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2160|回复: 3

【朱夜】《眠火》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8-15 21:46: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前言

在写了很多朱夜和季泰雅故事以后,突然想换几个主角写个长篇试试。一方面是暂时让朱夜和季泰雅这两个忙碌的演员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给新人寻找上场的机会。

    和我以前的小说一样,这也是一部非常「上海」的小说,里面有上海话,上海的风土人情,上海的马路和梧桐树。熟悉上海的人甚至能从故事里的描述猜出我拿来当作蓝本的那家餐馆的原型。希望大家有机会到上海来玩。无论你曾经在什么样的大城市里生活过。在上海这地方你都可以找到那里的影子。

    这个故事写了一些人人都可能遇到的问题。我差一点直接把它起名叫「感冒」,但最后还是从歌词里衍生出了一个比较独特的名字。虽然故事里加进了大量符合历史的细节,但它是一个虚构的小说,并未影射任何真实存在的人物。

    闲话少说,幕布拉起,演员上场了。


1

凉风有讯,秋月无边。

    这时节已经过了深秋,天气却仍然留恋着夏日的余韵,温暖得多少有点诡异。

    徐秋华心怀鬼胎地推开厨房门,胸部随着一路跑进来的急促呼吸而上下颤动。他的心像偷了鱼回家不知该往哪里藏的小猫,窜上跳下。刚才他特意在街口就下了计程车,在离家二十米处放慢脚步,放下时时刻刻忍不住地探向衬衫内袋的手,随和地对着对面便利店的阿姨微笑,向楼下"马士特"办公用品经营部的职员问声「下午忙啊」,然后才慢慢悠悠地绕到院子背后,从侧楼梯上楼。万一这时童悦达猛然间插出来问:「你跑哪里去了?」他就可以若无其事地把两手插在裤袋里一脸无辜地回答:「就在院子里走走,秋千椅上坐坐,哪里都没去呀!」

    然而童悦达什么都没问,照例在厨房忙碌着。看到他的侧影,像往常一样说:「汤快要好了,你先盛饭吧。」

    徐秋华应了一声,慢腾腾地洗手,一边偷眼去瞧那麻利地做着汤的男人:他长着一张精干的长脸,瘦长的身体罩着有蔬菜图案的围裙,里面穿印着玩具熊的豆沙色运动衫和深色长裤,头发剃得很短,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二、三岁。这身衣服和围裙都是徐秋华给他买的。他很喜欢把童悦达打扮得青春可爱,好几次不无得意地对朋友说:「我就是要把他打扮得嫩相一点。否则他往我旁边一立,人家不是要把他当我爷叔了?」(注:爷叔,沪语,泛指男性长辈)。

    徐秋华端了饭碗走进起居室,猛然一愣:「呀!」只见饭桌的玻璃台面下换上了白色绣花抽纱桌布,连同餐巾纸盒罩子和沙发巾一起全部换成了风格相近的白色织物,在午后斜阳的映照下显得温馨可人。

    童悦达在他背后说:「来!来!来!让一让!汤来了!」

    徐秋华把饭碗放在桌上问:「今天怎么把桌布什么的都换了呢?」

    「看你前几天魂不守舍的,想让你换换心情嘛!」童悦达把汤碗往桌上一放,笑呵呵地说,「吃吃看,味道怎么样?」

    汤碗里是加上西红柿炖的小排骨汤。带着肉筋的小排骨炖得香滑酥软,配上茄汁的酸甜味,吃下去暖融融的,满口余香。上个星期在外面才吃过,徐秋华说过一句吃下去很落胃。没想到今天在饭桌上已经看见。他坐下来用汤勺浅浅地舀了一勺,嘟起嘴唇轻轻吹了吹,凑上去喝了一点,皱起了眉,放下汤勺长叹一声。

    童悦达关切地问:「怎么?太甜了?还是太咸了?」

    徐秋华皱眉道:「嗯太好吃很想多吃可是今天晚上不能吃太多」

    童悦达笑呵呵地说:「呵呵,今天要教课是吧?没关系。明天再吃也好。」

    「放到明天热过就不好吃了」

    「那么就明天再做!先吃饭吧!」

    童悦达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一坐下就大口地吃着。徐秋华把饭碗高高端起,贴近面孔,老老实实地扒着饭,偷眼从饭碗上方的间隙看着桌子对面吃得很香的男人。童悦达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呢?他刚才说自己魂不守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话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呢?

    「你」他犹豫不决地问了一个字,连着几个问题却堆在喉咙里出不来。

    「什么?」童悦达从饭碗上抬起头看着他。

    「你晚上还去‘眠火'吗?」徐秋华及时地换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话题。

    「要去的。」童悦达说,「我先去‘落樱'看一看。领班和厨师虽然都是熟手,新开的餐馆总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我去看看店,把采购的帐轧一下,等吃晚饭的这一段时间过了再去‘眠火'。办完这点事情,从‘落樱'走过去,正好是‘眠火'的酒吧开始热闹的时候。」

    「你老是这样太累了啊,总要想法找个经理才好。」

    「说的也是。不过经理还没找到以前,只能这样了。即使有经理,很多事情还是得自己照应。」

    「哦对了,你觉得领班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你是说哪方面?」

    「我觉得他挺卖力也挺可靠的。」徐秋华慢条斯理地拿汤勺在汤碗里搅动着,「让他管‘落樱',你只要看着酒吧就可以了。」

    童悦达盯着徐秋华看了几秒钟,看得徐秋华心虚起来,低下头一勺接一勺地喝汤。童悦达会心地一笑说:「我当然不会开了‘落樱'就不顾‘眠火'的。我怎么离得开你呢?」

    「你这家伙」徐秋华在桌子低下踹了童悦达一脚。童悦达呵呵地笑了。他匆匆吃光饭碗里的食物,放下碗筷,一边换外套一边说:「快四点了。时间不早,我得先走了。」

    徐秋华点头说:「你先去吧。碗我会洗。」

    童悦达走到侧楼梯口,回头对徐秋华说:「噜噜,晚上要吃什么宵夜?」

    徐秋华想了一会儿说:「随便吧。」

    「这世界上可没有一种宵夜叫「随便」呀!」

    「那你看着办吧。」

    童悦达会心一笑,低头走下侧楼梯。

    但凡从小被叫做「噜噜」的男孩子,大抵都有一张特别俊俏可爱的娃娃脸。徐秋华也不例外。他个子不高,长着饱满光洁的额头,一双很大的眼睛,配上特别深的双眼皮、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上唇的正中略突出一点,在他闭着嘴垂下眼帘的时候看上去仿佛受了委屈又不好意思哭的样子。「噜噜」这个充满宠溺的小名,被父母亲友叫过,又被爱人叫,而他也从爱哭的男孩到青涩的少年再到优雅的美男子。

    当他们还是中学同班同学的时候童悦达就知道了徐秋华的小名。开学后不久,有一次徐秋华的大哥到学校里来,在操场上叫了他一声「噜噜」,然后一帮调皮的男生便在放学途中围住徐秋华一边走一边「噜噜」「噜噜」地叫个不停。徐秋华抿住嘴唇低着头,蹭着墙皮认罪般慢慢地走,眼泪终究忍不住地往下落。突然一条胳膊伸出来拦在他面前,一个爽朗的男孩的声音说:「你们别欺负同学!哎,别怕他们。我家就在这里,到我家去玩一会儿吧。」他慢慢抬起头,惊魂未定地瞟了一眼这幢沿马路的白色洋房,在那一瞬间,他被震住了。房子的底楼已被没收,做了街道开的里弄文具厂,却仍然保持着梦幻般的宁静和美丽。面向花园的二楼有着很大的半圆形室内阳台和钢条盘成的西班牙式凸肚窗台。这幢小楼有着说不出的浪漫和优雅,似乎只可能在梦里出现。

    「喔!资本家的狗崽子!」同学们的兴趣暂时转移,开始向那男孩起哄。

    恐惧压倒了怕生。他抓住那男孩伸过来的胳膊,和他一起低头冲进院子。他们跑上侧楼梯,奔进铺着棋盘格地砖的走廊。他喘着气,眼珠骨碌碌转着,做梦一般从地板望到天花板,再到窗台。

    「哎,你是姓徐吧?徐同学,忘了你大名叫什么。」那男孩问道。

    他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廊柱雕花的柱头,下意识地答道:「噜噜」

    那男孩「哈」地笑出来:「没想到你真的叫‘噜噜'呐!咦,你很喜欢这里吗?」

    他仍旧迷恋地看着护墙板的线条,嘴里说:「是呀!真漂亮啊!」

    「哦?这么喜欢的话,以后你也过来住在这里吧?」

    那就是他第一次走进童家的房子时的情景。

    童悦达一走,徐秋华顾不上洗碗,急忙走进卧室,关了门窗,拉下窗帘,在室内阳台的藤椅上坐下,拉亮阅读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的打印纸。他正要读,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懊恼地放下那张纸,看了一眼号码。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他只好接了起来,还没开口,便听得话筒里女人娇嗔的声音一迭声地喊:「哎呀!徐老师呀!你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停了今天的课呢!我哪里得罪了你嘛!要是我真的得罪了你,你说句话,我给你赔罪嘛!人家一个星期就盼这一天的,你怎么舍得让我伤心呀!你是存心的吧!」

    徐秋华哭笑不得,只好陪着捣浆糊:「SANDY,我怎么可能是存心的呢?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情。这个礼拜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课补上好不好?」

    「不要!我每天都有安排的啦!别的时候哪里有空啊!我就要今天晚上上课嘛!哦!不会是老吴拉住了你吧?唉!早知道你会放这么多心思在他身上,蛮好不要介绍你们认识的喏!还是他缠住你不放?没关系,我给他一句话,保证让他不」

    徐秋华赶忙说:「好吧好吧,不用了。我们今天晚上还是照常上课。」

    「呵呵呵!徐老师最好了!唔——亲一记!」电话里传来响亮的「吧咂」声。

    徐秋华无奈地说:「那么老时间老地方见。」

    「嗯!拜拜!」

    徐秋华扔下电话,双手从上到下狠狠地搓了一把脸,十指相合捂住嘴唇沉思片刻,起身换衣服。和他给童悦达塑造的形象不同,他偏爱较酷的行头。内里穿上白色条纹衬衫,裁剪优良的长裤和背带,外面套上猎装式样的黑色短皮风衣,他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又戴副墨镜,把头发喷了点水往后一梳,抄起印着「DANCING

    KING」的背包去花园饭店。

    自从逐渐从舞台上退隐之后,徐秋华遇到别人问他职业的时候只是谦逊地说:「我是个舞蹈教师。」他每周有两次在花园饭店的俱乐部教授交际舞。那里的经理是他的老朋友,待他十分宽厚,免费让他使用一间带镜子的小客厅,作为给俱乐部会员另外单独上小课的教室用。饭店俱乐部的会员多数是港台和海外人士,徐秋华会说粤语,给他的工作带来不少方便。他气度高雅迷人,谈吐得体,即使穿普通的素色毛衣加休闲裤,在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和衣冠楚楚的绅士之间也毫不显得寒酸。他会随意地对他们说「有空来我朋友开的酒吧玩」,但在被神秘兮兮地问及是否有人包养着他的时候,总是低调地说:「我只是个舞蹈教师。」

    徐秋华男步女步都会跳,既能教女士也能教男士。当学生是单身女性时,为了避嫌,他总是叫一个服务生随侍一旁。今天也不例外。但是SANDY像以往一样迟到了。他换上了舞鞋,在舞厅里踏着有节奏的步伐,一面焦急地看着手表。课程是一个半小时,如果能准时开始,那么他还有时间回家去准备明天的试镜。

    从少年时代起,演戏就是他的梦想。这件事情他期待已久,没料到在青春只剩一个朦胧的回忆时,运气却意外地降临到他身上。上次上小课时,SANDY说起她丈夫——一个富有的台湾商人——赞助了一个国内的剧组拍摄一部电影,剧组的制片人是她的熟人。电影是恐怖片,讲述一只古老钻戒中藏着凶灵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暗恋着女主角的歌手角色,戏分比较多,又需要唱歌跳舞。SANDY怂恿徐秋华去参加选角。

    开始徐秋华不愿意去。他说:「你别嘲(沪语,讥讽,打趣)我啦!人家是暗恋女主角的人,女主角才二十岁,你觉得老牛吃嫩草会好看吗?」

    SANDY尖着嗓子说:「哟!我去看过他们选角,那些来应征的男人不要太难看哦(沪语,形容很难看)!年轻有什么用?他们哪里比得上你呢?你看你往那里一站,如果不看报名表,我说了你的岁数他们也只当我瞎讲。」

    徐秋华苦笑道:「怎么?你已经跟他们说过?」

    「当然啦!人家关心你嘛!你这么不领情!憨头憨脑!」说着,纤纤玉指便往他的头发里揉进来。

    徐秋华的心弦就此被拨乱。

    今天下午他趁童悦达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见过了制片人吴恩祖。虽然SANDY说过会去替他打招呼,但他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两分把握。面试的过程出奇地顺利。吴恩祖只是让他从桌边走到窗边,侧面对窗外站一下,脱下外套拿在手里,走回桌边再穿上。就这么简单。他重新坐下的时候,心早已像第一次登台的孩子一样怦怦地跳个不停。更让人意外的是,吴恩祖说:「本来还要试唱,不过你不必了。我看过你演出。你明天来试镜吧。」说着就给他一张节目单。

    这张薄薄的纸,自从一放进他的口袋,就一直在烧灼着他的皮肤。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去仔细准备。以他的年龄而论,如果他想好好演一个不是跑龙套的角色,这次大概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再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

    在小客厅里狐步舞轻松闲适的音乐中他焦躁地来回走动,漆皮的舞鞋在反光的地板上踏出一串滑步,在转角处嘎然而止,然后从另一跳舞程线继续向前。在他第三次抬腕看表的时候,门推开了,SANDY咯咯地笑着走进来:「哎哟,徐老师,今天车好堵哟!差头(沪语,TAXI)开也开不过来。」

    徐秋华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香烟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心里猜到她又打了一下午牌。想着她催促自己来上课的急迫,弄得他连准备试镜的时间也没有,不由地胃里一阵痉挛。不过他嘴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啊,是啊,现在路上车子真的很堵呢。我们先来复习一下上次的狐步舞教到哪里吧。」

    夜色慢慢地浓了。超级大都市的心脏部分才刚刚开始进入风情万种的另一面。这条马路两边多是有些年头的洋房,在梧桐的浓荫和枯枝的交替中静静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被人重新发现了它们隽永的魅力。现在这里已经是著名的休闲餐饮一条街,有很多老洋房改建和新楼房扩建成的酒吧。

    日式餐厅「落樱」所在的路口是这条路上新老建筑交界的地带,正对地铁车站,稍欠清静。以前这里开过川菜馆,火锅城,也做过港式卡拉OK,但是生意始终不好。童悦达看中这块地方交通便利,而且这条街上正缺少一家可以供人花不多的钱填饱肚子然后去泡酒吧的饭馆。「落樱」灯火通明,透过橱窗可以看到里面清漆的木制桌椅,和开放式的料理台。店堂一边的里头还有木板隔成的两间包厢。童悦达第一次带徐秋华来看这处店面的时候,徐秋华就提议装修成朴素而明朗的风格,与通常日式饭店拉门拉得严严实实不知就里的神秘气氛完全不同。「落樱」走的是中档快捷的路线,供应各种日式套餐拉面寿司。而喜欢在幽静的地方慢慢品尝清酒的人会发现这里的包间消费比步行十分钟后能看见的那家便宜不少,而酒味丝毫不差。

    童悦达相信自己的选择。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八点已过,店堂里还是宾客盈门。他已经对完帐,巡视过厨房,从穿堂间的门向前台望。那穿和服和木屐的年轻人正麻利地低头切着鱼片。从背后只能看到他裹着黑白豹纹图案的头巾的脑袋。他绕到前台,低声问:「小武,鱼怎么样?」

    「三文鱼切起来感觉还算新鲜。鱿鱼水分太多。明天要多沥一会儿水。我会嘱咐帮工早点开始准备。」年轻人回答道。他低头专心地切着,别在胸前衣襟上印着罗马拼音「TAKESHl」的胸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他皮肤黝黑,鼻梁英挺,笑起来像毫无心计的孩子,嘴咧得大大地,露出雪白的牙齿。银色的鱼肉在他手下迅速变成细丝,然后他用细锥灵巧地拨弄,把鱼肉细丝盘成发辫状,用刀尖平着挑起来搁在饭团上,两掌相握轻巧地一按,就做成了一个寿司。他用刀平挑着寿司放进盘子,才抬头看童悦达。童悦达点了点头。武志低头开始做下一个。

    童悦达走到门边向外望了一下,门外秋风吹来潮湿的味道。天色反着异常的潮红,仿佛雷阵雨将至的夏日夜晚。他回到料理台边,对武志说:「这里交给你了。帮忙看一下。如果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武志专注地做着另一个寿司,用力点了一下头。

    童悦达推开门,走向两条横马路以外的音乐休闲餐厅「眠火」。无论它的名号改过多少次,装修变过多少回,这里始终对他有着重要纪念意义:这是他第一次重逢徐秋华的地方。

    那时他还在读大学。徐秋华没能考上高中,始终待业在家。开始他们还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但是自从高三备考以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这时毕业分配已经停当,同学间既蔓延着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气氛。那正是交际舞之风大盛的初期。在下了几次决心,存了半个月钱,和同寝室的同学在宿舍里练习了一个下午之后,童悦达终于伴着男男女女六、七个同学一起,从学校出发乘了三站电车来到这里——当时还是名叫「太阳岛」的音乐茶座。买了票,挤进座位,兴奋而好奇地穿过在舞池中拥挤着扭腰摆胯纵情热舞的身影。人是这样地多,只能偶尔看到乐池前穿着牛仔衣裤热歌劲舞的年轻男子的侧面。

    同学早已经跃跃欲试。当女歌手上场开始唱邓丽君的歌时,在女同学落落大方的微笑的鼓舞下,他擦了一把掌心的汗,请她走下舞池。然而踱来踱去就是跟不上步伐,在人群中左碰一下,右撞一下。女同学跟着他尴尬地半踮着脚在原地踏着步子,笑容早已僵硬。他好不容易带引她回到座位,向她道歉。女同学说没关系,但他心里着实难受得很,一个人走到舞池边缘面对墙壁两手插在裤袋中,默默地数着音乐的节拍,一左一右地踏着步子练习。

    这时他的眼角瞥到了向这边飘来的牛仔衣。

    他以为那人要从这里走向后台,赶忙让开路。而那人则直截了当地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另一手环住他的肩膀,低声对他说:「左一步——并步,右一步——并步,放松,再放松」

    他闻到了陌生的气息,馥郁甜蜜的香水和青春热汗的混合体。但是他认出了这熟悉的声音。「噜噜!」他惊讶地叫出他的小名。徐秋华嘘道:「别出声,听着音乐,注意听。」他两眼望着前方,靠手上的感觉顺着徐秋华的腰身移动的方向,左并步,右并步,左脚前进,右脚前进,再并步

    在那个年代,会跳交际舞的人不多,也没有正规的教授交际舞的培训班。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是跟着会跳的熟人一起跳才慢慢学会,所以同性相拥而舞是很普通的事情,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跳着跳着,童悦达的掌心突然热了起来。因为他感觉到贴着自己的人的胸中,跳荡着一样脉动。

    从那以后,但凡有人在当着徐秋华的面,盛赞童悦达如何如何机敏沉稳斯文儒雅忠厚勤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似徐秋华白白捡了个大便宜的时候,童悦达总会诚心诚意地说:「你这么说就不大客观。人不会有完美。我就是音盲加舞盲。他有很多地方比我强多了。」说这话时他不用去看徐秋华的脸。他知道徐秋华脸上多半没有什么特殊改变,最多浅浅地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但心里却自然是甜蜜得紧。

    童悦达走进「眠火」的时候,吉他手KENT已经坐在乐池内弹奏Blues音乐。键盘手「老枪」还站在靠近后通道的通风口抽烟,看见童悦达,扬了一下手里的烟算打过招呼。侍者领班小霞托着两杯啤酒走过,甜甜笑着向他打招呼:「老板!你来啦!」童悦达微笑回礼,他站到通向办公室的后通道口,在老枪身边抬头望向二层阁里坐得满满的顾客。

    「眠火」的格局和最初的音乐茶座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进门是一道楼梯通向二层阁,阁楼下的部分是餐厅。乐池在大堂对侧,上方悬挂着大荧幕投影电视,在乐师和歌手尚未到场的时候轮流播放MTV和配轻音乐的风光片。表演开始时可以放下帷幕遮住电视荧幕,也可以在电视荧幕上播放相配的画面。最靠乐池的地方装修成酒吧。在装修时巧妙地利用这幢房子外侧观光电梯的通道在室内成的突起曲面,使酒吧和靠近门口的餐厅之间产生空间的分隔感。但在楼下和二层阁的餐厅用餐的客人还是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深夜不再有食客的时候侍者会在餐厅和酒吧问拉起拉门把餐厅隔开,单单只开放酒吧,可以节约电费。如果客人很多,只要把拉门拉开,又可以开放更大的面积供人使用。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夸童悦达有创意。童悦达不得不一再申明这原本是徐秋华的主意。

    「LISA还没来?」童悦达问老枪。

    「已经来了。」

    「人呢?已经八点多,酒吧已经坐了不少人,该开始表演了。」

    「阿达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枪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女人么,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要在洗手间里多折腾一会儿,脾气还特别坏。人家的老公可没某些人有福气,哪一天想要都可以爽一把。」说完,贼贼地看着童悦达,自己先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童悦达对他露骨的调侃并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任何时候都想要也容易办到,自己动手不就解决了么?」

    老枪像是被雪茄呛了一样咳了几声,嘿嘿笑了一通。他仗着自己的老资格常常开些荤玩笑。不过他早已熟知童悦达并不在意。

    童悦达示意说:「她来了就开始吧。」

    老枪问:「噜噜晚上唱么?」

    童悦达顿了一下说:「难说他晚上来不来如果他不来,LISA的身体又吃不消的话我会打电话叫他过来。」

    老枪笑道:「怎么会难说呢?他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童悦达老实地说:「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去哪里。」

    「你不知道他去哪里,还有谁会知道他去哪里?」老枪丢下烟头,在童悦达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像父兄般点点头,「是不是?」这时正巧吉他一曲结束。他返身登入乐池,在电子琴边坐下,给KENT一个眼色,开始下一曲音乐。

    童悦达两手交叉在胸前,出神地望着窗外车来车往的大街。


2

   徐秋华好不容易挨到舞蹈课结束,他敞着衣襟,低头匆匆走出花园饭店俱乐部,钻进在宾馆车道上等候的计程车中的第一辆。他说了家里的地址,便摸出内袋里那张纸,在灯影交错的车厢里读起来。车窗外的繁华闪烁的霓虹灯一道道光影在那张纸上投下五彩的光晕。

    那是一个普通的试镜要求。内容包括:一、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二、表演小品,场景假设在发现自己心爱的女子性情大变,怀疑她受到困扰,内心非常不安,于是劝告之。台词是:「有三个字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但是,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爱你。这些天来,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的心在痛。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

    「告诉我,为什么你这样难过?」他喃喃地念着。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晚上还不能回家抱老婆!」司机调侃道,

    「先生!你到了。一个起步费。」

    徐秋华愣了一下,尴尬地点了一下头,匆忙掏出皮夹递上公交一卡通(注:交通工具专用储值卡的一种)。

    司机不满地说:「啊!你刷卡啊!怎么不早说?我已经打下发票,不能刷卡了。现在只能用钞票付了。」

    「哦!对不起。」徐秋华收回一卡通,递上钱,「我开小差了。」

    他下车走进院子,爬上侧楼梯,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好像连喝了几大杯葡萄酒。他用钥匙打开走廊的门,无视仍然放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碗筷,直接走进卧室,把外套往床上一甩。他打开了室内阳台的阅读灯,细细琢磨这段小品。他读几句,透过窗纱朝星星点点的夜色中凝望一会儿,默念几分钟,又放下那张单子,站起身在阳台上摆出姿势,抚慰想象中的坐在对面藤椅里的女子。他把阅读灯拉到自己身旁,照亮一对藤椅和藤制小桌,布置出一个想象中的舞台,拉开大橱门,拿里面的穿衣镜当作镜头,反复比较着穿衣镜里的映像和自己的举动。他举起手似乎在抚摸一颗长着柔软头发的脑袋,想想又觉得不对,蹲下身仰望虚空中不存在的悲伤面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一面做出抚摸的样子,一面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说这三个字,我」他顿了一下,坚决地说:「我爱你!」感觉自己口气太生硬,他换了柔和一点的口吻轻声说:「我爱你」他随即又摇摇头。这是个鬼片,太颤抖太轻微的声音更会吓着已经饱受惊吓的女主角,而不是抚慰她。他咳嗽了一声,又念了一遍:「我爱你」然而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抖起来。他气恼地站起身,一手摸着喉咙,一手叉着腰,用力呼吸了几次,清了清嗓子,用力再次说:「我爱你!」然而这次不但声音颤抖,竟然连搭在喉咙上的手腕也抖了起来。他甩了一下手,踱到阳台上一边踱步一边跳出一套熟悉的劲舞舞步,打着响指唱起「爱火花」,唱到「baby

    babykiss

    me爱我吧」,声音说不出地干涩,几乎摸不准音调。这样的事情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又走了几圈,在床头站定,默立片刻,双手交叠在腹部,温习着很久以前就熟习的练声动作。他先是哼唱了几个音阶,慢慢拔高音调,终于达到了自己预料的音域。他稍感欣慰,停止哼唱,心想:「这么久不温习歌唱果然是不行。幸好嗓子还在,练几句自然就会回来。」他一手扶着床架,一手按着胸前,眼望黑暗中的床头,鼓足信心念道:「我爱你。」

    话音未落,他被自己话音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听上去这么不自然,这么沙哑,几乎像个陌生的老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他两手撑着床架愣了一会儿,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胃里起来,仿佛千万台抽风机一起从他的胸膛里抽气,把他的肺抽得干瘪空荡,胸部的血液连同皮肤肌肉一齐蒸发,耳边「嗡」地响。他恐惧地张口拼命呼吸,然而平时温馨可人的卧室似乎骤然变成冰冷的真空,任他张开鼻翼鼓动胸腹,仍感觉不到一丝空气吸进他的肺部。他慌张地攀着床架,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极度渴望空气。

    他大口地喘息着去扭走廊的门,手还未触到门把手,冰冷感觉直刺入胸。压倒一切的恐惧感抓住了他,脊柱从底部开始痉挛抽搐。他连扑带爬地跑上三楼,跌跌撞撞扑进房间,用力挤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似乎只有往这连一个小孩都容不下的缝隙里挤,才能压实自己的身体,挤出胸中空洞的恐惧。他果然真的挤了进去,脸朝墙壁死命抱住自己的脑袋不住地颤抖。

    卧室里,纤巧秀丽的一对藤椅在小桌上的阅读灯温暖的灯光下静静矗立。床上,徐秋华外套内袋里的手机荧幕蓝光一闪,开始震动。柔软的床罩上没有掀起一丝涟漪。蓝光闪了一会儿,自行黯淡下去。

    童悦达见电话一直没人接,放下电话,思忖片刻,拨了另一个号码:「匹克,我是眠火的童悦达。你今天晚上有空吗?能来帮帮忙吗?是这样的LISA她不太舒服,后半夜顶她一会儿行吗?乐队是键盘老枪和吉他KENT。你要卡拉0K带我可以帮你找哦,那么你什么时候到?再过半小时?可以。费用照上次算,你放心。」

    他放下电话,看了看手表,又拨了家里的电话。

    放在起居室茶几和卧室床头的电话机同时响了起来。声音顺着木制的楼梯往上传播。三楼房间挂在墙上的电话机也「咭呤呤」地响了起来。黑暗中,徐秋华已经完全挤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两手抱着头,捂紧耳朵,紧闭双眼。

    耐心地听电话机里自家的电话响了十多声,童悦达放弃了,放下听筒。

    深夜两点,酒吧打烊关门后,童悦达没有心思多做停留,直接拉了计程车回家。下车时他抬头看到家里的卧室亮着灯,掏出手机拨打家里的号码,却仍然是没有人接听。他起了疑心,一边走上侧楼梯一边四下张望。他在门口停顿片刻,倾听屋里的动静,听得一片寂静。他又低头细看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小心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慢慢拧开,缓缓推开门。卧室通向走廊的门开着,倾泄出一片柔和的灯光。童悦达轻轻关上大门,顺手操起门背后的铝制伸缩晾衣杆,试探着叫了一声:「噜噜?是我呀!」

    卧室里没有人回答。

    他一步步往前走,侧眼看到起居室里碗筷仍然堆放在桌上。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卧室门前,只见室内阳台上藤椅对放着,中间的小桌上亮着阅读灯,橱门打开,没有发现东西翻乱的样子。童悦达拉亮走廊灯,抬头向楼梯上望,看见三楼房间的门开着。他大步跑上楼梯,打开灯朝房间里望。

    「噜噜!你怎么了?」童悦达失声叫道。

    徐秋华神志恍惚地转过脸来,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遮住脸,咕哝说:「干什么开这么亮的灯?」

    童悦达急步上前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一手利落地上下在他身上摸索一遍:「噜噜,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没受伤吧?谢天谢地!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徐秋华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眼睛一直看着别处,嘴上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情啦!我觉得好玩而已啦!」

    「好玩?」童悦达哑然失笑,「一个人藏猫猫也好玩?」

    童悦达家的房子既有走廊、阳台和一二层楼,又有院子,是玩藏猫猫的最佳去处之一。其中最匪夷所思的创意是童悦达的一次杰作——把徐秋华塞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缝隙,伏跪在里面团着身体,外面用缝纫机套子一套,正好显出方方正正的轮廓,好像一样早就放在里面的家具。童悦达被捉住后,认过输,就大大方方地往缝纫机套子上一坐,等着别的人被找出来。捉猫猫的人自然上下捣腾,逐一把其它人都找到,却怎么也找不到徐秋华,只好垂头丧气地认输。童悦达这才跳下他的座位,把缝纫机套子一掀,却见徐秋华涨红了脸,早已闷得晕厥过去。童悦达吓傻了眼,和小兄弟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床上又是揉胸口又是往脸上扇风。好不容易等徐秋华缓过气来,童悦达埋怨道:「你怎么不知道吭一声!」徐秋华答:「我知道是你在上面就放心了。」

    那时,童悦达还没有大立柜的第二层抽屉高。现在再要他坐进这个缝隙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徐秋华掠着汗湿散乱的头发走下楼梯。童悦达在他身后追问:。你真的没事?」

    徐秋华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没事。我想先洗澡。」

    「哦,那你洗吧。」童悦达关上三楼房间的门下楼,走进起居室收拾碗筷。他围上围裙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听见大洗手间里徐秋华放水洗澡的哗哗声。放好碗筷,他憋了一肚子问号,忍不住走到套在卧室里的大洗手间门口敲敲门。

