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2326|回复: 6

【叶心】《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8-30 16: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授权书:
于睫啊~~~

说话这人岁数大了记性就是不行了,我发信过去问杨帆,之后就把事给忘了,结果人家老久没回,敢情那邮箱长久不用了,还是有天她来短信发什么感慨我才想起来,于是短信问了她。杨帆(对了,就是梦幻的老大)她说梦幻已经关站了,里面的文章任由作者自行处置。所以呢,《等待》可以放单行道。我只上去看过一次,因为最近比较忙不太有时间上网,就辛苦你了,难为你还记着那文。

顺便羡慕一下你的指甲,哈哈~~~


叶心
2009年8月30日
 楼主| 发表于 2009-8-30 16: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序)
            让你的爱伴着我的声音响起,随着我的静默安息。
            让你的爱穿过我的心,渗入我的一举一动。
            让你的爱像繁星,夜晚照我入睡,黎明伴我起身。
            让你的爱在我的渴望之火中燃烧,和着我的爱河奔流。
            让你的爱伴我一生,就像音乐永远伴着竖琴。最终,我将用我的生命,
            连同你的爱情,奉还给你。
                
                                  ————泰戈尔《渡口》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第一章    迷 失
             
            隐藏起来,想躲避你。
            ——泰戈尔《园丁集》
             

            (1)

            十六岁的时候,基本上说我还是个快乐的小男孩儿。虽然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而父亲可能是受了刺激,脾气很暴,但是有时候他也还是挺好的。并不是每天都会喝醉酒。
            使我困惑的是,越是长大,我越是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我不合群。我总觉得同学们很难理解我,而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我又感到格格不入。
            我跟别人一样喜欢足球,可是别人喜欢巴西的时候我偏喜欢意大利,而且我至今都认为如果没有布兰科耍了个典型的“南美小花招”,骗到了那脚“流氓任意球”,世界冠军决不会被巴西人拿走。我也跟别人一样喜欢听歌,但是从来也听不顺耳“唐朝”的摇滚,何勇大骂“四大天王”除了张学友都是小丑的时候,班里那帮男孩子齐声高叫拍手称快,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个无名小辈浅薄的嫉妒心和哗众取宠的卑鄙手段。而那帮拍手称快的同学,也不过是因为有人帮他们出了口恶气,使自己在自惭形秽之后找到一点儿心理平衡。当然这话我绝对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其实即使说了,人家也会以为我不过是在当郑立明的传声筒,因为这太象他的口吻,也说不定我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才会这么想问题。一个人总会受朋友影响的,何况是郑立明那样的朋友。
            不过,我还是努力想要融进大伙中间,尽管有时候那甚至让我觉得痛苦。
            我是体育课代表。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挑上我,只因为我在学校足球队里踢后卫?我踢得并不好,也从来不想当马尔蒂尼。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别那么孤单,别那么无聊才去踢球的。教练就是我们班的体育老师,姓桑,这个姓很少见。他象是很看重我。他没让我们的副班长当课代表,不少同学都抱过不平。连我也认为那家伙比我强多了,他在中学生运动会上拿过好多奖牌呢,我可只有两块,还赶不上他的零头,那两块还是足球赛的冠军,球队每人都有。为这个,我无意中又失去了不少得到朋友的机会。
            桑老师的确对我不错,他经常让我和其它球员去他家里玩。他有一套很棒的房子,一套很棒的音响,更棒的是他没结婚。我们一班半大小伙子在他家可以尽情地折腾,公开地抽烟,喝啤酒,把音响开到震天动地,打扫掉他冰箱里所有的东西。有时候,就在他家里打地铺,彻夜不归。
            我大概是打地铺次数最多的一个。父亲开货车经常出长途,那两间冰冷的小屋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象个家。即使他在,只要是喝醉了,我也会尽可能地躲出去。家对我根本没什么吸引力,桑老师那儿就象个天堂。我跟大多数人都格格不入,只有在球队里,跟桑老师他们在一起才感到自在一些。
            我对自己一点儿没自信,我从没做过能令自己和别人感到骄傲的事,当然也没干过什么特别坏的事。顺便说一句,我收到女生递的纸条可不少,要是我没猜错,那是我唯一的一个第一,可是我不知道那该不该成为我的骄傲。不能否认,为这个我自己偷偷高兴过。
            我的功课不是很好,也不算很糟,经常在考试的时候打“擦边球”,成绩中等以下,自知没有和那些聪明孩子竞争的能力,别人看我也不象个会有大出息的他日栋梁之材。多数老师都认为,只要我多努力,考上大学应该是有希望的。差不多每个老师都在考试的时候提醒我,不要太紧张,放松,再放松。天知道,我当然想放松,也得做得到才行啊!我有考试恐惧症。只要一考试,我就头大,平时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一考试就忘得一干二净。确切地说,我不是怕考试,而是怕考砸了以后父亲不定拿着什么在家等我,看到考卷就好象看到父亲那张脸。
            父亲并不恨我,这我能感觉到。他恨的是我母亲,因为有一次他喝醉了以后说我长得越来越象她,所以他打我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我猜当年母亲只怕就是让他打跑的。换了我也会跑,但我不是他妻子,而是他儿子,我想父子之间总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无论如何,我们相依为命十几年,还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从他身边拉走。再说,我才十六岁,算是个听话的孩子,干不出离家出走的事。虽然我不止一次地想,这样下去,只会有两个结果,一是被他打死,一是被他打跑。好在我已经上了高中,再熬个一年半载,考上大学,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他的掌握。我会住在学校里,只在假期里回来看看他,希望他那时候不至于喝醉。
            郑立明对我的看法不以为然。他从初中到高中他都和我同班,而且大部分时间是同桌,也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他长得象个学究,戴付眼镜,说起话来象个心理学家。他说我父亲有心理障碍,应该再婚。我并非没有想过这件事,父亲可能在外边跟什么女人有来往,这是我猜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过再婚的打算,他没有带任何女人回家来过。他不肯再婚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上一次的婚变对他刺激太深,二是为了我。我曾经转弯抹角地向他表示,我并不介意他再婚,或许那样对我对他都是件好事。结果挨了顿暴打,三天没敢去上课。我只把这事告诉了郑立明,他听了象往常那样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了。他叹气的时候那付表情让我看了感觉很沉重,很压抑,透不过气来。他只比我大一岁,可我总觉得他那种心境怎么也不象个十七岁的孩子。跟他相比,我象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别人都说他怪。可我,我崇拜他。

