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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夜】《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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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5 21: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我第一眼见到他,只觉得俊朗。
他大约25、6岁,高高个子,穿着宽大的咖啡色帆布毛领风衣,戴着藏青色绒帽和相同面料的围巾手套,被房间里的暖气熏得两颊泛着红晕,又不好意思在陌生的地方脱衣服,只是解开了衣扣和围巾,毕恭毕敬地在一边站着,两眼好奇而紧张地望向我们办公室里通向实验室的门。
“还是个孩子嘛!”我心想。
小吴热情地上来和我打招呼:“朱医生!呵呵,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小吴是上海宜家家居的底楼C区经理,在店里被叫做“Johnson”,专门管理厨房用品,几个月前曾经为了别的鉴定事务而和我们打过交道。他是个伶俐的年轻人,很快和我们的同事混熟了。这次俨然以熟人的身份来托我们做鉴定。他和我寒暄过几句,转头向那大男孩说:“陈梦海,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朱医生。”
陈梦海有点僵硬地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似乎还是不能确定到底要说什么,便以更加谦和的笑容来代替。
我说:“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陈梦海局促不安地摸摸自己的手套。小吴推搡他的肩膀,催促他开口。他终于开始说:“其实...就是一个瓶子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声音柔软温和,带着一点西北口音,局促羞涩的样子,好像刚考进大学的农村学生。
“什么瓶子?”我问。
“‘卡帕’玻璃瓶,2升半的那种。”小吴补充道,“大概有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个大号可乐瓶的高度,“厚玻璃做的,带不锈钢盖子。”
“为什么叫‘卡帕’?”我仍然不太明白。
小吴说:“就是它的商品名。宜家的东西各成系列。‘卡帕’系列有碗、盘子、瓶子、各种小碟子和餐巾。这次陈梦海要找的就是一个2.5升的卡帕玻璃瓶。”
“在哪里找?”我眼前开始出现宜家商场如迷宫一样的货架和神庙一样庞大的仓库。
陈梦海急忙应声说:“这里!”
他飞快地转过身,围巾末梢飞旋了半圈。他拉开办公室的门,我看到走廊里有一架平板车,上面堆着3、4个纸箱,每一个都有29寸电视机箱那么大,大约50厘米厚。
“等等...”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小吴向陈梦海瞥了一眼。陈梦海定住身,手指摩挲着平板车的把手。他这么老实听话的样子,让我想起刚找到新家的流浪犬。小吴神秘兮兮地朝我递了个眼色,弄得我更加糊涂。他关上了办公室门。我也照着样子关上实验室门。他皱眉思忖片刻,压低声音说:“他来宜家还没多久,可是,上头...正打算把他从宜家辞了。”
“哦?他不好好工作么?”
“其实呢...也不是...”他似乎很为难地低头思索了几秒钟,抬起脸,一脸暧昧的笑,“他们想给他个面子,让他主动辞职,或者抓他个小辫子。他也感觉到了,所以特别小心,不想出任何差错被人抓到把柄。”
他的笑容让我感觉不怎么舒服。我问:“为什么要被逼迫他辞职?”
“他换过好几个部门,粗手笨脚,常常弄坏商品。有一次,一块崭新的羊皮坐垫,刚刚从仓库里拿出来出样,一转眼就让他弄上了圆珠笔油。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除了弄坏商品,有一些关于他的风传…”他仍然那样笑着,没有意识到我的不快,“他和一个男的关系很不一般。那人一直来找他,前一阵子几乎是天天都来。不管商场里有没有顾客,他们都会很亲热地窃窃私语。现在的小青年真没责任心,还没到下班没心思工作了。这些事情一件件看是挺小,可是积多了,人家对他印象自然就不好。反正他在宜家是呆不下去了。嘿,事情也奇怪,那男的这两天反而不来了。这年头工作可不好找哇!为了这些小事丢了饭碗真不划算。”他挤眉朝我笑笑。
我保持无表情的面孔,等他说下去。
他接着说:“本来这也不关我什么事情。只是我这个人心肠软,看他也挺可怜的。这次能帮帮他就帮帮他吧。你们是专家,有高科技手段,找到这个瓶子应该不困难吧?希望它还没被人买走。”
我说:“技术的确是有。可是法医不是万能的。我得知道案情。”
小吴忙说:“其实这个事情的经过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带他来你这里。后面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和你说吧。”他转身伸手去开门,手触到门把手以前转头对我说:“那个男的到底是他什么人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恩,完全是猜想,猜想啦!呵呵!”他说完,打开门,咳嗽了一声。陈梦海听话地跟进门。
他拍拍陈梦海的肩膀:“你自己对朱医生说吧。我还要上班去。”
陈梦海惶然地环顾房间,目光汇聚到小吴脸上,言语中泄露出掩盖不住的慌张:“你真的要先走吗?”
小吴再次拍拍他的肩膀,朝我挤挤眼睛:“有什么你想要买的东西,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处理好,品质没啥大问题,价钱至少对折哦!”
我淡淡地说:“心意领了。东西就不必了。”
他咧嘴一笑,亲切地挥挥手,消失在门外。
我转向陈梦海说:“我很忙。你需要找什么,请用最简单的话直接描述一下。”
这个大男孩揉捏着围巾角,脸涨得通红,眼睛不敢朝我这边看。我想象不出如果经理直接地让他走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他只是惨兮兮地站在角落里任凭别人摆布。
“那个瓶子...”他好不容易开了腔,又犹豫了一下,换了更小心的口气一一解释说,“是放在底楼C区卖的--我的工作是整理C区的货架;另外还做打烊清扫....”
我打断他的话:“你只要直接告诉我,你要找的是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一个卡帕2.5升瓶子。”
我接着问:“宜家把这种瓶子全部放在底楼C区出售?”
他答道:“是的。全部在厨房用品这边。”
我发现这种简单问答很有效,于是继续进行下去:“你是说你要找的这个瓶子还没被卖掉?”
“恩,应该还没有。”
“你知道它应该在你带来的这一堆瓶子里面?”
“对对!要是它还在就太好了。应该还在里面。”
“你要找的这个瓶子,和其他瓶子有什么不同?”
“它可能被弄脏了。”
“被什么弄脏了?”
“那个...”他明显地犹豫着,眼神不时瞟向门外,可怜的围巾被他撕拆到经纬毕露。“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有点被耍弄的感觉:“你要从一堆一模一样的瓶子里找出一个,而你并不知道这个瓶子被人放过什么东西,你甚至不确定这只瓶子是否正在这一批里面。你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惶恐地说。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而眼神却闪烁不定,仿佛被人欺负却叫不出对手名字的孩子。
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还在拼命解释:“上一批货出样才一星期,这种瓶子卖得慢,前次出样到上次出样隔了4个多星期。所以我猜应该还没卖掉吧?JOHNSON吴和我一起盘过货,2天里只卖掉4只...”
“好了好了,”我忍住笑,阻止了他孩子气的一板一眼的叙述,“你怎么知道有人弄脏了它?”
“JOHNSON吴告诉我的。他比我仔细。”
想到陈梦海刚才慌慌张张地冲出门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手足无措地问。
“没什么...请继续说,”我说,“不用管我。”
他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看着我,犹豫着说:“JOHNSON吴说那个人老在C区这边转悠,看上去不象买东西的人的样子。那天我正好休息,他在那里呆了很久。以前他也来过几次。昨天也来了,而且呆到很晚。他好像拿什么东西蹭了一个卡帕2.5升瓶子。”
“小吴觉得他蹭的是什么?”
他焦急地说:“他也没看清楚。”
我拿起一个瓶子,掂了掂分量,顺手往桌子上一放,发出沉重的闷响。我说:“这些瓶子看上去都是完好的,照样可以在宜家卖出去。只不过有人蹭了它一下,你们有什么可担心?”
“JOHNSON吴担心他往上蹭脏东西,让我们被顾客投诉。”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选择C区的卡帕2.5升瓶子?”
“他...”陈梦海尴尬地迟疑了一下。
我抢先说了我的推断:“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特地来找你而不是买宜家的瓶子。小吴误以为他在污染你们的商品。但其实他只是想告诉你他来过了,他没有找到你所以给你留了记号。”我一口气说完。陈梦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沉默了很久。
我说:“怎么样?”
“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终于松动了口气,“是我躲着他。”
“哦?”
“他来了好几次了...我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我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应该是明白点什么了。“你喜欢过他么?”我单刀直入。
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什么?”
“你喜欢过他么?”我重复了一遍,“他,那个人,那个一次次来找你的男人。”
“没...没有。”他的目光不停地在现实和梦幻中闪回,似乎无意识地回答。
“你既然不喜欢他,有没有直接对他说过?”
“我说...说过一些...可是...”
“可是他并不接受。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你,是因为他非常在乎你,是吗?”
“他这个人很难缠。”
“你觉得他留给你的记号最有可能是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陈梦海烦躁地揪下围巾,甩在自己胳膊上,“我要是知道,我还会这么烦心吗?我真是烦死啦!”他慢慢地从桌上收回目光,聚拢在我脸上:“你真的有魔法吗?为什么这么快就看破我心事?反正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不管怎么样,请你无论如何也得帮我一下忙,帮我找一找这个瓶子好不好?”
我故意说:“如果找到了,你会怎么样?”
他窘迫地蠕动着嘴唇,仿佛他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最后终于发出了细弱的声音:“你想要的话...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渐渐内陷,仿佛要全部收回身体的最深处。
我哈哈一笑:“我和你开玩笑的呢。”

