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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睫】《像是一把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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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6 00:33: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于睫 于 2009-8-16 01:30 编辑

《像是一把刀子》

说明

本文是得到任雪(葡萄藤)的授权,为她的作品《朋友如梦》写的后续故事。两篇文虽各自独立,但内容仍有联系。为方便阅读,建议先看正篇或是梗概。

《朋友如梦》故事梗概:

张华和严力是一起在S镇长大的同学兼好友。
高中时,严力在一帮小混混的威胁下,侵犯了张华。事后,张华没有声张,精神却陷入极度恐惧。
几天后,严力看到那帮混混又挟持着张华往废屋走。他想阻止,又恐身单力薄,便跑出去捡了根木棍返回来救人。没想到班主任跟踪而至。
张华虽被救下,但被同性凌辱的事情却在小镇传开。受害者成为众人口中的怪物,其家人也在污言秽语下难以抬头。张华被迫离乡。

内心深受谴责的严力脱离了刘健明等小混混,最终考上大学,被分配到T镇税务部门工作。
某天,在站前自由市场,他与水果小贩张华不期而遇。后找到张华家里请求原谅。张华的条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在严力默许后无法成事。
原来,往事的阴影造成张华严重的心理障碍,5年来,他从不曾得到高潮的快感。
张华绝望地拿起剪刀要剪去胯下的无用之物,严力奋力以手阻挡,无意中握住的器官竟有了反应。但只是抚摸,仍无法达到顶峰。严力悟到原因,违心地再次把张华压在身下。
以后,两个人为了各自的目的,无数次在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中将身体交缠……

两个人维持这种关系一年后的春节,严力到张华家饨了他最爱喝的羊肉汤,还张罗着放鞭炮。
张华望着严力的背影说:“严力,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累了,你会反过来怨我,那么你会走,有多远走多远,我不会追上去,我们俩就清了。”
等严力放炮回来,张华拉扯着他上了床。
偏偏这时候,6年没联系的张华父母与哥嫂找上门来。本想在事隔多年后再度一家团圆,却看到张华与严力在床上纠缠的一幕。
张父当场晕倒,送医院不久便离开人世。张华疯了一样跑出医院……

*****以下是续篇正文*****

目        录

第一章        像是一把刀子
第二章        一块红布
第三章        从头再来
第四章        这儿的空间
第五章        无能的力量
第六章        不再掩饰
第七章        眼光里
第八章        寂寞就像一团烈火
第九章        不是我不明白
第十章        飞翔鸟
第十一章        最后的抱怨
第十二章        给我一点爱(完)




第一章        像是一把刀子

你光溜溜的身子放着光辉
照得你那祖宗三代露出羞愧
你张开了胸怀,你还伸出了手
你说你要的就是我的尖锐
你在流泪,我的宝贝
不知是脆弱还是坚强的美
这时我的心就像是一把刀子
它要穿过你的嘴去吻你的肺

《像是一把刀子》BY崔健

――

张华失踪了。家里是撞锁,拧不开,敲门也没回应。
和他一同卖水果的吴喜妹说,他有好几天没出摊了。
大哥张中说,张家没有这个人,从来没有过。
邻居说,不晓得屋里有没有人,但有时晚上能听到里头有动静。

严力的寒毛竖起来。张华,他会不会?
冲回去奋力敲门,再用脚踢用肩撞,门纹丝不动。
冷汗下来了,沿着鬓角往下爬,像虫子,爬到胡茬林立的下巴,攀不住了,“啪嗒”跌落,砸在心口上。
一拳打碎了窗玻璃,手从破洞里伸进去摸索着插销。玻璃切进皮肉里,感觉不到疼,滴落的血珠就是希望。黑色的铁插销旋动了,向上推的瞬间,血珠连成了串。

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一跃就上了窗台;也从未有过的笨拙,连滚带爬地跌进去。
“张华?”狼狈地匍匐在地上,严力抬头望着蜷缩在床角的张华。
刺猬一样蜷成一团的人缓缓抬起头,幽暗光影里,是一张青白的脸,一双空洞的眼。像恐怖片的序幕。
严力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他不敢问。
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能在薄冰上滑动。每一次试探性的深入,都会冰破见血,终会陷入彻骨的寒。

严力想靠近张华,又胆怯地停住,半蹲在他的面前,僵硬了身体,也僵硬了声音:“你,这几天,没吃饭吧?”
干涩无意义的问话,引得张华牵动了嘴角。雪白的牙齿寒光闪动,狰狞的笑。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严力,一件件脱去身上所有的衣物。
那是一具成年男人的躯体,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健硕修长的四肢,肌肉凹凸有致的小腹,以及胯下成熟的器官。
当年那个清秀纤细的少年已不复存在。这,是一个陌生的张华。

“干我。”张华简短而直接的下令,嗓音黯哑。
严力愣怔着,被张华拉扯到床上,很快便被脱个干净。
张华俯在严力身上喘息着,手粗鲁地揉弄几下他的下体,很快便趴到一侧,双肘撑在床上,厉声催促:“快!进来!”

严力的欲望和思想在抗争。这从来都不是他来找张华的目的,却是他们每次见面必做的事。无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张华说过,这是他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严力绝望地深吸一口气,跪在张华身后,迟疑着伸出手。
张华侧过脸,不耐烦地骂:“妈的,快点,磨蹭什么?”
手抚在张华的臀上,严力垂下了头。湿软的舌濡湿了深红的皱褶,闪动着水光的中心开始微微翕动。
张华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随着舌尖的渐渐旋进、深入,发出抽泣般的呻吟。
“别假惺惺跟老子玩什么怜香惜玉,要干就痛快点!”张华压抑着喘息,拳头捶着床板怒斥。
他不需要严力的温柔,只需要他的凶器,只需要那挟裹着疼痛的快感。

准备得并不充分。严力在张华的催促下,匆忙进入,却卡在半截。
张华不再说话,头抵着床,手扭住了被单,粗重的喘息。
严力不敢再动,伸手去抚慰张华的胯下,却被一掌打开:“接着进啊!忘了你第一次怎么做的了?现在又他娘的装蒜。”
“第一次”三个字,刺痛的不只是严力的心,连眼睛也一并刺伤,火辣辣的痛,化为泪的壳。
那是一个经年的伤口,因治疗不得法,岁月只使它表面结痂,内部却已经溃烂成脓。任何轻微的碰触,都会引发直达内心最深处的痛。
而张华的每一次提起,都是一柄刺向旧创的双刃剑,伤及严力的同时,自己也要承担脓血破痂而出的痛苦。

严力按住张华,硬生生退出来,在咒骂声中翻转他的身体,不顾击打在头上、肩上的巴掌,将头埋进他的胯间。
湿热的口腔,包裹住颤动,轻轻的吸吮;滚烫的舌,在尖端打转,细细地描摹。――取悦他,努力地,想要取悦他。
被包裹的,被舔吮的,被取悦的;膨胀了,颤动了,胀痛了,滴下了液体。却不会有最终的解放。从来没有过,以这种方式。
“我要的不是这个……不是……没用……没用的……你这样……屁用也没有……”张华的胸膛急剧起伏,断断续续地咒骂。

是的,没用。他们都知道,这样做只是徒劳。
只有深度的契入,才能使张华体味到真正的快感,达到最终的高潮。
而这,也是他唯一愿意接受的严力的给予。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严力总是企图给得更多。他承认他的自私,因为想赎罪,更因为每一次进入张华的身体,伴随生理快感的总是无尽的内心煎熬。每一下抽送都在提醒他,他曾以这样的方式伤害了最好的朋友。而这样的伤害,作为后果,又不得不继续。

“妈的……混蛋……给我……快他妈给我……”张华的喉间溢出混乱的咒骂,已是不耐。
刀一般的利刃,终于插入了肉体,被刺中的人低沉地叹息。痛苦,也满足。
裸露的身体闪着古铜色的光,如同一朵正在绽放的、力与美的花。有着铜铸的质感,也如铜铸般,既可伤人也可自毁。
绽放的花朵努力向上挺起,迎合着利刃的刺入,又随着利刃的抽离而猝然坠落。
反复的起伏,犹如跌宕的人生,梦一般身不由己。

深深的喘息,喃喃的低吟,与湿润的磨擦声交织。
大腿撞向臀,钉与铆相契。利器在灼热的体内搅动,研磨,再部分抽离,再转换角度猛然推进……密合的边缘翻卷出红滟润泽的肉,可怖而淫靡。
张华的眼睛眯起来了,眉尖紧蹙,颤抖的双唇开启了……接下来……

接下来,严力恨不得自己聋了双耳……
但是,字句,如以往的每一次,断断续续地,从张华的嘴里吐出来,不连贯却清晰地送进严力的耳朵里。
“用力……干我……干死我……我是贱货……贱货……”
每一个字都是一枚钢针,穿透严力的心脏。暴雨梨花针的好手遇到了最没抵抗力的中镖者。
“不是!你不是!”严力只敢在心里呐喊,怕招致张华泣血一般的反驳。
唯一的一次,试图用吻堵住那些滴血的词汇,却换来满嘴的血腥。
只能承受,他欠他的。想快些结束,只有更快更猛的侵入。

严力的身体剧烈地动作着,身体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热流。间或俯下身亲吻张华汗湿的胸膛,鼓胀的乳头在他的舌尖下滑过,压在两人腹间的硬物蠢蠢欲动……
两人都有快感吧?这样的水乳交融却化不开两人之间的冰山。
那,这样又算什么?
每次这样问过自己,严力都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不管怎样,这是张华要的。只要是他要的,严力都会给,都会给……

迎着再度刺入的利箭,张华的腰最大限度的上扬,如一张拉得饱满的弓。
箭上弦了,一触即发。
攀附在严力腰部的双腿在他的身后紧勾在一起,借着坠落的反作用力,张华展开双臂抬起上半身。一个既像挣脱又似投奔的姿式,扑进严力怀里。手臂环住了他的背,牙齿嵌入了肩。
包裹的肠壁痉挛般聚然收缩,喷射在小腹的炙热液体,以及肩头的疼痛,是混合的超强刺激,把严力推向巅峰……

严力有些惊慌,怀里汗岑岑的身体,在异于往常的颤抖;被咬过的肩头已不再疼痛,却仍能感觉到有液体沿着背脊滑落。
“张华?”略显紧张的唤他,试图放他平躺。
“啊……”张华的嘴唇在离开严力肩膀的刹那,爆发出野兽般的嘶鸣。奔涌而出的泪早已打湿了扭曲的脸。
“死了!都死了!……爸死在医院里,妈死有家里……该死的不是他们,是我!是我啊……”
哀号,恸哭,痛彻心肺。

“张华,不是你的错,是我,都是我!有怨有恨,你冲我来!要我怎么做都成,要我死也可以……就是,别糟贱你自己……”大声地嘶喊,却是溺水般的无力。
慌乱地抹拭张华脸上的泪,却越抹越多。同样的液体,噼哩叭啦的砸在抹泪的手上,张华的脸上。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严力的颊上,身体被打得歪向一侧,从床上跌到床下。手臂处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再度裂开。新鲜的血,在水泥地上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艰难地,严力挪动身体,直挺挺跪在床前,像等待宣判的罪犯,向张华伸出颤抖的双手:“是我对不起你,求你让我弥补,让我赎罪……”
张华冷笑:“弥补?赎罪?你能让过去的一切都没发生吗?你,能让我,和正常男人一样吗?”
“懂了。”严力梦呓般吐出这两个字,匆忙地,甚至有些仓惶地,扑向门口。
门在身后砰然合拢,严力有半秒钟的失神,恍惚间自己仿佛被分作两半,关在门里的是肉欲,门外的是灵魂。





第二章        一块红布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
却看见这地已经干裂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
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一块红布》BY崔健

――

第二天,严力请假去省城见父母,天擦黑才赶回小镇。
没回宿舍,他直奔张华的住处。手里比走时多了一只鼓胀的包。很丑陋、很过时的,黑色手包。
门响的时候,张华正在做晚饭。水已经烧开,面刚下锅。开门见是严力,他没说话,返身走回灶前,往锅里多放了几撮挂面。
严力没坐下而是跟到小厨房,看着张华欲言又止,抓着包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
面条在白沫涌动的沸水中翻腾,白雾缭绕。
张华看了看紧随其后的严力,把手里的竹筷架在锅沿上,漠然地解开皮带:“也好,完事再吃饭。”
“不不不。”严力抱着手包后退,神情紧张的回到堂屋。

很快,张华便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在饭桌对面坐下。见严力抱着手包不拿筷子,已猜到他有事。于是,他也不说话。
严力踌躇着,将手包放在桌上,推到张华面前。
张华的双手仍放在膝上,眼睛看着手包,说:“什么?”
严力站起来,走到张华身侧,拉开手包的拉链。包里,是崭新的百元钞票,一叠叠扎着白纸条。
“什么意思?”张华漠然发问。
“去看病。”严力蹲下来,一只手盖住张华放在膝上的左手,略显激动地说,“用这钱,去看男科,看精神科,看心理医生。总有一个能治好你的,你又不是天生……”
压在掌下的手,突然抖动,严力马上闭嘴,手也下意识的挪开。
那打有耻辱烙印的难堪与痛苦,当然不是天生,而是“人为。”

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张华无力地低喃:“滚。”
“……”严力想站起来,想把桌上的钱塞到张华手里,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腿瘫软跪倒在张华脚边。
蓦然惊觉,原来自己是天生的软骨头。当年,屈服于刘健明等人的威胁,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滚。”张华不带一丝情绪地重复。
严力惶惶然抬头,仰视张华无表情的侧面,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朋友间的平等,早已不复存在。在张华面前,他将永远低下。

严力走了,踉跄的脚步,狼狈的身影。
门锁相撞的刹那,张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你终于累了,无法再忍受这龌龊的关系,所以用金钱来换取逃离。很好,你走吧,有多远走多远,我不会追上去。你我,就此了断。
慢慢地,他抬起手臂,将装满钞票的手包扫落地面。其中一叠从敞开拉链的包里摔出来,露出一角诱人的色彩。

数日后,严力意外地接到调令,从税务征收调职到国税稽查。不必再去站前自由市场收费,自然也不会再遇到卖水果的张华。
初到镇国税稽查局时,他整日埋首于大量的举报信里,登记、整理、归档,繁琐而枯燥。
时常会想起张华,不知他是否已拿着那笔钱去医院,不知他此时此地在做些什么。然后,一次次说服自己打消找他的念头。
两人之间已经画上了句号,遵守顿悟后的决定才能使两个人都得以解脱。

最近整理的举报材料里,有一份关于“东源”化工有限公司的群众来信,检举的偷漏税对象是总经理刘健明。
看到这个名字,严力心中一窒,不过很快便放轻松。只是个名字而已,也许,只是同名。
之后却难以自制地开始胡思乱想。当初如果不结识刘健明,现在的张华和自己,会怎么样?

深夜,或许是白天又陷入回忆的缘故,严力再次坠入往事的梦魇。
耀眼的灯光下,赤裸的张华被两三个人按趴在简陋的木床上,臀部被强行抬起,私处尽露。
“严力,你去上了他。”刘健明在身后狞笑。
灵魂在呼喊:不可以,不可以,那是你最好的朋友;肉体却一步步挪向木床,欲望高涨。
“严力,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呀——”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顶入他的身体。挤压的疼痛伴着刺激的快感……

“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严力在黑暗中大口呼吸,汗水淋漓。
不是第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惊醒,却是第一次有了生理反应。手不由自主伸向胯下,痛恨自己的龌龊,却控制不住去搜索记忆……
身下是张华被汗水浸润的身体,耳畔是他似痛苦又似甜蜜地呻吟……

严力没想到吴喜妹会到镇国税局找他。打量一眼人多嘈杂的大办公室,只好把她带到走廊里。
“对不起,耽误你工作了。”吴喜妹很拘谨,两只手没着没落地互相扭绞着,忽然又急切起来,“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找谁。”
“你先说是什么事吧。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严力打着官腔。
吴喜妹跟这些行政机关的人没打过什么交道,对这一类的客套话显然并不熟悉,一听说“尽力”,眼睛便亮起来:“张华就您一个朋友了。他父母双亡,这些年也没见他和什么人来往……”
“张华”“朋友”四个字犹如炸雷,把严力轰得面色煞白,半晌才喃喃道:“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
吴喜妹的脸涨红了,猜测严力是要拒绝,只得讪讪地解释:“你原来到摊上找过他,我以为你们是……”
严力努力平复情绪,打断她的解释:“张华到底怎么了?”
“他怕是遇上了什么难事,问他也不说。整天精神恍惚,还大把大把的吃药……”

吴喜妹走后的第二天,严力决定去看看张华。
下班的时候,天上飘着蜘蛛丝似的雨,一缕缕的洒下来,像无边无际的网,把人和建筑物皆困在其中,无处逃遁。
这已是第二年初春,两个人已有半年多未见。

严力刚要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抬脚要进去,却看到不远处阴暗的角落里有团黑影。
“谁?谁在那?”严力一步步走近黑影,伏低身子,诧异地询问,“张华?”
“嘿嘿……”佝偻在墙角的人笑着抬头,头发、睫毛都坠着水珠,冻得簌簌发抖。
“你怎么蹲在这儿?”严力把他拉起来,他却站立不稳地倒进严力怀里。
“你喝酒了?”浓烈的酒气喷到严力脸上。张华笑而不答,头抵着严力的肩。
严力半拖半抱地将他带到门口,他却一把抓住门框不肯挪动脚步:“不能进去!墙……有古怪。”
“你喝多了!”严力皱眉,从后环住张华的背,去掰他抠在门框上的手。
“你不怕?”张华回首,牙齿格格地打着架,“那好,我指给你看。”

两个人站在昏暗的屋中央,严力要去开灯,张华突然指着对面的墙说:“你看!”
严力明显感到怀里身体的震颤,不禁抬头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黯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投射在灰白的墙壁上,墙皮有黑色的裂纹;一块一块灰色的凸起,是堆积的陈年暗尘。
“认识他们吧,老家的人,看着咱们长大的叔伯姨婶。你看,他们在笑,在说话,他们以为我走过去了,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其实,我都知道。”张华的手指掐进严力的手臂里,“――他们在笑话我,他们说,张华是个勾引男人的妖孽,张华下面的东西是假的,张华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胡说!胡说!胡说!”严力疯了一样嘶喊着,拧亮了灯。
灯光照亮了桌脚下的黑色手包,还是当初的模样,只是沾满灰尘。拉链开着,露出一角红色的百元钞票;像咧开的大嘴,嘲弄的吐出红色的舌。

油漆斑驳的木桌上,立着一面巴掌大的圆镜。因长久不用,镜面落满尘埃。
严力将张华抵在桌前,双手窸窣地解着他的衣裤,嘴里却一直絮絮重复着“胡说”两个字,似是魔怔了。
“证明给他们看,他们在胡说……”严力的下巴抵在张华的肩头,手穿过他的身体两侧在胯下合拢,温柔的抚弄。
律动的手指,温暖的手掌,引燃张华全身的血液。热流如熔岩般在体内窜动,奔涌,叫嚣着寻找着突破口。
张华伸长颈子仰起头,发出悠长的叹息,身体紧贴着严力扭动着,光裸的臀隔着几层布料不耐的磨蹭。
……不够,还是不够。体内的血液都涌向一处,却堵塞了,想要爆发,又被压下。难耐的胀痛,硬挺的颤抖,濡湿的渴求,盼望着最终的宣泄。但是,仅仅是抚慰,仍是不够。还需要一点刺激,一点点就好……

张华猛然旋身,迎面抱住严力,嘴贴上了唇。令人眩晕的淡淡酒气混合着浓重的喘息侵占了严力的呼吸。双唇被厮磨到发热,舌被含进嘴里吸吮、拉扯、噬咬,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
这不是吻,是不甘,是催促,是怨恨,也是索求。
不行吗?还是不行吗?严力的心扭绞成团。明知他要的是什么,仍是不死心,偏要扯下他最后一点自尊,一次次置他于不堪。从来,都是。
严力暗叹了一口气,手抚上张华的臀,指尖摸索着探入缝隙,人却在瞬间被粗暴地推搡开。

颤抖的身躯趴在木桌上,抬高的臀,被昏黄的灯光染上了滑润的色泽。有生命的肉。
严力身体的一部分,带著强烈的脉动,挤进张华的体内,被炙热与紧窒包围的快感渐渐袭入大脑。
恍惚间,再看向那堵墙,仿佛真有人影绰绰,鬼祟地窃窃私语。
为什么?他已经受伤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冷漠地再补上一刀?