    「什么事?」徐秋华拉长声音问。

    「没什么事——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怕你出事。」童悦达说。

    「我没事。」徐秋华拉开一条门缝,朝外面看着,「真的没事。」

    童悦达的目光从上到下抚过他**的挂着水珠的身体,微微一笑:「我给你擦背吧?」

    徐秋华略带疲惫地笑了一下:「好呀!」随即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喂!只是叫你擦背,不是叫你乱来哟!」

    童悦达捏住他伸过来的手腕,自信稳稳地微笑着说:「我什么时候乱来过?我要「来」自然是认认真真地「来」。」说着,拉过他的手腕在胳膊上轻咬了一口。

    徐秋华瞬即变了脸:「我很累,没心情。」抽回胳膊,「啪」地拉上门。留下童悦达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地站在门外。在徐秋华变了脸色的那个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陌生人,而不是相处了几十年的伴侣。「也许是天气不好,他要发点小脾气吧?」他想。他在浴室门口听着里面的流水声发了一会儿呆,独自一个人去看电视上的晚间新闻。

    夜晚静静地流逝。晨光仍然被阻隔在厚厚的窗帘外。徐秋华早已醒来。他悄悄起身,生怕惊醒童悦达,没有像平时一样用卧室里的大洗手间,而是蹑手蹑脚地走进走廊里的小洗手间。洗漱完毕,他轻轻打开门,走下侧楼梯,穿过院子走向院门口的牛奶箱。

    院子里高大的广玉兰仍然绿着,树下白色的秋千椅静静地悬看,东升的朝日在草地上投下一小块光影。

    他走了几步,逐渐放慢步子,转头看了房子一眼。昨夜那种千丝万缕的被抽空的痛楚,隐隐渗入他每一个毛孔,无声地朝他的胸中渗透上来。他一手揪住胸口的衣服,连跑几步,扑开院门,伏在门柱上大口喘气。背着书包走出弄堂去上学的邻家小女孩诧异地转头望了他一眼。他集中精神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上学去啊?」他问候道。

    小女孩甜甜地笑着说:「嗯!我上学去了。叔叔再见。」

    他微笑着招招手。随着小女孩远去,他慢慢放下手。那阵空洞的痛楚尚未及发作,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无缘无故地飘走了。晨风吹过,他一抬头,看到院墙外行道树上梧桐的枯叶挣扎着借着风往上升了一阵,最终打着旋,直接地落在白色的秋千椅上。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让秋天的凉意充满自己的胸膛。

    「噜噜?」他听到童悦达在楼梯口呼唤。只见他穿着背心和短裤,揉着惺忪的睡眼往院子里寻找,「噜噜?你在哪里?」

    「在这里!」徐秋华从钉在院门外的牛奶箱里拿了牛奶,快步走上楼梯,「我在拿牛奶。」

    「这么早就起床呀!还不到七点半呢!」童悦达不悦地说,「你怎么不睡了?有心事吗?」

    徐秋华推着童悦达的肩膀说:「我要早点吃早饭,然后出去办点事情。你再睡会儿吧。小心着凉。」

    「是嘛?」童悦达挠着腮帮子上的胡茬,打了哈欠,「为的什么事情?你这么早起床待会儿要去哪里?」

    「嗯一点小事情,」徐秋华自知不可能撒出一个不被他揭穿的谎,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把他往门里推,走到走廊里,反手关上门,仰头在童悦达唇上印上一个吻:「好凉呀!快点钻进被子吧!要感冒了。」

    童悦达回到卧室,爬上床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终究觉得心下不爽。他起身穿上衣服,刚走进起居室,徐秋华一阵风般掠过他面前,在他脸上蜻蜒点水般吻了几下,急匆匆往外走。

    「等等!」童悦达说道,「回来吃早饭吗?」按照他们以往的生活规律,通常要睡到十点以后才起床,他们家的早饭和普通上班族的午饭时间差不多。

    「如果不回来吃饭我会打电话。」徐秋华的话音传来,人已经下了侧楼梯,一路穿过院子往外头去了。

    童悦达回到卧室,在床沿坐下,顺手翻了翻床头柜上徐秋华昨夜临睡前翻看了很久的报纸和杂志。一张打印纸落叶般飘飘悠悠地落到地板上。童悦达捡起这张纸,和衣躺下,饶有兴味地看过,暗暗地笑。

    高架路上堵车堵得很厉害。到平湖宾馆的时候就已经迟了一刻钟。徐秋华匆匆奔下计程车,快步走向三楼的歌舞厅。这是一家地段偏远的准三星级宾馆,大堂里铺着的深红色地毯看上去有些年头没有接触到清洗剂。电梯里贴着的衣着暴露的歌舞表演宣传画已经有点褪色。他在歌舞厅门口放缓脚步,深呼吸了几次。在他多年的舞台生涯中,怯场的次数即使不是绝无仅有,至少也是屈指可数。可是此刻他的心跳却怎么也不能平复,仿佛他要去经历的是他的第一次当众曝光。

    门正巧开了,一个摄影助理模样的人拿着几个接线板出来。

    「请问古戒迷情剧组演员试镜是在这里么?」徐秋华问,手心里渗着汗。

    那人随手往背后开着的门里一指,自顾走开了。

    徐秋华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歌舞厅里已经架起一条摄影机轨道,摄影师在调试机器,灯光师在试验歌舞厅的旋转彩灯。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个助手和一个三十来岁戴墨镜的男人坐在一边闲聊。看到摄影机的时候他小小地兴奋了一下,但场面仅此而已,并没有想象中应征者如潮的场景。

    「你们好,」徐秋华面向坐着的那几个人说,「是古戒迷情剧组吗?」

    「哦,是的。什么事?」一个年轻女助手问。

    徐秋华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我来应征歌手的角色。」

    助手望向那带墨镜的男人。那人面无表情,下巴扬了一下。助手转头对徐秋华说:「我们还在调试灯光,没法试镜。」

    徐秋华肚子里相当清楚娱乐业松散的作风。明星和大导演的时间才是时间,明星到场的时刻才是工作开始的时刻。他对于电影界来说,只是一张白纸。毕竟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只是迟了二十来分钟。他礼貌地问:「大概要多久?」

    「不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吧。」她回答。

    「那么我坐在这里等一会儿。」

    「不用了!」那戴墨镜的男人冷冷地说,「你先就这样演一下小品吧。」

    徐秋华心里凉了半截,惴惴不安地走到桌边放下背包,伸手往外套口袋里摸索那张单子,却摸了个空。阴湿的凉意突地从他胃里爆裂开来,放射到他的整个肩背,潮热紧接着涌上他的脸。他三下两下脱下外套,狂乱地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摸过去。除了他的钱包、一张伴奏CD和一盘卡拉0K磁带以外,就只有一张「眠火」的菜单。他早上匆忙出门,竟然把桌上一张「眠火」的菜单当作考题塞进了口袋。他攥紧拳头,呆立着,汗如雨下。更糟糕的是,他完全想不起来那段台词。

    仿佛有万千只蝼蚁拖着细屑般的空洞的痛楚,顺着他手指和脚趾的末端往里爬。

    这时,摄影师说:「梁导,你看胖子放的那个位置,不错啊。」

    「是吗?」梁广宇摘下墨镜往台上看了看,随手把墨镜朝徐秋华一挥:「你——那边,站上去看看。」

    徐秋华浑浑噩噩地走上台,站在灯光师身边。

    「嗯,灯光效果不错。喂,别光站着,顺便唱一个吧。」梁广宇说。灯光师闻言,塞给徐秋华一个话筒。徐秋华接过话筒,条件反射地轻拍它的顶端,但四面挂着的音箱里并没有传出感应的「蓬蓬」声。他诧异地望向音箱,梁广宇不耐烦地喝了一声:「别看啦!音响没有开。你随便唱什么都行。」

    徐秋华暗暗嘱咐自己:「镇定,镇定,只是唱个歌而已!」他握着话筒低头略一聚神,抬头微微敛着眉唱道:

    我怕来不及

    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气

    为了你我愿意

    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让我们形影不离

    摄影助手推着摄影机在轨道上匀速地滑动。徐秋华柔和俊朗的面容映在小小的蓝色监视荧幕上。梁广宇和助手们开始只是无聊中把眼神随便地往那荧幕上一瞥,接着闲聊。渐渐地,他们的目光被他富于磁性的嗓音吸引着,往那小小的蓝色荧幕上黏贴过去。随着摄影机的推进,徐秋华的眼神很自然地从空虚里假设的观众群里,移到荧幕前浅浅一瞥,又滑向远方。

    「镜头感很好啊。」女助手低声咕哝了一句。

    「好有什么用!」梁广宇不满地「哼」了一声,「角色都内定好了,还叫人来试镜。试他个头!浪费时间!狗屁!」镜头还在向徐秋华推进,拍摄他面部的特写镜头。被耍弄的失望、阴郁和怅然定格在徐秋华脸上。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你管你唱,唱完它!」梁广宇愤愤不平地说,「唱得不坏嘛!唱得我都开始考虑让你录唱片了。」他拍着手边的一叠纸说:「老吴能让一个从来没有演过戏的四十二岁的人来演一个二十六岁的歌手,我就不能拉一笔赞助,让他录电影主题歌和原声大碟?现在这世道,只有不会炒的,哪有不会红的?」

    镜头继续推进,逐渐聚焦到徐秋华开始泛起莹光的眼睛上。

    梁广宇指着徐秋华说:「对了,你还没填登记表呢。你叫什么名字?」

    徐秋华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他垂下头,把话筒朝旁边的音箱上随手一搁,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几步走下舞台,抄起外套转身就要往外走。

    「哎,你等等!」女助手在背后唤道,「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我想我不适合演这个角色。」徐秋华直截了当地说。

    「适不适合是我说的,不是你说的。」梁广宇大声地说,「我还没发话,你就自说自话了?」

    女助手略带歉意地看着徐秋华说:「不好意思啊,梁导性子有点急,今天心情也不太好。不过你真的唱得不错。你还有机会参加小品试镜。」

    徐秋华猝然一笑:「我不想要别人施舍的机会。」

    「哎!等等!」女助手大声说,「你得留个名字!」

    「徐秋华。」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歌舞厅。

    女助手在桌上的文档里翻了一阵,拿出一张单子,失声道:「哎呀!老吴介绍的那个演员就是叫徐秋华!真的是他吗?」她细细地看定在监视荧幕上那张脸,摇了摇头:「不过好像真的是叫这个名字哟!不会吧!他有四十二岁?是老吴搞错了吧?」

    徐秋华大步地走下楼梯,边走边咬紧自己的牙齿。他感觉到眼睛里的湿润有越堆越多的倾向,既丢脸,却无计可施。如果当众擦眼泪,只有更丢脸。走过前台时,服务小姐起身说:「先生慢走。」他下意识地冲她点头还礼。

    除了陷入思索时眼里的那份越来越厚的朦胧,和偶尔笑得很深的时候眼角散开的几条细细纹路,岁月几乎不曾在徐秋华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他挽着二十多岁的女孩子逛街,通常被当作一对天作之合的情侣,没有人会觉得不自然。不过,年龄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人们拼命用各种手段去模糊它,但到了填登记表的时候,它就现了原型,变成一个简单明了、不断增加的自然数。


3

    徐秋华走后,童悦达不再有心思睡觉,早早上市场买了新鲜的食物,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突然电话响了。他急忙接起电话:「喂?」

    「喂?阿达哥!是我呀!你起床了吗?」

    「萱萱啊!」童悦达听到不是徐秋华的声音,稍有点失望,随即打起精神说,「当然是已经起床了。怎么?这么早有什么事情?」

    「当然是有重要事情要找你喽!」

    「是嘛?你现在在哪里?」

    「和我们家阿魁一起在你家院子里。」

    「啊?什么?」童悦达放下电话,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脱下围裙挂在厨房挂钩上,推门望去。院子里,一个娇小的梳大波浪发型的年轻女子朝他挥手:「嗨!」她身边站着的男子块头和年纪差不多都是她两倍,正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憨厚地笑着。

    「什么事情啊?」童悦达招手说,「上来说话吧?」嘴上虽然在问,但童悦达心里知道她要来干什么。她的丈夫余占魁是徐秋华的老牌友,她也已加入这个圈子,每每虽败犹战,越陷越深,乐此不疲。

    萱萱像只小乌般扑闪扑闪着跑上侧楼梯:「噜噜这家伙呢?我要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好好地吃吃他豆腐!然后打上二十圈牌!」

    童悦达笑道:「今天他不能打牌了。他一早就出门去了。」

    「真的?」萱萱把手搭在门框上停了一下,随即璀然笑道:「啊!你不要骗我呀!他这家伙如果不是赶飞机哪能起得了床?」她突然收住笑,压低声音逼近童悦达神秘兮兮地说:「是不是你昨夜把他折腾坏了呢?」不等童悦达回答,她仰头尖声大笑:「哦呵呵呵呵呵!看!笑了吧!要做就不要心虚呀!」

    「我没骗你。」童悦达温和地笑着,「他真的是走了。」

    「是吗?」萱萱踩着高跟鞋「咯咯」地跑进卧室,随即失望地退出来,「呀!真的喏!那可怎么办呀?」

    童悦达问:「他不在你也可以打牌。你叫了几个人?」

    「我还叫了杨老师,火锅阿三,都是些老搭子。正往这边来呢。加上我和噜噜正好一桌。」

    童悦达指了指爬上楼梯擦着汗的男人:「怎么没把阿魁算进去呢?」

    「喏,你自己跟他去说吧!」萱萱在余占魁的圆肚子上戳了一下。

    「呵呵,想和你一起去探楼,跟着你赚点嘛!」余占魁说,「浦东有好几个盘下个月要开出来。让萱萱他们自己玩,我们过去看看?」

    萱萱不高兴地说:「噜噜不在,我们三缺一了嘛!不许走!」

    余占魁说:「哎呀!行!就依你了。」他朝童悦达叹道:「我看到她算是一张膏药——服服帖帖!噜噜什么时候回来呢?」

    童悦达坦率地说:「不知道。不过可能不会很晚。他说过如果不回来吃饭会打电话回来。要不你先和他们玩,等他回来我们再出去?」

    余占魁呵呵地笑着说:「也好!也好啊!」

    萱萱不满地嘟起嘴巴,贴到余占魁身上说:「什么叫我是一张膏药?你看阿达哥这么听噜噜的话,嘴上就从来不说。为什么你要挂在嘴边呢?」

    没过多久,牌局及时展开。杨老师是徐秋华的启蒙老师之一,曾经做过他的经纪人,但现在已经基本退出了演艺圈的一线,在一家业余艺校赚点外快。用她的话来说:「该收手的时候就收手!」火锅阿三做舞美出身,也是徐秋华的老朋友,在一家美容院当美发师,白天多数时间都空闲。

    四个人围坐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打八十分。童悦达摆上茶水在一旁观战。话题不知不觉就往徐秋华身上去。

    「噜噜去了哪里了啦?」杨老师说,「阿达你真的不知道?」

    童悦达笑着摇摇头。

    「啊呀呀!你一点也不着急么?他上个周末都没在「眠火」唱,听说一直和一个跟他学跳舞的女人混在一起。你不怕他外面有花头?」

    「我不着急。他的脾气我已经摸透了。过上三五天他自然会憋不住,一样一样告诉我。现在急着催他也没用。再说我已经大约摸知道他在忙什么。」

    「啧啧」杨老师一面摸牌一面摇头说,「男人和男人之间,到底还是不一样噜噜这个人呢,就像小孩一样,直脾气,就算要说谎也说不像,要在肚子里藏事情也藏不久。」

    萱萱说:「他最要人家宠他了。不过如果只是像宠小孩一样宠他,他会很开心,但不会把整个心交给你。只有阿达哥知道怎么宠他,宠得他既开心,又窝心(沪语:舒服),心里还服服帖帖,对不对?」她撒开牌扇子般遮住脸,从纸牌上方眯着眼睛看着童悦达,飞出一串眼花。

    火锅阿三说:「不过我看噜噜这两天的确是有点不对头!昨天下午我在路上走,看见他从差头(沪语,TAXI)下来,我喊他,他下了车一转身就走了,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根本没昕到!」

    萱萱叹道:「他还会有什么心事?不用担心房子,也不用担心钞票,更不用担心男人!」她描了精细的眼线的眼睛吧瞪吧瞪地看向天花板,然后眼花略带哀怨地飞向余占魁。

    余占魁说:「要是他担心的不是阿达,而是别的男人呢?」

    萱萱挥起纤纤玉指在余占魁头上弹了一下:「不要瞎说!人家噜噜怎么会看上别人?你以为是你呀?看到马路上好看的女人走过眼乌珠(沪语:眼睛)就贴在人家面孔上了。再说阿达哥这么好的人,他哪里去找更好的呢?阿达哥呀!当初我怎么没碰上你这么好的男人呢?又忠心,又体贴,又能挣钱,长得又帅。既然噜噜不在,我就换着吃吃你豆腐吧!」说着她伸手挠猫咪一般去挠童悦达的下巴。

    童悦达缩回脖子避开,笑着说:「阿魁在旁边呢!人家要吃醋的!」

    萱萱一扬下巴:「哼!他呀!他最不担心我到你家来玩了。他自己说的嘛,我和噜噜躺一张床上看影碟也没关系。如果噜噜和我们一起去外面玩,我只担心噜噜不要被他占了便宜。他上次还摸着噜噜的脖子说好嫩好滑的!阿达哥你可要当心!」

    余占魁搂着董萱的细腰说:「你不要乱说哎!阿达你放心,我绝对只对女人有兴趣。」一桌的另外三个人都已经笑倒了。童悦达只是稳稳地微笑。

    余占魁正色说:「阿达,你要真想知道噜噜是不是外面有——」他张开五指拢住嘴巴对着童悦达压低声音说,「看他床上怎么样就知道了。」

    「哎呀!恶心!」萱萱猛摇他的肩膀,「又要儿童不宜了!」

    「对呀!就是你不宜嘛!」余占魁拍拍她的臀部,「牌给我看到了呐!」

    「讨厌!」萱萱拢住手里的纸牌,别过身去。

    余占魁接着对住童悦达的耳朵说:「女人就算没有真心,装都可以装出高chao来。男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兴奋,一眼就能看出来嘛!要是他在外面快活过了,回来多半洗个澡就倒头大睡。这时候你去撩撩他,他的反应肯定比平时木(沪语:迟钝)一些。不信你试试。我看你都不用试。大家都是男人,心里都明白!呵呵呵呵!」

    正在这时,走廊的门开了。徐秋华的身影飘过门口。看到一屋子的人,他打起精神笑了一下:「来玩啊?阿达你泡茶了吗?橱里有新的巴西咖啡,你打开来让大家也尝尝吧!」

    火锅阿三连忙指着茶几说:「阿达哥已经泡了。喏,就在这里。」

    余占魁说:「噜噜,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到‘眠火'吃饭,你去唱吗?」

    「去呀。我一上完课就去。」

    「那阿达记得给我留个正当中的位子。你大概几点钟来?」

    「九点左右吧?也可能稍微晚一点。I」

    萱萱招呼说:「噜噜!噜噜!你快过来,给我咬一口!」

    「哦,我全身都是汗,等我洗个澡睡一觉再来陪你们玩吧。」徐秋华接着对童悦达说,「替我招呼一下。」说完他就消失在起居室门口。

    火锅阿三冲着徐秋华的背影努了努嘴唇,又朝童悦达挤挤眼睛,小声说:「也可能稍微晚一点」萱萱在桌子底下「梆,-地踢了他一脚,踢得他龇牙咧嘴。「干什么啦!」萱萱柳眉倒竖,「瞎起劲什么啦!你看人家阿达哥还没有瞎想,你动什么歪脑筋?」

    「哎呀呀」火锅阿三摸着膝盖苦着脸说,「刚才洗澡啦睡觉啦那些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踢我干什么?阿达哥你说是不是?」

    余占魁赶忙打圆场说:「他约莫是听到我说的话,和你们开个玩笑吧?」

    「没有呀,」杨老师说,「我这里可以看到走廊门。你说完话的时候他才刚开门进来。阿达,我看他脸色不大好,可能有什么心事吧?你要去看看他吗?我们这里自己玩,不用你费心了。」

    火锅阿三跟着说:「对呀!顺便撩撩他。放心,我们专心打牌,不会听壁角的哎哟!萱萱呐!拜托你脚底下留情!你穿着尖头皮鞋呀!」

    「杨老师放心。」童悦达微笑着说,「我看他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那就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你知道他最近有什么心事吗?」杨老师有些担心地说,「他这个人做事太较真,要钻牛角尖的。」

    童悦达掏出一张单子说:「他是想当演员呢。」

    萱萱抢过单子扫了一眼:「哟!是招考演员的节目单吧?他今天去面试了吧?」

    童悦达说:「应该是。可是他把节目单忘在家里了。」

    余占魁摇头说:「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大意了呢?」

    萱董不解地问:「咦,拍电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么不肯说呢?」

    杨老师说:「他准是怕面试不成功,所以先不告诉我们,想等成功了再给我们一个惊喜。以前他去春节联欢晚会应征节目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事先一声都不吭。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想靠自己的实力去竞争。虽然他那时正是最红的时候,不过呢,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适合他这样的流行歌手的节目不多。再说人家中央台那地方,再红的明星,没有路道也还是不行。更不用说他这样没有国营单位牌子又不是科班出身的歌手。如果他早点说,我肯定帮他去托托人想想办法,就算独唱不可能,至少可以试试在联唱里面给他找个位子。结果他果然是什么机会也没有。但是这件事情我过了几个星期才知道,还不是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不想麻烦我,他要凭自己实力。哎!像个孩子一样。」

    余占魁叹道:「唉,如果他机会多一点,肯定比毛宁什么的强多啦!钞票更加不用说啦!」

    萱萱抢白道:「那又怎么样?人活着第一就是要开心。噜噜现在缺什么?很多东西是钞票换不来的呀!对不对?」说着,猫撒娇一般地用肩膀蹭了童悦达一下。

    杨老师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没有那件事情,他真的朝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了今天日子不见得有现在好过。这个行当人家看着又热闹又好看,里面有多黑有多深,只有经过的人才知道。」

    火锅阿三拍案道:「就是嘛!现在下岗工人这么多,盗版唱片满街都是,报纸上登着广告说十万块砸下去就可以包装一个新人出道。你瞧现在的演艺公司叫什么?不叫演艺公司,居然叫「明星梦工厂」。明明是个人,要给塞进工厂的流水线里去,那出来的是什么?」

    童悦达脱口而出:「罐头!」

    「哈哈哈哈」萱萱尖声大笑起来。

    杨老师说:「就是呀。噜噜这样最惬意:想唱就去唱唱,解解厌气;不想唱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没饭吃。像我这样一把子年纪还要东扒西挖地去赚钱,看到他羡慕也羡慕死了。」

    童悦达笑着说:「你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儿子?放心。他在国外读了书,将来赚钱的机会有得是。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萱萱想要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停了一会儿,她问:「不知道他面试成功了没有?」

    余占魁拍拍她的臀部说:「小傻,当然是不顺利。否则他怎么会这样不开心呢?」

    「咦?我没有觉得他看上去不开心呀?」

    「你看不出来。所以叫你小傻。」

    「哼!我是小傻你是什么?」萱萱不依不饶地反手去拧余占魁的鼻子。

    这时隔壁传来震荡的嗡嗡声。萱萱吓了一跳:「什么声音?好吓人!」

    童悦达笑道:「肯定是噜噜,把手机开到震动档忘了调回来,然后放在硬板床头柜上。手机震荡起来就这声音。你们玩,我去看看。」说着起身到隔壁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大声问浴室里正在淋浴的徐秋华:「噜噜,手机响。」

    「什么人打来的?」徐秋华在浴室里嗡声问。

    童悦达看了看手机荧幕:「不知道。陌生的号码。」

    「让它去!」徐秋华大声说。

    童悦达拿着手机愣了一下,大概是在他拿起的这一瞬间碰到了「接听」键,手机已经在接听状态。他赶忙把手机拿近耳朵:「喂?」

    「徐秋华先生吗?」

    「呃他现在暂时不能听电话。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

    「你是哪位?」

    「我是他朋友。」

    「我是吴恩祖,今天上午试镜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让他不用担心,我这边会安排好,然后过几天我会打电话过来。」

    「哦,吴先生,多谢你费心了!」

    「不用谢啦!就这样。」

    徐秋华擦干身体,套上宽松白色圆领T恤,赤脚穿白色的毛巾布拖鞋,光着一双腿从浴室出来,看见童悦达抱着双臂坐在床边,顺口问:「怎么?」

    童悦达举起手,拇指和食指指间拎着一张单子,轻轻晃动,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徐秋华一看到这张单子,劈手夺过,上下看了一遍,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向童悦达。他指着自己手里的单子说,「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童悦达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地说:「早上我看到这东西在床头柜上。」

    「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那时候你早就走远了。我不知道今天上午你是不是需要这个。不过就算你需要你也肯定早就背出来了,所以」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等着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见他口气不善,童悦达连忙解释说:「我那时不知道你今天是去面试。你又没告诉过我。」

    「你现在怎么知道?」

    「看你回来以后的样子猜的。」

    「然后你就笑嘻嘻地接别人打给我的电话,是不是?」徐秋华抿紧嘴唇,下颔微微颤抖,看得出来是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怒气。他顿了一下,仰起头,目光从斜下方瞥着童悦达说:「你笑得这么高兴,因为我离开你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是不是?」

    童悦达一时摸不着头脑,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没有!你怎么会突然这样说?你想干什么我从来都不干涉你的。」

    「那么好」徐秋华挺起手臂指着门口,「出去」

    「你你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童悦达吃了一惊,「这几天你不但忘东西,没想到脾气也不对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现在最不舒服的就是你在这里。」徐秋华铁板着脸,手臂仍然指着门外,「你出去!」

    门外,三颗脑袋依次从门框边探出,看见这架势又迅速缩回。

    萱萱吓得一手搭在胸口,望向火锅阿三。后者连忙又往后缩了一截,下意识地护住膝盖。萱萱拍拍余占魁的肩膀,悄悄地说:「哎!老公啊,如果被撩过后开始发火,怎么解释?」

    余占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呀!」

    火锅阿三插嘴道:「那么就是长时间饥渴,火气比较大嗷!你的尖头鞋」

    童悦达悻悻地回到起居室的时候,四个朋友已经围坐到桌前安分而专注地打牌,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看到过。童悦达看了看桌上做筹码的分币,故作轻松地微笑着说:「打到几了?」

    火锅阿三急忙说:「这一副还没完。红桃A!钓王!」

    赶走了童悦达,徐秋华摔进被窝,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抹掉脸上的眼泪。他两手扒开被窝的另一半,拉过童悦达的枕头,手脚张开地盘住,低头咬着它的布角,慢慢闭上眼睛。

    牌一副接一副地打。童悦达捧着一份房产报一张接一张地看过来,脑子里却什么印象也没留下。

    突然,徐秋华笑盈盈地出现在起居室门口,换上了黑色鸡心领套头衫和米色宽松长裤,就像换了一个崭新的人。「唉,睡醒了。好饿啊。」他用手指理着自己的头发,「你们饿不饿?」

    火锅阿三忙笑着说:「当然饿啦!早就饿了!就等你起来一起吃!」

    「是嘛?」徐秋华不好意思地说,「哟,那么是我不好。我请客吧。牛肉拉面怎么样?」

    「好啊好啊!」众人应道。

    「阿达,和我一起去买吧。我一个人拿不了六份的。」

    童悦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好。一起去吧。」

4

    吃过饭,留下四个人在家继续打牌,余占魁开着私家车和童悦达一起去兜房子。路上车子很堵,刚上高架就只能龟速前行。

    余占魁拍着方向盘说:「唉!你看现在有这么多有钱人,私家车这么多,这股市为什么就是上不去呢?阿达!想当初我们拿着一样多的钱杀进去,现在快要连‘肉里分'(沪语:本钱)都坏掉了。要是早听了你的话,九七年的时候抽出来买房子,现在恐怕就不是这普桑车喽!」

    童悦达谦逊地笑着说:「其实5.19那阵子我也挺后悔。」

    「哎!有什么可后悔的1」余占魁说,「你在房产上不是抄了个底吗?那年你在梅陇那边买的几套房子,光是房租已经赚了一票,听说刚刚脱手了一套一房一厅,翻倍都不止。你发啦!三房的那套呢?多少钱?」

    「就剩那套没有卖。噜噜说厅和朝南房间的窗外看出去很漂亮。他可能会想去住,所以没有卖。」

    余占魁接着说:「那你在淞江买的别墅呢?也是他想去住?」

    「对呀。他看了一张广告,说很喜欢。那时候还没有开始造淞江大学城,也没有轻轨的消息,淞江的别墅和青浦、闵行的相比,便宜得像白捡的一样。我想僻如不如(沪语:还不如,无所谓地)拣几幢,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会一下子涨这么快。那时我倒是看好浦东三林塘的房子呢。」

    「哎呀!别想啦!三林塘不也赚了不少吗?」

    「可惜脱手早了。申博一成功马上就抛了。如果放到后面再看一看,应该还有后劲。」

    「你脱手后再买进呀!」

    「这个地方现在炒得很高了,如果以前买下的可以再等等看,不过如果手头没有,现在再买进去就没什么意思了。现在股市不好,房价又炒得太热。开饭店钱也来得不容易。还不如早点还清贷款,少付利息就等于赚到钱。」

    「淞江的别墅没有考虑脱手吗?」

    「现在租给人家当办公楼用。有租约在,暂时不动了。」

    「那么现在你想买什么地方?对了,你什么地方都能买,世贸滨江的都可以买!起床拉开窗帘,下面是浦江美景,回头看看床上呵呵呵呵!对不起!对不起!」他放肆地大笑着,庞大的身躯在座位上颠动,车厢似乎都随着抖动起来。

    童悦达弯起嘴角,露出一丝宽厚的微笑:「没关系。」

    「对了,你们去买面的时候,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

    「你不是说他憋不住了自然会全都告诉你听?」

    「他没说什么。可能是还没到憋不住的时候。」

    「面店不能叫外买吗?为什么自己去买?多不方便?他到现在还是喜欢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拉着你去买东西?」

    「是啊。只要他开心就好。」

    「啧啧」余占魁羡慕地咂着舌头,「就算你和噜噜现在一起退休,也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想干什么都可以。哎呀!人生之最高境界呀!为什么不干大一点,再多赚点,保证退休后的生活品质与时俱进呢?」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呀!我们没有小孩需要攒钱供他去国外读书。人到了这个年纪,最宝贵的就是时间。我只想趁还没有老得动不了的时候,有足够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过去那些年,时不时要靠长途电话联系的日子,等他等怕了。」

