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序)
让你的爱伴着我的声音响起,随着我的静默安息。
让你的爱穿过我的心,渗入我的一举一动。
让你的爱像繁星,夜晚照我入睡,黎明伴我起身。
让你的爱在我的渴望之火中燃烧,和着我的爱河奔流。
让你的爱伴我一生,就像音乐永远伴着竖琴。最终,我将用我的生命,
连同你的爱情,奉还给你。
————泰戈尔《渡口》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第一章 迷 失
隐藏起来,想躲避你。
——泰戈尔《园丁集》
(1)
十六岁的时候,基本上说我还是个快乐的小男孩儿。虽然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而父亲可能是受了刺激,脾气很暴,但是有时候他也还是挺好的。并不是每天都会喝醉酒。
使我困惑的是,越是长大,我越是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我不合群。我总觉得同学们很难理解我,而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我又感到格格不入。
我跟别人一样喜欢足球,可是别人喜欢巴西的时候我偏喜欢意大利,而且我至今都认为如果没有布兰科耍了个典型的“南美小花招”,骗到了那脚“流氓任意球”,世界冠军决不会被巴西人拿走。我也跟别人一样喜欢听歌,但是从来也听不顺耳“唐朝”的摇滚,何勇大骂“四大天王”除了张学友都是小丑的时候,班里那帮男孩子齐声高叫拍手称快,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个无名小辈浅薄的嫉妒心和哗众取宠的卑鄙手段。而那帮拍手称快的同学,也不过是因为有人帮他们出了口恶气,使自己在自惭形秽之后找到一点儿心理平衡。当然这话我绝对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其实即使说了,人家也会以为我不过是在当郑立明的传声筒,因为这太象他的口吻,也说不定我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才会这么想问题。一个人总会受朋友影响的,何况是郑立明那样的朋友。
不过,我还是努力想要融进大伙中间,尽管有时候那甚至让我觉得痛苦。
我是体育课代表。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挑上我,只因为我在学校足球队里踢后卫?我踢得并不好,也从来不想当马尔蒂尼。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别那么孤单,别那么无聊才去踢球的。教练就是我们班的体育老师,姓桑,这个姓很少见。他象是很看重我。他没让我们的副班长当课代表,不少同学都抱过不平。连我也认为那家伙比我强多了,他在中学生运动会上拿过好多奖牌呢,我可只有两块,还赶不上他的零头,那两块还是足球赛的冠军,球队每人都有。为这个,我无意中又失去了不少得到朋友的机会。
桑老师的确对我不错,他经常让我和其它球员去他家里玩。他有一套很棒的房子,一套很棒的音响,更棒的是他没结婚。我们一班半大小伙子在他家可以尽情地折腾,公开地抽烟,喝啤酒,把音响开到震天动地,打扫掉他冰箱里所有的东西。有时候,就在他家里打地铺,彻夜不归。
我大概是打地铺次数最多的一个。父亲开货车经常出长途,那两间冰冷的小屋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象个家。即使他在,只要是喝醉了,我也会尽可能地躲出去。家对我根本没什么吸引力,桑老师那儿就象个天堂。我跟大多数人都格格不入,只有在球队里,跟桑老师他们在一起才感到自在一些。
我对自己一点儿没自信,我从没做过能令自己和别人感到骄傲的事,当然也没干过什么特别坏的事。顺便说一句,我收到女生递的纸条可不少,要是我没猜错,那是我唯一的一个第一,可是我不知道那该不该成为我的骄傲。不能否认,为这个我自己偷偷高兴过。
我的功课不是很好,也不算很糟,经常在考试的时候打“擦边球”,成绩中等以下,自知没有和那些聪明孩子竞争的能力,别人看我也不象个会有大出息的他日栋梁之材。多数老师都认为,只要我多努力,考上大学应该是有希望的。差不多每个老师都在考试的时候提醒我,不要太紧张,放松,再放松。天知道,我当然想放松,也得做得到才行啊!我有考试恐惧症。只要一考试,我就头大,平时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一考试就忘得一干二净。确切地说,我不是怕考试,而是怕考砸了以后父亲不定拿着什么在家等我,看到考卷就好象看到父亲那张脸。
父亲并不恨我,这我能感觉到。他恨的是我母亲,因为有一次他喝醉了以后说我长得越来越象她,所以他打我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我猜当年母亲只怕就是让他打跑的。换了我也会跑,但我不是他妻子,而是他儿子,我想父子之间总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无论如何,我们相依为命十几年,还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从他身边拉走。再说,我才十六岁,算是个听话的孩子,干不出离家出走的事。虽然我不止一次地想,这样下去,只会有两个结果,一是被他打死,一是被他打跑。好在我已经上了高中,再熬个一年半载,考上大学,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他的掌握。我会住在学校里,只在假期里回来看看他,希望他那时候不至于喝醉。
郑立明对我的看法不以为然。他从初中到高中他都和我同班,而且大部分时间是同桌,也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他长得象个学究,戴付眼镜,说起话来象个心理学家。他说我父亲有心理障碍,应该再婚。我并非没有想过这件事,父亲可能在外边跟什么女人有来往,这是我猜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过再婚的打算,他没有带任何女人回家来过。他不肯再婚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上一次的婚变对他刺激太深,二是为了我。我曾经转弯抹角地向他表示,我并不介意他再婚,或许那样对我对他都是件好事。结果挨了顿暴打,三天没敢去上课。我只把这事告诉了郑立明,他听了象往常那样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了。他叹气的时候那付表情让我看了感觉很沉重,很压抑,透不过气来。他只比我大一岁,可我总觉得他那种心境怎么也不象个十七岁的孩子。跟他相比,我象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别人都说他怪。可我,我崇拜他。
那年的秋天,在我的记忆里是个非常美丽的季节。我喜欢秋天,喜欢叶子金黄的颜色,象梦一样,美得让人心痛。我的春天就是在那个秋季里结束,而我的人生也是在那个秋季里开始的。
桑老师邀我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儿不对劲,多年以后我也想不起那一次的邀约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他的笑脸和平日一样温和,语气也还是那么随便,好象只是要我帮他拾起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
事后很久,我曾经问过他,那次聚会是不是他早有预谋的安排?他只是笑着说:“那有什么分别吗?”
