜去把它关了吧!”
刘哲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还在想,是不是要去拿四甲联苯胺。”
“血迹检测试剂?”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只卡帕2.5升厚玻璃瓶。它们正在紫外线照射下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混合着波浪状深紫色条纹,仿佛被人用混着泥浆水的抹布匆匆抹过,泥浆干透后在玻璃表面结成了成片的细纹。
但那不是泥浆,是血迹!
我吃了一惊,顾不上紫外线的刺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实验室关上紫外线灯,从柜子里拿出专门用于血迹检验的荧光灯,戴上护目镜,细细地照射这两个玻璃瓶。血液中含有特殊的蛋白质,在特定波长的光线下可以被激发出亮蓝色的荧光。我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在荧光灯下,玻璃瓶的亮蓝色条纹缓缓地起伏,如心脏规律的搏动。仅仅把荧光灯往乘着瓶子的纸箱上掠过,便可以看到底下一大片妖异激荡的亮蓝色,忽高忽低,逐渐变浅,貌似波涛远去的美丽的大海,而深处却掩藏着杀机。关掉荧光灯,在自然的光线下,那一批玻璃瓶完全是晶莹剔透的本色,浑圆纯洁,闪闪发光。
刘哲兴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朱医生!我去拿四甲联苯胺...”
我摘下护目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很快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这些都是人的血迹。
“我们要作DNA检测吗?”刘哲乐呵呵地说。他的表情非常像盯上了猎物的熊科动物。
“我们要先作血型检测。”我说。
“我们俩?”刘哲一拳击在自己掌中,“太好了!大干一场!”
“那可不行!”我马上纠正他说,“这是人血。估计不会少于500毫升,可能还有其他瓶子。这事情要慎重...”我眼前再次闪过陈梦海闪烁的眼神,心中忽然一阵刺痛。也许我该先给他打个电话试探一下他的口风。刘哲目光灼灼的大脸猛然出现在我眼前不到10厘米的地方:“朱医生,还等什么呐!”
理智和常规训练很快占了上风。我平静地说:“我去先给刑侦1队的胡大一队长打个电话。重大刑事案件都归他们1队管。另外,你给法医病理科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先别忙着换衣服下班,有突发任务。”
胡大一8点到法医检验室的时候,显然刚打完另一场硬仗,胡茬还没刮净,双眼布着血丝。“他好几天没回过家了。”一个1队的警员悄悄告诉我。但无论何时何地,猎犬嗅到血腥,都会迅速兴奋起来,进入工作状态。胡大一的鼻子比警犬还要灵敏。
“送检人是谁?”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和你什么关系?”
我回答道:“一个宜家的铺面经理,名叫吴强盛,他的两个邻居在他家门前打架时,他曾经做过证人。他是个很活络的人,和我们有过这次交道以后常打电话或者给我们寄优惠券来。不过实际上我们这里没什么人真的和他相熟。”
“这是谁的东西?”
我深知无法隐瞒,把陈梦海的事情和盘托出。末了我补充了一句:“这些只是我今天在办公室听说的消息。现在暂时还没有任何证实。”
胡大一说:“吴强盛是主动曝光这批瓶子的人。他很可能不知道会被检查出什么。陈梦海是可疑对象。马上调查陈梦海!不过最好不要惊动他。朱医生,你有他的联系方法吗?”
“有。有一个手机。”
“打电话告诉他检查有了些进展,让他来这里。”
“现在?他会来么?”
“让他感觉到有些问题,如果他不想有麻烦的话最好给你些好处。”胡大一呲牙一笑:“他肯定会露面的。”
我一阵厌恶:“我不想这么做。”
他拍拍我的肩膀:“别书呆子气,我只是提供一个策略。其实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把他叫来就行了。”
我用了最简单的。
我直接拨了陈盟海的手机号码,铃声只响了一遍就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他怯生生的声音。
“我是朱夜。”我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钟:“现在?”
“就现在。”
这时他的声音反而显得镇定:“我骑自行车,大概半小时后到。”他顿了一下,又问,“门卫会让我进来么?”
