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写了很多朱夜和季泰雅故事以后,突然想换几个主角写个长篇试试。一方面是暂时让朱夜和季泰雅这两个忙碌的演员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给新人寻找上场的机会。
和我以前的小说一样,这也是一部非常「上海」的小说,里面有上海话,上海的风土人情,上海的马路和梧桐树。熟悉上海的人甚至能从故事里的描述猜出我拿来当作蓝本的那家餐馆的原型。希望大家有机会到上海来玩。无论你曾经在什么样的大城市里生活过。在上海这地方你都可以找到那里的影子。
这个故事写了一些人人都可能遇到的问题。我差一点直接把它起名叫「感冒」,但最后还是从歌词里衍生出了一个比较独特的名字。虽然故事里加进了大量符合历史的细节,但它是一个虚构的小说,并未影射任何真实存在的人物。
闲话少说,幕布拉起,演员上场了。
1
凉风有讯,秋月无边。
这时节已经过了深秋,天气却仍然留恋着夏日的余韵,温暖得多少有点诡异。
徐秋华心怀鬼胎地推开厨房门,胸部随着一路跑进来的急促呼吸而上下颤动。他的心像偷了鱼回家不知该往哪里藏的小猫,窜上跳下。刚才他特意在街口就下了计程车,在离家二十米处放慢脚步,放下时时刻刻忍不住地探向衬衫内袋的手,随和地对着对面便利店的阿姨微笑,向楼下"马士特"办公用品经营部的职员问声「下午忙啊」,然后才慢慢悠悠地绕到院子背后,从侧楼梯上楼。万一这时童悦达猛然间插出来问:「你跑哪里去了?」他就可以若无其事地把两手插在裤袋里一脸无辜地回答:「就在院子里走走,秋千椅上坐坐,哪里都没去呀!」
然而童悦达什么都没问,照例在厨房忙碌着。看到他的侧影,像往常一样说:「汤快要好了,你先盛饭吧。」
徐秋华应了一声,慢腾腾地洗手,一边偷眼去瞧那麻利地做着汤的男人:他长着一张精干的长脸,瘦长的身体罩着有蔬菜图案的围裙,里面穿印着玩具熊的豆沙色运动衫和深色长裤,头发剃得很短,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二、三岁。这身衣服和围裙都是徐秋华给他买的。他很喜欢把童悦达打扮得青春可爱,好几次不无得意地对朋友说:「我就是要把他打扮得嫩相一点。否则他往我旁边一立,人家不是要把他当我爷叔了?」(注:爷叔,沪语,泛指男性长辈)。
徐秋华端了饭碗走进起居室,猛然一愣:「呀!」只见饭桌的玻璃台面下换上了白色绣花抽纱桌布,连同餐巾纸盒罩子和沙发巾一起全部换成了风格相近的白色织物,在午后斜阳的映照下显得温馨可人。
童悦达在他背后说:「来!来!来!让一让!汤来了!」
徐秋华把饭碗放在桌上问:「今天怎么把桌布什么的都换了呢?」
「看你前几天魂不守舍的,想让你换换心情嘛!」童悦达把汤碗往桌上一放,笑呵呵地说,「吃吃看,味道怎么样?」
汤碗里是加上西红柿炖的小排骨汤。带着肉筋的小排骨炖得香滑酥软,配上茄汁的酸甜味,吃下去暖融融的,满口余香。上个星期在外面才吃过,徐秋华说过一句吃下去很落胃。没想到今天在饭桌上已经看见。他坐下来用汤勺浅浅地舀了一勺,嘟起嘴唇轻轻吹了吹,凑上去喝了一点,皱起了眉,放下汤勺长叹一声。
童悦达关切地问:「怎么?太甜了?还是太咸了?」
徐秋华皱眉道:「嗯太好吃很想多吃可是今天晚上不能吃太多」
童悦达笑呵呵地说:「呵呵,今天要教课是吧?没关系。明天再吃也好。」
「放到明天热过就不好吃了」
「那么就明天再做!先吃饭吧!」
童悦达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一坐下就大口地吃着。徐秋华把饭碗高高端起,贴近面孔,老老实实地扒着饭,偷眼从饭碗上方的间隙看着桌子对面吃得很香的男人。童悦达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呢?他刚才说自己魂不守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呢?
「你」他犹豫不决地问了一个字,连着几个问题却堆在喉咙里出不来。
「什么?」童悦达从饭碗上抬起头看着他。
「你晚上还去‘眠火'吗?」徐秋华及时地换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话题。
「要去的。」童悦达说,「我先去‘落樱'看一看。领班和厨师虽然都是熟手,新开的餐馆总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我去看看店,把采购的帐轧一下,等吃晚饭的这一段时间过了再去‘眠火'。办完这点事情,从‘落樱'走过去,正好是‘眠火'的酒吧开始热闹的时候。」
「你老是这样太累了啊,总要想法找个经理才好。」
「说的也是。不过经理还没找到以前,只能这样了。即使有经理,很多事情还是得自己照应。」
「哦对了,你觉得领班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你是说哪方面?」
「我觉得他挺卖力也挺可靠的。」徐秋华慢条斯理地拿汤勺在汤碗里搅动着,「让他管‘落樱',你只要看着酒吧就可以了。」
童悦达盯着徐秋华看了几秒钟,看得徐秋华心虚起来,低下头一勺接一勺地喝汤。童悦达会心地一笑说:「我当然不会开了‘落樱'就不顾‘眠火'的。我怎么离得开你呢?」
「你这家伙」徐秋华在桌子低下踹了童悦达一脚。童悦达呵呵地笑了。他匆匆吃光饭碗里的食物,放下碗筷,一边换外套一边说:「快四点了。时间不早,我得先走了。」
徐秋华点头说:「你先去吧。碗我会洗。」
童悦达走到侧楼梯口,回头对徐秋华说:「噜噜,晚上要吃什么宵夜?」
徐秋华想了一会儿说:「随便吧。」
「这世界上可没有一种宵夜叫「随便」呀!」
「那你看着办吧。」
童悦达会心一笑,低头走下侧楼梯。
但凡从小被叫做「噜噜」的男孩子,大抵都有一张特别俊俏可爱的娃娃脸。徐秋华也不例外。他个子不高,长着饱满光洁的额头,一双很大的眼睛,配上特别深的双眼皮、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上唇的正中略突出一点,在他闭着嘴垂下眼帘的时候看上去仿佛受了委屈又不好意思哭的样子。「噜噜」这个充满宠溺的小名,被父母亲友叫过,又被爱人叫,而他也从爱哭的男孩到青涩的少年再到优雅的美男子。
当他们还是中学同班同学的时候童悦达就知道了徐秋华的小名。开学后不久,有一次徐秋华的大哥到学校里来,在操场上叫了他一声「噜噜」,然后一帮调皮的男生便在放学途中围住徐秋华一边走一边「噜噜」「噜噜」地叫个不停。徐秋华抿住嘴唇低着头,蹭着墙皮认罪般慢慢地走,眼泪终究忍不住地往下落。突然一条胳膊伸出来拦在他面前,一个爽朗的男孩的声音说:「你们别欺负同学!哎,别怕他们。我家就在这里,到我家去玩一会儿吧。」他慢慢抬起头,惊魂未定地瞟了一眼这幢沿马路的白色洋房,在那一瞬间,他被震住了。房子的底楼已被没收,做了街道开的里弄文具厂,却仍然保持着梦幻般的宁静和美丽。面向花园的二楼有着很大的半圆形室内阳台和钢条盘成的西班牙式凸肚窗台。这幢小楼有着说不出的浪漫和优雅,似乎只可能在梦里出现。
「喔!资本家的狗崽子!」同学们的兴趣暂时转移,开始向那男孩起哄。
恐惧压倒了怕生。他抓住那男孩伸过来的胳膊,和他一起低头冲进院子。他们跑上侧楼梯,奔进铺着棋盘格地砖的走廊。他喘着气,眼珠骨碌碌转着,做梦一般从地板望到天花板,再到窗台。
「哎,你是姓徐吧?徐同学,忘了你大名叫什么。」那男孩问道。
他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廊柱雕花的柱头,下意识地答道:「噜噜」
那男孩「哈」地笑出来:「没想到你真的叫‘噜噜'呐!咦,你很喜欢这里吗?」
他仍旧迷恋地看着护墙板的线条,嘴里说:「是呀!真漂亮啊!」
「哦?这么喜欢的话,以后你也过来住在这里吧?」
那就是他第一次走进童家的房子时的情景。
童悦达一走,徐秋华顾不上洗碗,急忙走进卧室,关了门窗,拉下窗帘,在室内阳台的藤椅上坐下,拉亮阅读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的打印纸。他正要读,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懊恼地放下那张纸,看了一眼号码。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他只好接了起来,还没开口,便听得话筒里女人娇嗔的声音一迭声地喊:「哎呀!徐老师呀!你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停了今天的课呢!我哪里得罪了你嘛!要是我真的得罪了你,你说句话,我给你赔罪嘛!人家一个星期就盼这一天的,你怎么舍得让我伤心呀!你是存心的吧!」
徐秋华哭笑不得,只好陪着捣浆糊:「SANDY,我怎么可能是存心的呢?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情。这个礼拜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课补上好不好?」
「不要!我每天都有安排的啦!别的时候哪里有空啊!我就要今天晚上上课嘛!哦!不会是老吴拉住了你吧?唉!早知道你会放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蛮好不要介绍你们认识的喏!还是他缠住你不放?没关系,我给他一句话,保证让他不」
徐秋华赶忙说:「好吧好吧,不用了。我们今天晚上还是照常上课。」
「呵呵呵!徐老师最好了!唔——亲一记!」电话里传来响亮的「吧咂」声。
徐秋华无奈地说:「那么老时间老地方见。」
「嗯!拜拜!」