的确,没有任何分别。那件事必然会发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我不过是在为自己找一些理由开脱,证明当时是无可避免地落进了他的圈套。
聚会和往常一样,抽烟、喝啤酒、听唱片、侃大山、在屋里跳DISCO、唱卡拉OK,大家都说我唱得还不错。我多喝了一点儿,不过很清醒,大家都走了,我也想走。桑老师在后面叫:“就这么走了?留个人做大扫除。”
每次都是这样,谁走在最后,大家就把他推回屋里去。我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了,却被一个人抢先挤了过去,回手把我一推。至今我都没想起来是谁推了我这一下。
我没站稳,一下跌到了地上,头碰上了茶几。桑老师听见我叫唤,忙走出来,两手抱着我的头,一边帮我揉一边笑。为了补偿我摔这一跤,他说要犒劳我一下,拿出一瓶藏在柜子里的洋酒,要跟我喝一杯。
我还从来没喝过洋酒呢,那深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摇曳着,散着一股浓浓的香气,让我想起电视里那个轩尼诗XO的广告,想起那个漂亮女人美丽的曲线。受不了诱惑,这或许是一切灾难的根源。我喝了,味道很古怪,他又给我倒了一些。听人说过喝混合酒很容易醉,我肚子里的啤酒已经顶到脑门上了,我没敢再喝。桑老师说:“怕什么?反正你爸今儿回不来,就睡这儿吧。明天星期天,起不来也不要紧。”我不记得告诉过他这件事,但也不肯定自己一定没说过。反正是实情,父亲最早也要下周三才回得来。
我又喝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酒不象白酒那么辣,那么呛,喝下去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厉害,我轻敌了,以为没什么了不起,所以桑老师让一次,我就喝一次。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倒在客厅里了。桑老师把我弄进里屋他的卧室,我只对那张罩着海蓝色床罩的大床有印象,那颜色很特别。我不知道怎么上的床,不知道桑老师什么时候帮我脱了衣服,全都脱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在我身边的,直到那件事发生。
在感到疼痛之前,我确实有过其它的感觉,柔软的床,柔软的被子,一双在我身上游走的火热的手。记忆中我从来不曾被人抚摸过,父亲甚至很少用手来打我,总是抄起随便一件什么东西。也许我心底里是渴望别人抚摸的吧,我没有拒绝。尽管我可以找借口说当时喝醉了,但是我心里清楚,那时候我虽然很迷糊,但是我确实是感觉到了的。我没拒绝是因为我没力气,也是因为我没想拒绝。
直到一阵剧痛传遍全身,使我叫喊起来,我才真正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清晰地听到桑老师在我耳边说:“别动……没关系……一会儿就不疼了……别动……”
我记得自己挣扎过,肯定挣扎过。但是桑老师结实的身躯紧紧压迫着我,象一条航空母舰,一条移动着的航空母舰。痛苦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听得见自己沉闷的呻吟声,疼痛传遍身体每一个角落,一点一点剥夺着我的气力,我觉得越来越衰弱,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他还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见了。
过了好久,我觉得身子轻了,没有什么再压住我了。我爬起来,下了床,脑子是木的,双腿也不听使唤。我磕磕绊绊地走进亮着灯的浴室,我和其他球员们都在这儿洗过澡。我吐了,昨晚下肚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胃里好象有把刀在搅动,疼得要命。我觉得冷,身上什么也没穿。桑老师在我身后给我披了条毯子,我也没感到半点儿温暖,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汗水象开闸似地涌出来,很快毯子就湿了。我瘫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还是桑老师把我架起来送回床上。
当身体一接触到柔软的床垫,我的意识就飞走了。我做了梦,梦见自己在空中飘浮,但是身体却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我想挣脱,却觉得牵扯我的那东西在撕我的皮肉,咬我的内脏。
我醒了。周围很暗,厚重的窗帘遮住了阳光,墙上的挂表已经指向了十点。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一时间我却没想起昨夜的事,只觉得头疼欲裂,喝醉了就是这样,以前我在家也偷过父亲的酒喝。我想起身,刚一动弹就感到一阵疼痛从体内传来,疼痛让我想起了好多事。
身边没有人。夜里那个人真是桑老师?我几乎有些疑惑。我没法想象他会对我做出那种事。但是那一切都是真的,疼痛还在,床单上甚至还有血迹。为什么夜里发生的一切不是个梦?为什么一切痕迹都没有在我醒来以后消失?
我逃跑一样地冲进浴室,把热水器开到最大,我没有觉得烫。
穿好衣服,我觉得好受了一些。桑老师在桌上留了张条子:
——我去买点儿吃的,很快回来,等我。
鬼才会等他!我找到自己的书包,抓起外套,逃命去了。
回到那两间冰冷的小屋,我脑袋还是木的。我想哭,可是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生平第一次我希望父亲立刻就回来,出现在我身边,哪怕他只是回来打我一顿也好。
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看到进来的是郑立明,我松了口气,但是我的脸色把他吓坏了。“你病了?”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我象触电一样躲开了他。这个时候,最好谁也别碰我。
“怎么回事?你没发烧,哪儿不舒服?怎么蜷在这儿?”