2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忙得很。公务改革的成果之一就是需要填写的表格越来越多。案头工作几乎占据了1/3的时间,还要给进修生和研究生写教案。扩招风已经刮到刑事科学与鉴定研究所来了。直到下班前,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空,给自己泡了杯热水,握着杯子打算理一理思路,计划一下今晚和明天的安排。热茶悠然地冒着蒸汽,袅袅婷婷地升向空中,变换出迷人的风采,诡异而妖娆。我已经昏昏欲睡,无心去欣赏它的美丽。
一声开门声。我没有睁眼就知道是研究生刘哲。退伍军人特有的脚步声是他的个人标记。
他的山西口音独特而急促:“朱医生,仓库门口那些瓶子是你的么?”
我眼前突然闪现过陈梦海边走边回头,直到最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灰色水泥葡萄藤架下的身影。
“啊...是...”我从梦境中回过神来,迅速地被还有一件工作没做完的事实压倒,很快地沮丧起来。我放下茶杯,从椅子里站起身说:“我会来收拾的。如果今天弄不完,我会先放进仓库去。”
刘哲兴致勃勃地说:“没关系。我和你一起检查吧。反正回寝室也没事情做,还不如从你这里多学点什么。”
“快别这么说,我自己来吧。”我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他比我大2、3岁,已经做了父亲,但对我们所里的人都很客气。推阻了一番,他仍然是摩拳擦掌不愿离去,我也就没再推辞,和他一起把装着瓶子的平板手推车拉到实验室里。
人生是一种很奇怪的进程。有些事情单独看来完全是微不足道,可是在某个关键时刻发生,却能改变人的一生。例如好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早晨,假如我不曾穿过医院后花园去病史室,我就不会见到那个人。也许我现在还在医院里当着写病史、换药拆线、做手术助手的菜鸟医生,偶尔向窗外远眺发发呆,随着比我更年轻的同事的陆续到来而一点点地消磨着,由小菜鸟慢慢变成老菜鸟。
假如在这一天,我没有让刘哲和我一起整理检验玻璃瓶,那么以后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他热情地把一箱沉重的玻璃瓶搬到试验桌前,拆开了箱子,顺手抽出两个来放在桌上,回头问我:“先做什么检测?”
我摇头道:“请记住不要用手拿被检验物品,你的皮脂和指纹都印在上面了。”
那山西汉子愣了一下,抹一把额头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呀!又忘记了!不过,这批东西没有送检清单,不知道是谁的呢。不知道要查什么呢?”
我苦笑道:“这是人家私人托我帮忙的,不是正式送检的东西,不用纪录,也不用填写清单。”
他高兴地说:“哦!太好了!我最恨那些表格!哎,天黑了,我先把灯打开吧。”
他说着,走到墙边按下开关。我看到他按的是紫外线灯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他,只好低下头用白大衣袖子蒙住眼睛,大声说:“这不是照明灯!快关上!这是消毒用的紫外线灯!”
他并没有关灯,而是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出室外。
我放下手臂,急匆匆地说:“请你要小心一点!这实验室的很多东西对人体都有损害。紫外线会刺伤眼睛。快点戴上墨镜去把它关了吧!”
刘哲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还在想,是不是要去拿四甲联苯胺。”
“血迹检测试剂?”我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只卡帕2.5升厚玻璃瓶。它们正在紫外线照射下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混合着波浪状深紫色条纹,仿佛被人用混着泥浆水的抹布匆匆抹过,泥浆干透后在玻璃表面结成了成片的细纹。
但那不是泥浆,是血迹!
我吃了一惊,顾不上紫外线的刺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实验室关上紫外线灯,从柜子里拿出专门用于血迹检验的荧光灯,戴上护目镜,细细地照射这两个玻璃瓶。血液中含有特殊的蛋白质,在特定波长的光线下可以被激发出亮蓝色的荧光。我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在荧光灯下,玻璃瓶的亮蓝色条纹缓缓地起伏,如心脏规律的搏动。仅仅把荧光灯往乘着瓶子的纸箱上掠过,便可以看到底下一大片妖异激荡的亮蓝色,忽高忽低,逐渐变浅,貌似波涛远去的美丽的大海,而深处却掩藏着杀机。关掉荧光灯,在自然的光线下,那一批玻璃瓶完全是晶莹剔透的本色,浑圆纯洁,闪闪发光。
刘哲兴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朱医生!我去拿四甲联苯胺...”
我摘下护目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很快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这些都是人的血迹。
“我们要作DNA检测吗?”刘哲乐呵呵地说。他的表情非常像盯上了猎物的熊科动物。
“我们要先作血型检测。”我说。
“我们俩?”刘哲一拳击在自己掌中,“太好了!大干一场!”
“那可不行!”我马上纠正他说,“这是人血。估计不会少于500毫升,可能还有其他瓶子。这事情要慎重...”我眼前再次闪过陈梦海闪烁的眼神,心中忽然一阵刺痛。也许我该先给他打个电话试探一下他的口风。刘哲目光灼灼的大脸猛然出现在我眼前不到10厘米的地方:“朱医生,还等什么呐!”
理智和常规训练很快占了上风。我平静地说:“我去先给刑侦1队的胡大一队长打个电话。重大刑事案件都归他们1队管。另外,你给法医病理科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先别忙着换衣服下班,有突发任务。”
胡大一8点到法医检验室的时候,显然刚打完另一场硬仗,胡茬还没刮净,双眼布着血丝。“他好几天没回过家了。”一个1队的警员悄悄告诉我。但无论何时何地,猎犬嗅到血腥,都会迅速兴奋起来,进入工作状态。胡大一的鼻子比警犬还要灵敏。
“送检人是谁?”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和你什么关系?”
我回答道:“一个宜家的铺面经理,名叫吴强盛,他的两个邻居在他家门前打架时,他曾经做过证人。他是个很活络的人,和我们有过这次交道以后常打电话或者给我们寄优惠券来。不过实际上我们这里没什么人真的和他相熟。”
“这是谁的东西?”
我深知无法隐瞒,把陈梦海的事情和盘托出。末了我补充了一句:“这些只是我今天在办公室听说的消息。现在暂时还没有任何证实。”
胡大一说:“吴强盛是主动曝光这批瓶子的人。他很可能不知道会被检查出什么。陈梦海是可疑对象。马上调查陈梦海!不过最好不要惊动他。朱医生,你有他的联系方法吗?”
“有。有一个手机。”
“打电话告诉他检查有了些进展,让他来这里。”
“现在?他会来么?”
“让他感觉到有些问题,如果他不想有麻烦的话最好给你些好处。”胡大一呲牙一笑:“他肯定会露面的。”
我一阵厌恶:“我不想这么做。”
他拍拍我的肩膀:“别书呆子气,我只是提供一个策略。其实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把他叫来就行了。”
我用了最简单的。
我直接拨了陈盟海的手机号码,铃声只响了一遍就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他怯生生的声音。
“我是朱夜。”我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钟:“现在?”
“就现在。”
这时他的声音反而显得镇定:“我骑自行车,大概半小时后到。”他顿了一下,又问,“门卫会让我进来么?”
我脱口而出:“我来接你。”然后才想起应该先考虑胡大一的指示。胡大一闭着眼听我和陈梦海的对话,未做任何表示。我转向电话里重复了一遍:“我在门口接你。”
“好。一会儿见。”
我放下电话,看了一眼胡大一。他猛然睁开眼,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对手下一扬头。立刻有人走出房间去布置。我抱着双臂站在窗前,远望夜色中昏暗的水泥葡萄藤架,不知不觉中越抱越紧。
35分钟以后,有人开门来说搞定了。胡大一立刻随他消失在走廊里。我和刘哲一起帮值班的检验员老许继续分析血样。
老许嘟囔着说:“这小子惨了。”
“为什么?”我不安地问。
老许说:“你没看1队那几个人都很累的样子么?他们刚在安徽蹲点打掉了一个抢劫团伙的老窝,快1星期没休息过了。好不容易回到上海,还没回家,又出来这么一档子事情。他们看到那个毛孩子肯定烦得很,恨不能快点把这件事情了掉。”
“那会怎么样?”我说,“他们会刑讯逼供?”
“应该不至于,上面现在查得紧。”老许说,“不过他们肯定会比较烦的。人一烦就容易‘翻毛腔’。除非这小子痛快一点,否则他可惨了。”
“咳!在上海做警察还真不爽!”刘哲应道,“我们家乡那里,谁敢不交待!看不把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丢下试验记录本快步出门。
我对刑侦队一直抱有敌意。虽然我知道他们必须整天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而且在工作中我也看到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只是在克尽职守,下班脱下警服后他们中间不乏热情可爱之辈,但我始终清醒地知道他们所掌握的巨大力量会对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那甚至会是生和死的差别。
熟悉的沉重的痛楚慢慢从胃底部爬上来,一点点填塞着我的胸膛。我几乎小跑着快步走向审讯室,把走廊顶一盏又一盏昏暗的顶灯抛在脑后,仿佛要甩开恐惧和痛楚的缠袭。我到审讯室后门前的时候已在喘息。
“军训不合格。”胡大一的脸上泛起嘲讽的微笑,但他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更多的是怜悯。
我顾不上应对他的讥讽,探头从装着铁栏的小窗向里望。从这里可以看到审讯室侧面的全貌。陈梦海低着头坐着,他对面并没有审问的警员,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关上小窗,向胡大一问道:“有什么线索?”
“这好像是我该问你的话。”他一面说,一面远离小窗以免被听到。
“我们合作的话,比对立要轻松得多。”我说。
胡大一笑道:“我一直很合作。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你很可能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关键线索的首要发现者。”
“还只是可能么?”我淡淡地说,“为什么不接着审问呢?”
“他哭了。”
“哦?”
“他说完全不知道那些瓶子是怎么回事,然后象个小孩一样哭了。”
“哦!”我悬着的心突然放了下来,“他没事吧?”
“恩,能吃能喝。”胡大一呲着牙齿笑道,“问话的时候他说还没吃晚饭。小陶给他一大杯茶,一大碗面条,他全吃光了。”
我脑海中不觉跳出猛吃猫饭的野猫的形象,“那你们就不再问了?”
“朱医生!我们的警员也是人,也要吃晚饭呀!”胡大一在我背上捣了一拳,“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
“我…我来取指纹。”
“你的薄膜呢?”
我这才察觉自己刚才的失态。我装模作样地伸手在白大衣口袋里摸了一阵,然后正色回答:“我忘记带了。我要回去拿。”
我尽量以正常的步伐从他面前走开,穿过走廊,回实验室抓了一个指纹采集工作盒,尽快赶回审讯室,在进入胡大一视野前放缓脚步,神闲气定地走过他面前,进入审讯室。
“陈梦海。”我公事公办地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来,眼神如被逼到墙角的野猫。他看了我几秒钟,慢慢地点点头,然后恢复垂首不语的状态。
愧于自己的无情,我垂下眼睛走到他面前,打开印制指纹的工具盒。胡大一在背后看着我们俩。按照工作常规,见证人是必须的。
陈梦海很配合地伸出手按了双手指纹和掌纹。他沾了墨汁的手无辜地悬空着。我把手伸进白大衣,在裤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团餐巾纸。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几天前吃麦当劳时多余的餐巾纸,上面还有麦当劳的记号,不但已经揉得不成形状,而且粘上了裤料灰色的纤维团。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把餐巾纸团递给他。他默不作声地接过,交换着两手擦着。
我收起指纹采集工具盒。胡大一消失在门口。空气中飘来一缕烟味。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陈梦海。他仍然低着头。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按了下,起身准备离开。
他突然说:“马永华可能已经死了。”
我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吃了一惊:“谁是马永华?怎么死的?”
他含泪的眼睛望着我:“我不敢告诉警察。我只相信你。你能帮我吗?我听他说起过你。”
“你说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听见人家叫他’TAKUYA’……”
我心中一沉,胸中如同被一把钝镐狠狠砸下,粗暴地刨开。血泊淹没了那张熟悉的清秀的面孔。
陈梦海急切地拉住我的衣襟说:“他说你心又好,人又牢靠。再怎么麻烦的事情都可以托付给你…….”
记忆迅速把我拉回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无助地握紧了陈梦海的手腕。他焦急地说:“我真的盼他还有救。只要能让他活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他已经死了,别人再怎么样对他,他也不知道了…那还有什么用…”
“够了!”我大吼一声。
听到我的声音,胡大一的影子迅速出现在门口地面上的光影中,身体被灯光夸张地拉长,形如猎犬。
我微微张开嘴,还没说出半个字,胡大一已经冲到我们俩之间,大声喝问:“怎么回事?你!放开他的衣服!两手举起来不许动!”
我趁机把剩下的事情丢给他,抱着指纹采集盒走出审讯室。我独自走在昏暗的走廊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泪水压抑回去。

3

虽然没有尸体、凶杀现场等直接的证据,重案组还是花了一点力气在这件蹊跷的事情上。一组探员巡视了宜家底层的售货点和仓储区一些可疑的角落,暗中盘问了一些可能知情的人。但在商场或仓库里没有发现任何严重刑事犯罪的痕迹。
没有尸体,没有凌乱的现场,没有铺溅的血迹。没有人敢确定到底是不是有人意外送命。也没有人敢决定释放陈梦海。
“也许是恶作剧吧?”几天以后,刘哲百无聊赖中问我。
我摇摇头:“不像。那是很多血。”
“其实血在水里冲稀了,再涂抹别的东西,也可能看上去比实际要多得多。”他思忖一阵,又自问自答地说,“关键是要解开动机。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做?他的目的是什么?解开动机了,就好找嫌疑犯了。可是严格来说我们还没发现罪行,更不要说嫌疑犯。那么我们最基础的工作,应该是从寻找罪行开始……朱医生,你说对不对?朱医生?”
我被他的声音从凝思中唤回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扫了几分兴,低头继续看专业书。
其实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比他知道更多内幕消息。这些消息直接来自陈梦海。在我确认这起事件的性质之前,我暂时不想把这些消息透露给办案的干警。他们拥有太大的力量,可以快速地解决一些问题,却又能轻易地毁去某些人的一生。
马永华在上海一家托运公司工作。他和陈梦海既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交往甚密,通常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最近5、6天马永华不再出现。
那天我找了个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在询问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尽量保持着中立严谨的态度,小心地避免提起联系他和我之间的那个人的名字。
我问:“你为什么觉得他已经死了?”
“他在打包公司做,常常押运重要的货物去偏远的小地方,好几天不露面是常事。但是手机总会开着。”陈梦海大概在被拘押时整理过思路,说话开始比较有条理,“从19号开始我就打不通他手机了。拨过去总说没有开机。他做业务全靠手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开机。”
“也许他的手机丢了?”
“那他也会很快打电话给熟人,告诉他们新号码。而且,手机丢了,人不会丢。去再远的地方,总该有回来的时候。可他就是再也没有回来过。什么消息都没有。”
“你去过他公司吗?”
“没有用的。那是私人老板开的小公司,在上海设了一个办事处,只有他一个办事员。打包工都是临时有事才招来的计件工,货运工是老板调度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打过几次他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没有人接。”
“那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公司里。公司在育婴堂路,离火车站北广场不远。”
“什么人会要他死?”
“我也说不清。他说起过,做打包托运的都是私人老板,竞争很厉害。可能有人对他下手脚。也许他走长途的时候出了车祸。”
“如果他真的出事了,和那些瓶子有什么关系?”
“JOHNSON吴说19号那天他来过,在厨房用品部呆了很久,还拿起过卡帕瓶子。我猜想,要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来不及或者不方便说,他可能会想个变通的法子留个信给我。”陈梦海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无助表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常常喜欢给我一些小小的惊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留了什么话在那里……”
那张熟悉的脸,断断续续地浮现在抹不去的血色里,同样无助和绝望的眼神刺痛着我的心。
“行了行了,”我挥挥手说,“让我再想想……”我并不是刑警,刑事侦查只是选修课程,而且我也没花太多心思在那上面。从现有的信息来看,的确是一笔糊涂帐,没有来由,也没有结果。
“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陈梦海恳切地说,“我在上海一个可靠的熟人也没有。JOHNSON吴一说起你,我马上就想到他说起过的话……”
“我知道啦!”我触电般地退开几大步,“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整理一下思路。”在他再次提到那个名字以前,我已经甩门而去。
然而光是的思考无助于解决这个迷团。我做了一件最简单、最直接的事情:去了一次海华打包托运部。
这家托运部坐落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路名叫“育婴堂路”,但已经看不到任何教会建筑的痕迹。道路西边是杂乱的平房和小厂房,东边已经只见残砖剩瓦,偶尔有一堵没倒的墙,上面用暗红的颜料涂了大大的一个“拆”字。
海华打包托运部在一条弄堂口,紧挨着一个小杂货店,和一家大众浴室相对。我两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周围环境。当我接近托运部挂着环形锁的铁栅栏门时,懒懒散散斜倚在浴室门口的一个民工打扮的年轻男子朝我投来警惕的一瞥。
他的打扮虽然近似于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但头发修剪得短而整齐,手很干净,一看就是暗中监视的刑警。我装作无关的路人,两眼望着前方,保持均匀的速度走过了弄堂口。我始终感觉得到戳在我脊背上的怀疑的目光。
我越来越觉得陈梦海的想法不是无端的胡乱猜疑。问题是,谁杀死了马永华?为什么要杀死他?
我思忖再三,没有把这些线索告诉刑警队的同事。我一直在思索着有没有其它可以突破的地方。
刘哲“啪啦啪啦”地翻着书,嘟囔着:“真是无聊!课题大纲交上去这么久了还没有答复。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你还有什么学分没有修满吗?”我提醒说,“这段时间比较空的话正好去上上课。”
“还差2、3门,不过考试肯定没问题。”刘哲说,“就是实习报告比较麻烦。我的‘高级刑事鉴定’的现场采样报告还没有写完。”
“哦?是吗?”
“总也不给我安排案子,我写什么好呢?”这个大块头抱怨道。
我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写报告,不知道写什么,还不知道抄什么吗?”
“这玩意儿全抄书也不成啊。最好有一个人家搜查过的现场,让我再过一遍。等我自己写报告的时候可以参考人家的记录,再完善、完善,哈哈哈哈…”
闲着也是闲着。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不如,我们申请去宜家仓库做一次现场采样吧。”
让刑事侦查与司法鉴定处的高主任以法医教学的名义去申请,相关的证明很快就开下来了。商场坐落在几条高架路环抱的一片空地上,占地很大,地面只有2层。正门前空地上搭了一个白色的帐篷,里面出售打折的特价品。其中很多是被人流碰坏或在反复的摩挲下有了小小暇疵的样品。走进大门,要先上自动扶梯进入二层家具商场。然后按照指示牌的路线顺着用宜家家具布置的一个个房间沿途浏览。急于进入一层厨房用品和布艺展示区的顾客,可以在指示牌上找到通向楼梯的捷径的标记。
进入商场的人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捷径标记,穿过两间卧室围墙之间的空隙,就到了餐厅门口。从那里顺着楼梯下楼,走过几个家居品展示区,就是厨房用品区。一层的结构比二层更复杂,巨大的空间被高大的货架隔开。但顺着指示牌的指引,货架之间有几处空隙,构成捷径,可以让性急的顾客扰开其它展示区,直接到玻璃器皿、园艺工具等展示区。换句话说,如果熟悉地形的话,宜家商场并非迷宫,只要走上一小段就可以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宜家商场方面表现出了高度的重视和配合,当天的值班经理Steven郑陪我们在现场调查。一行人来到底楼商场收银处前,从排着长队等待付费的人群间隙里,望着里面成排的高达天花板的货架,我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汗。这样查找真的能查到什么吗?简直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如果有一个明确的怀疑目标就容易得多了吧!我们在货架间和商场的厨房用品部门逐一查看,一无所获。根据Steven郑的介绍,宜家的出货非常快。我们现在看到的货品和基本上都是两个星期之内上架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星期以前,犯罪现场的蛛丝马迹仍然存在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我们折到正门,一路走捷径,不到5分钟就找到了玻璃器皿展示区。
我看到一个销售终端前一个工作人员正在记录货物出售的信息。商场里布满类似的终端。对一些大件的商品,销售人员可以从这里通过电脑网络直接通知仓库包装发货。
我们绕着放卡帕玻璃瓶的圆形货架走。这些瓶子大小不等,但口径和结构一模一样,活像参了军的一家子,愣头愣脑地排满了货架。刘哲翻看着这些瓶子。我觉得这不会有什么用处。假如事情真的发生过,那些瓶子早就已经卖掉,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批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注意力放在货架的周围。我不断地想象着一个人围绕货架等待着陈梦海的场景。那个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而等待的期盼和会面的幸福却是那么真实而熟悉。我可能正踏着他的脚步在行走。我四下张望,想象着他会看到些什么。
Steven郑始终在离我2、3米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虽然仍然不知道警方的目的,经历了前几天的调查,商场方面变得越来越谨慎。
走到货架和靠墙摆放的货架排之间的一个角落时,我的目光穿过卡帕玻璃瓶,正好能通过一个快捷通道的开口看见旁边布艺展示区。商场通道上放着铁制的大筐,里面放满了白色的羊皮坐垫。在货筐上方挂着一张摊开的羊皮坐垫,下面贴着“原价:298元;优惠价:198元”的黄底红字纸牌。在这个货筐周围,有一个穿宜家标记的淡黄色衬衫的工作人员站在那里。在宜家商场的其它地方,并无货架旁待立的服务员,我特地看了一会儿,只见这个人不断地在布艺展示区的货架和货筐见巡视。
我回过头,Steven郑似乎有第六感觉,已经站到了离我70厘米的地方。还没等我开口,他先介绍起来:“那是临时增加的巡视员。你知道,我们商场是开放售货的,公司的原则之一就是让顾客感觉象在家里,业务人员应该让顾客随便挑选,尽量少打扰他们。可是,中国人的素质,你也知道….老实说,这些开架的商品损耗很多。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生意好了,人流更加大,损耗也更厉害。所以我们临时设立了这样一个人手。”
刘哲凑了上来,说:“哦,我明白,每个超市里都有这种店员的。”
我指了指布艺展示区:“这个快捷通道口是一直有的吗?”
“是。从装修好开始就有的。”
“那些羊皮是做什么用的呢?”
“啊,用处多着呢。”商人介绍起商品来,总是滔滔不绝。Steven郑说:“有很多用法。可以直接拿来从椅子背上搭下来,正好能盖住椅子面,做个坐垫。它们被特地裁剪成一样大小,可以和好几种宜家的椅子配套。或者放在地上、沙发上做装饰。有人喜欢用它做小汽车里的坐垫,又舒服,又气派。有想象力的人还拿它做其它的,我们也说不完。随便顾客那它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有人买回去只是给小孩子抱着玩也有。”
他特地跑去拿了一张羊皮坐垫给我看:“你瞧瞧,这都是整张带毛的绵羊皮,经过特殊处理,又厚又软,质地非常好,可以用十几年。现在是促销的时候。买一张很划算的!把一辆汽车配齐5只羊皮坐垫也才1000块不到。在别的商店里一个仿皮的坐垫也要卖一百好几十块钱!”
刘哲啧啧地咂着嘴,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的表情激起了Steven郑捍卫品牌形象的决心。“你摸摸这个皮,很软吧?很厚实吧?人家坐衣服的羊皮也不过这样。”他把羊皮塞到我手里让我摸。
我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打算买这种东西。这么雪白的羊皮,摸脏了就麻烦了。”
Steven郑感叹道:“象你这么小心的人要是多一些就好了。脏我们不怕,可以稍微擦点干洗剂。怕就怕蹭上圆珠笔印子。哪怕只有一点点,而且在边上,这整张羊皮只能打折放到门口去卖了。这东西很抢手,打了折一放出去马上会被人买走。人家都知道这是好东西么!”
“哦?”我有些不解,“在边上弄脏了可以剪掉一条,不就又可以卖了么?”
“因为它和别的椅子是配套的。如果小了一点,就没法正好盖住椅背和椅子面。而且如果人家想给家里每张椅子配一个坐垫,肯定不希望这些坐垫有大有小的吧?”
我心里突然一动,抬头问:“以前店里每个月损耗多少张羊皮?”
Steven郑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这….这是商业机密,不太方便说….不过我想只有你们知道应该没问题吧?请两位不要透露出去好吧?最多的时候有2、30张呢。”
我又追问:“最近少了点了么?”
“这个月几乎没有了。巡视员没白派。”
我来回走了几圈。无辜的羊皮温柔地搭在Steven郑的胳膊上。绕过放卡帕瓶子的货架,我来到快捷通道口,一手扶着通道口一边站定。
Steven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紧张地盯着我的手。刘哲托着下巴做沉思状。
我收回胳膊,走向Steven郑,拍拍他的肩膀说:“去调查一下Johnson吴,看看他有没有做家居布艺生意的熟人。如果有,到那人店里去看看有没有白色羊皮做的东西。”
说完我拉着刘哲大步向外走:“我们走吧。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其它需要查的了。”
Steven郑惊讶地问:“你说小吴在这里搞鬼?”
我回头说:“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如果我没搞错,顺着这条线向下找,你还可以找到其它宜家报损打折的东西。”
一走出商场,我支开刘哲,在商场门口用手机直接给胡大一打了电话:“我有个线索。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个想法,可能和宜家商场那个案子有点联系。如果你透露一点消息给我,我就告诉你我的想法。”
他有点意外地问:“什么消息?”
“有关一个被警方监视的对象的事情。”
胡大一一点也没松口:“和你没关系的案子你不该问。这是纪律,你应该知道。但有任何线索都要及时上报,这是规定。这你也应该知道。”
我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只有知道了那些消息,我才能判断这个想法算不算个线索。”
在我的判断中,在宜家留下血迹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应该就是马永华。但我需要证据,我更需要知道动机。这件事情远比当初看上去的要复杂。如果陈梦海和马永华是亲密的关系,而马永华因为某种原因被杀死,那陈梦海会有危险吗?他那孩子一样瞪大了眼睛,惊惶而无辜地望着别人的样子,让人联想到他曾经经历过可怕的事情。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不由自主地想保护他,想伸出双臂为他围起一个小小的港湾。很多年前有人为我造起过这样的一个港湾,但我毫不珍惜地弃之而去。如果说历史是错误堆起来的,那么改正错误就能改正历史吗?
胡大一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案子?血型和DNA比对都做了。法医的工作已经暂时告一个段落。除了血迹,没有凶器,没有尸体,没有动机。这么一个无头案子,你为什么忙活?”
“为了不让无辜的人绝望。”
他愣了一下,哈哈笑出声:“少来这一套了。这世上无辜的倒霉家伙多着呢。你能顾得上几个?你打算帮哪个?”
“对我帮上的这一个,会有质的区别。”
胡大一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这人想法简单,又太多愁善感,容易上当。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参与进来为好。你可以留着你的想法。我不能告诉你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4