徐秋华扔下电话,双手从上到下狠狠地搓了一把脸,十指相合捂住嘴唇沉思片刻,起身换衣服。和他给童悦达塑造的形象不同,他偏爱较酷的行头。内里穿上白色条纹衬衫,裁剪优良的长裤和背带,外面套上猎装式样的黑色短皮风衣,他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又戴副墨镜,把头发喷了点水往后一梳,抄起印着「DANCING
KING」的背包去花园饭店。
自从逐渐从舞台上退隐之后,徐秋华遇到别人问他职业的时候只是谦逊地说:「我是个舞蹈教师。」他每周有两次在花园饭店的俱乐部教授交际舞。那里的经理是他的老朋友,待他十分宽厚,免费让他使用一间带镜子的小客厅,作为给俱乐部会员另外单独上小课的教室用。饭店俱乐部的会员多数是港台和海外人士,徐秋华会说粤语,给他的工作带来不少方便。他气度高雅迷人,谈吐得体,即使穿普通的素色毛衣加休闲裤,在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和衣冠楚楚的绅士之间也毫不显得寒酸。他会随意地对他们说「有空来我朋友开的酒吧玩」,但在被神秘兮兮地问及是否有人包养着他的时候,总是低调地说:「我只是个舞蹈教师。」
徐秋华男步女步都会跳,既能教女士也能教男士。当学生是单身女性时,为了避嫌,他总是叫一个服务生随侍一旁。今天也不例外。但是SANDY像以往一样迟到了。他换上了舞鞋,在舞厅里踏着有节奏的步伐,一面焦急地看着手表。课程是一个半小时,如果能准时开始,那么他还有时间回家去准备明天的试镜。
从少年时代起,演戏就是他的梦想。这件事情他期待已久,没料到在青春只剩一个朦胧的回忆时,运气却意外地降临到他身上。上次上小课时,SANDY说起她丈夫——一个富有的台湾商人——赞助了一个国内的剧组拍摄一部电影,剧组的制片人是她的熟人。电影是恐怖片,讲述一只古老钻戒中藏着凶灵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暗恋着女主角的歌手角色,戏分比较多,又需要唱歌跳舞。SANDY怂恿徐秋华去参加选角。
开始徐秋华不愿意去。他说:「你别嘲(沪语,讥讽,打趣)我啦!人家是暗恋女主角的人,女主角才二十岁,你觉得老牛吃嫩草会好看吗?」
SANDY尖着嗓子说:「哟!我去看过他们选角,那些来应征的男人不要太难看哦(沪语,形容很难看)!年轻有什么用?他们哪里比得上你呢?你看你往那里一站,如果不看报名表,我说了你的岁数他们也只当我瞎讲。」
徐秋华苦笑道:「怎么?你已经跟他们说过?」
「当然啦!人家关心你嘛!你这么不领情!憨头憨脑!」说着,纤纤玉指便往他的头发里揉进来。
徐秋华的心弦就此被拨乱。
今天下午他趁童悦达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见过了制片人吴恩祖。虽然SANDY说过会去替他打招呼,但他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两分把握。面试的过程出奇地顺利。吴恩祖只是让他从桌边走到窗边,侧面对窗外站一下,脱下外套拿在手里,走回桌边再穿上。就这么简单。他重新坐下的时候,心早已像第一次登台的孩子一样怦怦地跳个不停。更让人意外的是,吴恩祖说:「本来还要试唱,不过你不必了。我看过你演出。你明天来试镜吧。」说着就给他一张节目单。
这张薄薄的纸,自从一放进他的口袋,就一直在烧灼着他的皮肤。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去仔细准备。以他的年龄而论,如果他想好好演一个不是跑龙套的角色,这次大概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再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
在小客厅里狐步舞轻松闲适的音乐中他焦躁地来回走动,漆皮的舞鞋在反光的地板上踏出一串滑步,在转角处嘎然而止,然后从另一跳舞程线继续向前。在他第三次抬腕看表的时候,门推开了,SANDY咯咯地笑着走进来:「哎哟,徐老师,今天车好堵哟!差头(沪语,TAXI)开也开不过来。」
徐秋华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香烟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心里猜到她又打了一下午牌。想着她催促自己来上课的急迫,弄得他连准备试镜的时间也没有,不由地胃里一阵痉挛。不过他嘴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啊,是啊,现在路上车子真的很堵呢。我们先来复习一下上次的狐步舞教到哪里吧。」
夜色慢慢地浓了。超级大都市的心脏部分才刚刚开始进入风情万种的另一面。这条马路两边多是有些年头的洋房,在梧桐的浓荫和枯枝的交替中静静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被人重新发现了它们隽永的魅力。现在这里已经是著名的休闲餐饮一条街,有很多老洋房改建和新楼房扩建成的酒吧。
日式餐厅「落樱」所在的路口是这条路上新老建筑交界的地带,正对地铁车站,稍欠清静。以前这里开过川菜馆,火锅城,也做过港式卡拉OK,但是生意始终不好。童悦达看中这块地方交通便利,而且这条街上正缺少一家可以供人花不多的钱填饱肚子然后去泡酒吧的饭馆。「落樱」灯火通明,透过橱窗可以看到里面清漆的木制桌椅,和开放式的料理台。店堂一边的里头还有木板隔成的两间包厢。童悦达第一次带徐秋华来看这处店面的时候,徐秋华就提议装修成朴素而明朗的风格,与通常日式饭店拉门拉得严严实实不知就里的神秘气氛完全不同。「落樱」走的是中档快捷的路线,供应各种日式套餐拉面寿司。而喜欢在幽静的地方慢慢品尝清酒的人会发现这里的包间消费比步行十分钟后能看见的那家便宜不少,而酒味丝毫不差。
童悦达相信自己的选择。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八点已过,店堂里还是宾客盈门。他已经对完帐,巡视过厨房,从穿堂间的门向前台望。那穿和服和木屐的年轻人正麻利地低头切着鱼片。从背后只能看到他裹着黑白豹纹图案的头巾的脑袋。他绕到前台,低声问:「小武,鱼怎么样?」
「三文鱼切起来感觉还算新鲜。鱿鱼水分太多。明天要多沥一会儿水。我会嘱咐帮工早点开始准备。」年轻人回答道。他低头专心地切着,别在胸前衣襟上印着罗马拼音「TAKESHl」的胸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他皮肤黝黑,鼻梁英挺,笑起来像毫无心计的孩子,嘴咧得大大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银色的鱼肉在他手下迅速变成细丝,然后他用细锥灵巧地拨弄,把鱼肉细丝盘成发辫状,用刀尖平着挑起来搁在饭团上,两掌相握轻巧地一按,就做成了一个寿司。他用刀平挑着寿司放进盘子,才抬头看童悦达。童悦达点了点头。武志低头开始做下一个。
童悦达走到门边向外望了一下,门外秋风吹来潮湿的味道。天色反着异常的潮红,仿佛雷阵雨将至的夏日夜晚。他回到料理台边,对武志说:「这里交给你了。帮忙看一下。如果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武志专注地做着另一个寿司,用力点了一下头。
童悦达推开门,走向两条横马路以外的音乐休闲餐厅「眠火」。无论它的名号改过多少次,装修变过多少回,这里始终对他有着重要纪念意义:这是他第一次重逢徐秋华的地方。
那时他还在读大学。徐秋华没能考上高中,始终待业在家。开始他们还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是自从高三备考以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这时毕业分配已经停当,同学间既蔓延着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气氛。那正是交际舞之风大盛的初期。在下了几次决心,存了半个月钱,和同寝室的同学在宿舍里练习了一个下午之后,童悦达终于伴着男男女女六、七个同学一起,从学校出发乘了三站电车来到这里——当时还是名叫「太阳岛」的音乐茶座。买了票,挤进座位,兴奋而好奇地穿过在舞池中拥挤着扭腰摆胯纵情热舞的身影。人是这样地多,只能偶尔看到乐池前穿着牛仔衣裤热歌劲舞的年轻男子的侧面。
同学早已经跃跃欲试。当女歌手上场开始唱邓丽君的歌时,在女同学落落大方的微笑的鼓舞下,他擦了一把掌心的汗,请她走下舞池。然而踱来踱去就是跟不上步伐,在人群中左碰一下,右撞一下。女同学跟着他尴尬地半踮着脚在原地踏着步子,笑容早已僵硬。他好不容易带引她回到座位,向她道歉。女同学说没关系,但他心里着实难受得很,一个人走到舞池边缘面对墙壁两手插在裤袋中,默默地数着音乐的节拍,一左一右地踏着步子练习。
这时他的眼角瞥到了向这边飘来的牛仔衣。
他以为那人要从这里走向后台,赶忙让开路。而那人则直截了当地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另一手环住他的肩膀,低声对他说:「左一步——并步,右一步——并步,放松,再放松」
他闻到了陌生的气息,馥郁甜蜜的香水和青春热汗的混合体。但是他认出了这熟悉的声音。「噜噜!」他惊讶地叫出他的小名。徐秋华嘘道:「别出声,听着音乐,注意听。」他两眼望着前方,靠手上的感觉顺着徐秋华的腰身移动的方向,左并步,右并步,左脚前进,右脚前进,再并步
