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
1．
我见到她的时候，在一个昏黑的地下室。
老板说，去，去把那什么给我拿出来。
我说，那什么是什么啊？
他想了半天，比画了半天，我还是没能知道那是什么，他还是没能想起那东西的名字。
反正我去了。
皮鞋很不舒服。我走走停停。手里拿着支烟。
楼道里只有一盏灯。
发出昏黑的黄光。
我打开门。
里面还是一盏昏黑的黄光灯。
一个女人，穿着白衣。站在桌子上，往地下室天花裸露的水管上扔一条绳子。
我仰着头看她，她的脸在灯下显得很奇怪很漂亮很温柔。
我想我就是被这灯迷惑了。
她把绳子很仔细的绑结实。
然后低头看我。
“你会救我吗？”她问。
“如果你希望的话。”
她耸耸肩，说：“我觉得无所谓。”
我也无所谓其实。我说：“那我就不救，我可以看你断气，然后再出去叫人。”
没有人能知道我是几点到这里的。这很简单。
而且即使我在这里杀掉她，大概也一样没有人能知道。
我环顾了一下，发现还是没有能完整体现老板意向的那个物体。
掏出了下一支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地下室的箱子上。让脚能放松些。
她绑好绳子，看看我。 我觉得她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吊死。
她走下来，推桌子，说：“你就不能过来帮个忙吗？”
我过去，帮她推，还不忘把指纹藏在袖子里。
她踢了一把椅子到绳子下面，然后站上去。
拉住绳子，像大多数要上吊的人一样。
我说：“你一会儿不要吐舌头，不然我会做噩梦。”
她说：“反正你一会儿要救我。”
我说：“你又没说要我救你。”
她说：“反正我就是知道你要救。”
她学日语的，这个公司很大，学日语的多的是。
她叫娜娜，なな，日语里是七的意思。
所以好多人叫她小7。
我不认识她。
我也没有救她。
我只是对她说，无论你最后死成没死成，你的脖子上都会有一道印，今天是红，明天是紫，会肿，你会咳嗽，会很难看，你的脸也可能会肿，眼睛会暴突，如果挣扎的话，还可能抓头发，然后你的离子烫就乱了……
她说：“你这个人真是烦，处女座的吧。”
她没有死，她的脖子也没有青肿。
我没有找到老板要的那个东西。
回办公室的时候，他万分抱歉的对我说，我找到了就在我办公室里呢，麻烦你了。
我那无神的双眼看了他一眼，重新回到楼道里抽烟。
如果我说那是缘分。
我那天穿了双不合适的鞋。
这就是个天大的预兆。
2．
我那时刚和女友分手，只为了她的头发。
我们当街吵架，这让我觉得非常丢脸，她抓着我的胳臂不让我离开。
这让我觉得更丢脸。
我从小觉得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在街上纠缠不休。
这点我以前没对她说过。
她一不小心触到了我的霉头。
其实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于是就变成了最后一次。
我在18个月里的第6次恋爱就这样结束了。
小7来了，我们就好了。
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觉得我身上有种颓废到类似死亡的气味。
我闻了闻。那是一种叫幽兰的香水而已。
她说，猪，我说的上精神上的，不是实质上的。
如果这么说，7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
我深以为我们之所以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情。
她点头表示同意。
3．
她喜欢趴着睡觉，我说那对身体和心脏都不好。
她说她不是为了对身体和心脏好而睡觉的，也不是为了对身体和心脏好而活着的。
我想了想，说，为了什么活着，你？
为了享受死亡。她趴着说，头对着墙而不是我。但我知道她脸上会有幸福而诡异的笑。
我说，你少废话。
为了找到我爱的人，并吃掉它。她说。
先杀掉它，用刀割断它的血脉，喝干它的血，
然后逐渐吃掉它的肉，再用它的骨头在高压锅里炖一锅汤。
要文火，慢慢的，时间要长，直到骨头都酥脆了。直到入口即化。
它的血流进我的血管，它的肢体融入我的肢体，它的骨质被我消化。我们融为一体。
我在她肩膀轻咬了一口，她扭过头看我。
我这么说，你会怕吗？她说。
我说：“我觉得那个倒霉蛋不会是我。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她不再出声，变得很静。
我拽动衣服的时候，椅子倒了。我从兜里掏出烟。把整个身体垂下去才捡到打火机。
我把烟点好，深吸入。我可以想象那些烟雾进入我的肺，进入我肺泡的毛细血管。
7靠到我身上。抱住我的腰。听，听我腹部的声音。
我吐出烟，觉得这屋子真tm的太大了。怎么这么安静。
4．