第二天早晨,我才刚换上实验室的白大衣,胡大一就踏进了我的更衣室。他胡子拉茬,一副连夜工作的样子,眼里闪着掩不住的成功的喜悦。
“多谢你的线索啊,朱医生。”他慢条斯理地说,“帮了我们大忙了。”
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微笑道:“从你的手机里可以听得到宜家商场广播的声音。所以我派人去了你昨天去过的地方,接触了昨晚你接触过的人。然后就一切清楚了。”
我愣在那里,怒火和懊丧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冒。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老练很多了,但和胡大一这样的猎手相比,我还差得很远。
胡大一接着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陈梦海不象是那种有胆子杀人的人。这次我们应该是已经回到正路上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
“你已经怀疑到吴强盛在商场的货品上动手脚,然后让熟人把打折的东西买下,加工后转手倒卖赚钱是吧?”
我点了点头:“你消息真快。”
他笑了笑:“多亏你帮忙,把这‘想法’留给了郑经理。我们的人查到了一家汽配店。很快就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我们把证据往桌子上一放,汽配店的经理马上就招认了伙同吴强盛贪污宜家商品并且销赃的事实。这个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的案子就这么顺便地破了。”
我冷冷地说:“独破大案又立一功。恭喜。”
胡大一并不在意我的讽刺,继续说道:“吴强盛做这种事情一次赚不了多少钱,不会超过几百块。想必是细水长流地干了一阵子了。次数一多,自然容易被发现。”
“他不会为了那几百块钱杀人吧?”我顶了他一句。
胡大一眯起眼睛笑了:“当然不会。但是如果被人看穿就有可能会了。”
我立即问:“是他一再陷害的那个伙计么?”
“为什么你说吴强盛陷害他?”胡大一饶有兴趣地问。
我说:“很多理由。最突出的就是:吴强盛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就是一步步引诱我们相信在宜家商场里有人被杀了:染过淡淡血印的厚玻璃瓶就是一个直接的诱饵。在怂恿陈梦海找我们做鉴定以前,他在许多玻璃瓶上用沾血的抹布涂抹,生怕我们漏过血迹。这一点做得太夸张了。没有人愚蠢到先杀人在自己把自己暴露出来的地步。如果吴强盛被他看穿,所以找个罪名陷害他,让他永远从宜家商场消失,这样对吴强盛最有利。正因为这样,我从来都不怀疑陈梦海杀过人。”
胡大一说:“我只有在有证据或者有动机的时候才怀疑。如果陈梦海要告发他,他不就有动机了么?”
“陈梦海?”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胡大一解释说:“吴强盛在超市小偷小摸这么多次了。如果有个人看到他做小动作,然后威胁要勒索他,那不就有杀人动机了?”
我反问:“你只有动机,没有证据。”
“这就要等你来回答了。”
“我?”
胡大一突然拉下了脸:“是谁私下委托你在查马永华的事情?”
警觉中,我本能地想否认,一转念,我反问道:“你们的人不是盯了马永华好久了么?你应该知道他身边所有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来问我?”
虽然我很能理解陈梦海的忧虑,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让刑警介入会更有利。如果能查明马永华的背景和社会关系,会更容易查找可能杀害他的凶手。毕竟,大约六成的凶杀案发生在有相互关系的人之间。而要查清那些关系,绝对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办到的。
我把马永华和海华打包托运部的事情简单地给胡大一说了一下,末了补充了句:“这是小道消息,不要问我消息从哪里来。反正我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是了。就这么简单。”
他并没有详究,手指轻敲着手表的表壳,微笑不语。
我心虚了起来:“怎么?有什么问题?”
“你什么意思?”
胡大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姿势,舒服地斜靠着更衣柜,双眼紧盯着我,随后微微地笑了起来:“你比我一开始想的要机灵。你并不象人家传说的那么书呆子气。你会看形势变化,随时调整战略。”
“这是血的教训学来的。”我淡淡地说。
他后退半步,咧着嘴笑起来:“那就是说,你过去完全是个书呆子。”
我没有动怒:“随你怎么说。”
“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他的嘴巴笑得更开,牙齿在暮色中熠熠闪光,“你不必多问,就当作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是了:我们的人找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好在他最终还是露面了。”
他吸了吸鼻子,拍打着外套,若无其事地说:“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你。没有你提供的线索破不了这个商场内盗的案子。以后有空多联系!”
他把一叠传真放在我手里,朝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网络时代的进步,使相距很远的人们可以分享共同感兴趣的信息。
在甘肃张掖,一个贪官偷偷造起的别墅里,检查机关的办案人员正在清点赃款赃物。别墅刚刚装修好,还没来得及住人,房主就案发了。房间里有很多还没拆封的家具,从客厅堆到卧室。其中好几件是行贿者买来,由货运公司原封不动地送上门的。在这当中,就有一整只用厚塑料纸、纸板重重包裹密不透风的宜家沙发。办案人员花了好几天时间清点查封,没有人特地去关照这只沙发。
直到最后一天,在其它小件细软都搬走后,有人偶尔发现整个沙发的包装莫名其妙地鼓涨了起来。细看之下,有深红色的液体积聚在沙发包装厚塑料纸的折角里。用力拖动沙发时,从包装破损的地方泄漏出令人恶心的恶臭。
到了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办案的经济警察,就算是搬东西的民工,也可以猜想到那里面是什么了……
最直截了当的是,沙发包装上的宽塑料封箱带里,还贴着有发货人签字的上海宜家家居商场仓库地址和发货时间。
兰州分局的案情描述和尸检报告几天之内就送到了上海803的重案组。这些报告显然还没有在重案组办公室的暖气里烘热,就到了我面前。
我没有耽搁,马上按照重大案件处理程序,把报告和资料交给主任。
刘哲摩拳擦掌地说:“兄弟们,要大干一场了!”
实验室的人们围拢来看报告,不时有人发出“啧啧”的叹息:
“啊呀呀,找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呀!”
“没想到最后还是找到尸体了!”
“死者是什么人?”
“听说是重案组不知那个分队的监视对象!”
“是嘛!怎么会这样?监视的人干什么去了!怎么人死了都不知道?”
“那家伙和什么大案子有关系?凶器是什么?大家猜呀!”
倪主任先发话了:“这不是随便猜的。下结论得有证据。”
我说:“最好快一点儿。免得被真凶跑了。”
“那人不是已经被逮捕了么?”刘哲问。
“没有直接证据,不能说陈梦海就是凶手。”我说,“我建议再次搜查宜家商场,寻找直接证据,准备提交给检察院。”
金医生说:“我们首先得确定这尸体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然后还得核实这个死者的身分,最后判断凶手杀死他的动机和方法,直到找到足够把嫌疑犯和凶杀联系起来的证据,才能说到底是谁杀了这个人。”
我说:“对,这第一步最关键。”
刘哲笑嘻嘻地说:“这个第一步最容易,连我都知道该怎么做。我去核对尸体和玻璃瓶上的血迹的DNA。”
倪主任点头说:“那就去做吧。”
他们在交谈的时候,我尽可能仔细地读着尸检报告,不放过尸体照片上任何细节。
中午我抽空去了看守所。因为没有保人,陈梦海仍然被关押在那里。
有干警在。我推说要重新取DNA样本,给自己找了一个接近陈梦海的理由。他的头发已经被剃成平头,而且瘦了不少。初看不太习惯。
我把工具盒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摊开取样记录低头开始填写。他木然地望着我,目光里飘一缕淡淡的哀伤。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寻思着该怎样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我悄声问:“如果你取保候审,你会去干什么?”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在上海一个亲戚也没有,没有人会给我担保。”
“我是说‘如果’……”
“去海华托运部看看,再想法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只好去报案。”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这里的刑警?”
“凡是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们都听不见。还有,对他们说了马永华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怀疑是我杀了他。那就糟糕了。我就更没机会搞清他的下落了。”
“有谁会希望别人以为是你杀了他?”
他茫然地望着前方:“没有吧。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我到现在也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马永华身上有什么特征么?”
“你是说什么?”
“伤疤之类东西。越明显的越好。”
“他小时候从山坡上摔下来过,左膝盖和左小腿前面有一片伤疤。”
我暗自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什么?”
“他的左胳膊前面刺过一个‘勇’,后来想去当兵的时候,让美容院洗纹眉的给洗过,洗完了还有一片青。他最后没有当成兵,但也没有重新去刺字。”
我回忆着尸体表面的细节,陷入了沉思。
“朱医生,你好了没有?”干警问。
“我….马上好。”我嘴里应着,打开了取样的棉签包,从中抽了一根,用左手托起陈梦海的下颌,说:“把嘴巴张开。” 我在他耳边低声说:“马永华已经死了。他被人从背后打晕,拿塑料撕裂绳绑住手脚,然后用封箱带贴住口鼻闷死。”
他的双眼突然睁大,吸入的空气好像噎在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呜咽。我忙托住他的下颌,防止他失声痛哭。
“放松,张开嘴,平稳呼吸。”我对他说。他仰着脸望着我,微微启开双唇,双眼已然被泪水覆满。顺应着棉签的插入,他的头进一步向后仰。失去平衡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棉签在唇颊和齿龈间滑动,我挑起他的唇沿,让棉签充分接触他的口腔粘膜。他麻木地顺从于异物的侵入,眼神中充满了无望的悲伤。
无数次,在梦里看到泰雅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眼神。我心如刀绞。
“他不会不明不白地死掉。我们会抓住凶手的。”我在陈梦海耳边说。然后,我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抽回棉签,抓起工具盒就走。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21: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5
为了体现对这个案子的重视,主任特地派了经验丰富的老法医金医生立即带着我和刘哲,与刑侦队负责现场勘查的同事一同前往。
Steven一看到我们,立刻紧张地走过来讯问:“啊呀,是来带走Johnson吴吗?你们的人不是刚刚来过么?刚才为什么不带走他?”
据说这是胡大一的意思,他要放长线吊活鱼,看看吴强盛是否会漏出更多破绽,所以暂时没有逮捕他,并且让商场方面不要走露风声,暗中派了人在商场里监视吴强盛的一举一动。这个想法很好,但让Steven郑扮演这种无间道的角色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他显得紧张不安,不断地在西装制服的衣角上擦去手掌里的汗水。
还是金医生经验丰富。他提议检查那些仓库里不常用的出口,可能会有所发现。我们从一个安全出口离开商场,Steven郑去取防火通道的备用钥匙,让我们通道拐角稍等。他才刚走开一会儿,通道里迎面走来了Johnnson吴。
“呀!又看见你了!”小吴看见我便热情地打招呼,“怎么在这里呢?”
“有些公务。”我不便多说。
“还是那件事情吧?”他压低了声音,但闪烁的眼神和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的兴奋,“后来怎么样了?有什么新消息么?”
我摇摇头,暗示他不要多问。
金医生问:“他是谁?”
小吴眉飞色舞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吴强盛,C区的经理,负责厨房用品部门。请叫我Johnson,或者直接叫小吴也可以。你们在等什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金医生和我对视了一下,刘哲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你就是把陈梦海介绍来找朱医生做鉴定的那个人吧?”
“是呀。他这小伙子,唉!”小吴一脸痛惜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一副老实相,想不到他竟然卷进这种事情里头去,还惹了那么多麻烦。要早知道是这种违法犯罪的事情,老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了。”
刘哲追问:“他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小吴翻了翻眼皮,好像努力搜索记忆的样子,然后肯定地说:“以前我也不注意,现在回想起来倒真的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他上班时总是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好几次我看到他在商场里和人嘀嘀咕咕,一被别人看到就马上装出卖力干活的样子。下了班也不和同事们一起消遣,总是推说太累,或者有其它事情,马上就看不见人了。除了他自己的工作以外,他有时也去其它部门,好比说,仓库和送货处。”
刘哲兴趣大增:“他常和什么人嘀咕呢?”
小吴说:“都是些外地人。这个也不好说。说不定人家真的只是一般客户呢。但他对送货处倒真的是很关心。他还去那里帮过几天忙。”
“他帮忙开车去送货吗?”
“不是,他帮忙把外地顾客买的家具打包,贴上地址,按顺序放好,给物流部门送货做准备。”
我心里一动:“他干这个有额外收入吗?”
“啊,这个是没有的。那几天要求送货到外地的顾客特别多,送货处加班还忙不过来,他去帮过一些忙,但时间不长,每次只是稍微晚下班一点,所以没有他计加班工时。不过看他这么勤快老实,我特地让送货处的经理照顾他一下,给他领了加班员工的盒饭。你们可以在人事处那里查到领加班盒饭的名单。”
“记得这么清楚啊!”刘哲说。
小吴脸上堆起笑容:“这是管理一个团队必需的嘛!我还记得,他打包的那些东西,都是送远地方的大件。”
金医生说:“那送货处有没有他留下过的手套、工作服之类的东西?”
小吴连连点头说:“有啊!有啊!我都给他收起来了。还有一双工作鞋呢。我一直没碰这东西,就等着你们需要的时候给你们看呢。”
我问道:“有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前怎么没有提到?”
小吴忙答:“上次他们来看了他平时工作的地方,只拿走了他在商场里穿的制服衬衫。商场员工上班穿的鞋子是自己的。我刚才才想起来他还有一双在仓库干粗活的时候穿过的工作鞋。他‘进去’前有一个星期没穿过,我就忘了这个。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你们碰巧就来了。”
这时Steven郑正巧拿着钥匙过来了。看到小吴,顿时愣在那里,目光不断徘徊,不知道该看哪里好。金医生招呼他说:“有物证可以看。我们先看看去。一起走吧。”这句话解了他的围。他连忙低头称是,一边整理着钥匙一边与我们一起跟着小吴走。
小吴带着我们穿过又高又窄的走廊和防火门,在仓库前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兼作杂物间的储藏室。他推开门,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一个衣帽柜门,往里一指说:“这里就是。”
刘哲用圆珠笔挑这门沿,把柜门完全打开。门里面挂着一套工装衣裤,散发着隐隐的臭味。柜子里塞了不少卷起的绳子和拆成纸板的小号纸盒,底板上,一双棕色的运动鞋脚跟对脚跟、脚尖对脚尖地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我问:“他最后一次穿用这些衣服鞋子是什么时候?”
“是上星期一。”小吴马上答道,“仓库里的人都看到过。”
“这些是公司统一定制的吧?”我用圆珠笔指着鞋帮上的宜家标记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陈梦海穿过的那一双呢?”
“他那天穿过以后随手放在商场员工更衣处,我看东西挺乱的,就放到这里来。这里是仓库工人的更衣处。这个柜子平时没有人用,正好给他放放东西。”
刘哲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鞋子,用手电筒照着鞋底,突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都看到鞋底花纹的缝隙里,沾着暗褐色的污迹。
“是血迹!”刘哲强压住捕获猎物的兴奋,不断用眼神暗示我和金医生。Steven郑和小吴也凑过来看热闹。
小吴惊讶地附和道:“哎呀!真的是呐!我怎么没发现过呢?”
我皱了皱眉,心里怨刘哲太藏不住话。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太突出了,真实到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我从一堆凑上来看鞋底的人中间抬起头,四下打量着这间狭小的杂物室。屋子很小,但天花板很高,整间房间就像一口井。房间没有窗,污浊凝滞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是血液腐烂的气息。
我用手电筒照着昏暗的墙角和橱柜的顶部,最后扫视了一遍放过工作鞋的更衣柜。
金医生说:“小刘,拍张照片吧。这个东西我们要拿走,作为证据检验。”
“好!”刘哲哗啦哗啦地抖开装证物的塑料袋,把鞋子放进去,回头对我说:“朱医生,把相机给我,我来拍吧?”
我用手电筒细细地在柜子底板上照了一遍,回头问小吴:“你还记得把陈梦海的鞋子放到这里的那一天,他说过什么吗?”
小吴流利地答道:“他说他会自己去放好,但后来他没有放,所以我就给他放了。这家伙随时随地要偷懒。”
“他知道你把他的鞋子放到别的地方以后,没有任何反对吗?”
小吴迟疑了一下,补充说,“他大概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呢。当天晚上他就被警察‘弄进去’了。”
“那是直接从他脚上脱下来的吗?”
“不是。是星期二早上他来上班后,我在巡视商场员工更衣室,才发现他前一天留在那里的鞋子。”
“你把鞋子拿过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鞋子有什么特别的?”
小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呀。谁会想着去看鞋底的呢?”
“他后来还穿过这双鞋子么?”
“没有。”
“他放在那里以后,还有别人会来穿这双鞋子吗?”
“应该…没有吧?”小吴转着眼珠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又追问:“你怎么觉得没有呢?”
他不知是计,争辩说:“我放进去的那天是这个样子,刚才打开橱门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我点头说:“那就是说,这柜子底板上的鞋印,只可能是你放鞋子那天,被鞋底的血迹沾上的喽?”
我手腕一转,手电筒的光柱照亮了更衣柜的底板,那上面有大半个清晰的鞋印,鞋印边上淡褐色污迹特别浓厚,好像从鞋底外沿花纹的缝隙里挤出的血水来不及散开,聚集在那里慢慢地阴干。
小吴呆立在那里,张口结舌。
我又说:“如果陈梦海星期一晚上曾经穿过这鞋子干过些什么,就算他冒险没有把鞋子扔掉,过了一个晚上,到星期二早上鞋底也早该干了,不会湿漉漉地留下鞋印。就算碰巧鞋底还没有干,你在商场员工更衣室里拿起鞋子的时候,鞋下面肯定会有痕迹。像你这么仔细的人不可能不发现。”
“这…这是…”小吴翻来覆去地嘟囔了好几句,也没个下文。
我总结说:“只有一种可能:这鞋子底下的血迹是你印上去的。然后你自己把带血的鞋子放在更衣柜里,等待,或者引导别人来发现。”
小吴的脸色变了一下,慌张中,急促地为自己辩解:“朱医生,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还不是好心帮你们,所以指给你们看陈梦海穿过的鞋子。血迹什么的,我先前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就算鞋子上真的有血迹,你怎么能说是我弄上去的呢?”
我微微点头:“你问到点子上了。请你不要离开这里,等一会儿会有刑警带你去做笔录。我相信在他做完笔录以前,我们就会有结果。到时候还有一个问题要请你回答: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地要把罪名赖在你的同事头上。”
小吴瞪大了眼睛,脖子向前伸着,喉结激动地在领口边上下滑动:“你….你怎么血口喷人呢?什么罪名?什么叫赖在人家头上?你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如果你下定决心不说,我们会让证据代你说话。”
803的同事们很快赶来,带走了小吴。
刘哲和金医生按照常规程序检查了整个杂物间。杂物间之类现场是最难处理的。不是因为线索太少,而是因为可能有线索的地方太多。任何一根拖把柄上都可能有关键的指纹证据,但反过来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刘哲在整个更衣柜的门钮和门沿上喷了墨粉,果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我们仔细检查了所有的桶、扫帚柄、胶鞋和门框的表面,仍然一无所获。
在狭小的空间里,刘哲仰头望着如同井筒般的四壁,咒了一句:“妈的,这小子可真狡猾!”