我自己都没发觉是蜷在屋角里,也不知道在这儿蜷了多久。
“我送你去医院吧。”郑立明真的害怕了,他过来扶我。
“不用,我没事。”我终于说出话来了,只是连我都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郑立明在我面前蹲下,盯着我看。
我赶紧摇头。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只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至于传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想象那大概就等于世界末日来临。
“昨天晚上你没回来吧?我来过两次,都黑着灯。”他是不是在试探什么?
“我在桑老师家,多喝了点儿。”我还没学会撒谎呢,虽然提到那个名字对我来说很痛苦。
郑立明相信了,他甚至还笑了:“我知道好多种醉酒的模样,你这样的还第一次见。”他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这次我没躲。“吃饭了没有?”
他不会指早饭,我和他一样从来不吃早点,因为来不及。那是指午饭?我看看钟,都快下午三点了。我就这样蜷了四个多小时?不,这样不行,我得醒过来。
“一看就没吃。我给你煮面条。”郑立明除了煮面条再不会做别的吃。
我试着站了几次才站起来,两条腿都麻了。面条煮好了,冲了碗酱油汤,肯定什么味儿都没有。我吃了一口,突然昨天夜里的感觉又来了。胃里刀搅一样疼,我来不及跑出去,在屋里就吐了。其实,除了那口面条,我根本没什么东西可吐,但是胃里还在造反,我还是在不停地吐。吐到后来,只有绿色的胆汁了。
郑立明呆呆地看着我吐,后来才想起帮我捶捶背:“我看还是上医院吧。”
我摇头。止住了吐,我发现自己满脸是泪。郑立明分明也发现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我跌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他也不问,只是静静地陪着我,先是看着我哭,最后,他陪着我哭。
星期一我去上课了,但是所有的课我都没听进去。我还是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就吐。郑立明在下课以后把我拉到医院去了,我只跟大夫说喝多了酒,大夫也没深问,只是用明显的责怪目光瞪了我一眼,就开了张处方让我去输液。
两天以后我已经能吃饭了。郑立明在我家陪了我两天,我让他回家,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说:“我可就你一个朋友。”于是我再没说什么。
我父亲要回来了,下了课我去了自由市场,买了不少菜,还有一块羊肉。父亲喜欢吃爆羊肉,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郑立明知道今天不用陪我了,自己回了家。我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父亲进门的时候,我已经摆满了一桌子,还给他倒了一杯二锅头。父亲脸上露出一种十分诧异的神情,这是我第一次自觉自愿地给他弄这么多好吃的。而通常我都会把酒藏起来,甚至偷偷倒掉。
吃饭的时候我乍着胆子问他路上的情形,他没怎么搭腔,可也没象往日那样拿眼瞪我。我注意到这天晚上他喝得很少。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外屋粗壮有力的鼾声,觉得内心很平静,几天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么平静。
我安全了。
(2)
我的快乐从此被人偷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忘了怎么笑。
我照常上课,成绩却一个劲儿往下掉,早先我还可以在班里位居中等,后来,成绩表上我后面的名字越来越少了。我整天都在用功,可是脑子却不听使唤,总是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我从来没去想那天晚上的事,我根本不敢去想。堆积在脑子里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出现最多的是死。比如说古时候的断头台,现代的绞刑、电椅,比如说会游泳的人是不是就真的淹不死?小说上写的割腕,多久以后血才会流干?被车撞死是什么滋味?
我发誓,我并不想死。我并不觉得发生了那样的事就值得我那么想不开。可是那些念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盘距在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来回转。我害怕,除了害怕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到底害怕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想知道。我听任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把自己弄得头晕脑涨,那样似乎就可以把所有的记忆空间填满,而把那可怕的、有些不真实的一夜驱逐出去。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所支配,失去控制,做出一些吓人的事来。
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到,我可以对桑原的行为做出一些反应,我没法再叫他老师了,比如告诉校长。可以肯定他会受到惩罚,付出代价。我当时想到的只是掩盖一切,忘记一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桑原不怕我揭发他,他好象算准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他甚至没有威胁我,或者只是嘱咐我不许告诉别人。我想他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我不再参加球队的训练,没有做任何解释,球队里的伙伴又急又恼,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可我还是体育课代表,上课时还得站在队列前面喊口令。我能感到桑原在后面盯着我,好象有针在扎我的背。我不敢看他,不知为什么反而我象个贼,象只被猫追逐的老鼠。还好他没有在下课以后象以前那样走过来搂搂我的肩膀,那好象一直都是件很自然的事,但现在,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晕过去。我怕他,怕得要死。
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再也没发生什么事,我开始恢复正常。当然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我又开始和郑立明聊天,对他说一些傻话。我从来也不介意他笑话我,我是个傻瓜,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全都证明了这一点。我也开始借他的笔记,问他一些弄不懂的问题。好象事情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下课的时候桑原叫我和他一起把上课用的篮球送回体育室去。我哆嗦了一下,但是在校园里,我不相信大白天会出什么事。何况我也没办法推拒自己份内的工作。
我走在前面,进屋以后我突然听见身后有插门的声音。我吓呆了。
桑原看着我。他在笑,他竟然还在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僵在那儿,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两只脚却不能挪动一下。
“想我了吗?”他问了一句,但是显然并不打算让我回答。他吻了我。
那大约只是十几秒钟的时间,可对我来说就象是半个世纪。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好象一时间有两个我,一个被他吻着,另一个正在逃走。被吻着的那个好象并不怎么想逃,似乎那正是我等待的。我是怎么回事?