7有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死在手术台上，7说她哭了。很难过很伤心。
我问她，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的名字。
她说，来不及。
我说，它真可怜，连名字都没有。
她说，你觉得我不可怜吗？
我说，在性交的时候你是被迫的吗？
她说，不是。
我说，那你就不可怜。
她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她看着我的眼睛，她不再说话。
她说，你是一个怪胎。
其实我也有过一个孩子。
她在另一个女孩的肚子里。
我真的想好了那个孩子的名字，我知道她不会出生。但她至少有名字。
而且我认定那一定是个女孩，即使她当时还只是几个细胞或一团液体。
我想要在她的坟墓前种一点点的月季。
有刺，并且月月开放。
可以抒发她的恨意。
对我，或者她母亲。
但我不曾见到她。
我只是在医院很长很长的楼道里等待。等她出来。
她出来的时候脸色红润，对我说，走吧走吧。我饿了。
她解脱了。我也从我们的关系中解脱了。
我怕任何的责任，好在她也怕。
我不能对任何的爱情或是生命担负起责任，哪怕仅仅是一分钟。
我自私的心过分狭小，甚至连自己都排挤，哪里能放得下另一个人。
7听着我说这些。抚摸我的脸和下巴。
说，扎。
5．
7把我带回家，我见了她的父母，他们丝毫不喜欢我。
因为我的冷漠让他们觉得恐慌，这些是写在他们眼里的。
她妈妈问我关于年龄学历和家庭背景的问题，我一一回答。
我看着7走到另一间屋子。
我看着她妈妈的脸，说，我们不会结婚的。这个您看得出来吧。
她的脸又惊讶又失望。让我觉得很遗憾很抱歉。
但是我觉得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比把一个女孩子交给我，并让我无论如何都要爱她更不让人放心的事情了。
如果我是个母亲，我看到这样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拉着我女儿的手。
我一定会暴怒并砍掉他的手。
但她妈妈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问我要不要喝点茶。
我说我想要点凉水。
她说，结婚或者怎么样的，要由她自己来决定。
她给了我杯茶。
我握着杯子，看着茶叶渐渐下落。
7从没向我说过她父母怎么看我。也没有问过我觉得她父母如何。
我想想是不是需要带她去看看我的爸妈。
我借了老板的车，载着她。
他们留我们吃饭。
7小声对我说，我真想象不出他们能养出你这样一个怪胎。
我瞥了她一眼。
我父母对生活怀有如火的纯真的热情，这么多年的生活都没有能让他们长大。
他们深深相爱，体现在每一个细节。四目相对的时候还会微笑。
最糟糕的是，那天还是他们的相识35周年纪念日。而我忘记了。
这样的日子应该留给他们过二人世界。
他们结婚10年以后才决定要一个孩子，因为我爸觉得我妈会喜欢小孩。
他怕我妈呆在家里会觉得寂寞。
我妈眨着幸福的双眼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我生下来就是做一个玩物。
那天开车回家的时候，7一直在旁边随着收音机唱歌。
“Tell me your secrets
And ask me you questions
Oh let's go back to the start”
声音绵软悠长。
6．
我们经常回到家里就不再互相说话，cd开着。
她抱回只小猫，我摸了摸，毛质不均匀，生有跳蚤。
于是叼着烟把它放到厨房的池子里洗了。
小猫哆嗦着扒拉着池子边，异常可怜的样子。
我把它冲干净。
交给7去吹干，洗手，做晚饭。
并告诉7，小猫的名字可以叫玫瑰，她一定要有名字。
有了小猫以后，她总是在屋里叫着“月季月季”，
因为她觉得玫瑰这个名字很色情。
她每天写日记。写完了就拿给我看。
她写她在公司的生活，记录性交和哭泣的次数。
写我的表情和动作。
写月季上卫生间是否得体规范，是否又藏起了我老板的车钥匙。
我看了总是笑。
她说她之所以给我看就是为了一天一次看看我的笑。
我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很伤感，但没有接茬，以防她继续伤感下去。
她日记里写到，她上班的时候看见个男同事坐在她的椅子上。
她再坐上去，感到椅子上的温度，就觉得恶心，仿佛被人轻薄了。
第二天早上，我进她公司门的时候她还在地铁里。
她执拗的去买一份早报而错过了我上的那趟车。
我坐在她的椅子上。屋里没人就肆无忌惮的把脚放到了她的桌子上。
我想象着那是怎样一个男人以怎样一个姿势坐在这把椅子上，他在想什么。