6

核对交接班和夜班加餐记录后,警方可以确认,在尸体被打包进沙发的同一个晚上,陈梦海在打包处帮过工。然而,尽管已经有了尸体,但仍然没有直接能够证明吴强盛或者陈梦海两个人之中任何一个人杀了人的证据。面对吴强盛那样一个充分戒备的精明人,审讯更像拉锯式的心理战。
在前几次接触中,从小吴那里总是可以得到蛛丝马迹的线索,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我们有人离奇地失踪了,而且这个人和陈梦海有着密切的关系。从我们发现玻璃瓶上的被抹擦过的血迹,到更衣箱底下可疑的血印,小吴揭露出来的所有线索都在引导着我们寻找一个被杀死的人。但到了这时候,他突然闭口不谈。不要说更多的线索,即使面对证据,他对任何与犯罪相关的事情一概否认。
“什么血迹?什么尸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他弓着背坐在讯问室的椅子上,每反问完一句话,就张大嘴巴瞪着面前的刑警,“我从来没注意过那个鞋底。我只是干好我自己那片的工作,把员工该收拾的东西替他们收拾好。其它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你们讲话要负责任的!”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法医实验室的电话铃响了。倪主任自己接了电话。整个实验室很安静,同一个桌子的人都可以听到胡大一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嫌疑犯不讲话,是证据讲话的时候了。”
倪主任说:“我们正在把现场收集到的证据进行详细的比较,我们受到的干扰越少,就越可能尽快出结果。”
胡大一的声音铿锵有力:“没有凶器可以确定凶杀案吗?就算找到他留下的指纹,能确定他杀了人吗?”
倪主任说:“寻找凶器不是法医的任务。凶器是有圆角的钝器和柔韧的细绳,这是你们该去找的东西。”
刘哲悄悄向我竖起大拇指,向倪主任挤挤眉毛,悄声说:“瞧人家,是个人物,说出话来口气都不一样。”
“我们还有重要的鉴定工作要做,一有结果就通知你。”倪主任放下电话,办公室里一片沉寂。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个案子太棘手了。即使真的在那个杂物间找到一个属于吴强盛的清晰的指纹,也证明不了任何事情。因为吴强盛的工作本来就使他可以合情合理地在那个地方出入。倪主任口气虽然强硬,但心里也没有底。说白了,除了通过血红蛋白检验能够初步证实鞋底的血迹属于马永华以外,我们没发现任何进一步的证据。倪主任说的鉴定工作,只是用DNA检测的方法确定血迹来自马永华。
倪主任转身对刘哲说:“小刘,上次让你写的有关纤维比对新进展的读书报告呢?”
刘哲连忙收起嘻笑,挺直了身体,一脸严肃地说:“呃….第二稿还在改….”
“那就少说闲话,赶快去改。要详细看一下类似的案例,看看人家用于定罪的关键证据是什么,侦查的突破口在哪里。”
“明白!”
金医生摇摇头说:“现在找科技文献来论证这个案子的证据的可靠度…我看够悬。现场有死者的血迹,但没有任何其它证据能把这个血迹和凶器联系在一起。即使能够从人证那里证实这双鞋子陈梦海的确穿过,也不能直接证明他杀过人,最多只能证明他到过凶案现场。至于说吴强盛栽赃,那就更难讲了。”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补充说:“这样的案子,不用等到开庭律师辩护,到了检察院,人家就会用证据不足给你打回来。”
倪主任转向我:“你觉得呢?”
我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镇静一下,然后说道:“尸体是藏不住的,凶手也总会出现的。”
金医生摇头说:“这个,说起来容易,实现起来难。”
刘哲叹道:“是呀…如果找到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为什么那个人会被杀就好了。那样事情就好办一点了。”
金医生又笑道:“你们两个唱了半天还是同一出戏空城计。什么实质性内容也没有。”
倪主任说:“挺好嘛,大家多讨论讨论,多想想其它可能性。”
金医生说:“先从比较实际的事情开始吧。比如,找些客观证据,证实陈梦海穿过那双鞋。”
我说:“我去取他的脚型标本。”
倪主任说:“顺便把气味样本也取来吧。”
要证明某人穿过一双鞋,听上去即困难又神秘,但实际的操作相当简单:先证实这双鞋子与这个人的脚型大致差不多,然后就靠警犬的鼻子。这个方法有点原始,但很多情况下可以解决问题。
我到了看守所,说明来意。狱警把陈梦海带出来,送到上次同一间房间。他垂着头,顺从地跟着狱警走。狱警可能已经熟知了他的良好态度,把他留在那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我让他脱下袜子给我,放进密闭的塑料物证袋里,签上时间和姓名。他光着的两脚直接踏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垂头不语。
“冷吗?”我递给他一双在路上买的崭新的白色运动袜。他没有伸手接。我拆开塑料包装,把袜子放在他膝头。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双眼布满血丝,好像一夜没合过眼。
我忍不住说:“人死了不能复活。你也该当心自己的身体。”
“他死了,不会再活过来,就像挖掉一块肉就不会再长出来。”陈梦海望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这种感觉,你能想象吗?”
我的心头仿佛被猛击了一下,纵横交错的伤疤被活生生地撕裂,流出新鲜的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颤抖,仿佛来自厚厚的墙壁里遥远的深处:“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陈梦海轻声说:“我听说他死得很惨。”
惨得我没法一次回忆出全部。每次当我想起他,总感觉他仍然在慢慢地死去,这个过程既漫长又痛苦,而且永远没有尽头。
“听说无人认领的死尸会被警察送到医院里解剖,做成标本。”他说着,打了个寒颤。
我解释说:“是在医学院的解剖室。我留下了他的心脏。”他被送来时,已经被法医解剖过了,很多脏器都破坏了。那时我正巧在解剖教研室轮转学习,揽了一份制作标本的兼职。我趁着这个机会把他唯一还完好心脏,做成了一个冠状动脉灌注标本。在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深夜里,我小心地用解剖针和镊子一点点地刮去心脏的肌肉,只留下灌过树脂的硬化成型的丝丝缕缕的血管。完成的标本非常漂亮精细,作为珍贵的专用标本锁在玻璃柜子里,供学生和研究者参观。只有经过特许才可以把它拿出柜子使用。这个标本可以保存100年。我在医学院解剖教研室轮转期间,与那里的老师和技术员混得很熟了。在我有生之年里,我随时都可以回到医学院,看望它,抚摸它,欣赏它。
除了回忆,这就是季泰雅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
陈梦海悄声问:“你会一直记得他吗?”
我点点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我只恨当初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我刚来上海打工的时候,跟着一个叫‘黑鱼’的人一起给一个老板打工。老板有很多手下,开着桑拿房,夜总会,KTV什么的。黑鱼的工作有时在一个场子,有时又到另一个场子,他开一辆黑色的桑塔那,接送一些人。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他送人进去的时候,我在外面看着他的车。他教会我开车,有时他累了,也让我开一会儿车。他送的人,多数是‘小姐’,但有时候也有1、2个男的。”
我开始明白陈梦海和绰号叫黑鱼的人是干什么性质的工作的了。“你就是那时候认识了他的?”
陈梦海点头说:“是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干这一行的人没有人愿意留下真姓名的,只听他们叫他Takuya。他常穿黑色的衣服,留长头发,生得很秀气。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和你说过什么话吗?”
“他这个人很特别,不象其它人,很少说话,好像不喜欢和别人搭讪的样子。不过一来二去,见面的次数多了,他偶尔也和我说几句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
“有一次我被别人打了,眼睛旁边青了一大块。那天晚上他看见我,问我要不要紧。我说不敢去看医生。我没有暂住证,也不想被人盘问打架什么的事情。他说他认识一个外科医生,人很好的,如果我想看医生,可以去找他。他就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还告诉我你姓什么。不过我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没敢去。听说他最后就是在那家医院里走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
“后来我听到风声,说老板怀疑他是告密的内线。黑鱼准备教训他一次,就算他不是,吓唬吓唬他也好。那天后半夜,天气非常冷。我们把他从浦东一家桑拿城接出来,送他回市里去。我开着车,听到他在后座上问黑鱼能不能在前边停一下,他说自己还没吃过晚饭,想到前面路边摊上买碗馄饨吃。黑鱼说送他去吃夜宵,给我递了个眼色。我把车一直往郊区开,最后开到机场工地附近。Takuya看到情形不对,叫喊着要下车。黑鱼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扒掉他的衣服,把他拖到工地的石子堆后面又踢又打,逼问他是不是告密的。他打了他整整10分钟。”他停顿一会儿,重复了一遍,“整整10分钟。我坐车里都可以闻到血腥气。我觉得难受极了,好像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等了很久,并没有发现跟踪我们的车子,也没有在他身上搜到窃听器之类东西。黑鱼把他扔在工地上,叫我开上车走。我把黑鱼送回家,又折回工地那边去。我觉得Takuya好可怜,又怕他真的被打死了,人家会以为是我干的。我心跳着,一路打开车灯慢慢地找。最后看到他沿着工地的石子路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车灯把他吓坏了,以为我们要来结果他的性命。他转身往石子堆那里逃。我下车,叫着他的名字,说我是来送他回家的。他开始还不相信,但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终于停下来。我扶他到车上,他指甲里流着血,嘴唇冻得发青,头发上的泥浆冻成了冰柱,整个人看上去像鬼一样。我给他披上衣服,把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他不停地流着眼泪,却没哭出声音来。”
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后来呢?”
“黑鱼很精的,没有打坏他的脸。老板暂时放了心,还是让他干老本行。我们后来就没再送过他。没过多久就听说老板又起了疑心。那次他没能逃过……”
我连连摇头:“天呐,我的天…..”
“他说过,你是个肯帮忙的人,有为难的事情就可以找你。那次Johnson说到你的名字,又说你以前在那个医院当过医生,我猜到是你。我马上按他说的,带着那些瓶子来找你。一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他站起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现在没有其它可以依靠的人了!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帮我!”
我强忍住泪水,反手扶住他的肩膀:“我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白白地死去的,相信我吧!”
我取了他的脚印,回到803,办理了相关的手续。金医生联系了警犬队,下午晚些时候就得到了肯定的结果。另一组法医负责分析现场找到的其它微量痕迹,包括纤维、污点等等。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突破。