我脱口而出:“我来接你。”然后才想起应该先考虑胡大一的指示。胡大一闭着眼听我和陈梦海的对话,未做任何表示。我转向电话里重复了一遍:“我在门口接你。”
“好。一会儿见。”
我放下电话,看了一眼胡大一。他猛然睁开眼,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对手下一扬头。立刻有人走出房间去布置。我抱着双臂站在窗前,远望夜色中昏暗的水泥葡萄藤架,不知不觉中越抱越紧。
35分钟以后,有人开门来说搞定了。胡大一立刻随他消失在走廊里。我和刘哲一起帮值班的检验员老许继续分析血样。
老许嘟囔着说:“这小子惨了。”
“为什么?”我不安地问。
老许说:“你没看1队那几个人都很累的样子么?他们刚在安徽蹲点打掉了一个抢劫团伙的老窝,快1星期没休息过了。好不容易回到上海,还没回家,又出来这么一档子事情。他们看到那个毛孩子肯定烦得很,恨不能快点把这件事情了掉。”
“那会怎么样?”我说,“他们会刑讯逼供?”
“应该不至于,上面现在查得紧。”老许说,“不过他们肯定会比较烦的。人一烦就容易‘翻毛腔’。除非这小子痛快一点,否则他可惨了。”
“咳!在上海做警察还真不爽!”刘哲应道,“我们家乡那里,谁敢不交待!看不把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丢下试验记录本快步出门。
我对刑侦队一直抱有敌意。虽然我知道他们必须整天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而且在工作中我也看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只是在克尽职守,下班脱下警服后他们中间不乏热情可爱之辈,但我始终清醒地知道他们所掌握的巨大力量会对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那甚至会是生和死的差别。
熟悉的沉重的痛楚慢慢从胃底部爬上来,一点点填塞着我的胸膛。我几乎小跑着快步走向审讯室,把走廊顶一盏又一盏昏暗的顶灯抛在脑后,仿佛要甩开恐惧和痛楚的缠袭。我到审讯室后门前的时候已在喘息。
“军训不合格。”胡大一的脸上泛起嘲讽的微笑,但他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更多的是怜悯。
我顾不上应对他的讥讽,探头从装着铁栏的小窗向里望。从这里可以看到审讯室侧面的全貌。陈梦海低着头坐着,他对面并没有审问的警员,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关上小窗,向胡大一问道:“有什么线索?”
“这好像是我该问你的话。”他一面说,一面远离小窗以免被听到。
“我们合作的话,比对立要轻松得多。”我说。
胡大一笑道:“我一直很合作。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你很可能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关键线索的首要发现者。”
“还只是可能么?”我淡淡地说,“为什么不接着审问呢?”
“他哭了。”
“哦?”
“他说完全不知道那些瓶子是怎么回事,然后象个小孩一样哭了。”
“哦!”我悬着的心突然放了下来,“他没事吧?”
“恩,能吃能喝。”胡大一呲着牙齿笑道,“问话的时候他说还没吃晚饭。小陶给他一大杯茶,一大碗面条,他全吃光了。”
我脑海中不觉跳出猛吃猫饭的野猫的形象,“那你们就不再问了?”
“朱医生!我们的警员也是人,也要吃晚饭呀!”胡大一在我背上捣了一拳,“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
“我…我来取指纹。”
“你的薄膜呢?”
我这才察觉自己刚才的失态。我装模作样地伸手在白大衣口袋里摸了一阵,然后正色回答:“我忘记带了。我要回去拿。”
我尽量以正常的步伐从他面前走开,穿过走廊,回实验室抓了一个指纹采集工作盒,尽快赶回审讯室,在进入胡大一视野前放缓脚步,神闲气定地走过他面前,进入审讯室。
“陈梦海。”我公事公办地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来,眼神如被逼到墙角的野猫。他看了我几秒钟,慢慢地点点头,然后恢复垂首不语的状态。
愧于自己的无情,我垂下眼睛走到他面前,打开印制指纹的工具盒。胡大一在背后看着我们俩。按照工作常规,见证人是必须的。
陈梦海很配合地伸出手按了双手指纹和掌纹。他沾了墨汁的手无辜地悬空着。我把手伸进白大衣,在裤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团餐巾纸。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几天前吃麦当劳时多余的餐巾纸,上面还有麦当劳的记号,不但已经揉得不成形状,而且粘上了裤料灰色的纤维团。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把餐巾纸团递给他。他默不作声地接过,交换着两手擦着。
我收起指纹采集工具盒。胡大一消失在门口。空气中飘来一缕烟味。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陈梦海。他仍然低着头。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按了下,起身准备离开。
他突然说:“马永华可能已经死了。”
我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吃了一惊:“谁是马永华?怎么死的?”