    徐秋华逐渐走红的那几年,演出市场特别流行歌舞晚会。歌星以「走穴」演出为主要挣钱方式。徐秋华也不例外,一年有十个月在外地,从一家剧场唱到另一家剧场,一家体育馆唱到另一家体育馆。童悦达每星期必买每周电视报,不放过任何有他演唱的歌舞晚会和综艺节目的播放。那时对普通居民来说电话仍然是奢侈品。因为出国留学的弟弟有时打电话给家里,所以童家早就安装了电话。除了在童悦达父母居住的起居室里有一架电话机以外,在童悦达住的三楼房间里另装了一个分机。如果有电话来,父母和童悦达会在同一时间听到电话铃声。童悦达既担心吵了家里人,又怕错过徐秋华的电话,每天深夜躺在棉被里睁着眼睛把电话机捧在胸口守着,听到第一声铃响,立即提起话筒接听。

    童悦达常常开口随随便便地问:「今天你那边有什么事?」然后徐秋华说:「那倒也没什么事。」虽说「没什么事」,却聊着聊着就是一个多小时,你一来我一往地好不热乎,从天南海北的见闻,童年和现在的理想,到上班时办公室里听来的政治笑话,再到各自的女友,甚至每天饮食起居,一点一滴。那时歌星的巨额出场费和逃税都属于颇具爆炸性的花边新闻。有一次童悦达恶作剧地恐吓他:「你交税了没有?有没有被抓进去?」徐秋华同样玩笑般回答:「如果我被抓进去了,你会不会来看我?」童悦达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会。」徐秋华抢白说:「只有家属才能探监。你来了怎么说呢?」童悦达听着便沉默了。电话那一头,徐秋华也久久无语。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他们在电话中沉默得最久的一次。

    当童悦达和余占魁去看房子的时候,童家的牌桌上,气氛和往日一样热烈而随和。火锅阿三和萱萱做对家,转眼面前的一叠硬币就矮了下去。他咂着舌头叹息道:「唉,噜噜是不是烧过香了?手气怎么这么好?」

    萱萱怨怨地说:「这叫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话毕,自知说漏了嘴,连忙低头主动洗牌。徐秋华食指轻敲着桌面,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她。萱萱慢慢抬起头,一瞪眼睛,娇叱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我就是偷看了,怎么样?要杀要剐随便你!」

    火锅阿三插嘴道:「要先奸后杀!」说完,不敢看萱萱的目光,一溜烟往厕所去。

    徐秋华笑着指着萱萱拿着牌的手说:「没怎么样呀。你心不虚的话别手抖呀!」

    「你不是和阿达哥吵架了吗?」萱萱硬要扳回面子,「人家关心你呀!」

    「没有吵呀!我只是有点累,想一个人好好睡一睡。」

    杨老师趁势追问说:「你真的去试镜了?你呀,还是这么想演戏?」

    徐秋华摸着后颈说:「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就当玩玩吧。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

    「那么试镜结果怎么样?」

    徐秋华耸了耸肩膀:「还能怎么样?谁会要一个没有演过戏的老男人?」

    自嘲的话虽然说得轻松,徐秋华心头却是一揪,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幸而那种恐怖的感觉没有再次袭来。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一笑:「反正从上表演课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这块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无所谓了。玩玩而已。」

    然而杨老师已经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你怎么了?看你那样子,刚才好像鬼附过身一样。」

    徐秋华叹了一声:「我可能是太累了,睡不太好。」

    火锅阿三正好回来,听到徐秋华的话后说:「怎么会睡不好呢?你一直最喜欢睡懒觉的。」

    徐秋华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今天很早就醒来,再也睡不着,脑子有点昏昏的。」

    火锅阿三点头道:「那肯定是见鬼了!听老人们说,半夜做梦是鬼在找人。鬼叫什么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做梦。你有没有听到别人叫你的名字?如果听到,千万不能答应!万一答应了,魂灵就会被勾走!」

    徐秋华勉强笑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他起身说:「我也要去一次厕所。等我回来再摸牌吧。」

    萱萱做了个恐怖的鬼脸:「哇!好吓人!会不会是这老房子里的人的鬼魂在作怪?」

    在楼梯口的小洗手间里,徐秋华拧开古雅黄铜水龙头,在洗脸池里放满了热水。他关上龙头,最后几滴热水从水龙头口依依不舍地滴了下来,落进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他并没有洗脸,两手撑着池沿,看着水池里的清水发呆。

    童家的房子是童悦达的爷爷在丝绸生意的鼎盛时期造下的,到现在差不多有七十年了。当时童延龄做的是出口欧洲的高档绸缎,利润丰厚。老爷子品味不俗,特地选择了西班牙的设计师设计了这幢白色的三层楼房。从童延龄开始,童家的一脉一直住在这里。解放前夕童悦达的奶奶带着几个女儿去了香港,幼子童竞成一家留了下来。童竞成有悦达和悦顺两个儿子。童悦顺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在美国成婚,拿了绿卡,把父母接去一起生活。长孙童悦达独自留在家里照顾年迈的爷爷。算来算去,在这家过世的,也只有爷爷童延龄一个人。不过爷爷最后是在医院咽的气。严格来说这房子虽然老,但即使按照最严格的传统意义,却是干净而未染鬼魂的。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容易被表象的存在而迷惑的人永远都存在。

    当这个城市的夜色开始朦胧闪烁的时候,徐秋华也就渐渐褪去了慵懒随意的表象,仿佛自暮色中凝聚了灵气,在暗夜中愈加魅惑迷离。

    他结束了花园饭店的舞蹈课,按时来到「眠火」,微笑着和众人打个招呼,在无数双眼睛惊艳的注视下,轻松地穿过酒吧走道,走进办公室旁专门为他设置的化妆间。打开屋顶灯,他在化妆镜前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静悄悄地等了一会儿,欠身向前贴近化妆镜,拿起湿海绵轻轻地抹着脸。女歌手SANDY唱着卡朋特的一首老歌,歌声透过墙壁,只剩一点模糊的音调,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反复回荡重叠。徐秋华放下海绵,拈起一支棕色的化妆笔,娴熟地轻轻往左一挑,再反手往右一勾,只是各一笔,便描出了略向上挑的眼线。他天生一双让人羡慕的双眼皮很深的大眼睛,当他累了或者生病的时候会变成「三眼皮」,看上去更显得楚楚可怜。然而他心里却更中意丹凤眼,觉得只有冷媚煽情的丹凤眼才更衬他醇厚优雅气息绵长的声线。老天就是这样,当他想要什么的时候,不会这么痛痛快快地成全他,却也不会屏蔽掉周围那些妒忌他的眼神。

    他脱下外套,把竖条纹衬衫的下摆拉出裤腰,稍微整理了一下领结,最后关了大灯,只留下镜子前的小灯亮着,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半侧过脸向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镜子里他的身形大部留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单薄。他略感不安,重新打开屋顶灯。

    SANDY的歌声渐渐消逝。屋外传来模糊的掌声。

    徐秋华再次理了理头发,走出化妆间。他向酒吧里看了一眼,二楼在最前排的一桌上,坐着余占魁、萱萱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人。其中有一个高瘦的女子,大约三十岁左右,头发全部向后梳,穿着白色灯心绒衬衫,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歪头看着黑暗中屋角的挂画。童悦达也在席间陪着说话,看到徐秋华出现的时候,他指向台上。徐秋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想来肯定是把他介绍给同桌的人。

    童悦达远远地冲着徐秋华招招手。徐秋华会意点头,在一段BLUES音乐的间奏中走进乐池,在高脚凳上闲适地坐下,把话筒拿在胸口,仰着脸,半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沉思。老枪和KENT慢慢放低了音乐,最终全部安静下来。酒吧里灯光渐暗,只有一束聚光打在徐秋华头顶。

    徐秋华似乎从梦中逐渐醒来,一点点低下头,俯在话筒上幽幽地开始唱一首爵士老歌:

    The way you wear your hat

    The way you sip your tea

    The way you kiss your kiss

    No,no

    I can't let it get away from me

    通常情况下食客到酒吧饭店大多是为了谈天吃饭交际,很少有特意来听歌的,酒吧歌手的声音只是酒吧嘈杂人声的点缀和迷离夜色的背景。而在眠火,当徐秋华的歌声响起后,酒吧里不知不觉地多了一双双转向舞台的眼睛,谈笑碰杯声渐渐静了下来。

    余占魁得意地向同桌人介绍道:「怎么样?徐先生的表演不是我吹的吧?阿达,你这里快要变成剧场了。以后夜里有他唱的时候,应该加收门票!呵呵呵!」

    有人说:「哎!这话就过头了。不就是个流行歌手吗?别听他算唱得还行,可能连五线谱也不识呢!」

    童悦达笑道:「呵呵,不识五线谱也可以唱歌听。在这世界上当然是先有音乐,然后才有五线谱。五线谱发明以前,古代人不也照样唱歌吗?」

    席间一直默不做声地看着装饰画的高瘦的女子听到他的歌声,渐渐坐直了身体,把目光投向沉浸在淡淡忧伤中的歌手。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21:50:15 | 显示全部楼层
5

    这天打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很多时候酒吧的顾客专注地听他唱,竟然像听剧场演唱一般安静,一曲终了,掌声如潮。在一次又一次谢幕,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喊「ENCORE」后,徐秋华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但是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此而兴奋起来,反而显出一些倦意。童悦达看在眼里,没有拉他多和客人说话,打烊后就叫了计程车回家。徐秋华匆匆洗了一把澡,在床上抱着枕头趴着听音乐。

    他们的卧室相当大,把半圆形的室内阳台计算在内差不多有十二坪,朝西北的一面有一扇门,通向带浴缸的大洗手间。和很多人家的家具摆设不同,他们的床放在屋子正中间,屋子瑞安装着昂贵的环绕音响。经过调试,使收听的最佳位置正好在床上。CD唱机里放着四平八稳的巴洛克音乐。童悦达洗完澡走出浴室,只见徐秋华伏着身一动不动,背部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米白色的高级提花被轻柔地包裹着他身体的轮廓。他伏下身,伸手在徐秋华眼前撩了几下。徐秋华的睫毛随着他的手掌扑闪了几次。

    童悦达笑道:「我猜你就是装睡呢。今天那么多人鼓掌呢。听着开心吧?」

    「唔」

    「哎,今天听说在日本和香港的旅游杂志的自助游指南上提到‘眠火',其中还特别说酒吧的歌手水准非常高,推荐大家去听。呵呵。怪不得最近日本客人多了起来。你已经出名到日本了呢!」

    徐秋华仍然只是轻轻地「恩」了一声。

    童悦达在他的后颈吻了一下:「还在生我的气吗?我知道你很喜欢演戏。你不用着急,机会还多着呢。这一次不行,下一次再来!如果要拍就要拍好的。单纯为了过瘾而委屈自己拍些没水准的商业片,何必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说不定好机会就要来了呢!」

    徐秋华抿着嘴唇缩了缩脖子,紧紧抱住了枕头。童悦达起身换下巴洛克音乐的CD,从CD架上取出一张雨果的「地水南音精选集」,推进CD机的片仓,按下播放键。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在孤寂的竹板和悠扬的椰胡声中,不紧不慢地响起,一字一字地落地。

    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

    几番梦回红豆暗抛。

    悲歌奏。

    往景依稀。

    知否泪珠为谁流

    在充满哀愁的吟唱声中,这千般思绪万般柔情,便如细沙自空中簌簌流下,在床脚边一摊一摊地堆了起来。

    童悦达爬上床,双膝跪在徐秋华身体两旁,伏在他后颈上,沿着他的脊骨一点一点地吻下去。徐秋华轻轻地侧过身体,拾起肩膀仰起脸。童悦达趁势把一个个越来越深的吻印在他的脸颊和唇边。热力逐渐在被子底下燃烧起来。徐秋华翻过身,捧住他的脸颊,熟门熟路地含住他的唇舌,在齿颊间吮吻。

    童悦达几乎完全听不懂粤语,也不确定为什么徐秋华喜欢在**的时候听南音。徐秋华的身体特别敏感,童悦达对他的身体也已然谙熟,一旦插入,转瞬就能使他达到高chao。南音那属于一个逝去了的时代的声音,充满了热带的慵懒和闲适,会把**的烈火层层包绕,小心地培植着,既不熄灭也不过快爆发。随着它的节拍行动,如在烈火上烘烤鱼干,越烤味道越浓烈醇厚。他们听着南音**成了习惯。以致到了后来,两人独处时,只要听到徐秋华仿若无心地哼唱起南音的曲调,手指轻轻撩过他的衬衫钮扣,**蚀骨的热意便会瞬间点燃。

    高chao过后,当脑海一片空白时,随着音乐散播的孤寂惆怅,弥漫在空气中的同时,也深深地浸入了他们俩的骨头。他们会在不知不觉间越躺越觉得冷,越冷便越挤得紧,近到两颗心可以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取暖,直到心里有了暖意,然后才沉沉地入睡。

    晨光微曦的时候,徐秋华睁开了眼。睡意似乎只是一层薄毯,轻轻一掀就没有了。自从那天面试以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因为不想引起童悦达注意,他忍耐着盖着被子装睡。他想可能是这见鬼的天气让他睡不安稳。昨天他特意换了一条较薄的被子,可是却在几乎同一刻醒来。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膝盖不小心碰到童悦达的大腿,生怕吵醒身边的爱人,他放轻了动作,悄悄转向另一边。童悦达仍然在熟睡,平稳的呼吸随着盖在他身上的那部分被子节奏均匀的起伏传导到徐秋华身上。他心里默默地数着童悦达呼吸的次数,越数便越没有睡意,头脑却仍然空白茫然。他想起的第一件烦恼事情就是今天是星期一,不用去上舞蹈课。那就是说今天他没什么特定的事情要去做,完完全全是一个闲人。他转头看了看钟,只有七点,他才睡了三、四个小时。他再次闭上眼睛,抱住枕头,强迫自己再次入睡。然而全身上下千百条神经末梢里,一丝丝无名的酸痛躁动在皮肤下,纠结缠绕,搅得他不停地翻身,总是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小心地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童悦达仍然如婴儿般酣睡,后脑的头发里,有一根短短的白发。

    他重新倒回枕头上,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童悦达少年时的模样——瘦瘦的,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短裤,黝黑的膝盖上方,一双精瘦的大腿,肌肉随着灵巧的跑动一鼓一鼓。头发短而硬,摸上去甚至有点扎手。被摸到头,便回过脸来咧着嘴笑着。现在想来,那似乎就是昨天的事。岁月就这样无情地稍纵即逝。也许再次纵身回望,便是大限已到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徐秋华陡地打了个哆嗦。那种被攥紧的感觉直从胸腔里涌向咽喉和大脑。他「哼」了一声,突然从床上爬起,坐在床沿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童悦达在梦中咂了咂嘴。

    徐秋华努力吞咽下堵在喉咙里窒息的感觉,心跳着,匆匆穿上衣服,走到大洗手间门前,回头看看熟睡的童悦达,拿了东西折转身出了卧室的门去小洗手间洗漱。他刷过牙,先洗了把脸,然后用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一边刮一边看着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眼睛充血而无神,脸上的皮肤每一寸都沮丧地耷拉下来。他放下剃须刀,盯着自己的脸出神,怎么看怎么不像记忆中的自己。

    他打了一个冷颤,急忙再洗一把脸,抓一把零钱出门去买早点。马路上往来的上班族行色匆匆。天色灰蒙蒙的,既没有成片的云彩,也没有灿烂的日光。他的心,也像这天色一般,灌了铅似的,随着每一次脉搏一点一点往下沉。

    买完生煎馒头走向童家洋房时,他听见手机响。那声音听上去有点陌生。开始他愣了一下,掏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才发现起床时随手揣进去的不是自己那线条优雅的镶红壳NOKIA,而是圆头圆脑拙朴可爱的蓝色SIMENS。怎么会拿了童悦达的手机呢?简直像魂灵出壳一样,不但拿了,还煞有介事地开机,然后放进口袋。况且,现在荧幕上跳动的是完全陌生的电话号码。

    他心烦意乱地按下「通话」键,「喂」了一声便愣住了。眼前街头IC卡电话机旁,穿宽松牛仔裤骑在山地车上的武志搁下电话听筒,正笑得一脸阳光地向他挥手。

    「徐先生早!」那大男孩推着车,抹着汗问候说,「徐先生这么早起呀!」

    「你早。」徐秋华微微点头,「是你打手机找老板?」

    「是呀!」他指了指徐秋华手里的手机,「哎?老板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呢?」

    徐秋华尴尬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他还没起床,让我先拿着。」

    「咦?」武志的嘴巴张成半圆形,「你和他住得很近?」

    「恩我现在住在他家里是借住在他家里。」徐秋华慌乱地回答。

    武志笑呵呵地问:「那就好了。我正愁怎么找到他呢。我听说在这一带,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

    「有什么事情吗?」

    「有!」武志从裤袋里摸出一张卡片,「昨夜碰上一个熟人,介绍了一个做水产批发生意的,从他那里进货可以便宜点,而且他的仓库近,不管数量多少都可以随时送上门。我想找老板到他摊位上去看看,如果他满意就订个协议。」

    「那你跟我来。」

    武志一踏进院门,便大声感叹:「啊!好漂亮的房子!」他指着底楼的文具厂门市部说:「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店?是租给他们的吗?」

    「不,只有二楼和三楼是住人的地方。」

    他们走上侧楼梯,武志眼睛骨碌碌地四下转着,一边看一边感叹:「哟!院子里还有秋千椅!真是会享受啊!老板果然是不一样!」

    正在这时,恰好童悦达胡子拉碴披着外套匆匆推开门,迎面撞见徐秋华,这才松下口气:「噜」

    「童先生,」徐秋华适时打断他,「‘落樱'店里的小武找你有事。他找到个鱼贩,想要你一起去看一看。」

    「哦,是吗?」童悦达理了理头发,「里边坐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的双腿,抱歉地说,「帮我招待一下。我去穿上衣服,刮刮脸。」

    徐秋华到厨房把豆浆往碗里分装的时候,童悦达伺机凑近他埋怨道:「这么一大早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声都不吭?吓了我一大跳!」

    「看你睡得像只猪一样,我吭一声有什么用?」

    「那就吭两声。」童悦达眼角扫了一下走廊,确定坐在起居室里的武志看不到这边,伸手抚摸徐秋华的嘴唇,「或者多吭几声,随便你吭多少声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早起床?吓人倒怪的(沪语:吓人)。」

    徐秋华用肩膀支开他的手,默不做声地看着洁白的豆浆从塑胶袋里慢慢倒出。末了,满不在乎地说:「醒了么,所以就起床。」

    「怎么这么早醒?睡不好?还是哪里不舒服?」童悦达关切地问,「是不是昨晚」

    「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呐!」徐秋华提高了声音。

    童悦达忙望向起居室的方向。

    徐秋华放缓了声音说:「快点吃早饭吧!吃完好出门去办事。」

    童悦达和武志出门的时候,一边问:「在什么地方?」一边向起居室的视窗望了一眼——徐秋华放下了全部窗帘。他反常的举动多少有点让他不安。

    「不远的,他的摊位在进贤路菜场,就在新锦江附近。」武志说。

    「那你把自行车停了我们坐车去。」

    「好的。」

    「报价确实低一些,不过数字准不准?会不会鱼便宜但后面有附加费用,什么运输费之类的?」

    「这个熟人很可靠,应该没问题。童老板,那边的路你熟吗?」

    童悦达会心一笑:「新锦江么,去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那是他第二次重逢徐秋华的地方。

    无论徐秋华演出多么繁忙,他总还有回到他出生成长的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家住在离童家只有十五分钟步行距离的另一条街上。这个人口密度极其高而半殖民地烙印深重的城市有一道奇特的风景:在优雅迷人风情万种的老式洋房不远处,就是大片难看的火柴盒式的公房和乱七八糟的平房,两者之间距离可以近到只是隔街而望。生存的压力永远盖过爱美的要求。和童家精致的洋房不同,徐家住在一幢灰色的方形五层建筑的套间里,朝南的房间带着一个小小阳台。所谓阳台,可不是供人倚着晒太阳或看风景的地方,而是早就用木窗和砖块封起来作为额外卧室用。北房间只有两坪,洗手间由三户人家公用,各家的煤气灶在走廊里一字排开。徐秋华的两个姐姐陆续离婚后带着孩子回到娘家和徐秋华母子一起居住。在这套房子里,最多时挤进过五口人。徐秋华回家来,连睡午觉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在那些年里「回家」对于徐秋华来说,只不过是回去吃一顿饭,给母亲和姐姐一些钱,然后就得起身离开。其它时候只能想办法住同事和朋友家,或者住招待所。即使在短暂的一、两个月休息时间里,他也会断断续续地工作,包括接受一些私人演出的邀请,其性质相当于旧时的戏子到有钱人家里去唱堂会,但形式上要时髦很多,请帖上常常标着「某集团鸡尾酒会」之类洋派抬头。

    童悦达也接到过徐秋华寄给自己的这类请帖。此前他和徐秋华之间的联系仍然止于电话。一般民众对明星和大款聚集的场所抱着既妒忌又鄙视的态度,只从街头小报上读些灯红酒绿的片鳞只爪来一窥其奢靡,填饱自己的好奇心,却不敢也不愿深入其中。直到今天童悦达也说不准为什么连续几次把请帖丢进垃圾桶里后,突然鬼使神差般悄悄把那一份请帖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也许是为了满足爱玩的女友小蝶,也许是城市的夜色越来越五光十色迷乱人眼,也许只是命运安排他在那一时出现在那一地。不管到底是什么,童悦达只要想起那次的出席,至今仍然倍感庆幸。

    鸡尾酒会安排在新锦江大酒店的一套KTV包厢中。当时卡拉0K仍然是昂贵的新鲜玩意儿,特大的带酒吧和休息室的KTV包厢无异于另一个世界。小蝶在良家妇女的底线内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地浓艳,按捺住激动地跳荡着的心,汗津津的手略带恐慌地牵着童悦达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和他并排坐在角落的位子里,以合乎公德的方式小心地左顾右盼,仪态端正地为大型电视荧幕前的歌手鼓掌。

    那也是童悦达第一次仔细看徐秋华表演。

    徐秋华外套水红色漆皮西装,黑色丝绒宽松裤,内穿闪亮的白色高腰背心,拿着无线麦克风,娴熟地转身,甩手,抛出一个个标准的港式魅眼,配卡拉OK伴奏碟的音乐,唱着最新的港台歌曲。自他起了一个头,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被古怪名称的洋酒壮了胆,想加入合唱的来宾开始抢话筒。徐秋华很耐心地在人家高歌时收低自己的声音,在人家走调拖拍接不上时接过乐句往下唱。情歌对唱时,唱得动情的女宾得意地把飞吻印在指尖,朝着他的脸颊贴上去。徐秋华并不避讳,微笑着,神清气定地接着唱。童悦达的胃里,却不知怎么的翻腾起来。

    过了一会儿换一个女歌手演唱幽怨的情歌。来宾开始双双对对起舞。有人向小蝶伸出了邀请的手。童悦达略一迟疑便放开了自己的手指。小蝶低头犹豫了一阵,终于向他投来混合着感激和激动的一瞥,含羞把小手交到邀舞的男人手里。那人才请小蝶跳完一曲,又有人向她发出邀请。童悦达静静地交叉着两手坐在角落里,目光始终落在混入宾客中谈笑风生的徐秋华身上,不安地看他从这一桌到另一桌,童悦达深知他的酒量也就一、两瓶啤酒而已,却见他端着晶莹的高脚玻璃杯,姿态优雅地和人干杯,然后一杯接一杯地仰颈喝下。

    徐秋华和每桌都碰过杯,脸上浮起桃红的春色,眼神中却添几分不安。他靠着凹陷在包厢角里的休息室门上,四下望着,像是等待着什么,同时一手拿着酒瓶往酒杯中倒了半杯,凑到唇边一气喝下。他的目光终于像是锁定了什么人,朝着那个方向举了举酒杯,露出一个标准的诱惑式微笑,转过身推开休息室的门,摇摇晃晃地走进去。不久,一个穿绛色真丝西装的双下巴中年男人也跟进休息室。

    童悦达悄悄站起身,绕开拥抱起舞的宾客,装作不在意地在休息室门口徘徊一阵,偷偷向里望。休息室靠外放着一对座椅和木茶几,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内里放着巨大的黑色真皮沙发和配套的玻璃茶几。徐秋华脱了外套,半倚在沙发里,双腿搁在玻璃茶几上,迷朦的醉眼带着笑望着眼前的人,一边不时举起酒瓶嘴对嘴地喝。一只手把一只高脚酒杯放到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徐秋华弯下身去拿那只酒杯,那只手却握住了他的脚踝。徐秋华笑着倒进沙发深处,任凭那人剥光了他的鞋袜,露出圆润**的脚趾。他用脚趾夹起酒杯,倒上酒,颤颤巍巍地伸腿递上。那人接过酒杯没有喝,却捉住他的脚踝含住他的脚趾**。醉中的他仍然怕痒,咯咯地笑着缩回腿。那人的手就趁势沿着他的腿摸上去。

    童悦达强忍住扑上去扯开那人痛殴一顿的冲动,轻轻带上休息室的门,脑海中飞快地转过一连串念头。他首先向一个服务生问清那中年人的身份。原来那是鸡尾酒会主人的朋友某集团经理某总。然后他借口有业务联系,从主人那里问得某总呼机号码。接着打电话给自己厂里做采购的同事,假称自己偶尔听说某总那里有一批紧俏原材料物资可买,把某总的呼机号码报给他,并特意提醒同事某总的呼机是中文机,一定要留言说明需要购买些物资。然后他找了个离休息室门最近的位子,不动声色地坐下。

    不一会儿,只见休息室的门开了。某总一边抚平刚扣上的裤子一边大声招呼女秘书拿她的手机来。女秘书端上一个砖头大小的包。他接过手机,往前几步,站在人群可以看到的地方大模大样地拨号。他背后休息室门怵目惊心地大开着,徐秋华仰头昏睡着,像一只被揉捏过的洋娃娃般随便地丢弃在沙发上,衣裤凌乱地解开,露出大片泛着绯红的肌肤。

    童悦达悄悄上前,迅速扣好徐秋华的衣扣,架起他往外走。没料到徐秋华已然烂醉如泥,软软地直往地上沉。童悦达干脆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肩膀上一扛,借着众人羡慕地看着某总打手机的当口,摇摇晃晃地拐过弯,从紧靠休息室门的侧门走出去,脚跟一带关上门。蒙着厚厚皮革的门「扑」地合拢,转瞬隔开那个声色泛滥的小天地。

    童悦达扛着徐秋华走了一段,在安静的走廊拐角无人的地方靠着墙一点点把他放下。他大口地喘着气,掏出手帕擦额角的汗。徐秋华软软地瘫在地上,盘成一团。童悦达看着徐秋华,他却始终紧闭着眼睛,醉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其实你醒着,是吧?」童悦达说。

    徐秋华没有睁眼,却抿紧了嘴唇,下颔微微颤动。终于,大滴的泪珠从他眼角涌出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胸口,双手不住地颤抖。童悦达站在一边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他哭畅。突然他翻过身爬起来,扑到不锈钢垃圾桶边。童悦达眼捷手快掀掉垃圾桶顶铺着白色细砂石的烟灰碟。徐秋华俯着身紧闭双眼大口地呕吐起来。童悦达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以免他跌倒。徐秋华吐了又吐,吐到没什么可吐,便低着头边哭边干呕,躲避着童悦达关切的目光。

    「酒这东西,你越是急着想喝醉,越不容易醉。」童悦达说,「但是等你想清醒起来的时候,反而越要你难受一阵。」他递上手帕轻轻擦徐秋华的嘴角。

    徐秋华接过手帕,闭着眼睛扶着墙慢慢在地上坐下。

    童悦达盖上烟灰碟,在徐秋华面前跪坐下,上下打量了他十几秒钟,犹犹豫豫地说:「我已经尽量快了希望他还没有」

    「当然是没有!这下你满意了吧?」徐秋华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乐意和男人做,关你什么事?干什么坏我的好事?」

    童悦达微微一笑:「只要你是真的做得高兴,当然不管我什么事。你要做就做到爽,不要事先用力喝到没有感觉,然后硬着嘴皮子说真的很爽。这样不光是你自己不好受,我心里更不好受。」

    听到他的话,徐秋华已经平息的眼泪一下子滚滚地涌出。童悦达从他手里拿起自己的手帕,发现已经弄脏,便丢在一旁,拉起自己的衣襟去擦他的眼睛。徐秋华整个人扑在他胸膛上哭出了声。童悦达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他说:「不哭,不哭!来!回家吧」

    此后徐秋华闭口不谈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童悦达旁敲侧击地知道他当时正在努力讨好某总,寻求加入某剧组的机会。这部电影终于拍成,童悦达和徐秋华还一起到国泰电影院里去看过。

    电影拍得像英雄主义主旋律影片和台湾式悲情片的奇怪混合物。当剧中男女主角痛断心肠相拥而泣的时候,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和不屑的倒彩。童悦达和徐秋华两人各自翘着二郎腿,腿弯里搁一桶爆米花,以预备点评的严肃态度手拉着手边吃边看。看到实在忍不住,便跟着一起爆笑。童悦达趁机调侃他说:「还好你没有去成。」徐秋华没有答话,只是紧紧握住童悦达的手。

6

    童悦达走后,徐秋华一个人在起居室闲坐了一会儿,逐件想着可以去做的事情。最终他到菜场去买了几样蔬菜和半斤河虾,回到家套上Discman的耳机,拖张凳子背对着门坐在厨房里,把那堆指甲般大的河虾一只一只细细地剥过来。好不容易耐到剥完一堆虾仁,看看手机却还不到十二点。手机荧幕上显示有简讯。他洗过手,打开简讯看,是童悦达发来,那上面写着:看过鱼摊后接到电话,去淞江物业公司一次,你自己吃午饭吧。他懊恼地看着盘子里那一堆晶莹剔透的虾仁发了一阵呆,换了张CD,捞起水斗里泡着的豌豆,继续一只一只地剥。

    那只手搭上他肩膀的时候,他着实跳了一下,盛虾仁的盘子「哐啷」地打翻在地。

    「噜噜,你怎么了?」徐美珍被弟弟吓了一跳,退开几步,靠在门边,心神不定地按着胸口喘气。

    「二阿姐」徐秋华慌忙拉下耳机,按下「停止」键,「今天有空过来?怎么没听见你敲门?」

    「唉让我先喘口气」徐美珍捂着胸口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下,连着深呼吸了几下。她那生过结核病的肺脏日益负担不起逐渐衰老的身体。她缓过气来,指着走廊门说:「你自己还说呢!你没有关走廊门。我看看房间里没有人,还以为来了小偷。还好听到这边厨房有声音,走到这边喊了你两声你都不答应。吓死我了!」

    「我没听见呀。」徐秋华说,「我刚才在听耳机呢。」

    徐美珍担心地说:「那更要记得关门喏!」

    「不会吧?难道我没关门?」徐秋华探头向走廊上张望。

    徐美珍说:「如果不是你没关门,它怎么会开着?难道真的有贼骨头?」

    「不会呀。大白天的,怎么会有贼?」徐秋华脱下围裙,跑上三楼探查一番,又跑下来对姐姐说,「没有别人在家!」

    徐美珍心有余悸:「那么就是你没关门。哎呀,你可要当心,现在外面很乱,贼骨头很多的呀!妈妈一直关照你住在人家家里门窗要关好,东西要看牢」她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收拾地上的虾仁,「作孽呀!好好的虾仁,剥这点要不少时间呐今天才买的?多少钱一斤?」