在那个年代,会跳交际舞的人不多,也没有正规的教授交际舞的培训班。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是跟着会跳的熟人一起跳才慢慢学会,所以同性相拥而舞是很普通的事情,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跳着跳着,童悦达的掌心突然热了起来。因为他感觉到贴着自己的人的胸中,跳荡着一样脉动。
从那以后,但凡有人在当着徐秋华的面,盛赞童悦达如何如何机敏沉稳斯文儒雅忠厚勤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似徐秋华白白捡了个大便宜的时候,童悦达总会诚心诚意地说:「你这么说就不大客观。人不会有完美。我就是音盲加舞盲。他有很多地方比我强多了。」说这话时他不用去看徐秋华的脸。他知道徐秋华脸上多半没有什么特殊改变,最多浅浅地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但心里却自然是甜蜜得紧。
童悦达走进「眠火」的时候,吉他手KENT已经坐在乐池内弹奏Blues音乐。键盘手「老枪」还站在靠近后通道的通风口抽烟,看见童悦达,扬了一下手里的烟算打过招呼。侍者领班小霞托着两杯啤酒走过,甜甜笑着向他打招呼:「老板!你来啦!」童悦达微笑回礼,他站到通向办公室的后通道口,在老枪身边抬头望向二层阁里坐得满满的顾客。
「眠火」的格局和最初的音乐茶座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进门是一道楼梯通向二层阁,阁楼下的部分是餐厅。乐池在大堂对侧,上方悬挂着大荧幕投影电视,在乐师和歌手尚未到场的时候轮流播放MTV和配轻音乐的风光片。表演开始时可以放下帷幕遮住电视荧幕,也可以在电视荧幕上播放相配的画面。最靠乐池的地方装修成酒吧。在装修时巧妙地利用这幢房子外侧观光电梯的通道在室内成的突起曲面,使酒吧和靠近门口的餐厅之间产生空间的分隔感。但在楼下和二层阁的餐厅用餐的客人还是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深夜不再有食客的时候侍者会在餐厅和酒吧问拉起拉门把餐厅隔开,单单只开放酒吧,可以节约电费。如果客人很多,只要把拉门拉开,又可以开放更大的面积供人使用。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夸童悦达有创意。童悦达不得不一再申明这原本是徐秋华的主意。
「LISA还没来?」童悦达问老枪。
「已经来了。」
「人呢?已经八点多,酒吧已经坐了不少人,该开始表演了。」
「阿达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枪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女人么,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要在洗手间里多折腾一会儿,脾气还特别坏。人家的老公可没某些人有福气,哪一天想要都可以爽一把。」说完,贼贼地看着童悦达,自己先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童悦达对他露骨的调侃并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任何时候都想要也容易办到,自己动手不就解决了么?」
老枪像是被雪茄呛了一样咳了几声,嘿嘿笑了一通。他仗着自己的老资格常常开些荤玩笑。不过他早已熟知童悦达并不在意。
童悦达示意说:「她来了就开始吧。」
老枪问:「噜噜晚上唱么?」
童悦达顿了一下说:「难说他晚上来不来如果他不来,LISA的身体又吃不消的话我会打电话叫他过来。」
老枪笑道:「怎么会难说呢?他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童悦达老实地说:「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去哪里。」
「你不知道他去哪里,还有谁会知道他去哪里?」老枪丢下烟头,在童悦达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像父兄般点点头,「是不是?」这时正巧吉他一曲结束。他返身登入乐池,在电子琴边坐下,给KENT一个眼色,开始下一曲音乐。
童悦达两手交叉在胸前,出神地望着窗外车来车往的大街。
2
徐秋华好不容易挨到舞蹈课结束,他敞着衣襟,低头匆匆走出花园饭店俱乐部,钻进在宾馆车道上等候的计程车中的第一辆。他说了家里的地址,便摸出内袋里那张纸,在灯影交错的车厢里读起来。车窗外的繁华闪烁的霓虹灯一道道光影在那张纸上投下五彩的光晕。
那是一个普通的试镜要求。内容包括:一、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二、表演小品,场景假设在发现自己心爱的女子性情大变,怀疑她受到困扰,内心非常不安,于是劝告之。台词是:「有三个字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但是,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爱你。这些天来,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的心在痛。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
「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他喃喃地念着。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晚上还不能回家抱老婆!」司机调侃道,
「先生!你到了。一个起步费。」
徐秋华愣了一下,尴尬地点了一下头,匆忙掏出皮夹递上公交一卡通(注:交通工具专用储值卡的一种)。
司机不满地说:「啊!你刷卡啊!怎么不早说?我已经打下发票,不能刷卡了。现在只能用钞票付了。」
「哦!对不起。」徐秋华收回一卡通,递上钱,「我开小差了。」
他下车走进院子,爬上侧楼梯,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好像连喝了几大杯葡萄酒。他用钥匙打开走廊的门,无视仍然放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碗筷,直接走进卧室,把外套往床上一甩。他打开了室内阳台的阅读灯,细细琢磨这段小品。他读几句,透过窗纱朝星星点点的夜色中凝望一会儿,默念几分钟,又放下那张单子,站起身在阳台上摆出姿势,抚慰想象中的坐在对面藤椅里的女子。他把阅读灯拉到自己身旁,照亮一对藤椅和藤制小桌,布置出一个想象中的舞台,拉开大橱门,拿里面的穿衣镜当作镜头,反复比较着穿衣镜里的映像和自己的举动。他举起手似乎在抚摸一颗长着柔软头发的脑袋,想想又觉得不对,蹲下身仰望虚空中不存在的悲伤面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一面做出抚摸的样子,一面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他顿了一下,坚决地说:「我爱你!」感觉自己口气太生硬,他换了柔和一点的口吻轻声说:「我爱你」他随即又摇摇头。这是个鬼片,太颤抖太轻微的声音更会吓着已经饱受惊吓的女主角,而不是抚慰她。他咳嗽了一声,又念了一遍:「我爱你」然而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抖起来。他气恼地站起身,一手摸着喉咙,一手叉着腰,用力呼吸了几次,清了清嗓子,用力再次说:「我爱你!」然而这次不但声音颤抖,竟然连搭在喉咙上的手腕也抖了起来。他甩了一下手,踱到阳台上一边踱步一边跳出一套熟悉的劲舞舞步,打着响指唱起「爱火花」,唱到「baby
babykiss
me爱我吧」,声音说不出地干涩,几乎摸不准音调。这样的事情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又走了几圈,在床头站定,默立片刻,双手交叠在腹部,温习着很久以前就熟习的练声动作。他先是哼唱了几个音阶,慢慢拔高音调,终于达到了自己预料的音域。他稍感欣慰,停止哼唱,心想:「这么久不温习歌唱果然是不行。幸好嗓子还在,练几句自然就会回来。」他一手扶着床架,一手按着胸前,眼望黑暗中的床头,鼓足信心念道:「我爱你。」
话音未落,他被自己话音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听上去这么不自然,这么沙哑,几乎像个陌生的老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他两手撑着床架愣了一会儿,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胃里起来,仿佛千万台抽风机一起从他的胸膛里抽气,把他的肺抽得干瘪空荡,胸部的血液连同皮肤肌肉一齐蒸发,耳边「嗡」地响。他恐惧地张口拼命呼吸,然而平时温馨可人的卧室似乎骤然变成冰冷的真空,任他张开鼻翼鼓动胸腹,仍感觉不到一丝空气吸进他的肺部。他慌张地攀着床架,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极度渴望空气。