他含泪的眼睛望着我:“我不敢告诉警察。我只相信你。你能帮我吗?我听他说起过你。”
“你说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听见人家叫他’TAKUYA’……”
我心中一沉,胸中如同被一把钝镐狠狠砸下,粗暴地刨开。血泊淹没了那张熟悉的清秀的面孔。
陈梦海急切地拉住我的衣襟说:“他说你心又好,人又牢靠。再怎么麻烦的事情都可以托付给你…….”
记忆迅速把我拉回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无助地握紧了陈梦海的手腕。他焦急地说:“我真的盼他还有救。只要能让他活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他已经死了,别人再怎么样对他,他也不知道了…那还有什么用…”
“够了!”我大吼一声。
听到我的声音,胡大一的影子迅速出现在门口地面上的光影中,身体被灯光夸张地拉长,形如猎犬。
我微微张开嘴,还没说出半个字,胡大一已经冲到我们俩之间,大声喝问:“怎么回事?你!放开他的衣服!两手举起来不许动!”
我趁机把剩下的事情丢给他,抱着指纹采集盒走出审讯室。我独自走在昏暗的走廊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泪水压抑回去。
3
虽然没有尸体、凶杀现场等直接的证据,重案组还是花了一点力气在这件蹊跷的事情上。一组探员巡视了宜家底层的售货点和仓储区一些可疑的角落,暗中盘问了一些可能知情的人。但在商场或仓库里没有发现任何严重刑事犯罪的痕迹。
没有尸体,没有凌乱的现场,没有铺溅的血迹。没有人敢确定到底是不是有人意外送命。也没有人敢决定释放陈梦海。
“也许是恶作剧吧?”几天以后,刘哲百无聊赖中问我。
我摇摇头:“不像。那是很多血。”
“其实血在水里冲稀了,再涂抹别的东西,也可能看上去比实际要多得多。”他思忖一阵,又自问自答地说,“关键是要解开动机。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做?他的目的是什么?解开动机了,就好找嫌疑犯了。可是严格来说我们还没发现罪行,更不要说嫌疑犯。那么我们最基础的工作,应该是从寻找罪行开始……朱医生,你说对不对?朱医生?”
我被他的声音从凝思中唤回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扫了几分兴,低头继续看专业书。
其实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比他知道更多内幕消息。这些消息直接来自陈梦海。在我确认这起事件的性质之前,我暂时不想把这些消息透露给办案的干警。他们拥有太大的力量,可以快速地解决一些问题,却又能轻易地毁去某些人的一生。
马永华在上海一家托运公司工作。他和陈梦海既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交往甚密,通常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最近5、6天马永华不再出现。
那天我找了个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在询问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尽量保持着中立严谨的态度,小心地避免提起联系他和我之间的那个人的名字。
我问:“你为什么觉得他已经死了?”
“他在打包公司做,常常押运重要的货物去偏远的小地方,好几天不露面是常事。但是手机总会开着。”陈梦海大概在被拘押时整理过思路,说话开始比较有条理,“从19号开始我就打不通他手机了。拨过去总说没有开机。他做业务全靠手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开机。”
“也许他的手机丢了?”
“那他也会很快打电话给熟人,告诉他们新号码。而且,手机丢了,人不会丢。去再远的地方,总该有回来的时候。可他就是再也没有回来过。什么消息都没有。”
“你去过他公司吗?”
“没有用的。那是私人老板开的小公司,在上海设了一个办事处,只有他一个办事员。打包工都是临时有事才招来的计件工,货运工是老板调度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打过几次他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没有人接。”
“那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公司里。公司在育婴堂路,离火车站北广场不远。”
“什么人会要他死?”
“我也说不清。他说起过,做打包托运的都是私人老板,竞争很厉害。可能有人对他下手脚。也许他走长途的时候出了车祸。”
“如果他真的出事了,和那些瓶子有什么关系?”