    徐秋华忙蹲下帮着收拾:「二阿姐你放着,我来弄吧。可是我真的记得关了门的呀!」

    徐美珍抬起头看着弟弟,担忧地说:「门真的是开着!你怎么了?记错了?人还这么小,忘记心就这么大了(沪语:记性就这么差了)?」

    徐秋华避而不答,收拾起虾仁,打开水龙头淘洗过,然后招呼说:「二阿姐,过来洗洗手吧。不然很腥气的。」

    徐美珍一边用洗手液洗手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鱼虾的腥气味道水和肥皂洗不干净的,最好是用牙膏搓一遍手。」

    徐秋华说:「我去给你拿。你等着。」他走进小洗手间,忍不住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依旧散乱而茫然。他迅速收回目光,拿了牙膏,不敢看走廊门,匆匆走进厨房,把牙膏递给姐姐。

    徐美珍一面洗手,一面接着唠叨说:「炒虾仁豌豆啊?河虾的虾仁不能拿蛋清勾芡,否则糊塌塌地不好吃。直接用热油炒一下就好。」她朝徐秋华身后看了几眼,斟酌了一会儿,小心地问:「他——到啥地方去了(沪语,去哪里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在徐秋华母亲在世的时候起,童悦达每年和徐秋华一起回徐家过年过节,给徐秋华的外甥女们塞压岁钱,帮着打扫张罗,甚至在冬至时排在徐秋华身后随他一起烧香磕头祭祖。在不知底细的外人眼里,他们似乎就是普通的暖融融的一家子。但是,徐美珍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称呼童悦达。她当面有时叫他「小童」,有时站在他面前尴尬地笑笑然后直接开口说话。提起童悦达的时候,不是称之为「噜噜的那个朋友」,就是干脆用一个加重语气的「他」来代替。

    「他去办点事情,不回来吃饭了。」徐秋华答道,「二阿姐你和我一起吃饭吧。」

    「我烧了梅干菜烧肉带过来,你最喜欢吃的。」

    「哦?是吗?」徐秋华孩子般笑了。

    虾仁炒好,梅干莱烧肉热过,和菜汤一起热腾腾地上了桌。徐美珍有早锻炼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生活的节律比徐秋华早一拍,此时已经吃过午饭。她坐在徐秋华对面,用母亲般怜爱的眼神看他夹了一大筷梅干莱到自己碗里。她比徐秋华整整大十二岁。在她眼中,无论徐秋华长到多少岁,仍然是个时时刻刻需要疼爱的孩子。

    徐长海和发妻虞氏陆陆续续生过八个子女。从孩子们出生的年份排列恰好能看出他和虞氏关系的起伏变化。徐长海像任何嵊县土生土长的男子一样,不到二十岁就成亲,然后连续不断地生下四个孩子。与其它同乡的年轻人不同的是,作为演大戏的台柱小生,他早早便带着一家几口跟着戏班在大城市里演出。他的长相其实也就是平平,自小生长在纤道纵横的水乡,整日与贩夫走卒为伍,不知怎么的,举手投足间却是京昆大家的儒雅,由此吸引了不少异性的目光。

    在轮流交上几个相好之后,他冷落了发妻五、六年。孩子的出生年份中出现了第一个空档。在战乱动荡的年月里,除了长子徐祖亭以外,其它子女相继夭折。随着解放战争的进程和新中国的建立,徐长海的生活也一度走上了正轨,美珍、美英、美玲三个女儿相继伴着广播里的革命歌曲声呱呱坠地。然而进入剧团成为有干部编制的人民演员并不能改变他拈花惹草的习惯。孩子的出生年份中再次出现空档。虞氏带着一堆子女苦苦过活。三年自然灾害中,美珍和美玲相继得了肺结核。徐长海终于返家暂时尽了一阵子父亲的义务,同时不忘行使一下丈夫的权力。美玲无声无息地夭折了。徐长海最终还是回到相好的身边。然而就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世界上有了徐秋华。

    徐秋华小时候有两个特点,在亲朋邻里中人人皆知。其一是胆子小,容易掉眼泪,一碰就哭,有「蚌壳精」(沪俚语:碰哭精)的别名。其二是黏人,只要谁抱抱他,或者捏捏他的小脸,甚至只要亲热地叫他一声「噜噜」,不一定需要拿出具体有形的食物或玩具逗他,他就会小狗一样跟在那人屁股后面跑进跑出,至到人家厌烦了推他回家为止。邻居家有心计的老女人都说幸好噜噜是个男孩,否则长大了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给男人拐跑,看都看不住。没人搭理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一只残破的胡琴,闭着眼睛把耳朵贴紧琴腹,听手指摩擦断弦在积灰的蛇皮蒙面上如苍老男声的回响。

    徐秋华出生的那一天正巧是美玲的忌日。笃信菩萨的虞氏深信徐秋华是徐美玲冤魂转世,兼又看到丈夫和别的女人过着悠闲的日子,忍无可忍,干脆地把襁褓中的徐秋华放在徐长海相好家的石库门房子门口,放出话来说让做爹的自己看着办。自此,直到在文革的批斗会上被红卫兵的铜头皮带抽中太阳穴而死,徐长海再也没有回过自己家。徐秋华则成了两个女人路线斗争的筹码,轮流地在两家住。徐长海的相好家里还有一点底子。因此徐秋华的衣食还算有保障,但是不时地要被推到另一家门口,在身边的女人声泪俱下的控诉或泼天扯地的吵骂声中,吮着手指头,眨巴着眼睛,眼泪汪汪地暴露在公众好奇的目光底下。

    生长在这样特殊的家庭里,徐秋华对亲戚关系的概念一向相当混乱。他跟着邻家小孩的常规叫法,把石库门房子里年长的男人叫爷爷,年轻的女人叫阿姨;把公房里年长的女人叫外婆,年轻的男人叫爸爸。有一次美珍趁围观看热闹的邻居注意力集中在因为不能和平分享一个男人而吵架的女人身上时,偷偷抱起徐秋华,退到喧嚣暂静的角落,塞给他一块年糕片。徐秋华倚着她的肩头,脱口而出就是「妈妈」。美珍哭笑不得,咧着嘴哈气似地干笑几下,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姐弟俩对坐着,徐秋华边吃饭,边听徐美珍断断续续地讲些家事。讲着讲着就说到徐秋华母亲的两周年祭。虞氏葬在祖籍。为了祭祀方便,由兄姐提出,徐秋华出资,已经在龙华庙里捐了虞氏的牌位,每到周年时美珍和美英在家中摆上香烛菜肴供奉。但美珍不断听美英说起最近做的梦,梦见母亲在乡下,一身农村老妪打扮,诉说自己的孤独。眼看冬至降到,这次应该真的回家乡去看看。

    「我不去了。」徐秋华放下筷子说,「你帮我包一袋锡箔写上我的名字烧给妈妈好吗?」

    徐美珍担忧地说:「为什么不去?大阿哥正在联系车子。现在能租到振华面包车,车上够坐十一个人,当天来回。你要去的话肯定坐得下。」她顿了一顿又说:「他——如果一起去,也坐得下。妈妈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挺疼你的妈妈自己也说过,他——是个孝顺的小孩,妈妈看到他——去看她也会挺高兴的。是不是新开的店很忙?」

    「不是这么回事。」徐秋华拨拉着碗里的剩饭,「我最近心里烦,不想走动,没劲」

    徐美珍小心地问:「他——待你不好?」

    「啊呀!不是的啦!」徐秋华烦躁地说,「是我自己不想出门。可能是今年天气太怪了吧!到现在还这么热。热得人心烦。」

    「你身体不好吗?」

    徐秋华断然地摇摇头:「没有。我好得很。」

    徐美珍收回目光,叹了一声:「可是我也做到美英一样的梦。」

    那是因为三阿姐对你说了,所以你才做这样的梦。」

    「不是的。」她抬起头盯着徐秋华的眼睛,「你这几天也留一下心,看看会不会梦见妈妈。」

    「知道啦!知道啦!」

    徐美珍抬头看了看陈设精致的起居室古雅的天花板装饰,说:「他——有没有给爷爷做冬至?」

    「没有。我看他什么都不做。」

    「这样不好的。自家人不做冬至和周年,老人家在阴间就没吃没穿又寂寞。他爹妈弟弟都在美国,想来是不会去做冬至。那么更应该是他做。爷爷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花了不少心思把它弄得这么漂亮,可见是很喜欢这里。如果老人在阴间过得不舒服,说不定会回到老房子里来。虽说这是他自己造的屋,是他自己住过的家,这阴间的鬼魂住到阳间的屋子里,对阳间的人总是不太好」徐美珍看到徐秋华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吃惊地停了下来:「噜噜?你怎么了?」

    徐秋华冰冷汗湿的手抓着自己的裤子,连连摇头:「没事,我没事的。二阿姐你要不要吃些宁波汤圆?冰箱里有,我去给你煮」

    徐美珍连忙阻止他:「哎,不用了。我下午不吃点心的,否则晚饭吃不下。你不用忙,好好吃你的饭吧。」

    徐秋华推开碗:「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吃这么一点?虾仁都没动过!」

    「那个,晚上等他回来再吃。」

    徐美珍沉思片刻说:「我对你说呐再怎么说,你是我亲弟弟,我们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心事可不能瞒着不让我知道。他——这些年怎么待你,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这世上不花心的男人有几个?他——以前待你好,不等于以后不会变」

    徐秋华喝道:「二阿姐你不要瞎想!」

    徐美珍吃了一吓,往椅子里退了半个身子的距离。

    徐秋华后悔对姐姐粗暴,欠身拉住她的衣角:「不好意思我我只是」他摆着手,却说不下去。

    徐美珍拉住了他伸来的手,歉意地说:「是姐姐不好。我和美英两个离婚的女人整天在一起,真的要憋出毛病来,动不动就把全世界男人都想成坏人。噜噜,你现在这个样子,该说的早就说过了,我也没什么好再多说的。我不是要见你倒霉看你笑话。我当然总是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不开心姐姐心里更难过。」她叹了一声,拇指轻轻抚摸着徐秋华的指节,「说到底你也是大人了,也有了个伴,你既然走到这一步,将来只有靠你们两个人自己伴伴老。我和美英都上了年纪,想来是要比你早走,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他——靠不住,你老了该有多苦?我想都不敢想。」

    徐秋华的眼窝湿润起来:「二阿姐你不用担心,他真的很好。」

    徐美珍接着说:「今天看见你脸色这么不好,吃得这么少,不知你是身体不好还是心里不开心。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徐美珍离开童家步行回家。她走出院子几步,过了马路,回望童家。积久未雨的铅灰色云层下,在杂乱无章的旧式里弄、毫无生气的公房、火柴盒式大楼和大得不切时宜的广告牌的包围下,这幢白色的洋房固守着特立独行的恬静和优雅。它越是美丽,便越显得孤独和脆弱,越容易埋没在大一统的现代化和理不清的旧世界的纷繁纠缠中。

    徐美珍回到家,特意找出一个没写过收件人名字的装锡箔的红纸袋,拿毛笔沾了方便墨汁,端端正正地写上一个「童」字。她歪着头想了几分钟也没想起老先生的大名,于是挤挤凑凑地在下方写上「悦达之祖父」,合掌念了几句,和写着自己父母先祖名字的纸袋放在一起,叠放在窗边一角垒得整整齐齐的五纸盒锡箔上。
7

    姐姐走后,徐秋华木腾腾地收拾了碗筷,望着窗外叶片绿色渐深的广玉兰树发了一会儿呆,想不出要干些什么好。只觉得无论去想什么、做什么,都像这诡异的到了时节却不收冷的天气一样闷在胸中,压在胃上,堵在嗓子眼。

    他给童悦达打了电话。童悦达正在税务处排队等着交房屋出租所得税。虽然他还没吃上午饭,前面排队的人依然很多,走廊里嘈杂烦扰,他的声音听上去却依然神清气定,怡然自若,悠然地和徐秋华开玩笑,向他讲述今天在鱼摊和淞江长途车上遇到的趣事。徐秋华听着,嘴里应着「唔」、「哦」、「好玩」,脸色上仍是恹恹的,最后觉得没劲,说了句「我要睡午觉」。童悦达应道:「早上这么早起床,现在好好睡一会儿吧。那么我先挂了。」徐秋华「喔」了一声,却没马上放下电话筒,听着话筒里对方挂机后有节奏的「嘟嘟」的忙音,心里无因地凄凉起来。

    他吃下两片安眠药,躺上床,打算好歹睡一会儿。虽然早上极早醒,此时却还是完全没有睡意。他索性起床,拿了Discman往外走。出门前特意拉了拉侧楼梯通向走廊的门,确信已经锁上,这才下了楼,倚在白色的秋千椅上悠悠地荡着,听Discman里放的蔡琴的歌。

    过了一阵子,他想他应该回屋了。他仰视童家洋房的屋顶,只见阳光在三角形山墙的尖端后刺眼地闪亮,院子却笼罩在阴影中,院门到侧楼梯的路几乎有一个操场这么长。他仰头费力地眯着眼睛,一步一步地沿着比平时高一倍的台阶往上爬。一边爬,一边不时抬头看楼梯口。那里忽然多了一个站着的高大的身影。他感觉那应该是童悦达,欣喜地呼唤。那人却没有反应。他用力地向上爬,可是无论他爬多少级台阶,离台阶顶的楼梯口还是一样远。他回头看脚下,院子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他猛然回过神,困惑的意识到院子之所以这么远台阶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他自己还是小孩子。他不知为什么自己又变回小孩子。他并不在意。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楼梯口的人影挥手呼喊,等待他回头向自己微笑。那人终于慢慢回过头,开始在刺眼的阳光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当光线变暗,阴影扩大的时候,他渐渐认出那不是童悦达,而是另一张面孔。这张面孔在他眼里逐渐变形,起皱,苍白,乌云密布,胡须耸立,看上去仍然陌生,但他意识到那是过世的童悦达的爷爷童延龄。

    「求求你!求求你!爷爷!」还是孩子的他哭喊着,无助地四肢并用往下退。然而四肢却像浸没在水中一样黏滞沉重,使劲划拉着,却够不到立足点。「求求你!爷爷!」他不住地哭喊着,脚下一滑,直直地从楼梯上滑落下去。

    他猛然醒来,心脏狂跳着,像是要蹦出喉咙口,湿冷的汗水沿着腋下滚落。

    「噜噜,」萱萱涂着指甲油的纤纤手指拍打着他的脸颊,「醒醒啦!不要大白天做美梦啦!」

    徐秋华稍微定了定神,略感吃惊地问:「我睡着了?」

    萱萱没好气地说:「当然啦!不但睡着,还睡得像头死猪!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知道。再不起来,我可要捏你鼻子啦!快点让我们进屋,尝尝你泡红茶的手艺吧!」

    徐秋华这才看到她身后立着一个身材瘦高颧骨突出眼睛细长的三十来岁的女子。

    萱萱说:「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马鑫,那天晚上和我们家阿魁的朋友一起到‘眠火'来吃过饭。人家一眼就看上了你,今天特意要我带他来找你。」

    「呃?你说什么?」徐秋华的脸马上红了起来。

    马鑫还不明就里,在旁边说:「确实是特意来找徐先生,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萱萱拉了徐秋华一把:「别多说啦!上去吧!」

    徐秋华把客人带上楼,备上茶炊,泡上酽酽的一壶柠檬红茶,端上一叠饼干,招待不期而至的客人,不时心神不定地暗中打量马鑫。

    萱萱偷笑着捣了徐秋华一拳:「看什么看?心虚了?肯定是心虚了!不心虚就不要看嘛!」

    徐秋华决定反攻为上主动出击。他问马鑫说:「马小姐上班忙不忙?」

    「忙得很,不过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马鑫说,「昨天晚上终于知道了。」

    徐秋华略感惊讶,说:「哦?怎么说?」

    马鑫说:「我在歌剧院舞团做编导,接下了一台现代舞的创作。现在舞蹈部分的细节都有了,可是总体的安排总是不尽如人意。昨天看到你的表演,我突然有了灵感。不知道徐先生有没有在大舞台上表演的经历?」

    「啊,你过奖了。我只是个随便唱唱流行歌曲的」

    徐秋华话音未落,萱萱抢着说:「人家可是唱遍全中国的红歌星!你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去唱过?还上过很多次电视!」

    徐秋华赶忙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不要再提了吧!」

    萱萱接着说:「人家舞也跳得很好看!」

    徐秋华急忙补充道:「不能和你们这样的专业舞蹈演员放在一起,只是交际舞」

    「那没关系,」马鑫安然说,「那更好。我正需要一个没有受过僵化的传统舞蹈训练但是有特殊的舞台感觉的演员。徐先生演过戏吗?」

    萱萱插嘴说:「他读过几年戏剧学校,还拍过电视。」

    徐秋华解释说:「只是音乐电视片而已。」

    马鑫问:「是歌曲专辑的MTV?」

    「不是。我从来没有出过专辑唱片。我拍的只是用作卡拉OK带画面的音乐片。」

    马鑫笑道:「徐先生真是呵呵,怎么说呢?」马鑫最近招考过不少演员。每个人在她面前没有不努力显露自己的,给外国人伴一次舞也要说成参加国际演出。听到徐秋华的话,她由衷地说:「像徐先生这样老实忠厚的人现在真的不多见了。」

    萱萱插嘴说:「等他男人回来,你还可以看见一个更老实忠厚的。」

    马鑫不解地问:「他的什么人?」

    萱萱自知说漏了嘴,尴尬地望向徐秋华。

    徐秋华强作镇定地说:「她说的是和我同住的朋友。其实说明白一点是我借住在他家。」

    「是吗?是很够意思的朋友吧?」

    「对。我们从小就认识。」

    「那么徐先生能答应我吗?」

    「我还不清楚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参加我们的舞剧演出。」

    「可是,」徐秋华苦笑道,「我怎么可能跳得出芭蕾舞?」

    「不是芭蕾舞,是现代舞。我的舞蹈是要反映喧嚣的现代都市给人的压力,和人内心对自然宁静的向往。」马鑫提起自己的梦想就兴奋起来。她详细地给徐秋华讲了舞剧的设计、编排和徐秋华所担当的角色的重要性。萱萱听得一愣一愣地,偷偷朝徐秋华做鬼脸。

    「这这太不好捉摸了吧?」徐秋华摇头说,「我觉得对我太难了。」

    马鑫却没有这么想。她盯住徐秋华说:「我昨天晚上看到你的演出。当然我知道你唱得很好,从观众的反应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过那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眼神——你有一种带着淡淡的忧伤和疲惫却不断在努力寻求的眼神。既然我要表现的是现代都市,那么我必须有一个代表现代都市的角色。他不必是舞蹈演员,他的举动应该很自然,但必须能和整个舞台融为一体。当我怀着这样的心思再细看你的时候,我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徐秋华淡然笑道:「马小姐,你弄错了。我不能演戏的。我完全没有实际表演的经验。我只会搞砸你的舞剧。」

    萱萱推着徐秋华的肩膀说:「噜噜你快答应人家吧!你瞧这找上门来的机会多好呀!你就是要参加!气气那些瞧不起你不让你拍电影的傻瓜蛋,让他们好好后悔一把!」

    马鑫释然地说:「只要你愿意参加,我绝对可以把你改造到符合我的要求。」

    萱萱插嘴说:「噜噜很聪明的!他肯定能学会!你看他半句日文也不懂,只听人家唱,就能把歌词全部一个一个字地唱出来,一个音都不差,连日本人都以为他日文好得不得了!」

    「这不是一回事情」

    萱萱催促道:「去吧去吧?反正你也挺空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徐秋华心里隐痛的部分。回想起童悦达离家去忙碌后他一个人度过的那些寂寞时光,他顿了一下:「那如果你愿意的话」

    马鑫兴奋地说:「这样好?徐先生现在做什么工作?能不能请你明天就开始参加我们的排练?我让人事科准备合同,下周签协议。」

    萱萱开心地说:「他明天当然可以去的!他白天没什么事的。」

    「哦?是嘛?那太好了!」马鑫转念又说,「不过我得丑话说在前面,我搞这个现代舞主要是艺术上追求。我现在挂在非事业单位的剧团,做节目之外还要负责盈利。舞剧投资本来不多,其中大部分都用在排练、演出筹划和宣传上面,演员劳务费只能是意思意思的。」

    萱萱快嘴说:「不要紧!他不在乎钱。有人养他的!」

    马鑫脸色微微一变,半张着嘴,言语似乎都卡在了喉咙下面。在徐秋华再次忙乱地解释前,萱萱很卖力地解释说:「人家很聪明,前几年买了几套房子,现在租给人家,赚钱不要太容易哦!」

    徐秋华陪笑说:「对对!嗯,怎么说呢,运气,呵呵,全凭运气喽!」

    马鑫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但眼神中总有一丝迷茫。

    夜里童悦达回家的时候,看见徐秋华已经在床上睡熟。他漱洗过,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轻吻他的后颈。徐秋华醒了,轻哼了一声。他的哼声如同小猫的爪子,在童悦达心里轻轻地划了一道,划得他从心底里难忍地痒起来,浑身上下没处去抓,热力逐渐往一点上集中。他的手插进徐秋华的腋下,绕到他胸前,戏谑轻轻拨动那柔软的突起,歪着头等着看徐秋华脸上的反应。

    徐秋华扭动身体挣开他的手:「讨厌呐!我要睡了!」

    童悦达悻悻地收回手问:「我在眠火让人做了一份你最喜欢的烤兔子,我发简讯给你叫你来,你也没来吃。简讯收到了么?」

    徐秋华微微点头。

    童悦达说:「兔子肉我给你带回来了,放在冰箱里。你现在要不要吃?」

    徐秋华闭着眼睛说:「不吃了。」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今天去教舞太累了么?晚饭一个人吃的?吃了些什么?」

    徐秋华拉起被子蒙住头:「吃的是虾仁」

    「呵呵,高蛋白嘛。人家说吃高蛋白食物能培养性趣呢?」

    「哎,我明天有事,今天要早点睡觉。」

    童悦达「哦」了一声,不无遗憾地拉起被角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他觉得徐秋华变了,虽然他们仍然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却变得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童悦达逼迫自己想一些和他体内的**不相干的事情——和鱼贩的合同上需要敲定的几个数字,眠火的电烤炉坏了,需要重新买一个;这个月要给旅行团的导游多少回扣,要不要请两个晚报娱乐休闲版的记者吃饭。想着想着他慢慢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徐秋华仍然醒着,孤寂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徐秋华和童悦达有时会一同裹在被子里,倚着枕头,拉下窗帘,偷偷看些让人血脉贲张的同志碟。徐秋华会发明一些光是听就让人心跳不止的花样。他们也曾经互相买情趣用品送给对方。不过就实际行动而言,童悦达相当小心,除了他们的第一次以外。

    那时正逢徐秋华回家乡,住在童家的时候。那天童悦达厂里发的票子,他们一起去看了场内部招待电影「霸王别姬」。据说这部电影早就在国外引起很大轰动,但当时在国内还没有上映。看完电影回来,他们并排躺在三楼房间同一张床上各自的被窝里,像往常一样黑着灯聊天。起先是「张国荣穿长衫的样子的确有味道」、「巩俐还是演北方女人最像」之类。聊着聊着就聊到情义。

    童悦达说段小楼这个男人很累,不仅是因为他被搅在那样一个风云突变的时代,更是因为他碰到太多太有情义的人——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一个凡人承担不了这么多情义。徐秋华嗤之以鼻,说菊仙那样的女人完全是小说里才会有。这种环境下的女人不久就会变得反复无常贪婪势利,而且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值得任何人去相信。童悦达说他以偏盖全。徐秋华便历数自己生命中如过眼烟花一般的几个女子。童悦达笑着说你以前怎么从来没对我提起过你也有过女人。徐秋华反驳道你从来没问过。童悦达说这不公平,我和小蝶的事你全知道,你却不交待;现在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自己坦白和那些女人的床上经历。徐秋华说我怕你怎的,我想说才告诉你。于是果然不怕死地一一细举。

    童悦达听过,呵呵笑说你吹牛,我看你也没这么行。徐秋华不悦,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行。童悦达说我就是不信,要不让我摸摸,说着便把手伸进徐秋华的被子。徐秋华靠墙里睡,躲闪不及,被他隔着内衣一把捏在手里揉搓。开始他笑骂着,蜷起膝盖顶童悦达的肚子,扇打他的后背和后颈,推搡他的胳膊和肩膀,嘴里叫着放手放手。接下来的事情在两个人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等童悦达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掀开他的被子紧贴着他的身体,手中赫然感觉到他的兴奋昂扬。徐秋华一手抚摸着他的胸前,另一手引着他的手指锁定在自己最敏感的区域,灼灼的目光看进他的眼底;却没有焦距,微启的唇断续吐出不成句子的低吟。童悦达低头疯狂地吻他的额头和脸颊,一边快速摩擦着自己的下体,一边探索着用自己的唇舌封住他接近高chao时不由自主的哼鸣,感受着他口腔内的肌肉从几近痉挛的紧张到骤然松弛瘫软,只剩下无意识地喘息的气流的进出。然后他自己也在顶点被触发。

    童悦达翻身从徐秋华上面下来,拉过他的被子,盖好他的一侧,又掖好自己这边,把两人细细地包裹在一个被窝里。他闭上眼睛,意犹未尽地在徐秋华流着汗的脖颈上咬了一下。潮热的空气里,他曲腿勾住他的身体,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徐秋华睁着眼躺了很久,既没有推开童悦达的腿,也没有伸手去搂他的脖颈。他好几次鼓起勇气想唤醒童悦达对他说什么,然而最终却只是睁大了眼睛凝望着天花板,手指伸出被子,绞拧着枕巾。

    第二天早上,童悦达还没完全清醒时,闭着眼睛想起昨夜的事,不免红了脸,盘算着如何向徐秋华解释。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身边是空的。他抬起上半身,发觉房间墙角里徐秋华的旅行袋已经拿走了。他匆匆套上衣服跳下床,拖着拖鞋啪啪啪地跑下楼,见爷爷已经吃过早饭,面前放着空的牛奶瓶和沾着面包屑的碟子,一个人在卧室的摇椅里打盹。爷爷不能自己下楼拿牛奶已经多年,所以显然是有人替他拿了牛奶。不过除了这只牛奶瓶外,整幢房子里再也没有任何徐秋华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懊悔不已的童悦达连着几天给徐秋华家、他的朋友和他常住的招待所和宾馆打电话,却没有一点他的消息。此后几个月之内他照着报纸上综艺晚会举办的消息,反复打电话给徐秋华以前在外地住过的宾馆,希望碰运气能找到他。然而这一次徐秋华却在他的生命中结结实实地消失了将近一年。他也写过情真意切的道歉信,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鲁莽,用两层信封秘密地封好,交给徐家。他没法预料这封信最后是否会到收信人手里,也不知道收信人读了是否会真的回心转意原谅他的粗暴。

    岁月无情地流逝。懊恼和悔恨刻在他心里的伤痕一天比一天深。

    当他们终于再次温存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念:谢天谢地,老天有眼,然后怀着虔诚的感谢深深地拥吻徐秋华。

8

    天突然地、毫无预兆地暴冷下来。

    徐秋华一早就到了歌剧院舞剧团的排练场。他特意穿了柔软的褐色针织宽松裤、针织衫和平底鞋。他不能确定舞剧团对排练服的要求,随身的大包里还带了一套紧身衣裤和软底男士芭蕾舞鞋。他脑海中热火朝天的排练景象中,自己也许会尴尬地挤在里面不知所措。然而当他踏进排练场的时候,里面只有几个年轻的女舞蹈演员懒懒散散地压腿,另一些坐在一堆慢腾腾地穿舞鞋。马鑫穿着磨旧的藏青色紧身衣和肥大的黑色宽松裤,外套白色宽松毛衣,一个人站在屋角,往答录机里装进磁带,‘扑'地推上带匣门,按下播放键。电子音乐强烈的敲击声震得排练场底大幅的玻璃微微抖动。

    马鑫转身对女演员们说:‘热身好了么?今天要把第一场完成。'

    ‘哎,昨天我逛街看到的那个包真的很便宜,现在到处都打折。'

    ‘快要过圣诞节了么最好到香港去买,名牌在哪里打折还要厉害'

    ‘最好叫你的那个男朋友带你去。他今年还去香港谈生意吗?'