身体本能的动起来,是肉与肉的牵扯与撞击。
严力的进攻,凶猛,且毫不留情。每一次侵入,都狠狠戳刺在熟悉的一点。
了解他的身体,也了解他的需求。他一向拒绝温柔,甚至拒绝必要的前戏,只想要由疼痛开路的快感。
是用痛楚来惩罚自己得到快感的方式吗?不得而知。
肉体无间的契合,心灵的距离却遥不可及。

张华快要断气般急促喘息着,晃动着身体,收缩着被撑开的内壁。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滚烫的液体喷薄而出。
扶在他腰部的手移至肩,使他被动的站立,后背靠进温暖的胸怀。两个人相连着,环抱着,一同望向桌上肮脏的镜子。
“看到了?你不是妖孽,不是怪物。你是人,是活生生的,男人!”
灰扑扑的镜子里,映出张华挺立的男性器官,颤抖着、犹自滴落着浊液。
镜面一团恍惚的暗黄,里面的人仿佛也蒙了尘,隔世了。

张华偏过头,再次看向那面墙,颤声道:“爸,妈,六年过去了,你们终于肯来见我了。”
似乎要迎上去,他身体前倾,迎着墙挪动了半步。埋在体内的东西抽离了,带出一丝销魂的滑动,也带出一缕黏腻的液体,沿着股间缓缓坠落,提醒他刚才的经历。
“六年前,你们只是听人说我是妖孽。现在,亲眼看到了,看到我……”突然,张华的身体软下来,倒进严力的臂弯,恐怖地笑。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没有光泽,像暗夜里凝固的墨。

严力怀中的身体在簌簌发抖,搭在他胸前的手冰凉彻骨。心,突然又冷又疼。那只手仿佛穿透了胸腔,撕扯着心脏。
他将床头的药瓶尽数扫向地面,心底涌起难以抵抗的无力感。“百忧解”并不能使张华得到解脱,“舒乐安定”也不能给他安定的睡眠。
仿佛看见半年前的自己,像苍蝇一样,一头撞在亮闪闪的玻璃上。看似一片光明,实则无路可走。


第三章        从头再来

那烟盒中的云彩,那酒杯中的大海
统统装进我空空的胸怀
我越来越会胡说,我越来越会沉默
我越来越会装作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难以离开,我难以存在
我难以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BY崔健

――

那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又回到半年前的状态。
甚少的交谈,频繁的做爱。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般沉溺于现在,不考虑未来。
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默契程度与床上运动不相上下。
除此之外,张华仍旧在站前自由市场卖水果,严力也开始接触具体的税务检查工作。

转眼已经入冬,天一直阴沉沉的。
近几个月,严力一直在“东源”化工有限公司进行纳税检查。该公司以前曾有过偷税记录,并两次接受行政罚款,应该有所教训,所以这次查帐并没有发现问题。
检查即将结束时,严力无意中发现卡在碎纸机里的半块纸片。纸片上残留着“江海石蜡加工厂、山西广灵、汇入90000元”字样。
公司财务部腾出这个单间给税务稽查人员专用,期间并没有使用过碎纸机,这张纸一定是在他们进驻之前留下的。

是什么东西让“东源”在稽查人员到来前匆匆销毁呢?
严力拿着这块巴掌大的纸片,询问同组的几个同事,却被他们讥笑一番。
江大江甚至拍着他的肩说:“小严你千万不要把这事在局里到处说――丢人啊。”
严力却执拗地认为,这半张废纸背后可能隐藏着问题。“东源”化工有限公司和“江海”石蜡加工厂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好了好了,至少这次检查,‘东源化工’没问题。其它的,等回去跟领导汇报之后再说。”老稽查员邓霄接过严力手中那半张废纸收入自己的公文包里,又说,“到点了,不赶紧回去跟老婆孩子亲热,在这儿闲磨什么牙?明儿我回局里,你们可要把‘东源’剩下的摊子扫干净。”

大伙哄笑着上了车,一一向司机报上要去的地点。秦姐回娘家,老苏去镇小学接儿子,严力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张华所在的街名。
江大江笑着打趣他:“三天两头不回宿舍,是不是去找女朋友?”
严力僵着脸解释:“你明知道他是男的,是我S镇的中学同学。”
友谊已被亲手埋葬,朋友之称辟如昨日死。只有老同学的关系,客观存在,无法改变。

初冬的夜晚,蜿蜒的小巷静悄悄的,空气里飘浮着粘稠冰冷的夜雾。
严力拎着从街口饭馆里打包的“鱼香肉丝”“西芹鲜鱿”,走进巷子深处。
张华还在小厨房做晚饭,只看了他一眼便自顾忙着。屋中央的煤球炉子上,铝壶温着水,竹筷穿着成串的馒头。
饭菜很快上桌,两个人沉默地吃着,房间里回荡着电视新闻女播音员单调空旷的声音。

饭毕,严力站在厨房的水池前洗碗。
张华走过来,将擦过桌子的抹布洗涤干净,晾在水管上。慢慢绕到严力身后,双臂穿过他的腋下搂抱着解着衣扣,湿热的嘴唇在后颈不轻不重的摩挲。
火,从严力的后颈燃遍全身。他借旋身之际甩脱身上的外衣,捉住张华的手臂将他挤按在墙壁和自己的身体之间,迅速攫住他的嘴唇。

撕扯一般,两个人纠缠着倒在床上,迅速脱去衣物。
他们是如此了解彼此的身体。一声浅淡的吟哦,细微变化的喘息,无意识的扭动,朦胧的眼神,都成了最直接的迅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自己调整到令对方满意的状态。
高潮迷乱中,张华捧着严力的脸,灼热的吻雨点般落在他的眼睫、额头、鼻梁,双唇。
喷射在两人胸腹间的热液,令严力几乎落泪。用手指触摸那特有的黏腻,庆幸他还肯给自己赎罪的机会。

严力准备离开的时候,电视里正播放着晚间新闻,炉子上的铝壶“嗡嗡”的响着。
就着水盆清洗身体的张华,略偏过头,面对他漾开一丝笑意。缭绕的蒸汽中,因脸孔模糊笑容便显得有些狰狞,颊上却分明有两道亮闪闪的水痕。
严力怔怔的凝视着那张脸,怎么看怎么都是在笑,连水痕都模糊了,晕化在氤氲里。
他终究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阴霾的天空没有星星,低低地被建筑物勉强支撑着。初冬的第一场雪,即将降临。

第二天清晨,严力一时找不到单位发的寻呼机,想想估计是昨晚衣服脱得太急,掉在张华家哪个角落里了。
又想到今天要到“东源”收尾,寻呼机是外出工作人员必需随身携带的。昨天查到的那半张废纸,如果邓头儿一早交到局里,领导也许很快就要找他了解情况。
想到这里,严力忙打电话找江大江代请两个小时假,又匆匆打车到自由市场找张华拿钥匙。

人声鼎沸的早市上,张华的摊位居然是空的。邻摊的吴喜妹也很奇怪,说是在蔬果批发市场就没见到他,许是病了。
“要下雪了呢。”吴喜妹说。
严力抬头看了看天,铅色的天空果然越发阴得重了。
打车往张华家里赶的路上,他琢磨着,张华住的那间北房阴冷潮湿,一个取暖的煤球炉怕是抵不了寒气,该说服他添置个电暖气。

敲门没人应,严力已经觉出有点不对劲。撞开门便看到张华半个身子吊在床外,似是挣扎着要起身却突然失去了意识。他更是心惊,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中途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栽在地上,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到床前。
抱起张华一看,已是牙关紧咬,人事不醒,两颊、前胸及口唇一派嫣红。
严力跌跌撞撞地将门窗打开,拨打了急救电话。

张华没死,经过高压氧舱治疗被抢救过来。
医生说很险,若发现得晚些,发展为重度煤气中毒,就算是保住性命,也要落下后遗症。
庆幸之余,严力这才想起一早回来的目的,两小时的假早超了。
看情形,张华一时半会不能恢复,干脆打电话给江大江,请了一整天的假,据实说老同学病了,要留下来照顾。

下午出院时,张华仍很虚弱。坐在出租车上,一直靠着严力的肩膀轻喘,脸上的红晕早已褪尽,苍白如纸。
把他扶到床上盖好被子,严力出门进了五金店,买了几节新烟囱。回来见张华躺着床上睁着眼,他也没说话,“叮叮当当”的自顾忙乎起来。
张华却叹了一口气,眼望天花板自语道:“就这么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一阵“乒乓”乱响,严力手上的一节洋铁皮烟囱掉下来,砸得地上的几节一通乱滚。

严力握拳的手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喉咙哽咽吐不出半个音节,只是泥塑木雕般站着。
不是没想过死。把张华瘫软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的时候,怕他死去的恐惧强烈到几乎崩溃。
几个小时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不能不能不能!
现在想想,死对于张华,也许真的是最好的解脱,能让他彻底远离旧日的噩梦。
想到这里,严力打了个冷战,心里有种疼痛的感觉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不能让他死的念头再次浮现。――就算是陪你一起痛苦,也不能死。
僵立了半晌,严力才收回心神镇定下来,继续换烟囱。

一切收拾好,已是傍晚时分,天上开始飘落零星的小冰渣。
严力煮了米粥,烧了几个清淡的小菜,两人一同吃了,又按医生的吩咐让张华吃了几粒维生素C和B。
张华一直恹恹的,轻蹙着眉,手指下意识的揉按着太阳穴。晕黄的灯光下,脸色是淡淡的金。
知道他一定还在头晕乏力,严力便拉他去床上躺着,他却就势将严力拉近环住他的颈,定定地看进他的眼睛,想看得更深更透彻。
死,对于自己是解脱,对他呢?

严力轻微地往外挣,但不够坚决。张华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做太激烈的事,但他又从没有拒绝过。
张华看出他的犹豫,将头俯在他肩上轻笑:“笨蛋,你救我干嘛?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吧?我一完蛋,你就再也不用忍着恶心跟我这身子折腾了。可惜喽……”
“不!”严力大吼一声,一把将他推开,双手掐着脖子将他按在墙上。他只是想要张华住口,手上的力道却失去了控制。
张华没有挣扎,眼神柔和地看着严力,似乎要由他下手,又似乎流露出一丝鼓励。
直到张华的眼睛渐渐发红,身体也瘫软下来,严力才像被烫到一样慌忙掣回手,又忙不迭地伸出去将他下滑的身体抱在怀里。

张华躺在床上,慢慢垂下眼帘。
他了解严力的想法,甚至相信这世上没人能比他更了解,包括严力自己。
他明白严力这些年一直陪着小心是为了什么,他也想抛弃过去好好生活,实际上却做不到。
不经由后面的刺激就无法勃起是他如影随形的痛,时刻提醒他,严力的懦弱曾带给他怎样的伤害。

见张华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去,严力穿上大衣,把厨房灶台下的寻呼机捡起来,轻手轻脚地代上门离开了。
雪还是没下来,细碎的冰晶成不了气候,路面只是略微潮湿,天气却冷得很。没走几步,严力觉得耳朵都快冻僵了。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搓了搓,加快了脚步。
走出胡同口,大马路上就能截到出租车了。

这时,胡同口有个人迎面走来,身后有辆红色的“富康”还亮着大灯没有开走。
严力很兴奋,看来那辆出租车刚载客过来,不用多花功夫等了。想着,他不由小跑起来。
迎面走来的人很快便到了身边,不知为什么放慢了脚步,错身时还扭头打量着严力。
严力被盯得有些发毛,不由也多看了他几眼。那人似乎特别怕冷,穿着臃肿的棉大衣,戴着绒线帽子,围巾绕得很严实,不要说脖子,脸都被遮住了大半。
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不是严力认识的人。而他又用那样认真的眼神端详自己,几乎可以断定是认错人了。

就在这时,那人在后面“哎”了一声,严力诧异地转过身,看到他正返身大步向自己走来。
接着,腹部突然一热,严力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行凶之人从严力身上迈过,迅速钻进等在胡同口的那辆红色“富康”。车子没熄火,眨眼便消失在浓重的夜雾里。

严力一动不动地躺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身体里所有的热源似乎都涌向了腹部,然后又一点点消洱,想留也留不住。先是手脚,接着是整个四肢,渐渐都冻木了,失去了知觉。
“死了,真的能一了百了吗?”他无声地发问,视线开始模糊,有白色的东西在眼前旋转,落在脸上一片冰凉。
当冰凉的液体顺着睫毛、脸颊流淌时,严力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自己的眼泪。
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下来了。


第四章        这儿的空间

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谁都不知到底是爱还是赖
这儿的空间,没什么新鲜
就像我对你的世界里没什么秘密
我看着你,曾经看不到底
谁知进进出出才明白是无边的空虚
就像这儿的空间里

《这儿的空间》BY崔健

――

严力醒来已是一个星期以后。
他倒下时恰逢小镇初降瑞雪,睁开眼,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正是最丑陋的时候。树坑里有黑色的残雪,房檐下挂着含有杂质的冰凌。
人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一场昏睡错过的又岂只是一场雪?

救严力的人,是去电厂上夜班的工人,和张华住在同一条巷子。若不是他,严力不冻死也会因失血过多而亡。那一刀,扎穿了他的脾脏。
严世宝夫妇接到消息,当天上午就从省城赶来了。严力的母亲在路上就已经哭成了泪人,这几天守着昏迷不醒的儿子,更是把一双杏核哭成了烂桃。

下午,警队派人来医院调查情况。
由于严力被刺后身上的财物并没有丢失,警方排除了谋财的可能。却又因为他肯定地表示以前从未与行凶人见过面,也否认曾与人结怨,使案子暂时失去了调查的方向。
黄警官临走时留下一个紧急联络电话,希望他们有线索能及时报告。

两天后,严力因伤口感染引起术后并发症再度陷入昏迷。
他在枕上不停扭动着头,显得不安而无所适从;时而发出几句语焉不详的呓语,眉眼间写满深深的痛楚与焦虑。
严母边抽泣边用沾了蒸馏水的棉签湿润他因高热而干裂的嘴唇,他却突然攀住她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慢慢抬起头沙哑地乞求:“原谅我……”
严母的心,陡然颤抖,第一次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到如此深邃的痛苦。无助,近乎绝望。
她掰他的手,想让他躺下,却做不到,那冰凉的手指仿佛嵌进她的手臂。
“原谅我……”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的从严力乌黑空洞的眼窝里滚出来。
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儿子落泪的母亲,骇然了。泪滴好像砸落在心上,胸口沉甸甸的。
她轻拍他的手,温柔地哄劝:“好,我原谅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
浸在泪水中的黑眸转瞬间流光溢彩,闪动着释然与满足。人,颓然跌回枕上,沉沉睡去。

严力的术后并发症逐渐减轻,黄警官在第一时间来到病房。是严世宝打的电话。
他再次问严力得罪过什么人。严力半躺在病床上,有些木然的摇头。很轻很慢,但很坚决。
没什么可犹豫的,伤害与得罪,本就不同。
“那你要谁原谅你?”问这句话的时候,黄警官扫了一眼站在床畔的严世宝。
严力咬住嘴唇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却垂落在白色的棉被上。
年轻的警官有些无奈,也有些生气:“你这样不合作,我们很难保证你的安全。”
严力的身体从倚靠的枕头正中滑向一侧,严母带着哭腔尖叫起来:“医生!护士!”

和严力差不多年纪的警官站在住院处的长廊上,语重心长地对严世宝说:“对案情有所隐瞒是包庇犯罪。你们多劝劝他。”
严世宝点头称是。下巴的双层赘肉几天时间已缩小一圈。

严力始终不肯说出他请求原谅的人是谁,警方和严世宝夫妇也无可奈何。
他趁身边没人的时候,用医院的投币电话找过张华。没提自己在医院,只说最近不方便去找他。
张华骂了一句粗话,问:“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严力说:“还没查出来。”
挂了电话之后,他想,张华原来是知道他受伤住院的。也许一早就知道。报警的人和他住一条巷子,警方一调查,估计整条街都传开了。
严力一点都没奢望张华会来医院看他。不可能的事,多想无益。

严力获准出院那天,严母到国税稽查局替他申请提前休半个月年假,严世宝又借了辆小轿车把儿子半押半护送的接到省城的新居。从S镇移居到省城之后,严力在家里没住过几天。
在家休养期间,严世宝曾试探着问他,想不想调到省城工作。调动虽然说不上易如反掌,但托托关系也不是不可能。
严力拒绝得很干脆。还反复强调,T镇的治安状况一向良好,他这次受伤纯属意外。
严母天天变着花样的张罗食补,指望十天之内能让他吃胖一些,可惜效果甚微。
她拉着儿子的手哭过一次,说:“你长大了,心里的事也多了,跟我们说的却越来越少。你都压在心里,又怎么知道我们帮不上忙?”
严力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有些手足无措,眼圈也红了,终究没说一个字。
有些事,做错了便不能回头,无人能帮也无人能替。

天气好又无聊的时候,他就躺在家门前的草坪上晒太阳,脸上盖一本《厉风》杂志假寐。
夜深人静时,他曾经想过张华的身体。不是第一次这样,也不再感觉可耻,自认为是习惯使然。
有时想想,也不能理解张华的执拗。从不肯自己刺激后面解决,不知他怎样熬过那些压抑的日子。难怪他一听到自己不能去找他就在电话里骂骂咧咧。
他深知自己的自私。希望张华生理方面能够恢复正常,希望那件事留给张华的阴影越来越小,甚至希望张华一切都好。不过是想籍此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疚感。
只是,作茧自缚的悔恨,不知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严力回到T镇当天,先到国税稽查局销假。主任恭喜他康复时的表情使他觉察到一丝出乎意料的兴奋。
果然,主任很快便说出原因。严力在“东源化工”发现的那半张写有“江海石蜡”“山西广灵”的废纸,局领导很重视,还在会上特别表扬了他的细心认真。为避免打草惊蛇,决定先通过外围调查搞清“东源”和“江海”的关系。
“‘东源’的帐你也熟,就继续参与这个案子吧。明天先去趟镇工商局,以核对办证情况为由,查查这两家公司的登记底册。这次,没准儿能抓到一条大鱼!”主任眼里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时的精光。

严力也被他的兴奋感染了,苍白的脸上渐渐晕开一抹淡红。毕竟,工作上得到领导的肯定与信任,对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稽查员来说是最大的鼓励。
心情忽然好起来,觉得这冬日的阳光比任何时候都温暖灿烂。
本应该回宿舍的,上了出租车,却不假思索地说出张华的住处。想起他这会儿应该还在自由市场,又急忙改口。

严力走近水果摊,张华正在削菠萝,买主站在摊前等着。
一片阴影落在张华手上,他抬起头,看清来人后,淡淡地问:“好了?”
“嗯。全好了。”
张华低下头继续。
倒是吴喜妹,热情地与严力攀谈起来。先问他算不算工伤,又问他咋不多休息几天,还羡慕地说:“你们俩对待朋友真是没话说……”
“严力,你去家里等我。”张华突然打断了吴喜妹,掏出钥匙塞给严力,继续低头一条一条剜着菠萝的刺根。
严力攥着钥匙却挪不动脚步,脑子里回响着吴喜妹的话。

等候在一旁的女顾客不满的指责:“你削得仔细些好不好?你看,这边的刺根都没挖掉,那边又剜那么深。这不是变相缺斤短两吗?”
这时,买菠萝的妇女和吴喜妹同时“哟”了一声。
刀尖戳进张华扶着菠萝的左手虎口,一小股鲜血喷溅到黄澄澄的菠萝上,迅速洇开。
严力下意识地向摊前迈了一小步,半抬着手又停下。
张华拿起一块不甚干净的布在左手上绕了几圈,从标有“海南特产”的箱子里拿出一只更大的菠萝,跟买主说:“对不住,那个弄脏不能要了,这只大些的赔给你。耽误你时间了。”
买菠萝的妇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这多不好意思。也怪我,站在一旁瞎叨叨,净添乱。”

严力匆匆地离开了张华的摊位,先在自由市场买了些菜,又到附近的“民生药店”买了些消炎药水、棉签、纱布。
他厨艺一般,遵循大众菜的烹调程序,番茄炒蛋、青椒肉片、干煸四季豆三样家常菜端出来倒也有模有样。
张华看来是饿坏了,坐下来便闷头吃,左手虚放在碗边。虎口的伤没有包扎,一团暗红色的血污,手心的纹路和手背上,蜿蜒着几道干涸的血痕。
和以往一样,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没有对话,也没有对视,只有咀嚼声伴着毫无迟疑的闹钟滴答。

饭菜很快便扫荡干净,张华把碗碟摞起来准备送进厨房,严力却拉过他受伤的左手,站在灯光下帮他涂药,裹纱布。
他们离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轻拂脸庞,掠过丝丝暧昧的诱惑。然后,同时抬头,凝视对方的眼睛,聆听彼此渐渐沉重的呼吸。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也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无需扭捏或是羞涩。

张华对这种事一向急躁,不耐烦严力对他身体的抚慰。也许,潜意识里的恐惧或是厌恶使他本能的要把时间减少到最短。
于是,他用力推开俯在胸前舔吻的头颅,主动分开双腿。
一个极具诱惑也极尽残忍的姿式。――如同他们的第一次。
只是,此时的张华,没有被人强按住四肢。

严力木然地看着面前赤裸的身体,以及敞开的双腿间完全暴露的私处。眼睛仿佛被强光刺到般突然紧闭,又在张华渐促的喘息中骤然睁开。
手指,自张华的臀滑至缝隙,轻柔的按压,缓慢的深入。
这样的刺激并不能使张华满足,反而添加急怒,催促已如同嘶吼:“干我。快。”
严力的身体缓缓下降,脸上似乎是漾着笑容的,越近却越看不清楚,那笑反倒不真实了,映到张华眼里只是放大的紧蹙的眉心,悬垂水珠的睫毛,颤抖的嘴唇。

身体的空虚终于被填满,张华发出极满足又极痛苦地呻吟,随着严力身体的起伏挺动着腰臀。
呻吟缠绕着喘息,痉挛包裹着戳刺,疼痛伴随着快感……
“用力……用力啊……我是贱货……干死我……”迷乱中,他还是喊出来了,断续的吐出残忍的音节。
“你不是。”严力心头轰隆作响,反对却微弱无力。
缠了纱布的手,闪电般挥落在严力的颊上。一记并不响亮但充满力道的耳光。
人生真是奇怪得如同梦境。七年前,被控制的身体渴望挣脱渴望能去阻止;今天,自由的手脚却挥动着想要更多想要继续。