“JOHNSON吴说19号那天他来过,在厨房用品部呆了很久,还拿起过卡帕瓶子。我猜想,要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来不及或者不方便说,他可能会想个变通的法子留个信给我。”陈梦海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无助表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常常喜欢给我一些小小的惊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留了什么话在那里……”
那张熟悉的脸,断断续续地浮现在抹不去的血色里,同样无助和绝望的眼神刺痛着我的心。
“行了行了,”我挥挥手说,“让我再想想……”我并不是刑警,刑事侦查只是选修课程,而且我也没花太多心思在那上面。从现有的信息来看,的确是一笔糊涂帐,没有来由,也没有结果。
“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陈梦海恳切地说,“我在上海一个可靠的熟人也没有。JOHNSON吴一说起你,我马上就想到他说起过的话……”
“我知道啦!”我触电般地退开几大步,“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整理一下思路。”在他再次提到那个名字以前,我已经甩门而去。
然而光是的思考无助于解决这个迷团。我做了一件最简单、最直接的事情:去了一次海华打包托运部。
这家托运部坐落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路名叫“育婴堂路”,但已经看不到任何教会建筑的痕迹。道路西边是杂乱的平房和小厂房,东边已经只见残砖剩瓦,偶尔有一堵没倒的墙,上面用暗红的颜料涂了大大的一个“拆”字。
海华打包托运部在一条弄堂口,紧挨着一个小杂货店,和一家大众浴室相对。我两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周围环境。当我接近托运部挂着环形锁的铁栅栏门时,懒懒散散斜倚在浴室门口的一个民工打扮的年轻男子朝我投来警惕的一瞥。
他的打扮虽然近似于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但头发修剪得短而整齐,手很干净,一看就是暗中监视的刑警。我装作无关的路人,两眼望着前方,保持均匀的速度走过了弄堂口。我始终感觉得到戳在我脊背上的怀疑的目光。
我越来越觉得陈梦海的想法不是无端的胡乱猜疑。问题是,谁杀死了马永华?为什么要杀死他?
我思忖再三,没有把这些线索告诉刑警队的同事。我一直在思索着有没有其它可以突破的地方。
刘哲“啪啦啪啦”地翻着书,嘟囔着:“真是无聊!课题大纲交上去这么久了还没有答复。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你还有什么学分没有修满吗?”我提醒说,“这段时间比较空的话正好去上上课。”
“还差2、3门,不过考试肯定没问题。”刘哲说,“就是实习报告比较麻烦。我的‘高级刑事鉴定’的现场采样报告还没有写完。”
“哦?是吗?”
“总也不给我安排案子,我写什么好呢?”这个大块头抱怨道。
我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写报告,不知道写什么,还不知道抄什么吗?”
“这玩意儿全抄书也不成啊。最好有一个人家搜查过的现场,让我再过一遍。等我自己写报告的时候可以参考人家的记录,再完善、完善,哈哈哈哈…”
闲着也是闲着。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不如,我们申请去宜家仓库做一次现场采样吧。”
让刑事侦查与司法鉴定处的高主任以法医教学的名义去申请,相关的证明很快就开下来了。商场坐落在几条高架路环抱的一片空地上,占地很大,地面只有2层。正门前空地上搭了一个白色的帐篷,里面出售打折的特价品。其中很多是被人流碰坏或在反复的摩挲下有了小小暇疵的样品。走进大门,要先上自动扶梯进入二层家具商场。然后按照指示牌的路线顺着用宜家家具布置的一个个房间沿途浏览。急于进入一层厨房用品和布艺展示区的顾客,可以在指示牌上找到通向楼梯的捷径的标记。