    女演员依旧慢慢腾腾地磨蹭着,嘻嘻哈哈地谈笑。

    马鑫似乎早已料到,手指敲击着音箱,脸色阴沉地望着她的演员们。

    徐秋华善意地对离自己最近的女演员提醒道:「排练要开始了吧?」

    那女孩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换做生硬的漠然,低下头去和小姐妹们悄声说:「哎,看呐,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几个女孩子依此狐疑戒备地抬起头看过徐秋华,又凑在一起捂着嘴轻笑。

    徐秋华觉得很不自在,穿过排练场向马鑫走去。

    「当心!」一个女演员大喝一声,一边高速飞旋穿过场地斜线。

    徐秋华赶忙闪身避让,不料撞上了另一个。

    「讨厌!这个人怎么回事!」那女孩子抱怨着,重新摆好架势,再次起身飞旋。

    徐秋华缩手缩脚走近马鑫,尴尬地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

    马鑫略朝他微点了点头,皱着眉头看着好不容易一个接一个加入热身的舞蹈演员。过了一会儿,所有的舞蹈演员都加入了行列,开始跳成套的热身动作。然而一个不懂舞蹈的人都可以看出来,她们与其说是在热身,准备接下去正式排练舞蹈,不如说是在敷衍。

    徐秋华不安地看着心不在焉的舞蹈演员们,默默地复述着自己的戏分。这段舞是一个都市人对生活的迷茫。而群舞演员表现了整个都市的庞杂喧嚣。都市人应该表情空白地走过飞速旋转的群舞演员,在舞台中央稍作停留,让几个主要演员跑过他身边时搭着他的肩膀借力做高难度的跳跃动作,然后他再往舞台另一个角落走去。走到一半时被一个舞者阻住去路,回到舞台中央团身蹲下。听上去很简单,但要表现得娴熟流畅则需要徐秋华和群舞演员之间熟练的配合,因此重复的排练必不可少。

    首先上场热身的群舞演员如同迁徙的信天翁群,呼啦啦地掠过他身边,把徐秋华惊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追随她们的轨迹,她们已经飞旋着飘向排练场另一侧。

    「可以了。」马鑫击了一下掌,朝徐秋华招招手,「你来吧。准备好了么?」徐秋华踮起一只脚的脚尖,在光滑的木制地板上蹭了蹭,试了试鞋子前掌的摩擦力。他深呼吸了一次,向马鑫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舞者张开双臂飞旋着扑向他所站的位置,让他一阵头昏。听到音乐的节拍,他条件反射地抖擞起精神,提住一口气,迈步从斜线方向穿过舞群。

    走了没两步,只听马鑫说:「停下!」

    徐秋华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提起的气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难受。

    马鑫说:「徐秋华,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演员,不是舞蹈演员。」

    徐秋华尴尬地笑了一下:「嗯,是呀」

    「你走过舞群的时候要自然,要像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人,迈着普通人的脚步前进。不要出现类似舞蹈的动作。」她学着徐秋华的样子走了几步,「不要做出这个样子来。」

    「哦我明白了。」

    群舞演员中传出女孩子「吃吃」的笑声,和窃窃的低语:「哟,了不起死了高深得不得了呀艺术总监」

    马鑫顿了几秒钟,那些窸窣的谈笑并没有自己停止。她突然吼道:「大家集中思想!」

    舞群安静下来,女孩子们的目光斜瞥向站在答录机旁边的编导。马鑫抿了一下嘴,说:「重新来一次。投入点。」说着伸手按下播放键。在音乐响起前的一瞬间,离徐秋华最近的女舞者摆着准备起舞的姿势,脸上凝着投入的表情,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冷冷的字:「装什么艺术家的样子」偶尔进入耳朵的那几个字,似乎骤然箍紧了徐秋华的腰腹,使他的呼吸不畅。

    徐秋华回到家时,童悦达正在起居室里摊开了一桌单据用计算机加数字。看到他从门前飘过的身影,童悦达笑吟吟地起身追出去一迭声地问:「跳舞跳得开心吗?排练很累吧?要不要先洗澡?想吃什么?」

    徐秋华一边摇着头,一边走进卧室,把包随手往旁边一丢,扑倒在床上。

    童悦达跟到床头,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吻了一下,揉着他的脑袋说:「嗯,汗味!很累了吧?先睡也好,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再洗澡吃东西。我买了鸦片鱼头,等会儿做汤吃,然后再炒些荷兰豆,放些火腿丝在里面,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想吃鱼头汤,」徐秋华喃喃地说,「也不想吃荷兰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不舒服?」童悦达关切地说,「胃又难受了?给你煮些粥吃吧?」

    「我没什么不舒服,就是什么也不想吃。我没什么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什么?」

    「嗯。就一会儿。」

    童悦达给他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门,回到起居室继续做手头的工作,不时支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他加完最后一笔钱款,填写完数字,看看手表,已经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他忍不住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几乎立即听到徐秋华的声音:「我还没好,让我一个人再待一会儿好吗?」童悦达见他仍然以刚才的姿势趴在床上,说:「这样睡多不舒服啊。换上睡衣好好睡一会儿,也好舒服一点。」

    「我不是想睡。我只是想安静一会儿。」

    童悦达心中隐隐不安,走到床边坐下,关切地抚摸着他的手说:「你真的没什么不舒服?」

    「完全没有。」

    「有什么心事?」

    徐秋华沉默了一小会儿,一口咬定说:「没有啊。」

    「有什么心事可别一个人闷在心里,闷要闷坏的。说出来,即使我帮不上什么,你也会舒服一点。」

    「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呐!」徐秋华不耐烦地支起身体挥手驱赶童悦达,」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瞎想些什么!」

    童悦达愣了一下:「那我烧饭去了。」他关上门,抱着两臂望着走廊柱头的雕花思索了一阵,低头叹了一声,举步往厨房走去。

    他独自吃过午饭,在桌上留下纸条,告诉徐秋华饭菜都已做好放在厨房小桌上,想吃的话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可以。在纸条的最后,他署名「等着听你唱歌的人」。但是他也吃不准到晚上徐秋华是否会恢复常态。在「落樱」餐厅的时候,他越想越不放心,用餐厅的电话机给萱萱打了个电话。

    萱萱在电话里尖声说:「哎呀!阿达你怕什么啦!马指导说他很聪明很卖力的!又有气质!人家对他印象很不错!」

    「是吗?可我总觉得噜噜他有点不对头。」童悦达说,「你听到这话是昨天她离开我们家时说的还是今天从她那里听来的?会不会她对噜噜期望很高,然后逼得他太累?」

    「那个我搞不清楚了反正是她对他很满意。」

    「听我说,噜噜今天看上去不对劲。如果参加舞蹈排练弄得他这样,还是不去的好。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那个艺术总监现在对噜噜怎么样,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搞得不开心。」

    「不会的啦!噜噜这么讨人喜欢,人家也不是小孩子」

    「话是这么说,你能不能帮忙去问一问。」

    「你就不能直接去问他自己吗?你和他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明说的?」

    「只是我自己的感觉。他不愿意说。要逼他说也许他会说,但他肯定会更难过。我不想逼他,更不想他难过。」

    「唉,你想得好多!你好烦人!要不我把电话给你,你自己去问。」

    「这也不太好。我和那个马指导没什么交情,她可能只是说些客气话。还是你去问比较方便,她比较可能对你说实话。」

    「那」萱萱老大不情愿地说,「好吧等我做完头发以后行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童悦达心想。他马上说:「行,没问题。还有,以后你能帮我去他跳舞的地方看看吗?我可能不方便过去。但是不要让他觉得你是特意过去看他排练的,好吗?」

    「好啦!好啦!知道啦!」

    「那就谢谢了。」

    「谢就免了。记得请我吃小肥羊火锅。」

    「呵呵,没问题。」

    武志正端着一缸腌墨鱼站在一边,听到童悦达放下电话,连忙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便感觉到背后注视的目光。他干脆放下腌墨鱼缸,大大方方地在水斗边洗手,一边笑嘻嘻地说:「哟,童老板,没想到你‘朋友'叫噜噜啊?叫这么可爱的名字,人一定也很漂亮吧!」

    童悦达矜持地笑了一下:「喜欢的,就会觉得漂亮吧!」

    武志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她肯定很幸福吧?」

    童悦达手指抹去电话键盘间积的细尘,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说:「希望是这样吧!」

    烟气蒸腾,觚盏交错。「落樱」的生意好得童悦达亲自上场开票收银。繁忙的工作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暂时忘记忧心的事情。童悦达手头稍事停当,抬头一看钟,竟然已经过了八点半。一摊一摊的食客在喝酒聊天。饭店里进出的人慢慢少了下来。服务生川流不息的速度渐渐放缓。他算计着徐秋华在花园饭店的舞蹈课已近结束,抓紧时间给舞厅打了个电话。不料舞厅的领班说他已经上完了课走了。再拨徐秋华的手机,却一直是关机。他又拨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却没人接。他不甘心,又拨了一次。铃声一声一声地响,仿佛一下一下收紧了扣在他喉咙口的绳子。

    突然,电话被接了起来:「喂?」那一头传来徐秋华略带沙哑的声音。

    童悦达松了一口气,竟然一时无语。

    「谁?你是谁?」电话那头传来徐秋华的诘问,语气中含着恐惧。

    童悦达忙说:「是我呀,噜噜。」

    徐秋华似乎惊魂方定,声音中仍然带着颤抖:「怎么回事?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既然你在我就放心了。」

    「哦我还以为出鬼了」

    「呵呵,这世界上哪里有鬼?你什么时候开始怕鬼了?」

    「我才不怕鬼哪里来的鬼?」

    「就是么!上海人这么多,房子这么贵,连人都没地方住,鬼住在哪里呢?对了,听声音你今天很累了吧?」

    「我再歇一会儿就去眠火唱。」

    童悦达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很累就不要去了。今天不是周末,客人不多,USA一个人唱也差不多了。」

    徐秋华截然地说:「我会去的。我没事。你放心。」

    童悦达放下电话,发现武志正从料理台后注视着自己。他指了指料理台前吃寿司的男女,翘起拇指,向那男孩投以鼓励的微笑。武志眯起一只眼睛,举手做「加油」的姿势。他无论何时都在微笑,无论什么人都会瞬间注意到他那阳光般的热情微笑。童悦达觉得心里微微地平复下来。他整理好东西,把收银机交给收银员,穿上外套,一头钻进凛冽的寒风里,独自往「眠火」走去。


9

   「这是太公的这是太婆的啊,妈妈,太婆的妈妈叫什么呢?」

    「傻瓜!没读过书吧!连这个都不知道!太婆的妈妈当然叫太太婆。」徐祖亭十二岁的孙子凯凯仰起下巴,很不屑地对比自己小三岁的表弟阳阳说。

    阳阳抿着嘴嘟哝着说:「为什么叫太太婆?为什么不叫太婆婆?」

    凯凯一时失语,推开弟弟,用大人的口吻说:「自己一边玩去,慢慢想。」

    阳阳没有反击哥哥,自得其乐地翻开一个又一个装锡箔的红纸袋,一字一顿地读上面写着的故世的人的名字。他慢慢念道:「童——悦——达——之——祖——父」他抬起头看看哥哥,见他正专心地看着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致,又转向自己的母亲,发现她已经在空气沉闷的车厢中睡着,于是拉着徐美珍的袖子问:「二舅婆,童悦达之祖父是我们家什么人啊?」

    「小孩子别多问了」徐美珍心神不定地把纸袋塞到大塑胶袋的最下面,顺手塞给他一个橘子,「吃橘子吧。不要在路上念死人的名字。他们会一路跟着你,甩也甩不掉。」坐在她身旁的徐美英将忧虑的目光投向姐姐美珍。美珍微叹了一声,双手合十默念「南无阿弥佛」。美英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朝车窗后瞄了一眼。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冻雨,小颗的冰珠打在车窗玻璃上,又很快弹落地面,被后来车辆的轮胎辗碎,化成污浊的冰水流淌在高速公路单调的沥青路面上。

    开往乡下祖坟的面包车坐得很挤:徐美珍和徐美英姐妹,徐祖亭夫妇,他的儿子徐兵和女儿徐敏以及他们各自的三口之家,美英的还在上学的女儿,还有美珍和美英隔夜准备好的大堆的食物和祭品。徐兵只比徐秋华小半岁,和父亲长得活脱似像(沪语:非常相像),正在后座上和妹夫聊着足球彩票的内幕交易。美珍没有生育,对孩子却比谁都有耐心。但是今天从凌晨一出门开始她就始终陷于焦虑之中。

    在家里的时候她好几次对长兄徐祖亭提起徐秋华的事情。徐祖亭长得跟父亲徐长海非常像,上了年纪以后方正的脸形外也像父亲一样挂上了两团松弛的肥肉。

    「他很不对劲。」美珍说,「人呆笃笃的,看东西飘,眼神不在一条线上。」

    徐祖亭完全不以为然:「他可能是开始老花了,该配眼镜了吧?」

    「眼睛老花?老花的人很多,没见什么人会突然变得呆笃笃的。他那样子,整天就像隔夜没睡醒一样,萎头萎脑的。」

    「嗨!这个你也要担心?他呀,准是白相(沪语,玩)得太累了。他不是整天跳跳舞唱唱歌的么?一直白相也要累的。」

    美珍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以前也是跳舞唱歌的,可以前没见他这样啊。」

    徐祖亭不耐烦地说:「人要上年纪的么!他都四十多了,不是小青年了,精神当然也就没有以前好啦。还有,听说他现在在跳高级的舞了。」

    美珍彻底弄糊涂了:「什么叫高级的舞?」

    这下徐祖亭也说不明白了:「就是就是很多人在一起跳的,一群女人跑过来跑过去,噜噜在她们中间。」

    美珍迷惑地说:「我搞不懂。」

    徐祖亭咧嘴笑道:「我也不懂。那东西谁能懂?」

    「那你怎么知道的?」

    「也不是我特意去打听的。我有个麻将搭子,住在里小剧场那边的弄堂里。我最近几次去他家,路过小剧场排练的地方,在窗外顺便看几眼,正好看到噜噜也在排练的人当中。开始我还不敢相信呢。哟,那个管他们排练的女人真凶呀!」徐祖亭绘声绘色地讲着,美珍眉间的愁云越来越浓。徐祖亭接着讲道:「可是她再凶,人家那些正式的演员都是老油条了,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只有噜噜一个人拼命地在卖命。这么冷的天满头大汗。他自己要‘作'自己,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的呀。」

    美珍惴惴不安地说:「也许是他和那个人之间有什么事情。」徐祖亭拍摸着自己浑圆的肚子,烦躁地说:「别提那种事情!那种事情别人更没法知道了。要不是妈妈当时看不惯和他交往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让他早点结婚生小孩,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人呐,不结婚就是要出怪。」

    美珍听他的话刺耳,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徐祖亭知道话说得过头,只好耐着性子说:「别为他担心啦!他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能像个孩子一样整天靠你去为他操心吗?他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和那个人在一起不是过得也挺乐惠吗?我看你啊,别整天瞎操心别人啦,自己保养保养身体算啦。」

    美英见美珍被他抢白一通,憋了一股子气,想上车后再和哥哥理论一番。但美珍阻止了美英。她不想在小辈和外甥女婿面前谈论徐秋华的事情。

    车轮滚滚,雨声扑朔。车上的人渐渐沉入梦乡。见旁人没注意,美珍悄声对美英说:「我昨天梦见妈妈了。」

    美英吃了一惊:「是吗?我也梦见了。」

    美珍不安地说:「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穿着大襟的布衣服,站在两幢房子当中。」

    「什么房子?乡下的老房子?」

    「不是,是洋房。」

    美珍的脸上更添几份不安:「她从来没有住过洋房呀?」

    「我也觉得奇怪。」美英说,「我没听见她说什么,但是我觉得她是想进去,但不能进去。你梦里妈妈说了什么吗?」

    美珍忧虑地绞着棉外套的拉链,说:「我梦见她对我哭,说隔壁老头子很凶,老是骂她,和她吵。我看她穿着打扮像是还可以,但是脸上很悲苦。我梦里头就在想,隔壁戴家和金家都没有老头子,什么老头子会对她凶呢?想着想着突然想到这是在做梦,然后就醒了。你说会不会是骨灰塔里葬在她旁边的恰好是个老头子,要欺负她?我记得她右边是爷爷奶奶和爸爸,都是自己人。你还记得她左边那个穴位是什么人吗?是不是个老头子?」

    「不是的。」美英肯定地说,「也是个老太。上下也没有老头。去年我还留意过。我拜自己家的祖宗的时候还特意心里默念,让他们邻居几个好好相互照应。肯定是没有老头。」

    美珍喃喃地重复着:「洋房老头」她嘴唇蠕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定在齿尖,微微颤抖。

    美英看了姐姐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裹紧了自己的棉外套,失声说:「不会吧?怎么可能?童家那老爷爷」

    美珍用胳膊肘捅了捅她:「不能说!不能讲到他。我们还在路上呢。他会跟过来」

    美英会意噤声,低头看着窗外飞速掠后的柏油路面。

    到达陵园,徐家的老老少少在存放家里老人的骨灰的塔陵里祭拜过,按照故乡的习俗,拿了黄酒和鞭炮到陵园空地上,洒了一圈酒,然后在这个圈子里摆好了鞭炮。孩子们兴奋地抢着去点,仿佛提前进入过年状态。女眷们集中在焚烧锡箔的铁桶边,念念有词地投下一个又一个用墨笔写着先人名号的大红纸袋。

    徐美珍特意在其它人走开后,把最后一个纸袋投入快要熄灭的余烬中,美英用手套扇着火,嘴里哼唱般反复地念:「童家爷爷菩萨保佑你呀!我们来给你上供啦别缠着我家小弟呀。」美珍轻声念着:「童家爷爷我家小弟进了你家门,我们是一家人啦保佑保佑我家小弟吧小弟不懂事情不知道孝敬你,这件事情由我们来吧你别担心没有子孙身后寂寞今后徐家祖宗有的,不会少了你一份的呀这些钱你拿去用吧想要什么就托梦来吧保佑他们两个平平安安身体健康,保佑保佑吧」

    暗红色的火舌慢慢从灰烬中窜起,一点一点吞噬了红色纸袋,散落的锡箔在烈焰中卷曲碎裂化为黄色粉末,然后火焰又慢慢匍匐下去,隐身在灰烬中。美珍的嘴唇一直不停地蠕动着,但声音很小,即使近在身边的美英也听不清。美英靠近她轻声问:「你说他收得到吗?你只写了他孙子的名字和他老人家的称呼,没写他的名字。会不会被野鬼拿了去?」

    「他肯定记得自己孙子的名字的。他看到了肯定会来收的。」美珍平静了许多,声音逐渐恢复平缓,却又犹豫地说:「可是,不管怎么说,童家毕竟是绝后了呢。我们再怎么祭拜他,对他来说还是外人。」

    「那还能怎么办?」美英说,「总比不拜他好吧?」

    「他收到锡箔就会放过噜噜吗?」

    美英回头看着美珍说:「凭什么他非要和噜噜过不去?先不说噜噜和小童是谁找上谁就算是噜噜先找小童的,小童也可以自己管自己结婚生儿子,不理噜噜就是了。是小童他自己不想结婚。童家绝后,责任在他自己。」

    美珍阻止了妹妹的怨言:「在这地方,可别说这种话。我们家人这样想,但人家总觉得自己的孙子好,人家可不会像我们这么去想。还有一件事,童家爷爷过世的时候谁知道呢!唉!要是搞清楚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心就不会老是这么悬着了。」

    提到那件事情,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声念起佛号。烧热的锡箔灰在热气中腾起几个旋,很快被细细的冷雨浸湿,落进结着冰的泥水坑。两个女人一高一低地念着,重复着歌词叠句般抑扬的祈祷声,和着塔陵旁喇叭里播放的般若波罗密经的梵唱,随着冬至的寒风送向阡陌交通的光秃秃的田野。

    气象预报里的最低温度才刚到零度,但自从天气变冷以来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太阳露过脸。湿冷的空气钻进从头到脚的每一条缝隙,凝固在那里,冰得人手脚僵硬。即使拼命活动一阵,身上有了点热汗,那点热气也很快消失无迹,只剩下黏湿的汗水,同空气中的湿气一起重新把人冻得更加僵硬。

    童悦达觉得刚睡下没多久,被子里便钻进一股冷气。然后是徐秋华起床的窸窸窣窣声。他揉揉发胀的头,勉强撑开眼皮,眯着眼睛看了几秒钟,才看清闹钟指着七点多。

    「噜噜」他迷迷糊糊地问,「又这么早去?你才睡了四个钟头。这么下去你身体要吃不消的。」

    徐秋华温和地说:「我排练完会回来睡午觉。你再睡一会儿吧。」

    童悦达从被子里伸手拉住了徐秋华的手腕:「早上这么冷,其它人都迟到,就你一个人到了有什么用?还不如陪我再睡一个钟头。」

    徐秋华的声音立刻下降了二十度:「你什么意思?你来看过了?来了怎么不打招呼?」

    童悦达老实说:「是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还告诉你什么?」

    「呃有十几个女演员,几个男演员昨天和前天你们都在练一个场景,那些男演员应该抱着你的腿把你托起来,不过排练不太顺利,大家都很累。大概就是这点。」

    「你让人监视我?是谁?萱萱?」

    「这不能说是监视吧?我怕你太累,或者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又怕排练的地方多数是女孩子,不许外面的男人随便进去!」

    徐秋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的腿是我自己的腿,谁托它和你没关系,懂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呵呵,是我早上起不来,所以」

    徐秋华甩开童悦达的手,不听他缓和气氛的辩解,几步冲进洗手间,「砰」地关上门。

    童悦达在被子里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直到疼痛超过了他大叫「我这傻瓜」的冲动。他放下手,看着天花板愣了一阵,急忙起身穿上衣裤。他匆匆拉开洗手间的门,徐秋华正准备出来。两人碰个脸对脸。徐秋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灰色的冬天。

    「怎么?」他一扬眉毛,「今天总算早起,要亲自去监视我了?」

    「我怎么会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童悦达说,「我是要问你,你今天还会和我一起去麦德龙买东西吗?」童悦达有一张麦德龙超市的会员卡。他每月固定时间和徐秋华一起去采购给饭店和家里用的杂货,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好几年了。

    「我要去排练。」

    「排练回来呢?」

    「我想一个人歇一会儿。」

    「哦」

    徐秋华避开童悦达,灵巧地在他身体和门之间的空隙里游移。

    「我是童悦达。」

    「啊!老板!」武志几乎是在一秒钟内达到了清醒状态。

    「你今天有空吗?」

    「要我做什么?」

    「我要去买点东西。你来帮忙搬一下东西好吗?」

    「呵呵,我最喜欢买东西!当然好啦!我到哪里来找你?」

    听到男孩的爽朗的笑声,童悦达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掠过一缕灿烂的阳光。他用力眨了眨眼,目光在屋里四下寻找着地图:「你那里能坐到地铁啊!」

    「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童悦达的目光刚才正巧扫到徐秋华留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他捡起手机寒进自己口袋,告诉电话里的武志让他在离麦德龙最近的地铁站等。

    他放下电话,再次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雨仍然从灰色的天空里断断续续地落下。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21:56:01 | 显示全部楼层
10

    武志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约定的地点。童悦达在超市门口出示会员卡登记的时候,武志已经左手拖右手推地一前一后拉着两部手推车,看上去兴高采烈。他穿着运动鞋、宽松牛仔裤和军绿色尼龙面棉风衣,拉链敞着,露出里面鲜艳的黄色薄绒衫,戴着一个粗绒线编织的帽子,帽顶用绒线绳随意地一束,从脑后垂下来。既轻巧,又暖和。

    童悦达失笑道:「这么高兴啊?」

    「买东西当然高兴。」他挤挤眼睛,「更不用说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用担心下半个月没法过日子。」

    「可买来的东西不是给你的。」

    「我知道。我注重过程,结果我无所谓。」

    「是吗?」童悦达的话尾音上扬。

    武志不好意思地嘻笑着说:「不过当然工作的结果我也会注重的,呵呵呵呵」

    他们走进超市,在成排的巨大货架之间,按照购物清单上货品的类别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搜罗过去。去污粉、洗手液、卷筒纸、垃圾袋、袋装红茶、大袋的雀巢柠檬茶、胡椒粉、调味品、精制油各种货品一堆堆落进手推车里。

    武志咂着舌头说:「童老板,你除了开饭店酒吧,还开超市?」

    童悦达笑道:「这话什么意思?」

    「超市里什么东西在哪里,你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亲自安排的一样。」

    「我常来这里买东西。来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武志笑嘻嘻地说:「没想到你这么有钱,还自己来买东西。」

    「我最早就是从采买东西开始入行的。现在习惯了,还是喜欢自己买东西。」

    「你买这么多东西,一个人拿不了吧?有人帮你?」

    「是呀。」童悦达答着,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和善的微笑渐渐平服了下去,忧虑凝上了他的眉头。

    武志仍然笑嘻嘻地问:「有人陪着买东西,心情会特别好吧?」

    「嗯。」

    「那个人是徐先生吧?」

    童悦达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武志蹲着身,从货架下拖出两罐黄桃罐头,拿在手中细看价格,无视童悦达尴尬的脸色,仍然如春风一般轻快地说:「看这个!在打折呢!」

    童悦达缓缓地说:「你为什么说是徐秋华?」

    「我猜的。」武志举着黄桃罐头说,「很便宜呀!要买一些吗?做色拉可以用得上。」童悦达失笑说:「你怎么会去猜这个?」

    「我听他说他借住在你家里,我想你不会让他白住吧?所以我就顺口说是他。我猜对了吧?」

    童悦达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说:「没猜对。其实是我陪他买东西。」

    「是吗?」

    「他以前在餐厅做采购,我不上班的时候就给他打下手。」

    「那时你上什么班呢?」

    「推销净木器。」

    「然后呢?」

    「然后我运气比较好,做上了餐厅经理助理。」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做上了经理。」

    「后来呢?」

    「后来我攒了一些钱,盘下了这家店。」

    「好厉害呀!真了不起呀!从打工仔到老板呀!」

    「上海有的是可以赚钱的地方,只要努力工作都会有回报。你年轻,好好干,机会等着你呢!」

    「嗯!」武志兴奋地说,「从今天起童老板正式成为我的偶像」

    童悦达指着罐头说:「这黄桃罐头太大了。打开后一次用不完会坏掉,还是别买了吧。」

    武志咧嘴一笑,把罐头放回货架上。他们每人推着各自的购物车沿着货架朝前走。没走几步,武志又忍不住地笑。童悦达问:「你笑什么呢?」

    武志说:「和偶像走在一起很激动呀!」

    童悦达半开玩笑地说:「什么偶像偶像的。我又不是流行歌星。」

    武志认真地说:「崇拜对象就是偶像!我就是崇拜童老板这样踏实能干又平易近人的人。」

    「能干不是放在嘴上说的。」

    「当然忍不住要说啦!你看你当年给徐先生打下手,现在你是他的老板了,你可比他强多啦!」

    童悦达微叹道:「人是不能这样来评价的。他有很多内在的长处是我及不上的。」

    「是吗?哪里的长处?」地※狱→19★层№整△理

    「他表面温和,但实际上很坚强。他是个认真的男人,有股拼劲,即使再困难也不轻易认输。」

    「哦?真的吗?我怎么没有发现?」

    「那是你没有注意观察,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发现。」

    武志刚要辩驳什么,童悦达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听出那是徐秋华的NOKU的声音,他掏出手机,看到那跳动的号码,犹豫了几秒钟。周围路过的人和武志一样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清脆的铃声在超市柔和的背景音乐中响得刺耳。童悦达下定决心,走开几步,按下了「通话」键。

    在他听电话的时候,趴在手推车扶手上的武志一直带着单纯而热切的笑容望着他的背影。

    徐秋华掰住男舞蹈演员的胳膊,攀着他们的肢体,被他们举起在半空。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舞者的裤腿上留下了徐秋华重重叠叠的脚印。在没有开暖气的排练厅里,他的额角早已流下汗水。他偷眼望下,手脚松散地缚着绳子的女舞蹈演员李娜以轻盈的舞姿穿过男演员们身边,在他身下的空间摆出造型。

    「停!」马鑫不耐烦地拍了几下手,「你是他的思绪,要表现他的困扰和痛苦?是困扰和痛苦!你这么轻飘飘的像个什么样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跳舞不只是腿在跳,要把心放在里面!」

    徐秋华小心翼翼地从男舞者身上爬下来,歉意地掸去身边一个男舞者身上的尘土。臂膀结实的年轻男子大度地报以微笑。

    然而李娜却不买马鑫的帐,啪啪地把绳子从胳膊上捋下来,用脚狠狠地踩。

    马鑫冷冷地说:「怎么?还是不明白?如果真的不明白我可以再教你一次。」

    没有料到李娜当场就发了脾气:「你再教我也不会明白。你编的这个动作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她用脚尖挑起绳子,小腿停顿了一下,唰地踢了一个漂亮的片腿,把绳子甩在徐秋华头上。她挑衅地看着徐秋华说:「喂,我不是你的‘思绪'吗?你自己来‘思绪'、‘思绪'看看!」

    马鑫提高了声音:「我教了你那么久,你根本没把要领放在心上。你在想什么?」

    李娜也不甘示弱:「我想什么和你没关系,你编那些动作的时候为我们想想好不好?我们是人哎,不是机器!你要求那么高有什么用?舞台上谁会看到这种细节?」

    徐秋华尴尬地收下绳子,一圈圈往手腕上绕,勉强笑着打圆场:「那个我们可不可以再试试别的方法?肯定应该有解决办法的」

    李娜冷笑一声:「你别瞎起劲,她不会听你的。人家是艺术总监,人家要来艺术的!」

    马鑫圆睁着眼睛,大声说:「舞蹈是艺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台上背后伸伸胳膊伸伸腿地扭来扭去算不上是舞蹈!那是摆一堆花瓶被人看。老跳那些联欢晚会的套路有什么出息?你永远只是个花瓶!」

    李娜不屑一顾地说:「哼,艺术什么呀!当花瓶还有津贴拿呢。你这里呢?吃力不讨好!花瓶怎么了?花瓶就有人爱看!」

    马鑫猛拍一下音箱盖子:「李娜!你到底还跳不跳!」

    李娜甩下一句:「拽什么呢!谁稀罕你这种没人看的东西!」说罢,扬起下巴走进排练室边的更衣室,「砰」地关上门。

    马鑫气得脸色发白,强压下即将爆发的怒火,问一个男演员:「肖斌,团长呢?」

    肖斌老实地回答:「团长开会去了。」

    其它男演员轰地嘻笑开来。

    马鑫的怒火爆发到了最高点,「砰」地敲开答录机的「开启」键,抽出磁带,怒气冲冲地走出排练厅。

    男演员们嚷嚷着「收工喽!收工喽!」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其中一个人对留在后面的徐秋华说:「哎?你不走?那你记得关窗关门。」

    徐秋华保持着笑脸对他点头。

    一眨眼间人走光了,只留下空空的排练厅。大幅的镜子里照出徐秋华孤独僵硬的笑脸。他慢慢地放松脸孔,笑容沿着他的脸孔一点点滑下,消失在他微敞的衣领里。

    风吹着,门随着一点点合拢,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势不可挡地「砰」地一声关拢。门背后的镜子和大幅的排练镜交相映衬,折射出无数个徐秋华的身影,在虚无中排成寂寞的长队,一点点变小,一点点变模糊。他上前几步,那长队的身影随着摆动几下,仍然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那几个字眼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花瓶」、「没出息」、「没出息」、「花瓶」、「一辈子没出息」。

    更衣室的门开了,李娜已经换上了时髦的毛衣和低腰紧身牛仔裤,扭着纤纤细腰,沉着脸走出来。看到徐秋华仍然在排练场里,她特意踏响步子从他身后绕过去。她走过徐秋华身后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正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无神的脸。

    李娜顿了一下,放柔了声音说:「还没走啊?」

    徐秋华低下头,慢慢转过身:「不好意思,刚才都是我多嘴,害得马指导对你翻脸」

    李娜忙笑说:「哎,那不管你什么事情。我不是针对你的,你别介意。我只是太讨厌那个女人了。不光是我,队里的人都讨厌她。别人只是比我忍得住罢了。」

    「她是有点严格」

    「光是严格也就算了。主要是受不了她那个臭德行。她老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多么重要,老觉得现代舞是多么多么高尚的事业。其实谁在乎呀!演来演去,芭蕾里面也就是个天鹅湖票子卖得出去。其它专门的舞蹈演出有什么人看呐?观众只要看见在台上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热热闹闹的就行了。我们是歌剧院舞剧团嘛!你能做几个讨彩的技巧动作就会有人鼓掌。你跳的舞蹈有没有思想,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越是辛苦排练出来的东西,越没有人看,还要倒贴钱!」

    也许是积怨多时,她说得起劲,索性放下包,双手一撑跃上七杆,肆意地分开腿地坐着,手指绞缠着自己的头发。她说:「这种演出肯定要赔本的。我们这么多天排练下来,每个人排练补贴一共只有三百块。我们这儿有的女孩子在夜总会一晚上就能挣不止这个数。现在剧团改制承包了,就算她再省,到时候卖不出票子不是铁定还得赔?我们团里过去的演出除了有拨款的定点剧码以外没有一个不亏钱的。好久没有人排练舞剧了,更不用说还是没什么情节、服装也很单调的现代舞。谁都不想排,可是她偏要排。你说她不是没事找事吗?」