严力似乎被这一掌刺激到,眼睛里闪现出少有的凌厉。他俯视着张华被激情染满红晕的脸,软弱的反对变为强硬的威胁:“说!说你不是!”
深埋体内的充盈徐徐退出,故意减缓的速度使谷道中的感知愈加清晰,滑动的轨迹仿佛带着电,引发了自湿软热烫的最深处直达全身的战栗。
弓起腰想要追随,髋骨却被如钳的双手压制,固定在床褥上。只需一步便可临顶,身体却刹那失去了依附,悬浮在凛凛风中……

“说你不是。”严力温柔而坚定的诱哄,听在张华耳里却如同风中飘忽不定的天外梵音。除了叫嚣的欲望,他的大脑已趋于空白,嘴里只是机械地重复“……不是……”
严力笑了,有些凶悍,却得意着,满足着。他迅速地挺进,深深的戳刺,换来张华一声声惊喘,无力承受地晃动着头颅。
发梢扎进眼睛里,液体流淌在黑暗中……

张华简单的清洗之后,疲惫的裹进棉被里。
严力在黯淡月光下窸窣地穿衣,身后却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嫌挤就明天一早再走。”
抓着衣襟的手伸向左上腹,按在微凸的疤痕上,扭转头,床上模糊的人影背对他侧身躺着,一动不动。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00:3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无能的力量

你说干就干 走得更快 
像天使一般 飞去飞来
你的视野开阔 而我的窄
我看不清你对我 是好还是坏

刮起了风 感到了希望
风像是我 你像是浪
你在我的身下 我在你的身上
你是否感觉到这 无能的力量

《无能的力量》BY崔健

――

严力在镇工商局翻了三天登记底册,终于查到“东源化工”和“江海石蜡”。
不出所料,这两家公司果然大有蹊跷。不仅经营地址、经营项目完全相同,法人代表也为同一人――刘健明。
一个在匿名举报信上曾出现过的名字,一个他试图忘记却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里的名字。
严力长吁一口气,抛开那些与案件无关的思绪,再次凝神:同一企业,不同名称,意味着什么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局领导得知调查结果后,马上召开了案情分析会。
会上,严力建议把突破口放在“废纸”记载的“山西广灵”。鉴于“江海”生产的石蜡主要用于炸药包装,可以先从广灵县的炸药生产企业入手。
局领导对这个建议很是赞同,决定以正常税收检查的名义对当地最大的炸药生产厂“浩腾爆破”展开调查。

去广灵外调的前一天,严力打电话告诉张华他的大致行程和期限。电话另一端传来“知道了”三个字之后迅速挂断。
严力握着话筒有些怔忡,盲音响了很久才想起挂电话,以致放下时那塑料玩意儿像鱼一样在手上直打滑。
打电话之前他根本没有多想,那种理所应当的感觉似乎把张华当成了朋友甚至家人。事实上,两者皆不可能。
张华挂电话时却有些手忙脚乱,话筒放了几放才卡好,好几次“啪啪”的扣在拨号盘上或是机座外侧时,还能听到话筒里严力断续的说话声。
空气中温柔弥漫的好友般的亲近感使他一时莫名的烦躁,也使他想起曾和严力一起渡过的最快乐的年少岁月。
亲密无间的友谊此时回味起来竟泛起无尽酸涩。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像一场快要遗忘的旧梦,即便偶尔忆起,也要怀疑那美好的真实性。

严力和江大江在山西广灵的近两个月外调非常辛苦,但也卓有成效。
他们从“浩腾爆破”掌握了“江海”向其销售30吨石蜡的证据,又以闲谈的方式从企业财务人员口中了解到同样从“江海”进货的几家大型化工厂。
两人决定带着证据先回局里,由领导斟酌是直接拿“江海石蜡”即“东源化工”开刀,还是继续展开调查。

回到T镇的当晚,严力直接回到单身宿舍。煮了两包方便面,洗了个热水澡,便早早上了床。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
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他摸出手机拨通张华家的电话,说:“我回来了。刚到。”
“哦。那有空赶紧过来,有日子没干了,憋得难受。”
张华说话的口气仍是淡淡地,就像在说“有空来家吃顿便饭”一样随意。严力却被他的话撩拨得脸红心跳,浑身燥热,挂了电话手立即伸向胯下的热源。
他动作着,情不自禁的低声呻吟,圈起的手心恍惚中成了张华湿热的内壁,随着他的出入收缩着,挤压着……
欲望在手上得以宣泄,严力握着渐渐疲软的部位,心里突然一紧。张华在渴望而不能及时,对我的怨恨与愤怒是否会随着焦灼与绝望成倍增长?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严力和江大江把在广灵外调的情况向局里做了汇报。局领导认为“东源化工”即“江海石蜡”的问题是老鼠拖木楔――大头在后头。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决定暂时不动“江海”,而是继续从那些向其购买石蜡的企业单位中寻找偷漏税的证据。
严力和江大江受命,几日后将继续外调。

下班的时候,T镇百年不遇的沙尘暴终于拉开了序幕,铺天盖地的黄土势不可挡的侵占了这个城镇的每一寸天空和角落。
严力和几个同事一起从办公大楼出来,掩口捂鼻的在漫天黄雾中踯躅而行,几乎是被动的随着人流走向公车站。
从车站方向迎面而来的人群,大侠一样蒙头遮面,只是蹒跚的脚步歪斜失去了大侠的风范。走在最内侧靠近花坛的瘦高男人,更是用围巾将脸捂得只剩两只眼睛。眼神却是凌厉的,与严力交汇时,射出刀锋般的两道寒光。
“你们认识?”身边的同事好奇地询问。
严力摇头说不是,那人却走到他们面前,彬彬有礼地说:“国税局的同志吗?请问严力下班没有?”
“找的就是你,还说不认识。”同事给了严力一拳,用下巴向来人指点,“他就是严力。”

“大侠”向先行离去的同事点头致谢,对严力自我介绍说叫廖东。严力疑惑的摇头。人不认识,名字也陌生,但感觉很怪异。
“你的老同学刘健明,‘东源化工’的老总,想找你叙叙旧。”
严力想拒绝,事实上也有很好很现成的理由――局里有规定不能与被调查单位私下会面。
但他咳起来,似乎有尘土灌进了气管。他用手捂着嘴点头,意识到在暴土扬烟的街头推三阻四是可笑的矫情与不明智。
还是当面跟刘健明说明理由再走比较妥当。严力这样想着,便在廖东的引领下坐进他的汽车。
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一会儿,车停下来,廖东回过头说:“到了”。遮在他脸上的围巾已经取下,转头微笑的是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圆溜溜的大眼睛有着与成人身材不甚相符的稚气。

那是一家不大的餐馆。不是很豪华,但很雅致,也不喧哗。
刘健明一直等在玻璃门后面,见到严力进门就迎上来,边握手边说:“你一点儿都没变,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其实他也没什么变化,身材比七年前魁梧些,依然是略带冷酷的表情,即便是笑着也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
严力矜持而虚假的僵着脸,说明自己不能久留的原因。
刘健明勾着他的肩往座位上带,边走边保证:“只是随便聊聊,绝对不谈工作不谈帐目不谈税。”
严力坐下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掺杂着悲哀的懊恼。他总是屈服于刘健明,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

刘健明很守信用,绝口不提公司的事,只是絮絮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琐事:高考落榜,家里托关系出钱上自费大学,混到毕业又凭家里的势力开公司办厂……
以他的家庭背景,严力对这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没想到他会先成家后立业,大学毕业第一件事竟然是结婚。现在儿子都快两岁了。
菜上齐了,他们吃得很慢。严力一直沉默,刘健明也不多问,继续讲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几杯酒下肚,他说起那件旧事,为自己的年少无知懊悔,为带给张华无法补偿的伤害难过……
严力的手又开始抖,他把它们藏在桌子下面。
刘健明似乎没有注意到严力的情绪变化,自顾说着这些年来不能说与人听的悔意,内心的谴责,以及梦中那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刑罚……
严力看着面前自斟自饮、眼角发红的刘健明,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似乎多年来的内心煎熬也终于有人能够分担。

推杯换盏中,严力喝了很多,也不知在刘健明的搀扶下吐了几次。
最后,他瘫坐在洗手间的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扑簌簌落下来,在膝头跌碎。他似乎吓了一跳,用手去抹,却有更多的水滴落在手背上。
他已经习惯于压抑自己,以为能在人前做到足够坚强。事实上,他只是一颗生鸡蛋,看似坚硬的外壳已被刘健明轻易击碎,暴露出最虚弱无助的内在。

刘健明蹲在严力对面,直视着那泛着水光的双眸,一字一顿的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过是年少时犯下的错。可以自责,可以内疚,但不能深陷其中,更不能让悔恨占领整个生活。”
严力咀嚼着刘健明的话,有些心神恍惚。刘健明不再多言,把他拉起来扶回座位,灌下几杯酽茶。
“我有急事。”严力倏地站起来,起立时身子有些打晃,向外走的步伐却很坚定。
雅间里,刘健明摇头自语:“果然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懦弱而执著的傻子。”
虽然此次见面的目的是要试探严力对张华的态度,但他所说的话倒也多半出自真心。在刘健明的人生字典里,因一次偶然的擦肩就把余生永远定格在回眸中的人,无异于傻子。而他,自认是懂得向前看的智者。

廖东走到刘健明身边,小声说:“他走了。江大江传话过来,下星期他们还要继续外调。”
“这次你听我的,不要再自作主张。”刘健明抬眼,森然的目光如炬,言辞间透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
廖东的娃娃脸上不自禁露出畏惧之色,低声下气的解释道:“上次是我太鲁莽了,差点搞成此地无银三百两……”
“算了。走吧,跟我去趟懋隆商厦,趁着没关门还赶得及给莹玉买份生日礼物。”刘健明的语气缓和下来,径自走了几步,见廖东没跟上来,便回身催促他,“怎么了?”
廖东站着不动,圆滚滚的大眼睛眼底是杂糅的、琢磨不透的颜色,混合着忧郁、纯真、懵懂、悲伤等等数不清的情绪。
两年前,就是因为这复杂的眼神,刘健明管了一回闲事,把他从群殴中救出来。直到数月后他来“东源”面试,成为他的司机,才知道他的姓名。
“我想到嫂子喜欢什么了……”令人琢磨不透的大眼睛刹那间澄明起来,混杂的颜色倏忽沉淀,浮起单纯的快乐。垂在身侧虚握成拳的左手,无名指却在渗血,拇指的指甲已深深嵌进无名指的指甲缝里。翻翘的指甲因长期受到抠橇,已有些变形。

严力在沙尘中走得很急,边走边四顾路上是否有空驶的出租车。虽然酒劲没退,头还有点晕胀,但脑筋很清醒。
他急于见到张华,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他,未来还很长,不要让怨恨占领整个生活,不要再折磨自己……
如果张华能够抛弃过去,自己也许还能见到他久违的真正的微笑吧?
敲开房门的时候,严力感到胸中那一点希望之火燃烧得越来越旺,那光芒足以照亮他和张华各自的美好明天。

进门不及说话,他便被张华紧紧搂抱住,唇舌胶著在一起,足以将氧气吸光的缠吻。
想要推开,却被抱得更紧;想要说话,唇舌已失去了自由。
张华气息紊乱的轻喘,手臂绕到他的颈后,胸膛紧贴前胸;一条腿抬起来,膝盖抵着他的髋骨,身体的中心摩挲着他胯下的火热。
几乎是下意识的,严力微凉的手,从张华衣服的下摆伸进去,揉捏着他胸前的突起,又沿着身体曲线下滑至侧腹。
恍惚中,已经赤裸着相拥,一起倒在床上……

流失的意识回转大脑,严力“腾”的挣脱张华的攀附,从他身上爬起来:“不!我不是要和你做,我是想告诉你……”
“不要和我做?”张华也撑起身,视线垂落至严力的胯下,冷笑道,“不想干就趁早滚蛋。除了使用你的身体,我一眼也不想看见你!”
黑暗中,严力仿佛看到自己心中渺茫的愿望,像燃尽的蜡烛,“嗤”的一声熄灭了。余烟犹存,光明不再。

抽去希望的身体被推倒,炽热的器官由张华的手扶持着,一寸寸送进一处柔软炙热的所在,直至被紧窒软滑的内壁完全包围……
张华跨坐在他的小腹上,手探向身下,抚摸溢出液体的紧密结合处,用指尖描摹濡湿的根部。嘴唇殷红仿佛滴血,笑容疯狂而妖冶。
但是,他燃烧着欲望之火的黑瞳背后,隐隐透出无尽的怨恨和鄙夷;衬着残忍的话语,形成无情的海浪,把严力心中刚刚筑就的沙雕轻而易举地摧毁。

他们带着一身的黏腻疲惫睡去时,窗外仍是寒风呼啸,飞沙走石。
严力梦到自己身陷在流沙里。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嘴里嗓子里灌满了沙粒;想挣扎却四肢麻痹,只能随着流沙迅速下滑。最后,认命的被漫漫黄沙吞没,没有了呼吸,尸骨无存。

沙尘暴过后的清晨,浅蓝的天空有一抹惨淡的红,整个城镇仍留有风沙肆虐过的痕迹。
张华一早便去了蔬果批发市场。严力掀被而起时,抖落一团黄尘,仿佛是从坟墓中爬出来,又一番轮回了。


第六章        不再掩饰

我的泪水已不再是哭泣
我的微笑已不再是演戏
你的自由是属于天和地
你的勇气是属于你自己
我没有钱,也没有地方,我只有过去
我说得多,也想得多,可越来越没主意
我不可怜,也不可恨,因为我不是你
我明白抛弃,也明白逃避,可就是无法分离

《不再掩饰》BY崔健

――

几天后,严力到张华家,告诉他再过两天要继续出差外调。张华捻灭手上的烟,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脱去身上所有衣物,拉过严力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牵引他摩挲过乳珠和侧腹直至身后……

腊尽春回的天气,凌晨四点仍是黎明前的黑暗。
张华摸索着穿衣,感觉到腰腿隐隐的酸痛。昨晚要了两次,因为他后天又要出差,更因为早已识破他的痛苦。
如果能让他也品尝到苦的味道,不在乎两败俱伤。看到他疼,自己的伤虽不能痊愈,却能品尝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他还在睡着,呼吸很轻,离自己很远。除了发泄时的肢体交缠,他们从来没有靠近过。

因为时候尚早,加之天气寒冷,通往蔬果批发市场的公路还没有什么车辆行人。路灯下的寂静偶尔被不知名的声音打破,夜仍然是沉着的不动声色。
张华的微型电瓶车此时便显得动静格外大,“隆隆”轧过路面像过火车。他享受这种近距离的噪音,可以盖过那些萦绕脑际的窃窃私语,可以暂时忘记过去想一些眼前的事。
比如,最近天气干燥,进些梨子一定好卖;等会儿早市结束,先到市场门口的早点铺来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同方向跟上来一辆130卡车,速度很快,没有开大灯,黑怪物一样迅速靠近电瓶车。
张华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超车,但那辆卡车却在差一半车身就要齐头并进的时候,突然偏靠过来。
轰然一声巨响,张华眼前的长路切换成繁星点点的夜空。卡车却没有减速,眨眼不见了踪影。
警车、救护车鸣叫着驶来时,路灯突然熄灭,繁星在发白的天空中拼力亮了最后一下,把天下交给了晨曦。

吴喜妹打来的电话,严力只听清楚了个别字眼,后来就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胸口擂鼓的声音太大太吵,干扰了听觉。
然后,他站在主任办公室门口请假。一手扶着门框,半只脚踏在门外,一个准备随时离开的姿势。
外调前临时要求请假,主任当然不批。现在的稽查员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人手上都有案子。他要休假,手上的案子谁来接?
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工作责任心,作领导的不免失望。斩钉截铁的回绝之后,主任干脆不理他,忙起自己桌上的公务。
严力一向不善言辞,心里虽急,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助的站在门口,手仍然顽强的抓着门框不肯放弃。

主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过往的同事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只能互相挑眉瞪眼表示无奈。谁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居然会有人为严力出头。
江大江站在主任的办公桌前,言辞恳切的讲述着严力和那位同乡兼老同学的友谊如何深厚,两个人身在异乡如何情同手足,父母双亡突遭车祸的好友如何需要亲人的照顾……
他的口才不错,一半道听途说一半穿凿附会,倒也有些说服力。
主任从案牍间抬头审视严力,看他一副神情紧张、心绪不宁的模样,反而有些自责适才的不尽人情了。只是他的工作……
江大江是机关单位的老油条,察颜观色功夫一流,马上表示“江海”的外调工作自己可以暂时负责,保证不会影响进度,等严力的同学伤势稳定,再尽快与他在外调单位会合。
话说到这个份上,主任也不好再作恶人,顺水推舟准了假,最后叮嘱严力要时刻与江大江保持联系,争取尽快返回工作岗位。
严力飞奔而出如蒙特赦,甚至忘记了致谢,只留给江大江两道感激的眼波。

张华折了三根肋骨,肺部被断骨扎伤。严力一直在医院陪住,照顾他从昏迷到清醒。
半个月之后已是暮春,杨树开始掉穗。平躺在病床上的张华,偶尔能听到窗外一两声细物坠落的轻响,却不知窗台上、地上已经覆满厚厚一层棕褐色。
从早上睁开眼,就看到严力围着他忙碌,端水递药,检查伤处的固定,喂水喂饭,抹脸擦身,换洗衣物……
严力用毛巾为他擦拭唇边的水迹时,两双眼睛不期然对视,又仿佛触电擦出火花,慌忙分开。
张华迅速将脸偏向一侧,紧闭了眼睛。不想看到他的温柔体贴,不想看到他的谨小慎微,不想被他轻易的――收买。
“我――出去。你好好休息。”严力抖着嘴唇吐出破碎的颤音,脚步后退着,有些踉跄的冲出病区,茫然的走着。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不愿看到我,除了使用我的身体,他一眼也不愿看到我。

严力站在住院部楼后的杨树下,手里还攥着那条半干的毛巾。
他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他不是张华。所有的一切,他不能抛弃,也无法逃避,两个人的不可分离是有因必有果的结局。
哪怕无力到比脚下的杨树穗子还要软弱还要卑微,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用尽全部生命般,艰难地――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兜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远在省城的母亲。她一位同事的女儿师范毕业,要到T镇中学做音乐老师,委托严力明天接站,以后也要请他多多照顾。
这女孩子严母是见过的,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出众,倒也斯文清秀。听同事说她要到T镇工作,不由想起严力的寡言与忧郁,担心他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忙不迭要替他制造一个认识的机会。怕姑娘接站时认错人,又奉上一张严力的照片。
严母的同事也是母亲,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她虽然对照片上的小伙子很满意,但这事毕竟还要当事人说了算,并不敢把话说死,只说这下放心了,两个在异乡的年轻人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严母在电话里说着姑娘的姓名和特征,明天到站的时间,严力的回答却迟缓而木讷。严母不禁又担心起来。
自从上次他意外受伤以后,作父母的便一直放心不下,多次打电话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这次更不会放过,从身体状况,到起居饮食,同事关系,工作情况,无一遗漏全部问遍。
严力在电话里简短的应着,虽然心不在焉,也不敢挂断。他一向如此,没跟人摔过脸子,也不曾对人假以辞色,更何况是自己的至亲家人。

挂了电话,严力才回过神,望着天边几缕染有青色阴影的艳红晚霞,意识到已是晚饭时间。他疾步赶回病房,却在门口停驻了脚步。
吴喜妹背对房门坐在床前,正在喂张华吃饭。床头柜上有一只她带来的红色保温桶,盛着新熬的鸡汤。
她低头用勺子舀饭菜时,严力可以看到张华被挡住的半张脸。那张脸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吴喜妹似乎说了句什么,他的嘴角便微微翘起来。
虽然那只能勉强算是半个微笑,严力却近乎贪婪的凝视着,胸口有一种温暖的热流汩汩的涌动,逐渐蔓延至全身。

严力站在楼道里对吴喜妹说谢谢。他是真心诚意的感激,感激她带给张华片刻的安宁与平和,也感激她让自己从那张脸上看到不可能出现的表情。
吴喜妹羞涩的转动手里的保温桶,不好意思的说:“我说谢谢还来不及,你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张华是她看中的人,将来总有一天他们会两人合成一家,两摊并做一摊。张华住院,她自然应该是那个不眠不休侍侯左右的人。怎奈她父亲早逝,母亲没有工作,还要供弟弟读书,一家的生活全靠她那个小小的水果摊支撑,停业一天都是天大的损失。若不是有严力这个老同学的热心帮助,她不为难死怕也要累死。
这时,严力的手机又响起来。吴喜妹点头示意他接电话,悄然转身离开了病区。

电话是江大江从外地打来的,说是外调了几家需要石蜡做原料的单位,发现他们有的是几年前从“江海”进过少量的货,有的根本和“江海”没有任何业务往来。
“我跟主任汇报过了,大概明后两天就能回T镇。”江大江的话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些兴奋。
严力半责怪半揶揄的说:“无功而返还这么开心?”
江大江有瞬间的结舌,很快回嘴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要是你一个人在外地累个半死,不高兴回家才怪。”
挂上电话,严力禁不住琢磨。不可能,“浩腾爆破”明明说他们好几家公司为拿到优惠价一起从“江海”购买石蜡,怎么会没有业务往来呢?外调没有结果,局里就放弃吗?就这样让半张纸的线索断掉?
执著,有时是种本能。不是自己想坚持,而是坚持着却不自知。





第七章        眼光里

我眼光里燃烧着一团火
是太年轻的错
你眼光里湿淋淋的望着我
好像是你想要点什么
你若需要我,就请你找我
我带你回家去充饥解渴
光阴似水你尽管去喝
我只想过得快活,快活
你若需要我,就请你告诉我
我会好好的将你把握
光阴似箭射穿你我
我只想过得快活,快活

