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猫】《缚》

于睫

缚

0

因为他厌恶我，觉得我疯了。
如果他不让我死了心，他也要疯了。
我觉得他回来就是为了更久的离开。
如同回光返照是为了死得更好。

1

他说他爱上别人了。
我想那很好。
因为我们太久了。

从有说不完的话，到有话才说，到无话可说，到沉默到寂静。
太久了。

你的话，都在医院和病人说完了。他说。
我本来应该是上36小时的班。可是一拖就又是一个班。
我包扎伤口，安抚病人，对他们说放轻松放轻松，对家属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人可以疲倦到分不出福尔马林和醋。
可以疲倦到一句话也不想对自己喜欢的人说。

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了。
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听得见值班室的时钟读秒的声音，我数着自己的心跳。
我今天摸过多少人的手腕，为他们数心跳。
86次。快了。

我每个小时给他发一个短信。
我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
“你在哪里呢？你在干什么呢？”
每个小时。

我如上发条的钟。很准时的去发短信。

他一次也没有回过。

我的bp机又响了。

快点再快点。走进屋。微笑，要微笑。
“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2

你知道吗？我今天和病人家属吵了一架。
其实不是吵，只是被人骂，还挨了打。
现在还疼。
还划破了自己的手。
死了两个病人。

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你说医生会很冷漠。
其实你也是医生啊。不是吗？
因为天天见到人死去，逐渐就习惯了。

3

我给他发了多少天的短信。我不记得了。
他离开了多久？我也试图不记得。
护士进来，说，钟医生，又给女朋友发短信喽。

我笑。

直视着没有回音的手机。
我听着值班室里的钟表声。

很想睡去。他们说，你应该有空就睡一会儿，即使是几分钟也好。
你这样不行。你这样会被累死在急诊室里。

医生的归宿大概就是死在医院里。
在医院的纯洁的白色和干净的气味中。

主任进了办公室，手套都没有摘就从饼干袋子里拿了饼干来吃。
“今天人真多。一个接一个。”
我说，是啊。
在想，是否做医生做久了就可以漠视了病人，也漠视了自己。

我看着分针，想着什么时候再发下一个短信。

4

我在傍晚的时候几乎已经累到懒得呼吸。
护士长看见我说，小钟，你脸色不好。
当时我正看着大厅里的钟表在想自己能多久不呼吸。

下午有一个呼吸困难的病人。
最后急救失败。

我的时间。不超过2分钟。
我累了。而且缺乏运动。

我进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看看表，临走的时候，应该再发一个短信了。
只看到一个未读信息。

“我在想你。”

我觉得我是在一瞬间垮掉的。
从身体到精神。

但我很快将自己扶起来。
这绝对不可能是他的回答。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说过，想，或者，爱。

5

我并不确定他回来了。
我进门以前已经闻见他的气味，
觉得是自己在医院呆久了，嗅觉已经不存在了。

他收拾好我放乱的书。

他擦了电视机上面的灰尘。

他有更加厉害的洁癖。

他在衣柜里喷了淡味的香水。

他换了枕套和床单。

我闻到他香烟的味道。

他看着我。仿佛我的幻觉出来吓我。

他瘦了。
他说：“你瘦了。”

我在幻觉中打了他一拳。他却在现实中握住我的手。
搂住我。

我累了。
太累了。

竟然会累到祈祷一个幻相的怜悯。

6

我不问你。
你也没有想过要对我说。

为什么回来。

你对我说话，问我医院，问我病人。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只是退回更早的从前。

你拍拍我的脸：“你别傻了。我是真的。”

7

我去上班，到了医院才发觉自己那么不踏实。
只要工作一停下来。我就在想。他还在吗，还是已经离开了？
他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回来过吗？

我在夜里紧握着他的手，很久很久不能睡去。
他一动一翻身，我就又醒来。
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我不能在提心吊胆里活太久。
我要做点什么，采取点行动才好。

我这么想着。

8

在他睡得很沉的时候，我就绑住他的手脚。
他醒来，看着我，而没有说话和挣扎。
但我还是用胶带粘住他的嘴。
我不想弄疼他。却又想绑得更紧。
我为他打好吊瓶，在胶带上打空，装好可以吸入的饮水瓶。
插了尿管。

昨天给他吃过颠茄。

其它的。
我不管了。

“我走了。”我对他说。
他动动手指，表示再见。

9

我还是每个小时给他发一个短信。
我知道他的手机放在桌上，他拿不到的地方。
接到短信的时候，会有音乐响起。
“爱你怎么会是个错误，从甜蜜一路到痛苦。”
他能看到荧幕闪动。

至少不会太无聊吧。

“钟医生，你今天好像心情特别好。”

特别好吗？

我有时候在想，他在想什么呢？
或者已经挣脱了，或者已经离开了。

10

我看到他还躺在床上就很踏实。
收拾好那些东西。在他手腕脚腕被胶带和嘴唇上被胶带粘过的地方涂上外用软膏。

他摸着自己的手腕，坐起来。
“开心了吗？”