她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脚放了下来，并且很谨慎的擦了桌子。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啊？
还要顾做镇定的装出和我素不相识的样子。
我站起来，耸耸肩，拽了拽西装的下摆，对她说，我走了，你现在可以坐在我腿上了。
她脸红了。
我在门口无表情的看她坐下。
8．
我很少表情只是因为我觉得那样会累。
我不想装出笑容，即使真的快乐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在家里看多了幸福的笑。在外面看多了与幸福无关的笑。
我想我还是保持有一张无表情的脸吧，那样容易放轻松。
7趴在我身上，整张脸对着我，说，笑笑。
我觉得我的眼光正穿过她的身体，直看到天花的摸样。
7说，对我笑笑，你笑起来会很好看。
她拽着我的脸，我开始觉得疼。
她趴在我的胸口，听我的心跳，并随之发出砰砰的声音。
我说，你的声音就好像在用枪打我。
她说，是啊，发发命中。
她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说，7啊，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女孩，别这么庸俗好吗？
结果她哭了。
我在这样一个昏黑的夜晚，坐在床上搂着她。安慰她。
其实，7，我也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使你面带微笑。
9．
小时候有个游戏，就是逢7或者7的倍数就要跳过。
还有一个就是不停的读“1子，2子，3子……”跳过“7子”。
我在公司大厦的楼道里轻声叫“7”，
我旁边的同事都很诧异的看着我：“都到这个地步了？什么时候吃糖啊？”
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问过7那天为什么要在地下室里，为什么拿着那段绳子，她是否真的想死在那里。
但我经常想。
很多种理由。
比如为了某个“臭”男人。
比如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
但这栋大厦里有24个子公司及分支部门的办公室。
那间地下室是7个部门共用堆放办公用品的纸箱以及废旧桌椅的。
在那天以前我只在大厦的饭厅里见过她两次。而且只是背影。
我对她的背影印象深刻是因为她有着一头很像我6号女友的长发。
我和7好了以后，就对她说了这事。
她摸着自己的头发。
第二天，她剪掉了长发。烫了很可爱的微卷的短发。
我没有和她说我们之所以在街上吵架就是我对她说，你应该试试小卷卷的短发。
而6号恨那样的短发。
我喜欢短发。可以摸她的头。在亲吻的时候也不会受其干扰。
7也经常摸着自己的短发，笑：我这个样子就好像个小男孩。你就像个同性恋。
10．
7有过一个女朋友，她带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她很漂亮。也或者是因为新娘都很漂亮。
但新娘握着7的手，却哭了。
我身旁一个不认识的人说，你看新娘激动的，你看你看。
我瞥了他一眼，我又不瞎，当然看到了。
新娘身边的女孩们赶紧簇拥着她去洗手间，小心的擦她的眼泪而不弄脏她的脸。
但她一直哭一直哭，哭了好长时间。
7跟我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也想进去帮忙。
我说：“你还是别添乱了。”我们还是走吧。
7说：“抱抱我。”
那天我一直把西装搭在手臂上或放在椅子靠背上，
7的防水睫毛膏和眼影沾到了我的毛料西装上，变成了古怪的一滩。
新娘哭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惧。
7哭是因为对过去的怀念。
新郎向我不断敬酒是因为他误会了我和新娘的关系。
我总是看着新娘是因为想到她嫁了一个如此多疑的男人。
我对7说，我不喜欢那个新郎。新娘恐怕很难幸福。
7踏出饭店的大门，说，别提这件事了。都结束了。
那新娘有一头很长很长的长发。
她盘着头发的时候我没有发觉。
我想，那天7在地下室里，真的是有心求死的。
我想，她剪短了长发，并不是因为我的前女友。
我想，我也是个多疑的男人。
我走上前去，拉住了7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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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9-8-3 20: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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