            那年的秋天,在我的记忆里是个非常美丽的季节。我喜欢秋天,喜欢叶子金黄的颜色,象梦一样,美得让人心痛。我的春天就是在那个秋季里结束,而我的人生也是在那个秋季里开始的。
            桑老师邀我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任何一点儿不对劲,多年以后我也想不起那一次的邀约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他的笑脸和平日一样温和,语气也还是那么随便,好象只是要我帮他拾起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
            事后很久,我曾经问过他,那次聚会是不是他早有预谋的安排?他只是笑着说:“那有什么分别吗?”
            的确,没有任何分别。那件事必然会发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我不过是在为自己找一些理由开脱,证明当时是无可避免地落进了他的圈套。
            聚会和往常一样,抽烟、喝啤酒、听唱片、侃大山、在屋里跳DISCO、唱卡拉OK,大家都说我唱得还不错。我多喝了一点儿,不过很清醒,大家都走了,我也想走。桑老师在后面叫:“就这么走了?留个人做大扫除。”
            每次都是这样,谁走在最后,大家就把他推回屋里去。我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了,却被一个人抢先挤了过去,回手把我一推。至今我都没想起来是谁推了我这一下。
            我没站稳,一下跌到了地上,头碰上了茶几。桑老师听见我叫唤,忙走出来,两手抱着我的头,一边帮我揉一边笑。为了补偿我摔这一跤,他说要犒劳我一下,拿出一瓶藏在柜子里的洋酒,要跟我喝一杯。
            我还从来没喝过洋酒呢,那深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摇曳着,散着一股浓浓的香气,让我想起电视里那个轩尼诗XO的广告,想起那个漂亮女人美丽的曲线。受不了诱惑,这或许是一切灾难的根源。我喝了,味道很古怪,他又给我倒了一些。听人说过喝混合酒很容易醉,我肚子里的啤酒已经顶到脑门上了,我没敢再喝。桑老师说:“怕什么?反正你爸今儿回不来,就睡这儿吧。明天星期天,起不来也不要紧。”我不记得告诉过他这件事,但也不肯定自己一定没说过。反正是实情,父亲最早也要下周三才回得来。
            我又喝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酒不象白酒那么辣,那么呛,喝下去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厉害,我轻敌了,以为没什么了不起,所以桑老师让一次,我就喝一次。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倒在客厅里了。桑老师把我弄进里屋他的卧室,我只对那张罩着海蓝色床罩的大床有印象,那颜色很特别。我不知道怎么上的床,不知道桑老师什么时候帮我脱了衣服,全都脱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在我身边的,直到那件事发生。
            在感到疼痛之前,我确实有过其它的感觉,柔软的床,柔软的被子,一双在我身上游走的火热的手。记忆中我从来不曾被人抚摸过,父亲甚至很少用手来打我,总是抄起随便一件什么东西。也许我心底里是渴望别人抚摸的吧,我没有拒绝。尽管我可以找借口说当时喝醉了,但是我心里清楚,那时候我虽然很迷糊,但是我确实是感觉到了的。我没拒绝是因为我没力气,也是因为我没想拒绝。
            直到一阵剧痛传遍全身,使我叫喊起来,我才真正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清晰地听到桑老师在我耳边说:“别动……没关系……一会儿就不疼了……别动……”
            我记得自己挣扎过,肯定挣扎过。但是桑老师结实的身躯紧紧压迫着我,象一条航空母舰,一条移动着的航空母舰。痛苦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听得见自己沉闷的呻吟声,疼痛传遍身体每一个角落,一点一点剥夺着我的气力,我觉得越来越衰弱,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他还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见了。
            过了好久,我觉得身子轻了,没有什么再压住我了。我爬起来,下了床,脑子是木的,双腿也不听使唤。我磕磕绊绊地走进亮着灯的浴室,我和其他球员们都在这儿洗过澡。我吐了,昨晚下肚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胃里好象有把刀在搅动,疼得要命。我觉得冷,身上什么也没穿。桑老师在我身后给我披了条毯子,我也没感到半点儿温暖,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汗水象开闸似地涌出来,很快毯子就湿了。我瘫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还是桑老师把我架起来送回床上。
            当身体一接触到柔软的床垫,我的意识就飞走了。我做了梦,梦见自己在空中飘浮,但是身体却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我想挣脱,却觉得牵扯我的那东西在撕我的皮肉,咬我的内脏。
            我醒了。周围很暗,厚重的窗帘遮住了阳光,墙上的挂表已经指向了十点。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一时间我却没想起昨夜的事,只觉得头疼欲裂,喝醉了就是这样,以前我在家也偷过父亲的酒喝。我想起身,刚一动弹就感到一阵疼痛从体内传来,疼痛让我想起了好多事。
            身边没有人。夜里那个人真是桑老师?我几乎有些疑惑。我没法想象他会对我做出那种事。但是那一切都是真的,疼痛还在,床单上甚至还有血迹。为什么夜里发生的一切不是个梦?为什么一切痕迹都没有在我醒来以后消失?
            我逃跑一样地冲进浴室,把热水器开到最大,我没有觉得烫。
            穿好衣服,我觉得好受了一些。桑老师在桌上留了张条子:
            ——我去买点儿吃的,很快回来,等我。
            鬼才会等他!我找到自己的书包,抓起外套,逃命去了。
            回到那两间冰冷的小屋,我脑袋还是木的。我想哭,可是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生平第一次我希望父亲立刻就回来,出现在我身边,哪怕他只是回来打我一顿也好。
            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看到进来的是郑立明,我松了口气,但是我的脸色把他吓坏了。“你病了?”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我象触电一样躲开了他。这个时候,最好谁也别碰我。
            “怎么回事?你没发烧,哪儿不舒服?怎么蜷在这儿?”
            我自己都没发觉是蜷在屋角里,也不知道在这儿蜷了多久。
            “我送你去医院吧。”郑立明真的害怕了,他过来扶我。
            “不用,我没事。”我终于说出话来了,只是连我都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郑立明在我面前蹲下,盯着我看。
            我赶紧摇头。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只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至于传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想象那大概就等于世界末日来临。
            “昨天晚上你没回来吧?我来过两次,都黑着灯。”他是不是在试探什么?
            “我在桑老师家,多喝了点儿。”我还没学会撒谎呢,虽然提到那个名字对我来说很痛苦。
            郑立明相信了,他甚至还笑了:“我知道好多种醉酒的模样,你这样的还第一次见。”他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这次我没躲。“吃饭了没有?”
            他不会指早饭,我和他一样从来不吃早点,因为来不及。那是指午饭?我看看钟,都快下午三点了。我就这样蜷了四个多小时?不,这样不行,我得醒过来。
            “一看就没吃。我给你煮面条。”郑立明除了煮面条再不会做别的吃。
            我试着站了几次才站起来,两条腿都麻了。面条煮好了,冲了碗酱油汤,肯定什么味儿都没有。我吃了一口,突然昨天夜里的感觉又来了。胃里刀搅一样疼,我来不及跑出去,在屋里就吐了。其实,除了那口面条,我根本没什么东西可吐,但是胃里还在造反,我还是在不停地吐。吐到后来,只有绿色的胆汁了。
            郑立明呆呆地看着我吐,后来才想起帮我捶捶背:“我看还是上医院吧。”
            我摇头。止住了吐,我发现自己满脸是泪。郑立明分明也发现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我跌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他也不问,只是静静地陪着我,先是看着我哭,最后,他陪着我哭。
            星期一我去上课了,但是所有的课我都没听进去。我还是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就吐。郑立明在下课以后把我拉到医院去了,我只跟大夫说喝多了酒,大夫也没深问,只是用明显的责怪目光瞪了我一眼,就开了张处方让我去输液。
            两天以后我已经能吃饭了。郑立明在我家陪了我两天,我让他回家,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说:“我可就你一个朋友。”于是我再没说什么。
            我父亲要回来了,下了课我去了自由市场,买了不少菜,还有一块羊肉。父亲喜欢吃爆羊肉,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郑立明知道今天不用陪我了,自己回了家。我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父亲进门的时候,我已经摆满了一桌子,还给他倒了一杯二锅头。父亲脸上露出一种十分诧异的神情,这是我第一次自觉自愿地给他弄这么多好吃的。而通常我都会把酒藏起来,甚至偷偷倒掉。
            吃饭的时候我乍着胆子问他路上的情形,他没怎么搭腔,可也没象往日那样拿眼瞪我。我注意到这天晚上他喝得很少。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外屋粗壮有力的鼾声,觉得内心很平静,几天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么平静。
            我安全了。


            (2)