进入商场的人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捷径标记,穿过两间卧室围墙之间的空隙,就到了餐厅门口。从那里顺着楼梯下楼,走过几个家居品展示区,就是厨房用品区。一层的结构比二层更复杂,巨大的空间被高大的货架隔开。但顺着指示牌的指引,货架之间有几处空隙,构成捷径,可以让性急的顾客扰开其它展示区,直接到玻璃器皿、园艺工具等展示区。换句话说,如果熟悉地形的话,宜家商场并非迷宫,只要走上一小段就可以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宜家商场方面表现出了高度的重视和配合,当天的值班经理Steven郑陪我们在现场调查。一行人来到底楼商场收银处前,从排着长队等待付费的人群间隙里,望着里面成排的高达天花板的货架,我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汗。这样查找真的能查到什么吗?简直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如果有一个明确的怀疑目标就容易得多了吧!我们在货架间和商场的厨房用品部门逐一查看,一无所获。根据Steven郑的介绍,宜家的出货非常快。我们现在看到的货品和基本上都是两个星期之内上架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星期以前,犯罪现场的蛛丝马迹仍然存在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我们折到正门,一路走捷径,不到5分钟就找到了玻璃器皿展示区。
我看到一个销售终端前一个工作人员正在记录货物出售的信息。商场里布满类似的终端。对一些大件的商品,销售人员可以从这里通过电脑网络直接通知仓库包装发货。
我们绕着放卡帕玻璃瓶的圆形货架走。这些瓶子大小不等,但口径和结构一模一样,活像参了军的一家子,愣头愣脑地排满了货架。刘哲翻看着这些瓶子。我觉得这不会有什么用处。假如事情真的发生过,那些瓶子早就已经卖掉,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批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注意力放在货架的周围。我不断地想象着一个人围绕货架等待着陈梦海的场景。那个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而等待的期盼和会面的幸福却是那么真实而熟悉。我可能正踏着他的脚步在行走。我四下张望,想象着他会看到些什么。
Steven郑始终在离我2、3米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虽然仍然不知道警方的目的,经历了前几天的调查,商场方面变得越来越谨慎。
走到货架和靠墙摆放的货架排之间的一个角落时,我的目光穿过卡帕玻璃瓶,正好能通过一个快捷通道的开口看见旁边布艺展示区。商场通道上放着铁制的大筐,里面放满了白色的羊皮坐垫。在货筐上方挂着一张摊开的羊皮坐垫,下面贴着“原价:298元;优惠价:198元”的黄底红字纸牌。在这个货筐周围,有一个穿宜家标记的淡黄色衬衫的工作人员站在那里。在宜家商场的其它地方,并无货架旁待立的服务员,我特地看了一会儿,只见这个人不断地在布艺展示区的货架和货筐见巡视。
我回过头,Steven郑似乎有第六感觉,已经站到了离我70厘米的地方。还没等我开口,他先介绍起来:“那是临时增加的巡视员。你知道,我们商场是开放售货的,公司的原则之一就是让顾客感觉象在家里,业务人员应该让顾客随便挑选,尽量少打扰他们。可是,中国人的素质,你也知道….老实说,这些开架的商品损耗很多。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生意好了,人流更加大,损耗也更厉害。所以我们临时设立了这样一个人手。”
刘哲凑了上来,说:“哦,我明白,每个超市里都有这种店员的。”
我指了指布艺展示区:“这个快捷通道口是一直有的吗?”
“是。从装修好开始就有的。”
“那些羊皮是做什么用的呢?”
“啊,用处多着呢。”商人介绍起商品来,总是滔滔不绝。Steven郑说:“有很多用法。可以直接拿来从椅子背上搭下来,正好能盖住椅子面,做个坐垫。它们被特地裁剪成一样大小,可以和好几种宜家的椅子配套。或者放在地上、沙发上做装饰。有人喜欢用它做小汽车里的坐垫,又舒服,又气派。有想象力的人还拿它做其它的,我们也说不完。随便顾客那它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有人买回去只是给小孩子抱着玩也有。”
他特地跑去拿了一张羊皮坐垫给我看:“你瞧瞧,这都是整张带毛的绵羊皮,经过特殊处理,又厚又软,质地非常好,可以用十几年。现在是促销的时候。买一张很划算的!把一辆汽车配齐5只羊皮坐垫也才1000块不到。在别的商店里一个仿皮的坐垫也要卖一百好几十块钱!”
刘哲啧啧地咂着嘴,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的表情激起了Steven郑捍卫品牌形象的决心。“你摸摸这个皮,很软吧?很厚实吧?人家坐衣服的羊皮也不过这样。”他把羊皮塞到我手里让我摸。
我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打算买这种东西。这么雪白的羊皮,摸脏了就麻烦了。”
Steven郑感叹道:“象你这么小心的人要是多一些就好了。脏我们不怕,可以稍微擦点干洗剂。怕就怕蹭上圆珠笔印子。哪怕只有一点点,而且在边上,这整张羊皮只能打折放到门口去卖了。这东西很抢手,打了折一放出去马上会被人买走。人家都知道这是好东西么!”