《眼光里》BY黑豹乐队

――

江大江打给严力之后,又拨了一个电话。
廖东坐在刘健明的办公桌对面,听到他沉稳地握着话筒说“很好”,不由长出一口气。
“车你怎么处理的?”刘健明放下电话,眼神犀利的直视廖东。
“我挑的是厂里一辆即将报废的运货卡车。那天用完直接拆散,部分零件卖给外地的汽车配件厂,部分已经销毁。”廖东觉得刘健明有些过于谨慎,想夸张的笑一下,又慑于他的威严,只敢弯了弯嘴角。

刘健明放心的点头,眼波却突然横扫过来,严厉地问:“你为什么对这事这么卖力?”
廖东低垂了头,明亮的大眼睛胆怯的躲藏在半掩的睫毛背后,眼里的光亮似乎也被遮住了,蓦然黯淡。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靠近刘健明的手,指尖小心翼翼的抹过他无名指上戒指的花纹。
“嗯?”刘健明将手挪开一点,诧异的皱眉。
廖东忽然笑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很纯真很开心的笑:“我贪财呀。尽心做事你一定不会亏待我的。我倒不指望升职,给你做司机蛮好的,能多赚些钱买得起你那么贵的戒指就更好了。”
刘健明被他的孩子气逗得无奈的摇头:“你帮我给莹玉挑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今天去家里吃饭吧,她一直说要谢谢你。”
“好啊!”廖东脸上照片一样的笑容维持着灿烂,放在桌下的左手拇指无意之间又抠进无名指的指甲缝。指甲与肉本应贴合的地方,鼓翘着,露出淡粉色的肉,渗着殷红的血。

车子平稳的行驶着,坐在后座的刘健明略显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长久以来的提心吊胆,这次不知道能否真的终结。
偷税的事情,很早就做过,第一次并没有预谋,甚至有些像是无心为之。依稀记得那天要为莹玉买一条她心仪的铂金项链,不知怎么想的就动用了预留的税款。
第一次尝到甜头就有了第二次,自以为财务可以把帐目抹得溜光水滑不露痕迹,谁知被税务局查了个底儿掉,前后一年多竟两次受到行政罚款。
本想引以为戒就此收手,谁知又赶上扩建厂房急需资金,贷款却未能获批。不能增加流入只好控制输出,紧急招集财务准备再次铤而走险。

那时候廖东已经给刘健明做了半年多专职司机,无意中洞悉了偷税的事。
那天也是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廖东开着车,对着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说着规劝的话:“偷税是犯罪,轻的罚款重的也要判刑。刘总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只能如此。其他筹钱的路子罪过更大。”刘健明冷冷地回答,故意把话说得狠绝不留余地。
在他看来,廖东不过是个高考落榜一度消沉的毛头小子,自己把他从群殴的拳脚下救出来,又给他一份工作,以他少年人的义气与稚气,还不至于去税务部门举报。
但他绝没有想到,片刻的沉默之后,廖东居然说:“那就做得高明些保险些,不要轻易被人查出来。”

刘健明当然知道偷漏税款是违法,但他想到的仅仅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不知道理由再充分也不能成为违法犯罪的借口。
在他看来,天底下做错事的人多了,被抓住不能逃脱的叫犯罪,有本事躲过的就是好人。所以,做错事败露的人应该检讨自己的手段不够高明,而不应该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无谓的忏悔上。
于是,他欣然接受了廖东的建议,暗中注册了新公司“江海石蜡”,把“东源化工”的收入分散两处,又刻意令人安排结识了稽查员江大江,偷税之事竟神不知鬼不觉越做越大起来。
直到严力发现那个小纰漏紧揪不放,情况危急几乎就要败露。好在费尽周折,甚至不惜冒险,总算把事端暂时摆平了。
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丢失数日的倦意竟如山般压下来……

待刘健明从浅眠中醒转,廖东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大眼睛差点令他惊叫出声忘记身在何处,愣了会神才发现车子竟然熄火关灯停在自家楼下。
他有些不解的问:“到了怎么不叫我?”
“你睡得太死,叫不醒。”廖东面对他趴在椅背上,闪亮的黑瞳掠过一丝狡黠。
刘健明认出盖在身上的外套是廖东的,拎起来一把抛到他头上,边开车门边说:“快走,再晚莹玉要生气了。”

他们刚进家门,刘健明不到两岁的儿子――宝宝,竟步履蹒跚、一步三晃地迎上来,嘴里“爸爸嘟嘟,嘟嘟爸爸”的乱叫。莹玉笑着吩咐廖东先带孩子玩,拉着刘健明帮自己开饭。
廖东抱起宝宝坐在沙发上逗他说话,才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却不老实,蹬着两只小脚丫从他的腿上站了起来,还举起两只小胖手去够他的脸。孩子肉乎乎软绵绵的手抚摸罢廖东略微鼓起的嘴唇,又去揉捏他的脸蛋,最后咯咯笑着抚上他浓密的睫毛。

廖东从宝宝的小小指缝间,看着刘健明一手揽着妻子的腰,一手码着餐桌上的碗碟,一脸宠溺的听妻子絮絮的讲述哪个菜是自己亲自做的,哪个菜是保姆掌勺她打的下手,哪个是特意为丈夫做的,哪个是他几天前说过想吃的……
刘健明的脸上,是鲜有人见过的温柔,所有的戾气似乎都被莹玉无聊的话语尽数化去。他对着莹玉频频点头时的笑容,比三月的煦阳还要柔和还要明媚。结实有力的臂弯圈在莹玉的腰际,使他们的身体如此靠近没有距离。
廖东抚在宝宝后背的左手,拇指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掐进无名指的指缝里,被无数次抠开的指甲已经有些变型,渗出的鲜血正为指甲勾勒着红色的轮廓。

他抖动着双唇闭上了眼睛。明明宝宝抚弄他睫毛的手轻而柔软,他却深切感受到眼中的酸涩与胀痛,蕴在其中的滚烫液体就要不受控制的溢出……
天真可爱的宝宝被掌心痒痒颤动的睫毛逗得笑出了声,廖东却扶着他藕节般的手臂,慢慢垂下了头……

“哎哟”一声轻叫,刘健明夫妇忙循声转向沙发,只见廖东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抱着宝宝,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莹玉一把从廖东身上抱起孩子,赶着问他眼睛怎么了。廖东索性两只手全蒙在脸上,嘴里却直说没事,不过是没留神让宝宝的手指戳了一只眼睛。
眼睛的事可大可小,莹玉有些心慌,忙催促刘健明:“你快看看严重不严重,不行赶紧去医院。”

廖东捂在脸上的手被刘健明抓着手腕强硬拉开。只见他双眼紧闭,汹涌的泪水源源不断的从湿漉漉的长睫下溢出,很快便打湿了整张脸。
他刚才不是说宝宝只戳了一只眼睛吗?怎么两只都睁不开?刘健明不由紧张起来,脸也不自觉的靠近他:“廖东,宝宝戳到你哪只眼,你慢慢睁开让我看看。”
被泪水濡湿的睫毛轻颤着掀起,露出两只水汪汪、红通通的大眼睛,与刘健明近在十厘米处的双眸对视着。
“没事了。”短暂的失神后,廖东略显羞涩的眨着眼睛说。夫妻俩同时松了一口气。

莹玉把宝宝交给保姆,亲自检查了廖东依然通红的眼睛,有些不放心的问:“真的没事了?看你刚才眼泪哗哗的,吓得我够呛。”
“眼睛被碰到当然流泪了。” 廖东回话时,神色间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黯然。
刘健明打趣道:“没出息。这么大人了,被我两岁的儿子欺负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你――胡说。”廖东的娃娃脸顿时涨得通红。

确认廖东的眼睛没事,三个人坐下来吃饭。
莹玉悄悄打量闷头吃饭的廖东,好奇的问他:“你这家伙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高有身高,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廖东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没心思。”
“你还没心思?你把女人的心都琢磨透了吧?我的生日礼物都是你帮健明选的。”莹玉的眼角斜睨向刘健明,微嗔道,“他才没心思呢!连自己的老婆喜欢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让别人拿主意。”

她这番话倒提醒了刘健明,他边啜酒边用一副探究的神情问廖东:“买礼物的时候我就有点奇怪,你怎么那么肯定。后来莹玉一见果然高兴,我就一直想问你,你怎么知道她会喜欢那款手链?”
“要不说他对女人有心思呢。我可从来没跟人说过。”莹玉怕刘健明多心,赶忙撇清。
廖东干了杯中酒,漫不经心的解释。原来莹玉曾忘在他车上一本时尚杂志,手链广告那页夹了一张便条贴,由此断定这是她的心仪之物。
刘健明不禁慨叹廖东的细心,抓过酒瓶要为他倒酒,却被莹玉拦住:“你别故意灌人家,他还是个孩子。”
廖东却抢过刘健明手里的酒自己斟满,像是赌气又像是证明自己不是孩子似的一饮而尽。

刘健明也清楚,廖东这阵子为税务查帐的事没少担惊受怕。今天得知暂时没事,就让他多喝点放松神经吧。
莹玉想,酒这东西,喝一口也是喝,反正不能开车回去了,索性让他喝个痛快。
他们夫妻俩一个不管一个不拦,廖东可就遂了愿。饭菜没吃多少,很快就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不再动弹。
保姆早哄了宝宝去睡,莹玉收拾着碗筷,示意刘健明扶廖东去客房。
刘健明将廖东的一条胳膊架在肩上,想把他扶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廖东就两腿瘫软不能支撑,身子直往地上滑。无奈之际,只好一手穿过他的腋下揽住他的后背,一手托着他的膝窝把他横抱起来。

醉意朦胧中,廖东轻哼了一声,双臂在刘健明颈后交叠,怕摔着自己似的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滚烫的脸缩进他的颈窝搜索着清凉。
刘健明将廖东抱至客房,放他平躺在床上。要起身离开哪知刚直起腰复又被迫弯下,环在颈上的手臂竟不肯放松。正准备抓住他的手臂强硬扯开,却听到莹玉在外间轻声叫“健明”,想起吃饭时她说他还是个孩子,手劲不由放松。微微低头,竟钻圈一样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
门轻轻关闭,刘健明已经离开――回到他的妻子身边。
廖东用力翻身,重重的趴在床上,想把自己闷死一般将脸深深的陷进枕头里。

天色微明的时候,廖东陷入一段似真亦幻的梦境,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
他倒在卡拉OK厅前的花砖地上,承受着一群昔日伙伴施与的无情咒骂与殴打。心,在无数的拳脚落在胸口、肋骨、头脸、及身体的每一处时,分崩离析,刹时,成片成灰。
这时,刘健明向他走来,高大的身躯散发着比霓虹灯还要迷人的红色光芒。像英雄,把那些打骂他的人赶跑打散;像神,居高临下,威风凛凛,霞光万丈。
“他们为什么打你?”遥远而威严的问话,带着空旷的回音。
他匍匐在英雄,或是神的脚下,微笑着咬紧了牙关。
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

第八章        寂寞就像一团烈火

要说的话太多,还不如相对沉默
我的心已不再呼唤,它随太阳一起沉落
夕阳中我也远去,拖着弯弯曲曲的身影
喂,请别拦着我,我什么都不想说

也许这就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欢乐
相聚时没有天地,分手后又无事可做
不敢想将来和过去,只得独自把酒喝
忘掉白天和黑夜,没有正确也没有过错

《寂寞就像一团烈火》BY崔健

――

第二天上午,严力通过医院介绍雇了一位护工,带到病房耐心地交待张华的情况。
“他的肺有伤,发现咳喘要尽快通知医生;他是左侧肋骨骨折,喂他喝水吃饭或者扶他起身要站在他的右侧……”
张华面无表情的听着严力和护工之间轻声细语的对话,竭力想要忽略,耳和心却抵挡不住他刻意压低的柔和嗓音。心绪烦乱之际,不得不暗自重复: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内心好过,温柔细心的背后,仍然是当年那个懦弱而自私的小人……
一切琐碎交待清楚,严力站在病床前,很想说些保重、有空会来看你之类的话,踌躇半天最终还是一言未发的离开。
他告诉自己,此时的张华,根本不想多看自己一眼。

离开医院严力直接去了国税稽查局,告诉主任明天可以销假,回来之后想继续接手“东源”即“江海”的案子,顺便把自己心中的疑点也说了。
乍见到严力,主任有些心惊。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竟让这个年轻人憔悴的如此厉害,面无血色的脸瘦削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却有掩不住的疲惫。这年头,能为老同学尽心尽力的人不多,可见严力是个重感情的人。
由此,主任对当初严力强硬请假的不满也消去大半,不由宽慰道:“工作上的事等你明天上班再说,今天一定要先回宿舍好好休息。照顾病人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不要把一个伤员照顾成两个。”
严力感激的点头,却没能真去休息,到食堂胡乱吃了午饭便匆匆赶往长途汽车站。

李冬月从长途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严力。并不是慧眼识人,而是因为他太与众不同。
这里的长途车一向是省城和T镇往返运客。到T镇的乘客下车后,就会有一批要去省城的乘客上车。每当有车进站,总是一片人来人往,下车的急着离站,上车的赶着往车门跑,喧嚣纷繁。
一片混乱中,只有严力一个人是静止的。独自坐在站台后面空无一人的条凳上,脱离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也脱离了整个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载满乘客的长途车带着烟尘驶去,李冬月站在人流渐渐稀疏的站台上环顾四望,再次注意到条凳上的人。有种直觉,他就是严力,于是她拖着行李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请问,你是来接站的严力吗?”李冬月略微低头,轻声询问。
严力似乎被吓了一跳,倏的收回飘忽的视线,慌乱的站起来,说:“是,我是严力。你是,李冬月李老师?”
李冬月点头,注意到严力明显比照片上瘦削苍白的脸,以及毫无血色的唇。她有些不安地说:“你身体不舒服吧?不好意思,要你带病来接站。”
严力愣了一下。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不甚在意,但今天先后被两个人问及,确实有些意外。除了口头否认身体有恙之外,他强行接过了李冬月手里的所有行李,似乎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健康。
李冬月有些哭笑不得。就算身体再好也只有两只手,没必要让她闲着吧?却又拗不过他,只好跟在他身旁扶着摞在箱子上的挎包不要掉下来。

好在走出长途汽车站就截到一辆出租车,严力不致太过狼狈。
车子在小镇灰色的街道间穿行,驶向T镇中学。白帆样的云朵一片一片从车窗外掠过,有着春日阳光赋予的亮白与耀眼。
严力的额角抵着车窗,细碎的光影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闪动,木然的表情也被涂上一层变幻莫测的色彩。他的视线虽然凝固但是眼神茫然,照片上的淡淡忧郁不仅没有减少,又增添了难掩的痛楚与寂寞。
这些发现,使李冬月的心里涌起莫名的酸楚。也许是母性的激发,严力的眼神使她产生拥他入怀的冲动,想要用自己温暖的怀抱,抚平他内心的伤痛,驱散他的寂寞。

严力先陪李冬月到学校报到,领宿舍钥匙,又帮她把行李搬进房间。看安置得差不多,他边往门口退边说:“李老师,你先收拾,我还有事。”
李冬月本想借个杯子去锅炉房打点热水让严力休息一下,看他已经退至门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干巴巴的道了声谢。
李冬月表现出的细微尴尬使严力陡生愧疚。这一路只顾想心事,似乎对这个初次离家的女孩子太过冷淡了。
他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
想起他刚才两手挂满行李的逞强之举,李冬月忍住笑做了个抬起双臂拎重物的动作,揶揄道:“体力活也可以找你吗?”
严力并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反而一脸认真的说:“当然可以。你需要添置电器、家具之类的东西,都可以叫我去搬。”
真是个死心眼儿。李冬月暗自好笑,对他说再见。

待一切收拾停当,箱子里的衣被杂物也各有了去处,天色已经很晚。虽然有公用厨房可以开火,因为没有炊具,李冬月只是泡了一碗方便面权当晚餐。
饭后,她打量一番简朴的小窝,满意的倒在床上倚着枕头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
母亲问了很多,从长途车上的乘客问到学校的环境,又从宿舍的条件问到T镇的天气。最后,问她觉得接站的人怎么样?
李冬月的眼前浮现起严力挺拔但略显瘦削的身材,忧郁的眼神……她不禁羞红了脸,嗔怪的说:“第一次见面,又不熟,谁知道他怎么样。”
李母在电话另一端微微的笑了。女儿的娇羞至少说明第一印象不错,以后还有发展的可能。有机会再从严力母亲那里探探对方的意思,没准儿就能成就一番好事,也了却双方父母的一桩心愿。想到严母,她又提醒李冬月,别忘了把严力家里托她带的东西交给人家。
李冬月“啊”了一声,瞟向床角的挎包。刚才严力走得太急,她的行李还没理好,一乱就把这事忘记了。

放下电话,李冬月翻了翻挎包,无非是些西洋参之类的补品和一些滋补的食材。看严力的样子,这些倒确实需要,明天再跟他联系吧。收好严力的名片,她转脸看到挎包侧兜里临行前严力母亲给她的照片。
照片上的严力站在大学的校门旁,上翘的嘴角证明他在微笑,神情间却是无法隐藏的惆怅,脸倒是比现在丰润些,气色和精神状态也比现在好很多。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的严力,内心一定压抑着什么。
她躺回床上,慢慢伸直手臂把照片举到眼前,调皮的说:“严力,老实交待,你心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严力从镇中学回到单身宿舍就直接躺倒在床上,没有吃晚饭,也没有洗漱,只是蜷缩着身体。
洪水般漫延的疲累淹没了他的意识,无处倾诉无人能解的痛苦化身为轻蹙眉间的寂寞刻痕。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不能呼救,也无人能救,只能承受。虽然不知道能撑多久,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撑下去。

第二天到国税稽查局上班,主任认为江大江此次外调已经查得很细致,既然没有发现问题,“东源化工”或是“江海石蜡”的案子决定暂时挂起来,以后再寻突破口。严力也被安排接手其他的案子。
下午的时候,他接到李冬月的电话。先是说抱歉昨天忘记把他家里带来的东西交给他,接着问他是打算自己过来取还是等着给他送过去。
严力却说,自己这边的宿舍没有厨房,那些东西请李冬月自己留下。李冬月猜他是怕麻烦,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张华在医院又住了半个月之后搬回家休养。期间,吴喜妹经常会送来一些鸡汤或是骨头汤,温柔的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喝完。严力偶而也会去,通常都是默然的做着一些琐事,比如拆火炉收烟囱,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因为肺部的创伤,严力遵医嘱禁止张华吸烟,张华却对他的话置之不理。说了他几次不见效,严力不敢再出声。
直到有一次,他在外屋搓洗被单,廉价香烟凉而呛的烟雾中忽然夹杂起张华的咳嗽。他冲进套间,用沾满肥皂泡的手夺走了他唇间的烟卷。
张华骂了一句,扑上来要抢回,严力却把手背到身后,燃烧着的香烟被他揉成一把烟丝和碎屑。

他们很久没有肢体接触了,此时却意外的胸膛相贴双手紧握,交颈的两个人同时吃惊于对方聚然上升的体温。
张华就势吻住了严力的嘴,把轻微的咳呛、苦涩的烟味尽数灌进他的口腔。
严力的胸膛急剧的鼓动着,想咳却咳不出来,任张华微苦的舌扫过他的齿列与颌膛,与他的舌扭搅在一起,缠绕着拉扯,轻轻的吸吮。
张华的手已经探进他的胯下,原本沉睡的物体被微凉的手指唤醒,在忽轻忽重的捋动下渐渐抬头。他急不可待的扯开张华的上衣,饥渴的低俯下头用唇去寻找他的乳珠……
但是,张华肋骨处的粉红色疤痕把他从欲望的浪潮中拉回岸边。他推开张华贴上来的身体,后退了两步,用手背抹去唇角的唾液,喘息着说:“改天,改天等你完全康复了……”
“那好。现在,你滚!”张华半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吁,冷冷的目光斜刺过来,凛冽似风。

严力走了,手上还带着干涸的肥皂沫。张华双手捂住自己的胯下,双肩抽搐着跪倒在地上。
不想这样的,自己也不想终日生活在仇恨里。但是,但是,他不能自已。
严力的唯唯诺诺、关怀照顾,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曾劝说自己忘掉过去的伤害,忘掉严力的怯懦和曾经的残忍。毕竟那时的他们,还年少不懂事。
但是,每一次被欲望煎熬,不能正常抒解的苦楚,如同无情的剔刀,剜开他竭力掩埋的回忆,把血淋淋的伤口拨弄一番后,再一次暴露在他眼前。那痛楚,又如同燎原的火种,使他胸中的怨怼燃烧不息。

夏天的第一声蝉鸣响起的时候,张华的水果摊重新开张了。
养伤期间,吴喜妹的细心照料,眉梢眼角的情义,张华心知肚明。痊愈后出摊,也常常为她的一杯茶,一只煮鸡蛋,一个温柔的眼神,一句关切的话语所感动。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或者那件事没有给他的身体留下如此难堪的后遗症,也许他会爱上吴喜妹,和她结婚,过着与天下百姓一样的普通生活。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会有小人物的平淡温馨。
每每思及此,他便会陷入更深更痛的深渊,痛恨严力和那帮混蛋,也鄙视自己可耻又无能为力的身体。

这愈加深重的怨恨使张华几近疯狂,有时甚至会要求严力直接进入他的身体,在过程中用疼痛和谩骂报复严力,也惩罚自己的身体。
忍受撕裂般的疼痛时,他知道严力也是疼的,因为他的战栗从全身直达他们的结合处;痛到意识模糊视线朦胧时,他仍能清楚地看到严力因痛而扭曲的脸。
解决生理欲望已不再是交缠身体的目的,而成为惩罚彼此的刑具。
有几次,因为太疼,他们根本无法继续。严力虽然停止动作,但他们水洗般湿淋淋的身体依然吸附重叠。
被摧毁的感觉使他们的意识瞬间空白,仿佛一切都随着这身心的巨痛终结了;两败俱伤后,他们不再有过去,也不再有未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00:3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不是我不明白

过去我不知什么是宽阔胸怀
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
现在才似乎清楚什么是未来
噢……
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分不清好坏
过去的光阴流逝我记不清年代
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

《不是我不明白》BY崔健

――

进入伏天以后,张华在家里已经很少抽烟。严力抢得很凶,阻止得也很彻底。即使被张华的拳头打得口鼻流血,他攥在手里的香烟仍不肯放松。妥协便在不知不觉中完成。
放弃香烟以后,他开始喝酒。天热的时候是冰啤,天气转凉时改喝“西凤”。有时在饭桌上,严力会陪他喝两杯。对话仍然少得可怜,连交谈都算不上。

饮酒时的张华,眼睛总是波光潋滟的。有好几次,严力以为他要哭了,却没有发现一丝流泪的痕迹。严力想,这样的眼睛就是人们常说的“水汪汪”吧。忍不住就站起身,隔着桌子吻过去。
张华已经有些微醺,所以格外柔顺。严力吻他的眼睛时,颤动的睫毛温柔的扫过嘴唇,心仿佛也被拂动。
此时的张华,在床上也极为配合。他们边脱衣服边长久的接吻,久到一丝不挂的相拥时,醉意盎然的吻仍在继续,唇舌依旧交缠。
他甚至不再排斥进入前的抚慰,平静的仰躺。严力吮吻他的喉结时,急速的滑动如同挑逗般逃跑又返回;舌裹住他的乳珠打转时,胸膛的剧烈起伏带动着那点圆润在严力的舌尖欲拒还迎;吻沿着他的身体线条下滑,掠过腹部的涡坑,用湿热的口腔包裹住他的脆弱……

张华将双肘撑在身侧,勾着头看向自己的下半身。胯下那濡湿的器官正进出于严力温暖潮滑的口腔,前端触及到柔软的咽喉时,会有一丝奇异的快感涌遍全身……
严力吐出已经略有变化的欲望,舌尖舔舐着它的顶部,抬起眼睛与张华对视。
张华的眼睛仍是水汪汪的,仿佛蓄满了的泪水,却没有溢出一滴液体。手臂突然放松了,他呻吟着躺下,主动架起双腿敞开门户。
早已知道这是他最终的要求,严力的心仍会陡然抽搐。他是否和我一样,每次进入前都会想起那可怕的第一次?他是否和我一样,痛恨着也渴望着?