            我的快乐从此被人偷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忘了怎么笑。
            我照常上课,成绩却一个劲儿往下掉,早先我还可以在班里位居中等,后来,成绩表上我后面的名字越来越少了。我整天都在用功,可是脑子却不听使唤,总是乱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我从来没去想那天晚上的事,我根本不敢去想。堆积在脑子里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出现最多的是死。比如说古时候的断头台,现代的绞刑、电椅,比如说会游泳的人是不是就真的淹不死?小说上写的割腕,多久以后血才会流干?被车撞死是什么滋味?
            我发誓,我并不想死。我并不觉得发生了那样的事就值得我那么想不开。可是那些念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盘距在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来回转。我害怕,除了害怕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到底害怕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想知道。我听任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把自己弄得头晕脑涨,那样似乎就可以把所有的记忆空间填满,而把那可怕的、有些不真实的一夜驱逐出去。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所支配,失去控制,做出一些吓人的事来。
            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到,我可以对桑原的行为做出一些反应,我没法再叫他老师了,比如告诉校长。可以肯定他会受到惩罚,付出代价。我当时想到的只是掩盖一切,忘记一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桑原不怕我揭发他,他好象算准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他甚至没有威胁我,或者只是嘱咐我不许告诉别人。我想他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我不再参加球队的训练,没有做任何解释,球队里的伙伴又急又恼,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可我还是体育课代表,上课时还得站在队列前面喊口令。我能感到桑原在后面盯着我,好象有针在扎我的背。我不敢看他,不知为什么反而我象个贼,象只被猫追逐的老鼠。还好他没有在下课以后象以前那样走过来搂搂我的肩膀,那好象一直都是件很自然的事,但现在,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晕过去。我怕他,怕得要死。
            将近一个月过去了,再也没发生什么事,我开始恢复正常。当然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我又开始和郑立明聊天,对他说一些傻话。我从来也不介意他笑话我,我是个傻瓜,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全都证明了这一点。我也开始借他的笔记,问他一些弄不懂的问题。好象事情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下课的时候桑原叫我和他一起把上课用的篮球送回体育室去。我哆嗦了一下,但是在校园里,我不相信大白天会出什么事。何况我也没办法推拒自己份内的工作。
            我走在前面,进屋以后我突然听见身后有插门的声音。我吓呆了。
            桑原看着我。他在笑,他竟然还在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僵在那儿,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两只脚却不能挪动一下。
            “想我了吗?”他问了一句,但是显然并不打算让我回答。他吻了我。
            那大约只是十几秒钟的时间,可对我来说就象是半个世纪。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好象一时间有两个我,一个被他吻着,另一个正在逃走。被吻着的那个好象并不怎么想逃,似乎那正是我等待的。我是怎么回事?
            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吻我。在想象里,第一个吻我的人是个美丽的女孩儿,至于她是谁,我也不知道,只能肯定她美丽,而且是个女孩儿。可是,现实居然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我终于透出一口气,却发现桑原正在解开我的衣服,拉扯我的皮带。我顿时清醒了很多,拼命把他推开了。刚一抬腿,我就被脚下的球绊了个跟头。我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桑原只是笑,并没有追上来。我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得意,很开心,好象刚刚做了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跑出楼道,正撞在郑立明身上,他好象一直都等在那儿,我差点把他撞倒。他用一种异常镇定的目光看着我,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解开了一半的上衣。
            我楞楞的,根本想不出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可以说什么。
            郑立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我重又陷入昏乱之中,这次是自己吓坏了自己。
            郑立明没有改变对我的态度,还是借给我笔记,也还是跟我聊天。我知道他在等我对他说些什么,好象一个神父仁慈地在说:“忏悔吧,我的孩子!”可是我什么也没对他说,只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不代表什么,那天夜里的事,那个下午的事都没有任何意义,那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一个非常可怕的、不真实的梦。
            “有些事,根本是逃避不了的。”有一次郑立明若有所思地说了这话。
            我没搭腔。我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我感到害怕的东西。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很快掉到了最后一名。当我把成绩单拿回家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还有另外一种灾难已经迫在眉睫,而我几乎把它忘了。
            我不指望自己能侥幸过关,也不指望父亲会心软,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也许一切就这么结束,那也不错。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竟然对他笑起来。
            我想是我的笑容彻底激怒了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住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房里,四周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儿。在床边陪我的是邻居家的二子。他比我大六、七岁,小时候我常常象影子似地跟在他后边,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大一点儿了慢慢不好意思被人家叫“跟屁虫”了,各自也有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但他还是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打架。再后来他上了大学,一走就是四年。假期里回来,他总是表情夸张地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句“又长高了”,也就再没什么话了。不过从小到大他都在照顾我,父亲打我的时候如果我跑不出去,经常都是他闯进来救我。不用说这次救我的肯定也是他。
            “我怎么了?”我问他。
            二子故作轻松地笑笑:“没事儿,大夫说是脾破裂,已经摘除了,只要伤口一长好,跟平常人没两样儿,什么事儿都不碍的。”
            我不过是在柜子角上撞了一下而已,就至于这么严重?我想不起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老师讲的五脏六腑当中,那个叫脾的东西长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是干什么用的。没哪个学生会好好听那门课,因为不计成绩,也因为大家都不想被别人看出对那门课有兴趣,归根结蒂是因为黑板上那张挂图上有着大家全都想看又都不好意思看的某些东西。
            二子说我家老头儿这次可吓坏了,签字做手术的时候他几乎拿不住笔。可是当他知道我平安无事以后,马上就掉头走了,甚至没等我从手术室出来。直到我出院,他都没来看过我。
            等我能下地走动了,我注意到一件事,好象这儿所有的大夫、护士、病友,甚至是病友的家属都知道我是为什么会住了医院的。人们待我好极了。那个外号叫“金刚”的胖护士,平时嗓门奇大,只有跟我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好象她有本事用气把我吹倒似的。旁边床上的老大爷总是帮我干这干那,有家属来看他的时候,他就会贴在人家耳边嘀嘀咕咕,然后那些人就会把饱含着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投向我,嘴里啧啧有声。
            我想逃开所有的人。
            在医院的花园里,我找到了一个角落,我常常独自坐在那儿,看着一片片枯黄的叶子从头顶上落下来,在草地上渐渐堆积。
            郑立明每天都来,带着当天的笔记,或是测验的试卷。有他在的时候,我就没办法欣赏落叶了。
            “你打算怎么办?”有一天他终于憋不住了。我住院以来他从没问过什么。
            “什么怎么办?”我盯着落叶装傻。
            “出院以后,你打算回家吗?”
            我能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明知故问。
            “要不……去我家住。”他并非没有诚意,只是以他三代同堂的背景来说这话,叫我怎么回答呢?
            “我没事儿。”我很轻松地笑了一下,“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郑立明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话:“艾兰死了。”
            “什么?”我一定是听错了。
            “艾兰死了。”他又说了一遍,神色凝重。
            我呆了。艾兰是我们班,也是我们年级乃至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而且非常可爱,活泼善良,半数以上的男生都把她看成梦中情人。我一直觉得郑立明在爱着她,虽然他从不承认。好多人都说艾兰和我们班付是一对儿,所有人都认为班付配不上她,郑立明就曾充满蔑视地说那不过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雄性动物而已,说得我一边笑一边逗他,故意捂着腮帮子满地乱摸我的牙。我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哪个女孩子,艾兰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认为她漂亮、可爱,比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儿都更美丽,更值得追求。我没法相信一个活生生的漂亮女孩儿会从我们身边永远消失,死亡对于一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来说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怎么回事?”好半天我才问。
            “她失踪了,失踪了一个星期。昨天她家里人到公安局去认领了尸体。”郑立明说得很费力,“她被分了尸,根本拼不完整了。”
            天啊!我差一点儿又想吐了。
            “为什么?”
            “不知道,警察说他们找不到线索,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案子要破,还有那么多的达官贵人需要保护。艾兰是什么人?只是个草民的女儿罢了。”郑立明地眼里、声音里都燃烧着愤怒。
            艾兰,这个美丽的女孩子遇到了什么事?
            十年的时间,这个城市里家家都装上了防盗门,但是仍然盗匪横行。经常都会听到刑事案件的报道,抢劫、贩毒、买卖人口,总会有同学、朋友在说他们的家门被撬了,或者钱包被贼偷了,偶尔还会听说哪里死了人。可是只要身边的人都还平安,人们总还可以阿Q一下,假装危险离自己还很远很远。十年前我还在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现在却再没有孩子敢那样做。我记忆中平静、安宁的生活到哪儿去了?
            我真想大声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喊“神啊——”,就象我印象中有个话剧演员在舞台上做过的那样。神啊,你在哪儿?
            过了好久,我们一直都沉默着,直到我发现郑立明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一直觉得,你跟她要是一对儿的话,那就太完美了。”
            我瞪大了眼睛,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啊!
            “我?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不知道该不该解释。
            “所以我觉得遗憾。”
            “你不是……你不是爱她吗?”我从没认真地说起过“爱”这个字。
            这一次郑立明没有否认:“对,我爱她,可我配不上她。”
            “谁说的?”郑立明在我心里差不多是个英雄。他博学、智慧、冷静、深沉,有我们这个年龄任何人都不具备的成熟。
            “你可以想一想,我跟她站在一起,看起来舒服吗?”
            我明白他是说自己外型不够好。他矮了点儿,瘦了点儿,老气了点儿,但他还是我心里的英雄。如果艾兰真是个只重外表不重内心的人,她也就不值得别人那么喜欢了。
            “我不光是指这个,”郑立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太单纯,我太复杂,她还青春,我可是已经老了。”
            郑立明再一次用那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你跟她真的很相配。在我眼里,艾兰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你是世上最美好的男孩子。你们没有在一起,是这世上的一大憾事。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交朋友吗?”
            我摇摇头,我想不出来。我喜欢他,崇拜他,追随他,因为他优秀。可是他为什么和我走得这么近,我从没想过,也从没认为有必要去想。
            “我觉得你很单纯,很真诚,也很善良,而且年轻、漂亮,有活力,你是个没被污染的稀有品种。”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看我,我有点儿疑心他是在开我的玩笑。但是我又不相信他这个时候会有开玩笑的心情,而且他也从来不这样跟我开玩笑。
            “我知道,我没福气和世上最好的女孩子做朋友,但至少我可以和世上最好的男孩子做朋友。”
            那一刻我很感动。我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无足轻重的,从不以为自己也可以吸引别人,从没想到会有人因为觉得我好而跟我做朋友。
            “谢谢你。”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但是心里很不安,好象自己欺骗了他。如果他知道桑原对我做过的事,还有我对那事的态度,我还是世上最好的男孩子吗?
            郑立明微笑了一下:“记不记得你一共收了多少封情书?”
            我顿时觉得脸上发烧。
            “你把那些情书怎么样了?”
            “我烧了。”他知道我烧了,有一次就是当着他的面,用的还是他的打火机。
            郑立明看着我,目光很温和,很少见他有过这样的目光。我忽然明白了他在暗示什么,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班付把女生写给他的情书到处给人看的事,当时我好象还说了句什么表示不满的话,结果可想而知,我又一次把他得罪了。难道就为这事郑立明认为我是天下最好的男孩子?
            “你是个心里有爱的人。”
            还会有人心里没有爱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是指大范围的、抽象的那种爱,能被很多事物感动。知道吗?你很有灵气,你干嘛要考大学?大学会毁了你的。”
            我不是第一次被他弄得目瞪口呆,但这一次,无法想象。
            “你该去唱歌。”
            如果他要我去踢足球,我大概不会觉得奇怪,可是……唱歌?我只是在桑原家玩过卡拉OK而已,没人告诉我我还有唱歌的天份。
            “我是说真的,你有付好嗓子,重要的是,你能被感动,也必定会感动别人。”
            “这不可能,”我不再当他是开玩笑,“我爸就不会同意。”
            “我知道。”郑立明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过,你早晚会离家出走的。你可以去一个地方,艾兰的大哥在阜城门外开了一间叫‘金狮’的酒吧,生意很好的,你只要说是艾兰的同学,他肯定会收留你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好象他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一生似的。当时我并没把这些当真,可我还是记住了那间酒吧的名字,记得非常清楚。
            “我走了,明天他们要去给艾兰送行。”
            “你不去吗?”我听出他不是说“我们”。
            “不。”郑立明目光冰冷冰冷的,“我不跟任何人一起送她。”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宽慰他,我的心跟着他一起沉重。
            “我跟你一起……也不要吗?”我并没抱什么希望。
            果然,他连头也没回:“不!”声音也是冰冷的。
            我送他走出花园,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
            在花园外边,迎面碰上了病房的一个护士,别人都叫她“小人儿”,我不清楚是因为她姓任,还是因为她身材娇小。“小人儿”已经下了班,穿着一身火红的套装,脚下踩着一双足有三寸的高跟鞋。但是她还是显得那么娇小,因为她身边的男人很高大。那人肯定是“小人儿”整天挂在嘴边的男朋友,象她说的,很帅很帅。“小人儿”把他跟黎明相提并论,她并没有太夸张。难得的是,这人和黎明一样具有一派很大气的温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肖玉。


            (3)

            我去了艾兰家,和好多同学一起。很多人都哭了,有几个男生是平时最爱充好汉的,也象个泪人一样。哭吧,反正没人会笑话他们。
            我发现除了郑立明还少了一个人,那个女孩儿是艾兰最好的朋友,我却没有看到她。她叫悦冰,男生们都开玩笑地叫她“大阅兵”,以前上演过一部电影,就叫《大阅兵》。其实她挺漂亮的,只不过和艾兰在一起,任何一个女孩都会黯然失色的。而她似乎并不在意这点,总是和艾兰在一起。悦冰有时候非常直爽,而且十分大胆。好几个女生都托过她把情书交给我,每次她都会用那种憋不住要笑的眼神看着我,弄得我神经兮兮的,见了她就老大不自在。她应该是我在班上接触最多的女孩儿。大概她也和郑立明一样,独自一个人在追忆逝去的伙伴。
            我没有哭,因为桑原在那儿,他扰乱了我的心绪。我看到他的眼里竟然也充满了泪水,这时候的他好象不再让我感到害怕了,他真的曾经那样伤害过我吗?
            我匆匆走了出来。我感到很内疚,当别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我却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出门的时候桑原叫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出的院,身体怎么样,功课还能不能跟得上,没有半点儿不寻常。而我却没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想和他呆在一起,不想回家。他很平常地说了声再见,就和其他球队的同学一起走了。我好象是灵魂出窍一样,很想就这么跟着他走,无论走到哪儿都无所谓,我只想逃开这个冰冷的世界。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开始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本来那在我的记忆里是非常恐怖的,但是现在好象有些不一样了。我觉得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足了。我往家里走着,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可是桑原的眼泪总是在我脑子里不断出现,还有,他的手,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吻。
            我一定是疯了。
            我去看了郑立明,他比平常更加沉默,几乎根本就没和我说话。我很想自己能安慰他一下,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只是静静地陪着他,陪着他沉默。