    徐秋华愣在那里,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她突然歪过脑袋看着徐秋华,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吧?马鑫这个人心理很变态的!她就是要做些让人家不痛快的事情心里才高兴。她原来是芭蕾舞团的尖子演员,出过国,但是后来膝盖和脚踝都受了伤,不能再跳了,只好回国。但她一心想搞点名堂出来,一直在广州、北京这些大城市里找机会。她自己不能再跳了,所以特别嫉妒年轻、条件好的女演员。整天当自己是个人物,动不动就挑人家的刺。你想,就凭她一个人,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她根本不会搞关系,也没有背景,谁会理她?她到现在也没有结婚,连男朋友也没有。」

    一旦说到男女关系之类问题,李娜的兴趣就更高昂起来。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干脆开起了八卦新闻专场。她接着说:「听说有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追求她,给她安排了一套别墅住着,买了一辆本田让她开着,抱来两只大丹麦犬让她养着,可是她就是不安心,宁可不要别墅和汽车,硬要人家给她赞助五十万,带着这笔钱到我们团里来做艺术总监,把男人撂在一边,扑在团里一心要搞出这个舞剧来。其实团里也没什么人看得上她那套东西。在目前根本就没有搞现代舞的气氛。靠你一个人和五十万赞助又能成什么事情呢?要不是团里缺钱,领导看中她带来的这笔赞助费,谁会要这么个总监?五十万给演员发发排练补贴、添置道具、租用场地,很快就会用完。你看吧,等这五十万光了,她肯定落得个既没男人又没事业的下场。谁让她这么不识趣呢!就算她身材还不错,上海滩上漂亮女人多的是,比她年轻的女孩子一拨又一拨,只会越来越多。哪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想找个有钱的男人?她不看住自己的男人,被人家抢去也是活该?她顶着个艺术总监的空名头还整天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好像自己在搞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凭什么她看我们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有啥了不起的呢?唱歌跳舞的人,不就给别人看个热闹么?我才不理她呢!」

    看到徐秋华愕然的样子,李娜嫣然一笑:「你呀,被她盯上也算是你倒霉。你还有别的什么挣钱的门路吗?靠她这里肯定是不行的。」

    徐秋华疲惫地笑了笑:「我在朋友的饭店里帮帮忙。有空过来玩。」他掏出一张「眠火」的卡片递给李娜。李娜接过卡片一看,惊叫道:「啊?是这一家!听人说装修很洋气的!里面外国人也很多的!早就想去了。」她顿时换上媚眼,拉住徐秋华撒娇说:「你朋友是老板?有打折卡吗?」

    徐秋华微笑说:「没关系,你和老板说是我朋友,可以打折的。」

    「那先谢谢啦!你这人还是挺‘上路'的(沪语:识趣,容易相处)。别上她的当给她白白卖命啊!我先走了,拜拜!」

    李娜跳下把杆,哼着歌一扭一扭地消失在走廊里。

    排练室的门缓缓地关上了,留下徐秋华独自一个人。他双手抬起,用绳子箍住额头,十指插进头发,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张嘴无声而艰难地呼吸。

    那种感觉又抓住了他。那不是排练多时的rou体的酸痛,而是来自不可知处、聚拢于他的身体内部、无形无色而又挥之不去的空洞。他感觉自己全身正在一点点被抽干。他垂头丧气地走到把杆边坐下,双臂围住膝盖拢在胸口,越围越紧,紧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仿佛要把身体内部那种被抽空的痛楚从肋骨的缝隙里挤出去。他想要奔跑或者大叫,却又虚弱无力,胸中如有猛火在燃烧。他克制不住喉咙里的哽咽,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童家的洋房里,桌上放着已经凉了的饭菜。童悦达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徐秋华「砰」地推开大门,走进起居室,四下一望,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操起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冷水。

    童悦达放下手头的房产报,高举徐秋华的手机说:「先听我说明白——你别激动!不是我故意要听你的电话,是你自己又忘记带了,而铃声一直在响,我想肯定是要紧事情」

    徐秋华咕嘟咕嘟地灌下一杯水。

    童悦达举着手机说:「果然是要紧事情,人家说你试镜通过了,叫你去演电影。你打个电话给他们吧。他们等着你的回音呢。」

    徐秋华放下水杯,目光扫视着室内,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然后到窗台,就是无视童悦达的眼睛。他抢上几步抓过窗帘,把上面缚着带流苏的绳子解下来,在两手间绷了几下,点头说:「唔,这个可以!」

    童悦达把手机伸到他耳边:「高兴了吧?人家要你去演电影,快点回复人家吧!」

    徐秋华推开童悦达的手,递上手里的窗帘绳说:「来吧,帮个忙把我绑起来。」

    「什什么?」童悦达大吃一惊。

    徐秋华不耐烦说:「哎呀,这个你还不明白,把我绑起来吧!」

    童悦达愣了一下,故意歪着脑袋一边打量他一边摸着下巴说:「我可从来没料到你还会喜欢这一套。在浴室里还是卧室里?呵呵,这么冷的天,难得你有‘性'致。我们有多久没」

    「不是这个意思!」徐秋华截然地说,「我是要试一下一个动作。我觉得这样应该能行。」

    童悦达大吃一惊:「为什么?」

    「就是为了完成一个舞蹈创作的要求。」徐秋华认真地说,「你来不来?」

    童悦达笑道:「我怕听到你哼哼会控制不住自己。」看到徐秋华脱掉外套,开始把绳子往身上比划,他逐渐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而且我最看不得你受苦。」

    徐秋华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没听见我说吗?我已经说了是为了体验一下!」

    童悦达反驳说:「你没听见我对你说人家打电话约你去拍电影吗?」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说你通过试镜了,等你回复。」

    「你怎么说的?」

    「我说等你回来才能决定。」

    「那你就告诉他们我不去。」

    童悦达不满地说:「噜噜!你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很想去拍电影吗?」

    徐秋华高举双手说:「听好了!我现在不想去想那个该死的乌七八糟的电影,那种胡编乱造的玩意儿拍出来也没人看,只会给人看笑话,像以前的那些一样!要做就要做好。我不要做给人看看玩玩的花瓶!」

    「好啊?」童悦达一步步走近他,「第一,你不是花瓶。第二,我也想做好每一件事。所以我首先不能让你做这种荒唐的事情。」他趁机一手搂住徐秋华的身体,一手抓住绳子扯下。

    「放开我!你懂什么!」徐秋华死死扭住他的胳膊,紧抓着绳子,「我在做我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童悦达用身体的重量把徐秋华按倒在沙发里。他的脸被挤进沙发的最深处,呼吸中有那沙发布里残留的阳光的气味。他仍在断断续续地抽泣,紧紧地团起身体,好像恨不能变成一张薄纸插进沙发缝隙中去。

    童悦达整理了一下扭打中弄乱的衣服,在他身边坐下,忧虑地看着徐秋华弓起的背,叹了一声。

    「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童悦达问,「你这是干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把你弄成这样呢?」

    徐秋华从沙发布的缝隙里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童悦达俯身抱住他的肩头,温柔地吻着他的后颈说:「那就休息休息,不要干了。」

    徐秋华啜泣着,喃喃地重复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11

    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徐秋华还算平静。他帮童悦达整理买回来的货物,登记账册,计算价钱。童悦达做了饭。他们两人坐在桌前默默地吃着,努力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不管出自什么原因,他们碰上艰难的事情了。

    说到艰难的日子,童悦达和徐秋华并不陌生。在他们交往的这将近三十年里,曾经有过远比现在更艰难的时刻。

    那时徐秋华才回家不久。

    徐秋华并非心甘情愿地放弃演唱生涯。虽然流行乐坛永远不缺漂亮的新面孔,而他已经过了青春偶像年龄上限,但他的音乐事业成绩还算不错。那些年他灌录的几首单曲被收在几张销量颇佳的翻唱流行歌曲合集中出版。在各地的综艺晚会中,他也算一张熟面孔。私下赞他歌艺和人品的人很多,没有人认为他的实力比那些大牌明星差。但是他只唱自己喜欢的歌,而且当时歌坛处于阴盛阳衰的大势下,所以始终没有大红大紫。

    也有人说他不很红是因为私生活太干净,没有给记者关注的余地。据说他早年在音乐茶座中演唱时曾经交往过一些女友,可是不但交往的时间短,也没有后续的发展或私生子之类曲折的情节,即使初出茅庐的菜鸟记者也不会选择那些无法吸引读者的材料。

    渐渐的,有人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他再也不曾有过亲近的女友,每到一处新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给某人打电话报平安;深夜演出结束以后其它人去迪斯科舞厅或茶楼宵夜,他很少参加,却必会在每天深夜那个固定时间回到宾馆捧着电话机趴在床上,开心地笑着,津津有味地聊着;当他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准时回到宾馆房间时,同住的人会反复在同一时段接到某个男人打来的电话;在来去匆匆的生活中他得了胃病,又怕去看病,好几次有特快专递的包裹送到他住的宾馆,外面是男人遒劲端正的字体,里面是按每天每顿分量用纸袋包好写明日期时间的胃药。

    更有杀伤力的是:前某集团经理因贿赂案发锒铛入狱,穷极无聊中向人吹嘘他曾经玩过的歌星和影星,并且强调「男的也玩过,例如某某某,味道真不错」,听者恰有演艺圈里的人。只要不是死刑或无期徒刑,坐牢的人总有出狱的时候。出狱后总不免聊些那个特殊地方听来的小道消息。

    传言没有腿,却在圈子里悄悄地走遍了——徐秋华是个同性恋。没有人明说。毕竟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得太白了大家面子都挂不住,然而他身边的人们总忍不住隐隐约约地透露:我其实什么都知道。这并非完全出于威胁,有的可能只是建立自我优越感的需要。

    于是徐秋华耳边常常问过几句「预防爱滋病」之类警句,或是前门钥匙拿去开后门之类不咸不淡的有色笑话。有同道中人借机撩拨他,被他甩了门走人,便心怀不满地传开话去:「是这条道上的,还装什么腔!」人家听说他爱面子不跟人交心,便更有些隔膜。然而这些并未迫使他彻底放弃演艺界,直到那一次洗发精形象代言人大赛。

    那次大赛,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记得,不是因为满目竞争佳丽玉体横陈长发飘飘,而是由于身为此品牌的男性代言人某著名演员闹的一个笑话。当时全国不少人从电视中看过徐秋华为决赛而做的助兴演出。徐秋华还作为嘉宾和女主持人一起为胜利的佳丽颁奖,然后颁纪念品给这个男演员。那人上台领取纪念品时已经颇有几分醉意,所以电视转播镜头很乖巧地拍着他的后脑勺。他还算得体地走上颁奖台,先是按照香港类似颁奖晚会的做派,搂住女主持人左亲一下脸,右亲一下脸。然后扑向捧着纪念品待颁的徐秋华,照样也是搂住,左亲一下脸,右亲一下脸。台下不知所以然,哄堂大笑。

    除了直播的那次以外,这个镜头在以后的电视转播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外人猜测的原因是当时镜头为了贯彻对准该著名演员的后脑勺的原则,拍下了徐秋华尴尬的脸。这样的表情当然不怎么上镜。真正的原因是台下坐着的文化局领导感到有伤风化,颇为不快,听闻几句传言后下令调查相关人员的作风问题。最后得到的有关徐秋华的所有蛛丝马迹虽然不能证实卖淫或鸡奸之类实打实的罪行,却又齐齐地指向可疑的方向。

    如果这种调查来自演出公司,导致的结果通常是娱乐记者的猜测漫天飞舞,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正是一个扩大公众影响面的好机会。然而这次是政府部门的正式调查。于是徐秋华无声无息地被「封杀」了。

    徐秋华并不甘心像一个被贬谪的文人一样就此悄悄离开。他一个人到广州,打算和朋友合开音乐制作公司。公司需要投入,恰在那年海南房地产大热。徐秋华偶遇一个房地产公司女总经理,在她的劝诱下把绝大部分财产投入到炒楼花的投机生意中去。怎料金融业瞬息万变,国家急停贷款,紧缩银根,昨天还花好桃好前途无量的房子,转眼就停在了两层楼的地方,并且再也没有长起来过。在一个薄雾弥漫的黄昏,徐秋华敲开童家的大门时,身上背一个装个人随身用品的旅行袋,口袋里装着几十块零钱和几盘珍爱的磁带。没有工作,没有住处,且别无所长。在此以前,自从他最后一次离开童家开始,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对童悦达说过一句话。

    迫于父母和爷爷抱孙的压力,童悦达一直瞒着家里自己已和小蝶分手的事实。直到在美国的弟媳终于生下一个女儿,他觉得任务已经完成,才和家里挑明。然而在老人们眼里,只有孙子才算童家香火。而弟媳却由于工作需要不愿再生育。每次美国来的长途电话讲到童悦达的婚事,常常是一方苦口婆心地劝结婚,一方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他觉得应该等待,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等待什么。

    看到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童悦达二话没说,接过他的旅行袋便往屋里引:「你睡我的床,我睡楼下。」

    在那一瞬间,徐秋华扑上童悦达的肩头,眼泪倏倏往下流。他开始明白,此后再也离不开这个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这时他全部意志所能强迫自己做的,就是维持一个成年男人的尊严,尽量不要哭出声。

    吃过午饭,童悦达手里捧着报纸,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多年前的往事。徐秋华坐在他旁边翻看他看过的那些报纸。童悦达的注意力渐渐从报纸转移到徐秋华的身上来。他垂着头,专注地看着报纸上的文字,每隔一定时间,睫毛便扑闪一下。岁月在他眼角和唇边留下了细微的痕迹。但这时童悦达想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唇痕。他放下报纸,伸手揽住徐秋华的腰,把他凑近自己。徐秋华仍然看着报纸,但身体柔顺地倒向童悦达,任他抚摸揉搓。童悦达捧起他的脸,深深地吻向他的唇。徐秋华的手指松开了报纸,拢住童悦达的脖颈,用更深的吻作为回答。

    「我们上床吧?」童悦达低声问。

    「嗯。」徐秋华的声音轻微得如同呢喃。

    开始时来得像往常一样热烈,然而在暴风骤雨中,童悦达逐渐注意到了事情和往常有一点不同。他放慢了节奏,特地留意了一下。当他确认自己看到的现象时,忍不住问道:「噜噜,你你不想要么?」

    徐秋华把脸贴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没有啊。」他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含糊。其可信度自然打了不少折扣。

    童悦达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腹部最柔软的地方:「是想换个花样?还是地方不对?觉得不够什么的话要告诉我啊。」

    「没有啊。」徐秋华仍然把脸留在枕头里,淡淡地说。

    童悦达扳过他的肩膀,把他的耳孔对准自己的嘴,轻轻地说:「我去放CD,让你慢慢热起来」

    徐秋华摇了摇头,说:「你现在就来吧。」说着把脸埋回枕头里。童悦达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兴致便减了下去。他翻身离开徐秋华的背,直起身,面对着徐秋华**的脊背闷坐了一会儿。有一阵子他以为徐秋华睡着了。当他正开始想埋怨的时候,察觉到徐秋华肩背肌肉的细微颤动。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压抑的抽泣声隔着厚厚的枕头不住地传出来。

    「怎么了?」童悦达关切地问,」你肯定是有什么不舒服了。身体不舒服要赶快告诉我呀。」

    「没有不舒服。」徐秋华在枕巾上抹掉眼泪,收住泣声,说,「我扫你的兴了,是我不好。我现在好了,没事了。你来呀?」

    「如果你没兴致,我也」

    「是我不好。都怪我」徐秋华决然地说,「我扫你兴了。」他说着,坐起身来吻童悦达的嘴唇,童悦达回吻着他,但他发觉那唇的温度是浮浅的。

    童悦达放开他的唇,轻叹一声。

    徐秋华的眼帘底了下去:「是我不好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我这人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可别这样说!你身体肯定是有问题了。」童悦达被他的违拗弄得渐渐失去了耐心,「你有什么不舒服早说呀。我们可以去看医生,做检查。」他望着爱人的背,顿了顿,手指摸索着他的脊柱间凹下的部分,心疼地说:「看,你瘦了。你最近吃得少了我陪你去看病吧。」

    「我不去。我怕医院和医生。」

    「我托人找个认识的医生给你看。」

    「到哪里去看呢?我不想和医生讲这种事情。」

    「和医生讲又没什么关系。人家是医生呀。医生会把你的毛病当毛病,不会把你这个人想来想去的。你想多了。」

    徐秋华沉默了一阵。童悦达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温柔地吻着他的脊背:「我们去吧?好么?明天怎么样?」徐秋华没有回答。童悦达更深地吻着,用更温柔的声音说:「后天怎样?只要医院开着门,你说哪一天就哪一天。」

    徐秋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童悦达微微叹了一口气,在他臀部拍了一下:「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吧。」他起身穿上衣服,长裤中央明显地突起着。他的**始终没有得到满足。他走进洗手间,深呼吸,默想十秒钟,而他的生理反应仍然没有消除。他无法把徐秋华脊背上那种温暖有弹性的感觉从自己嘴唇上抹去。他独自等了一会儿,然后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自行解决。

    童悦达嘴上说不怕去医院,但想到如何把去医院看病这件事情办成,他自己也挺头大。他没打算去和徐家姐姐们商量,怕她们好心好意地担很多心思,出许多点子,最后弄得整件事情更加麻烦。在打了几个电话辗转托了懂得内情的熟人之后,他发现看病果真是件相当复杂的事情,就更不用说徐秋华本来就蹊跷的病了。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童悦达特意上了闹钟,六点半陪着徐秋华一起早早起床。这些天来,徐秋华天不亮就醒了,然后很辛苦地在床上装睡。看到徐秋华诧异的眼神,童悦达大大咧咧地说:「我一个人睡也没意思,不如一起起床吧!对了,我们有多久没去菜场买新鲜蔬菜了?我闻腻了超市里那股混着肥皂粉和酱油的味道。我们去逛菜场吧!」他装着好像完全没有去看病这么件事情一样,和徐秋华一起吃早饭,逛菜场买菜,然后回家看报纸。当他眼睛盯着报纸的时候,他感觉到徐秋华不时地往他这边瞟过来。他忍住了,不理睬他,只管定心地看报纸。

    他们很早就吃过午饭。童悦达不是说笑话,就是谈论电视新闻,不给徐秋华开口的机会。吃过饭,收拾完,他穿上出门的衣服,拿过徐秋华的外套,不容分说地举在他面前撑开。

    他特意地避开其它可能引起不愉快的联想的词,简简单单地说:「我们走吧。」

    整个上午徐秋华闷闷不语。此时他的目光聚拢在童悦达端着的那件衣服的衣领上,仍旧不说话,也不动。有一阵子童悦达担心起来,生怕他会使起小性子来,截然地说:「我不去了。」但徐秋华好歹还是打起精神,把胳膊伸进了自己的外套。童悦达心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俗话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他这样安慰自己。

    一开始,事情还算顺利。

    童悦达托的熟人是个上了年纪的护士,被年轻护士们称作刘老师。她圆胖的脸上戴着一副很小的黑边眼镜,话很多,笑起来的时候头上的发卷会跟着一起抖动。她显然不知道童悦达和徐秋华的真实关系,聊过几句,就连声夸徐秋华卖相(长相)好,见他病历卡上填的是未婚,甚至热心地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

    徐秋华自己先笑了:「啊呀呀,这个可就免了吧,我自己都顾不过来,怕照顾不好别人。」

    童悦达心里暗想,医院好像还真的有些用处,这是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笑脸。

    刘老师带他们直奔泌尿外科。徐秋华站在医生办公室外还有点疑惑,她拍拍他的背,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放心,就是这里。把你自己顾好了,就可以照顾别人了。」

    午休时间的办公室,除了预先约好的泌尿外科医生以外,没有别人。泌尿外科医生是个爽快人,听了简单病情介绍,就要做检查。

    徐秋华无助地望向童悦达。

    童悦达安慰道:「没关系,这里没别人。」

    徐秋华说:「麻烦你回避一下好么?」

    童悦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好,我这就走开,别紧张哦。」

    他走出医生办公室,刘老师看到他便问:「怎么样?」

    童悦达苦笑道:「他怕难为情,不让我在里面。」

    刘老师笑道:「呵呵,都是男的,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不,他是怕医生查出什么问题来,被我当场看到。他不希望自己身上有什么缺点。」

    刘老师似懂非懂,点头慢悠悠地说:「是呀,男人家有了这个毛病,怕丢面子,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也是常有的嘛!」

    泌尿外科医生手脚很快。才几分钟时间,徐秋华就红着眼圈出来了。童悦达赶忙上前问:「怎么样?」

    「痛」徐秋华压低嗓子,万般不情愿地说。

    泌尿外科医生在屋里大声说:「没什么问题!去查个B超。如果B超也正常就更没问题了。」

    童悦达忙着谢医生,拿检验单,徐秋华抿着嘴一声不吭。等童悦达忙回来,再次凑到他身边小声问:「怎么样?真的这么痛?」

    徐秋华恨恨地说:「又不是你去检查,你怎么知道?」

    童悦达笑道:「医生不是说你没事么?那不就好么?看,做完了这个检查就更没事了。我们去吧。」

    然而B超检查比童悦达想象的要麻烦。B超室的技师头也没回,随手在一张「病员须知」上画了两个圈,一句话也没说,用一根手指贴着桌面推到童悦达面前。那张纸上写着须在两小时内饮水100ml,待有尿意时再进行检查。童悦达不解地问:「医生,如果他有尿意的时候没轮上他做检查怎么办?」

    技师眼睛盯着报纸,轻描淡写地说:「那就等着。」

    「我不想做了。」徐秋华拉了拉童悦达的衣角说。

    童悦达安慰道:「你看这边人很少。放心,很快就会检查完的。」

    他们买了一大瓶可乐,坐在走廊尽头的候诊椅上。徐秋华小口小口地喝着可乐。每当有人走过的时候就把纸杯捏在手心里低下头去。

    「害怕被人看见?」童悦达笑道,「有什么可怕的?来医院就是看病的。这些座位本来就是给等着做检查的人坐的。就算别人看到了又怎么样?」

    徐秋华没有答话,然而眼神越来越焦虑。下午开诊的时候到了。走廊上的人眼见着就多了起来。

    童悦达看出了他的心思:「放心,我们肯定是下午第一批。」

    「你真的肯定?」徐秋华有气无力地说。

    「这样吧,我去医生那里问一下。」童悦达起身走到技师坐的登记台前,耐心地把他从报纸上的连载故事中唤回,问他徐秋华排在第几。

    技师往登记本上瞄了一眼,说:「十四。」

    童悦达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我们在下午开诊前就来登记了,怎么会排在这么后面?」

    技师说:「上午没做完的,昨天没来得及做的,不都在你前面吗?等着吧!」

    童悦达回到徐秋华身边,怕他更焦虑,没敢直说,只好劝慰他说:「慢点喝吧。不着急。」

    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用手推车推来的老人、被人搀扶来的妇女,渐渐在检查室门口排起了长队。技师挨个叫着名字。每二十多分钟才叫一次,每次只叫两个人。

    徐秋华焦躁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不时到技师那里去看一下自己的名字。「怎么还没有轮到我?」他不时问技师。和他一样不时发问的还有其它不少病人和家属。技师不是简短地回答:「还没到。」就是干脆地不理睬。

    童悦达不忍,找到技师说:「他做的是膀胱和前列腺检查,现在很难受,能不能照顾提前一下?」

    技师歪过头,一脸空白地说:「人家八十岁的还在排队,你要我照顾谁?」

    「哼!照顾什么!」旁边一个卷发的中年妇女同样急躁地说:「我排在第八,我也是忍到现在。谁会照顾我?有什么要照顾的应该先轮到我!」

    童悦达看了看手表,没奈何,对徐秋华说:「要不你先去洗手间?看来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

    徐秋华望了望拥挤在走廊里的人群,万般不情愿地蹭着墙慢慢走。

    技师叫了第五号。这次居然只叫了一个人。那卷发妇女一摇头:「唉!急死了!」她挤开站立等待的人群往楼梯口走。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的时候,技师叫了六号和七号的名字。这两个号都没人应答。坐在走廊上手推车里的老先生开始艰难地喘息,面色发青。家属慌慌张张地四处找急救医生。走廊上乱成一团。一边的老太太受不了这个场面,扶着拐杖走出去透气。

    技师转眼就叫到十一和十二号了。童悦达一路匆匆说着「对不起,让一下」,一边飞一般跑向洗手间。他还没进洗手间门便大声喊着徐秋华的名字:「噜噜!马上就是你了!」他从小便池边硬把徐秋华拽了出来。

    徐秋华急得满脸通红:「啊呀!慢点!」

    「马上就是你了!」童悦达不容分说地拉着他往B超室那边赶。他们回到登记处的时候技师刚叫了十三号。

    童悦达兴冲冲地说:「我们是十四号。」

    技师瞟了他一眼:「等着吧。还没到。」说完低头整理化验报告单,把两人撂在了一旁。

    童悦达再不敢走开,拉着徐秋华在登记处等。他不时望向走廊尽头,害怕那个卷发的中年妇女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冲出来,抢在他们前面。

    急救医生终于赶到,七手八脚地给老人吸氧气,还不忘开道吆喝,指挥病人家属把老人推向急诊抢救室。徐秋华的目光始终定在那垂死的老人身上。他的眼神,却又仿佛在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

    童悦达知道徐秋华从小怕死人和鬼故事,赶紧拽了他一把:「别看那边。看着我。」

    徐秋华慢慢转过头望了童悦达一眼,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那老人。童悦达干脆转身挡在徐秋华和老人中间。

    「别看那边。别怕。」童悦达说。

    技师终于叫了十四号。

    为了这个检查他们折腾了将近两小时,但报告出得倒是相当快。徐秋华还在洗手间里的时候,B超报告就已经打好了。童悦达挤过为了排队问题与技师争吵不休的卷发的中年妇女身边,面带笑容地从报告视窗取到了那薄薄的一张报告单。

    医生的字龙飞凤舞,不过足够看得出来那上面写着一切正常。

    童悦达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徐秋华找到刘老师,向她打听下面该怎么办。刘老师半褪下老花眼镜,端着报告看了半天,问徐秋华:「你还有些什么不舒服?」

    徐秋华讪讪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啦也就是不太舒服,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怎么样地不舒服呢?」

    「说不上来」

    童悦达抢着说:「他不舒服的时候脸色不好,靠近他的时候觉得他心跳很厉害,很重。」

    刘老师好像抓到了什么端倪,又问:「心跳快吗?」

    童悦达为难说:「那我可没数过。不过我觉得比我的快。」

    刘老师内行地问徐秋华:「平时还有胸闷吗?」

    徐秋华说:「有一点吧。」

    「最近感冒过吗?」

    童悦达说:「好像有过的。天很冷,他又挺累。」

    刘老师正色说:「可能是心肌炎呢!」

    童悦达又吃了一惊:「他的心脏会有病吗?他还这么年轻!」

    刘老师用老资格的专业人士的口吻说:「年轻人更容易得心肌炎。感冒了不注意休息就会得心肌炎。」

    「这个病严重么?」童悦达着急地问,「要怎么治?」

    刘老师说:「你去找心内科看吧。要赶快去。再晚就要下班了,很多检查来不及做了。」

    刘老师和心内科的人不熟,童悦达谢过她,拖着徐秋华往门诊大厅去挂心内科的号。到了挂号处才发现必需先预检才能拿号。而预检台的护士小姐一听心内科就截然地摇头:「没有号了。」

    「不会吧,小姐,」童悦达禁不住与她理论,「现在才刚刚四点二十。挂号到四点半才结束呢,怎么会没有了呢?」

    护士小姐难得地有耐心,翻出一叠预检号的存根给他看:「你自己看吧,心内科门诊就两个医生,今天下午挂了九十六个号,怎么看得完?如果我再让人挂号,他们晚饭都别吃了。就算你现在开始排队,也得等到六点半或者七点。你要是有急病就直接去看急诊。要不就明天再来。」徐秋华小声说:「我们回家去吧。」

    童悦达仍然不放心,追问护士小姐:「还有什么科可以看心脏病的?」

    「心外科。」

    「我们就挂这个科吧。」

    「我可给你讲明白了,心外科是开心脏刀的。」

    「能开心脏刀的医生,水准肯定很高吧?」

    「那是当然。」

    童悦达点头说:「那就挂心外科吧。」

    心外科的诊室和心内科恰成鲜明对比。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坐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男医生,翻看着一本很厚的英文医书,书的封面是一颗盘绕着扭曲的血管的心脏。看到有病人进来,他收起书抬起头。「病人是哪位?」他一边问,目光一边不断在徐秋华和童悦达之间移动。

    童悦达推着徐秋华在病人凳子上坐下:「医生,就是他。」说着,递上门诊卡。

    「有什么不舒服?」男医生耐心地问了一大串问题,一面问一面记,然后给徐秋华听了心脏,又量了血压,在门诊卡上足足写了一页纸。然后开了心电图检查单。心电图检查连付费带排队不到十分钟就完事了。童悦达拿着报告单回到心外科诊室,医生读了报告,把结论端端正正地抄在了病历卡上。童悦达心想,这能开心脏刀的医生好像的确是不同一般。

    未了,童悦达问:「医生,他到底是什么病?」

    年轻的男医生端详着门诊卡,很认真地把刚才记录的病史通读了一遍,然后严肃地望着童悦达的眼睛说:「我不能确定。」

    童悦达好像被一大块干面包塞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追问:「你说他会不会是心肌炎呢?」

    「从症状和检查来看都不能确定,不过也不能除外。」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最好看一次心外科主任的专家门诊。周三、五上午是秦主任。周二、四上午是赵主任。周一是心外科的主治医生们看的风湿性心脏病专病门诊。或者直接去看心内科门诊。」

    「可是今天看不到心内科门诊了。今天下午能找到哪个心外科主任医生专家吗?」

    「下午只有我在。」年轻的男医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我是创伤科的,到心外科轮转进修,心外科是很专的学问你明白吗?」

    童悦达不明白,他又补充说:「如果明显是一个需要开刀的心脏病,我会打电话给病房的主治医生,让他们下来把病人收进病房。如果暂时看不出是什么病,就介绍他们去看专家门诊。」

    徐秋华小声咕哝着:「我们回家吧?」

    童悦达仍然不死心,追问道:「心肌炎是什么引起的呢?如果得了心肌炎有什么药可以治疗呢?」

    创伤科来进修的年轻男医生正色说:「心肌炎多数是病毒引起的,除了休息以外没有特效药物。有一些情况下,链球菌也可以导致心脏炎,称为风湿性心脏炎。链球菌可以用青霉素治疗。」