他大口地喘息着去扭走廊的门,手还未触到门把手,冰冷感觉直刺入胸。压倒一切的恐惧感抓住了他,脊柱从底部开始痉挛抽搐。他连扑带爬地跑上三楼,跌跌撞撞扑进房间,用力挤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似乎只有往这连一个小孩都容不下的缝隙里挤,才能压实自己的身体,挤出胸中空洞的恐惧。他果然真的挤了进去,脸朝墙壁死命抱住自己的脑袋不住地颤抖。
卧室里,纤巧秀丽的一对藤椅在小桌上的阅读灯温暖的灯光下静静矗立。床上,徐秋华外套内袋里的手机荧幕蓝光一闪,开始震动。柔软的床罩上没有掀起一丝涟漪。蓝光闪了一会儿,自行黯淡下去。
童悦达见电话一直没人接,放下电话,思忖片刻,拨了另一个号码:「匹克,我是眠火的童悦达。你今天晚上有空吗?能来帮帮忙吗?是这样的LISA她不太舒服,后半夜顶她一会儿行吗?乐队是键盘老枪和吉他KENT。你要卡拉0K带我可以帮你找哦,那么你什么时候到?再过半小时?可以。费用照上次算,你放心。」
他放下电话,看了看手表,又拨了家里的电话。
放在起居室茶几和卧室床头的电话机同时响了起来。声音顺着木制的楼梯往上传播。三楼房间挂在墙上的电话机也「咭呤呤」地响了起来。黑暗中,徐秋华已经完全挤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两手抱着头,捂紧耳朵,紧闭双眼。
耐心地听电话机里自家的电话响了十多声,童悦达放弃了,放下听筒。
深夜两点,酒吧打烊关门后,童悦达没有心思多做停留,直接拉了计程车回家。下车时他抬头看到家里的卧室亮着灯,掏出手机拨打家里的号码,却仍然是没有人接听。他起了疑心,一边走上侧楼梯一边四下张望。他在门口停顿片刻,倾听屋里的动静,听得一片寂静。他又低头细看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小心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慢慢拧开,缓缓推开门。卧室通向走廊的门开着,倾泄出一片柔和的灯光。童悦达轻轻关上大门,顺手操起门背后的铝制伸缩晾衣杆,试探着叫了一声:「噜噜?是我呀!」
卧室里没有人回答。
他一步步往前走,侧眼看到起居室里碗筷仍然堆放在桌上。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卧室门前,只见室内阳台上藤椅对放着,中间的小桌上亮着阅读灯,橱门打开,没有发现东西翻乱的样子。童悦达拉亮走廊灯,抬头向楼梯上望,看见三楼房间的门开着。他大步跑上楼梯,打开灯朝房间里望。
「噜噜!你怎么了?」童悦达失声叫道。
徐秋华神志恍惚地转过脸来,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遮住脸,咕哝说:「干什么开这么亮的灯?」
童悦达急步上前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一手利落地上下在他身上摸索一遍:「噜噜,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没受伤吧?谢天谢地!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徐秋华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眼睛一直看着别处,嘴上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情啦!我觉得好玩而已啦!」
「好玩?」童悦达哑然失笑,「一个人藏猫猫也好玩?」
童悦达家的房子既有走廊、阳台和一二层楼,又有院子,是玩藏猫猫的最佳去处之一。其中最匪夷所思的创意是童悦达的一次杰作——把徐秋华塞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伏跪在里面团着身体,外面用缝纫机套子一套,正好显出方方正正的轮廓,好像一样早就放在里面的家具。童悦达被捉住后,认过输,就大大方方地往缝纫机套子上一坐,等着别的人被找出来。捉猫猫的人自然上下捣腾,逐一把其它人都找到,却怎么也找不到徐秋华,只好垂头丧气地认输。童悦达这才跳下他的座位,把缝纫机套子一掀,却见徐秋华涨红了脸,早已闷得晕厥过去。童悦达吓傻了眼,和小兄弟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床上又是揉胸口又是往脸上扇风。好不容易等徐秋华缓过气来,童悦达埋怨道:「你怎么不知道吭一声!」徐秋华答:「我知道是你在上面就放心了。」
那时,童悦达还没有大立柜的第二层抽屉高。现在再要他坐进这个缝隙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徐秋华掠着汗湿散乱的头发走下楼梯。童悦达在他身后追问:。你真的没事?」
徐秋华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没事。我想先洗澡。」
「哦,那你洗吧。」童悦达关上三楼房间的门下楼,走进起居室收拾碗筷。他围上围裙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听见大洗手间里徐秋华放水洗澡的哗哗声。放好碗筷,他憋了一肚子问号,忍不住走到套在卧室里的大洗手间门口敲敲门。
「什么事?」徐秋华拉长声音问。
「没什么事——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怕你出事。」童悦达说。
「我没事。」徐秋华拉开一条门缝,朝外面看着,「真的没事。」
童悦达的目光从上到下抚过他**的挂着水珠的身体,微微一笑:「我给你擦背吧?」
徐秋华略带疲惫地笑了一下:「好呀!」随即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喂!只是叫你擦背,不是叫你乱来哟!」
童悦达捏住他伸过来的手腕,自信稳稳地微笑着说:「我什么时候乱来过?我要「来」自然是认认真真地「来」。」说着,拉过他的手腕在胳膊上轻咬了一口。
徐秋华瞬即变了脸:「我很累,没心情。」抽回胳膊,「啪」地拉上门。留下童悦达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地站在门外。在徐秋华变了脸色的那个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陌生人,而不是相处了几十年的伴侣。「也许是天气不好,他要发点小脾气吧?」他想。他在浴室门口听着里面的流水声发了一会儿呆,独自一个人去看电视上的晚间新闻。
夜晚静静地流逝。晨光仍然被阻隔在厚厚的窗帘外。徐秋华早已醒来。他悄悄起身,生怕惊醒童悦达,没有像平时一样用卧室里的大洗手间,而是蹑手蹑脚地走进走廊里的小洗手间。洗漱完毕,他轻轻打开门,走下侧楼梯,穿过院子走向院门口的牛奶箱。
院子里高大的广玉兰仍然绿着,树下白色的秋千椅静静地悬看,东升的朝日在草地上投下一小块光影。
他走了几步,逐渐放慢步子,转头看了房子一眼。昨夜那种千丝万缕的被抽空的痛楚,隐隐渗入他每一个毛孔,无声地朝他的胸中渗透上来。他一手揪住胸口的衣服,连跑几步,扑开院门,伏在门柱上大口喘气。背着书包走出弄堂去上学的邻家小女孩诧异地转头望了他一眼。他集中精神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上学去啊?」他问候道。
小女孩甜甜地笑着说:「嗯!我上学去了。叔叔再见。」
他微笑着招招手。随着小女孩远去,他慢慢放下手。那阵空洞的痛楚尚未及发作,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无缘无故地飘走了。晨风吹过,他一抬头,看到院墙外行道树上梧桐的枯叶挣扎着借着风往上升了一阵,最终打着旋,直接地落在白色的秋千椅上。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让秋天的凉意充满自己的胸膛。
「噜噜?」他听到童悦达在楼梯口呼唤。只见他穿着背心和短裤,揉着惺忪的睡眼往院子里寻找,「噜噜?你在哪里?」
「在这里!」徐秋华从钉在院门外的牛奶箱里拿了牛奶,快步走上楼梯,「我在拿牛奶。」
「这么早就起床呀!还不到七点半呢!」童悦达不悦地说,「你怎么不睡了?有心事吗?」
徐秋华推着童悦达的肩膀说:「我要早点吃早饭,然后出去办点事情。你再睡会儿吧。小心着凉。」
「是嘛?」童悦达挠着腮帮子上的胡茬,打了哈欠,「为的什么事情?你这么早起床待会儿要去哪里?」
「嗯一点小事情,」徐秋华自知不可能撒出一个不被他揭穿的谎,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把他往门里推,走到走廊里,反手关上门,仰头在童悦达唇上印上一个吻:「好凉呀!快点钻进被子吧!要感冒了。」
童悦达回到卧室,爬上床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终究觉得心下不爽。他起身穿上衣服,刚走进起居室,徐秋华一阵风般掠过他面前,在他脸上蜻蜒点水般吻了几下,急匆匆往外走。
「等等!」童悦达说道,「回来吃早饭吗?」按照他们以往的生活规律,通常要睡到十点以后才起床,他们家的早饭和普通上班族的午饭时间差不多。
「如果不回来吃饭我会打电话。」徐秋华的话音传来,人已经下了侧楼梯,一路穿过院子往外头去了。
童悦达回到卧室,在床沿坐下,顺手翻了翻床头柜上徐秋华昨夜临睡前翻看了很久的报纸和杂志。一张打印纸落叶般飘飘悠悠地落到地板上。童悦达捡起这张纸,和衣躺下,饶有兴味地看过,暗暗地笑。