            回家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再也没有打过我,但是,他似乎再也不关心我了,再也不看我的成绩单,不问我学校里的事,甚至连期末的家长会也没去参加。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寒假里,我几乎每天都和郑立明一起复习功课。他经常住在我家,他的那个家永远都是乱糟糟的,没有一天不吵吵闹闹,他不愿意回家,我不止一次听见他说要离开那个家,永远离开。
            春节到了,郑立明虽然不情愿,也还是得跟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对他说父亲会回来过春节,那只是为了让他不用替我操心。事实上,父亲不会回来,我相信他是有意不在节前赶回来,他不想看见我,不想和我一起面对面地发呆。老实说,我也不想,看不见他也许更好。
            大年三十,我一个人在家,谢绝了二子好意的邀请。独自喝啤酒、看电视,听着隔壁人家叮叮当当的砧板响。内心里有一种无人打扰的安宁感觉,那几乎算是幸福。
            只是——真寂寞。
            屋里的空气好象是凝固的,我的心也是凝固的。

            “一个人过年?”
            桑原什么时候来的?我没锁门吗?
            “我也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想想你说不定也是一个人在家,就过来看看。”他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你爸不回来过节?”
            我应该告诉他,父亲只是出去一会儿,马上会回来。可是我竟然什么也没说。
            桑原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别发呆呀,拿几个盘子来。”
            我起身走到厨房去拿盘子,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看了一眼大门。门锁了,还上了双保险。
            “喂,怎么了?找不着吗?”桑原在屋里叫。
            我拿了盘子回到屋里,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好象早就料到会这样,一点也不惊奇,一点儿也不惶恐,好象我真的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们喝酒,吃他带来的“脯五房”的腌肉和朝鲜泡菜,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为赵丽蓉的小品哈哈大笑。
            晚会结束以后,我们关灯上了床。
            一切都顺其自然,没有勉强。虽然还是很不舒服,但是比起孤独和冰冷,那根本就可以不放在心上。至少是被一个拥抱啊!

            开学以后,我回球队参加训练了。
            中学生运动会足球比赛我们学校拿了高中组的冠军,我搞不清楚自己踢得究竟怎么样,事实上我通常都会在不到半场的时候被桑原换下来,他很紧张,怕我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每场比赛以后都有一群小女孩找我签名,校报上也说我有望成为中国的马尔蒂尼。当然球队里的伙伴是不太高兴的,就算是那个球技、意识绝好的世界最佳左后卫,在当选“足球先生”的时候还被人说是因为相貌讨人喜欢,何况是我。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名不符实,桑原从来也没有对我的球技给过很认真的评价,他只是在照顾我而已。我想当初他拉我入足球队的时候就没安好心,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似乎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也不在乎别的队员会因为他的偏爱而把不满发泄到我身上。对我来说,球队越来越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了,本来我渴望的是寻找友情,现在却越来越孤独。
            我的成绩渐渐有了起色,不再在班上垫底。这都是郑立明的功劳。
            我时常和桑原幽会。有时候我怀疑郑立明根本什么都知道,我无法想象自己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他,他看我的眼神经常会带着一种责难的意味。我想他早晚有一天会跟我摊牌,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我。我已经没有力量解脱自己了,我知道自己在往脖子上套绞索,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我从来没能控制住自己,我象被施了魔法一样,不由自主地被桑原吸引。我发誓我真的想要离开他,但是每当桑原召唤的时候,我还是会跟他去,每次都会想,下一次一定分手,下一次……

            决赛的时候我受了点儿伤,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得在家休息几天。还是郑立明每天把笔记、考卷带来给我。
            “桑老师没来看你?”郑立明问得非常突然,我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能再忍受了。
            “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糊涂,自己会明白的,我不想由我来说这事。”
            我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什么?”
            我知道,当然知道。我不敢看他。
            “你爱他吗?”
            我一楞,爱?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你爱他吗?”郑立明没打算放过我。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桑原,我怎么可能爱他?何况,我根本不知道爱应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为什么跟他鬼混?”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想有答案。
            “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不……不是。”我并不想维护桑原,我只是真的不认为桑原强迫了我。因为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早就已经不再是桑原一个人的错。比起桑原,我更该恨的是自己。
            “跟他上床,就为了性?”郑立明说得相当露骨,相当刻薄。
            也许是吧。我并不喜欢跟桑原做爱,特别是不喜欢他的粗暴,但是我渴望被人爱抚,渴望品尝那种被人拥有、被人保护的感觉。如果那人不是桑原,我想恐怕也没什么分别。
            郑立明不会懂的,他用一种差不多是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心目中的好男孩是绝不会干这种事的。
            “懦弱!”
            是的,我是懦弱,我连自己都管不住。
            “你真的打算当那种人了?”
            我摇了摇头。对这件事我还没有过很明确的想法,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没有打算过要当什么样的人。我好象只是呆在那儿,等待所有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你喜欢过女孩子没有?”郑立明好象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我摇头。可是我才十七岁,不,是十六岁半,我怎么知道将来不会遇见我喜欢的女孩子呢?将来会有好多女孩子出现的,肯定会有的。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悦冰,自从艾兰死后,她变得很忧郁,连笑起来也那么不开心。
            “将来……我想会的。”我自己都觉得说得那么没信心,见鬼!
            “将来?”郑立明冷笑,“没有什么事是不对将来产生影响的。到时候,你会为今天的轻率付出代价,这种经历只会成为障碍。”
            “也许我活不到那一天呢!”我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资格说这种话。如果不是进了一次医院,我想那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是不会消失的,在那以后我才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多不过是一死吧。
            不知是不是这话引起了共鸣,郑立明忽然变得很沮丧:“也许你对。”他点起了一支烟,我一直觉得他抽烟的时候象个学者,而我当然是学者身边的小学生了。
            “你爸知道了怎么办?”
            我轻轻一笑:“他会杀了我。”我根本不在乎,好象根本就希望这样。
            郑立明叹了口气:“你没救了。”
            我没想过有谁会来救我,谁也救不了我。
            “我来救你。我会救你的,你等着瞧。”
            郑立明说的那么自信,那么肯定,很多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当时他那付神情。
            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也不在乎他要做什么,如果他能把我从桑原身边拉开,随便他做什么都好。我知道自己懦弱,需要拯救。我真的不在乎谁会知道我的事,如果有一天事情曝光,受到万人唾骂,那也是我活该。郑立明说得对,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付代价的。在死亡边缘走过一次,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真正可怕的是活着。人的生命也许是世上最脆弱不过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一旦失去,生命中所有其它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所以,什么也不必在意。

            会考很快就来了。
            郑立明实践着他的诺言,几乎是跟我寸步不离,根本不让我有时间去和桑原约会,当然我还是偶尔会“走私”一下。只要父亲不在家,郑立明就住在我那儿。他象个严厉的家庭教师,督促我温习功课,找参考书让我看,出题目给我测验,他自己反而因此荒疏了不少。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只好加倍用功。会考的时候,我的成绩突破了历史最高水平,居然排在全班第九,史无前例。数学老师开玩笑说,我住了一趟医院,不是去开刀,而是去开窍。让我极为不安的是,每次都考第一的郑立明这次只得了第四,这全都是因为我。
            “别逗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影响我?你也配!”
            郑立明这么说当然是想安慰我,不过我的内疚并没有减少,特别是想到自己曾经想方设法躲开他的视线,去和桑原一晌贪欢。他一直都在帮我、救我,我却在利用他的信任。我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来回报。
            “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差点跳起来:“说吧,万死不辞。”
            郑立明郑重地盯着我:“帮我看着你自己,别再跟桑原搅到一起。”
            我噎住了,好半天没反应。我是不是从来都没能瞒过他?我知道自己撒谎的本事不济,看来他只是不想揭穿我而已,在他眼里我一定相当可笑。
            郑立明见我不作声,极度失望:“比死还难吗?”
            我只好说实话:“你不知道,死太容易了。”
            “是吗?”他看着我,“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解脱。”在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是那种感觉。
            他点了支烟。从认识他我就知道他会抽烟,可是他却专横地不准我抽,只要发现我书包里有烟他就没收,他管我比老师严厉多了。
            直到今天我都在后悔,为什么我要对他说那样的话?我把死亡描述得太轻松了。如果我知道当时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定会说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不会觉得遗憾吗?”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这我还没有想到过。
            “你还不知道跟女人睡觉是什么滋味呢。”郑立明今天疯了?
            我面红耳赤了半天,才反问:“难道你知道?”
            “我知道。”
            真吓我一大跳。
            郑立明没有半点寻开心的意思:“我十四岁那年就被一个女人缠上了。”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艾兰了。
            “其实我和你一样,是欲望的奴隶。我看着你,也是看着自己。”他抽了口烟,“人性是丑恶的,非常丑恶。”
            郑立明很消极,这我清楚,他就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奋斗的东西,说过生命根本没有意义。我从来都是他的听众,我没有反驳过他,他一向都是对的。
            “这是个泥沙俱下的时代,而我们都太早熟了,这不好。我们还没弄清是非曲直的时候,就先成了欲望的俘虏,大人们自己还找不到自己呢,一边用些过时的东西来喂我们,一边干些乌七八糟的肮脏勾当。我们呢?要么放纵自己,跟这个大时代同流合污,要么清醒过来,那就会很痛苦,因为你根本无能为力。看看周围,看看那些红了眼的人们。这世界上还有什么?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在钱面前,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又在他眼里看见了愤怒,还有深重的痛苦。
            “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可是一旦清醒了,就很难再睡过去,那样的生活,终此一生都会很痛苦。”
            他象个哲学家,不,他简直就是个哲学家。我正是因此而崇拜他,虽然他的话我有一大半都听不懂。然而今天他好象特别沮丧。
            “我会摆脱那个女人的,彻底摆脱,永远摆脱。”他在桌上捻灭了烟头,“毕业以后我跟你不会再见面了。”
            他怎么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
            “我不想再看到你这付懦弱无能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自己这付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们一直都在互相扯后腿,这对你没好处。”
            郑立明从来没有这么冷酷,我有点儿不认识他了。仅仅半年以前,他还说我是天下最好的男孩子,所以他才跟我做朋友。我知道自己一直让他失望,我这人就是这样不断地让别人失望。可是他突然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我一刀两断,我受不了。
            “我不会求你跟我做朋友的,可是……你要我怎么样,我会尽力的,真的。我发誓,不再跟桑原来往了,我发誓。”我还是在求他。我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这份友情,它是我唯一的温暖。和他相比,桑原根本没有份量。
            郑立明看着我,目光不再冷漠,但也并不柔和:“我会记得你发过誓。”
            我是发了誓,当时我绝对是真诚的,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对所谓的海誓山盟彻底失去了信心。我想大约所有人发誓时都很真诚,只是后来背弃诺言的时候,他们会很容易地找到理由,或者根本就不记得那回事了。
            “唱个歌给我听吧。”郑立明头一次想听我唱歌。
            “好,想听什么?”
            “《花祭》,齐秦的《花祭》。”
            那应该算是一首老歌了,不知道为什么郑立明一直都喜欢齐秦的歌。