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吻我。在想象里,第一个吻我的人是个美丽的女孩儿,至于她是谁,我也不知道,只能肯定她美丽,而且是个女孩儿。可是,现实居然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我终于透出一口气,却发现桑原正在解开我的衣服,拉扯我的皮带。我顿时清醒了很多,拼命把他推开了。刚一抬腿,我就被脚下的球绊了个跟头。我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桑原只是笑,并没有追上来。我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得意,很开心,好象刚刚做了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跑出楼道,正撞在郑立明身上,他好象一直都等在那儿,我差点把他撞倒。他用一种异常镇定的目光看着我,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解开了一半的上衣。
我楞楞的,根本想不出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可以说什么。
郑立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我重又陷入昏乱之中,这次是自己吓坏了自己。
郑立明没有改变对我的态度,还是借给我笔记,也还是跟我聊天。我知道他在等我对他说些什么,好象一个神父仁慈地在说:“忏悔吧,我的孩子!”可是我什么也没对他说,只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不代表什么,那天夜里的事,那个下午的事都没有任何意义,那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一个非常可怕的、不真实的梦。
“有些事,根本是逃避不了的。”有一次郑立明若有所思地说了这话。
我没搭腔。我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我感到害怕的东西。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很快掉到了最后一名。当我把成绩单拿回家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还有另外一种灾难已经迫在眉睫,而我几乎把它忘了。
我不指望自己能侥幸过关,也不指望父亲会心软,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也许一切就这么结束,那也不错。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竟然对他笑起来。
我想是我的笑容彻底激怒了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住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房里,四周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儿。在床边陪我的是邻居家的二子。他比我大六、七岁,小时候我常常象影子似地跟在他后边,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大一点儿了慢慢不好意思被人家叫“跟屁虫”了,各自也有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但他还是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打架。再后来他上了大学,一走就是四年。假期里回来,他总是表情夸张地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句“又长高了”,也就再没什么话了。不过从小到大他都在照顾我,父亲打我的时候如果我跑不出去,经常都是他闯进来救我。不用说这次救我的肯定也是他。
“我怎么了?”我问他。
二子故作轻松地笑笑:“没事儿,大夫说是脾破裂,已经摘除了,只要伤口一长好,跟平常人没两样儿,什么事儿都不碍的。”
我不过是在柜子角上撞了一下而已,就至于这么严重?我想不起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老师讲的五脏六腑当中,那个叫脾的东西长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是干什么用的。没哪个学生会好好听那门课,因为不计成绩,也因为大家都不想被别人看出对那门课有兴趣,归根结蒂是因为黑板上那张挂图上有着大家全都想看又都不好意思看的某些东西。
二子说我家老头儿这次可吓坏了,签字做手术的时候他几乎拿不住笔。可是当他知道我平安无事以后,马上就掉头走了,甚至没等我从手术室出来。直到我出院,他都没来看过我。
等我能下地走动了,我注意到一件事,好象这儿所有的大夫、护士、病友,甚至是病友的家属都知道我是为什么会住了医院的。人们待我好极了。那个外号叫“金刚”的胖护士,平时嗓门奇大,只有跟我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好象她有本事用气把我吹倒似的。旁边床上的老大爷总是帮我干这干那,有家属来看他的时候,他就会贴在人家耳边嘀嘀咕咕,然后那些人就会把饱含着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投向我,嘴里啧啧有声。
我想逃开所有的人。
在医院的花园里,我找到了一个角落,我常常独自坐在那儿,看着一片片枯黄的叶子从头顶上落下来,在草地上渐渐堆积。
郑立明每天都来,带着当天的笔记,或是测验的试卷。有他在的时候,我就没办法欣赏落叶了。
“你打算怎么办?”有一天他终于憋不住了。我住院以来他从没问过什么。
“什么怎么办?”我盯着落叶装傻。
“出院以后,你打算回家吗?”
我能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明知故问。
“要不……去我家住。”他并非没有诚意,只是以他三代同堂的背景来说这话,叫我怎么回答呢?
“我没事儿。”我很轻松地笑了一下,“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郑立明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话:“艾兰死了。”
“什么?”我一定是听错了。
“艾兰死了。”他又说了一遍,神色凝重。
我呆了。艾兰是我们班,也是我们年级乃至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而且非常可爱,活泼善良,半数以上的男生都把她看成梦中情人。我一直觉得郑立明在爱着她,虽然他从不承认。好多人都说艾兰和我们班付是一对儿,所有人都认为班付配不上她,郑立明就曾充满蔑视地说那不过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雄性动物而已,说得我一边笑一边逗他,故意捂着腮帮子满地乱摸我的牙。我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哪个女孩子,艾兰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认为她漂亮、可爱,比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儿都更美丽,更值得追求。我没法相信一个活生生的漂亮女孩儿会从我们身边永远消失,死亡对于一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来说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怎么回事?”好半天我才问。
“她失踪了,失踪了一个星期。昨天她家里人到公安局去认领了尸体。”郑立明说得很费力,“她被分了尸,根本拼不完整了。”
天啊!我差一点儿又想吐了。
“为什么?”
“不知道,警察说他们找不到线索,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案子要破,还有那么多的达官贵人需要保护。艾兰是什么人?只是个草民的女儿罢了。”郑立明地眼里、声音里都燃烧着愤怒。
艾兰,这个美丽的女孩子遇到了什么事?
十年的时间,这个城市里家家都装上了防盗门,但是仍然盗匪横行。经常都会听到刑事案件的报道,抢劫、贩毒、买卖人口,总会有同学、朋友在说他们的家门被撬了,或者钱包被贼偷了,偶尔还会听说哪里死了人。可是只要身边的人都还平安,人们总还可以阿Q一下,假装危险离自己还很远很远。十年前我还在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现在却再没有孩子敢那样做。我记忆中平静、安宁的生活到哪儿去了?
我真想大声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喊“神啊——”,就象我印象中有个话剧演员在舞台上做过的那样。神啊,你在哪儿?