7

我在食堂吃了晚饭,突然想再去一次宜家。我想一个人看看那里,常规方法都失败了。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我们只能这样放弃吗?
我骑自行车到了商场门口。停车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在我肩头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刘哲乐呵呵地冲着我打招呼说:“哟!你也来了?”
“什么叫‘你也来了’?还有谁来了?”
“我呀!”他举起手里的小型工具箱,“我想再来现场转转,看看会有什么漏掉的东西没有。死不了心的人可能不止我一个。果然一抬眼就看到你来了。咱还真想到一块儿去了。你最想看什么地方呢?”
我笑了笑说:“随便转转看看吧。说不定会撞到什么。”
“撞不到的话买点东西回去,呵呵!”
我们像普通的顾客一样从大门进入,从自动电梯上到二楼家具部,穿过捷径到餐厅前的走廊,然后走楼梯进入底楼的厨房用品和家居品商场。
走在路上的时候,刘哲问我说:“你怎么知道吴强盛那家伙在耍鬼把戏?”
我说:“鞋子非常干净。除了那片血迹以外,简直是太干净了。我猜想,它本来就是干净的。出于某种目的,吴强盛希望我们相信陈梦海和凶杀有关,所以一再刻意地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也许就在那天我们出现在商场里的时候,他匆匆找到陈梦海穿过的一双鞋,印上血迹,放在这个更衣柜里,用抹布把可能留下指纹的柜壁和门沿抹得干干净净,然后跑来找我们,把我们引向这个证据。你记得吧,那些柜门、门框、门把手,全部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都没有。很可能显然是刚刚擦过的。”
刘哲连连点头。
我接着说:“当然,也许他们每天规则地打扫。发现柜子刚刚被擦过并不能说肯定就是为了掩藏指纹。我们还得看别的。你记得那个柜底的鞋印吗?鞋印相当淡。如果先踩到血,再踩到别的地方,血迹肯定相当粘稠浓厚,不会是这样淡淡的褐色,流动性也没这么大毕竟他不是傻瓜,不会把湿得往下滴水的鞋子直接放进柜子里。但他也没料到看上去差不多干了的鞋底还会留下鞋印来。”
刘哲点头说:“有道理。哎!如果我们能在鞋子表面能鉴定出吴强盛的指纹来呢?”
我摇头说:“他马上可以用他拿过这双鞋子、把它放进柜子里这个正常理由来解释。这不能说明问题。如果能找到一个证据,把血迹与吴强盛直接联系起来,我们的胜算就大了。”
“那会是什么呢?”
“现在还不好说。我只是觉得,肯定会有这样一个证据存在。”
刘哲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你说过这样的话。你开始从唯物论滑向唯心论了。”
“就算是吧。”
“唯心的东西怎么去找?”
“有人在指引我。”
“谁?哪里?”
我指了指天花板,没有回答。
“哈!你呀!”刘哲打了个寒战。
我看到一个销售终端旁,Steven郑正在和一对外地人模样的中年夫妇交谈。一看到我们,他马上变了脸色,和顾客打了声招呼,急急忙忙地向我们这边走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保安科没有人陪你么?我去叫他们的人过来。”他一叠声地说。他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话,生怕惊动其它顾客。
“不用麻烦,”我连忙说,“这次我是从大门进来的。我不是来调查的,只是想下班后逛逛而已。来回这么多次,都没好好逛过这个商场呢。看上去挺有意思的。”
“是呀。是呀。请随便逛逛。”Steven郑嘴上这么说着,情不自禁地揉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这几天,想来他也被折腾坏了。我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时用步话机向其它员工指导疏散客流,做好应急准备,防止顾客发现商场里有刑事侦查人员在工作。为了不辜负他的苦心,我们在商场里转了一圈,就直接从上次经过的通道再次来到发现血鞋印的杂物间。
杂物间门上依然贴着警方保护现场的黄色警告条。我们一靠近警告条,Steven郑就急急忙忙凑上前来说:“没有人进去过。我保证。商场的主要通道都有摄像头监视的。请相信我吧。”
我安抚他说:“没有人不相信你。别紧张。”
杂物间仍然像我们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平常而拥挤,只不过才两天的时间,有些地方已经落下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们查过哪些表面?”我问刘哲。
刘哲数着手指头说:“柜子、门、门框、门把手、拖把柄、扫帚柄、水桶,凡是手能够摸到的地方都查过了。”
“是嘛…看来只能从污点上找找机会了。”
墙上和柜面上所有深色的可疑污点都被铅笔圈出来,编上号,拍过照片后刮下送实验室检查。刘哲已经拿到了初步的检查报告,这些污点的编号后面分别标着油漆、一般油污、一般污迹等名称,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倒退出房间,想象着自己一手拿着一双鞋子,一手推门进屋的场景。刘哲缩起身体站在屋角,给我的表演腾出地方。Steven郑握着步话机疑惑地站在门外看着。
我穿过门口,特地低头细看和手里拿的东西差不多高度的门框的部位,希望能发现鞋底血迹擦过的痕迹。但是门框相当干净。我的视线追随的鞋子在空中可能运动过的轨迹,盯着相应的地面细细检查。然而,水磨石的地面上并没有滴下的血迹形成的圆形斑点。我的视线一路寻向柜门,想象着吴强盛打开柜门,放进鞋子的动作。他是站着弯下腰做的?还是蹲下然后才放的呢?水磨石的地面上一如既往地干净。
刘哲说:“我觉得没戏了。这地方太干净了,什么都没留下。”
我说:“让我再看看。”
刘哲说:“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之类东西么?呵呵,你该戴面镜子来照照,这屋里说不定就蹲着一只。”
我说:“没有理由否定的话,还不如暂时相信着好。”
我弯下腰,试验着在敞开的柜门前做个了往里放东西的姿势,感觉有些别扭,又蹲下身,重新做了一遍。我蹲在那里,面对着打开的柜门思索了一会儿,上身倾向一侧,再次观察印过血鞋印的柜子的底版,然后我的目光落在柜子底下的地面上。
水磨石地面相当光滑,应该可以留下指纹。
“把墨粉给我。”我对刘哲说,“我要试试这地面。”
“啊,这…”房间里的空间太小了。他困难地挪动身子,从我身上跨过,走到门外,才放下工具箱,从里面拿出墨粉和刷子。他问:“为什么要在地上找指纹呢?谁会爬在地上?”
“放鞋子的人。”我说,“那双鞋不是像刚换下来的那样随随便便扔在里面,而是被人特意地放在那里。鞋印相当清晰,说明放鞋子的人是一下子稳稳地放到位的。这个人放的时候肯定相当小心。橱门从左边打开,底板很低,周围堆满了东西,这地方周转的空间又小,你看,你为了找东西方便还得特意跑到门外去。为了保持平衡,我想他是这样放的。”我右手做出撑着地面的架式,左手假装捏着一双鞋,稍微侧过身,伸进更衣柜里,“如果我们运气足够好,他的右手这时还没有洗得十分干净,很可能还带着血的痕迹。”
刘哲点头说:“的确,这样放最稳。可是,地上还有指纹吗?走来走去的人这么多。”
“那就试一下我们的运气吧。”
刘哲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小声嘟囔说:“你这么有把握?”
不到30分钟,我们就在更衣柜前的水磨石地面上找到了大半个清晰的掌纹、一个拇指外侧指纹和几个稍微模糊的其它指纹。这几个指纹的血痕检测都是阳性。
刘哲瞪大了眼睛:“天啊!真的有冤魂在显灵么?”
我微微一笑:“我感觉我们要时来运转了。”
经过比较,更衣柜前地面上带血的指纹与小吴的右手掌纹、指纹的局部完全吻合。
就在这天晚些时候,法医实验室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结果:在宜家杂物间里找到的抹布和拖把的布料中,经过细致的检查,发现其中一块抹布是宜家沙发包装专用的无纺布,并且沾有可疑污迹。经过化验,无纺布上的污迹是血迹,而且这些血痕和沙发尸体属于同一个人。
如果说能找到杂物间里水磨石地面上的指纹,好歹能归因于我坚定的信念的驱使,而能找到这块两次用于给陈梦海栽赃的带血的布,只能说是老天有眼了。也许,在这灰蒙蒙的冬日的天空下,冥冥之中仍然有一股力量帮助着无辜的人。
说到底,法医的工作并不神奇。很多时候失败的阴影在人们头顶徘徊。绝大部分的成就来自细致枯燥的重复和无休止的详查,最后少不了的,是一点点运气。
就这样,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发货地址、宜家产品的包装证明马永华的死和宜家有脱不开的关系;带着微量血痕的吴强盛的指纹和掌纹直接证明吴强盛接触过马永华的血;带血的无纺布、发现吴强盛指纹、掌纹的地点、大批抹过微量血迹的玻璃瓶子和刻意制作的血脚印更加提示吴强盛有栽赃他人的重大嫌疑。
他败就败在太希望万无一失,在挑唆陈梦海找我检验那些玻璃瓶前,生怕我们发现不了些微的血迹,特地把那几箱玻璃瓶全部抹上血痕。他栽了太多的赃,反而露出了马脚。另外他的运气也太差。如果尸体很快被发现,也许陈梦海很快会被定罪,就不需要他第二次冒险用鞋印栽赃,也就不会留下那个关键的指纹。所以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人能够逃脱对自己恶行的惩罚。
至于杀人动机,吴强盛自己说得很明白。他声嘶力竭地对审讯人员吼道:“那家伙才不是好人!不小心被他看到了一次,他就逼我要掩口费,否则就要挑掉我的脚筋!无赖!流氓!死得活该!”
即使吴强盛仍然死硬地不承认杀人,这个案子已经足够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了。我们复验了马永华的尸体,为开庭做了大量的报告。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等我终于有时间想起陈梦海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被看守所释放,消失在这个大都市里,就像一滴水渗进沙漠里一样。