“哦?”我有些不解,“在边上弄脏了可以剪掉一条,不就又可以卖了么?”
“因为它和别的椅子是配套的。如果小了一点,就没法正好盖住椅背和椅子面。而且如果人家想给家里每张椅子配一个坐垫,肯定不希望这些坐垫有大有小的吧?”
我心里突然一动,抬头问:“以前店里每个月损耗多少张羊皮?”
Steven郑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这….这是商业机密,不太方便说….不过我想只有你们知道应该没问题吧?请两位不要透露出去好吧?最多的时候有2、30张呢。”
我又追问:“最近少了点了么?”
“这个月几乎没有了。巡视员没白派。”
我来回走了几圈。无辜的羊皮温柔地搭在Steven郑的胳膊上。绕过放卡帕瓶子的货架,我来到快捷通道口,一手扶着通道口一边站定。
Steven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紧张地盯着我的手。刘哲托着下巴做沉思状。
我收回胳膊,走向Steven郑,拍拍他的肩膀说:“去调查一下Johnson吴,看看他有没有做家居布艺生意的熟人。如果有,到那人店里去看看有没有白色羊皮做的东西。”
说完我拉着刘哲大步向外走:“我们走吧。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其它需要查的了。”
Steven郑惊讶地问:“你说小吴在这里搞鬼?”
我回头说:“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如果我没搞错,顺着这条线向下找,你还可以找到其它宜家报损打折的东西。”
一走出商场,我支开刘哲,在商场门口用手机直接给胡大一打了电话:“我有个线索。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个想法,可能和宜家商场那个案子有点联系。如果你透露一点消息给我,我就告诉你我的想法。”
他有点意外地问:“什么消息?”
“有关一个被警方监视的对象的事情。”
胡大一一点也没松口:“和你没关系的案子你不该问。这是纪律,你应该知道。但有任何线索都要及时上报,这是规定。这你也应该知道。”
我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只有知道了那些消息,我才能判断这个想法算不算个线索。”
在我的判断中,在宜家留下血迹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应该就是马永华。但我需要证据,我更需要知道动机。这件事情远比当初看上去的要复杂。如果陈梦海和马永华是亲密的关系,而马永华因为某种原因被杀死,那陈梦海会有危险吗?他那孩子一样瞪大了眼睛,惊惶而无辜地望着别人的样子,让人联想到他曾经经历过可怕的事情。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不由自主地想保护他,想伸出双臂为他围起一个小小的港湾。很多年前有人为我造起过这样的一个港湾,但我毫不珍惜地弃之而去。如果说历史是错误堆起来的,那么改正错误就能改正历史吗?
胡大一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案子?血型和DNA比对都做了。法医的工作已经暂时告一个段落。除了血迹,没有凶器,没有尸体,没有动机。这么一个无头案子,你为什么忙活?”
“为了不让无辜的人绝望。”
他愣了一下,哈哈笑出声:“少来这一套了。这世上无辜的倒霉家伙多着呢。你能顾得上几个?你打算帮哪个?”
“对我帮上的这一个,会有质的区别。”
胡大一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这人想法简单,又太多愁善感,容易上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参与进来为好。你可以留着你的想法。我不能告诉你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4
第二天早晨,我才刚换上实验室的白大衣,胡大一就踏进了我的更衣室。他胡子拉茬,一副连夜工作的样子,眼里闪着掩不住的成功的喜悦。
“多谢你的线索啊,朱医生。”他慢条斯理地说,“帮了我们大忙了。”
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笑道:“从你的手机里可以听得到宜家商场广播的声音。所以我派人去了你昨天去过的地方,接触了昨晚你接触过的人。然后就一切清楚了。”
我愣在那里,怒火和懊丧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冒。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老练很多了,但和胡大一这样的猎手相比,我还差得很远。
胡大一接着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陈梦海不象是那种有胆子杀人的人。这次我们应该是已经回到正路上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
“你已经怀疑到吴强盛在商场的货品上动手脚,然后让熟人把打折的东西买下,加工后转手倒卖赚钱是吧?”