            那是个阴天,云彩很厚。昨天夜里的雨没有下透,空气潮湿而且沉重。
            走进教室,我发现每个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陡地一阵发冷,首先想到的是我和桑原的事曝光了。但是大家的目光里并没有蔑视的意味,倒有几分同情和担忧,似乎都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同桌。
            他看看我,又看看别人,咽了下口水:“郑立明……他自杀了。”

            事到如今,时过境迁,我已经不能再准确地回忆起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也不知道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天几乎不存在。只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我没有流泪。
            最后一次去学校,老师把准考证发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念考试注意事项。班主任特地走到我跟前,问我:“你不要紧吧?”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大概有点儿象个垂死的病人。
            “校长有事要找你,去吧。”
            我去了校长室。
            和所有的电视电影里一样,我们的校长有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一付慈祥的笑容。
            “找你来,想了解一件事,你别紧张。”
            我看上去很紧张?也许是吧。虽然校长看上去平易近人,但他是我认识的最大的“官儿”。而且,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因为在校外打架差点儿受处分。这一次,我想一定是因为郑立明的事,校长为这事找过几个同学谈话,本来我以为会最先找我。
            “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回家一定得照照镜子。
            “你在足球队里踢后卫,是吧?”
            校长显然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又点点头。
            “教练很喜欢你,对你很好,是不是?”
            要是在几天以前,这话会让我发抖的,但我居然没听懂,还是点了点头。
            “你们之间……”校长在斟酌词句,“你和桑老师是不是常常单独见面?”
            我这才象从梦里醒来,开始感到吃惊。
            校长没再追问,我想我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真相,他不需要再问了。
            校长还是那么慈祥地微笑着:“你别害怕,我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你还是个学生,我们会为你的前途着想。况且,我们也不愿意学校的名誉受到什么损害。”
            校长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本来,我不太相信这种事的,过去从来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桑老师工作很努力,一向给人的印象也很好。不过,有人写了这封信。如果是平时呢,我会当它是诽谤,是恶作剧,可这次不同,我必须认真对待。因为……写信的这个学生前几天自杀死了。”
            郑立明!
            “他是你的好朋友对吧?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懦弱。他希望我能帮你。”
            直到走出校长室,我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听说桑原辞职了,同学们都知道他“下海”做生意去了。

            高考那几天,一直都在下雨。
            我知道高考是没指望了,有两场我差不多交的是白卷。
            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了桑原。
            我记得自己发过誓,但不认为这是背弃诺言,因为我需要做一个了断,郑立明帮我下了决心。对桑原,我并不愧疚,但是他的辞职毕竟与我有关,我该对他、也对我自己有个交待。
            桑原在恨我。
            他没让我上床,就在客厅的地板上扯开了我的衣服,疯狂地发泄起来。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他热爱足球,梦想着带领我们球队夺下“百队杯”的冠军。他不止一次这样说。现在那真的成了梦想了,他苦心经营的事业全完了。他有权愤怒。
            我反而感到很轻松,因为我看得出,他同样准备放弃我了。
            桑原一直都铁青着脸,我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心机。”
            我站住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总在想,为什么你没有在一开始就告发我?你并不真的讨厌那种事,我感觉得到。你只是对我厌倦了,是不是?你想甩掉我,又怕我不肯放手,是不是?看来你还是手下留情了,没说是我强迫你,干嘛不那么说呢?怕我会坐牢,那样必定会牵连到你?你在心里还是恨我,你想悄没声地报复我是吧?你不会不知道我这辈子最看重的是什么,你很聪明,真是很聪明。我一向都小瞧你了,你看上去挺单纯、挺善良的。”
            原来校长并没告诉他郑立明写信的事,所以他认定了是我揭发了他,为了报复他对我的伤害。他不知道有心机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很单纯,我没有那种心机,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想过揭发他。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从来都不担心我会告发他了,他了解我,他知道我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他也知道我懦弱,根本就抵御不了他的诱惑。现在,他认为我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只要我高兴,我也一样可以毁掉你,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郑立明也知道,所以他连退路都替我想好了。
            我回头看了看桑原,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好多。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升出一些怜悯。我几乎想告诉他真相,但是那样一来郑立明的努力也许就会前功尽弃。既然我要和他分手,就让他那样想吧,有什么关系呢?何况,他恨我也并非没有道理,那种事并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付出代价,自然是不公平的,尽管他本来也应该付出代价。至于我,不是因为一句年轻单纯、易受诱惑就可以轻轻松松推卸责任的。
            不过没关系,我会跟他共同进退的。我既然做了那种事,就不逃避责任,也不逃避惩罚。我清楚自己该付什么样的代价,我不在乎。
            回到家里,我向父亲坦白了一切。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希望考上大学了,也不打算明年再考。告诉他桑老师被学校变相开除了,原因是他和一个男学生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那个男学生就是我。
            我没法想象父亲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压制住火山爆发,他就那么坐着,坐了好久。
            我说不清当时的心情,好象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愧疚。他也许是爱我的,但是他从没让我有所感觉。十七年来,他没给过我多少温暖,从来不认为我没有母亲他应该多爱我一些,我一直都是他发泄怒气的工具。也许,这该算是我对他的报复。我承认作为儿子我让他失望,但他同样应该内疚。他可以干脆杀了我,他能做到。但是我对他的伤害永远也不会消除。我想我真是冷酷。
            可是,我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很爱他。
            “滚出去。”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09-8-30 16: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第二章   惶 惑
             
            像一只迷路的鸟,我被捉住了。
             ——泰戈尔《园丁集》

            (1)
             
            “来杯扎啤。”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肖玉。我楞了一下,马上想起了他是谁。
            他好象是早就认出我了,冲我笑着:“怎么样?你看上去不错。有半年了吧,身体还行?”
            我也笑了,把扎啤递给他:“还行。”
            “今年高考?哪儿?北大还是清华?”
            “饶了我吧。”
            “怎么了?不是谦虚吧?”
            “我骗你干嘛?”
            “明年还考吗?”
            我苦笑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喝自己的啤酒。店里客人不算多,吧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我几次都感觉到他在观察我,目光追着我从一张桌子转到另一张。
            “哎,能请你喝一杯吗?”
            “谢了,不行——工作时间。”我指了指墙上贴着的服务守则。
            “你在这儿干多久了?我上星期来还没你呢。”
            “我上星期五来的,干了五天了。”
            “你是不是……”他好象难以启齿,“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我脸上写着吗?我点了点头。
            BP机在响,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匆匆喝光了剩下的酒,付了帐,临走时对我说:“这儿不错,干下去吧。对了,我叫肖玉。”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还特地告诉我一声。可他没问我的名字,也许他早知道了,医院的那个“小人儿”护士肯定把我的事连同我的名字都告诉了他。他是我来“金狮”酒吧工作以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他好象瘦了点儿,神气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能有个熟人,我很高兴。比起这几天被逐出世界的感觉来,这让我欣慰。
            他还会来的,我有预感。
            过了三天,肖玉才在酒吧里出现。看见他我相当高兴。
            “你住在哪儿?这店里?”
            我无家可归,这儿的老板很照顾我。
            “想不想租房子?”
            开玩笑!我的工资大概也就能将就填饱肚子,我哪敢做那个梦?
            “你怕租不起?放心,便宜极了。你几点下班?”
            “十一点。”他想干什么?
            “那快了,我等你,带你去看看,保证你会满意的。”
            我只觉得这人就象阵旋风似的刮来刮去,让人来不及反应,却又不知所措地跟着这股旋风乱跑。