8

名义上的冬天已经过去。而实质上的春天还没有来到。那一阵绵绵的阴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在这样的天气里,气象台预报的温度并不低,但从早上爬出被窝,到晚上睡下,全身上下没有一个暖和的时候。阴冷仿佛已经刻进骨头和关节的最深处。每到这种季节,总让人有种想要燃起烈火、对着天空大声吼叫的冲动。
在一个那样阴冷的周五,我收到了“东北乡亲”火锅店的优惠券。这家店开在市中心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被高架路和烂尾楼包围着,门面对着通向主干道的一条小路。从它所在的位置来看,饭店像是就是售楼处改建的。在这2年楼市蓬勃发展的带动下,这些废弃好几年的烂尾楼又开始了生长。新辟的售楼处门面转了90度,已经把广告直接做到了高架路上。我曾经在高架路上的飞驰中偶尔瞥到这家饭店花红柳绿的招牌一眼。但一直没有料到它的生意居然这么好。
也已经深了。饭店门旁的空地上的轿车越来越少。在门前迎客的女服务员们,身着浓艳的花布棉袄、大红色裤子和黑色丝绒肚兜,忙碌了大半个晚上,开始显出女孩子的天性,扎着堆聊起了天。同样身穿乡土装束的男服务员,打着和饭店招牌一样画满红红绿绿年画图案的伞,把客人从餐厅送出来,为他们叫出租车,或直接送回他们自己的车上。
其中一个高高个子男子,似乎羞于自己那把秧歌演出装一样的工作伞,把伞低低地抗在肩膀上,两手交叉在胸前,缩着脖子站在停车场里灯光黯淡的一角。
我微笑着偷偷走到他背后,咳嗽了一声:“哼哼,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
陈梦海被我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是我,惊喜地说:“呀!是你呀!来得正巧,今天刚好我上班。”
我弹了弹他的伞柄,打趣他说:“过年新买的?”
他害羞地缩回胳膊,不好意思地说:“这个…看上去好傻。幸好现在是晚上……”他攥着伞柄,在局促中,目光不断在我的衣领和袋口间游移。他终于鼓足勇气,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遇到你这么多次,还没来得及道一声……”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我连忙打断他的话,“那是我的工作。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没有什么可谢的。看来你也找到新工作了。速度挺快呀。”
“是呀,我只想着快点能找到活干。现在还是试工期。对了,你吃过饭了么?我送你进去吧?我们店里做的东北乡土菜和火锅挺正宗的,价钱也很实惠。要不要尝一尝?”
“哈哈,不用了,”我摇了摇手,“你忙你的吧。谢谢你给我寄的优惠券。我不是特地来吃饭的。”
“那……”
“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微微一愣。在路灯下,他覆着微蜷的额发的端正的侧影,被绵绵的夜雨蒙上了一层雾蔼。
我赶忙收回自己的情绪,匆匆说了声“再见”,低头就要走。
他拉住我的胳膊:“等等……”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的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暖意,从我的肩膀流遍全身。我也抱住了他。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被对一个人的共同的记忆而联结在一起。
他跑进店里去请假早退,然后我们打着一把伞,沿着高架路边走边聊。我很多时间没这么和人聊天了。我这才知道他来自西北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过1年多的高中,但是最终放弃了。他很坦率地告诉我,即使能考上大学,他肯定也上不起。更何况考上大学的机会,比在路上被车撞上还要小。在他的家乡,一年到头难得下一场雨。往地里种下50斤种子,收获才100多斤。小镇有一条国道通过。穷急了眼的农民会趁凌晨或者傍晚天色昏暗的时机,装作被路过的运货大卡车碰伤,而急于赶路的卡车司机常常会拿出钱来私了。这样的钱,在很多时候,是那个家庭一年里唯一的现金收入。如果万一失手真的被撞死,家里人只能自认倒霉。相对于一死百了的人,重伤或者残废的人命运更加凄惨。他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那个地方。他选的目的地是上海。
“为什么是上海?”我问。
“据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没人见到过海,所以我爷爷给我起了‘梦海’这个名字。我从小只在报纸上看到过海。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我想‘上海’肯定是沿着大海的地方,所以直接往上海来。没想到上海并没有海。啊!好冷啊!”他打了一个寒颤,指着前面一家小店说,“你喜欢吃麻辣烫吗?还是说,医生是不吃这种东西的?”
我笑着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医生了。尝尝吧。”
“这家店很好吃,跟我来。”
他领我到小店沿街面的地方,从一框框蔬菜、豆制品和鱼丸肉丸之类的东西里选了七、八串,叮嘱小工:“给我放粉丝,然后多放些辣子。”然后回头问我:“你要什么?”我学着他的样子选了一些,然后和他一起端着满满一碗,在避风靠墙的座位坐下。小店生意不错,但多数人买了就走,坐在店里吃的只有我们两个。
陈梦海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捧着热气腾腾的粗瓷大碗,不禁发起了呆。
陈梦海发现我不动筷子,忙问:“不喜欢吃吗?太辣了吗?”
我回过神来,说:“太烫了,等它凉一凉吧。”
“凉了就不好吃了。这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吃个热乎。”
“让我想起以前医院那边的一种小吃:到了半夜,城管大队的人走了以后,就有人推着带火炉的车子来到急诊室门边。火炉烧的是碎木头,上海人叫‘柴爿’,炉子上烧的是馄饨或者粉丝汤。我们叫它‘柴爿馄饨’或者‘柴爿粉丝’。值夜班的人到了后半夜又冷又饿,虽然知道那东西不怎么卫生,还是常常买来吃上一碗。就像你说的,吃个热乎。”
“你不是在想柴爿馄饨,你是在想他吧?”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低头捞着碗里的粉丝,捞起,又捣进汤水里,反反复复。
陈梦海接着又说:“刚才你一直都没问起他的事情。其实你心里挺想知道的,是吧?”
我扬手挠了挠头发:“不好说……我怕听见他的事情。我对不起他。”
“但是,其实你很想听,是吧?”
我投降了:“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你想知道他什么?”
“所有事情。任何你知道的事情。”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您最想知道哪些呢?”
“那….”我的眼睛从他望到桌上,又回到他的脸,“从最小的事情开始,比如,他吃些什么?”
“他….吃….”陈梦海思索了一会儿,困惑地说,“我很少看到他吃东西,也很少听他说起要吃什么东西。就算是陪人家吃饭,他吃得也很少。不过他很能喝酒。他能一杯一杯地跟人家干,人家都躺倒了,他只是有点脸红。”
“是吗?”我心里想,泰雅的酒量也许是在日本的时候练出来的。
陈梦海说:“有一次我和他一起扶一个醉鬼上车。我说你真能耐,喝不醉。他却说,喝不醉不是好事。他羡慕别人。有人天一黑就开始灌自己,然后晕晕乎乎地把一夜过掉。而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有几次他特意想喝醉,都没醉成。他的日子也挺不好过。那种事情,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很难熬的。他常常上了车就靠在车门上,脸色发灰,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多人趁着在车上的时间睡觉。他却是一直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
我从身体深处泛出一股寒意。我仿佛可以感觉到泰雅活生生地被一条肉、一条肉地往下割的痛楚。
陈梦海接着说:“有一点我挺佩服他的。他到最后也没沾上这个。”他左手做了一个“4”字。我明白他指的是毒品。他说:“那些K姐,按摩女,混的日子久了,很多都会沾上这个。没办法,无聊的。那东西可以让他们忘记讨厌的人和事情,还能让人随时随地高兴起来。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可是Takuya没有。有次我去一个别墅接他,他在卫生间呆了很久,我看他好像实在撑不住了。我怕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场子。这时旁边有人给了他一些那东西,劝他尝尝。他碰都没碰。他连烟都不抽。他可能总想着自己还有机会全身而退。他不想让自己陷在里面,脱不开身。他在等机会。”
我深深地叹息,心想:他到底还是没能等上这个机会!
陈梦海又说:“我觉得他还算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为什么?”我不解地说,“他几乎没过上什么像样的日子,怎么能算是有福气?”
“因为他心里还有你。”陈梦海直勾勾地看着我,“他说起过,每当他觉得熬不过去了的时候,他就拼命地想你。”他的每一个字都像粗大的盐粒,直接地揉进我心头的伤口。然而,和泰雅经受过的痛苦与磨难相比,我这点痛苦又算什么呢?毕竟我还活着,还能听一个认识他的人讲述他的事情,补偿我思念之苦。而他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经受过的那些折磨,已经没有人能去补偿他。
陈梦海接下去说:“有好一阵子我都没见到他。后来才听说他真的是告密的。又听说,要不是及时地把他灭了,老板他们一伙儿没准儿会给连锅端掉。”
我想起泰雅给我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也许在那个时候,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光明真的就可以来到,他所受过的苦难也不会白费。然而,都是因为我的冷漠……
陈梦海说:“看到他的下场,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我决心要离开那个圈子。上海工作也不好找。一般的工作又苦又累,钱也很少。但不管我碰到多少倒霉的事情,我总想着:还好,我比他要幸运。”
我问道:“你不再干那些接送人的事情了,也就不需要和那些人打交道了把?”
他嘴里含着一块油豆腐,略顿了顿头,恩了一声,低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食物。
我长叹了一声:“果然是你的运气好啊。”
我们吃完麻辣烫,从小店里出来,我把他送到他租住的房子附近。
“谢谢你请我吃的饭。”我笑着说。
他又局促起来:“啊!那个,太不好意思了。只是麻辣烫啊。说真的,我怎么才能好好谢谢你呢?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不用了。”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急切地说:“啊,不不,要的,一定要的。你想想吧。”
我说:“其实呢,我还要谢你呢。你帮过他的忙。知道在他受罪的时候有人照顾过他,比什么都让我欣慰。”
他怔了一下,随即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哦?你说什么?”
“你想要好好地待他。”
“我…”心痛的感觉再次袭上我的心头,“可是…他已经…”
陈梦海恳切地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把我当作他吧。”
伞,落在了一边。我们紧紧地相互拥抱着。被他的话点穿,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已经失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几年来,我始终不敢去想象我还会不会满怀着爱恋去拥抱一个人,生怕当那个人离开时,我又得面临一次生离死别的痛苦。在这雨夜里,在这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他的身体坚实而温暖。我紧紧地抱着他,好像找回了失落多年的一部分,终于填满了曾经被割去一块血肉的创伤。
我在他租住的房子里过了夜。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9