我点了点头:“你消息真快。”
他笑了笑:“多亏你帮忙,把这‘想法’留给了郑经理。我们的人查到了一家汽配店。很快就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我们把证据往桌子上一放,汽配店的经理马上就招认了伙同吴强盛贪污宜家商品并且销赃的事实。这个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的案子就这么顺便地破了。”
我冷冷地说:“独破大案又立一功。恭喜。”
胡大一并不在意我的讽刺,继续说道:“吴强盛做这种事情一次赚不了多少钱,不会超过几百块。想必是细水长流地干了一阵子了。次数一多,自然容易被发现。”
“他不会为了那几百块钱杀人吧?”我顶了他一句。
胡大一眯起眼睛笑了:“当然不会。但是如果被人看穿就有可能会了。”
我立即问:“是他一再陷害的那个伙计么?”
“为什么你说吴强盛陷害他?”胡大一饶有兴趣地问。
我说:“很多理由。最突出的就是:吴强盛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就是一步步引诱我们相信在宜家商场里有人被杀了:染过淡淡血印的厚玻璃瓶就是一个直接的诱饵。在怂恿陈梦海找我们做鉴定以前,他在许多玻璃瓶上用沾血的抹布涂抹,生怕我们漏过血迹。这一点做得太夸张了。没有人愚蠢到先杀人在自己把自己暴露出来的地步。如果吴强盛被他看穿,所以找个罪名陷害他,让他永远从宜家商场消失,这样对吴强盛最有利。正因为这样,我从来都不怀疑陈梦海杀过人。”
胡大一说:“我只有在有证据或者有动机的时候才怀疑。如果陈梦海要告发他,他不就有动机了么?”
“陈梦海?”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胡大一解释说:“吴强盛在超市小偷小摸这么多次了。如果有个人看到他做小动作,然后威胁要勒索他,那不就有杀人动机了?”
我反问:“你只有动机,没有证据。”
“这就要等你来回答了。”
“我?”
胡大一突然拉下了脸:“是谁私下委托你在查马永华的事情?”
警觉中,我本能地想否认,一转念,我反问道:“你们的人不是盯了马永华好久了么?你应该知道他身边所有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来问我?”
虽然我很能理解陈梦海的忧虑,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让刑警介入会更有利。如果能查明马永华的背景和社会关系,会更容易查找可能杀害他的凶手。毕竟,大约六成的凶杀案发生在有相互关系的人之间。而要查清那些关系,绝对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办到的。
我把马永华和海华打包托运部的事情简单地给胡大一说了一下,末了补充了句:“这是小道消息,不要问我消息从哪里来。反正我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是了。就这么简单。”
他并没有详究,手指轻敲着手表的表壳,微笑不语。
我心虚了起来:“怎么?有什么问题?”
“你什么意思?”
胡大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姿势,舒服地斜靠着更衣柜,双眼紧盯着我,随后微微地笑了起来:“你比我一开始想的要机灵。你并不象人家传说的那么书呆子气。你会看形势变化,随时调整战略。”
“这是血的教训学来的。”我淡淡地说。
他后退半步,咧着嘴笑起来:“那就是说,你过去完全是个书呆子。”
我没有动怒:“随你怎么说。”
“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他的嘴巴笑得更开,牙齿在暮色中熠熠闪光,“你不必多问,就当作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是了:我们的人找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好在他最终还是露面了。”
他吸了吸鼻子,拍打着外套,若无其事地说:“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你。没有你提供的线索破不了这个商场内盗的案子。以后有空多联系!”
他把一叠传真放在我手里,朝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网络时代的进步,使相距很远的人们可以分享共同感兴趣的信息。
在甘肃张掖,一个贪官偷偷造起的别墅里,检查机关的办案人员正在清点赃款赃物。别墅刚刚装修好,还没来得及住人,房主就案发了。房间里有很多还没拆封的家具,从客厅堆到卧室。其中好几件是行贿者买来,由货运公司原封不动地送上门的。在这当中,就有一整只用厚塑料纸、纸板重重包裹密不透风的宜家沙发。办案人员花了好几天时间清点查封,没有人特地去关照这只沙发。
直到最后一天,在其它小件细软都搬走后,有人偶尔发现整个沙发的包装莫名其妙地鼓涨了起来。细看之下,有深红色的液体积聚在沙发包装厚塑料纸的折角里。用力拖动沙发时,从包装破损的地方泄漏出令人恶心的恶臭。
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办案的经济警察,就算是搬东西的民工,也可以猜想到那里面是什么了……
最直截了当的是,沙发包装上的宽塑料封箱带里,还贴着有发货人签字的上海宜家家居商场仓库地址和发货时间。
兰州分局的案情描述和尸检报告几天之内就送到了上海803的重案组。这些报告显然还没有在重案组办公室的暖气里烘热,就到了我面前。
我没有耽搁,马上按照重大案件处理程序,把报告和资料交给主任。
刘哲摩拳擦掌地说:“兄弟们,要大干一场了!”