            肖玉真的带我去看房子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跟了他去,坐在他那辆“铃木”后座上,风驰电掣,他居然没被警察拦住。
            肖玉带我进了一栋大楼,电梯门关上以后我才有机会跟他说句话。
            “你让我看的房子在这儿?”这样的房子,即使是地下室我也租不起。
            他笑而不答。到了十四楼,电梯停了,他走出去,我只好跟着。他总不会卖了我吧?我知道有拐卖儿童的,恐怕我这岁数太老了些个。
            我看着他利利索索地掏钥匙开门,开灯,又顺手把头盔往沙发上一扔,走过去开冰箱。这是他家,肯定没错。
            我是个傻瓜,傻瓜也不会相信他。
            “你想把这儿租给我?”
            “确切点儿说,是这儿。”他推开一扇门,打开灯,那是间书房,有张长沙发,还有书柜、写字台。“不错吧?”
            我转身就走。
            他动作很快,一把抓住了我:“哎,怎么了?你没理由喜欢睡在店里,不喜欢这儿吧?”
            废话!
            我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我挣多少钱?”
            “知道。”他居然知道。“我问过你老板,我收你一块钱,肯定你租得起。”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真的不是开玩笑。你嫌少,十块钱也行。”
              我又往外走,当然又被他拉住了。
              “喂,我还没听说过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呢!”
              我差点儿要说他有神经病:“你到底要干嘛?”
              “帮你解决住宿问题。”
            “为什么?你又不认识我。”
            他好象很不满意:“嘿!半年多以前我就认识你了。”
            不知怎么我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我不想占别人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老人都这么说。何况这么大的便宜。
            他看着我:“你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还真聪明。
            “好吧,我说实话。”他举起双手,“我本来想让你白住的,不过你肯定不干,那我就象征性地收你一点儿租金,就是这样。”
            跟他真是什么也说不清:“你哪根筋不对,非要让我占这便宜不可?”
            他笑笑:“你这人还真难办。告诉你,你老板是个大好人,他知道我一个人住房子有富余,怕我闷得慌,给介绍个房客。要是个不认识的人来,我也不放心,你当然没问题了,我听说你可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子。”
            这话只有郑立明说过,他怎么会知道?大概是郑立明这样告诉了我的老板,老板又这样告诉了肖玉。想到郑立明,我心里很难受,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怎么样,放心了吧?”肖玉没注意到我心情不好,还开起了玩笑,“其实,你怕什么?要是个小姑娘,倒是该担心我占她便宜,你不是女扮男装吧?”
            要不是知道他有女朋友,我也许真的会有那方面的担心。我还没学会怎么分辨谁是什么样的人呢。好在他有“小人儿”。
            “可是……我住这儿,不会妨碍你吗?”
            “妨碍?”他楞了一下,“你是说我带女朋友回来会不方便是不是?放心,我现在没有能带回家的女朋友。”
            “没有?那‘小人儿’呢?你不能带她回家?”
            “早就吹了。”他说得淡淡的。我却在想“小人儿”那时候那么兴奋,那么幸福。肖玉是她的骄傲。现在她会怎么样?
            肖玉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喜欢当展览品。何况,我喜欢的本来就不是她。我爱的那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她的娘家就在这栋楼里,她从来都不到我这儿。真有那种情况的话,我会通知你回避的。”
            这人真过分,这样的事也可以随便告诉别人?
            “好了,没什么可推托了吧?”
            的确,再没什么可以推托的理由了。但我还是觉得占了别人便宜,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你要是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也好办。没事儿的时候帮我收拾收拾屋子涮涮碗什么的,我最不爱干那个。对了,你要是会做饭,我不收你房钱。”
              原来如此!
              “干嘛不直截了当,就说你想找人帮你做饭?”
              他直瞪着我:“你就不能让我当回好人?”
            当天晚上,我就在那张长沙发上过的夜。我觉得好象是做梦一样,前几天从家里出来,身无分文,现在好象忽然又有了个家。天底下的坏事都让我赶上了,天底下的好事也都让我赶上了。人生真是奇妙。
            一晚上没睡踏实,早上很早我就起了床,为了好好表现一下,我决定帮他做早饭,可是冰箱里除了牛奶、鸡蛋,就全都是冷饮。
            我煮了奶,又煎了两个荷包蛋。我端上餐桌时肖玉正站在那儿,看着我手中的东西,他的嘴角在向上挑,他要笑。我知道这鸡蛋煎得不象样子,可他一点儿也不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他看看早饭,又看看我:“你知道吗?我忽然有种娶了老婆的感觉。别急,别生气,我开玩笑。”
            “你要是娶了‘小人儿’,她会做的可是太多了。”住院时我总是听见她在念叨怎么做菜,其它的护士都说谁娶她谁有福气。
            肖玉不太高兴:“不提她成吗?那是个错误,害人害己。”
            我心想,爱上别人的妻子难道就不是错误,不会害人害己吗?

            我住在肖玉那儿,感觉就好象在梦里忽然上了天堂。有好一阵子我都不太相信那是真的,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反应一下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肖玉还是象阵旋风一样刮来刮去,我从来都不知道某个时间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而他似乎也没有把我住在这儿的事告诉别人。所以每次一个人在家接到找他的电话,我都必须把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从头理论一遍。几乎每一个人都表示了极大的惊讶——肖玉从来没有过房客。
            有天我问他我是不是第一个租他房间的人,他大大咧咧地说,他所有的朋友差不多都在这儿住过。看来我是唯一住在这里而不是他朋友的人。
            以后只要肖玉不在,我就把电话机的录音键打开,让他们自己对话去。
            我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我做了肖玉的房客,但是现在,我宁愿不做他的房客,而做他的朋友。
            肖玉有不少朋友,他腰里的BP机总是不时地在响。不过当他关在屋里画画的时候,就会有一段时间的安静。他会关掉BP机,拔掉电话插头,如果我在看电视或者听CD,他就会把一只高保真的耳机递给我。以后这个晚上,屋里就会鸦雀无声。
            我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他也没有让我看过他的画。我只知道他在广告公司上班,我想他大概画的都是广告宣传画。他不象个画家,就算是街上那些装模作样背个画夹子到处展览的准画家们,也个个都长发披肩,胡子拉碴的。可肖玉却是一脑袋“板儿寸”,利索得象个运动员。除了画画的时候,他总是风风火火的,很难相信那个一声不出的画画儿的和刮来刮去的旋风是同一个人。
            不过有天晚上我被他吓了一跳。
            那天我正在看“卫视”播出的“TAKE
            THAT”乐队演唱会。我戴着耳机,看着屏幕上五个大小伙子不知疲倦地跳个不停。肖玉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踢翻了过道上的椅子。我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下意识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没留神绊住了耳机的导线,插头被带了下来。本来很寂静的屋子里突然炸响起一阵震人心魄的音乐,我们俩都楞住了。
            “对不起。”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发呆,然后就想干嘛我要道歉?
            他很诧异地看着我,好象根本就忘了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好一会儿,他才笑起来,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吓着你了?抱歉,忘了你在这儿。”他打开冰箱,拿了两罐啤酒,走到我身边,按着我坐下,“没事儿,画不好,有点儿烦。不是跟你。”
            当然,没理由是跟我。
            “喜欢唱歌、还是跳舞?”
            “说不好。”说实话,我都不是很感兴趣,至少不比对足球更感兴趣。
            “哪天去试试。”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广告里的漂亮女人正在展现她线条优美的身躯,身上的比基尼泳装准是个最能节省布料的家伙设计的。肖玉伸出一个巴掌挡在我眼前。
            “你干嘛?”我笑了。
            肖玉半开玩笑,又多少有点儿认真地说:“你不知道这是腐蚀青少年?”
            “我都十七了。”这人真叫我哭笑不得。
            “那不结了!你没看见电影台播的那些片子,都注明了十八岁以上才可以看?”
            我知道说不过他。别看肖玉一天到晚漫不经心的,有些事情他非常细致。我住进来的头一天,就看见他从电视柜里捡出一些录相带,从书架上挑出一些书和杂志,一起装进包里拿走,还特地说明那些东西不适合我这个年龄的孩子看。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否则他会大吃一惊的。我太象个好孩子了,这算不算是欺骗他?有时候我会想到这个问题,心里总是觉得不自在。
            “说真的,怎么没见你同学、朋友什么的来玩啊?没关系,让他们来吧,只要我没在画画,闹翻天也行。”
            闷了一下,我说:“我没朋友。”
            “没有?怎么可能?那去医院看你,戴眼镜的那个呢?”
            “他……”我忽然觉得有口气堵着上不来,“他死了。”
            “什,什么?”肖玉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交通意外?”
            “自杀。”我说得很小声,但我想他还是听见了。
            “不可能,你开玩笑!”
            但是我的表情告诉他这决不是开玩笑。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跑回自己屋里。
            我还是哭不出来,胸口闷得发疼,让我只想拿把刀子破开它。这么久了,我一直都不让自己去想郑立明,只当他还活着,不过是象他说的那样,毕业了,我们就不再见面了。
            肖玉跟进来,在我对面坐下。也许他和我一样不会安慰别人,他看上去想要说什么,可是犹豫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只把手里的啤酒递给我,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然后走了出去。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郑立明,他死后这是我第一次梦见他。我梦见他站在高高的楼顶上,表情十分安祥、平静,他的眉目那么清晰,就好象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对我叹了口气,然后向前轻轻一跃。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就象洛加尼斯的高台跳水那样,优美地落下来……
            我明白,他是真的死了。



            (2)

            “去啊,上去吧!”肖玉一个劲儿推我。
            我头一次进歌厅。肖玉抓丁似的把我从家里拉出来,根本没告诉我到哪儿去,更没告诉我他替我点了歌。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堆积情感》?我站在台上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于是几乎糊里糊涂地唱完了第一段,后来才渐渐进入状况。我唱歌的时候一般都不管是谁在听、有没有人听,只管唱我的。足球队里的伙伴们有时候会起哄,有时候叫倒好,也有时候真的喝采,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唱得怎么样,也不在乎,反正是玩。当着这么多人唱歌,这还是头一次。
            居然有掌声,好象还蛮热烈的。我有点儿不敢相信,仔细看看,真的有不少人在鼓掌。跟肖玉一起来的那般朋友自然也在其中。
            下了台我还有点儿晕头转向。
            “怎么样?我说了他唱得不错吧?”肖玉正在向别人得意地大笑。
            我悄悄问他:“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歌?”
            肖玉一本正经:“你那个同学说你应该唱歌的,准不会错。”
            又是郑立明!他到底跟别人说了我多少?
            肖玉的这班朋友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有一个皮肤黑黑的,他们叫他“黑子”,看得出很受大家敬重。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冷淡,虽然他挺客气。跟我很随便的那个是老四,我知道有个老二,正在广东当兵,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排的行。
            老四一边往外拉我一边向肖玉求援:“再来一个,肖玉,帮他点,快点儿!”
            肖玉把点歌单推到我面前:“聪明点儿,自己来!”
            我一时也想不出唱什么,正好台上的驻唱歌手在唱《春水流》。
            “那我也唱这个吧。”我往台上指了指。
            “换一个吧。”黑子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你把他比下去了,人家会觉得没面子。”
            这我没想到。不过更没想到的是,黑子认为我能把那个歌手比下去。
            “这个你会不会?”肖玉指的是目录上的《对你的爱越深就越来越心痛》。
            我会,而且很喜欢。
            回家的时候,在电梯里肖玉对我说:“那小孩儿真不简单。”
            “谁?”没头没脑的,我哪儿听得懂?
            “你那个同学。他不是说你能感动别人吗?”
            郑立明是不是留了份备忘录给肖玉?还是他们办了移交?