高潮时的张华是狂乱的,晃动的脑袋把湿漉漉的头发甩在脸上,发丝半掩的双眸依然是润泽如两汪清泉,却浮动着欲望的波澜;最后一声高亢的呻吟黏腻而绵长,带着胸腔的震颤。
严力跪在他的双腿间,迷醉的看着那张激情洋溢的脸,手掌略微抖动着抚摸他喷射出的液体……
此时的严力,内心是充满感激与安慰的。因为在生命的这一瞬,他带给张华的不仅仅是伤痛的回忆,还有片刻的欢愉;也只有在这一瞬,张华对他,除了怨恨还有别的情绪。哪怕只是短暂的情欲,也令他赎罪的心得以微小的满足。
他已经对将来死了心,不再指望张华的原谅,也不再指望冰释前嫌,就打算这么过下去,用一辈子的时光弥补曾经的伤害。殊不知,张华也是同样的念头。
就像是一把嵌进体内多年的刀子,利刃和肉体已经生长为一体,谁也不能退,谁也不能进,只能僵持。

初秋的时候,严力在另一家公司进行正常税收检查,翻到一些向外地客户销售的银行汇款单。灵机一动他便想到“东源化工”和“江海石蜡”。他们向外地客户销售时,一定也要通过银行结算。客户处找不到证据,金融部门一定存有资料。
严力匆匆赶回局里,把自己的想法向主任做了汇报。主任思索了一番,觉得这法子也算是另辟蹊径,那个旧案兴许就此能柳暗花明。
于是,他为严力开具了去县联社、工商银行等金融部门查证的介绍信,又安排他把手上的案子转交给江大江。
江大江倒也爽快,拍着严力的肩说:“你专心忙你的,有啥烂摊子交给我就行。”

这天是星期五,严力把手头的案子和相关资料整理清爽后移交给江大江,又搜集了一些银行方面的资料,准备先送回宿舍再去找张华。
宿舍区的大爷却在大门处拦住他,说是有一位姑娘在传达室等了他有个把小时了。严力一看,是只见过一面的李冬月。
母亲在电话里提起她,严力也是敷衍了事,没想到她会找上门来。又不愿给人难堪,就请她到宿舍坐坐。

李冬月打量严力的小屋,发觉东西很少,房间显得空荡荡的,整洁得没有人气。尤其是叠在床头的毛巾被,明显不合当时初秋的温度。
“你不常住这里吧?”李冬月说话时觉得自己心里怪怪的,有些酸,有些涩,还有一丝微苦。
严力漫应了一声,把手上的公文箱放在桌上,解释说自己常住在一个老同学家里。
“两个男人在一起,家里一定像是集体宿舍。”李冬月试探着说出这句话,听到严力“嗯”了一声,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扭捏了一会儿,李冬月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把严力家里托她带的西洋参拿出来:“这些你放在身边泡水喝,其他食材你有空去我宿舍,我那儿有公共厨房,还算方便。”
严力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嗫嚅道:“那个,我现在,要出去。”
“明天呢?明天周末,你有没有空?”李冬月站起来,拿起背包,“你说过,要买电器可以找你当搬运工的。我想买个微波炉。”
严力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跟她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两个人一同出门。

周六上午,张华仍去自由市场摆水果摊,严力陪李冬月逛电器商场。几家店走下来,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看中一款“松下”牌的微波炉,还没有现货,只好留下电话等通知。
两人从商场出来已近中午,站在街边商量去哪里吃午饭。李冬月提议回宿舍,正好可以把从严力家里带来的食材派上用场。严力没有异议。
过马路的时候,李冬月走得有些急,差点被车剐到,严力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身边。李冬月略带惊悸的看着汽车从面前呼啸而过,右手自然而然的握住了严力的左手。
他们手牵手走过人行横道,到了马路对面也没有松开,一直相握着走进李冬月的宿舍。初秋的阳光下,她微笑的脸泛着润泽的光。

李冬月的厨艺不错,用严力家带来的干货和顺道买回来的蔬菜鸡鱼,做了海参鱼丸、瑶柱扒菜心、西芹百合、枸杞虫草炖鸡三菜一汤,样样都是色香味俱全。
不冷不热的秋日阳光暖融融的洒满小屋,广播电台的“下午音乐会”播放着轻柔舒缓的旋律,李冬月善解人意的根据严力挟菜的频率把他喜欢的菜调换到离他最近的位置。目光相触时,她报以温柔如水的微笑……
严力有些晕眩,这暖意,这关切,这温柔,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甚至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此时此地,却有一个人,把这梦幻般的一切,全给了他。
当一抹阳光照射到严力的眼睛时,他偏了偏头,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好在他最终忍住,默默的咀嚼着饭菜。

饭后,他们一起在公共水房洗碗,严力洗第一遍,李冬月洗第二遍。
有位女老师拎着水桶来泡要洗的衣服,跟李冬月客气的打过招呼后,把严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往外走时还回头冲他们暧昧的微笑。李冬月的脸先红了,严力感到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烧。
回到房间,严力看到柜子上的红色手风琴。李冬月也没问他是否要听,就径自演奏起来。
那是曼夫德•勃伯斯特的手风琴曲《泰加森林舞曲》(Tanz in Taiga),描述的是一个同样明媚的午后,阳光斜穿过树梢,驱散了寒冷,温暖了整个泰加森林。
严力坐在小巧的布艺沙发上,沐浴着和暖的阳光缓缓闭上眼睛……

李冬月放下琴,蹲在严力的膝前,仔细端详入睡后的他。
数月未曾见面的严力,深陷在沙发里,身材依然瘦削,面容依然苍白,下颌依然尖刻,眉间的寂寞哀愁依然紧锁。
“严力,你到底伤在哪里?”李冬月轻喟,捧住他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严力的睡眠一向轻浅,在李冬月温暖的掌心碰触到他的同时便睁开了眼睫。他垂首,用迷惑而忧郁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
李冬月半跪着扑进严力怀里,头抵着他的胸膛,双手环抱住他的腰,闷声低喊:“让我帮你好不好?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

李冬月那女性特有的柔软身体靠在严力怀里,头发和身体散发着馥郁的芬芳,滚烫的呼吸炙烤着他的心脏。他却没有任何感觉,甚至有种绝望。
严力扳着李冬月的双肩将她推离,喃喃地说:“没有人帮得了我,连我自己也不能。”
李冬月抬眼,不期然看进他因低俯头颈而微微敞开的领口,右侧锁骨上两排紫红色的齿痕赫然在目。她震惊的坐倒在地上,颤声道:“我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
“不用懂我,不要理我。”严力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即使李冬月是最温暖的阳光,也无法驱散严力心中一丝的寒意。因为他不是泰加森林,而是一把嵌在肉里的刀子。
走在大街上,严力忽然很想笑。他害张华不能通过正常渠道抒解生理欲望,张华使他的身体不再对女人有感觉。他搞不清这算是他的报应,还是张华的报复。

严力开始到县联社、工商银行等金融部门进行查证,发现“江海石蜡”先后接收广灵、宣化等地的汇款142万元,收取汇款单14张,其中就有那半张卡在碎纸机里的“废纸”。他陆续将这些单据复印、并由银行出具证明,作为证据交回国税稽查局。
至此,“江海石蜡”一案有了较清晰的眉目,偷税行为初露端倪。为了不出意外,严力连夜赶往广灵、宣化等地再次进行外调。在当地税务机关的配合下,查实“江海”在两年间共向外地销售石蜡378吨,金额239万元,并提取了银行汇款单、销售收据等证据。

主任听了严力的电话汇报后很是高兴,挂了电话仍忍不住眉开眼笑,乐呵呵招呼助理买酸奶请客。还补充说,等今晚严力把重要证据带回来,马上下达“东源化工”的税务稽查通知书,到时再请大家吃顿好的。
正当大家对这个案子兴致勃勃、议论纷纷之际,江大江悄悄走出办公室,站在楼道里用手机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

彼时,身在异地的严力也正在打电话。这天距他离开T镇已有三个多月,正值深冬。
张华在电话另一端静静的说:“那就早些过来,也好多干几次。”
严力握着电话面红耳赤,小腹一阵阵灼热,恨不得立时见到张华。他看了看桌上整理好的厚厚一摞案卷,又拨通了主任的电话。
主任斟酌了片刻,想着长途车的混乱,也就同意严力把资料用加急特别专递送回来。

冬日天短,严力到达T镇时不过七点多钟,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因为不确定张华是否已经收摊,他拎着公文箱和简单的行李先去了自由市场。
市场的摊子已收了大半,仅留的几家不是在点货就是在算帐,为数不多的几只灯泡在寒风中摇曳,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
吴喜妹已经收摊回家,赶回去给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弟做饭。张华正把卖剩下的水果往货柜后的简易房搬运。
严力走过去,也没说话,把行李放在柜台上,顺手搬起一只印有苹果图案的纸箱摞上小推车。张华抬头看他一眼,转身走进小屋,打开防冻棉被遮盖那些成篓的水果。

贴地的小轮平板推车高高的扶手向外,车头冲着铁皮屋,严力站在车旁搬着整箱的苹果。张华铺好防冻棉被走出来,想要帮忙,突然看到一个黑影拿起严力放在货柜上的公文箱。
“嗨!”张华大叫着要去阻止,严力也猛然直起腰,那黑影一把握住小推车的把手,车头对准张华推了过去。
“是你?”严力认出了那双眼睛――圆溜溜充满了稚气,在遮住头脸的围巾上方忽闪着。
本来冲向张华的车头忽然偏转方向,铁质的车板狠狠撞上严力的脚踝,又从上面轧过。
严力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摞在车上的纸箱尽数歪倒下来,轰响着砸在他的腿上,富士苹果“噼啪”的四下滚落,鲜血迅速染红他的右脚乃至小腿。

“看他妈什么热闹?快叫救护车!”张华对着围拢过来的人群嘶吼。
一个手上沾满菜叶污迹的壮汉“哦哦”的应着,拿出别在腰间的手机,几个小贩七手八脚的帮着张华用衣物包裹住严力血肉模糊的腿脚。
“张华……张华……”严力以手撑地艰难的抬起上半身,慌乱无助的低喊着,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迫切的求救,完全的信任。
这令张华感到震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严力对他的信任有何依据。

“我在。”张华蹲到他身侧,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紧紧攥住他的手。
严力的手抖得很厉害,张华想用相握的稳定制止住他的哆嗦,却做不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如同上次听到他遇刺住院的消息,既管不住自己筛糠般的身体,也控制不住自己恐惧的心。
因为,从来没盼过他死,也没盼过他倒霉,更不想看到他流血,伤病。即使,心中的恨,从不曾减少。  

第十章        飞翔鸟

来吃一口梦做的的晚餐
把世界放在胃里化成血
感觉到海洋的飘荡
冲垮了云和脑体心脏
永远没有梦的尽头
永远没有不灭幻想
是谁把我留在这里空悲切
不能展翅血的生命翱翔

《飞翔鸟》BY唐朝乐队

――

廖东拿着严力的公文箱去见刘健明,翻遍了里面的每一张纸头,却没发现一星半点有用的证据。
“没……有……”廖东惶惶然看向刘健明,冷汗自鬓角沿着颊倏乎滑落,略显孩子气的大眼睛瞬间湿润了,小鹿般惊恐的圆睁着。
刘健明仰靠在座椅上,沉默半晌,平静的说:“看来,税务稽查通知书这两天就要到了。加上前两次的行政罚款,这次怕要判个十年八年。”
“是我不好,是我没帮到你……” 廖东的双肩耸动着,大颗的泪珠从眼窝里扑簌簌滚落。
刘健明依然是冷静的,浑身上下一如既往的散发着强悍的威慑力:“不是你的错。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是废话。想想以后吧!”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然柔和起来,甚至主动伸手拍了拍廖东支撑在公文箱上的手臂,“十年八年,对我来说没什么了不起。出来不过是重打鼓另开张。”

“十年八年……”廖东低喃着,一只手死死按在刘健明拍过的地方,似乎要保留住他手掌的余温。但那微弱的热度终究不属于他,还是从指缝间散去了,消失在空气里。
他想要抓住刘健明的手,再次攫取他的温度。但是,箍在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实在太亮了,亮得夺目,亮得刺眼,亮得他不得不垂下眼帘,不得不放下抬起的手臂。
“你回去吧,不要再插手这件事。”刘健明并不想对廖东做太多交待,他的去留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对刘健明而言,能得到廖东尽心尽力的帮助本就是个意外。当年不过是被他那双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灵动大眼所打动,偶尔的一次大发善心而已。眼下当务之急,他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跟莹玉交待,根本无暇顾及廖东离开时的神情,以及他站在门侧的长久回眸。

刘健明方才的话确实是发自内心。他一向认为,如果事情已经发生,且没有转圜的余地,与其事后捶胸顿足的后悔,不如坦然的接受一切后果。
既然沉溺于过去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好好想想该从中吸取什么教训,考虑一下将来该如何重整旗鼓。
“偷税这事,没有十成十的把握,看来是不能做了。”他长叹一声,手指轻抚立在桌上的的相框。照片上的莹玉一脸甜蜜的依偎在自己身边,怀里的宝宝正张开没长牙的小嘴笑得阳光般灿烂,“我一直要给你们最好的生活,如果你愿意,这个承诺我希望能继续。”

廖东租住的一居室在一幢二十层塔楼的顶层,房间里迂回的粗大暖气管几乎绕过整个屋顶,虽然影响美观,却能在冬天享受到春的温度。
但此时的廖东却感到寒冷,手指仿佛冻僵般麻木,毫无用处的公文箱“咚”的一声脱手跌落在水泥地上,人也随之瘫软的坐下,双手抱膝垂下了头:“十年八年,对你来说没什么了不起,对于我呢?”
这些年来,不肯调职,坚持要做刘健明的专职司机,只是为了能一直看到他,只是为了能在仅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偷偷遐想,暗自欢喜。
他不怕自己为刘健明所做的违法之事败露,甚至从来没想过。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永远守在他的身边。而且,永远不让他知道原因。

一次,就够了。
曾经心惊胆战的暗恋那个同学三年,在课堂上看着他的侧面浮想联翩,整日里为他精神恍惚。直到高中毕业,高考落榜,也不曾向他吐露半个字。
他接到了外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邀请一帮同学到T镇最豪华的卡拉OK厅喝酒唱歌,分享他的快乐。同行的廖东却兀自伤心着,因为再也不能每天默默的注视他。
他喝多了,缩在沙发一角闭上了眼睛。其他人仍聚在荧屏前大声唱着“我该如何说再见”。廖东背对电视背对人群蹲在他身前,失神的看着他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的脸,垂落的眼睫,微微翘起的嘴角……

脸颊突然挨了他重重一拳、口鼻淌血跌坐在地毯上时,廖东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懵懂的被众人围在中间,看着他“呸呸”的淬着唾沫,大声咒骂着:“死变态,不要脸,二尾子,敢打老子的主意……”
廖东的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嘴唇,不敢相信刚才竟然做了梦想中的事,甚至记不起那个吻的感觉与味道。那是他的初吻。
既然大家已经知道,他也不想再继续隐瞒,忽然就勇敢起来,激动地表白着自己的爱意,三年来的痴恋……
“妈的,你来劲了是不是?!想找打是不是?!”他,和那些昔日的同学好友,一起扑上来,咒骂着,仇人般踢打着他,阻止他的“胡言乱语”……

在“我该如何说再见”的乐声中,廖东踉跄着冲出包房,跑出卡拉OK厅。但是,那些曾经的朋友不肯罢休,追到OK厅门口继续同仇敌忾的殴打他。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他的与众不同,如同飞翔鸟发现了藏匿群中的无翅膀的异类,翻脸便是敌人。
这时,刘健明披着红彤彤的霞光如天神般降临,英雄般拯救了他。当刘健明询问他挨打的原因时,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再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廖东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声音嘶哑的哀鸣:“我只要一直守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星星亮起来,没开灯的房间里一片青辉。过热的暖气蒸腾着,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冰花。晶莹闪亮的图案在闪烁的星光下变幻莫测,像小时候看过的万花筒,每一次变化却都是那个人的样子,笑的,严肃的,薄怒的,还有入睡的……
睡着时,他脸上会显现少有的憨态,头微微偏向右侧,嘴赌气似的略鼓着,暴露出隐藏在严肃背后的纯真。

廖东忍不住翘起唇角,慢慢走到窗前,有些胆怯的伸出手,抚摸那张曾经注视良久却从不敢碰触的脸。但是,那张略显冰凉的脸却在他的抚摸下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越晕越大的圈。
他不知所措起来,慌乱地张开手,徒劳的在玻璃上抹着、擦着。冰花却越来越少,一行行的水滴慢慢划过玻璃,映出一张惶恐的脸。
“为什么……”一下下的,廖东不住的擦着窗上的水滴,但再擦不去他那张无措的脸,擦不回那个人的样子。
“怎么能这样……我只是想看着他……想看着他而已……”廖东攥起拳,头抵在那块玻璃上,哀恸的哭诉着,“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
良久,他抬起头,指尖无意识的在另一块玻璃上抠划,白色的冰晶嵌进指缝里,透骨的冰凉直沁入心脏。他推开窗,眯起眼睛深吸一口夜雾中冰冷的空气……

廖东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被发现的。
他把自己吊在窗户上方粗大的暖气管上,身体悬在窗外。那一晚,他终于凌空飞起,像一只真正的飞翔鸟,翱翔在璀璨的星光下。
刘健明夫妇赶到的时候,他的尸体刚从窗外取下来放平在地板上,脸上身上因寒冷的冬夜而结满白霜。
莹玉哭了,重复着那句说过很多次的话:“他还是个孩子。”
经过一夜的深谈与哭泣,她已经很虚弱,廖东的变故更令她伤心欲绝。刘健明把她搂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别哭了。我昨天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流泪,一定要给你幸福。”
莹玉扬起泪光闪烁的脸,一字一句的说:“其实你一直都不明白,我要的幸福就是一直在你身边。”
平躺在地板上的廖东,脸上的冰霜融化了,淌下的水滴恍若赞同的泪。

廖东被抬走了,室内的人渐渐散去。窗户没有关紧,暖气管上的白色粗线绳垂下来,搭在窗框上。
刘健明走过去,把卡在窗缝中的粗绳扯回来,关上窗却意外的发现玻璃上有模模糊糊的指甲划痕。
太阳已经升起,玻璃窗上的冰花已经消失大半,残留的部分依稀能看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你不知道”。很明显,这是他蹬上窗台前,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说给刘健明的最后一句话。
不,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莹玉说的对,你还是个孩子,孩子的眼睛是藏不住秘密的。可是,我知道又有什么用?
刘健明一手撑住窗台,一手蒙住了眼睛。
虽然,他心里不愿承认曾经利用廖东的感情,但也不能否认廖东做那些事确实是为了他。