过了好久,我们一直都沉默着,直到我发现郑立明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一直觉得,你跟她要是一对儿的话,那就太完美了。”
我瞪大了眼睛,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啊!
“我?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不知道该不该解释。
“所以我觉得遗憾。”
“你不是……你不是爱她吗?”我从没认真地说起过“爱”这个字。
这一次郑立明没有否认:“对,我爱她,可我配不上她。”
“谁说的?”郑立明在我心里差不多是个英雄。他博学、智慧、冷静、深沉,有我们这个年龄任何人都不具备的成熟。
“你可以想一想,我跟她站在一起,看起来舒服吗?”
我明白他是说自己外型不够好。他矮了点儿,瘦了点儿,老气了点儿,但他还是我心里的英雄。如果艾兰真是个只重外表不重内心的人,她也就不值得别人那么喜欢了。
“我不光是指这个,”郑立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太单纯,我太复杂,她还青春,我可是已经老了。”
郑立明再一次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你跟她真的很相配。在我眼里,艾兰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你是世上最美好的男孩子。你们没有在一起,是这世上的一大憾事。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交朋友吗?”
我摇摇头,我想不出来。我喜欢他,崇拜他,追随他,因为他优秀。可是他为什么和我走得这么近,我从没想过,也从没认为有必要去想。
“我觉得你很单纯,很真诚,也很善良,而且年轻、漂亮,有活力,你是个没被污染的稀有品种。”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看我,我有点儿疑心他是在开我的玩笑。但是我又不相信他这个时候会有开玩笑的心情,而且他也从来不这样跟我开玩笑。
“我知道,我没福气和世上最好的女孩子做朋友,但至少我可以和世上最好的男孩子做朋友。”
那一刻我很感动。我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无足轻重的,从不以为自己也可以吸引别人,从没想到会有人因为觉得我好而跟我做朋友。
“谢谢你。”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但是心里很不安,好象自己欺骗了他。如果他知道桑原对我做过的事,还有我对那事的态度,我还是世上最好的男孩子吗?
郑立明微笑了一下:“记不记得你一共收了多少封情书?”
我顿时觉得脸上发烧。
“你把那些情书怎么样了?”
“我烧了。”他知道我烧了,有一次就是当着他的面,用的还是他的打火机。
郑立明看着我,目光很温和,很少见他有过这样的目光。我忽然明白了他在暗示什么,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班付把女生写给他的情书到处给人看的事,当时我好象还说了句什么表示不满的话,结果可想而知,我又一次把他得罪了。难道就为这事郑立明认为我是天下最好的男孩子?
“你是个心里有爱的人。”
还会有人心里没有爱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是指大范围的、抽象的那种爱,能被很多事物感动。知道吗?你很有灵气,你干嘛要考大学?大学会毁了你的。”
我不是第一次被他弄得目瞪口呆,但这一次,无法想象。
“你该去唱歌。”
如果他要我去踢足球,我大概不会觉得奇怪,可是……唱歌?我只是在桑原家玩过卡拉OK而已,没人告诉我我还有唱歌的天份。
“我是说真的,你有付好嗓子,重要的是,你能被感动,也必定会感动别人。”
“这不可能,”我不再当他是开玩笑,“我爸就不会同意。”
“我知道。”郑立明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过,你早晚会离家出走的。你可以去一个地方,艾兰的大哥在阜城门外开了一间叫‘金狮’的酒吧,生意很好的,你只要说是艾兰的同学,他肯定会收留你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好象他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一生似的。当时我并没把这些当真,可我还是记住了那间酒吧的名字,记得非常清楚。
“我走了,明天他们要去给艾兰送行。”
“你不去吗?”我听出他不是说“我们”。
“不。”郑立明目光冰冷冰冷的,“我不跟任何人一起送她。”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宽慰他,我的心跟着他一起沉重。
“我跟你一起……也不要吗?”我并没抱什么希望。
果然,他连头也没回:“不!”声音也是冰冷的。
我送他走出花园,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
在花园外边,迎面碰上了病房的一个护士,别人都叫她“小人儿”,我不清楚是因为她姓任,还是因为她身材娇小。“小人儿”已经下了班,穿着一身火红的套装,脚下踩着一双足有三寸的高跟鞋。但是她还是显得那么娇小,因为她身边的男人很高大。那人肯定是“小人儿”整天挂在嘴边的男朋友,象她说的,很帅很帅。“小人儿”把他跟黎明相提并论,她并没有太夸张。难得的是,这人和黎明一样具有一派很大气的温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肖玉。
(3)
我去了艾兰家,和好多同学一起。很多人都哭了,有几个男生是平时最爱充好汉的,也象个泪人一样。哭吧,反正没人会笑话他们。
我发现除了郑立明还少了一个人,那个女孩儿是艾兰最好的朋友,我却没有看到她。她叫悦冰,男生们都开玩笑地叫她“大阅兵”,以前上演过一部电影,就叫《大阅兵》。其实她挺漂亮的,只不过和艾兰在一起,任何一个女孩都会黯然失色的。而她似乎并不在意这点,总是和艾兰在一起。悦冰有时候非常直爽,而且十分大胆。好几个女生都托过她把情书交给我,每次她都会用那种憋不住要笑的眼神看着我,弄得我神经兮兮的,见了她就老大不自在。她应该是我在班上接触最多的女孩儿。大概她也和郑立明一样,独自一个人在追忆逝去的伙伴。
我没有哭,因为桑原在那儿,他扰乱了我的心绪。我看到他的眼里竟然也充满了泪水,这时候的他好象不再让我感到害怕了,他真的曾经那样伤害过我吗?