第二天我很快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检察院认为宜家商场杀人案件的直接证据力度不够,要求补充调查,最好能找到证明嫌疑人、带血的无纺布和杀人之间直接关系的客观证据。
在这个消息通过常规渠道用公文送达以前,我们科室里的人就已经通过熟人知道了个大概。
“指印是朱夜发现的,”金医生最快地表了态,“这个案子的法医方面的工作最好由他继续负责。”
没有人立刻支持他,因为人人都知道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工作,对侦察员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在压力之下他们可能会把同样的压力转嫁到法医鉴定这边,而这时候如何鉴定某些证物就成了犯难的问题。万一屈从于他们的压力做出了有利于公安的鉴定,而这个鉴定到最后被证明是错误的话,法医的生涯就抹上了阴影。如果坚持客观的立场,就不得不面对刑侦分队更大的压力。
但此时也没有人反对他。否则这个为难的任务很有可能就顺水推舟地到了他们自己头上。活到这把年纪,人都会变得很现实。
倪主任问我:“朱夜,你自己怎么想?”
我平静地说:“交给我好了。有不清楚的,我会提出来在科室内按照常规程序讨论。”
倪主任点了点头:“你明白这点就好。”
我受到的第一轮轰炸来自胡大一。他直截了当地打电话给我,说:“我有事情想和你单独谈谈。”
我猜他可能要叫我“处理”一些证据。我不想陷进这种泥潭里,所以也很干脆地说:“有什么事情尽可以谈,但单独就不必了。我们在办公室谈吧。”
他说:“你一定很想知道马永华在上海的经历吧?”隔着电话线,我似乎能看到他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仍然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和鉴定有关的事情吗?”
“不,是和陈梦海有关的事情。”
我迟疑了一下,他接着说:“按照纪律的规定,不应该让你知道。可是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他现在也是警方的监视对象。”
他的声音和缓而友好,并无谐虐或威胁的口吻。然而怒意瞬时充满了我的胸中。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和陈梦海结伴而行的时候,有人暗中监视着我们。而且,我们的亲密关系也必定暴露无遗。
胡大一的脸上,这时是什么表情呢?
我放下电话,直接冲到胡大一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正坐在办公桌后两手捂着茶杯闭目养神,仿佛在享受着难得的悠闲。看到我进来,他指了指一张空凳子,友好地说:“坐吧,朱医生。”
他并不急着说话,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凭直觉觉得,他已经知道了什么重要的秘密,单独挑这个时机来告诉我。回想起当年,我也是在类似的情形下,从警察那里第一次看到泰雅在日本拍的那些照片。历史是这样地相似。一幕幕地轮回重演。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单刀直入地发问。
胡大一睁开眼睛,直起身体倾向我说:“我想把欠你的还给你。”
这回轮到我摸不着头脑:“老胡,你欠我什么?怎么会欠我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笑眯眯地说:“上次你不是说,有情报要和我交换吗?我听到了电话背景里宜家的广播,然后找到了线索,破了吴强盛的一个小案子。你给了我情报,但我没有给你什么你想要的东西。所以说我欠你的。”
“那又怎么样?你不是说按照纪律我不该知道吗?”
“纪律是人定的,事情也是人办的。纪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现在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马永华的经历。你的消息都是陈梦海那里来的吧?我把我这边的也给你,让你有个完整的印象。”
我定了定神:“你说吧。”我想他要告诉我的肯定是惊人的事情。在他面前不该露出慌张的样子,以免被他讥笑。
“马永华开的打包托运部是个幌子。他真实的生意是毒品。上海机场、铁路、港口都管得紧,毒品要进来只有走长途公路运输一条路。”
我微微点了点头:“这就是你监视他的原因?”
“他属于一个由西北籍人员组成的团伙。这个团伙专门负责运输,人数很少,非常隐蔽,但联系广泛。有一段时间曾经占了大部分的运输生意。但最近一阵子,他们的日子不如从前了。从广西来的走私买卖一条龙的集团逐渐渗透了进来。广西人想把上海这块地盘吃下来。他们向我们举报过马永华一次,让他损失了一批货物,陪了大笔的钱。他们不停地举报他,堵住了他出货的路,现在还有一批货压在他们团伙手里到不了下家手上。这事很棘手,马永华准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甘心失败,正在千方百计地寻找新的能安全地运送毒品的方法。他在地头上熟络,如果有自己的渠道,不愁以后没有委托人。广西人当然也明白这点,所以就要千方百计地阻挠他。”
“这些消息都是哪里来的?”
“内线。还有分析。消息的源头还是靠内线。”
想起泰雅悲惨的下场,我忍不住说:“有人保护内线吗?”
“原则上是有的。”
“原则上是有的?你们的人连马永华的行踪都盯不住,连他被人杀死都不知道,还能好好保护内线吗?”
他斜眼看着我,又笑起来:“这么激动干什么?做内线的人也是犯罪分子,不是说他做了内线就无罪了,只不过将功补过而已。有些人根本连将功补过也谈不上。广西人不就匿名举报过马永华好几次吗?他们并不是想让毒品在上海滩消失,他们只是想自己控制全部,生存法则就这么简单。”
我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是我还没有世故到可以很容易地接受这样的事实的地步。见我不说话,胡大一自己接着说:“最好的局面,是趁广西人还没有在地头上站稳脚跟以前,把马永华的团伙彻底铲除。这样我们就可以太平一阵子。马永华虽然死了,但他的团伙还在。根据我们的情报,最近他们还在努力活动,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这次只抓住了他们的一个小喽罗,但我要找到他们的根子,把他们全部挖出来!”说到这里,他右手紧握拳头,在我面前挥舞。
我说:“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和陈梦海交情不错。”他淡淡地说,“你是怎么搭上他的?”
我正要发怒,胡大一连忙改口说:“错了错了,应该说他是怎么搭上你的?”
我强压怒意,冷冷地说:“我的私生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大笑着说:“当然当然,我不是威胁你,你不要紧张。来来,放松一下嘛!开开玩笑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放心。监视记录都是保密的。”从他的话里,分明听出他已经知道了全部,却装作无心的样子。我越想越生气。他看到我变了脸色,自己先软化下来:“玩笑到此为止。监视记录上描述了一个陌生人的样子,监视人没看清相貌,这是真的。你对陈梦海特别关注,我猜那人是你。就是这样。没别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你注意陈梦海的一举一动,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你们不是有监视人员吗?”
“我们人手太少了。我实在抽调不出人手来连续地监视他。根据情报,他很可能成为一个突破口。所以我想到了你。你不也是我们的人吗?呵呵。”
“什么情报?”我觉得整件事情背后的阴影越来越大。我一直以为陈梦海和马永华只是一同在上海闯荡生活的朋友。
“据那个小喽罗说,陈梦海这个人貌似忠厚,但实际上精明狡诈,心狠手辣。他以前在另一个团伙,名义上是司机,实际上是打手,外号叫‘黑鱼’。”
“黑鱼?”我心里突地一跳。
“呵呵,”胡大一笑着说,“他年纪虽小,打人不但狠,而且很会打,可以把人打得伤得很重,但表面上看不到很大的伤痕。头头常让他教训不听话的‘鸡’。看他长得斯斯文文,想不到吧?”
我连忙摇了摇头:“真想不到。”我表面上若无其事,而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地开了锅。
我接着问:“看到检察院发来的文件了吗?宜家那个案子要补充证据。”
“看到了。不用急。急也没用。我已经派人再去详查那块无纺布的来历了。等着吧。”
“原来你早有安排。”我心想。
胡大一缩回椅子深处,再次眯起眼睛,做享受生活状,仿佛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21: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10
这天陈梦海先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第二天他打了2个。我犹豫着,最后都没敢接。警方那张无形的网已经把我们罩在里面。他在无意之中变成了警察的内线,承受着巨大的风险。如果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或者根本无法提供警方有效的情报,他反而会更安全。但我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隐私,已经暴露在胡大一面前。如果我无所收获,他会不会用这个来要挟我,毁掉我的工作和生活?前车之鉴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徘徊在再次失去爱人的恐惧和失去工作身败名裂的恐惧之间,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点。我反复地想着如何能安全有效地提醒他一下。
但是陈梦海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第三天,我正在值夜班,门卫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朱夜,门口有人找。”
“是谁呀?”
“你等等,我让他自己跟你讲。”
电话里响过一阵杂音,然后传来了陈梦海怯生生的声音:“是我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让他把话筒转给门卫,说:“让他上来吧。我在……不,我自己来接他吧。”
我匆匆披上外套,下楼往门卫那里走。陈梦海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打扮,右手插在兜里,焦急而慌张地望向我。
我对门卫说:“一个熟人,一会儿就出来。”说完拉起陈梦海就往楼里走,似乎他暴露在庭院的空气中的时间越短,就越少可能受到伤害。
我把他领进值班室,关上门,心神不定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找我?”
他在兜里摸索出一个纸袋,有点不好意思地在手里捂了捂,然后递到我面前:“给你买了烤地瓜,还热着。”
我愣了一下,“噗”地笑了出来。我笑了很长一阵子,陈梦海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接过他手里热乎乎的纸袋,努力把鼻子里酸酸的感觉驱走。我捣了他一拳,嘴里说:“你到上海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吗?上海人叫‘烘山芋’,不叫‘烤地瓜’。”说着说着,不由得悲从中来。我张开双臂拢住他的身体,用力地揉着他的头发:“傻瓜呀!傻瓜!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我想你呀。”他孩子气地说,然后就再也没了话,任凭我揉乱了他的头发。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缓过神来,压低声音说,“警察还在盯着你。你在外面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有一点点闪失他们就会再抓你进去。”
“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他顿了顿,“我瞒了你很久。”
我愣住了,双手把他推远,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他吸了一下鼻子,歉疚的红晕堆满了两颊。他说:“我和马永华并不是普通朋友关系。以前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清楚过。”
我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要说什么。我明白,这个….. 你不用多说。他已经走了。”
“不是。我一定得说清楚。否则,你要是听到了什么,会以为我是个坏到根子的家伙。”
我感到身体一点点在变冷:“你,究竟要说什么?”
“马永华不是个坏人。请你相信我。”
“我愿意相信你。他怎么了?”
“你相信我,那太好了。他比我早出来。上海这地方,一个外乡人要讨生活很不容易的。为了吃饭,他什么都干过。我也干过些不怎么好对别人讲的差使。”
我点头:“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不是离开了吗?”
他接着说:“这件事情我现在还在后悔。有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一旦踏进去了,以后无论怎么样也出不来了。”
我连连点头:“说的是啊!”
“我就是在那些日子里认识马永华的。他比我年龄大,见识也多。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逃不出老板的手心。”
“怎么?老板要你们做什么?”我感觉自己背上直冒寒气。
“有一个纸盒子,在北翟路的仓库里。那是有个客户订好了的东西,但一直没法送到他们手上。”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正大光明地送去不就行了么?现在老板指派我去送这个盒子。”
“不要去!”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次你送了,下次老板就会借口告发你,要挟你再去送。你做这种事情的次数越多,就越脱不了身。万一被警察抓住,人赃俱在,你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那我怎么办呢?”他眼圈涨得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欠老板的高利贷好几年了。我提出想离开的时候,老板手下的人就逼我还债,无论我逃到哪里,他们都会把我找出来痛打一顿,我被打伤过好几次。这几年我拼命找工作挣钱,一点也不敢松懈,但总也还不上本钱。如果这次做成,就可以把欠老板的钱一笔勾销。这一次,我只要做成这最后一次,然后老板再也不能来找我麻烦了,我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自由人了。”
历史的车轮滚到这里,过去和现实重叠在了同一个交叉点上。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多年前那个夜晚的闷热,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那流淌的鲜血,在我脑海里纷至沓来。一想到 泰雅惨死的画面,我不禁全身发抖。
难道历史不可避免地要重演吗?
我低头沉思了几分钟,无奈地抬起头,对他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怕警察。我也不敢去送。但是警察认识你。他们不会盘查你。”
我想了一会儿。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要我怎么做?”
“你在北翟路外环线那个加油站那里等我。我会在加油站门前的隐秘地方给你留个纸条,写上仓库的具体地点。你到仓库里把东西拿出来。送货地址在崇明岛。你上渡轮前我会另想办法让收货人直接和你联系。”
“这么复杂?”
“这不是复杂,这是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收货人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人家。只能这样办了。”
“崇明那里我没去过几次,一点也不熟。”
“不要紧的。你有证件。你上渡轮时没有人查你,就不会有事情。”
我琢磨了半天,没有立刻答应。陈梦海揉搓着双手,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看着我。
过了半天,我才说:“你肯定这次做完老板就不会再逼你还债?”
他点头说:“是的,没错。人家一收到货,他就把借条还给我。”
我长叹一声:“天呐,我竟然要答应你作这种事……”
“你答应了?”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孩子一般笑起来,抱住了我,“我终于可以自由了!谢谢!真太谢谢你了!”

11

第二天特别晴朗。虽然气温很低,但没有风的时候站在太阳里,并不觉得冷。北翟路是一条干道。从外环线上下来的卡车隆隆不断地驶过,扬起连绵的烟尘。加油站对面就是北新泾监狱的高墙和铁丝网。周围三三两两的行人,从衣着上看大多是打工的外来人员。除了卡车以外,来往于虹桥机场的飞机不时从头顶呼啸而过。即使没有行人,这条路也很热闹。
我特地点了支烟,夹在指间,想让自己镇定一下。烟灰抖抖索索地撒了一地。很快被马路上的车带起的风卷走,不见了踪影。眼看到了10点,我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陈梦海。
“你说的纸条在哪里?”我说,“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不可能啊!”他吃惊地说,“就在加油站前公用磁卡电话的电话机后面夹着。”
“我一直在这里转悠,磁卡电话那里我都去过好几次了,什么都没有。该不是被风吹走了吧?”
陈梦海也急了:“马路上有没有?你再找找看?”
“我来看看….没有呀!车来车往地,怎么可能找得到?我怎么办?”
陈梦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见加油站右边的小路吗?”
我转头看了一眼,那是条仅容一辆小型车通过的小马路,两旁是挤作一堆的民居,沿街晾着衣服,摆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豆浆摊。摊主正操着浓重的安徽口音训斥一个脏兮兮的2、3岁的男孩。一条狗摇着尾巴趴在炉边。这个处在虹桥机场航道范围内的社区已经被市政规划抛弃,直接从农村的宅基地上冒了起来的,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自生自灭。现在本地居民已经迁走,租住房子多是打工做小生意的外地人。
“看见了。”我说,“不过,这也叫路吗?没有路牌,我怕走错。还是你去拿来给我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行,太危险。你不要怕,就是这条路。你沿着路口走进来,里面100米远的地方有家塑料厂,你往塑料厂对面的岔路里走,会看到前面有座桥。桥旁有一个小杂货批发市场。你走进市场里等我。”
我估计他现在离这里不远,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放慢了脚步,往小街里走去。从馒头豆浆摊前走过的时候,小男孩和狗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着我。看来我和这地方相当地不协调。
我很快看到了塑料厂和岔路。在走上岔路前我特意停了一下,观察周围的动静:洗衣作坊的老式滚筒洗衣机嗡嗡作响;小澡堂的锅炉哄哄地震动着;修车铺的电钻吱吱地摇着;熟食作坊里油锅兹啦啦地响。一些似乎都在正常运行。
我低下头往岔路里走,一边走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岔路两边都是小工厂的围墙,行人少了下来,天上暂时也没有飞机飞过。最响亮的声音就是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出乎我意料的是,陈梦海电话里说的杂货批发市场非常小。市场门口除了通向一条臭水沟对岸的水泥桥,还有另外两条岔路,不知通向哪里。这个位置可谓是四通八达。我在市场门口徘徊了一阵,一面打量着周围,一面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在这时,陈梦海突然从市场里冒了出来:“嗨嗨!这里!”
我吃了一惊,他手里已经提了个大号塑料袋,里面装着个大大的方形的东西。我一边向他走去,一边问:“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仓库就是在这里么?”
他摇头示意我不要高声:“不是。仓库不在这里。但这里的房子和后面的小街相通。”他领我走到一个空摊位后,机警地向外望。
我问:“这口袋里就是你说的东西么?”
他摇摇头,迅速地把口袋塞进摊位底下。我这才看到那里塞了好几个类似的塑料袋包着的纸盒。从纸盒上印刷的文字来看里面应该是灯泡。他在摊位底下摸索了一阵,拽出另一个有中药店商标的塑料袋,里面用纸包的一个一个小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也急迫起来。
“拿着这个!”他说,“赶快走吧。时间已经有点耽搁了。”
我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把两手插进口袋里,而没有象他期望的那样伸手去接。
他期待的眼神凝滞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扬手把塑料袋猛地甩在我脸上。在我伸手挡开的一瞬间,他飞快地拉开空摊位后面一间平房的门,朝里面冲了进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天而降一般的警察们推得东倒西歪。房间后似乎有条小路,飞奔的脚步声在夹墙间回荡,随之而去的还有警察们的呼喝:“站住!不许动!再跑开枪啦!”
这一切只不过是几十秒钟的事情。等我拍掉脑袋上的灰尘,拣起掉在地上的塑料袋的时候,之间周围三三两两的摊主和顾客们一脸诧异地望着我。
“我是….我是…”我伸手在风衣胸前的口袋里掏了一阵,摸出法医的工作证扬了一下,“….办案子的,没你们事了….没事了。”
我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我口干舌燥,再也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直接提着塑料袋往市场门口走。摊主和顾客们好奇地跟在我后面。我也无力去驱赶他们。
我走出市场大门,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挥手打去。胡大一笑眯眯地架住了我的拳头。
“是你!”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怎么会从这里冒出来?”
“我本来按照计划埋伏在外面,听到消息后从后面小街上穿过一间平房到这市场里面的。”他不紧不慢地说,“听一个邻居讲,这是最快的路。”
“你吓死我了!”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动作太快了。”
“犯罪分子这么狡猾,不学着他一点怎么捉得住他呢?”他伸过手,“给我吧?”
我二话没说,马上把塑料袋递给了他。他提起塑料袋往外走,一边用对讲机通知了其它探员。在这社区周围埋伏的警察们陆续赶来和我们汇合。等我们从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停着警车的一小片空地上时,一群警员押着陈梦海向我们走来。
他流着鼻血,脸上有蹭伤,眼睛直喇喇望向我,眼神既凶恶,又大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我在加油站门口磁卡电话背后找到的纸条。”
陈梦海粗暴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就一张打印纸吗?”
我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这个记下了我们电话的内容。”
他朝地上淬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地盯着我,不再辩驳。
胡大一打开用中药店塑料袋里的纸包,拂去裹在里面的甘草和茶叶,露出一个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粉蓝色的阿斯匹林那么大的药片。他“呃”了一声。
“怎么回事?”我问。
“终于有一件比较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我还以为会是海洛因,没想到是‘冰毒’。”
胡大一把摊开的纸包放在警车前盖上,让手下人拍照。另几个同事把陈梦海往警车里推。他大声地嚷着:“我要找律师。”
“会给你找的。你得先跟我们回去。这里哪里有律师?”押送他的警员催促他上车。
其它警员陆续上车。一辆辆警车发动起来,陆续开走。我和胡大一乘上了最后一辆。他开车,我坐在他身边,后座上放着作为证物的那袋冰毒。
胡大一轻松地吹着口哨,见我默不做声,便问:“怎么?还没缓过劲儿来?”
我摇摇头。
“还是没想通?”他随即又自问自答,“你肯定是已经想通了喽?否则我们怎么可能配合得这么好?简直是神奇啊!你比我想象的强多了!没想到你这么能沉得住气。”他冲我做了个鬼脸,自己先开怀大笑了起来。
我还是摇摇头。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哎,想什么呐?”
我说:“6年前的今天,有两个警察来医院里找我。那时我还是创伤科的外科医生。”
“哦!外科医生好厉害!”
“厉害的是主任。我只是菜鸟。警察给我看了几张照片,然后给我讲了一个人的故事。这件事情改变了我的一生。”
“唔,有趣….说来听听?”
“我逐步逐步地发现了一个人的过去。我….慢慢地知道自己离不开他。但我却一步步把他逼上死路。”
“啊,真有你的!”
我不在乎他说的反话,只是沉浸在回忆中:“那时他也是一个内线。但是警察最后没能保住他的命。他的身份遭到了怀疑。在危急中他打电话给我,想让我证明他只不过是个‘鸭子’,但我甩下他不管。就在那天晚上,他被残忍地杀害,装进一个大行李箱。”
“哦!凶手捉到了么?”
“开车载着行李箱想弃尸逃跑的人最后被截住了。他还有气,就被送到我们医院。那天是我在急诊室当班,亲眼看着他死去。”
“嫌疑犯呢?”不愧是警察,在我告诉他那多么惊心动魄的情节之后,他关心的仍然只是犯人。也许这改变我一生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浮萍飘过一般,过眼烟云。
我淡淡地说:“犯人已经定罪伏法。”
“那也是罪有应得了。我记得你说的这个案子。”他报了宾馆的名字,然后问我,“是发生在那里吗?”
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问题在于:开车的人只有一个。他还没离开现场和同伙会合就被捉住。这个案子的详细案情从来没有公开过。但是有人却知道死者的死状,而且知道他死在我们医院。你不觉得奇怪吗?”
“陈梦海?”
“是的。虽然犯人对现场的细节一直没有招供,但根据现场的情形,警方推断当时现场除了受害者以外可能不止一个人。我想很有一个可能:陈梦海当时在场。他参与了行凶过程,然后趁早逃走,可能混迹于群众中,直到确知受害者已经死去,不会揭发他的罪行,然后才离开。”
“你是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呢?”
“昨天晚上。”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信息的呢?”
“几个星期以前。”
“哈哈!”他大笑一声,“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竟然花了你几个星期呀!你的思维效率可真成问题啊!你怎么了?朱夜?我可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呀!”
我悔痛难当,深深地叹息:“唉!我当时除了他,别的什么东西都想不到了。”
“或者说,什么也不愿意想了。”胡大一一针见血地说,“如果你愿意去相信你听到的那些事情,在这时候你就最容易上当受骗。还好你最后还是清醒过来了。”他笑了一声,“不知这次是什么触动了你呢?”
“毒品。”
“哦!原来你的底线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场景。泰雅,空酒瓶,小药片。他看上去疲惫而厌倦,眼睛因为熬夜和酒精的作用而充血。但他仍然感觉得到身体深处的痛楚。他无奈地丢开空酒瓶,拿起小药片捏在指尖里端详许久,轻轻闻着它的气味。终于,他放下了药片,披上外套起身走了。既然泰雅守住了这条底线,我也要和他一样守住。陈梦海的破绽并不是很隐蔽,一旦有了警惕心就不难察觉。
胡大一笑道:“还好还好,这次真是太幸运了。人赃俱获。你立了一大功啊!高兴一点吧。肯定会有嘉奖的。”
我摇了摇头:“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陈梦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利用我的呢?他竟然蒙骗了我这么久。如果这次他叫我做的事情和毒品没有关系,我会怎么样?我不敢想。”我抬起眼睛看着他:“我很有可能就真的做了。你相信吗?”
胡大一歪头看了我一眼,哈哈笑道:“不会的。别犯傻了。我知道你:你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你不敢的。哈哈哈哈!”