这些,都已经过去。接下来,是针对“东源化工”即“江海石蜡”的税务稽查。不久,刘健明以“危害税收征管罪”被起诉;此次的十三万偷税金额加上以往的两次行政罚款,他被判入狱十年,后经多方疏通改判为八年。
临行前,莹玉抱着宝宝,坚定的对他说:“我等你。等你回来给我一个我要的幸福。”
“好。”刘健明颌首,一如既往的冷静,“不要忘了替我去看看廖东。”

这以后的事情,严力已不再关心,也无暇关心了。踝骨的粉碎性骨折以及腿部的皮肉伤几个月里已经陆续痊愈,但是,他的双腿却失去了知觉,不能站立,不能行走。
尽管经过神经科医生详细复诊,计算机断层扫描和肌电图等检查,仍是一切正常找不出病因,也无法解释他的双腿无力。
最后,精神科医师前来会诊,怀疑为转化症――以心理冲突为成因、突发事件为契机引发的突然瘫痪、失明、抽搐、不能说话等症状。虽然是以感觉运动系统方面的异常为表现,实为心理疾病。

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严母抱着严力的肩膀号啕大哭。不管什么心理还是身体,她的儿子现在不能站不能走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严力却是出奇的平静,任胸口的衣物被母亲的泪水打湿,脸上甚至有种心如止水的冷漠。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严世宝把哭得几近晕厥的妻子搀扶出病房,看着张华坐到他的床前。
“医生说,你这种症状是无法面对压力时潜意识产生的替代物。”张华缄默了许久,他无法想象严力承受的压力有几分是来自自己,但还是说出来,“医生还说,心病仍需心药医。”
严力突然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用力扎向自己的大腿。然后,木然的看着鲜血自没入的刀口处汩汩涌出,在布料上迅速洇染开,漠然的说:“没有感觉,就像扎在苹果上。”
张华去叫医生了,被他带翻的方凳横躺在地上。

李冬月来看过严力一次。因为她母亲在电话里无意的提起,说些什么幸亏当初没跟他好上的话。
倚被而坐的严力比上一次见面时更瘦更苍白,眼睛却是黑幽幽的,像两汪深不可测的潭水。
他轻描淡写的叙述着自己的病情,如同在讲述别人的事情,甚至满不在乎的说:“既然是心理疾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心情一好,一下子就能跑能跳了。”
李冬月的眼泪,就在这时候不受控制的掉下来,一发不可收拾。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情绪。无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已经有了男朋友的今天,她的心总是无法遏止为严力而悸动。想拥抱他给他温暖,想呵护他给他快乐,却徒劳无功。
“我知道,一定是心理,我早就知道……我想帮你,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李冬月嘤嘤哭泣着,握住严力的手,想用自己手掌的温度捂热它。
严力却把手轻轻的抽出来,柔声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温暖的阳光只能照亮美丽的泰加森林,却对长在肉体里的刀子无能为力。

严力出院前夕,张华向他和他的父母郑重提出照顾他的请求,理由很牵强:因为严力是在他的水果摊出的事,他也有责任。
其实事情早已经查清,廖东袭击他不过是要抢走“东源化工”的偷税证据,严力也被定为工伤,单位的一切福利待遇从优。
严母本来正在痛哭着责骂医院的不负责任,没把她儿子治好就赶人出院,听了张华的话,更是哭得气哽喉噎,表示一定要把严力带回省城亲自照顾。后来,竟然边哭边诅咒起这个小镇,让他的儿子在这里一再的受伤,一再的消瘦。
严世宝也不同意把严力交给张华。他只知道当年张华被男人侮辱的事是被严力捅到老师那里去的,却并不知道严力对张华做过什么。他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张华是个外人,感情再好也不可能比他们做父母的尽心。

靠坐在床头的严力却突然发话:“我不想去省城,还是留在T镇让张华照顾吧。”
严世宝夫妇的苦口婆心和眼泪攻势,并没有使严力有一丝动摇。无奈之下,只得为他们租下一套厨卫齐全、位于一层的两居室,主要是方便严力的起居。
出院那天,严力的母亲一看到严世宝推来的轮椅,又忍不住痛苦流涕。
张华把严力横抱起来,明显感觉到他突出的骨骼硌着自己的肌肤,两条长腿软软的挂在自己的臂弯上,面条一样毫无生气。
没有人注意到,严力俯在张华的肩头、眼角掠过窗口时,脸上那一闪即逝的诡异笑容。

窗外,春天刚放了一把火,燃起的绿色火焰正在风中摇曳,是悄然而来的生机。




第十一章        最后的抱怨

我要寻找那愤怒的根源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我要发泄我所有的感觉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我要用希望代替仇恨和伤害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我要结束这最后的抱怨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最后的抱怨》BY崔健

――

严力住进和张华共同的新居后便很少出门,平日里就摇着轮椅或是架着双拐做些简单的家务,闲下来便沉默着发呆。
张华依旧是每日早出晚归到蔬果批发市场进货、在自由市场摆水果摊。回到家里虽然是少言寡语,却未忘记按医生的吩咐为严力按摩双腿,有时会帮他如厕或是洗澡。严力初时曾一脸尴尬的拒绝,后来也就不再说什么。
浴室很小,加修了浴缸后根本转不过身,张华为他擦身时要挤在洗手池、马桶和浴缸之间。因为整日与水果箱、草篓打交道,他的手上经常有些深浅不一的伤口或是血痂,涂抹香皂时越发感觉到手掌下肌肤的光滑。
这略显粗糙的摩挲,有时会使严力的身体发生变化。大多数时候,张华视若无睹的继续手上的工作,不一会儿他就能恢复常态。偶尔严力也会难以控制,在他的抚触下呼吸窒浊身体微颤,这时张华往往会暂时回避,待他自行解决后再回来。

这样的生活,倒也相安无事的过了一个多月,距离严力受伤已近半年。
又一个阳光灿烂却平淡无奇的日子悄悄流过,夜幕低垂的时候,张华回到小屋。吃晚饭,洗碗,看电视,两个人几乎没有交谈。
十点二十分,晚间新闻结束,张华把严力抱离轮椅,平放在床上,脱去他的长裤为他按摩,细心揉捏着双腿的每一块肌肉。
涂了按摩油的皮肤异常滑腻,有生命般在手掌下流动,有着和受伤前相同的质感与柔韧。

严力却突然欠起身,抚向张华的胯下,诱惑般轻叹:“五个多月了。”
张华的身体受到惊吓般震颤,又很快平复,附和道:“是啊!五个多月了。”
两个人深吻着,很快将身上的衣物褪尽。张华跨坐在严力身上,一手握住他,一手探向自己的身后。
严力却将那只手拉回来,紧紧攥住:“这次,你能不能,试着,进来。”
“不!”张华大吼,一把将严力的手甩开。不!不能试。也不敢试。已经无力再承受那尴尬与绝望交织的挫败感。
严力再次握住那只手,按在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上,恳求道:“我的腿不行,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样……这次,算我求你。求你试一试。”
张华闭上了眼睛,默默承受严力的双手在胯下的撩拨……

或许是严力哀求的蛊惑点燃了他心中泯灭的希望,张华深吸一口气,举起严力绵软的双腿。
身下的剧痛使严力难以克制地战栗,唇边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彻底深入的不适渐渐退去,张华开始进攻。凶猛有力的抽动,欲望却迟迟得不到释放,契入得越猛烈内心越加焦躁。冲撞失去了节奏,在脆弱的体内横冲直闯,对失望的恐惧却在加深。

俯视身下的严力,因疼痛已苍白了脸,双唇颤抖着发出哀哀的呻吟。
猛然噙住他蠕动的双唇,堵住那未及出口的音节,吸吮进而噬咬。――当年的他,也这样痛到无法呼吸,无力呼救。
旧日的伤痛与此时的焦躁填满了张华的心,沉重而压抑。他报复般用力顶入,在严力发出呻吟的刹那疯狂地掠夺他的呼吸,在他虚弱的反抗中吮咬他的唇舌,感受他在濒死般的窒息中苦苦的挣扎。咬住他上下滑动的喉结,让他喉间的呜咽在自己的齿列间流转徘徊……

严力的视线模糊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肉体的疼痛渐趋麻木,大脑却愈加清醒。
知道张华暴躁与疯狂的原因,但除了承受他无能为力。只希望这痛苦的承受能成为救赎,拯救张华,也拯救自己。
张华放开了对他唇舌的撕咬,严力借机大口的呼吸,却在一下猛烈的撞击中惊呼出声。疼痛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内壁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紧接着,体内涌入一股股热流。
严力如释重负般瘫软了身体,心中却燃起希望。如同隔着光明在玻璃窗上乱撞的苍蝇,发现一条细小的缝隙,嗅到一丝阳光的味道,庆幸未来不再是无路可走。

张华阖身趴伏在严力身上,在绝顶的快感中浑身颤抖,冰凉的液体渐渐濡湿了严力的颈窝。
八年来,第一次,不用从后刺激腺体而达到高潮;第一次,释放得如此酣畅淋漓。
十八岁到二十六岁,人类一生中精力最充沛、最富于幻想的年纪。而他那段旺盛的青春,却涂抹着一层层苦涩。
今天,此时此刻,算不算苦尽甘来?

凌晨四点,张华在枕下闹钟的震动中醒来。严力侧身背对他睡着,棉被上方露出半个赤裸的肩膀。张华的视线在那片裸露的肌肤上停驻了半秒钟后迅速调转开,匆忙穿衣、洗漱。
时间很紧,他必须在凌晨五点之前赶到蔬果批发市场,去晚了就批不到新鲜的水果。而且那些做批发的农民要在八点之前离开,过了八点卡车就不让上路了。
就着开水吃了一片炸馒头,张华拿上钥匙准备出发。临走前,他将严力的双拐靠在床头伸手可及的地方,又把轮椅往床边挪近了些,视线再次落在严力裸露在外的肩膀。几秒钟的迟疑之后,他的手抬起,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才扯过棉被自肩拉至严力的颈下。
看到严力毫无察觉的依然酣睡,张华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从蔬果批发市场赶至摊位,张华忙着卸货,招呼赶早市的主顾。直到九点多钟早市散了,才有功夫停下来歇歇。
坐下来点上一支廉价的“高乐”,在苦涩的余味中怔怔地想,这会儿严力该醒了,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他没想到会把严力伤得那么厉害,却也知道自己发狂的原因来自心中灭顶的恐惧与绝望。怕自己不行,怕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

“张华,张华?”吴喜妹一声高过一声地叫,见张华诧异地转头,她不禁嗔道,“有人问价呢,你发什么呆?”
张华忙站起来,掐灭手上已经燃尽的“高乐”,拿起秤盘堆积起笑容:“您要点儿什么?”
吴喜妹用布擦拭着码放在摊上的苹果,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华忙碌的侧影。等买主拎着一袋橙子离开,她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总是发愣。”
“严力,他,今天,身体不舒服。”说话间,张华眼中流露出忧虑。

听了他的话,吴喜妹很动容。
和张华邻摊卖水果有几年了,以前对他有好感,多半因他不错的相貌,本分的为人。直到严力出事,张华把严力接到家里照顾,她发现了张华的另一美德――仁义。
她按自己的逻辑分析,对朋友仁义的男人,心善,对家人一定也不会差。因此,对张华的好感,又加了几分。
今天,见张华为朋友的身体担心,她更加为自己的眼光骄傲,情不自禁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张华,你真是个好人。”
张华愕然了:我是好人?

下午五点多钟,张华手上的一大截烟灰再次落在裤子上。
吴喜妹看不下去地说:“张华,实在放心不下,就赶紧回去看看吧。对了,你今天进的橙子挺好卖的,剩下的干脆都让给我得了。”
知道张华不愿欠人情,她善解人意地补充道:“我可是按你的进价收,少赚了可别怪我占你便宜。”
吴喜妹的善良与爽朗,张华早已了解。除了感激地点头,他不知该如何表达。

张华匆匆赶回家。一推门,便闻到扑鼻而来的羊肉汤的醇香。
听到门响,严力摇着轮椅从厨房出来,早归的张华使他有一丝惊讶,却没有询问,语调又轻又慢地说:“饭――很快――就好。”
严力已经返回厨房,含混不清的语音却在张华耳边回响,他柔滑的舌仿佛仍在自己的齿间散发着血腥。

不一会儿,严力便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萝卜饨羊肉,两人各盛一碗相对而坐。
张华默默注视着严力略显艰难地开启布满一块块暗红血痂的肿胀双唇,小口地啜着羊肉汤,敷在喉咙处的纱布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起伏,刺眼的白。
胸臆间竟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过往几年来的人生,像是坠入了梦的泥沼,迷蒙而理不清头绪,痛苦又不能脱身,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感觉到张华灼灼的目光,严力惊惶地抬起头,见他没动筷子,心越发慌了,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与脆弱。仿佛又回到四年前的除夕,耳边响起他的旧话:“就凭你一碗羊肉汤就想收买我?你一辈子都欠我的,没那么容易还清。”
意外地,张华端起碗,不顾烫嘴喝了一大口,沉沉地说:“好喝。”
严力迅速垂下头,任碗中蒸腾的水汽熏潮了脸颊和双眼。

晚间新闻结束,张华帮严力按摩过双腿便躺下睡了。侧身向外,背对着严力。自两人同睡一张床以来,他一直保持这样的睡姿。
面对我,会无法入眠,还是会噩梦不断?严力伸手抚上他宽阔的后背,自嘲地笑,嘴角逸出苦涩。
张华却在朦胧间抓过那只手,让他的手臂穿过自己的腋下,按在胸口。
压覆在手背的掌心传输着点点温热,怦怦的心跳规律的敲击着手心,海市蜃楼般不确定的感觉静悄悄蔓延开来……

唇和颈的伤口恢复之后,严力那方面的需求忽然变得主动而迫切。
洗澡或是按摩时,他常常突然将双臂交叉在张华的颈后,再暧昧地将他拉至脸前,让湿热的呼吸温软的在两人唇间鼻端弥散,用软腻的声调说:“做一次吧,就现在。”
甚至于,当张华收摊回来、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他会像变魔术一样将盖在腿上的毛毯“嗖”的抛到一边,随意地张开手臂,让没有任何遮蔽的赤裸下身和双腿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严力的这些举动,确切的说是诱惑,几乎每次都能达到目的。
很快,张华便会呼吸急促,喉结在颈间快速滚动,然后,猛的把他抱起来,抛到床上,压在身下……

张华偶尔还会咬伤他,不过都没有第一次严重。
激情时用嘴堵住他的呻吟,享受般看他晃动着头颈“伊唔”的试图摆脱,连推抵在胸口的手也无力到只剩下掌心的微潮。
快感,总要在他的脆弱与无肋的协同下,一点点攀升。高潮仍然来得缓慢,不得不在天堂与地狱间挣扎好几个来回。
因为这漫长的过程,有时会不意外地发现严力脸上流淌的水迹。以为是错觉,严力那漾满水光的眼睛里,竟意外的闪烁着不可能的笑意。但他不愿意追究。
不管是以前那个谨小慎微、处处赔着小心的严力,还是现在这个主动热情的严力,他都不愿放在心上,甚至不愿想当初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身边照顾。





第十二章        给我一点爱(完)

给我一点爱,让我站起来
给我一点亮,让我看明白
你到底是谁,为谁而奔忙
你到底是谁,是不是为我而来

能不能让我,知道一点点
能不能让你,还能忽隐又忽现
不要拒绝我,这可怜的请求
虽然你匆匆的走,然后又匆匆的来

《给我一点爱》BY面孔乐队

――

周末喧闹的早市,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张华和吴喜妹正忙得不亦乐乎,一位中年妇女推搡开人群,气势汹汹的冲到吴喜妹面前,把一挂香蕉摔到她的货柜上。
“赚黑心钱也不怕遭报应,敢缺心短两,拿老娘当冤大头呀?”
吴喜妹吃惊的瞪大眼睛,肯定的说:“不可能的,大姐,我从不干那事。”
“呸!说瞎话不打草稿呀你,嘴还挺硬。你不干缺德事难道是我没事找事?”中年妇女的脸涨得通红。

旁边有些不爱惹事的买主悄悄去了别家,有些好事的站在一边看热闹,嚷着重新过称。吴喜妹气不过,把那挂香蕉放到秤盘上一称,五斤六两。
中年妇女大声喊道:“啊?是不是?说你骗子亏不亏?五斤六两收我六斤的钱,一个人就坑四两呀,这一天下来,要坑多少人,要赚多少黑心钱?”
吴喜妹眼里泛起了泪花,刚才明明是称好的六斤,怎么就变成了五斤六两?

张华走过来,息事宁人的说:“兴许是刚才人多,这位姑娘没看清秤星,缺多少让她补给你,您也给她个改正的机会。”
中年妇女却不依不饶:“没看清?没看清怎么只往多里看不往少里看呀?缺多少补多少就行了?缺一罚十,懂不懂规矩?”
“好。缺一罚十,这位姑娘摊子上的香蕉不够了,我补给你。”张华答得干脆,想尽快把她打发走,继续做生意。
“张华,我没有……”吴喜妹委屈的掉下了眼泪。

围观的人群忽然乱起来,拼命往市场的另一端挤,嘈杂的人声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叫。中年妇女突然变了脸,大叫了一声“兵兵”,转身挤进了人群。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站在人堆里大声哭叫着“妈妈”,一手拿着一支吃了一半的香蕉。一眼看见中年妇女,哭天抹泪的扑进她的怀里,香蕉也抛到了地上。
众人簇拥着这对母子和地上的两支香蕉,议论纷纷。

待中年妇女哄好了孩子,掉脸看见吴喜妹,脸上略有羞愧之色,嘴上却不肯服软:“这回冤枉你了,架不住你以前没干过。”
张华走过来,有些凶恶的说:“你怎么说话呢?张嘴凭的是良心,说人话就要办人事。你骂错人,不道歉甭想走!”
吴喜妹不好意思起来,说着算了算了,又塞给小男孩儿一支香蕉。中年妇女脸上挂不住了,小声嘟囔着,领着孩子走了。

张华和吴喜妹回到摊子前,继续忙起了生意。直到早市散了,人流渐渐稀少,吴喜妹才笑嘻嘻的看向张华,夸张的说:“还从来没见你凶过呢,好厉害呀。”
张华故意板起脸回应道:“还从来没见你哭过,眼泪真多。”
吴喜妹脸红了,扭捏着说:“晚上去我家吧,想请你吃顿饭,谢谢你替我说话。”
张华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抽空给严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些回去。

吴喜妹的家很简朴,也很整洁,有些必要的电器与家具,手工的杯垫和毛线织的拖鞋透着家的温馨,也可以看出主人的勤俭。
她的弟弟住校不在家,有严重关节炎的母亲坐在床上跟张华打了招呼,晚饭没有出来吃。
张华和吴喜妹坐在堂屋里吃着她精心制作的几样小菜,喝着不知何时剩下的半瓶“酒鬼”酒,电视的音量调得很低,听不清里面的人在嘁嘁喳喳说些什么。
房间的温度很适宜,气氛很和谐,面前的女孩子很温柔――这样的生活超越了张华的想象。

吴喜妹是个勤快人,吃完就忙着收拾,摞下张华一个人无聊的干坐着。他想吸支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想起车祸以后,严力与他的唯一争执就是为了控制烟量。
张华正攥着空烟盒站在屋中央发愣,吴喜妹走过来,很轻很轻的叫他的名字,光洁的脸在灯光下闪着光,颧骨上泛着一些红,目光温润如水……然后,她有些羞涩的依偎在张华胸前。
张华轻轻把她拥进怀里,头却有些眩晕。靠在怀里的身体很软很热,不似严力那样骨骼突出肌肤微凉;鼻间弥漫的是女人特有的甜腻味道,不是他所熟悉的严力身上那种清淡的皂香;而且,她身上的香气似乎过于浓郁了,闻起来远没有严力身上似有若无的味道清爽……
渐渐的,那种甜腻香味似乎越来越浓重,就算摒住呼吸也抵挡不住它一丝一丝的沁入,胃部也忽然翻搅起来。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心底涌起,一点点扩大……

张华终于忍无可忍的推开了吴喜妹,竭力压制住胃里翻涌的不适,脸已经憋得通红。面对吴喜妹诧异的表情,他无言以对。自己都不能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怀抱别人时,心里眼里全是严力。
电视里忽然响起铿锵有力的片头曲,“晚间新闻”四个大字跃上荧屏。张华如梦初醒般抓起外套,吱唔着说:“我该回去了,要给严力按摩。”
吴喜妹失落地僵立着,张华推开她时,脸上显而易见的厌恶已经印在她的心里。她伤心的想,难道,这些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张华赶回他和严力的家,严力已经睡了,只留了一盏夹在床栏上的小灯。
对于张华的气喘吁吁,严力有些微的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睡去。张华却一把掀开了棉被,焦躁甚至有些粗鲁的扯着他的睡裤。
严力完全清醒过来,以为他来了情绪,也就没有挣扎。直到张华把按摩乳揉在他的腿上,他才讶异的撑起身子,呐呐地说:“其实,你不用特意提前赶回来。按摩,少一次多一次,也没什么。”
张华不搭腔,自顾在他没有知觉的双腿上揉按着……

洗过手回到严力的床前,他已经调整好睡姿――瘦长的身体背对他侧卧着。宽阔的后背上,肩胛骨略微隆起;腰际的弧度很流畅,突出的髋骨却有些嶙峋;肌肉少许萎缩后的纤长双腿并拢,是自己用手摆出的姿式。
本想侧躺在他身边就此睡下,情不自禁手肘就撑起上半身,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轻嗅着。那清新浅淡的皂香竟是如此沁人心脾,令人舒适。
手,仿佛受了蛊惑般抚上他的前胸,肆意游走;腿悄悄伸进他的两腿间将其分开……

张华进去得很慢,难得的温柔,在外面磨蹭了很久才一寸寸挤进那紧窒而温暖的空间。完全没入时,严力的头忽然后仰,靠在了他的肩上,一声悠长的带着颤音的叹喟随之流泻而出,之后便再无声息。
张华扶着严力的腰,在他身后持久的抽动,起初和缓进而狂猛。严力竭力压抑的呻吟终于不受控制,喉间的“伊唔”如同饮泣。
张华扳过他的脸,用舌点触他的嘴唇,试图探进他的口腔。他却忽然瑟缩,但仍然毫不犹豫的开启了双唇。

这次的吻,并没有以往的血腥噬咬,反而格外的温柔缠绵,甚至在颌膛中的游走舔舐,也轻柔得如同微风轻拂花瓣,蝶与蕊的翩跹。
温暖汗湿的手,从腰侧滑向小腹,握住了他胯下的柔软。严力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用自己的手覆住了他动作中的手掌……
在体内奔腾激荡的热流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不可遏制的奔涌轰然倒塌……

一切恢复平静,热气与体味依然弥漫,两具躯体仍旧如磁石般吸附相叠。
张华企图抽离,严力的手却伸过来将他拉回。以为他还想要,于是边揉捏着他的乳珠边凑过去亲吻他的唇。他却偏开头,让那个吻从嘴角滑到耳际。
“明天,我爸妈接我回省城。”
“嗯。”张华含着他的耳垂用牙齿轻磨,漫不经心的问,“你老子负责接送?”
“这次走,就不用再送我回来了。”
沉默。脸被捏着下巴扳过去,与之面对:“你,什么意思?”