我匆匆走了出来。我感到很内疚,当别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我却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出门的时候桑原叫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出的院,身体怎么样,功课还能不能跟得上,没有半点儿不寻常。而我却没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想和他呆在一起,不想回家。他很平常地说了声再见,就和其他球队的同学一起走了。我好象是灵魂出窍一样,很想就这么跟着他走,无论走到哪儿都无所谓,我只想逃开这个冰冷的世界。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开始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本来那在我的记忆里是非常恐怖的,但是现在好象有些不一样了。我觉得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足了。我往家里走着,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可是桑原的眼泪总是在我脑子里不断出现,还有,他的手,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吻。
我一定是疯了。
我去看了郑立明,他比平常更加沉默,几乎根本就没和我说话。我很想自己能安慰他一下,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只是静静地陪着他,陪着他沉默。
回家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再也没有打过我,但是,他似乎再也不关心我了,再也不看我的成绩单,不问我学校里的事,甚至连期末的家长会也没去参加。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寒假里,我几乎每天都和郑立明一起复习功课。他经常住在我家,他的那个家永远都是乱糟糟的,没有一天不吵吵闹闹,他不愿意回家,我不止一次听见他说要离开那个家,永远离开。
春节到了,郑立明虽然不情愿,也还是得跟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对他说父亲会回来过春节,那只是为了让他不用替我操心。事实上,父亲不会回来,我相信他是有意不在节前赶回来,他不想看见我,不想和我一起面对面地发呆。老实说,我也不想,看不见他也许更好。
大年三十,我一个人在家,谢绝了二子好意的邀请。独自喝啤酒、看电视,听着隔壁人家叮叮当当的砧板响。内心里有一种无人打扰的安宁感觉,那几乎算是幸福。
只是——真寂寞。
屋里的空气好象是凝固的,我的心也是凝固的。
“一个人过年?”
桑原什么时候来的?我没锁门吗?
“我也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想想你说不定也是一个人在家,就过来看看。”他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你爸不回来过节?”
我应该告诉他,父亲只是出去一会儿,马上会回来。可是我竟然什么也没说。
桑原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别发呆呀,拿几个盘子来。”
我起身走到厨房去拿盘子,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看了一眼大门。门锁了,还上了双保险。
“喂,怎么了?找不着吗?”桑原在屋里叫。
我拿了盘子回到屋里,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好象早就料到会这样,一点也不惊奇,一点儿也不惶恐,好象我真的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们喝酒,吃他带来的“脯五房”的腌肉和朝鲜泡菜,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为赵丽蓉的小品哈哈大笑。
晚会结束以后,我们关灯上了床。
一切都顺其自然,没有勉强。虽然还是很不舒服,但是比起孤独和冰冷,那根本就可以不放在心上。至少是被一个拥抱啊!
开学以后,我回球队参加训练了。
中学生运动会足球比赛我们学校拿了高中组的冠军,我搞不清楚自己踢得究竟怎么样,事实上我通常都会在不到半场的时候被桑原换下来,他很紧张,怕我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每场比赛以后都有一群小女孩找我签名,校报上也说我有望成为中国的马尔蒂尼。当然球队里的伙伴是不太高兴的,就算是那个球技、意识绝好的世界最佳左后卫,在当选“足球先生”的时候还被人说是因为相貌讨人喜欢,何况是我。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名不符实,桑原从来也没有对我的球技给过很认真的评价,他只是在照顾我而已。我想当初他拉我入足球队的时候就没安好心,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似乎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也不在乎别的队员会因为他的偏爱而把不满发泄到我身上。对我来说,球队越来越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了,本来我渴望的是寻找友情,现在却越来越孤独。
我的成绩渐渐有了起色,不再在班上垫底。这都是郑立明的功劳。
我时常和桑原幽会。有时候我怀疑郑立明根本什么都知道,我无法想象自己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他,他看我的眼神经常会带着一种责难的意味。我想他早晚有一天会跟我摊牌,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我。我已经没有力量解脱自己了,我知道自己在往脖子上套绞索,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我从来没能控制住自己,我象被施了魔法一样,不由自主地被桑原吸引。我发誓我真的想要离开他,但是每当桑原召唤的时候,我还是会跟他去,每次都会想,下一次一定分手,下一次……
决赛的时候我受了点儿伤,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得在家休息几天。还是郑立明每天把笔记、考卷带来给我。
“桑老师没来看你?”郑立明问得非常突然,我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能再忍受了。
“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糊涂,自己会明白的,我不想由我来说这事。”
我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什么?”
我知道,当然知道。我不敢看他。
“你爱他吗?”
我一楞,爱?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你爱他吗?”郑立明没打算放过我。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桑原,我怎么可能爱他?何况,我根本不知道爱应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为什么跟他鬼混?”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想有答案。
“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不……不是。”我并不想维护桑原,我只是真的不认为桑原强迫了我。因为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早就已经不再是桑原一个人的错。比起桑原,我更该恨的是自己。
“跟他上床,就为了性?”郑立明说得相当露骨,相当刻薄。
也许是吧。我并不喜欢跟桑原做爱,特别是不喜欢他的粗暴,但是我渴望被人爱抚,渴望品尝那种被人拥有、被人保护的感觉。如果那人不是桑原,我想恐怕也没什么分别。
郑立明不会懂的,他用一种差不多是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心目中的好男孩是绝不会干这种事的。
“懦弱!”
是的,我是懦弱,我连自己都管不住。
“你真的打算当那种人了?”
我摇了摇头。对这件事我还没有过很明确的想法,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没有打算过要当什么样的人。我好象只是呆在那儿,等待所有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你喜欢过女孩子没有?”郑立明好象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我摇头。可是我才十七岁,不,是十六岁半,我怎么知道将来不会遇见我喜欢的女孩子呢?将来会有好多女孩子出现的,肯定会有的。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悦冰,自从艾兰死后,她变得很忧郁,连笑起来也那么不开心。
“将来……我想会的。”我自己都觉得说得那么没信心,见鬼!