我笑着看他。

你知道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被一个人绑在一个地方的感觉。
动也不能动。无法挣脱。
你懂吗？
我的感觉你懂吗？

我离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在36个小时里，你在想什么。
你有没有想到我？
你有没有想到我会不再回来？
你有没有害怕过？
你有没有想哭的时候。

在夜里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寂寞？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就是被你绑在这里的人。

他只是伸手搂我。
“你回来了。我只是想你回来了，我要抱抱你。”

11

他开车带我出去。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他说，你应该晒晒太阳，干点别的。泡在福尔马林里也会习惯的。

以前，他在病理科。
他的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只有很多脏器。
装在一个个玻璃瓶里。
每一个他都编好标签，排得很整齐。

有时候我在他屋里等他。
就打开他的柜子，乱放他的瓶子。
他回来以后总是笑着很熟练的摆好。

那里有一个吸烟40年的人得了肺癌黑掉的肺。
我说：“你看看，你还抽烟，以后就是这样的肺了。”
他说：“呵呵，抽烟要抽40年才变成这样。说明烟草的毒性并不是很厉害。
不过是一个看待事物的角度的问题。呵呵。”

可最终，这个肺毁了他和我的生活。

他得到的分析结果证明病人之所以死亡并不是因为肺癌的原因，
手术其实是一场医疗事故。
他拒绝修改病理分析报告。

众叛亲离，甚至我。

他只是笑着说，离开了医院才知道除了医院以外还有别的世界。

人不能总泡在福尔马林里。

12

我们还是很久以前来过这个游泳池的。

离开医院以后，他曾在这里做救生员。

上大学的时候，他很爱游泳，游得很好。教练在泳池边发现他。
可他并不用心训练。
喜欢游泳，只是因为不用流太多汗。
他不用心，却轻松的可以得冠军。

我看着他游，觉得他可以轻松的得到任何东西。
心有不安。

他为了救一个女孩，弄伤了自己。
他只是笑着对教练说：“我终于可以不用训练了。不是很好吗？”

我以为他是比我更合适当医生的人，他对生命有着更强的责任心。
他说，那只是本能，并不是真的关心。
医生需要的难道不正是这样的本能吗？
他说，不，医生需要的是，关心、温柔、爱。

13

这不是泳池开放的时间。
但我和他还是可以进去。
非常标准的8个泳道大小的泳池。
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在水里用整个身体缠住他才觉得温暖。
他搂着我。
他说：“你知道的。我还是要离开的。”

我带着他沉下去。

水很好，水是很好的东西，不激烈，缓慢的，似乎异常温柔的。
我抓着他。
我想他如果挣扎一定可以挣脱。
他只是任我摆布而已。

2分钟。
我的时间是2分钟。

在濒临窒息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是忽然间把我托起来的。
我却在一瞬间觉得他似乎并不想浮上来。
我紧张的去拉他，怕他松开手就沉没。

14

我在水里哭了。
从未在他面前这么丢脸的难过。
他摸摸我的头。

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句谎。
在我觉得还好，还幸福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继续骗我。

我们在山坡上看落日。
他问我：“如果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我每天每天面对人死去。
我只当那是与我无关的。
我逃避。我不敢想。

如果。

靠着他。直到天黑了。
“真的是你说想我吗？”
“你觉得呢？”

15

他的离开如同他回来。
他的味道消失了。
整个空间又变得干净而空荡，寂寞起来。

我每次下了班，总握着门把深吸气，我希望能闻到些许他的气味。

我还是不断给他发短信。
我也想自己能停下来。可怎么也停不下来。
几乎习惯了。

16

急诊室里来了一个爱滋病患者。
很不开心，谁得了那样的病都不会开心。
护士年轻，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
我和她说，他要两公升的口水才能传染给你。
她还是害怕。

他终于在第二天咬破了主任医生的手。
他的牙龈出血，有感染的可能。
主任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变白。

于是再没有人去照顾他。
他们想着怎么能把他弄走，甚至小声讨论怎么把他弄死。

我和他说话。
他问我：“你不怕吗？”
我只是觉得无所谓。

他枕着手臂，很舒服的样子：“在这里，你不厌倦吗？”

他话很多，他讲他的感情，讲他的过去，讲他的沮丧和绝望。
有时哭。
“我现在居然也可以不后悔。”他说。

他说，医生，你能帮我吗？
“我不想一直被这样绑在床上，绑在医院里，我知道你们帮不了我。”

17

我辞职以后他们才发现药品的数目不能完全对上。
像以往一样，他们有他们的方法抚平任何褶皱。

我在那个病人死的那一刻，听着心脏检测器的报警声，闻到福尔马林的气味。
觉得自己好像被放在一个容器里的脏器。

我走出病房，脱下自己的白衣，仍然被那样的气味包围着。
直到走出医院的大门。
看门人看到我：“钟医生，你今天下班了吗？”

我在山顶看夕阳。
想着，如果他死了，我会怎么样。

我的手机响了。
“没有收到你的短信，你好吗？”


2002/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