严力伸手抚摸他们身体相连的部位,微笑而得意的说:“一年多了,都是这样。以后,不管是不是在我这里,你应该都可以的。”手指掬起一点溢出的液体,他举至眼前更是笑不可抑,“你说过,和我在一起只是要使用我的身体。现在,你已经恢复正常,我这个废物也该走了。”
张华终于明白,他一年前要求自己照顾,还有第一次的尝试,以及这一年来的主动热情,原来都是有预谋的。
原来,他离开半年后又回来,是为了更彻底的离开;就好像回光返照,是为了从此不再醒来。

张华冷笑着从严力体内退出,独自坐在客厅的圆椅上,把自己陷进青蓝色的烟雾里。
时间是个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谜。八年的时间,沧海可变桑田,平地会起高楼,朋友可变仇敌,仇敌又会变成什么?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一个人在给,一个人在要,虽不公平,却是平衡。因为他要赎罪,而自己仍在怨恨。
但是,为什么知道他受伤住院会牵挂?为什么看到他苍白消瘦精神会紧张?为什么不仅仅是怨恨?
过去的事情忘不掉,抹不去;现在的事情逃不掉,躲不开。

张华在晨曦中摁灭手上最后一支烟,步伐坚定地走到严力的床前,低缓的说:“我知道,你一直没睡。”
严力睁开眼,却没有说话。张华因吸烟而沙哑的喉咙,以及弥漫于整个房间的“高乐”味道,也昭示着他的彻夜未眠。
不及反应,张华强制性的吻便压下来,严力挣扎着推挡,却没能逃过他充满苦涩烟味的索求。
当张华覆在他身上啃吻他的肩颈时,严力放弃了一切抵抗。他把这当作是最后一次。明天被父母接走,今后他们将形同陌路,也许永不再见。

张华的唇、舌、齿在严力肌肤的每一处辗转,洒下片片斑驳,印下串串痕迹。严力圆睁着双眼,直视天花板。眼睛瞪到发酸,身体却在张华不遗余力的挑逗下有了反应,忍不住细细的呻吟。
直到身体的中心忽然进入到一处湿热紧窒的空间,严力大叫一声抬起了上半身。看到骑跨在身上的张华慢慢往下坐时痛苦而又怪异的表情,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悚然。震惊中,他紧闭双眼,如同看到了密集的闪电。
张华在严力身上晃动着身体,不断的摇摆起伏,大声的呻吟。动作中,他能感到严力想自己来,这意识强烈到压倒一切,一点点令他脱离伤残。在肉体上,他却做不到。想拒绝,却不得不依赖……

张华喷射而出的液体溅到严力的胸腹,甚至脸上。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严力,冷笑着说:“你错了,我并没有如你想象完全恢复正常。看,我还是那个贱货,被你干的时候,还是会浪叫,会呼喊,会扭动,会射精――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
严力仰视着上方那张扭曲到变形的脸,心如死灰。一切的一切,无非是又一次碰壁。
张华抓住严力的头发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咬牙切齿的嘶喊:“我对你的恨,从来没有减少过!我一直都在恨你!恨你把我骗到那个地方,恨你懦弱残忍,恨你把老师引过去,恨你阴魂不散……”
相处的这些年,他用各种方式向严力传达着怨恨,甚至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写满恨意。今天,却是第一次,直接地,宣泄般地,把那个字喊出来。呐喊时的他,眼睛通红似乎要滴血,眼窝却一片干涸。

他双手固定住严力的头,脸贴脸的审视着他,像在打量罕见的妖怪。
是的,严力一定是妖怪,在他身上施了奇怪的妖法,让他在怨恨的同时又离不开他。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的依赖,严力不在身边的恐惧大到超乎他的想象。
得知他的双腿瘫痪时,也正是因为这突出其来的恐惧而主动提出要照顾他,甚至忽略了只是要使用他身体的初衷。
现在,这可怕的恐惧感再次袭来,与堆积的怨恨交织着涌上心头。不能将其剥离,也无法表达。于是,他猛然低头,干脆利落的吻住严力的嘴,触摸灵魂般触及他的颌壁,吸吮生命般吮吻他的唇舌。
“别走……”无意识的挽留伴着滚烫的呼吸与纠缠的吻,送进严力的口中,尖锐如刀般刺入他的心肺。
起初只是漠然接受的严力,忽然热切的回应起来。手掌揉进张华的发间向下按压,贴得更近,吻得更深……

严世宝夫妇敲门时,张华只赶得急让自己穿戴整齐,赤裸的严力只好紧裹在棉被里。
听说严力不能回去,严母很是失望。前天接到严力要回家的电话,她就急得团团转,又是收拾房间,又是催严世宝借车。没想到严力居然会在这节骨眼儿上生病,而且是不能出门的风疹。
严力蚕宝宝一样严严实实的包在棉被里,只露一张脸,不停的安慰父母真的不严重,很快就会好,千万别担心。
严世宝夫妇却一句也听不进,一个一脸忧虑的站在床边,盯得严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个满面焦灼喋喋不休的问着生病的原因,问得严力张口结舌。
无奈之下,严力只得闭上眼睛嚷着头晕要睡觉,请他们先回去,等他病好再来。严世宝夫妇这才忧心忡忡的离开严力的床铺。

张华送严力的父母出去,回来看见严力正撑起身子够取床边的衣物。棉被滑落,裸露的肌肤上,印满斑驳的紫红色吻痕。不禁想起昨晚,自己每一个吮吻的间歇,他销魂的呻吟和喘息。
循着张华的视线看过去,严力有些难堪的羞红了脸。
张华疾走几步,帮他穿起上衣,有些不满的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过两三天就褪尽了。”

拿过裤子,却发现他大腿内侧也有数点无意中留下的吻痕。张华的心抽搐了一下,手指抚上那片嫣红。昨晚,嘴唇印在这里的时候,他感受到吻的热度了吗?他呻吟了吗?
不由再次低下头,双唇在他白皙的大腿上反复辗转,吸吮……
严力诧异地皱眉,很快便明白了,深吸一口气,吃力地说:“张华……没感觉的……你别这样……没关系……真的……”
张华的吻,仍坚持不懈地洒落。严力无奈地合拢眼睫:算了,随他,随他吧。

“啊!疼!”严力突然大叫,忍痛半坐起来,不禁惊呆了。僵直的双腿不仅密布着鲜艳的吻痕,还印满一圈圈湿润的齿印。
“你……你咬我?”
“你刚才……喊什么?”
“……疼?!”犹豫着,自己都难以置信,但腿上那刹那的痛感却是真切的。
“再说一遍!”张华大声命令。
“疼!!!”终于确定地喊出来,眼里迸出泪花。
两个人紧紧相拥,为这意外之喜。

突然,张华用力推开严力,手忙脚乱地扯过长裤。严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忙乎,直到他抱起自己往外走,才急切问道:“干什么?”
“去医院。让医生查查,有痛感之后,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
“我不去。”严力抱住卧室的门框,坚决地说。
“不去也得去。”张华很强硬,连原因也不屑问。
严力的语气软下来,嗫嚅着:“过几天再去也不耽误。等我腿上那些印子消了……”
“不能等!我现在就要知道结果。”张华执拗地宣布,强行要往外走。严力的身体被他抱在怀里,双手却牢牢抓住门框。
两个人的身体,僵持着。这些年来,僵持的又岂止是身体?

他们之间的相处,就像是一把刀子,嵌在肉体里多年,早已融合为不可分割的一体。既不能深入也难以拔出,无论是怨是悔,是爱是恨,刀子和肉体只能僵持着,维系着。好在,尽量不触及深处的伤痛,创口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完――

一点废话:

如果心爱的鱼缸摔在地上,是跳着脚咒骂打碎它的人,还是抢救那条濒死的金鱼?
谁都知道,要先让金鱼入水,再抛掉碎片,小生命才会在新置的家里活泼游动。
事到临头,却很难做到。往往是自己做了错事会内疚,他人伤害到自己会记恨,殊不知,心中那条让自己快乐的金鱼正在悄然死去。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像文里的人那么极端就好。否则活着太累。
恐怕大多数人还是像刘健明,为曾经的过错找寻借口原谅自己;不计较过去,重视现在,对未来充满希望。这种人活起来才比较开心。
廖东死的是不值,不过这样的神经质毕竟是少数。

于睫
2004年12月9日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00:3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像是一把刀子》番外之《东西南北》

我叫何小溪,14岁那年因父母离婚又分别再婚来到T镇投奔外婆,两年后老人家去世公房被没收,我开始出来赚钱自己养自己。
倒霉名字注定我一辈子成不了大气候,永远也不会有江海的气魄与风光。好在项南肯唤我一声“西哥,”使我那颗沮丧的心偶尔也得到一丝丝安慰。
小南是我半年前找人合租房子时认识的伴儿,然后就同住一间客厅直到现在。卧室是有的,但有铁将军把门不归我们使用,里面存放着房东的私人物品。

有天晚上闲聊,我躺在钢丝床上问睡沙发床的小南,为什么不住在家里。他说他是被爹妈赶出来的。我追问原因,他就脱光衣服爬到我床上,用身体告诉了我。
小南以前有男朋友,现在的心也不安分,总象个怀春少女似的梦想着从天而降一位有钱有势的白马王子,与他共坠爱河。妈的,也不扒了裤子瞧瞧,自己有没有公主必备的条件。
我不是白马王子,当然也不会爱上他。跟他做算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毕竟我们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那天,小南跟一帮人到火车站替人排队买票,我在站前自由市场扮流浪歌手。
对于小南这一点我有些瞧不上,因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我基本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就算是在酒吧街擦车、在地图公司糊地球仪、在糕饼店包点心,在我看来也都算是技术活,都需要花心思动脑筋才能做好。
就好比在市场卖唱吧,并不是扯着嗓子傻唱就能赚到钱,更重要的是察颜观色,看见什么人唱什么歌,还要识别哪种人听了歌会慷慨解囊,哪种人白听几小时也是一毛不拔。
这工作跟替人排队买票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看,前面那个身穿黑色半长大衣的斯文男人,脸色虽然苍白但一瞧就面慈心软;手上拎的公文包说明他有良好的工作,应该是个知识分子。
这种有文化的“小白脸”一般都自视清高,优雅有内涵的歌曲一定能讨好他。这不,我刚唱了两句“友谊地久天长”他就塞给我两块钱。
看样子他是本地人,在火车站走这么急一定是要见什么人。才听两句就给两块钱,他要见的同类人若有十个就是二十,若有一百就是二百,若有一千……
不能再想了,他已经挤进喧闹的自由市场了,我得赶紧跟上去,争取多赚点。

没想到小白脸找的人是个水果小贩,魁梧高大很结实也很禁冻,大冬天的穿着件深棕色的薄毛衣在搬货,毛衣下肌肉隆起的线条清晰有致。
两个人应该很熟,而且是那种不用出声打招呼只用眼神交汇的熟。小贩看他一眼就继续手上的工作,小白脸把公文包放在货柜内侧,也弯腰去搬漳州栌柑的箱子,却被魁梧小贩抓住胳膊甩到一边。
小贩搬起两个纸箱进了后面的铁皮屋,小白脸被搡得一连几个趔趄倒也没生气,又搬起一箱栌柑跟了进去。

魁梧小贩虽然一脸凶相,却难逃我阅人无数的法眼。他绝对是那种面冷心热的典型,假装生气不要人帮忙,很有可能是怕别人累着。我多唱一会儿等他出来,一定能让他掏腰包。
可是,我背着音箱,举着麦克,在他们的水果摊前唱了个口干舌燥,这俩人在屋里就是不出来。难不成在躲我?那也不能为了省几块钱零钱就摞下摊子不管吧?我的眼睛开始扫瞄那些漂亮的雪花梨和诱人的富士苹果。

“小伙子,”邻摊妇女招唤我转头,抻着胳膊递给我一只栌柑,“唱半天渴了吧,来,这个给你。”
靠,这女人会读心术还是我的眼神出卖了我,她怎么知道我想自取?既然有好心人看摊,我只好打消刚才的念头,边剥皮边打量她。
这时跑来一个系红领巾的小蹦豆儿,嚷着“妈妈妈妈我口算得了100分”扑进了那女人的怀里。我把头转向一边叹了口气,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女人,是不会有闲钱给流浪歌手的。

我正苦闷的嚼着栌柑,那俩人从铁皮屋里出来了。可能是夕阳的缘故,小白脸的颊上隐隐透出点血色,不知为什么大衣领子竖了起来,把下巴、脖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急着要开唱,可嘴里甜汁四溢呛到了喉咙,对着麦克很没面子的咳起来。放大的咳嗽声吓了他们一跳,有些愣怔的看着我,我拼命摆手表示自己马上就好,心里却直叹倒霉。
总算把嗓子搞清爽,我继续演唱“友谊地久天长。”看这两人的样子,交情一定不一般,这歌对路。
事实证明我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当我唱到“友谊万岁”的时候,已经变成小粉脸的小白脸,眼睛似乎泛起了水光。我准备再接再厉唱得更动情些,他突然掏出钱包,看也不看就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
“行了行了,别唱了。”魁梧小贩从钱盒里拿出两张十块的塞进我拿着半个栌柑的手里,顺势又推了我肩膀一把。

鹅底个苍天呐!一首歌没唱完就赚了一百二十二,这可是我做自由市场歌手以来最辉煌的一次。不用人推我也要马上撤退,得赶快把这事告诉小南,让他充分了解到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价值区别。
小南一听双眼直冒绿光,不顾火车站汹涌的人流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大声嚷着:“西哥,你真棒!”
“你个小王八蛋!”刹那间,我的脸成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红了黄,黄了绿,绿了又红,拳头也攥起来,恨不得捶烂小南的嘴。
不能怪我不识好歹听不出好赖话翻脸不认人,实在该怪小南没文化词汇太贫乏,在床上叫来叫去就这么一句。以致平时冷不丁冒出来,我小弟就忍不住打立正。凶他也是有理由的,谁叫他们一个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小弟,一个却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小南很快便感觉到我小弟虚势待发的力量,抱着我的胳膊说:“西哥,我请你上厕所。”
火车站的公厕,4毛钱一位,真够黑心的。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西哥,你真棒”这句话简直成了我的噩梦。
前面说过,我晚上要到酒吧街擦车,凌晨两三点才收工回家。小南在火车站替人排队,一般能比我早回去个把小时。
钥匙插进锁眼,不及拧转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我还没适应房间里的灯光,浑身散发着沐浴乳香味的小南已经像考拉抱树一样挂在我身上,开始又亲又摸。这家伙身上光溜溜的,估计正一个人躺床上忙乎,听见钥匙响就急不可待的扑上来了。
我也不含糊,抱着他来了个就地十八滚,一举成功。关键时刻,我抬起身子想来个勇猛一击,却突然发现大门还留有一尺宽的空隙。
门没关上也就罢了,偏偏好死不死的,半楼梯处还站了个戴红箍的老妇女,见了鬼似的张着血盆大口瞪着我。我当时就吓得打了个冷战,意识与身体瞬间定格。恰在这时,不了解情况的小南挺起腰呻吟出声:“哦……西哥……你真棒……”与我对视的老妇女闻声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扭头就跑,我小弟登时一蹶不振。
体内的火气来不及发泄,我和小南就被赶来的房东和房东太太扫地出门,预交的房租一分钱不退。租房协议里规定:不得在住宅内进行淫乱活动。

我和小南拖着各自的行李在冬夜的街头流浪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坐在“永和大王”一人手捧一碗豆浆相对长吁短叹。
困得不行的时候,小南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前任男友老北打来的,让他去救场――麻将局三缺一。

老北不算太老,也就三十多岁,是家大型水泥厂的厂长,有型有钱,也有老婆有儿子。说良心话,他对小南不错,给吃给穿给住,也算是“二奶”级待遇了。他老婆也正是查“二奶”查到小南的,而且不止骂了他,也动了手。
据小南说,那泼妇的打骂他倒没往心里去,是老北让他寒了心。那天老北带着老婆走时一眼也没看他,自此三个月没露面也没打过电话。他搬出来跟我合住的时候,手机也是24小时开机,半年多却等来这样一个电话。
我想小南还是爱老北的,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欢喜雀跃绝不是“今晚有地方睡觉”那么简单。
看到老北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也是爱小南的,因为他打量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那房子曾经是老北和小南相亲相爱的旧巢,小南搬走后成了老北的私人麻将馆兼酒肆。
我跟屋里笼罩在烟雾中的模糊人影随便打了个招呼,倒头便在长沙发上睡了过去。中途醒过几次,又在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和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中再次陷入梦的泥沼。
彻底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我逐门检查了一番终于找到厕所,通体舒泰的提着裤子走出来,撞上身披外衣依门而立的老北。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南告诉我你现在没地方住,我正好有处空房要出租,楼房顶层,一室一厅带厨卫,家具电器齐全。就是朝向不太好。一个月象征性收你100块,怎么样?”
鹅底个苍天!会有这等便宜事?我正要感激涕零,却从老北身体的空隙间看进他身后的卧室,大床上,仍在酣睡的小南从凌乱的被褥间露出半个雪白的臂膀。看来他们是破镜重圆了,这半施舍的馈赠大概含有从我身边夺走小南的补偿意味。
怕他反悔,我把“谢”字吞下肚,接过钥匙问清地址,撒腿就跑。

老北的房子相当不错,虽然朝北不见阳光但是灯泡够亮,虽然在20层但有电梯,虽然满屋尘埃但一应物品齐全,虽然床上仅有席梦思但壁橱里摆放着枕头被子床单。这一切,比我和小南租住的客厅强多了。
我到楼下小铺买了一只肉夹馍,吃完又对着水笼头灌了几口自来水,开始兴高采烈的打扫新居。出门倒垃圾时,却碰到几道诧异的目光。
有个八婆跟我说:“这房子不干净,没人能在这里住过三天以上,你要小心呀。”
出于对那个害我小弟中途下课、又害我和小南流落街头的红箍老太的记恨,我对一切八婆都没好感,自然也听不进她的话。

晚上,我在酒吧街擦车的时候下雪了,气温骤降,抗不住寒气我早早拎了塑料桶抹布回到温暖的新家。哦哈哈,顶层的冬天真是幸福呀,暖气管又多又粗,室内温暖如春,穿单衣都感觉不到冷。
我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钻进了被窝。棉被、床单和枕头都有很深的褶痕,应该是干净的。大概是压在壁橱里太久,没有什么洗衣粉味,却有一种怪怪的咸涩味道。不难闻,但闻起来心里却有点不舒服,把脸埋进枕头里深嗅竟然有种溺水前的憋闷和难过。
入睡前,最后的朦胧意识告诉我,这个味道,像大海,微微的咸涩,淡淡的忧伤……

那天晚上我睡得非常不踏实。起初总感觉有一双忧伤的大眼睛在窥视我,等我把头蒙在被子里之后,又听到遥远处传来微弱的叹息:“我好冷……好冷呀……”
如此折腾几番,我终于大叫一声“你是谁”后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口干舌燥,被子早已经踹到地上。
看来这顶层的暖气实在是太烫了。我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先对着水喉喝了几口自来水,又往地上泼洒了一些,最后把窗子打开四指宽的缝,才捡起被子重新睡去。

早上,我眯着眼趿着鞋去厕所,无意中发现窗户下面蜷着一个人,吓得我差点尿裤子,抄起凳子大叫:“好大胆的小贼,你跑不了啦!老实交待,怎么溜进来的?”
那人也吓了一跳,很明显地贴着墙根儿瑟缩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直勾勾瞪着我,惊恐地说:“这这这……这是……我家啊……”
“你家?你凭什么说这是你家?”
经过我一番盘问,得知这小孩儿也是从老北那里租的房子,租金一个月500块预付一年。
妈的,一套房子租给两个房客,一个男人侍候两个“老婆”――这种缺德事也就老北这黑心的家伙干得出来。话说回来,若不是这样,我也没机会住这么好的房子。不过,我可没沾老北一星半点的便宜,倒是这小孩儿――