“将来?”郑立明冷笑,“没有什么事是不对将来产生影响的。到时候,你会为今天的轻率付出代价,这种经历只会成为障碍。”
“也许我活不到那一天呢!”我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资格说这种话。如果不是进了一次医院,我想那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是不会消失的,在那以后我才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多不过是一死吧。
不知是不是这话引起了共鸣,郑立明忽然变得很沮丧:“也许你对。”他点起了一支烟,我一直觉得他抽烟的时候象个学者,而我当然是学者身边的小学生了。
“你爸知道了怎么办?”
我轻轻一笑:“他会杀了我。”我根本不在乎,好象根本就希望这样。
郑立明叹了口气:“你没救了。”
我没想过有谁会来救我,谁也救不了我。
“我来救你。我会救你的,你等着瞧。”
郑立明说的那么自信,那么肯定,很多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当时他那付神情。
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也不在乎他要做什么,如果他能把我从桑原身边拉开,随便他做什么都好。我知道自己懦弱,需要拯救。我真的不在乎谁会知道我的事,如果有一天事情曝光,受到万人唾骂,那也是我活该。郑立明说得对,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付代价的。在死亡边缘走过一次,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真正可怕的是活着。人的生命也许是世上最脆弱不过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一旦失去,生命中所有其它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所以,什么也不必在意。
会考很快就来了。
郑立明实践着他的诺言,几乎是跟我寸步不离,根本不让我有时间去和桑原约会,当然我还是偶尔会“走私”一下。只要父亲不在家,郑立明就住在我那儿。他象个严厉的家庭教师,督促我温习功课,找参考书让我看,出题目给我测验,他自己反而因此荒疏了不少。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只好加倍用功。会考的时候,我的成绩突破了历史最高水平,居然排在全班第九,史无前例。数学老师开玩笑说,我住了一趟医院,不是去开刀,而是去开窍。让我极为不安的是,每次都考第一的郑立明这次只得了第四,这全都是因为我。
“别逗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影响我?你也配!”
郑立明这么说当然是想安慰我,不过我的内疚并没有减少,特别是想到自己曾经想方设法躲开他的视线,去和桑原一晌贪欢。他一直都在帮我、救我,我却在利用他的信任。我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来回报。
“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差点跳起来:“说吧,万死不辞。”
郑立明郑重地盯着我:“帮我看着你自己,别再跟桑原搅到一起。”
我噎住了,好半天没反应。我是不是从来都没能瞒过他?我知道自己撒谎的本事不济,看来他只是不想揭穿我而已,在他眼里我一定相当可笑。
郑立明见我不作声,极度失望:“比死还难吗?”
我只好说实话:“你不知道,死太容易了。”
“是吗?”他看着我,“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解脱。”在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是那种感觉。
他点了支烟。从认识他我就知道他会抽烟,可是他却专横地不准我抽,只要发现我书包里有烟他就没收,他管我比老师严厉多了。
直到今天我都在后悔,为什么我要对他说那样的话?我把死亡描述得太轻松了。如果我知道当时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定会说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不会觉得遗憾吗?”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这我还没有想到过。
“你还不知道跟女人睡觉是什么滋味呢。”郑立明今天疯了?
我面红耳赤了半天,才反问:“难道你知道?”
“我知道。”
真吓我一大跳。
郑立明没有半点寻开心的意思:“我十四岁那年就被一个女人缠上了。”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艾兰了。
“其实我和你一样,是欲望的奴隶。我看着你,也是看着自己。”他抽了口烟,“人性是丑恶的,非常丑恶。”
郑立明很消极,这我清楚,他就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奋斗的东西,说过生命根本没有意义。我从来都是他的听众,我没有反驳过他,他一向都是对的。
“这是个泥沙俱下的时代,而我们都太早熟了,这不好。我们还没弄清是非曲直的时候,就先成了欲望的俘虏,大人们自己还找不到自己呢,一边用些过时的东西来喂我们,一边干些乌七八糟的肮脏勾当。我们呢?要么放纵自己,跟这个大时代同流合污,要么清醒过来,那就会很痛苦,因为你根本无能为力。看看周围,看看那些红了眼的人们。这世界上还有什么?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在钱面前,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又在他眼里看见了愤怒,还有深重的痛苦。
“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可是一旦清醒了,就很难再睡过去,那样的生活,终此一生都会很痛苦。”
他象个哲学家,不,他简直就是个哲学家。我正是因此而崇拜他,虽然他的话我有一大半都听不懂。然而今天他好象特别沮丧。
“我会摆脱那个女人的,彻底摆脱,永远摆脱。”他在桌上捻灭了烟头,“毕业以后我跟你不会再见面了。”
他怎么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
“我不想再看到你这付懦弱无能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自己这付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们一直都在互相扯后腿,这对你没好处。”
郑立明从来没有这么冷酷,我有点儿不认识他了。仅仅半年以前,他还说我是天下最好的男孩子,所以他才跟我做朋友。我知道自己一直让他失望,我这人就是这样不断地让别人失望。可是他突然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我一刀两断,我受不了。
“我不会求你跟我做朋友的,可是……你要我怎么样,我会尽力的,真的。我发誓,不再跟桑原来往了,我发誓。”我还是在求他。我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这份友情,它是我唯一的温暖。和他相比,桑原根本没有份量。
郑立明看着我,目光不再冷漠,但也并不柔和:“我会记得你发过誓。”
我是发了誓,当时我绝对是真诚的,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对所谓的海誓山盟彻底失去了信心。我想大约所有人发誓时都很真诚,只是后来背弃诺言的时候,他们会很容易地找到理由,或者根本就不记得那回事了。
“唱个歌给我听吧。”郑立明头一次想听我唱歌。
“好,想听什么?”