12

一般的侦探小说或者电视剧,到了坏人落网以后,差不多立刻可以结束了。但事实上,取证、报告、批捕、开庭审理一直到判决,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案件的每一个重要细节必须确凿无疑,免得被刑事辩护律师抓住把柄。因此鉴定和侦查工作仍然持续了一阵子。
在这起事件中,有关马永华被杀的案情,仍然有许多迷团没有解开。为了能破案,警探们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查。一些容易被遗忘和忽略的细节在搜查中一点点浮出水面。经过耐心而琐碎的拼接,逐渐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吴强盛像仓鼠一般,把平时积存下来的种种小东西储藏在一个更衣柜中,伺机一点点带出去变卖。这些东西不仅包括从烟灰缸、拖鞋,甚至连宜家特制的清洁瓷器和玻璃器皿的抹布都不放过。他偷偷积攒了大量的抹布,卖给一个开小工场的熟人,裁剪缝制成擦眼镜的布出售牟利。
吴强盛的私藏多占了一个衣柜,以至于陈梦海的工作服和鞋子只能存放在仓库员工更衣室里。但他安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吴强盛也就放了心。
在同事们眼里,陈梦海是一个乐于助人的青年。他特别愿意帮助仓库员工加班,包装那些已经被客人买下并要求运往外地的货物。这些东西常常是沙发橱柜之类巨大而沉重的商品,仓库员工当然乐意有人帮忙。毕竟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他们觉得,这男孩子肯定是希望给别人留下个良好印象,以保住这份稳定的工作。
他有理由担心自己的饭碗。注意到马永华的并不只是吴强盛一个人。马永华常常出现在厨房用品部,他们的交谈有时相当专注。可是一旦有旁人走近,两人马上分开,仿佛互不相识。虽然陈梦海很小心,这种情况还是引起了一些忧虑。
没有人能够确切地知道除了包装货物,陈梦海还做过些什么。但在来找我做鉴定的前一星期那天夜里下班后,他去了仓库。期间,他几次走进通向仓库的走廊,又几次从仓库后的通道走出。他没敢走大路,而是从紧贴围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到马路边。他焦急地等待着,不断地眺望任何可供出入的通道和门廊。在某一次徘徊时,他偶然地踏上了仓库入口旁的泥土。那滩泥土颜色特别深,黝黑而湿润,表面覆着细微的凹凸颗粒。如果是在大白天,细心的陈梦海也许会注意到这一块泥土颜色的异样。如果第二天没有一辆运货车开来停在这里,又因为机械故障一连停了许多天,这块泥土或早或晚总会被风雨抹平冲淡。然而在一系列偶然因素的作用下它干燥板结,如同木乃伊一样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不但留下了陈梦海的脚印,还留下了马永华的血迹。
久等无果的陈梦海独自回了家。
天亮慢慢了。宜家这个庞大高效的商业体系又开始了一天的运转。负责清理垃圾的员工最早来到仓库,处置前一天晚上包装工人留下的杂物。这些杂物已经分别按照纸张、木、玻璃和绳索等大类放在各个收集箱里。吴强盛和他关系不错,托他给自己留些包装沙发的多余的零碎无纺布。他记得昨天有沙发出库,所以特地留意了一下。他看到放无纺布的收集箱里只剩几个零碎布条,却有几块撕碎的深色无纺布团在一起扔在纸堆里。他随手把这些无纺布收进塑料袋,放在吴强盛常放东西的杂物间里。
几天后,一个勤杂工被派去清理搬运一批卡帕2.5升玻璃瓶,准备补充底楼C区厨房用品部货架上卖空的位置。这些瓶子在仓库放得久了,有些积灰。她向C区经理吴强盛要一些抹布。但吴强盛没有按照公司的常规给她清洁瓷器和玻璃器皿的专用抹布,而是从更衣间的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块无纺布,让她就用这个。这块无纺布看上去脏兮兮的,而且是细长的条,揉得乱七八糟,边缘零碎,像是被人撕下来搓成了绳子。她勉强才把这块布展开。然而这样一块碎布,吴强盛却告诉她,用完不要扔掉,下次还能用。她在水里把抹布搓过,试着拿它擦了几箱玻璃瓶。虽然她每擦几只就重搓一遍,然而抹布总是有股奇怪而恶心的气味。她一干完就立刻把它扔到杂物间的抹布堆里,下定决心忘掉它。
实际上,它也的确是被忘掉了,静静地在那里躺了很多天。
陈梦海被捕后,警方在宜家进行了几次调查。吴强盛嗅到风声不对,把积存的私藏尽快地脱了手。我们调查到杂物间更衣柜里的鞋子的那天早上,吴强盛刚刚把更衣柜里的东西完全清空。
仅仅这样,还不能让他放心。他要彻底清除自己在这个更衣柜里留下的痕迹。他拿来了陈梦海的鞋子,准备放进去装装样子。他左手拿起一块当抹布的无纺布蘸湿,正要擦柜子,却发现那块无纺布脏兮兮地,还有股怪味。他马上丢开它,右手从抹布堆里拣了另一块相对干净的抹布,蘸湿了把柜子细细擦过一遍。在擦比较高的柜门的时候,他蹲着擦。擦到柜子底的时候,他单膝跪地,左手张开撑着地面借力,右手伸进里面用力地擦,湿抹布上挤出了水。他擦完全部,收回手,站起身。他放进那双工作鞋,然后锁上柜门。水磨石地面上他左手的湿手印很快地蒸发干了。
工作鞋静静地安放在柜子底板上。封闭的柜子里,湿抹布留下的水痕无处蒸发,一点一点地渗进橡胶的鞋底里,溶湿了鞋底里的污泥,和污泥里的血痕,把污迹印在了柜子底板上。没过多久,柜门打开,鞋子被一双手拿起,鞋印暴露在黯淡的光线里。在手电筒灯光来回搜寻几次之后,终于定格在鞋印上。随着一起定格的,是几个人内涵各异的目光。
我们始终没有找到打破马永华脑袋的凶器,凶手也没有留下其它任何痕迹。他们下手既准又狠,是职业犯罪者的手法。从形势来判断,广西人团伙是最有嫌疑的对象。他们不仅杀死了马永华,还在寻找机会铲除他的同伙。就算精明如陈梦海,那几天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当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很配合地进了看守所。他心里明白,这时候大概没有比看守所更安全的地方了。他知道我的过去,很快就摸出了掌控我的方法。他并没有杀人,所以也不担心会在监狱里呆一辈子。用他交待笔录里的原话来说:“警察和法医没有那么蠢。”
出狱以后,他在一个女友家躲藏了一阵子。为了能安全地把手中的货色送出去,他找出在“东北乡亲”火锅店吃饭时得到的赠品:一把有饭店标记的伞和几张赠券,在我面前逼真地演了一场戏。他以为他已经万无一失地掌握了我。然而,天下有太多无法预料的事情。
根据缴获的毒品数量,陈梦海被判处死刑,次日执行。
在判决那天的深夜,胡大一特意带我到监狱去了一次。他和狱警老王很熟悉。老王拿着一大串钥匙,领着我们前往关押陈梦海的牢房。死囚牢在监狱森严的堡垒的最深处,有弯曲狭长的走廊通向它的心脏。走廊两边的花岗岩墙壁厚实坚硬,据说部分还是殖民者的遗迹。铁栅栏门一扇接一扇地在我们面前打开,又一扇一扇地在我们背后关上。我们走得越深,走廊里就越安静,外面的世界也离我们越远。
这是个冥想、回忆的好去处。陈梦海在这里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我们被带到一间小审讯室,老王让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胡大一微笑点头。他走后,胡大一拿出一叠审讯笔录,沿着桌子推到我面前。我低头瞟了一眼,从案卷号来看,那是对陈梦海的审讯记录。我扫到了我的名字,然后我看到了火锅店的名字。我猜到了那是什么,用食指把这几张纸推回胡大一面前。
胡大一说:“不想看看他说了些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觉得恶心,头晕。
见我紧缩眉头不发一言,胡大一安慰我说:“别紧张嘛!这几页原始审讯记录我已经从他的案卷里抽取出来。除了当初提审他的人以外,只有你我见到过这上面的内容。不用担心。”
他拿起这几张纸,卷成一个细桶,当着我的面用打火机点着了纸桶的一端。他竖起纸桶,看着火焰慢慢燃近手指,噗地吹灭,然后把余烬扫进废纸篓。他拍了拍双手,笑眯眯地对我说:“我说过,你不用担心。看到了吧?”
我略点头:“谢谢。”
他拍拍我的肩膀:“其实我一直想谢你。如果没有你,要像这次那样人赃俱获,还得费不少脑筋,甚至走不少弯路。”
我问:“这次审讯里,有没有问出5年前那个宾馆杀人案件的线索?”
胡大一摇头说:“一点也没有。这家伙精得很。不过这回他是死定了。”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干什么?”
“5年前的那个案子不是我经手,细节我不知道。要审那个案子得你自己动手了。那么多年你都没有忘记,现在一定很想知道答案吧。”
门开了。两个狱警夹着陈梦海进来。他剃了光头,戴着死囚的手铐和脚镣,只能小步地挪动。狱警让他在犯人座椅上坐下来,用铁链把他的脚镣和手铐锁在椅子上。胡大一向他们点了点头,他们会意,无声而迅速地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以前也见过即将被处决的死囚。相比之下,陈梦海相当镇定。他安然地坐着,目光掠过胡大一望向我,带着讥讽和挑衅。
“你问吧。”胡大一说。
我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几种不同的念头一齐涌上心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撕裂一个旧伤疤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我暗中攥紧了拳头,汗水湿透了手心。
胡大一看了看表:“问吧。时间不多了。”
我转头看向陈梦海。他粗野大胆的目光正与我相对。
胡大一催促我说:“怎么回事?你现在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我开口说:“你........”话未出口,陈梦海抢先回答说:“我不是同性恋。”
胡大一抢白道:“废话!他不是要问这个。”
陈梦海嘴角一斜,哼哼地笑了两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揍过Takuya。”
我的胸口仿佛被重拳猛击。
他接着说:“我狠揍了他一次。他小子就是铁了心,咬紧牙,一口咬定自己和警察没什么关系。但我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有鬼。”
“然后呢?”胡大一问。
“那天晚上他还想耍花招,打电话给一个人。他说那人是个外科医生,是他的老朋友,可以担保他只是个普通的‘鸭子’。他在电话里七扯八扯,说了一大堆。”
“那人说了什么?”胡大一问。
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那人说‘你打错了电话’。”
“什么?”胡大一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我。
愧疚和痛楚沿着每一个毛孔爬上我的脸,化为泪水,充满了我的视线。在我的视野里,扭曲变形的陈梦海继续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我们没工夫听他瞎扯。我决心干掉他算了。小四勒住他的脖子,他不停地挣扎,把绳子挣断了。小四又捅了他两刀,他不但没死,还抓起烟灰缸砸他。我抡起椅子给了他几下,他才趴下不动了。我和小四把他装进行李箱,准备找个地方处理掉。我让小四开车,自己在近处等。可没料想他被截住了。我见有警车送了伤员去那医院抢救,赶紧去打探一下。我见你在抢救室里上窜下跳地忙活着,马上明白过来你就是他说起过的那个人。我特意记下了你的名字。后来看到他确实断了气,我放下了心。”
“你听到他说起我什么?”
他大大咧咧地笑着,狡黠地说:“当然说你是好人,最老实最可靠,有什么为难事情都可以找你帮忙,反正都是好话喽!当然,人家很够义气,既没说你叫什么,也没说你在哪个医院。你果然是个老实人,差点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哈哈哈!”陈梦海仰天大笑。
我的脸色大概已经变得向恶鬼一样铁青。
胡大一有点不自然地看了我一言,低头解下警棍,交在我手里,看了看表说:“我给你5分钟。我在外面等你。这5分钟随你怎么样。只要脸上、手上不见痕迹就可以。你做过创伤科医生,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两手托着警棍,手腕不停地颤抖。我慢慢地握紧了警棍,感觉自己手臂的肌肉在皮肤下鼓起。煞气在我每一条经络里涌动。
陈梦海满不在乎地望着我。
胡大一拍拍我的肩膀,抬腕给我看他的手表:“5分钟!”他又强调了一次。
我把警棍塞回他怀里:“还给你,我不需要这个。”
陈梦海的眼光里除了讥讽,还有蔑视。
胡大一不解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我准备走开。我们走吧。”说完我自己先走出了审讯室。
陈梦海在我们背后大声说:“我不会因为这个感谢你!”
“我不需要你感谢!”我头也不回地说。
胡大一关上审讯室的门,跟上我的脚步,连声怨我:“你怎么回事?有这机会还不下手?你真的把那死去的人当朋友吗?你这男人,怎么连这点血性也没有?”
我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被判立即执行?”
“不知道。我只听说待会儿马上有车来接他。”
“是的。那辆车是特殊的救护车,会把他运到一家技术熟练的移植中心。他的血型与白细胞抗原正好和一些病人吻合。其中一个病人等了19个月才等到一个合适的肾脏。另外几个病人正等着他的角膜、心脏、肺和胰腺。连他的皮肤和骨头也不会浪费。我不想让干扰因素导致手术失败。”
“是这样?”
“就是这样。给他个机会,让他最后做几件好事吧。”
胡大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不再说话,理了理腰带,别好警棍,跟我一起并排往外走。我们通过一道又一道栅栏门。走廊里只有脚步声在回荡。监狱的绝大多数房间都暗着灯,陷入沉睡。在几条街远的地方,高架路上偶尔有卡车开过。更远的地方,一辆没有拉警报的救护车沿着主路向监狱开来。
除此以外,这个超级大城市灯火阑姗,万籁俱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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