高架路上堵车堵得很厉害。到平湖宾馆的时候就已经迟了一刻钟。徐秋华匆匆奔下计程车,快步走向三楼的歌舞厅。这是一家地段偏远的准三星级宾馆,大堂里铺着的深红色地毯看上去有些年头没有接触到清洗剂。电梯里贴着的衣着暴露的歌舞表演宣传画已经有点褪色。他在歌舞厅门口放缓脚步,深呼吸了几次。在他多年的舞台生涯中,怯场的次数即使不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屈指可数。可是此刻他的心跳却怎么也不能平复,仿佛他要去经历的是他的第一次当众曝光。
门正巧开了,一个摄影助理模样的人拿着几个接线板出来。
「请问古戒迷情剧组演员试镜是在这里么?」徐秋华问,手心里渗着汗。
那人随手往背后开着的门里一指,自顾走开了。
徐秋华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歌舞厅里已经架起一条摄影机轨道,摄影师在调试机器,灯光师在试验歌舞厅的旋转彩灯。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个助手和一个三十来岁戴墨镜的男人坐在一边闲聊。看到摄影机的时候他小小地兴奋了一下,但场面仅此而已,并没有想象中应征者如潮的场景。
「你们好,」徐秋华面向坐着的那几个人说,「是古戒迷情剧组吗?」
「哦,是的。什么事?」一个年轻女助手问。
徐秋华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我来应征歌手的角色。」
助手望向那带墨镜的男人。那人面无表情,下巴扬了一下。助手转头对徐秋华说:「我们还在调试灯光,没法试镜。」
徐秋华肚子里相当清楚娱乐业松散的作风。明星和大导演的时间才是时间,明星到场的时刻才是工作开始的时刻。他对于电影界来说,只是一张白纸。毕竟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只是迟了二十来分钟。他礼貌地问:「大概要多久?」
「不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吧。」她回答。
「那么我坐在这里等一会儿。」
「不用了!」那戴墨镜的男人冷冷地说,「你先就这样演一下小品吧。」
徐秋华心里凉了半截,惴惴不安地走到桌边放下背包,伸手往外套口袋里摸索那张单子,却摸了个空。阴湿的凉意突地从他胃里爆裂开来,放射到他的整个肩背,潮热紧接着涌上他的脸。他三下两下脱下外套,狂乱地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摸过去。除了他的钱包、一张伴奏CD和一盘卡拉0K磁带以外,就只有一张「眠火」的菜单。他早上匆忙出门,竟然把桌上一张「眠火」的菜单当作考题塞进了口袋。他攥紧拳头,呆立着,汗如雨下。更糟糕的是,他完全想不起来那段台词。
仿佛有万千只蝼蚁拖着细屑般的空洞的痛楚,顺着他手指和脚趾的末端往里爬。
这时,摄影师说:「梁导,你看胖子放的那个位置,不错啊。」
「是吗?」梁广宇摘下墨镜往台上看了看,随手把墨镜朝徐秋华一挥:「你——那边,站上去看看。」
徐秋华浑浑噩噩地走上台,站在灯光师身边。
「嗯,灯光效果不错。喂,别光站着,顺便唱一个吧。」梁广宇说。灯光师闻言,塞给徐秋华一个话筒。徐秋华接过话筒,条件反射地轻拍它的顶端,但四面挂着的音箱里并没有传出感应的「蓬蓬」声。他诧异地望向音箱,梁广宇不耐烦地喝了一声:「别看啦!音响没有开。你随便唱什么都行。」
徐秋华暗暗嘱咐自己:「镇定,镇定,只是唱个歌而已!」他握着话筒低头略一聚神,抬头微微敛着眉唱道:
我怕来不及
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气
为了你我愿意
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让我们形影不离
摄影助手推着摄影机在轨道上匀速地滑动。徐秋华柔和俊朗的面容映在小小的蓝色监视荧幕上。梁广宇和助手们开始只是无聊中把眼神随便地往那荧幕上一瞥,接着闲聊。渐渐地,他们的目光被他富于磁性的嗓音吸引着,往那小小的蓝色荧幕上黏贴过去。随着摄影机的推进,徐秋华的眼神很自然地从空虚里假设的观众群里,移到荧幕前浅浅一瞥,又滑向远方。
「镜头感很好啊。」女助手低声咕哝了一句。
「好有什么用!」梁广宇不满地「哼」了一声,「角色都内定好了,还叫人来试镜。试他个头!浪费时间!狗屁!」镜头还在向徐秋华推进,拍摄他面部的特写镜头。被耍弄的失望、阴郁和怅然定格在徐秋华脸上。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你管你唱,唱完它!」梁广宇愤愤不平地说,「唱得不坏嘛!唱得我都开始考虑让你录唱片了。」他拍着手边的一叠纸说:「老吴能让一个从来没有演过戏的四十二岁的人来演一个二十六岁的歌手,我就不能拉一笔赞助,让他录电影主题歌和原声大碟?现在这世道,只有不会炒的,哪有不会红的?」
镜头继续推进,逐渐聚焦到徐秋华开始泛起莹光的眼睛上。
梁广宇指着徐秋华说:「对了,你还没填登记表呢。你叫什么名字?」
徐秋华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他垂下头,把话筒朝旁边的音箱上随手一搁,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几步走下舞台,抄起外套转身就要往外走。
「哎,你等等!」女助手在背后唤道,「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我想我不适合演这个角色。」徐秋华直截了当地说。
「适不适合是我说的,不是你说的。」梁广宇大声地说,「我还没发话,你就自说自话了?」
女助手略带歉意地看着徐秋华说:「不好意思啊,梁导性子有点急,今天心情也不太好。不过你真的唱得不错。你还有机会参加小品试镜。」
徐秋华猝然一笑:「我不想要别人施舍的机会。」
「哎!等等!」女助手大声说,「你得留个名字!」
「徐秋华。」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歌舞厅。
女助手在桌上的文档里翻了一阵,拿出一张单子,失声道:「哎呀!老吴介绍的那个演员就是叫徐秋华!真的是他吗?」她细细地看定在监视荧幕上那张脸,摇了摇头:「不过好像真的是叫这个名字哟!不会吧!他有四十二岁?是老吴搞错了吧?」
徐秋华大步地走下楼梯,边走边咬紧自己的牙齿。他感觉到眼睛里的湿润有越堆越多的倾向,既丢脸,却无计可施。如果当众擦眼泪,只有更丢脸。走过前台时,服务小姐起身说:「先生慢走。」他下意识地冲她点头还礼。
除了陷入思索时眼里的那份越来越厚的朦胧,和偶尔笑得很深的时候眼角散开的几条细细纹路,岁月几乎不曾在徐秋华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他挽着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逛街,通常被当作一对天作之合的情侣,没有人会觉得不自然。不过,年龄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人们拼命用各种手段去模糊它,但到了填登记表的时候,它就现了原型,变成一个简单明了、不断增加的自然数。
3
徐秋华走后,童悦达不再有心思睡觉,早早上市场买了新鲜的食物,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突然电话响了。他急忙接起电话:「喂?」
「喂?阿达哥!是我呀!你起床了吗?」
「萱萱啊!」童悦达听到不是徐秋华的声音,稍有点失望,随即打起精神说,「当然是已经起床了。怎么?这么早有什么事情?」
「当然是有重要事情要找你喽!」
「是嘛?你现在在哪里?」
「和我们家阿魁一起在你家院子里。」
「啊?什么?」童悦达放下电话,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脱下围裙挂在厨房挂钩上,推门望去。院子里,一个娇小的梳大波浪发型的年轻女子朝他挥手:「嗨!」她身边站着的男子块头和年纪差不多都是她两倍,正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憨厚地笑着。
「什么事情啊?」童悦达招手说,「上来说话吧?」嘴上虽然在问,但童悦达心里知道她要来干什么。她的丈夫余占魁是徐秋华的老牌友,她也已加入这个圈子,每每虽败犹战,越陷越深,乐此不疲。
萱萱像只小乌般扑闪扑闪着跑上侧楼梯:「噜噜这家伙呢?我要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好好地吃吃他豆腐!然后打上二十圈牌!」
童悦达笑道:「今天他不能打牌了。他一早就出门去了。」
「真的?」萱萱把手搭在门框上停了一下,随即璀然笑道:「啊!你不要骗我呀!他这家伙如果不是赶飞机哪能起得了床?」她突然收住笑,压低声音逼近童悦达神秘兮兮地说:「是不是你昨夜把他折腾坏了呢?」不等童悦达回答,她仰头尖声大笑:「哦呵呵呵呵呵!看!笑了吧!要做就不要心虚呀!」
「我没骗你。」童悦达温和地笑着,「他真的是走了。」
「是吗?」萱萱踩着高跟鞋「咯咯」地跑进卧室,随即失望地退出来,「呀!真的喏!那可怎么办呀?」
童悦达问:「他不在你也可以打牌。你叫了几个人?」
「我还叫了杨老师,火锅阿三,都是些老搭子。正往这边来呢。加上我和噜噜正好一桌。」
童悦达指了指爬上楼梯擦着汗的男人:「怎么没把阿魁算进去呢?」
「喏,你自己跟他去说吧!」萱萱在余占魁的圆肚子上戳了一下。
「呵呵,想和你一起去探楼,跟着你赚点嘛!」余占魁说,「浦东有好几个盘下个月要开出来。让萱萱他们自己玩,我们过去看看?」
萱萱不高兴地说:「噜噜不在,我们三缺一了嘛!不许走!」