“《花祭》,齐秦的《花祭》。”
那应该算是一首老歌了,不知道为什么郑立明一直都喜欢齐秦的歌。
那是个阴天,云彩很厚。昨天夜里的雨没有下透,空气潮湿而且沉重。
走进教室,我发现每个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陡地一阵发冷,首先想到的是我和桑原的事曝光了。但是大家的目光里并没有蔑视的意味,倒有几分同情和担忧,似乎都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同桌。
他看看我,又看看别人,咽了下口水:“郑立明……他自杀了。”
事到如今,时过境迁,我已经不能再准确地回忆起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也不知道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天几乎不存在。只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我没有流泪。
最后一次去学校,老师把准考证发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念考试注意事项。班主任特地走到我跟前,问我:“你不要紧吧?”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大概有点儿象个垂死的病人。
“校长有事要找你,去吧。”
我去了校长室。
和所有的电视电影里一样,我们的校长有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一付慈祥的笑容。
“找你来,想了解一件事,你别紧张。”
我看上去很紧张?也许是吧。虽然校长看上去平易近人,但他是我认识的最大的“官儿”。而且,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因为在校外打架差点儿受处分。这一次,我想一定是因为郑立明的事,校长为这事找过几个同学谈话,本来我以为会最先找我。
“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回家一定得照照镜子。
“你在足球队里踢后卫,是吧?”
校长显然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又点点头。
“教练很喜欢你,对你很好,是不是?”
要是在几天以前,这话会让我发抖的,但我居然没听懂,还是点了点头。
“你们之间……”校长在斟酌词句,“你和桑老师是不是常常单独见面?”
我这才象从梦里醒来,开始感到吃惊。
校长没再追问,我想我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真相,他不需要再问了。
校长还是那么慈祥地微笑着:“你别害怕,我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你还是个学生,我们会为你的前途着想。况且,我们也不愿意学校的名誉受到什么损害。”
校长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本来,我不太相信这种事的,过去从来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桑老师工作很努力,一向给人的印象也很好。不过,有人写了这封信。如果是平时呢,我会当它是诽谤,是恶作剧,可这次不同,我必须认真对待。因为……写信的这个学生前几天自杀死了。”
郑立明!
“他是你的好朋友对吧?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懦弱。他希望我能帮你。”
直到走出校长室,我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听说桑原辞职了,同学们都知道他“下海”做生意去了。
高考那几天,一直都在下雨。
我知道高考是没指望了,有两场我差不多交的是白卷。
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了桑原。
我记得自己发过誓,但不认为这是背弃诺言,因为我需要做一个了断,郑立明帮我下了决心。对桑原,我并不愧疚,但是他的辞职毕竟与我有关,我该对他、也对我自己有个交待。
桑原在恨我。
他没让我上床,就在客厅的地板上扯开了我的衣服,疯狂地发泄起来。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热爱足球,梦想着带领我们球队夺下“百队杯”的冠军。他不止一次这样说。现在那真的成了梦想了,他苦心经营的事业全完了。他有权愤怒。
我反而感到很轻松,因为我看得出,他同样准备放弃我了。
桑原一直都铁青着脸,我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心机。”
我站住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总在想,为什么你没有在一开始就告发我?你并不真的讨厌那种事,我感觉得到。你只是对我厌倦了,是不是?你想甩掉我,又怕我不肯放手,是不是?看来你还是手下留情了,没说是我强迫你,干嘛不那么说呢?怕我会坐牢,那样必定会牵连到你?你在心里还是恨我,你想悄没声地报复我是吧?你不会不知道我这辈子最看重的是什么,你很聪明,真是很聪明。我一向都小瞧你了,你看上去挺单纯、挺善良的。”
原来校长并没告诉他郑立明写信的事,所以他认定了是我揭发了他,为了报复他对我的伤害。他不知道有心机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很单纯,我没有那种心机,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想过揭发他。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从来都不担心我会告发他了,他了解我,他知道我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他也知道我懦弱,根本就抵御不了他的诱惑。现在,他认为我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只要我高兴,我也一样可以毁掉你,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郑立明也知道,所以他连退路都替我想好了。
我回头看了看桑原,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好多。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升出一些怜悯。我几乎想告诉他真相,但是那样一来郑立明的努力也许就会前功尽弃。既然我要和他分手,就让他那样想吧,有什么关系呢?何况,他恨我也并非没有道理,那种事并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付出代价,自然是不公平的,尽管他本来也应该付出代价。至于我,不是因为一句年轻单纯、易受诱惑就可以轻轻松松推卸责任的。
不过没关系,我会跟他共同进退的。我既然做了那种事,就不逃避责任,也不逃避惩罚。我清楚自己该付什么样的代价,我不在乎。
回到家里,我向父亲坦白了一切。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希望考上大学了,也不打算明年再考。告诉他桑老师被学校变相开除了,原因是他和一个男学生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那个男学生就是我。
我没法想象父亲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压制住火山爆发,他就那么坐着,坐了好久。
我说不清当时的心情,好象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愧疚。他也许是爱我的,但是他从没让我有所感觉。十七年来,他没给过我多少温暖,从来不认为我没有母亲他应该多爱我一些,我一直都是他发泄怒气的工具。也许,这该算是我对他的报复。我承认作为儿子我让他失望,但他同样应该内疚。他可以干脆杀了我,他能做到。但是我对他的伤害永远也不会消除。我想我真是冷酷。
可是,我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很爱他。
“滚出去。”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