    「打针吗?」童悦达问。

    「我不要打针。」徐秋华说。

    医生说:「是的。每天打青霉素,或者一周打一次长效青霉素。一共一年半。」

    「我不要打青霉素。」徐秋华坚持说。

    童悦达又问:「青霉素没有药片吗?只能打针吗?」

    「药片啊」医生为难地抓了抓耳朵,「只有阿莫西林,一种青霉素的类似物。不过到底可以不可以治疗风湿性心脏炎,我也不能确定。」

    童悦达心想,听上去这似乎是唯一现在可能有用的药了。他又问:「这药有什么副作用么?」

    医生摇头说:「只要没有过敏症状,青霉素类是副作用最小的抗生素。」

    「那就请给他开些阿莫西林吧。」童悦达说,「否则今天看了一下午病,什么药也没有,也不解决问题呀。」

    「可是,」医生为难地说,「病人的诊断还不清楚。」

    童悦达说:「既然他有可能是这个病,而且这个病只有一种药可以治疗,这种药又没什么副作用,不如开一些吃吃看。」

    医生说:「那好吧。可是你要明确诊断的话一定得来看专家门诊。」说着,他在病历上写上「建议专家门诊就诊,家属强烈要求开抗生素」,然后开了抗生素的处方。

    童悦达领着徐秋华配了药,走过预检台的时候,预检护士已经下班了。「那边有专家门诊的专家名单。」童悦达拉着徐秋华,沿着墙边的「专家门诊」指示牌仔细寻找。

    徐秋华嘟哝着说:「我想回家。」

    童悦达说:「周三上午那个专家是美国留过学的,但是年纪比较轻一些,周二那个怎么样?」

    徐秋华没有回答。

    童悦达转身对着徐秋华问:「嗯?怎么样?」

    徐秋华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我——想——回——家!」吼完,眼圈就红了。他双眉紧缩,仿佛在用力逼住即将落下的眼泪。

    周围排队等候付费和配药的人投来诧异和好奇的目光。

    童悦达愣了一下:「噜噜,你」

    徐秋华不顾童悦达的解释,撇下他快步走向医院大门。童悦达匆匆向旁人道声歉,连忙跟上徐秋华的脚步。

12

    看过这次病以后,徐秋华在家里变得更加沉默了。有时童悦达清晨醒来,看见他坐在窗台前发呆,呼出的水蒸汽在寒冷的床玻璃上凝成了模糊的雾气。他可以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小时,眼睛始终望向窗外。童悦达看不到他在流泪,但他可以感觉得到。

    他想劝劝徐秋华。他试过很多次,但是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渐渐地他也累了,累得想不出更多可以劝慰别人的话。他所能做的,就是按时把阿莫西林胶囊从药盒里剥出来,和水一起放在徐秋华看得到的地方。他没敢直接劝徐秋华吃药,但当他看到水喝过了,药片也没了的时候,多少有些欣慰。

    就在他们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夜里,童悦达接到了马鑫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开场白直截了当,让童悦达无法拒绝:「请转告徐先生,从明天开始他不用来排练了。」

    童悦达心里一沉,他按了免提键,让徐秋华也可以听到。他问马鑫:「这个事情,你要不要自己和他去说!」

    「不用了。事情很简单,请你转告就可以了。」

    「那我怎么跟他说?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呢?」

    「舞剧团预算问题,演出取消了。」

    「是吗」

    「明天下午请他来舞剧团艺术总监办公室领排练津贴。」

    「哦」

    「就这样。」马鑫挂了电话。

    童悦达握着电话听筒,回头望向卧室。他只看到徐秋华弓着身体坐在床沿上的背影,落寞地笼罩在浅黄色的灯光下,一言不发。童悦达突然感觉一阵恐惧。徐秋华仿佛正在渐渐变薄,变淡,变轻,然后他就要被风吹走,永远离开他的身边。

    他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噜噜!」

    徐秋华轻轻地「嗯」了一下,慢慢地掀开被子,背对着他睡下去。

    看到他的身体的重量床褥边缘形成的阴影,童悦达稍感宽心,跟着一起躺下。他们背靠着背躺着,童悦达很久都没睡着。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两个人可以离得这么近,却又这么远。

    童悦达终于还是没把排练取消的事情直接告诉徐秋华。他自己去领津贴。

    在舞剧团优美宁静的花园里,有一幢单调笨重的水泥办公楼。艺术总监办公室就在二楼的转角里,远离院领导和财务的办公室。房间像是匆匆装修起来的,廉价的复合地板的化学溶剂气味还没散尽。单薄的办公桌后面放着的一张宽大的办公椅上也还没留下坐痕。也许忙碌的艺术总监很少有时间坐在上面。

    马鑫反复地整理着办公室——其实并没有太多需要整理的东西,除了盘片、磁带和录影带以外,就只有几本记事本。她瘦高的身体一次次弯曲向地板,把磁带和录影带小心地叠放进一只纸箱里,然后又拿出来重新放好。童悦达的到来使她略感意外。

    她站得笔挺,略侧过头看着童悦达;「你找谁?」

    「我是徐秋华的朋友。」见她警觉的目光,童悦达赶忙补充说,「如果不能代领津贴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来问一问,为什么突然把排练和演出取消。你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里,排练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了。如果演出取消,他恐怕会很难受。」

    马鑫愣了一下:「他又不是主要演员,他在乎什么呢?」不等童悦达回答,她自顾说:「没有人在乎艺术。那些从小训练成为专业舞蹈演员的人都不在乎,他还在乎这个么?」

    「他是想做成一点事情吧。」

    「我又何尝不想呢!」马鑫说到激动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可是现在没人在乎艺术了!大家只要看热闹好看的东西。要观众看一部需要思考的舞剧,贴钱也没人愿意。」

    「那个嘛,观众的欣赏水准是要慢慢培养的嘛!」

    「慢慢?我能等到那时候吗?」

    从她尖锐的声音里,童悦达听出了这个外表高傲强硬的女子的悲哀,如坠落在泥地里的陶瓷风铃,虽然没有碎裂,却被牵住了手脚,白白看着时光流逝,再也发不出悦耳动人的声音。

    马鑫摇摇手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说出来总好受些。」

    「说了也不解决问题。所以说了也没用。」她摊了摊手,「在这世道里,要么随大流,要么被别人撇开。只有这两种选择。要做点自己的事业太难了。只靠自己的努力无论如何也做不成。」

    「你一直在努力。」

    「努力了没结果,还是等于零。其实徐秋华也很努力。在排练的人当中他是唯一真正用心的。我看得出来。」

    「在这方面你们挺像的。」

    「他是个有灵气的人。不过,现在是没有人需要我们的努力了。」她低头翻找着记录本,在有徐秋华名字的一行上指了一下,递给童悦达一支原子笔和一百五十元钱。童悦达在徐秋华的名字旁边签了字。他看了一下名单,徐秋华是最后一个领钱的人。他随口问马鑫:「这边不排练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以后?」马鑫愣了一下,她收回本子,环视空荡荡的办公室,突然向后背过脸低下头去。不再发出声音。

    童悦达知趣地及时离开了办公室。他想给这个要强的女人留个面子,免得她在生人面前落泪。

    自此以后徐秋华整天都待在家里。童悦达也花更多的时间在家,他把大量的心思花在精心做好每一顿饭。虽然徐秋华只是稍微碰一碰,他依然把这当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来做。有时他做着饭,突然感觉悲从中来,隐隐觉得这会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顿饭。他不得不用力驱散这种不祥的念头。这个冬天特别漫长。整个白天太阳只在晨雾中微微露一下脸就不见了。只要他在家,便把空调开到最大。但他仍旧感到蚀骨的寒冷和沉重的阴霾,缭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徐秋华偶尔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动,童悦达看见他的背影,便觉得像在看一幅旧画,一点点褪色,泛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消逝。

    终于他到了疲惫不堪的地步。他感觉再不告诉别人他就要发疯了。他考虑再三,终于给徐美珍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徐美珍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童悦达是在眠火的后门打手机。天气很冷,落水管口结着细长的冰柱。他合上酒吧的门,挡住里面嘈杂的声音,尽量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美珍,末了他不得不坦白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而且他很不喜欢医院和医生。」

    「他本来就不喜欢医院的。那地方阴气重。他在医院里有没有碰到什么蹊跷的事情?」

    童悦达想了一会儿说:「看病挺顺利的,就是B超检查的时候麻烦一点,等得比较久。走廊上正好有个老先生发病了。」

    美珍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哎呀!会不会冲犯了什么吧?」

    童悦达听到这种迷信的**就头大,他说:「二阿姐,不会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鬼怪之类的事情的吧!」

    美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童悦达感觉美珍也是一片好心,觉得自己不太厚道,有点后悔起来。他说:「二阿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我会想法再带他去看医生的。」

    美珍犹豫地说:「还是不要去医院比较好吧?」

    童悦达明白她担心什么:「放心,二阿姐,我会另外想办法的。我这边也忙,我走不开的时候你过去陪陪他吧?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但是童悦达第二天下午从外面回家的时候,几乎立刻就后悔主动邀请徐美珍来陪伴徐秋华。忧心忡忡的姐姐们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面古色古香的铁丝边镜子,挂在楼梯口的门楣上。厨房和洗手间的镜子、窗户上都贴上了符咒。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火昧。

    「他睡着呢。」美珍压低声音对童悦达说,「我和美英请了菩萨来。你不要大声说话,否则菩萨灵气会被冲散的。」

    童悦达有点哭笑不得。美珍和美英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他一些敬重菩萨的戒律,然后保持着肃穆的神情蹑手蹑脚地下楼走了。

    他往卧室的床上看了看,徐秋华正在睡觉。姐姐们的好心可能适得其反,他担心徐秋华会受鬼怪故事的刺激,赶忙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他在客厅里找地方藏那面镜子的时候,徐秋华出现在门口。

    「二阿姐走了?」

    「是呀,刚走。你睡醒了?」

    「嗯。」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逛?巨鹿路那边新开了家书店,专门买旅游的书。」

    「算了,不去了。」徐秋华正要离开,发现了童悦达手上的东西。「你找什么呢?」他问。

    「我把这镜子找个地方放起来。」童悦达连忙掩饰。

    徐秋华突然打了个冷颤:「这这不是爷爷的东西吗?为什么从厨房里拿出来?」

    童悦达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镜子,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以前爷爷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面镜子。爷爷过世以后,一直镜面朝里放在厨房的柜子里。摆设这东西,凡是每天在眼皮底下看到的,反而不会去仔细注意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童悦达一时还真看不出这到底是不是爷爷的那面镜子。他只好走到厨房拉开柜子看了一眼,果然原来放镜子的地方空了。

    他回头对徐秋华笑了笑:「好像就是爷爷的镜子啊。」

    徐秋华害怕地说:「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

    「我?」童悦达连忙分辩,「不是我拿的啊!」

    徐秋华走上一步,指着垃圾桶里撕碎的符纸问:「这又是什么?」

    「这个」童悦达还没来得及回答,徐秋华突然愤怒地吼道:「你在弄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这是你姐姐拿出来的。」

    「你为什么把它留在这里?她们一找就找到了!」

    「找到了又怎么样?这只是镜子和碎纸而已。」

    「你要我死吗?你真的要我死吗?」徐秋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讨厌我、要我死的话直接跟我说好了,不要在我背后弄这种东西!」

    童悦达又惊又怒,这段时间里被压抑已久的顾虑和焦急一下子爆发出来。他激动地说:「你不要瞎搞好不好?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这些天、这些年都是怎么待你的,你没看见吗?我要是真的讨厌你,我会捱到现在吗?」

    眼泪从徐秋华脸上缓缓滚落:「我知道你早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童悦达彻底没辄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作'了(沪语,难缠)?明明是你姐姐弄的东西硬栽在我头上。人家为你好你却一点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脑子有毛病了?」

    徐秋华一字一顿地说:「你嫌弃我了」

    童悦达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两手一举,说:「你就只会说这样的话了么?好,你说吧。你管你说,我不想听。」他把镜子往厨房台面上一扔,抄起外套离开了家。

    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接开往「落樱」。一到饭店,他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当中,一句话也没有。甚至没有和武志打招呼。武志好多次抬眼看自己的老板,只见他脸色铁青,埋头核对着收银柜里午市的钱款和收据。

    晚市的人潮渐渐淡了下去。童悦达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赶往「眠火」。他靠着厨房后门口立了一会儿。突然问武志:「你有香烟吗?」

    武志愣了一下:「你也抽烟?」

    「突然想抽一支。」

    「可是我也没有呀」武志笑马上说,「我去给你挖一支出来。」他转身去厨房里转了一圈,问一个小工要了一包香烟,一拍盒底,弹出一根,递给童悦达,一面笑嘻嘻地说:「哟,不好意思,是民工抽的飞马。你真的想要吗?」

    「工作的人民就是民工。我不也是民工么?」童悦达接过香烟。

    「哈哈!有道理!」武志燃起打火机,凑到他嘴边点着了烟。

    童悦达浅浅地吸了一口,随即从嘴角喷出,很快把自己埋没在烟雾中。

    武志并立在他身边,不断偷偷地打量他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失笑出来:「原来你是这样抽烟的呀,老板。你看这些烟都给你喷出来了。」

    「平时很少抽。」

    「今天怎么想到要抽烟了呢?有心事了吧?」

    「嗯。」

    武志转过身,面对着童悦达说:「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你?我真的不敢相信。」见童悦达不答,他忍不住又追问一句:「是真的?是什么事情?」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童悦达突然说。

    武志兴高采烈地说:「没问题呀。只要你觉得我办得到的事情,尽管吩咐好了。」

    童悦达抬腕看了看手表,说:「你做一些烤鱼,一份蛋包饭,再带一份味噌汤去我家。」

    「哎?这是给谁的呢?」

    「问这干什么?」

    「我是在想,要不要带餐馆的磁盘子到那边去装起来,还是直接用免洗外带盒子拿过去。」

    「不用麻烦了,就用外带盒子吧。装在保温盒里带过去,别让它冷掉了。」

    「好了,没问题。」武志拍了拍围裙,转身往厨房里去,准备大干一场。

    童悦达又叫住了他:「小武——」

    武志立即转过身来应道:「嗨,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了什么都别说,放下饭菜就回店里来。有什么问题直接打我手机。」

    「明白了。」

    「我去眠火了。」

    「哎!你放心!」

    童悦达扔掉烟头,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顶着寒风,独自往眠火走去。天气刺骨地冷。风不大,但寒气丝丝入骨。他裹紧外套的领口,觉得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逼得他直想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大吼一通。这些年来,这是他遇到过的最压抑、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实际上,艰难的生活对他和徐秋华来说并不陌生。

13

    徐秋华从广州回来后,在童家住下的最初的一段日子过得相当平静。

    他报名插班在戏剧学校的表演班学习,课余时间里主动担负起帮助照顾童延龄的责任。童延龄已年过八十,患有老慢支、高血压、风湿病等多种疾病,一双膝盖伸不直,肌肉萎缩,宽松的裤子套在干瘪萎缩

    的镰刀般的小腿外晃晃悠悠,只能拄着拐杖拖着步子在平地上慢慢走,却不喜欢佣人照料。原来白天全靠童悦达情的一个阿姨过来给他烧顿饭吃。现在每天上午阳光明媚微风徐徐的时候,徐秋华就拿张板凳让童延龄坐在楼梯口,然后把童延龄的藤椅、茶几、茶壶、痰杯连同拐杖一起端下楼,接着上楼把童延龄背在背上一步步走下楼梯,让他可以在院子里走走或者坐坐。徐秋华的耳朵非常灵敏,无论是在厨房做家务还是在起居室里看书,只要老爷子在院子里连着咳嗽几声,她便飞快地跑下楼,问:「爷爷,要上去?要喝水?还是要干净手帕?」等老爷子困乏了,他又依原样把他背上楼,扶他回卧室睡觉。

    童悦达下班回家时,桌上已经摆上热气腾腾的晚饭。星期六他们常合力在浴缸中放满热水,一前一后地把老人抬进浴缸,给他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地洗上一洗,早早扶上床睡觉,然后一起去看电影或者手拉手地逛街。如果不幸碰上下雨,便泡了柠檬红茶,膝盖碰膝盖的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看电视。童悦达曾经特地正色告诫过徐秋华,自己是从朋友的情分上欢迎他住在他家,别无他求。言下之意,尽管徐秋华实际上依靠他生活,但那是童悦达自愿的,不必用床事来换取。可是,他们就那样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仿佛这是上天注定要发生的天经地义的事情,好像满堆干柴只要一点火星,就熊熊燃烧。压抑多年的饥渴终于释放,如同江水百转千回,终要流向大海。开始他们很小心,**的时候不管身体的运动多么激烈,始终牢牢地用被子捂住头,免得惊动了楼下的爷爷。但是习惯了亲昵的甜蜜以后,再要故作拘谨慢慢变得不可能,就像在阳光下发芽生长的玫瑰不可能再回到岩石缝隙的阴影里去开花。

    然而风暴来临时,盛放的花朵最容易被摧毁。

    徐秋华喜欢睡懒觉。那天早上童悦达吃过早饭准备去上班的时候,照例走上三楼去和徐秋华吻别。事情也凑巧,徐秋华没有像往常一样裹在被子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送上精致优美的唇,兴致所至,却是穿着内衣起身到房间门口拥吻童悦达;童延龄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早饭后吃下日常的药片然后坐在外事的藤椅里打瞌睡,而是恰巧拄着拐杖往房门外走。他一抬头,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顿时感觉如五雷轰顶。然而他思忖片刻,没有立即发作,颠颠巍巍地往后退了几步,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童悦达进门跟他打招呼说爷爷我走了的时候,童延龄在摇椅里含糊地应了一声。童悦达没有发觉有什么异样,精神抖擞地上班去了。听到院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童延龄的眼睛突然睁开。怒气煽动起了衰老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他扶着拐杖一步一拄地走出房门,看了一眼关紧的走廊门,抬头望望通向三楼的楼梯。多年前自己眼看着建筑师一级一级建起的自家楼梯,现在却像悬崖峭壁一样难以逾越。憎恨超过了对艰难的畏惧。他把拐杖夹在腋下,扶着墙,右腿迈上一级台阶,左腿拖上,右腿再迈出一级台阶,左腿跟着再拖上。他咬着牙一级一级台阶地爬着,干瘦的胸膛里仿佛有个风箱在呼哧呼哧地拉着,把愤怒的虚火升上他的面孔。

    他终于爬到三楼房间门口,喘息停当,悄悄凑近门上的玻璃往里看。阳光从东窗照进来,隔着暖色的窗帘投在床上。徐秋华戴着耳机听Walkman里放的磁带。他被刚才的温存撩起了**,满面春色,**的双腿盘绞着被褥,左手抚摸着胸前,右手在自己腿间快速地移动。对周围的情况丝毫没有察觉。

    门开了。长久在地上摩擦变得花白的橡胶拐杖头一下一下拄过木质地板上陈年的缝隙。套在拖鞋里青筋暴露的瘦腿打着哆嗦,却一步一步执拗地前进着。

    徐秋华突然绷紧了身体,随即放松下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在高chao过去后的温软中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去摸床头的餐巾纸。他的手指伸到离拐杖只有十公分的地方,反腕在床头柜上摸索。他的指尖触到餐巾纸包的塑胶纸,却还有那么一点距离。他拉长身体伸手去拿,纸包却被他推远了。他侧身努力去摸,还是摸了个空。他终于睁开眼去寻找餐巾纸包的位置,却正看到童延龄一张狞厉的面孔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啊」了一声,一下控制不住,「扑通」地从被窝里跌翻出来,滚落在床脚下。

    他狼狈地爬起,嘴里一迭声地说:「爷爷,我错了!我错了!那打我吧!」

    童延龄冷冷地说:「你也知道错?你说,你做错了什么了?」

    徐秋华蹲在地上慌慌张张地说:「我那个手指头做了龌龊事。」他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孩一样,老老实实地把右手伸到童延龄面前等着挨打。

    童延龄从眼角下方看着徐秋华,突然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徐秋华急忙套上衣裤,说:「爷爷你一个人走上来的么?我背你下去吧!」

    童延龄一手哆嗦着扶着墙,一手扬起拐杖,冷冷地说:「畜生!我不要用你的脏手碰!」

    徐秋华红了脸,忙说:「我去洗下手,然后来背你下去。」他抢在童延龄面前下楼,到小洗手间里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用肥皂搓过两手,然后走到楼梯口。童延龄站在楼梯顶端,一手扶着墙,一手颠颠微微地扶着拐杖,探腿往下。

    徐秋华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爷爷走楼梯。印象中听童悦达说爷爷得要人背着才能上下楼梯已经好几年。他生怕老人家跌跤,急忙往楼梯上跑去扶他:「爷爷小心呀!万一有个闪失,阿达要急死了!」

    听到他亲昵地提起童悦达的名字,童延龄气不过打一处来。「畜生!你这畜生!」童延龄的脚收回站在门口的平台上,愤愤地举起手中的拐杖,用尽力气朝徐秋华头上抽下去。拐杖掠到了徐秋华的肩头。

    徐秋华捂着痛处往后缩,嘴里惊惶地叫:「爷爷!我知道错了呀!」

    「你知道什么!」童延龄恶狠狠骂着,「你做了什么龌龊事!你这畜生!相公!小白脸!」

    徐秋华顿时冷在楼梯正当中。拐杖再次落下,重重地打在他额头,顿时红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捂住额头。一阵晕眩袭来。但那并不是来自伤痛的身体,而是来自他脑海深处某个地方,被甜蜜的亲吻、温柔的抚摸和海誓山盟的许诺遮掩着的恐惧,那种仿佛被生生拽下一条血肉相连的肢体的空洞的痛楚。

    童延龄打累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转身往房间里放着电话机的五斗橱走。

    徐秋华哑着声音呼道:「爷爷,你要干什么?」

    童延龄转过头,冷冷地说:「你这从小没有爹娘管教的小畜生,我看你一副可怜相,就让你住下了。没想到我的好心养了一只一只狼!看你表面上斯斯文文的样子,骨子里烂透了!坏透了!我童家好好的男孩怎么能败坏在你这么个流氓手里?为了你这畜生,我童家竟然要绝后吗?你休想!」他激动地连说了一气,剧烈地喘息起来。

    徐秋华苦苦哀求说:「爷爷,我对不起你可不可以让我求你一件事?我可以给你打给你骂给你解气,给你端屎端尿养老送终。能不能求你把他留给我?我现在除了阿达,什么也没有了求求你把他留给我吧!我什么其它的都可以不要,我不能没有他啊!」

    「你不要脸!」童延龄气得摸着拐杖的手不断发抖,脸涨得通红,「你还有脸说!我绝对不会听凭他被你骗走!你给我听好:要么自己乖乖地滚出去,我给你留个面子,要么我叫公安局来捉你这流氓去!」

    徐秋华垂下眼,脸色煞白,抓着楼梯扶手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去。

    童延龄逼问到:「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打电话给公安局,给他单位里的保卫科,叫他们把你捉走!到时候街坊邻居都知道你这不要脸的畜生做了什么下流事!我看你还怎么做人!」

    徐秋华喃喃地说:「爷爷,你真的」

    童延龄的拐杖愤然敲了一下地板:「谁是你爷爷?我们童家门里哪里来你这样妖形怪状的人?」

    徐秋华慢慢抬起头。

    看到他绝望而哀伤的目光,童延龄的身体晃了一下:「你要做什么?你敢做什么,我马上打电话!你相信不相信!相信不相信!」

    徐秋华死死地盯着童延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嘴唇绷紧着,藏着后面的牙齿。

    想到对方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童延龄心中着慌,他站在门里一手推门想把徐秋华关在门外,一边摇摇晃晃地扑向放在五斗橱上的电话机。他听到背后徐秋华上楼的声音,更加急忙挪动老朽僵硬的膝盖和脚踝走向五斗橱,跟不上脚步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朝相反的方向倒下。

    徐秋华推开门,正巧见到直笔笔地倒下的童延龄,急忙伸手去扶。童延龄失去控制的身体如一节老树干一样又硬又沉,扑到徐秋华身上,推得他仰面朝天地跌倒,差点滚下楼梯。背部着地时,发出沉闷的「砰」地一声。

    徐秋华忍住痛,惊慌地伸手去摸扑在自己胸口的童延龄:「爷爷!爷爷!你没事吧?你还好吧?」童延龄从喉咙里发出呼呼地喘声,说不出话来。徐秋华撑着楼梯扶手从地上爬起来,俯身仔细查看童延龄的手脚,竟然奇迹般只有一点轻微擦伤。他忙把老人扶起,背到二楼卧室,放到床上,铺开被子让他睡好。童延龄含混不清地咒骂着,哼哼着。徐秋华低着头倒上一盘热水细细擦洗他的手脚,边擦边问:「叶厄运,痛不痛啊?哪里痛呢?你说话啊。」这时他发现老人的口水从左口角流下来。他拿了干净毛巾一边擦,一边问:「爷爷?是不是牙齿痛?要不要去看医生?」

    童延龄歪斜着面孔,昏黄的眼睛依然凶狠地逼视着他,费力地抬起右手,哆嗦着指着徐秋华,含混不清地嘶骂着,只有深谙他心情的徐秋华才能分辨那一个个刻毒的字眼:「畜生相公小白脸流氓」

    徐秋华倒退了两步,一手抓着胸口,惊恐地看着在仇恨的火焰中一点点燃烬的老人。

    童延龄良知昏黄的眼球不协调地从徐秋华脸上移到电话机上,接着转向药瓶,然后又转回徐秋华脸上,艰难地喘息着,口水不断从嘴角流下。徐秋华向旁迈了一步。童延龄死了心,愤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徐秋华。他清楚记得孩提时就反复听到的传言:死人眼里会映出凶手的影子,然后化成厉鬼来勾走凶手的魂灵。

    然而他头颅的活动范围有限。徐秋华终于走出了他的视线。他满含怨恨的眼睛不甘地慢慢闭上。

    然后他却听到徐秋华拎起电话筒,拨了三个键:「喂?一二〇救护站吗?我家老人病倒了!」

    童延龄半张着嘴,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方无限的虚空。

    救护车开不进院门。随车医生把推床拉到楼下,上楼看了一眼,把徐秋华拉到一边说:「是中风。要住院。」便下了楼,站在推床旁插着手等着。

    徐秋华小声说:「爷爷,我们去医院吧!」说者伸手去拉童延龄的胳膊挽住自己的脖颈,想把他背起来。但童延龄的胳膊软到像面条一样,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徐秋华只好小心地把双手插进童延龄身下的床单底下,把他连同床单一起从床上抱起来,嘴里说着:「爷爷,小心点,我们看病去」

    干瘦如柴的童延龄,好似一只走了形的旧布娃娃一样,被裹在旧被单中,由人抱着走下楼,被人放在推床上推走。他在推床上穿过院门。他曾无数次地通过这扇门,走进后走出那美丽的白色西班牙式洋房。这一次,在旧被单的包裹里,他离开了,再也没能回来,看一眼自己一手操持建造的家。

    童悦达赶到医院的时候,徐秋华正摸索着医生来的病危通知单,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转。医生很严肃地说:「他情况不好。随时可能死亡。他还有什么心愿,最好让他快点了掉,否则就来不及了。他最想要什么?」

    「他」徐秋华支支吾吾地说,「他最想看到重孙。」

    急诊医生不耐烦地指着徐秋华说:「这种事情现在和我说有什么用!那全是你的责任!」

    徐秋华缩着肩膀站着。

    医生接着说:「我看你年纪也不小,怎么一直磨磨蹭蹭呢?你爷爷到了这个地步,现在你是随便怎么也来不及了!」

    徐秋华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童悦达的眼睛。

    童悦达和徐秋华两个人交替地在药房、收费处、化验间和观察窗之间跑来跑去,给童延龄配药,帮他脱掉衣裤,裹上尿布。一堆杂事稍事停当的时候,两人买了盒饭,站在病床边捧在手里吃。童悦达说:「这次多亏了你了,否则爷爷病倒一时都没人知道。那样的话爷爷就太可怜了。还好有你在。你这额头怎么回事?碰在哪里了?」

    徐秋华低着头咬着一根豆角不吱声。

    童悦达看了一眼徐秋华的盒饭,接着说:「哎,这盒饭的素鸡烧得不错。你这份没有要么?你吃吃我的看。」说着从自己手里的一次性饭盒里夹了菜递到徐秋华饭盒里。童延龄这是睁开了一只闭着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徐秋华。徐秋华急忙小心翼翼地问:「爷爷,要吃什么吗?」童悦达对童延龄说:「医生说你中午暂时不能吃东西。这里葡萄糖吊着,等你能吃的时候1,想吃什么噜噜和我都会做给你吃。」童悦达抬起还能动的一只右手,伸手指着徐秋华,嘴里发出很浑不清的呜囔,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徐秋华正要掏手帕,同悦达把自己饭盒塞进他手里,抢过手帕微笑说:「我来弄吧。你先吃饭。」

    童延龄无奈地闭上嘴,垂下手。整个下午,他一直闭着眼睛,再也没有出过声。童悦达属于单位业务骨干和组织培养对象。下班后,工会干事王增年和动力科科长带着花篮和水果到医院观察事来。王增年比童悦达大十来岁,和童家是远房亲戚,按辈份来排算是童悦达的表姐夫。有了这层关系,单位特意派他来看望童延龄。因为病床紧张,住不进医院,童悦达托科长想想办法。科长便拉他去找医院里的熟人。床边只剩徐秋华和王增年两个人。这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的童延龄突然睁开眼,右手指着隔壁床位床头上摆着的优酪乳,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徐秋华会意,赶忙说:「爷爷想吃吗?我去买!你等着。」他问了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属,别人说这种优酪乳要走过两条街到超市里去买。听到这句话,童延龄的脸上的皱纹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

    徐秋华一走,童延龄便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往王增年口袋里的钢笔摸去。「爷爷,还要什么?你写下来,我让小童去给你弄。」王增年把下笔帽,塞进童延龄手里,又递上一张纸。

    徐秋华拿着优酪乳回来的时候,只见王增年盯着他嘿嘿地笑。徐秋华礼貌地会笑了一下。优酪乳还有些冰。他诚心诚意地把优酪乳瓶在手里轮换着挂了一阵,切开盖子,插进吸管,递到童延龄嘴边,说:「爷爷尝尝吧。」童延龄嘴里吸着优酪乳,还能自由活动的一只眼睛充满期望地望向王增年。

    王增年尴尬地笑着,眼珠子不知该往哪里看——是看徐秋华垂着眼帘、带着恐惧紧张后的余震的俊美脸庞,还是垂死的老人脸上昏黄歪斜的眼珠。他低头掏出手帕擦额角的汗水,又慌忙把裹在手帕里差点露出来的纸片和钥匙塞进口袋。

    童延龄的目光从王增年身上收回,死盯到徐秋华脸上。

    徐秋华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一直盯着优酪乳的标签。

    一道阴影浮上了童延龄的脸。他干瘪的嘴唇耷拉下去,慢慢停止了允吸,露出下牙床上孤挺的两颗秃牙。

    童延龄死后,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只想通过亲戚把这件事情在家族内部解决。谁料王增年感到责任重大,思忖再三,把童延龄的临终嘱托报给厂领导和支部书记。虽然在医生的死亡证明书上,童延龄死于中风,属于自然死亡,但人们普遍传说他是被徐秋华气死的。支部书记找童悦达谈话,警告他作为党员,要尊老敬老,注意生活作风。童悦达再三强调自己和徐秋华只是朋友关系,徐秋华在家一直帮忙照顾老人。然而他越解释,人们看着他的目光就越诡异,嫉恨他才干和地位的人越起劲地散播对他不利的谣言。最后领导下了通牒:童悦达必须就不孝敬老人和生活作风问题在全厂公开检讨,行政记一次过,工资降一级,留厂察看。童悦达据理力争他和徐秋华绝对没有虐待老人的行为,自己也从不在外乱搞男女关系,更没有什么生活作风问题,硬顶着不接受处分。领导再次找他谈话,告诉他这样坚持的下场只可能是公开除名。