余占魁说:「哎呀!行!就依你了。」他朝童悦达叹道:「我看到她算是一张膏药——服服帖帖!噜噜什么时候回来呢?」
童悦达坦率地说:「不知道。不过可能不会很晚。他说过如果不回来吃饭会打电话回来。要不你先和他们玩,等他回来我们再出去?」
余占魁呵呵地笑着说:「也好!也好啊!」
萱萱不满地嘟起嘴巴,贴到余占魁身上说:「什么叫我是一张膏药?你看阿达哥这么听噜噜的话,嘴上就从来不说。为什么你要挂在嘴边呢?」
没过多久,牌局及时展开。杨老师是徐秋华的启蒙老师之一,曾经做过他的经纪人,但现在已经基本退出了演艺圈的一线,在一家业余艺校赚点外快。用她的话来说:「该收手的时候就收手!」火锅阿三做舞美出身,也是徐秋华的老朋友,在一家美容院当美发师,白天多数时间都空闲。
四个人围坐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打八十分。童悦达摆上茶水在一旁观战。话题不知不觉就往徐秋华身上去。
「噜噜去了哪里了啦?」杨老师说,「阿达你真的不知道?」
童悦达笑着摇摇头。
「啊呀呀!你一点也不着急么?他上个周末都没在「眠火」唱,听说一直和一个跟他学跳舞的女人混在一起。你不怕他外面有花头?」
「我不着急。他的脾气我已经摸透了。过上三五天他自然会憋不住,一样一样告诉我。现在急着催他也没用。再说我已经大约摸知道他在忙什么。」
「啧啧」杨老师一面摸牌一面摇头说,「男人和男人之间,到底还是不一样噜噜这个人呢,就像小孩一样,直脾气,就算要说谎也说不像,要在肚子里藏事情也藏不久。」
萱萱说:「他最要人家宠他了。不过如果只是像宠小孩一样宠他,他会很开心,但不会把整个心交给你。只有阿达哥知道怎么宠他,宠得他既开心,又窝心(沪语:舒服),心里还服服帖帖,对不对?」她撒开牌扇子般遮住脸,从纸牌上方眯着眼睛看着童悦达,飞出一串眼花。
火锅阿三说:「不过我看噜噜这两天的确是有点不对头!昨天下午我在路上走,看见他从差头(沪语,TAXI)下来,我喊他,他下了车一转身就走了,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根本没昕到!」
萱萱叹道:「他还会有什么心事?不用担心房子,也不用担心钞票,更不用担心男人!」她描了精细的眼线的眼睛吧瞪吧瞪地看向天花板,然后眼花略带哀怨地飞向余占魁。
余占魁说:「要是他担心的不是阿达,而是别的男人呢?」
萱萱挥起纤纤玉指在余占魁头上弹了一下:「不要瞎说!人家噜噜怎么会看上别人?你以为是你呀?看到马路上好看的女人走过眼乌珠(沪语:眼睛)就贴在人家面孔上了。再说阿达哥这么好的人,他哪里去找更好的呢?阿达哥呀!当初我怎么没碰上你这么好的男人呢?又忠心,又体贴,又能挣钱,长得又帅。既然噜噜不在,我就换着吃吃你豆腐吧!」说着她伸手挠猫咪一般去挠童悦达的下巴。
童悦达缩回脖子避开,笑着说:「阿魁在旁边呢!人家要吃醋的!」
萱萱一扬下巴:「哼!他呀!他最不担心我到你家来玩了。他自己说的嘛,我和噜噜躺一张床上看影碟也没关系。如果噜噜和我们一起去外面玩,我只担心噜噜不要被他占了便宜。他上次还摸着噜噜的脖子说好嫩好滑的!阿达哥你可要当心!」
余占魁搂着董萱的细腰说:「你不要乱说哎!阿达你放心,我绝对只对女人有兴趣。」一桌的另外三个人都已经笑倒了。童悦达只是稳稳地微笑。
余占魁正色说:「阿达,你要真想知道噜噜是不是外面有——」他张开五指拢住嘴巴对着童悦达压低声音说,「看他床上怎么样就知道了。」
「哎呀!恶心!」萱萱猛摇他的肩膀,「又要儿童不宜了!」
「对呀!就是你不宜嘛!」余占魁拍拍她的臀部,「牌给我看到了呐!」
「讨厌!」萱萱拢住手里的纸牌,别过身去。
余占魁接着对住童悦达的耳朵说:「女人就算没有真心,装都可以装出高chao来。男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兴奋,一眼就能看出来嘛!要是他在外面快活过了,回来多半洗个澡就倒头大睡。这时候你去撩撩他,他的反应肯定比平时木(沪语:迟钝)一些。不信你试试。我看你都不用试。大家都是男人,心里都明白!呵呵呵呵!」
正在这时,走廊的门开了。徐秋华的身影飘过门口。看到一屋子的人,他打起精神笑了一下:「来玩啊?阿达你泡茶了吗?橱里有新的巴西咖啡,你打开来让大家也尝尝吧!」
火锅阿三连忙指着茶几说:「阿达哥已经泡了。喏,就在这里。」
余占魁说:「噜噜,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到‘眠火'吃饭,你去唱吗?」
「去呀。我一上完课就去。」
「那阿达记得给我留个正当中的位子。你大概几点钟来?」
「九点左右吧?也可能稍微晚一点。I」
萱萱招呼说:「噜噜!噜噜!你快过来,给我咬一口!」
「哦,我全身都是汗,等我洗个澡睡一觉再来陪你们玩吧。」徐秋华接着对童悦达说,「替我招呼一下。」说完他就消失在起居室门口。
火锅阿三冲着徐秋华的背影努了努嘴唇,又朝童悦达挤挤眼睛,小声说:「也可能稍微晚一点」萱萱在桌子底下「梆,-地踢了他一脚,踢得他龇牙咧嘴。「干什么啦!」萱萱柳眉倒竖,「瞎起劲什么啦!你看人家阿达哥还没有瞎想,你动什么歪脑筋?」
「哎呀呀」火锅阿三摸着膝盖苦着脸说,「刚才洗澡啦睡觉啦那些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踢我干什么?阿达哥你说是不是?」
余占魁赶忙打圆场说:「他约莫是听到我说的话,和你们开个玩笑吧?」
「没有呀,」杨老师说,「我这里可以看到走廊门。你说完话的时候他才刚开门进来。阿达,我看他脸色不大好,可能有什么心事吧?你要去看看他吗?我们这里自己玩,不用你费心了。」
火锅阿三跟着说:「对呀!顺便撩撩他。放心,我们专心打牌,不会听壁角的哎哟!萱萱呐!拜托你脚底下留情!你穿着尖头皮鞋呀!」
「杨老师放心。」童悦达微笑着说,「我看他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那就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你知道他最近有什么心事吗?」杨老师有些担心地说,「他这个人做事太较真,要钻牛角尖的。」
童悦达掏出一张单子说:「他是想当演员呢。」
萱萱抢过单子扫了一眼:「哟!是招考演员的节目单吧?他今天去面试了吧?」
童悦达说:「应该是。可是他把节目单忘在家里了。」
余占魁摇头说:「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大意了呢?」
萱董不解地问:「咦,拍电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么不肯说呢?」
杨老师说:「他准是怕面试不成功,所以先不告诉我们,想等成功了再给我们一个惊喜。以前他去春节联欢晚会应征节目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事先一声都不吭。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想靠自己的实力去竞争。虽然他那时正是最红的时候,不过呢,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适合他这样的流行歌手的节目不多。再说人家中央台那地方,再红的明星,没有路道也还是不行。更不用说他这样没有国营单位牌子又不是科班出身的歌手。如果他早点说,我肯定帮他去托托人想想办法,就算独唱不可能,至少可以试试在联唱里面给他找个位子。结果他果然是什么机会也没有。但是这件事情我过了几个星期才知道,还不是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不想麻烦我,他要凭自己实力。哎!像个孩子一样。」
余占魁叹道:「唉,如果他机会多一点,肯定比毛宁什么的强多啦!钞票更加不用说啦!」
萱萱抢白道:「那又怎么样?人活着第一就是要开心。噜噜现在缺什么?很多东西是钞票换不来的呀!对不对?」说着,猫撒娇一般地用肩膀蹭了童悦达一下。
杨老师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没有那件事情,他真的朝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了今天日子不见得有现在好过。这个行当人家看着又热闹又好看,里面有多黑有多深,只有经过的人才知道。」
火锅阿三拍案道:「就是嘛!现在下岗工人这么多,盗版唱片满街都是,报纸上登着广告说十万块砸下去就可以包装一个新人出道。你瞧现在的演艺公司叫什么?不叫演艺公司,居然叫「明星梦工厂」。明明是个人,要给塞进工厂的流水线里去,那出来的是什么?」
童悦达脱口而出:「罐头!」
「哈哈哈哈」萱萱尖声大笑起来。
杨老师说:「就是呀。噜噜这样最惬意:想唱就去唱唱,解解厌气;不想唱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没饭吃。像我这样一把子年纪还要东扒西挖地去赚钱,看到他羡慕也羡慕死了。」
童悦达笑着说:「你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儿子?放心。他在国外读了书,将来赚钱的机会有得是。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萱萱想要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停了一会儿,她问:「不知道他面试成功了没有?」
余占魁拍拍她的臀部说:「小傻,当然是不顺利。否则他怎么会这样不开心呢?」
「咦?我没有觉得他看上去不开心呀?」
「你看不出来。所以叫你小傻。」