            第二天是周末,我起床的时候肖玉屋里还没动静。我下楼去街上买了早点。
            上电梯的时候,有个女孩子追上来。她按的是十四层,我忽然想也许她是来找肖玉的。但这女孩儿顶多二十一、二岁,而且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那位有夫之妇。
            说不定……我偷偷笑起来——是哪个“债主”吧?
            果然,出了电梯女孩儿就直奔肖玉的家门。敲了几下没人应,她发起急来,又用力砸,还抬脚要踹。
            我赶紧说:“哎,你不用砸了,我来开吧,我有钥匙。”
            她回过头来盯着我,那目光,那神气,好象我是个贼。
            “你有钥匙?你怎么会有钥匙?”
            “我住在这儿。”看来又得跟她理论一番,不过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问到我。
            “你住在这儿?!”她叫起来。
            我吓了一跳。这有什么大不了,值得她这么大惊小怪的?
            门开了,肖玉连眼睛都没睁:“没带钥匙?”等他睁开眼也呆了,“珠珠?”
            原来她就是珠珠。昨天在歌厅里老四一个劲儿拿肖玉开心,因为这班人听了肖玉的主意,故意没叫上珠珠一起去。珠珠是肖玉的青梅竹马。不用问,一定是哪个嘴快的通风报信了,珠珠来找他算帐,没错。
            珠珠一把推开肖玉,大步跨进门里,回手把门一摔。我刚好抬脚要跟进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手里的油条和盛满豆浆的小锅一下子扣到了地上。
            肖玉再次把门拉开,看我哭笑不得地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起来。我可笑不出来,裤子上、鞋上全是豆浆。幸好一路上豆浆已经凉了不少,不然还不知道会是几度烫伤呢。
            珠珠正坐在沙发上生闷气,小嘴噘得老高。我回屋里去关上门换衣服,只听见肖玉不厌其烦地在解释为什么会有个外人住在这儿,我偷着乐。
            “你能把房子租给他,为什么当初不肯租给我?”
            还用问?肖玉是不想占她的便宜,而珠珠当然肯定是喜欢肖玉的,巴不得肖玉来占她的便宜。算上她,光我知道的,肖玉已经有过三个女朋友了,他还有多少个?
            “租给你,黑子那脸还不得成了炭色儿?我们可是哥们儿。”闹了半天这里还有黑子的事儿。
            “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干嘛那么怕他?你们一个个都那么怕他,他是什么?不就是评上个什么‘十大杰出青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冰块儿似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我就不待见他。”
            “你少说他坏话。”肖玉有点儿不高兴了,“他一直都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我不喜欢他。”
            好半天肖玉都没说话。我忽然觉得这样听别人吵架好象不太象话,可是我怎么出去呢?
            “好了,别闹了。黑子不是说今天去樱桃沟吗?你跑这儿来干嘛?”
            “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我能想象珠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在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别闹了,快回去吧,我要出去办事儿了。”
            “办事儿?”珠珠的声音尖酸起来,“去跟那个有夫之妇约会吧?”
            肖玉顿时冷淡下来:“对,你快走吧。”
            “你等着,我哪天高兴了,就打个电话给她那‘大款’先生,揭你们的锅。”
            “那可真要谢谢你了。”
            门又是砰地一响,警报解除。我可以出去了。
            肖玉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几点走?”我看了看钟,“要不要我再去买点儿吃的?”
            “上哪儿?”肖玉一脸的不明白。
            “你不是要去……办事儿吗?”我差点儿说去约会。
            “你以为是真的?够实诚的你。”肖玉打量了我一阵,“跟我进来。”
            我走进肖玉的房间。以前我没进来过,这儿简直就象有人扔了颗炸弹。
            肖玉看我直眉瞪眼的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单身汉,不都象你。”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特殊,我喜欢整洁,那是父亲打出来的,如此而已。何况,住在别人家里,总不能不注意一点儿吧。
            他走到衣柜前面,一边回头打量我,一边从柜里往外拿衣服。拿一件往我怀里扔一件,我一件件接在手里,不知他要干什么。
            “发什么楞啊?都试试。”
            “试它干嘛?”我没动。
            “打扮打扮卖了你!快点儿!”
            我抱着衣服往外走,就听他在我身后叫:“嘿!上哪儿?”他大眼圆睁地瞪着我,然后乐了,“怕我看你换衣服?你真的女扮男装?”
            看他那付诡谲的笑容,我好象没别的选择。
            “这套。”虽然都大了点儿,很普通的T恤、牛仔裤,可是另有一样风格。肖玉眼力还真不错。
            “行了,走吧。”
            我没问去哪儿,反正问也问不出来,这已经成了习惯。
            二十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了昨天晚上唱歌的那间歌厅。这里白天不营业,肖玉若是来找熟人,干嘛带我?
            肖玉果然是来找熟人,他跟昨天我见过的领班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人带我们找了张台子,离舞台很近,然后自己走到后面去了。
            “一会儿,这儿的经理要来听听你唱歌,他点头的话,你就可以在这儿驻唱。”
            我一下觉得冷汗直冒,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大概他知道,早告诉我的话,我根本不会来这儿。可是我有考试恐惧症,这他肯定不知道。
            肖玉攥了一下我的手,笑起来:“吓成这样?”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考试。”我把手往裤子上蹭蹭。
            “谁说这是考试?”肖玉还在开玩笑,“他们要是看不上你,那是他们的损失。”
            也对,这也不计分,也没有谁拿着棍子在后边盯着我,我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人家不要我,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没注意台底下的人,就当他们都是透明的。第一首歌就是《春水流》,想起昨晚上黑子说我能把那个驻唱歌手比下去,我有了点儿信心。不过唱了以后自己并没什么感觉。
            那个经理点了一首歌。
            《花祭》?我的心一下收紧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是不是春天一过你就要走?花开的时候,你却要随候鸟飞走,离开我,离开我……”
            最后一次看见郑立明的时候,他说想听我唱歌,想听齐秦的《花祭》。我唱了,唱过以后他很久很久都没作声。他是不是希望我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挽留他?如果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会说人生很美,即使有那么多不如意,人生也还是那么值得留恋。可是我象个三岁的孩子一样,傻乎乎地对他笑,说:“我唱得怎么样,能当歌星吗?”
            那天郑立明对我笑了。他很少笑,那个年龄的孩子都会经常笑的,即使是我。那是他最后一次对我笑,我忽然发现郑立明笑的时候很好看,我还想艾兰要是能看见这笑容的话,一定会喜欢他的。
            《花祭》,那是郑立明对这个世界最后望的一眼。我一直知道他很消沉,但是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一定还是会有很多很多的牵挂。他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他又是怎么下的这样的决心?我真的很想能够问一问他。
            “……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太多太多理由,值得你留下……”
            郑立明说走就走了,一个字,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他一定是对我太失望了。
            回到座位上,我觉得透不过气来。
            “跟谁学的唱歌?”
            经理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戴着一只大戒指。
            “他没学过。”肖玉替我回答。
            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在背后写了几个字,递给我:“去找这个人,他手下调教出不少人才。”
            我接过来,可连看也没看一眼。
            “一星期两次,晚上。没问题吧。”
            又是肖玉替我答应:“没问题。”
            经理于是干脆转向他,两个人在谈报酬。我还以为自己没戏呢!
            出了门,肖玉使出吃奶的劲儿搂了我一下:“怎么样?我说你没问题吧!”他那高兴的劲头就好象是中了一百万大奖。
            “你怎么了,不高兴?”
            我还留在郑立明那儿,留在《花祭》那儿。我对他说了,说完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就站在大街上,泪流满面。
            肖玉默默地站在我面前,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搂住我说:“走吧,回家。”
            那天晚上肖玉没有出门。我的情绪一直不好,他并没试图安慰我,但是有他在我的确觉得好过了很多。

            在歌厅驻唱将近两个月了。经理介绍的那个声乐老师让我获益匪浅,我开始知道什么是唱歌,什么是闹着玩儿。我开始习惯自己的声音,习惯麦克风,习惯歌厅里的气氛。
            跟肖玉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各有各的生活,但是在这儿的感觉要比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得多。没人干涉我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我再也不需要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等待父亲回家,然后又盼着他快走。
            肖玉大体上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但是有时候他也会用看大人的眼光来看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十七岁的体育老师,当时我觉得他好大好大,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可是现在我也十七岁了,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他当年那么大,不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肖玉二十三岁,在我眼里他也是好大好大,而我,又是当年那种感觉。
            我从没想过走进肖玉的生活,它对我来说多少有点儿神秘。这种神秘感也许正是使我崇拜他的原因之一。对我来说,肖玉差不多是恩人。但是内心里,我渴望的是和他做朋友。我想成为关心他,也被他关心的人,象他的那些“发小儿”一样。我见过他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只因为老四来不及去赴朋友的约会,或者是黑子要赶去什么地方找些资料。也见过他晚上很晚不睡,搅尽脑汁在给去当兵的哥们儿写信。真希望能有一天自己也成为他整天奔忙的一部分内容。可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而已。
            开始有落叶的时候,我和肖玉成了朋友。



            (3)