    在大多数人靠单位包管生老病死的时代,被一家效益相当好的电视机厂公开除名,排挤出社会运转的正常轨道,就好比婴儿被断脐带。童悦达干脆不去上班,每天四处寻找工作。透出的各种申请石沉大海,他就夹着个公文包装上十几份简历沿街一家家公司地跑。

    徐秋华不敢再进童延龄在二楼的卧室,甚至不敢进大洗手间洗澡。他几次收拾起东西想再次悄悄离开童家,被童悦达发现了硬是拦住。他们正超过几次,甚至到了要动手的地步。最后童悦达抢下徐秋华的Walkman和磁带锁在抽屉里,警告他说:「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就这样走了?难道你也觉得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好是错的?」徐秋华愣了半天硬是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直到两人相拥而泣。

    周末徐秋华把童悦达带回了自己家。风声还没有传到这幢灰色的公房。小儿子和朋友的到来给拥挤杂乱的家带来难得的欢欣。徐秋华的母亲虞氏催促美珍和美英张罗晚饭。虞氏拉了童悦达在大房间里做了会儿,童悦达便主动请缨到公共走廊里的煤气灶旁给美英打下手,徐秋华在大房间里帮着二姐美珍剥豆,边和母亲说话。

    一个很响的女声毫无预兆地沿着楼梯嚷嚷上来:「阿达!你在哪里?快点跟我回我家去!」童悦达的表姐程时芳一边抹着脸上的油汗一边理直气壮地往上走,表姐夫王增年跟在后面,低着头,不时给看热闹的邻居赔个笑脸。

    童悦达愣了一下,马上猜到即将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放下手里切了一半的菜,在围兜上擦了擦手。程时芳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往外拖:「马上跟我走。以后再也不许到这里来。」

    童悦达扶住表姐的双臂说:「阿芳姐,是妈妈打电话叫你来找我的吧?你不要这么大声,有什么事情等会儿说,这儿邻居太多,让人家听见不好。你先回去,我们慢慢再谈。」

    「有什么好不好!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要顾着人家的面子!」程时芳眼睛一瞪,「你给开除了!你知不知道?」

    王增年面色尴尬,急忙拦住她,赔笑说:「那个还没有最后决定,还有机会挽回,有机会嘛!」

    程时芳挥手甩开王增年,大声说:「我就是要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徐秋华这个人不要面孔到极点!我阿弟工作丢了,他爷爷被活活气死,妈妈急得要生病,好好的一个家全被他害苦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可怜的阿弟呀!他从来不做坏事,怎么人家就要这样害他呀!我们家阿达待徐秋华这么好,他这个人怎么这么促狭这么害人呀!我可怜的阿弟呀!这可怎么办呐!」说着说着声泪俱下。虞氏听见吵闹声,气得颠颠巍巍地往门口挪,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美英眼疾手快,闪身挡住众人视线,一把将徐秋华推进小房间,关上门。

    时值周末,准备晚饭的高chao时间。当作公用厨房的走廊上邻居越来越多,童悦达不停地劝程时芳,试图把她带走,脸色越来越尴尬,程时芳却越来越来劲,拉着童悦达定在徐家门口哭骂个不停。王增年牵着程时芳的一只手推也不是拉也不是,只是干笑。好奇的邻居向他打听事由,他才开口说了句:「其实也没什么」便被程时芳听见,大喝:「什么没什么!没什么事我到这里来是寻死啊!来了当然是有事!你们评评理看!我怎么不着急啊!」

    徐美珍也着急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程时芳哼了一声:「要听懂?问你家小阿弟去呀!」

    徐美英愤然说:「你怎么平白无故冲到人家家里来瞎七搭八乱讲呀!我阿弟做了什么了啦?你讲话要有根据呀!」

    程时芳斜了她一眼:「徐秋华这种人也算男人啊!?他什么下流事情做不出来啊!」

    童悦达皱着眉头喝道:「阿芳姐!别讲了!」

    突然间徐秋华推门出来,绷紧着一张脸。刚才还议论纷纷的邻居的嘴唇仿佛都定格在半当中,空中的嘈杂声顿时静了下来。徐秋华甩开拉住他的美英的手,挤过捂着心窝站在门口的母亲,用肩膀隔开担忧地迎上来时土挡开他的美珍,当着无数双围观的眼睛,径自走到童悦达身旁,抓住他的手腕。徐秋华的手圆润丰盈,被他触摸如同被温暖的水流过身体,在那一刻却像浪涛般决然而有力。

    他拉起童悦达,目不斜视地往楼道外走。

    程时芳开始愣了一下,直到童悦达的胳膊脱离她的掌握,牵得她几乎朝前一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尖声叫着:「阿弟!阿弟!你回来!」边叫边伸手去扯童悦达。

    童悦达被他紧紧握着,先是惊讶,牵住那手上的分量,让他明白了徐秋华的心意。他反手与徐秋华十指相扣,快步跟着他一起朝外走。徐秋华的掌心流着汗,变得湿滑,他就越发用劲地握着,童悦达也越发坚定地回应他的掌握。

    任凭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流,徐秋华始终绷紧着脸,坚定地望向前方。

    程时芳扯了个空,眼见邻居们的身影在眼前重新合拢,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动权,放声大哭。

    程时芳没有忘记童悦达母亲特地从国外打电话带来的嘱托,用童延龄留给王增年的房门钥匙偷空进童家,拿走了装有童悦达家全部存折、债券和美金的铁盒。童竞成从美国打电话给儿子,告诫他如果离开徐秋华,及早结婚,走上正轨,即使找不到工作家里仍然会寄钱给他,保证他生活无虞。童悦达很明确地回绝了。

    一周后,童悦达被单位公开除名。

    起先童悦达找了一份推销净水器的工作。徐秋华打算退学到餐馆酒吧去打工。童悦达说:「就当多给我一份动力,你要让我供你继续念书。」在他连日的奔波下,生意总算有了一点起色。有天他连接了两笔订单,买了一瓶葡萄酒回来庆祝。徐秋华做了晚饭,转身到起居室里叫他吃饭,却见他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落地台灯的灯光透过琥珀色的葡萄酒,映照在童悦达的下半边脸上。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明显地瘦了,轮廓更犀利苍劲,显出一个男人的成熟来。徐秋华默默地绕到沙发边,给他盖上毯子,望着他沉睡的面孔,垂下头轻吻童悦达的眼帘,一阵酸楚心头起。

    几星期后他告诉童悦达,一个老朋友介绍了一份报酬不错的工作:替制作卡拉OK

    VCD的公司录制伴音。制作完成的VCD在播放机里选取左声道时播放出来的是他的歌声,选取卡拉OK效果时则可以唱卡拉OK。当时KTV包厢方兴未艾,对这类音像制品的需要量很大。报酬听上去非常不错,有一万多元。但他没有告诉童悦达的是:音像公司很赶进度,要求在三周内完成三百首歌,相当于正常情况下几个月的工作量;他也没有对童悦达提起和他地位差不多的歌手,灌录合辑中一首歌的劳务费就是将近一万元;童悦达更不知道,制作完成的VCD上甚至不会标上「演唱者:徐秋华」的字样。徐秋华只是开心地告诉童悦达,有了这笔钱他们可以想法盘下一家小店面,不必那么辛苦地到处跑,而他自己也可以安心地上课。

    接下去的几星期,徐秋华每天工作到凌晨才回家,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一天他靠在沙发上等洗澡水放满浴缸的时候干脆睡着了。童悦达睡在三楼,听到水声,心里不安,下楼来才看到卧室里已经进水。他关上龙头,没有忙着擦地板,而是直接往起居室去。看到徐秋华在沙发上睡得像个孩子。他悄悄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冰西瓜,切下一半拿到起居室里,用园勺挖了中间没有籽的一块,贴着徐秋华的脸送到他唇边。徐秋华没有睁眼,略侧过头,噙住鲜红的西瓜蠕动着嘴唇轻轻地嚼。童悦达凑上前去,用自己的唇舌一起品尝甜美的西瓜,进而品尝着徐秋华。

    皇天不负有心人,徐秋华的录音工作按时完成了。工钱终于到手的那天,他们打算出去好好吃一顿。出门路过一家证券公司,看到告示上写着新股发售。那时买新股需要先按原始股的价格投标,随即抽签,中一次签可以买一手(一百股)原始股。新股开盘可以交易的时候,价格通常比原始股猛涨几倍甚至十倍。能买到原始股的人都能发财。但是投标的中签率不到千分之三,一般情况下连投几百手才可能中上一次签。徐秋华推推童悦达说:「我的一个老朋友余占魁上次就中了几手,不如我们也试试手气。反正投不中的钱可以退回来。」

    童悦达笑问:「那人投了多少股?」

    「我也不清楚。大概二一千多手吧?还是一千多股?忘记了。反正他说这种事情碰运气的。」

    童悦达细看了招股说明书说:「肯定是一千多手吧。某则能中标的可能性太小了。我们这些钱全部都投进去也不到十手。基本上没有可能中签呢。」

    「就当是赌一把吧。」

    童悦达领了申请单,填了抬头,遇到下面申请购买数额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徐秋华接过笔,细细地描了一个「九」。

    七天后,他们中了签,以每股九元的价格买下三手原始股。大约半个月后,每股价格达到三十多元。在股市中小心经营半年后,童悦达的账户里余额达到了十万元。

    那年的秋天童悦达给徐秋华买了个Discman做生日礼物。徐秋华关了所有的灯,在Discman里放进珍藏的白驹荣CD。CD在Discman里高速转动着,晶亮的表面反射着Discman的指示灯映在徐秋华脸上明暗不定的红色微光。徐秋华闭着眼睛痴迷地听着,轻声哼着南音婉转曲折的旋律,手指有节奏地敲弹床单。童悦达俯身轻吻着他的脸颊。徐秋华仍然闭着眼睛,一边回应着他的亲吻,一边把一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

    听到陌生方言的歌声,童悦达不解地问:「他在唱什么呢?」

    徐秋华吻着他的耳垂,含混地说:「不要问,不要去想,用心去听。你听到什么?」

    童悦达细听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很感人。」

    徐秋华揽住他的脖颈,鼻尖反复地蹭着他的脸颊,轻声说:「没关系能听出这个就很好了」

    几年中徐秋华换了好几个工作。童悦达除了推销净水器以外还用心地在股市耕耘。账户中的数字逐步翻到了七位数。在徐秋华的旧交得引荐下,童悦达从采购开始,最后坐上了「蓝莲花」夜总会的经理。这家店最早是名叫「太阳岛」的音乐茶座,这些年来几经易手。两年后童悦达盘下了这家店,重新装修,开了一家音乐餐厅。有朋友不解,因为当时流行超大规模的杭帮菜馆或火锅城,或者干脆进一步投入股市才更有回报。童悦达回答说:「这家店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

    餐馆装修后,徐秋华给它取名「眠火」。「眠火」的餐厅以富有异国风味的小火锅和味道浓郁的烧烤品而着称。深夜,酒吧则吸引了无数时髦男女。最令人回味的,则是「眠火」独家聘请的一个男歌手,表演纯熟,能唱各种风格的歌曲,特别擅长粤语、日语情歌和怀旧爵士金曲,有着低沉柔和的嗓音,清秀可爱的娃娃脸,和一双纯真的眼睛里那浓得抹不开的深情。

    又一次童悦达开玩笑地问徐秋华:「你唱什么人家都爱听。就算你在酒吧唱南音,人家肯定也很喜欢。」

    徐秋华正色答道:「别的都能唱,就是这个,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回想着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这些日子,童悦达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他意识到,在那时自己并不害怕将来,而现在却不得不忍受不可知的未来带来的恐惧。也许这就是上了年纪以后的不同。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完全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侵蚀着徐秋华的身体和心灵。难道真的是险恶的魔鬼么?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21:56:54 | 显示全部楼层
14

    童悦达发火走后,徐秋华头上门窗,把所有的音响、电视机、电灯全部打开,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脚步轻飘,仿佛身体已经被抽到真空,只剩一个人魂灵在游荡。他强迫自己回忆记忆角落里的一些歌词,哼唱着不完整的曲调,或者记忆电视中刚刚放过的片断。他用这些东西塞满脑子,填充着不断袭来的充满全身的空洞的痛楚。

    「走开吧!走开吧!」他两手按住自己的胸膛,不断地念叨着,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感觉四周的墙壁忽而远离,忽而又全部压向自己。他总是佝着背,仿佛有什么重担压在身上。他的手指麻木,眼前一点点变得模糊。如果说这些天来他一直是一点点地在枯萎,那今天就像是迅速地在蒸发。活着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他就着自来水龙头里放出来的冷水,吞下两颗阿莫西林胶囊,但被抽空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好转。他把家里的存药全部翻找出来:一小包治腹泻的中药;几种止痛药,每种只剩下几片;半瓶咳嗽药水;一些维生素丸。他挨个地把那几种止痛药吃过来,直到喝下过多的冷水让他开始感到恶心。

    他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终于吐得一塌糊涂。他抽调马桶里的秽物,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孩子一般地哭着,扶着墙壁回到客厅,把剩余的希望寄托在残留的大半盒阿莫西林上。他抽了一张报纸把所有剩下的阿莫西林胶囊一个一个地剥开,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报纸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头。

    门铃响了。

    徐秋华颤抖了一下,沉声问:「谁?」

    大门外提着饭菜的武志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房子里面闹哄哄的电视广告声。他扯高嗓门喊道:「我是落樱的,送完饭来了!」他扭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没有关。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门,一手插在裤袋里,大步走进院子,上了侧楼梯。楼口的门同样没有锁。他直接走进铺着棋盘格地砖的走廊,笑嘻嘻地四下张望,从地板望到天花板,再到窗台。

    「这就是老板的豪宅呀!」他心里想着,嘴里吆喝着:「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谁?你是谁?」徐秋华惊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武志没听出徐秋华嘶哑的声音,反问道:「你是谁?」他大步走进客厅,看到徐秋华的脸色,失声问:「徐先生?你怎么了?」

    徐秋华疲惫地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你有什么事情么?」

    武志高高提起手里的保温盒:「童老板让我送饭来。那个——他还关照我在房子里什么也不要说。不过我已经和你说过话了,你不会告诉他吧?」他顽皮地朝徐秋华挤挤眼睛。

    徐秋华漠然地摇头:「无所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桌边,把手指伸进阿莫西林的药粉里打着圈圈。

    武志问了一句:「我把饭菜分盘装出来吧?」

    徐秋华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武志应了句:「知道了。」他见徐秋华占着桌子,便把茶几端到沙发前,麻利地理出一个空角来,又从厨房的柜子里找出盘子和碗碟,一样一样布置起来。他轻轻地哼,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微波炉里传来「叮」的一声,转眼香喷喷的热汤已经端上了桌子。

    徐秋华斜眼往背后看着武志的一举一动。这年轻人就像一道射进阴暗洞穴的阳光,甘爽而温暖,全省洋溢着欢乐和活力。徐秋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好像就在不久以前,自己也还年轻,也还这样无忧无畏。转瞬间这一切都成了过去,他再也没了那种力量和魅力。就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优美的嗓音,也渐渐离他远去了。他害怕听到自己的说话声,甚至还怕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越想越揪心。

    武志已经摆好了晚饭。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满意足地揉搓着双手。走过桌边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他马上揉揉鼻子,笑呵呵地招呼徐秋华说:「尝尝看吧,味道肯定很好呐!」

    徐秋华慢慢地摇了摇头。

    武志耸了耸肩:「等会儿肯定就凉了。」他看着徐秋华没有要动的意思,转身准备走。还没开步,他听到徐秋华像老人一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你笑什么?」

    武志随口回答:「我一直在笑啊。你要问的是什么?」

    「刚才你已经要走了,为什么还要笑?」

    武志抱着双臂,咧开嘴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事情不明白。」

    「什么事?」

    「你真的想知道?」武志两手插在裤袋里,来回转了一圈,说,「好吧,那我就直说吧。我很佩服童老板这个人。我觉得,你和他很不一般。你们之间,不是普通的朋友或者伙计那种关系,是吗?」

    徐秋华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武志接着说:「其实呢,这种事情也没什么。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么。我一直都听他说起你。他常说你很能干,又有品味,既能吃苦,也会享受生活。听他这么说,就很想认识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让他这么挂记。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徐秋华的脸上,逐渐降下一层阴影。

    武志仍然笑呵呵地说:「我今天看到你,却觉得,原来你并不是他说的那种人。」说完,又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笑道:「呦,鼻子痒了,不好意思。」话还没说完,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吸着鼻子说:「哎呦,奇怪,这屋里什么味道?」

    徐秋华的心里,像滚开的锅炉一样翻腾。嫉恨的怒火迅速在真空般的躯壳里燃烧起来。武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刺进他套在自己心灵上那层的薄薄的保护膜,在这年轻人无意而直率的攻击下他的防线分崩离析,把多年以来藏匿着的偷偷地留着血的伤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气得浑身冰冷,像要抓住什么痛打一顿的**从每一个毛孔向外放射。他咬牙狠狠地说:「你觉得我配不上他?」

    武志揉着鼻子说:「我可没这么说啊!你可别这样想啊!我是说」

    「你要说什么?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徐秋华一口气向武志喝道。

    「你最近肯定是变了。」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什么样子?我变不变管你什么事?」

    武志争辩道:「不管我事,但管童老板的事。你老搅累他。他已经受不了你了。」

    武志的话,刺中了徐秋华心中最隐秘的痛处。令他恐惧的事实,被这年轻人劈头盖脸地说了出来,仿佛在冰天雪地里,被锐利的冰雹迎头砸下。武志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句话,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声音越来越响亮:「他受不了你了。你什么也干不成,他要离开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徐秋华已经失去了理智。「滚!」他一拳砸向桌子,野兽一般吼道。「给我滚出去!」武志还来不及动身,徐秋华抄起桌上的东西甩在他脸上。

    灰绿色的药粉撒了武志一脸。他「哇」地叫了一声,捂住眼睛退后半步,被茶几绊倒,跌在沙发里。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撒了一地。盘碟碎裂,发出惨烈的巨响。

    武志慌忙地抹着脸,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嘶声,仿佛有人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的脖颈和手背一下子泛起潮红,迅速地退色变成苍白和青紫。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耸着肩膀「空空」地咳嗽着,努力站起着扑向视窗。还没离开沙发,就不支倒地,在残汤剩水中翻滚挣扎。

    徐秋华吓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连声问:「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武志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连同脖子和下半边脸可怕地肿了起来。在他手指抓过的地方鼓起一道道血红的印子。通过他口鼻的气流声是那样尖利,如同将死的飞鸟的惨叫。他突然松开了手,两眼向上翻去。

    徐秋华慌忙地捡起翻倒在地上的电话机,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地拨号。

    手机铃声响了,把童悦达从思虑中拉回来。他抬头四下一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离「眠火」三条街的支路上。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认出是「眠火」的电话,连忙按下通话建:「我是童悦达。」

    耳机里传来领班小霞的声音:「老板,有几个人想进店来给客人发传单,还说要见你。」

    「怎么回事?是什么人?」童悦达皱起了眉头。为什么麻烦事情总是接踵而来?

    「她们说自己是华东师大的学生。」

    「是小姑娘?」

    「嗯,是。可是她们发的东西怪怪的,叫什么自杀热线。看上去挺吓人的。」

    童悦达说:「知道了。不要和她们争吵。我马上过来。」

    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往「眠火」的方向开去。司机是老手,熟门熟路地在小马路上拐了个弯,转眼就到了。童悦的付车费的时候,看到「眠火」门口果然有几个穿着棉风衣和牛仔裤的女孩子,向过往行人发传单。他还没下车,一个女孩子已经递上一张卡片:「先生,谢谢您!

    他看了看卡片的正面,一个分红的气球拴在绿色的树上飘动,旁边写着「驱走心灵的感冒」。卡片背面印着一个电话号码,下面注明「心理危机干预,自杀预防」等等内容。

    女孩子的脸被寒冷的夜风吹得通红,她反复说着:「请支援我们的行动。」

    童悦达一边下车一边问:「这是什么行动?」

    「是城市人群心理危机干预计划,我们要向所有市民宣传有关预防知识。」

    童悦达扬起手中的卡片问:「这心灵的感冒是什么意思?」

    女孩认真地答道:「感冒是常见的小病,人人都可能得。它一开始也许并不严重,但有时会引起致命的并发症。一个人这次感冒好了,并不等于说下次不会再得。抑郁症就像感冒,只不过它影响的是人的心灵,而不是身体。需要靠自我调节和外界的帮助,才能缓解这种病症。」

    童悦达微笑道:「你可真能说啊。」

    女孩子:「先生,请支持我们吧。」她招呼同伴说:「杨颖,在给我一些传单好吗?」说着,她从同伴手里拿了一叠传单,收了一张递给童悦达,诚恳地说:「请支持我们吧!」

    名叫杨颖的女孩追问「眠火」的服务生:「你们老板还没来吗?我们只是想放些卡片在这里给酒吧的客人,没别的意思。」

    小霞仍然不松口:「我们不能做主的。得等老板过来才行」她看到了童悦达,稍微犹豫了一下,十分乖巧地没有立即打招呼,而是耐心地劝说:「我们这里是客人喝酒吃饭的地方,这东西,你们还是拿到别处去吧。」

    童悦达插到杨颖面前说:「我是这里的老板。各位晚上辛苦了。你们怎么想到要把这种卡片放到这里?」

    杨颖正色说:「可能会有人在压力大的时候借酒消愁,如果这时让他接触到心理危机干预热线,可能会改变他的一生。这个电话是免费的。」

    童悦达微叹道:「一生啊?」

    另一个女孩界面说:「有时候,一个电话就是生和死的差别呢。」

    童悦达思忖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一叠卡片:「给我吧。我会把它们留在吧台上。」

    「谢谢你」三个女孩同时说道。其中一个快速地在他的衣领上贴上一张红心黏纸,另一个交给他一叠传单:「请连这个一起放上吧。谢谢喽!」

    童悦达目送她们结伴而行,沿着灯红酒绿的马路继续往下一家酒吧走去。

    童悦达在眠火里外转了一圈,找了个喜力赞助的差免费明信片的小架子,把卡片和传单插在里面,搁在吧台转角的地方,餐巾纸蓝的旁边。

    今天酒吧里人不少。到了时间,KENT和老枪按时开始演奏。童悦达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武志已经去了快两小时了,徐秋华应该吃过饭了吧。他左想右想,放心不下,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铃声响了几十遍却没人接。他更感不安,连忙拨了徐秋华的手机。

    电话铃声一响就被接起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的声音急匆匆地问:「喂?你是谁?」

    童悦达愣了一下,赶紧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他正要挂电话,那女子的哗然他出了一身冷汗:「你别挂。我这边是医大一附院急诊。」

    「什么?你是什么地方?」童悦达慌忙追问。

    那女子说:「我们刚接了一个急诊。」她报了地址。汗水沿着童悦达的脊背往下流。他连声说:「是,事,是我家。出什么事情了?是谁?怎么回事?」

    「病人是一二〇送来的。一二〇接到求救电话,但上门时家里只有病人一个人躺在地上,电话机摔坏了,这个手机仍在病人身旁。求救电话就是用手机打的。」

    「病人病人怎么样了?」童悦达强力克制住舌头的颤抖。

    「病人的情况不太好,现在昏迷中。你是他家属吗?」

    童悦达想也没想就一口咬定说:「是的。」

    「你快点来医院吧。」

    「他在哪里?」

    「急诊大门近来右手转弯的抢救室里。另外,准备点钱来交医药费。」

    「我马上就来。要多少钱?」

    「要多预备点吧。至少五千块。」

    「好,我马上去办。请一定要全力抢救他!拜托!无论如何要救活他!」

    童悦达来不及去附近的取款机,开了收银柜,取出所有的钱,拦了辆出租往医院赶。他在车上不断地打武志的电话,想问个究竟。电话铃只响了一次就被掐断了。以后每一次打过去都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越发感到焦急,连声催司机开快点。

    他几乎是一路奔进医大一附院急诊室,拦住迎面走来的第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问:「抢救室在哪里?」

    那护士端着注射盘匆匆地走,随手往后一指。童悦达往她指的方向跑了几大步,感觉不对头,折回头来,看到抢救室的牌子就在自己左面。他推门直接闯了进去,被眼前的景象震懵了:

    房间里散发着新换的被单热烘烘的蒸汽味道。白色的被单尽头,有一颗轮廓模糊的脑袋,一根白色塑胶管自从他的喉咙里戳出来,通过一套复杂的管道接着一个不停地有节奏地咕哧咕哧响的机器。床旁一个立柱上挂了两只盐水瓶和一个袋子,液体源源不断地通过管道输入病人的身体。另有无数根电线从病人身上接出来,连接到闪动着五颜六色线条和数字的机器。

    童悦达一步步走向病床那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哽咽噎住了他的嗓子。

    突然,门外一声高喝:「哎!不要动病人!」

    童悦达连忙点头,擦去还没落下的泪水。

    护士喝道:「出去出去!家属不能进抢救室!」

    童悦达忙说:「我看看他醒了没有。」

    护士又叫道:「哎!我说了家属不能进抢救室!你别碰那里的东西!快点出来!」见他不动身,护士朝走廊另一头喊道:「陈医生!无名氏的家属来了!你快来呀!」

    童悦达趁机走到床边。他一下子没认出那张肿胀扭曲的脸,但看到白床单上散落的长发,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松了口气。

    陈医生匆匆走进抢救室:「你是他家属吗?」

    童悦达缓缓地摇摇头:「不是。」他才轻松了一瞬间,一堆问题又涌上心头。

    护士生气地说:「搞什么!刚才这人还说是他家属。」

    陈医生问:「你知道病人是谁么?」

    童悦达说:「知道。他叫武志,是我餐厅的厨师。」

    「你的厨师?」陈医生警惕地说,「那谁给他付医药费?」

    童悦达马上说:「我带了钱来。我会去付。他有医疗保险的,你放心。」

    陈医生松了口气,用比较缓和的口气问:「他以前生过什么病吗?」

    「他平时身体很好的。这次是怎么回事呢?」

    「像是过敏性休克。有什么东西过敏吗?比如,青霉素?」

    「青霉素?这个我不知道。可是我家没有青霉素啊。」

    「在病人生旁有很多阿莫西林得空胶囊壳子,病人身上也有很多药粉,我们给他换了衣服,让他脱离过敏源。阿莫西林是青霉素的变体。对青霉素过敏的人,接触阿莫西林有可能引起严重的过敏反应。他还算幸运,捡了一条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一会儿就可以试着让他自己呼吸了。但药还要用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他还是需要人陪护。」

    童悦达疑惑地问:「没有人陪着他吗?」

    「对呀。一二〇急救队的人只看到他一个人躺在地上,旁边有一个手机。手机在护士那里,你待会儿可以去拿。他自己打了电话,很不容易呢。」

    童悦达忧虑地追问道:「当时家里肯定只有他一个人么?」

    陈医生说:「是呀!我们还很担心没有家属在,没法下病危通知书,也没法做一些检查。」

    童悦达感到越来越不安。他打电话从落樱叫来一个帮工帮着照顾武志,然后从余占魁家开始,往一个个朋友家打电话。没有任何人知道徐秋华的消息。他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给徐美珍打电话,生怕徐秋华没有去姐姐家,白白用夜半电话让姐妹两个操心。

    他包了一辆计程车,沿着徐秋华平时常去的地方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不放过路边任何还在营业的酒吧和歌舞厅。余占魁开着自家的车,自愿加入了搜寻队伍。

    夜色越来越深。闪烁的霓虹相继暗去。寒风吹来的云层遮掩了星空最后的一点亮光。童悦达和余占魁白白跑了大半个晚上,一无所获。

    他们最后在童家附近碰头的时候,余占魁不断地抽着烟,掩盖着自己的哈欠。

    「报警吧。」余占魁说,「不报大概不行了。」

    童悦达什么也没说,从余占魁的烟盒里抽了一支,在鼻子底下闻着。余占魁递上打火机。童悦达把香烟还给余占魁,说:「我再回家理理头绪看。早上我会给他姐姐家打个电话。如果他不在那里,我再报警。」

    余占魁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保重啊。」

    童悦达点头致谢,目送他开车远去。童悦达回家的时候,院门和走廊门虚掩着,家里仍是急救队员离开时的狼藉模样。他毫无睡意,拉亮电灯,一点一点地收拾着。他在客厅和厨房的垃圾桶之间来回走动。每当他走过卧室的门,都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张空着的床。好不容易把东西整理完毕,他在厨房里洗了洗手,偶尔抬眼瞧了瞧通向三楼的楼梯。

    通向三楼的楼梯!

    童悦达心中一动。

    他在衣服上擦干双手,扶着扶手,轻轻地向楼上走。他心跳着,小心地踏在楼梯上,木头受力后轻微地吱呀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是那样刺耳。

    他用一根手指推开三楼房间的门,没有开灯,侧耳倾听了一番。他脱掉鞋子,赤足走到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空隙前,慢慢蹲下。

    黑暗中,徐秋华的眼睛大睁着。他团着身子,把自己完全挤进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空隙里,头上顶着沙发扶手巾。

    童悦达嘴唇哆嗦了海一阵子,噗地笑出来:「噜噜,我抓住你了。」

    徐秋华嘶哑的声音说:「我杀了他」

    「你没有杀任何人。他明天就会下床活蹦乱跳了。」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谁都讨厌我。」徐秋华缓缓地说着,眼泪滚滚而下。

    「谁说的?谁敢这样说,看我怎么教训他。快点出来吧,洗洗刷刷吃早饭,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童悦达支着膝盖站起来,伸手把徐秋华从书桌和大立柜之间的空隙往外拖。徐秋华没有抵抗,但仍保留着蜷曲的形状。童悦达干脆把他整个抱了起来。他的体重带着童悦达踉跄了一下,但童悦达还是站稳了身子。他笑了一下:「哎,我也上了年纪了。趁我还抱得动,让我多抱抱你吧。」

    徐秋华贴紧了童悦达的肩膀,无声地抽泣着。

    童悦达啧啧叹道:「瞧瞧你,这么多年了,就是改不掉,一碰就是哭。别哭了,我唱个歌给你听吧。」

    徐秋华微弱地「嗯」了一声。

    童悦达抱着徐秋华,一级一级地下着台阶,一面轻声唱: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而你在这里

    就是生命的奇迹

    我好不容易

    我身不由己

    【全文完】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单行道-

GMT+8, 2025-5-5 15:49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