“喂!你叫什么?”
“廖东。”
“哦,东东。我是何小溪,你叫我西哥就行。”听他有些木讷的叫了一声“西哥,”我断定这小子脑筋不大好使,就故作大方地说,“实不相瞒,老北把这房子转租给我了,本来想赶你走的……”
哎呀呀,这傻小子上钩了,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我,真令人心软啊。
我继续演戏:“不过嘛――我看你人挺老实的,打算跟你合租这套房子,租金不变。”
“真的?我还可以住在这里?你不赶我走?”东东扬起孩子气的娃娃脸,半信半疑的看着我。
“嗯。谁让我这么善良呢!不过你要勤快些,多做些家务。”我转动着眼珠,得意地在心里念叨起“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至理名言。

我白天照旧背着音箱去站前自由市场唱歌,只可惜见不到小南了。这个没出息家伙,不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吗?真看不出老北那黑心的家伙有什么好。
黄昏的时候,我背着音箱往家走,在楼下买了一只肉夹馍边走边吃,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替我分担大头房租的傻小子,又转回去多买了一只。
我把那只热乎乎的肉夹馍递给东东,他迟疑着不敢接,温润的大眼睛胆怯的看着我,显得湿漉而凝重。
“快接着呀!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把馍放在他手上,转身去放音箱。

东东咬了一口,边嚼边含混不清地问我:“西哥,你吃了吗?”
“吃了呀。我在电梯里就吃完了。”看他鼓着嘴不肯再吃,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看起来有那么惨吗,连只肉夹馍都买不起?我看起来有那么善良吗,自己饿着肚子把吃的让给别人?不过,这孩子的单纯让我很是受用,对他的外貌之外又多了一分好感。
“说我吃了你不信,好吧,给你看看物证……”我对着东东张大嘴,用手指点着牙齿乌里乌突地说:“喏,这里塞了点肉渣,怎么也剔不出;还有这里,应该沾着一片香菜叶子吧?我用舌头舔半天了……”
“噗嗤”一声,东东嘴里嚼碎的、没嚼碎的肉、馍、香菜,把我喷了个满脸花,嘴里也真的有了肉渣和香菜叶。
东东吓坏了,满脸惶恐地低着头,眼睛自下向上偷偷觑我的脸色,直到我大叫一声“死小子”,他才咯咯笑着抬手帮我擦拭。虽然他不笑的时候很好看,笑起来显得有点傻,但我还是喜欢看他笑。

其实在我回家之前东东已经用现成的大米熬好了一锅粥,他很抱歉的说以为我会买菜回来。其实我这种懒人家里是从不开火的。听他的口气应该会烧菜,明天可以从自由市场带些新鲜便宜的蔬菜回来吃家常风味了。
吃完肉夹馍再喝一碗又软又糯的热粥,比喝凉水不知要舒坦多少倍。吃完就把饭碗一推,自有懂事的好小孩儿主动洗碗。他显然在这个家里住得比我久,对存放干净碗筷的位置非常熟悉。
我是在他关碗橱的纱门时,发现他左手有伤的――无名指的指甲向上翻翘,露出下面本应被保护的嫩肉。
“怎么弄的?疼不疼?”我拉过他的手问道。东东却不回答,只是傻愣愣的看着我,眼睛也迷迷蒙蒙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的指甲打篮球时曾不慎掀翻过,至今仍记得那种一碰就疼的感觉,而东东却带着这样的伤熬粥、洗碗。
“缺心眼儿。下次有伤就说出来,那些小活让我干。我又不是压迫你的狠心工头。”不知为什么,除了内疚我还有点心疼。

因为下雪路滑,好多车子都没上路,我晚上就没去擦车,坐在沙发上边数钱边和东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不愿提他的父母,想必应该还健在;他说他以前的工作是给老板做专职司机,紧接着又神情黯淡地说现在这份工已经被人顶了。
我还想再问点别的,他忽然拿起一张两块钱仔细端详,然后傻笑着说:“还以为是假钞呢,原来是新版。”
我劈手夺回那两块钱,顺手给他一记爆粟,骂道:“笨蛋,出了好几年了,还当新鲜事。你刚从南极考察回来呀?”
他揉着头小声嘟囔:“我就是没见过嘛。”

晚上睡觉有点小麻烦――只有一张床。东东要打地铺,我不同意。房租上我已经占了他的便宜,再让他睡地板也太不厚道了。不过我也不忍心让自己睡地上,看看我们俩的身材,再比对了床的宽度,我豪气干云的说:“咱俩挤挤,都睡床。等我多攒点钱,再买一张新的。”
我已然钻了被窝,东东还在犹豫着,我骂了他一句:“又不是小娘们儿,还怕我吃了你?”
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还真怕会一时把持不住对他起歹念。可是已经晚了,东东已经爬上床乖巧的躺在我身边。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何小溪呀何小溪,你一定要记住,从今天起,睡在你身边的人是东东不是小南。

睡到后半夜,我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不是欲火上升而是怨念丛生。别看这东东白天老实巴交不言不语的,晚上睡觉也太不老实了,简直是一刻不停的穷折腾,除了翻来覆去耍把式,还不停的唠叨些我听不懂的梦话。
我双手攥拳强忍着,心里默念最后一条底线:只要他不打嗝放屁,一切好说。否则,一脚踹飞绝不留情。
没想到,我的最后底线没被打破,心里防线却被冲垮了――他居然抽抽咽咽的哭起来。
我本来不想理他,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多少花样,明天也好有理由让他自己买床。没想到他开始还是小声的饮泣,后来喘得越来越厉害,简直要哭背过气去。我有些害怕,也有些于心不忍。说实话,长这么大没见人哭这么伤心过,撕心裂胆也不过如此吧。

我无可奈何地把他揽过来,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嘴里不住地小声念叨:“东东乖,东东不哭了,东东好好睡觉,明天西哥还给东东买肉夹馍,伸着脸让东东顺便喷,想喷多少喷多少,想喷哪儿就喷哪,还不让东东洗碗……”
我没哄过小孩子,也不会唱什么温柔的曲子,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知是我和尚念经般的絮叨真起了催眠作用,还是我抚摸他后背的手掌给他以安慰,东东渐渐安定下来,伏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不敢推开他,就着搂抱的姿势闭上眼睛想尽快入睡,困意却消失了。胸口被眼泪浸湿的衣襟贴在皮肤上,就连空气中也潮乎乎充满眼泪的湿意。我忽然明白,被单和枕头上的咸涩,不是大海的味道,而是眼泪。

第二天中午我睁开眼时,东东还趴在我怀里睡着。我低下头仔细端详他,发现他真的很漂亮,浓密的长睫毛垂覆着,稚气的娃娃脸粉嫩细致,丰满的双唇微微嘟着……
不好,小弟要起义!我果断的推开东东跳下床,几步冲进卫生间。刷牙的时候,东东跟过来,哼哼唧唧的让我去厨房,他要大便。我口吐白沫的瞪他,他扁着嘴说:“很臭的。”
洗漱完毕我要东东跟我一起去吃楼下小摊吃包子,他死也不肯,还说如果我不帮他带上来他可以不吃,气得我真想给他两拳。有钱了不起呀?不就比我多掏几百块的房租吗?还真拿我当跑腿的佣人了。想想他昨晚哭得委屈,估计也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倒霉孩子,除了两只大肉包子,我又大发善心给他打包了一碗豆腐脑。
看他边吃边用昨晚吃肉夹馍时的感激眼神看着我,我不禁后退两步,心有余悸地说:“拜托,别再吐我一脸,我马上要出门。”

在站前自由市场唱了一下午,临走时我买了几样蔬菜,又到药店买了几片创口贴。帮东东粘伤口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我安慰他:“疼是疼了些,不过这样包紧些指甲才能不继续上翘往好的方向顺着长。”
有昨晚的前车之鉴,我断定东东是个爱哭鬼,没想到这回他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只是嘴唇紧紧抿着。我突然有了吻他的冲动,又赶紧忍住。
“好了,我洗菜,你来烧!”我抛下他走进厨房。忍不住对自己摇头不:笑话,才认识两天,怎么可能爱上他?
不过东东烧菜的技术实在是超出我想象的烂,不管是青椒还是扁豆,一概白水煮熟再加咸,粥倒是熬得不错。

今天雪已经停了,好多电子洗车行的生意特别好,马路上的车大半都擦得锃亮,晚上酒吧街的生意一定特别好。我匆匆吃过饭拎起塑料桶卷起抹布就要出发,却被东东拦住,偏要跟我一起去,被我一口回绝了。
不是我瞧不起他,小南不过是脑子慢些,这位实在是单蠢得有点弱智。我在酒吧街擦车可不是大家理解的卖体力,而是要头脑灵光才行。
所以我就劝东东,不如去找个白天的工作,不用跟我似的大晚上出门。东东却说他得了一种不能见阳光的怪病,只能晚上工作。
我有些震惊,想起他说原来的司机工作被人顶了,看来这病还是真的。心里一软就答应了他,不过要他先看我做示范。

热闹的酒吧街各类酒吧和卡拉OK厅林立,街边的泊车排起了长龙。我熟门熟路的掀开井盖,接了大半桶水,再把黑乎乎的抹布投进去涮了涮,拎着这桶黑汤开始搜寻目标。
嗯,大奔不错,一瞧就是刚从电子洗车行出来,锃光瓦亮,在灯光下直晃人眼。我拧出黑抹布甩着,围着大奔吆喝着:“擦车。擦车。”眼角余光看见个胖子正向我跑来,我“啪”的一声把抹布甩在车前盖上。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车可是刚擦完,不劳您驾了。”胖子心疼的看着黑水横流的大奔,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这可已经开擦了,不管擦多少都是十块钱,您还是让我擦完吧。”我作势要继续抹。
胖子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小混蛋,你可真够贼的。”
我笑着不说话,伸出手,掌心向上。胖子骂骂咧咧地放在我手上十块钱,我拎着桶扬长而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不一会儿,我一辆车上抹几把,不废吹灰之力就赚了90块钱。得意之余忽然想起东东,却连个鬼影也找不到,急出一头冷汗。
我在酒吧街奔跑着,前进中忽然被人一把拉住,竟然是小南。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小南有些不好意思地指指身后灯红酒绿的Lucy Bar:“老北在里头。我看着像是你,就出来了。”
“哦。”我应付一声就要走。
小南又拉住我:“西哥,房子的事,对不起啊。老北也说是象征性收房租,你找到地方就搬吧,他答应退你钱。”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房子我住的挺好,没说要搬呀。是不是老北这财迷想加租啊?你告诉他,没门儿!”

我甩开小南没走两步,一侧酒吧的玻璃门打开,出来的人竟然是东东。
“你跑里头干什么去了?我可没钱供你喝酒。”我气势汹汹的拉起他就走。
他却笑咪咪地说:“西哥,我找到晚上的工作了。”
原来他刚才坐在酒吧门前的台阶上看我擦车的时候,被酒吧的老板看上,要请他做服务生。
“先是三个月试用期,以后做得好还要培养我学调酒呢。”
“当个端酒的小服务员就这么高兴,真够没出息的。让你等我,你倒没影了。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害我干着急。”我凶巴巴的拉扯他往家走,一路上不忘教训他,“看你傻乎乎的,以后的工资我替你保管。”

时间过得飞快,跟东东在一起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他左手无名指的指甲也恢复了正常。白天他在家里做家庭妇男,我有时去火车站唱歌,有时候去地图公司糊地球仪。晚上一起去酒吧街,他进去当跑堂,我在外面擦车。
本想跟他分床睡的,后来发现他晚上折腾的毛病很容易安抚,搂在怀里拍拍后背就一切OK,我也乐得省下一笔钱。再说,抱着他睡我也很舒服,有时候趁他熟睡,还能占点小便宜,比如蹭蹭脸蛋亲亲嘴唇什么的。不过我不敢太过分,火挑起来还要自己扑灭,那可不妙。

东东在酒吧的试用期满了,要带着身份证签合同。我抢着要看他的大头相,他按着裤兜死拧着不给。哼,我这人好奇心重,越不让看的东西越是要看。晚上从酒吧街回来,趁他换下衣服洗澡的功夫,我从他的钱包里翻出他的身份证。
照片上的东东是有点傻,有点眼大无神的感觉。再看编号,鹅底个苍天呐,这个长着娃娃脸、充满稚气的东东,居然比我大了整整10岁,怎么可能?再瞄一眼家庭住址,居然是T镇本地人。听到浴室门响,我忙把他的身份证放回原处。

刚洗过澡的东东,脸上粉扑扑的,光洁没有一丝皱纹,怎么可能已经32岁了呢?这个身份证一定有问题,要不然就是东东这个人有问题。如果东东没有问题,那就是我有问题。
东东走过来,问我发什么呆,我摸着自己的脸问他:“东东,你说我是不是未老先衰呀?”
“发神经。”东东撇嘴不理我。
我捏着自己的脸去洗澡,对着镜子又看了半天。晚上抱着东东睡觉时,忍不住在他滑嫩的脸上又亲又蹭,心里一阵阵纳闷,这比我还细致的脸,会是32岁的人吗?

第二天,我凭记忆去了东东身份证上的家。一位满头白发自称是廖东妈妈的妇女在我的头顶打了一个炸雷:“廖东已经死了12年了。”
我摇头,我不信,我疯了一样拉着那个女人大喊大叫地描述廖东的外貌,讲述廖东只会做盐水煮菜的烂厨艺,还有他晚上撒癔症的臭毛病。
那女人木然的看着我,喃喃地说:“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从他爸爸让他滚,他就再也没回过这个家……”
“是呀,他只是被他爸爸赶走,并没有死呀?他做了什么事让你们这么恨他咒他死?”我有些释然,影视剧里经常有这种情节,恨一个人就说他死了。东东一定是当年做过什么事伤了他爸爸的心,他家里人才会说他死了。一定是的。
“东东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叫我一声妈了,他死的时候,脸很凉,手也很凉,怎么焐也焐不热……”她的手里,攥着一张东东的照片,有点皱,却真真切切是东东,是那个有着一双漂亮大眼睛的东东,是那个长着娃娃脸不笑时很帅气笑起来有点傻的东东,是那个每天晚上窝在我怀里才能安稳睡去的东东。
我没法再跟她说下去,心都被搅乱了,甚至有些后悔来这个地方。

下楼的时候,我在楼梯口碰到一群戴红箍的老太太,想起她们包打听的爱好和消息灵通的特长,我堆起笑容问起廖东的情况。
可能我的笑容可掬使老太太们心生好感,七嘴八舌的把廖东的过去尽数道来:
“东东原本是个好孩子,长相又俊,邻里都挺喜欢他。”
“可惜他高三那年得了一种怪病,非要跟男的耍流氓,还差点强奸他高中的一个同班同学,被人打得几天下不了床。”
“可怜呐,刚好一点又被他爸爸一顿好打赶出了家门,走的时候还一瘸一拐的呢。”
“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他们家里人说他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难说呀,那种怪病,能活多久谁也说不清。听说还传染呢!”

我有点眩晕,心里乱糟糟的像长了草,忽喜忽悲差点人格分裂。
一会儿想,廖东妈说的那么伤心,还有那张照片,难道跟我同吃同睡的东东是个死鬼?一想到这里,我的冷汗就止不住的顺脖子刷刷直流。
一会儿又想,根据那帮老太太提供的情况,东东没得什么怪病,而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同性恋,心里不由又高兴起来。如果东东真是同志,我一定有办法把他弄到手。抱着他睡的时候就感觉他身材不错,脸蛋的皮肤那么好,身上的一定也不会差。想到这里,口水又流个不停,恨不得马上把东东抱在怀里。
我抹着流淌的汗水和滴答的口水,告诉自己:何小溪,停止!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如果汗水和口水真流成小溪,英名一世的西哥就要当街脱水了。
我快速奔进一家小卖部,大声对老板说:“给我一瓶纯净水,大瓶的!”

冲进家,我就一把抱住给我开门的东东,却气喘吁吁说不出半个字。
东东在我怀里轻轻挣了挣,并没有强硬的脱身,而是温柔的说:“西哥,你怎么了?”
我趴在东东肩膀上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说:“我,昨天,偷看了你的身份证;今天,去了,你家,见到你妈,还见到一帮老太太……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很糊涂……”
东东叹了一口气,拉我在沙发上坐下,拿过毛巾轻轻擦拭我脸上脖子上的汗,我抢过毛巾自己擦了擦口水。
“西哥,”东东坐下来,掏出身份证,一下一下刮着自己的掌心,幽幽的说,“我都告诉你,把全部都告诉你。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真的……12年前,我确实死了,就吊死在这间卧室的窗户上……身份证已经作废了,他们忘记收走……”
“噢……”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肚子一阵咕噜乱叫,习惯性的对着厨房喊了一嗓子:“东东,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东东没像往常一样骂我饿死鬼,表情有些怪异的摆着碗筷。我饿得不行,根本来不及多问,只顾狼吞虎咽的把饭往嘴里扒。心里不禁纳闷,今天怎么这么饿呢?哦,中午没吃饭。我干什么去了没吃饭呢?我去了……“咣啷”一声,手里的筷子落在碗上,咕噜到地上。
东东又叹气,微微皱着眉。
我忍不住在心里赞美,忧郁的东东真是帅呀;虽然笑起来有点傻,但是又特别可爱。
可是,这么真实的东东,怎么可能死了呢?
“西哥,我知道你现在不搞清楚怎么回事是吃不下饭的。”东东轻声讲述起来,告诉我一段非亲眼所见打死也不会相信的故事。

东东12年前确实死了,就死在这间房里。但是,他因为拖延着想多看一个人几眼,耽误了投胎的时辰,只能夹在人鬼之间阴阳两界哪里都不能去。阳光下,他的身体化为无形,没有人能看到;只有在夜晚才能凝聚成人体,与活人无异。
他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受尽风霜寒热之苦,得知这房子因有人自杀一直无人敢住,就想住进来,无奈门窗紧闭,不得而入。直到有一天,他附在窗外冻得浑身发抖,窗户却突然打开了,他又搬回了生前居住的地方,只不过多了一个合租人。

“我知道了,3个月前我搬进来的那天晚上,一直盯着我看的人是你,喊‘冷’的人也是你。”我眼前又浮现起那双在睡梦中一直凝视着我的大眼睛,耳边又响起那一声声委屈幽怨的“我好冷”。是的,那眼睛,那声音,确确实实都是东东的,也都真切的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西哥,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人,真的,我没有恶意。我一直都很感激你,感激你在我快要冻僵的时候打开窗户放我进来,感激你让我跟你睡一张床,感激你给我买的肉夹馍、大包子、豆腐脑,感激你帮我买创口贴包伤口,感激你白天让我呆在家里晚上带我出去工作……这些,我都不会忘的,永远永远都记在心里,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东东哭了,大眼睛里汩汩的涌出晶莹的泪水。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皮肤温热滑腻,泪水冰凉清澈。这不是活生生的东东吗?怎么会是死人呢?
东东躲开了我的手,抽噎着说:“西哥,我马上就走,很快就在你眼前消失,保证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我甩甩头,不想理他,伸长手臂继续抚摸他的脸,自顾自的咕哝着:“东东,你的皮肤真好。又滑又韧,捏起来象QQ糖,好想咬一口。”
说着,我真的把他拉进怀里,吃吃笑着用牙齿轻轻磨他的脸蛋,嘟囔道:“虽然口感很像,但是比QQ糖要苦涩。呵呵,原来是眼泪的味道。没关系,我有办法让你变回原来的味道。”我捧着东东的脸,仔细把他颊上的泪水一点点舔干净,满意地说,“这下又变回QQ糖了。今后不许再哭,不许再让我的QQ糖变味儿,知道吗?”
东东有些懵懂的看着我,表情木木的。我亲了亲他的嘴唇,边吸溜止不住的口水边说:“你不知道吧,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已经偷偷亲过你很多次了。这么好味道的东东,我怎么舍得让你走?怎么舍得让你消失呢?我要留在身边天天亲,夜夜亲,想什么时候亲就什么时候亲……”

东东留下来了,我们的生活一切照旧,只是个人都发生了一些变化。
东东现在睡着时比小猫还乖巧温顺,再也没撒过癔症,我们的床上不再有海的咸涩,而充满阳光的味道。
我白天总爱在大街上自言自语,有时还会莫明其妙的大笑,甚至会浑身像蛇一样扭动抽搐……
其实,那是因为东东在我身边,有时是我在跟他说话,有时是他在给我讲笑话,有时是他在呵我的痒痒肉……

我曾问过东东那个使他错过投胎时辰的人是谁,他却不肯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只说他现在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这个人的过去也是我的过去,这个人的现在与将来也不再与我有关。”东东这样说。
“那是当然,东东的现在与将来,只能与我何小溪有关。”我抱着东东,轻轻的吻他,脱去他的衣服,看他的生命之花只为我一个人绽放。
东东动情了,大眼睛蒙上了水气,在我身下扭动着,细细地呻吟:“哦……西哥……西哥……你真棒……”
鹅底个苍天呐!东东,为什么你的词汇也这么贫乏???我的小弟,我的小弟,拜托你争点气,千万不要下课!拜托你啦!!!

――完――

本想3千字搞定的,谁知道越写越多,越写越长,越写越写不完,竟然弄出了一万多字。我还真不是一般的罗嗦。
关于老北和小南,对不起大家,我发现我的恶趣味越来越严重了,没有冷酷大叔配痴情小受就写不出东西。所以,东东的幸福是这一对给的,请不要骂他们多余。
这是我第一次试图写点轻松幽默的东西,我也知道自己的喜剧细胞少得可怜,大家将就吧。鞠躬。

于睫
2004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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