实验室的人们围拢来看报告,不时有人发出“啧啧”的叹息:
“啊呀呀,找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呀!”
“没想到最后还是找到尸体了!”
“死者是什么人?”
“听说是重案组不知那个分队的监视对象!”
“是嘛!怎么会这样?监视的人干什么去了!怎么人死了都不知道?”
“那家伙和什么大案子有关系?凶器是什么?大家猜呀!”
倪主任先发话了:“这不是随便猜的。下结论得有证据。”
我说:“最好快一点儿。免得被真凶跑了。”
“那人不是已经被逮捕了么?”刘哲问。
“没有直接证据,不能说陈梦海就是凶手。”我说,“我建议再次搜查宜家商场,寻找直接证据,准备提交给检察院。”
金医生说:“我们首先得确定这尸体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然后还得核实这个死者的身分,最后判断凶手杀死他的动机和方法,直到找到足够把嫌疑犯和凶杀联系起来的证据,才能说到底是谁杀了这个人。”
我说:“对,这第一步最关键。”
刘哲笑嘻嘻地说:“这个第一步最容易,连我都知道该怎么做。我去核对尸体和玻璃瓶上的血迹的DNA。”
倪主任点头说:“那就去做吧。”
他们在交谈的时候,我尽可能仔细地读着尸检报告,不放过尸体照片上任何细节。
中午我抽空去了看守所。因为没有保人,陈梦海仍然被关押在那里。
有干警在。我推说要重新取DNA样本,给自己找了一个接近陈梦海的理由。他的头发已经被剃成平头,而且瘦了不少。初看不太习惯。
我把工具盒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摊开取样记录低头开始填写。他木然地望着我,目光里飘一缕淡淡的哀伤。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寻思着该怎样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我悄声问:“如果你取保候审,你会去干什么?”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在上海一个亲戚也没有,没有人会给我担保。”
“我是说‘如果’……”
“去海华托运部看看,再想法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只好去报案。”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这里的刑警?”
“凡是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们都听不见。还有,对他们说了马永华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怀疑是我杀了他。那就糟糕了。我就更没机会搞清他的下落了。”
“有谁会希望别人以为是你杀了他?”
他茫然地望着前方:“没有吧。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我到现在也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马永华身上有什么特征么?”
“你是说什么?”
“伤疤之类东西。越明显的越好。”
“他小时候从山坡上摔下来过,左膝盖和左小腿前面有一片伤疤。”
我暗自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什么?”
“他的左胳膊前面刺过一个‘勇’,后来想去当兵的时候,让美容院洗纹眉的给洗过,洗完了还有一片青。他最后没有当成兵,但也没有重新去刺字。”
我回忆着尸体表面的细节,陷入了沉思。
“朱医生,你好了没有?”干警问。
“我….马上好。”我嘴里应着,打开了取样的棉签包,从中抽了一根,用左手托起陈梦海的下颌,说:“把嘴巴张开。” 我在他耳边低声说:“马永华已经死了。他被人从背后打晕,拿塑料撕裂绳绑住手脚,然后用封箱带贴住口鼻闷死。”
他的双眼突然睁大,吸入的空气好像噎在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呜咽。我忙托住他的下颌,防止他失声痛哭。
“放松,张开嘴,平稳呼吸。”我对他说。他仰着脸望着我,微微启开双唇,双眼已然被泪水覆满。顺应着棉签的插入,他的头进一步向后仰。失去平衡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棉签在唇颊和齿龈间滑动,我挑起他的唇沿,让棉签充分接触他的口腔粘膜。他麻木地顺从于异物的侵入,眼神中充满了无望的悲伤。
无数次,在梦里看到泰雅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眼神。我心如刀绞。
“他不会不明不白地死掉。我们会抓住凶手的。”我在陈梦海耳边说。然后,我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抽回棉签,抓起工具盒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