「哼!我是小傻你是什么?」萱萱不依不饶地反手去拧余占魁的鼻子。
这时隔壁传来震荡的嗡嗡声。萱萱吓了一跳:「什么声音?好吓人!」
童悦达笑道:「肯定是噜噜,把手机开到震动档忘了调回来,然后放在硬板床头柜上。手机震荡起来就这声音。你们玩,我去看看。」说着起身到隔壁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大声问浴室里正在淋浴的徐秋华:「噜噜,手机响。」
「什么人打来的?」徐秋华在浴室里嗡声问。
童悦达看了看手机荧幕:「不知道。陌生的号码。」
「让它去!」徐秋华大声说。
童悦达拿着手机愣了一下,大概是在他拿起的这一瞬间碰到了「接听」键,手机已经在接听状态。他赶忙把手机拿近耳朵:「喂?」
「徐秋华先生吗?」
「呃他现在暂时不能听电话。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
「你是哪位?」
「我是他朋友。」
「我是吴恩祖,今天上午试镜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让他不用担心,我这边会安排好,然后过几天我会打电话过来。」
「哦,吴先生,多谢你费心了!」
「不用谢啦!就这样。」
徐秋华擦干身体,套上宽松白色圆领T恤,赤脚穿白色的毛巾布拖鞋,光着一双腿从浴室出来,看见童悦达抱着双臂坐在床边,顺口问:「怎么?」
童悦达举起手,拇指和食指指间拎着一张单子,轻轻晃动,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徐秋华一看到这张单子,劈手夺过,上下看了一遍,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向童悦达。他指着自己手里的单子说,「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童悦达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地说:「早上我看到这东西在床头柜上。」
「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那时候你早就走远了。我不知道今天上午你是不是需要这个。不过就算你需要你也肯定早就背出来了,所以」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等着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见他口气不善,童悦达连忙解释说:「我那时不知道你今天是去面试。你又没告诉过我。」
「你现在怎么知道?」
「看你回来以后的样子猜的。」
「然后你就笑嘻嘻地接别人打给我的电话,是不是?」徐秋华抿紧嘴唇,下颔微微颤抖,看得出来是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怒气。他顿了一下,仰起头,目光从斜下方瞥着童悦达说:「你笑得这么高兴,因为我离开你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是不是?」
童悦达一时摸不着头脑,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没有!你怎么会突然这样说?你想干什么我从来都不干涉你的。」
「那么好」徐秋华挺起手臂指着门口,「出去」
「你你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童悦达吃了一惊,「这几天你不但忘东西,没想到脾气也不对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现在最不舒服的就是你在这里。」徐秋华铁板着脸,手臂仍然指着门外,「你出去!」
门外,三颗脑袋依次从门框边探出,看见这架势又迅速缩回。
萱萱吓得一手搭在胸口,望向火锅阿三。后者连忙又往后缩了一截,下意识地护住膝盖。萱萱拍拍余占魁的肩膀,悄悄地说:「哎!老公啊,如果被撩过后开始发火,怎么解释?」
余占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呀!」
火锅阿三插嘴道:「那么就是长时间饥渴,火气比较大嗷!你的尖头鞋」
童悦达悻悻地回到起居室的时候,四个朋友已经围坐到桌前安分而专注地打牌,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看到过。童悦达看了看桌上做筹码的分币,故作轻松地微笑着说:「打到几了?」
火锅阿三急忙说:「这一副还没完。红桃A!钓王!」
赶走了童悦达,徐秋华摔进被窝,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抹掉脸上的眼泪。他两手扒开被窝的另一半,拉过童悦达的枕头,手脚张开地盘住,低头咬着它的布角,慢慢闭上眼睛。
牌一副接一副地打。童悦达捧着一份房产报一张接一张地看过来,脑子里却什么印象也没留下。
突然,徐秋华笑盈盈地出现在起居室门口,换上了黑色鸡心领套头衫和米色宽松长裤,就像换了一个崭新的人。「唉,睡醒了。好饿啊。」他用手指理着自己的头发,「你们饿不饿?」
火锅阿三忙笑着说:「当然饿啦!早就饿了!就等你起来一起吃!」
「是嘛?」徐秋华不好意思地说,「哟,那么是我不好。我请客吧。牛肉拉面怎么样?」
「好啊好啊!」众人应道。
「阿达,和我一起去买吧。我一个人拿不了六份的。」
童悦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好。一起去吧。」
4
吃过饭,留下四个人在家继续打牌,余占魁开着私家车和童悦达一起去兜房子。路上车子很堵,刚上高架就只能龟速前行。
余占魁拍着方向盘说:「唉!你看现在有这么多有钱人,私家车这么多,这股市为什么就是上不去呢?阿达!想当初我们拿着一样多的钱杀进去,现在快要连‘肉里分'(沪语:本钱)都坏掉了。要是早听了你的话,九七年的时候抽出来买房子,现在恐怕就不是这普桑车喽!」
童悦达谦逊地笑着说:「其实5.19那阵子我也挺后悔。」
「哎!有什么可后悔的1」余占魁说,「你在房产上不是抄了个底吗?那年你在梅陇那边买的几套房子,光是房租已经赚了一票,听说刚刚脱手了一套一房一厅,翻倍都不止。你发啦!三房的那套呢?多少钱?」
「就剩那套没有卖。噜噜说厅和朝南房间的窗外看出去很漂亮。他可能会想去住,所以没有卖。」
余占魁接着说:「那你在淞江买的别墅呢?也是他想去住?」
「对呀。他看了一张广告,说很喜欢。那时候还没有开始造淞江大学城,也没有轻轨的消息,淞江的别墅和青浦、闵行的相比,便宜得像白捡的一样。我想僻如不如(沪语:还不如,无所谓地)拣几幢,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会一下子涨这么快。那时我倒是看好浦东三林塘的房子呢。」
「哎呀!别想啦!三林塘不也赚了不少吗?」
「可惜脱手早了。申博一成功马上就抛了。如果放到后面再看一看,应该还有后劲。」
「你脱手后再买进呀!」
「这个地方现在炒得很高了,如果以前买下的可以再等等看,不过如果手头没有,现在再买进去就没什么意思了。现在股市不好,房价又炒得太热。开饭店钱也来得不容易。还不如早点还清贷款,少付利息就等于赚到钱。」
「淞江的别墅没有考虑脱手吗?」
「现在租给人家当办公楼用。有租约在,暂时不动了。」
「那么现在你想买什么地方?对了,你什么地方都能买,世贸滨江的都可以买!起床拉开窗帘,下面是浦江美景,回头看看床上呵呵呵呵!对不起!对不起!」他放肆地大笑着,庞大的身躯在座位上颠动,车厢似乎都随着抖动起来。
童悦达弯起嘴角,露出一丝宽厚的微笑:「没关系。」
「对了,你们去买面的时候,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
「你不是说他憋不住了自然会全都告诉你听?」
「他没说什么。可能是还没到憋不住的时候。」
「面店不能叫外买吗?为什么自己去买?多不方便?他到现在还是喜欢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拉着你去买东西?」
「是啊。只要他开心就好。」
「啧啧」余占魁羡慕地咂着舌头,「就算你和噜噜现在一起退休,也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想干什么都可以。哎呀!人生之最高境界呀!为什么不干大一点,再多赚点,保证退休后的生活品质与时俱进呢?」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呀!我们没有小孩需要攒钱供他去国外读书。人到了这个年纪,最宝贵的就是时间。我只想趁还没有老得动不了的时候,有足够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过去那些年,时不时要靠长途电话联系的日子,等他等怕了。」
徐秋华逐渐走红的那几年,演出市场特别流行歌舞晚会。歌星以「走穴」演出为主要挣钱方式。徐秋华也不例外,一年有十个月在外地,从一家剧场唱到另一家剧场,一家体育馆唱到另一家体育馆。童悦达每星期必买每周电视报,不放过任何有他演唱的歌舞晚会和综艺节目的播放。那时对普通居民来说电话仍然是奢侈品。因为出国留学的弟弟有时打电话给家里,所以童家早就安装了电话。除了在童悦达父母居住的起居室里有一架电话机以外,在童悦达住的三楼房间里另装了一个分机。如果有电话来,父母和童悦达会在同一时间听到电话铃声。童悦达既担心吵了家里人,又怕错过徐秋华的电话,每天深夜躺在棉被里睁着眼睛把电话机捧在胸口守着,听到第一声铃响,立即提起话筒接听。
童悦达常常开口随随便便地问:「今天你那边有什么事?」然后徐秋华说:「那倒也没什么事。」虽说「没什么事」,却聊着聊着就是一个多小时,你一来我一往地好不热乎,从天南海北的见闻,童年和现在的理想,到上班时办公室里听来的政治笑话,再到各自的女友,甚至每天饮食起居,一点一滴。那时歌星的巨额出场费和逃税都属于颇具爆炸性的花边新闻。有一次童悦达恶作剧地恐吓他:「你交税了没有?有没有被抓进去?」徐秋华同样玩笑般回答:「如果我被抓进去了,你会不会来看我?」童悦达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会。」徐秋华抢白说:「只有家属才能探监。你来了怎么说呢?」童悦达听着便沉默了。电话那一头,徐秋华也久久无语。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他们在电话中沉默得最久的一次。
当童悦达和余占魁去看房子的时候,童家的牌桌上,气氛和往日一样热烈而随和。火锅阿三和萱萱做对家,转眼面前的一叠硬币就矮了下去。他咂着舌头叹息道:「唉,噜噜是不是烧过香了?手气怎么这么好?」
萱萱怨怨地说:「这叫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话毕,自知说漏了嘴,连忙低头主动洗牌。徐秋华食指轻敲着桌面,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她。萱萱慢慢抬起头,一瞪眼睛,娇叱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我就是偷看了,怎么样?要杀要剐随便你!」
火锅阿三插嘴道:「要先奸后杀!」说完,不敢看萱萱的目光,一溜烟往厕所去。
徐秋华笑着指着萱萱拿着牌的手说:「没怎么样呀。你心不虚的话别手抖呀!」
「你不是和阿达哥吵架了吗?」萱萱硬要扳回面子,「人家关心你呀!」
「没有吵呀!我只是有点累,想一个人好好睡一睡。」
杨老师趁势追问说:「你真的去试镜了?你呀,还是这么想演戏?」
徐秋华摸着后颈说:「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就当玩玩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
「那么试镜结果怎么样?」
徐秋华耸了耸肩膀:「还能怎么样?谁会要一个没有演过戏的老男人?」
自嘲的话虽然说得轻松,徐秋华心头却是一揪,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幸而那种恐怖的感觉没有再次袭来。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一笑:「反正从上表演课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这块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无所谓了。玩玩而已。」
然而杨老师已经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你怎么了?看你那样子,刚才好像鬼附过身一样。」
徐秋华叹了一声:「我可能是太累了,睡不太好。」
火锅阿三正好回来,听到徐秋华的话后说:「怎么会睡不好呢?你一直最喜欢睡懒觉的。」
徐秋华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今天很早就醒来,再也睡不着,脑子有点昏昏的。」
火锅阿三点头道:「那肯定是见鬼了!听老人们说,半夜做梦是鬼在找人。鬼叫什么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做梦。你有没有听到别人叫你的名字?如果听到,千万不能答应!万一答应了,魂灵就会被勾走!」
徐秋华勉强笑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他起身说:「我也要去一次厕所。等我回来再摸牌吧。」
萱萱做了个恐怖的鬼脸:「哇!好吓人!会不会是这老房子里的人的鬼魂在作怪?」
在楼梯口的小洗手间里,徐秋华拧开古雅黄铜水龙头,在洗脸池里放满了热水。他关上龙头,最后几滴热水从水龙头口依依不舍地滴了下来,落进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他并没有洗脸,两手撑着池沿,看着水池里的清水发呆。
童家的房子是童悦达的爷爷在丝绸生意的鼎盛时期造下的,到现在差不多有七十年了。当时童延龄做的是出口欧洲的高档绸缎,利润丰厚。老爷子品味不俗,特地选择了西班牙的设计师设计了这幢白色的三层楼房。从童延龄开始,童家的一脉一直住在这里。解放前夕童悦达的奶奶带着几个女儿去了香港,幼子童竞成一家留了下来。童竞成有悦达和悦顺两个儿子。童悦顺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在美国成婚,拿了绿卡,把父母接去一起生活。长孙童悦达独自留在家里照顾年迈的爷爷。算来算去,在这家过世的,也只有爷爷童延龄一个人。不过爷爷最后是在医院咽的气。严格来说这房子虽然老,但即使按照最严格的传统意义,却是干净而未染鬼魂的。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容易被表象的存在而迷惑的人永远都存在。
当这个城市的夜色开始朦胧闪烁的时候,徐秋华也就渐渐褪去了慵懒随意的表象,仿佛自暮色中凝聚了灵气,在暗夜中愈加魅惑迷离。
他结束了花园饭店的舞蹈课,按时来到「眠火」,微笑着和众人打个招呼,在无数双眼睛惊艳的注视下,轻松地穿过酒吧走道,走进办公室旁专门为他设置的化妆间。打开屋顶灯,他在化妆镜前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静悄悄地等了一会儿,欠身向前贴近化妆镜,拿起湿海绵轻轻地抹着脸。女歌手SANDY唱着卡朋特的一首老歌,歌声透过墙壁,只剩一点模糊的音调,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反复回荡重叠。徐秋华放下海绵,拈起一支棕色的化妆笔,娴熟地轻轻往左一挑,再反手往右一勾,只是各一笔,便描出了略向上挑的眼线。他天生一双让人羡慕的双眼皮很深的大眼睛,当他累了或者生病的时候会变成「三眼皮」,看上去更显得楚楚可怜。然而他心里却更中意丹凤眼,觉得只有冷媚煽情的丹凤眼才更衬他醇厚优雅气息绵长的声线。老天就是这样,当他想要什么的时候,不会这么痛痛快快地成全他,却也不会屏蔽掉周围那些妒忌他的眼神。
他脱下外套,把竖条纹衬衫的下摆拉出裤腰,稍微整理了一下领结,最后关了大灯,只留下镜子前的小灯亮着,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半侧过脸向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镜子里他的身形大部留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单薄。他略感不安,重新打开屋顶灯。
SANDY的歌声渐渐消逝。屋外传来模糊的掌声。
徐秋华再次理了理头发,走出化妆间。他向酒吧里看了一眼,二楼在最前排的一桌上,坐着余占魁、萱萱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人。其中有一个高瘦的女子,大约三十岁左右,头发全部向后梳,穿着白色灯心绒衬衫,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歪头看着黑暗中屋角的挂画。童悦达也在席间陪着说话,看到徐秋华出现的时候,他指向台上。徐秋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想来肯定是把他介绍给同桌的人。
童悦达远远地冲着徐秋华招招手。徐秋华会意点头,在一段BLUES音乐的间奏中走进乐池,在高脚凳上闲适地坐下,把话筒拿在胸口,仰着脸,半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沉思。老枪和KENT慢慢放低了音乐,最终全部安静下来。酒吧里灯光渐暗,只有一束聚光打在徐秋华头顶。
徐秋华似乎从梦中逐渐醒来,一点点低下头,俯在话筒上幽幽地开始唱一首爵士老歌:
The way you wear your hat
The way you sip your tea
The way you kiss your kiss
No,no
I can't let it get away from me
通常情况下食客到酒吧饭店大多是为了谈天吃饭交际,很少有特意来听歌的,酒吧歌手的声音只是酒吧嘈杂人声的点缀和迷离夜色的背景。而在眠火,当徐秋华的歌声响起后,酒吧里不知不觉地多了一双双转向舞台的眼睛,谈笑碰杯声渐渐静了下来。
余占魁得意地向同桌人介绍道:「怎么样?徐先生的表演不是我吹的吧?阿达,你这里快要变成剧场了。以后夜里有他唱的时候,应该加收门票!呵呵呵!」
有人说:「哎!这话就过头了。不就是个流行歌手吗?别听他算唱得还行,可能连五线谱也不识呢!」
童悦达笑道:「呵呵,不识五线谱也可以唱歌听。在这世界上当然是先有音乐,然后才有五线谱。五线谱发明以前,古代人不也照样唱歌吗?」
席间一直默不做声地看着装饰画的高瘦的女子听到他的歌声,渐渐坐直了身体,把目光投向沉浸在淡淡忧伤中的歌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