            不知不觉我已经十七岁了,早上起床以后,我在浴室里对着镜子发了半天呆,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可以算长大成人了。从小到大,我常常一个人就这么发呆,那种感觉实在很不好,心里总是有些惶惑不安,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世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无所依靠。
            那天我从歌厅回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家里没人。我正想去冲个澡,忽然发现茶几上有张纸条:
            ——到天台来。
            我上了天台。
              晚风已经带了些凉意,星光满天。这么好的地方,我以前怎么一直没发现?
            肖玉靠在围墙边上坐着,身边有几只啤酒罐。他抽着烟,脸上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落寞神情。这不是我认识的肖玉,他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
            他看见我,指了指身边:“坐。”
            我在那堆啤酒罐另一边坐下来,他递给我一罐。
            “这么好兴致,在这儿看星星?”
            “我在这儿等你。”他把丢在地下的衣服拿起来,衣服下面原来还有东西,一个圆圆的蛋糕盒子。
            肖玉掐了烟,把蛋糕盒子端到我面前,掀开盖子。蛋糕上红色的糖稀挤出了中英文两种字体的“生日快乐”,还有我的名字。他又拿起一把小巧的生日蜡烛,一支一支地插在蛋糕上,一边数着数:“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
            插完了,他拍拍手,划了根火柴把蜡烛点燃。
            “好了,老套了点儿,不许笑。来吧,吹啊。……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记忆中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庆祝生日。十七年来,第一次。
            我几乎是有意地记不起自己的生日,也不把生日告诉任何人。因为从我记事起,父亲从不为我过生日。很小的时候我也许问到过这件事,我已经记不得了。父亲一定是没给我好脸色,因为我再也没敢问过。上中学以后,同学们中间,女孩子开始互赠生日卡一类的东西,男孩子们大都会合起伙来出去“撮一顿”。我觉得有点儿受剌激,所以就对别人说这种事真是无聊,故意好象很超脱似的。郑立明却没上当,我知道他看透了我的心思,但是他并不揭穿我,他没问过我生日,也从来不提这类的事情,可我还是明白自己的故作清高根本瞒不了他。
            肖玉不知所措了,好半天他才说:“嗨,行了,差不多了。再哭这蜡烛可就烧到头了。我知道这蛋糕小了点儿,可就咱俩也吃不了那么多对不对?明年我给你买一大个儿的。……行了,别哭了。”
            我顿时觉得自己象个三岁小孩儿。说来也怪,我好象越来越脆弱了。在家里的十几年里,我不记得自己这么爱哭过。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肖玉笑笑:“这是个秘密,一会儿告诉你。许个愿,吹蜡烛。”
            蜡烛熄了。肖玉递过来一把餐刀,又拿过两个碟子。他居然带得这么全!
            “许的什么愿?遇上个漂亮女孩儿?”
            我没告诉他,我许的愿是,将来的每一个生日都能和他一起度过。
            “送你的,生日礼物。”肖玉递给我一个用彩纸包装的小盒子。
            纸盒里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随身听。我想起前一阵子曾经无意中说起过,我去年买过一只随身听,可是丢在家里没有带出来。
            “音色还算不错,你试试。”
            我没试。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真的,谢谢你。”
            肖玉笑起来:“这么回事!你吓着我了,我还以为你对蛋糕过敏呢。”他掏出一张卡片交给我,是张身分证,我的身分证。
            “你别介意,我去过你家。”肖玉点了支烟,“我只是想看看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下浑身冰凉。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又想起了桑原,想起和他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离开家,也离开了桑原,离开那种生活。我好象走得很干净,似乎只要一走,过去的那些事就都没有发生过。这么多天以来,我象个好男孩一样生活、工作,遇到了好人,找到了家。那一段生活好象是冬眠了一样,无声无息地沉睡在那里,似乎从未留下什么痕迹。现在我才知道,那段掩蔽过去的经历是我身上一处最怕触动的伤口。那些日子里曾经以为自己并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我,不在乎有谁会知道我和桑原的事。当我看到桑原想方设法让我们的约会在别人看来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我甚至觉得自己比他还要坦然,还要大胆,我几乎觉得自豪,因为我比他要敢做敢当。
            我没想过要欺骗肖玉,但是也不认为有必要告诉他我做过那种事。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是那种人,只不过是因为桑原的引诱偶尔迷失了一段时间。事实也证明,离开桑原之后我再也没有那种欲望,再也不想回去过那种生活。我想,那应该算是一个梦,而不是一段真实的生活。可是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害怕去想,拒绝去想而已。也发现我竟然那么害怕那段生活在肖玉面前曝光,害怕他会知道我不是他想的那么好。
            肖玉的神情并不象是知道了什么,他只是有些沮丧,有些失落。
            “我没见到你父亲,倒是跟一个叫二子的聊了半天。他说你父亲出长途去了,他挺关心你的,问你的情况。他说他早就知道你肯定会离家出走的,只是个时间早晚问题。他说这样也许反而对你更好。”肖玉连着抽了几口烟,“我父母也是早就离婚了,不过,他们对我都很好。也许是觉得亏欠了我,所以都争着对我好。他们甚至把这么一大套房子留给了我。说实话,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你父亲为什么那样对你?我一直都想不通。要是那天我看见他,我可能会问问他的。”
            不!我心里直哆嗦,千万不能问。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为顾及自己的面子而替我保密,他肯定不会为了我而不说实话。
            “我想……我可能……可能不是他亲生的。”
            我从没对人说过这事,郑立明也不例外。这确实是我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怀疑的,这个怀疑我无法对任何人讲。可是这时候我很想对肖玉讲,不知为什么我信任他。
            肖玉看看我,并不觉得我的想法很荒唐:“有什么根据吗?”
            “我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说我妈妈的坏话,我记不得原话了,小时候我也不懂。长大以后想起来,她的意思好象是说我妈做了什么对不起爸爸的事。而且,我爸对我长得不象他这一点好象很敏感,别人都是在他背后才敢这么说。”
            “就这些吗?也许你只不过是长得比较象你妈妈,所以你爸不高兴。如果你不是他亲生的,你妈妈为什么不把你带走?她肯定知道你爸不会待你好的,当妈的不会这么狠心吧?”
            听他这么说,我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无事生非,可是在家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很强烈。
            “反正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他那么不喜欢我。他就我一个亲人,可他根本不愿意呆在家里。我一上初中,他就调到长途运输公司了,是他自己托人找关系调进去的。然后他就经常不在家,节假日也很少在家过。他不愿意看见我,我能感觉到。”
            我是让父亲很失望,后来又让他蒙羞,但那都是后来的事。而他拒绝接近我的感觉,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肖玉摇摇头:“我不相信。你大概是一个人在家呆着太闷了,整天胡思乱想的。你要是别人的孩子,他干嘛把你留在身边,养你这么多年?换了我,有多远我扔你多远。我想你父亲也许是受剌激太深了,他不是不想看见你,他只是不想看见你长得那么象你母亲。弗罗伊德说的,没有哪一个人是完全正常的。你父亲很可能是一直都没从那次打击当中调整出来,又没谁能帮他,所以表现不太正常而已。他不可能真的不喜欢你,就算你不是他亲生的,十七年相依为命也会有感情的。你又不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孩子,他凭哪一点不喜欢你呢?你要是我儿子的话,我得乐疯了。”
            “你说什么!”我推了他一把,但是并没有真的不高兴。
            肖玉也笑了:“说走嘴了。哎,你爸爸为什么没再结婚?”
            “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我。”
            “那他肯定心里还是喜欢你的,或者他自己也很矛盾,有时候人就是矛盾的。”
            我看着他:“那你呢?你父母离婚对你没影响吗?”
            “怎么可能!只不过我天性比较乐观一点儿,周围又有很多朋友。”肖玉想起郑立明,“对了,你那个同学,好朋友,他为什么自杀,你一点儿不知道?”
            “我只觉得他平时就很消极,总是在说生命根本就没意义什么的,可是我没想到他真的就自杀了。我想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可他不会告诉我的,我虽然是他的朋友,跟他比,我想我大概很象个白痴。”
            肖玉伸手胡撸了一下我的头发:“你就这么看自己?哪有这么可爱的白痴?”
            他觉得我可爱吗?还没人对我说过这种话,他只不过是在安慰我罢了。
            “你以前,真的不认识郑立明吗?”我忽然想起这回事,早该问他了。
            “不认识,怎么这么问?”肖玉很奇怪。他那表情不象是装的。
            “可你说的好多话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不会全是别人告诉你的吧?”
            肖玉笑了,挠了挠头:“这个嘛……好吧,今天我坦白。你还记不记得跟我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
            “医院,花园里。”那时候他是“小人儿”的男朋友。
            “那天,我去接‘小人儿’下班,去得早了点儿,所以就在花园里找地方眯了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你跟别人在说话,向毛主席保证,不是诚心偷听。”
            我想了半天,还是回忆不起来当时周围有人能听见我们说话:“你在哪儿?”
            “松墙后边。”
            原来如此。那天我和郑立明坐的那条长椅背对着一道松墙,谁能想到在那后边会躺着一个人呢?
            “我当时就想,我一定得看一眼,这世界上最好的男孩子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才会和他在花园外面相遇,那并不是偶然。
            “很失望是不是?”
            肖玉看着我笑:“你知道我第一个想法是什么?我想真可惜,那个世上最好的女孩子我见不到了。”
            这算是夸我吗?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问题再不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非得为什么?就是想对你好不行吗?”
            我不相信,他也清楚我不相信。
            “我有过一个弟弟。”过了半天,肖玉忽然说。
            什么叫“有过”?
            肖玉连着抽了好几口烟:“他三岁的时候得肺炎死了。我妈妈坚持说是医院给耽误了,可是没什么证据,我们家都不懂这个。这件事对我们家影响很大,我父母离婚跟这事也有关系,好象分开了就能忘记过去。”
            肖玉盯着我,笑了笑:“可能我是想到如果我弟弟活着的话,也跟你差不多大,不过,我自己觉得这不是实话。在我记忆里,他永远都是那么一个小不点儿,永远也长不大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把他忘了。他死的时候我还太小,那件事对我来说好象是上一辈子发生的。看见你的时候我并没想到他。”
            他是不是有点儿太冷酷了?也许那是实话,可是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说出来的。
            肖玉靠着矮墙,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那溢动在脸上的落寞神情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我今天看到的是另外一个肖玉。
            “我觉得寂寞。”
            肖玉的话象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那是我曾经有过的感觉,是寂寞把我推到桑原身边去的,但他并没有治愈我,我还是很寂寞。但是很奇怪,跟肖玉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这种感觉似乎消失了。
            “我有很多朋友,可是朋友毕竟只是朋友,他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我呢?两间空屋子。没家,没亲人。有时候夜里醒了,觉得真不是滋味。”
            是的,那种感受我品尝了好多年。
            肖玉伸过手来抚弄着我的头发,目光很柔和,很温暖。
            “有你在好多了。”
            我心里暖和极了,有股热流在周身流淌。他跟我竟有同样的感受。
            “你要是我弟弟就好了。”肖玉在叹气。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做他的弟弟,我只是想做他的朋友。但是,虽然他对我很好,我还是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障碍,太远的距离。
            “你为什么不早点结婚,或者……”或者找个女朋友同居,这不是什么很新鲜的事。如果肖玉愿意,珠珠就是现成的一个。
            肖玉苦笑:“爱我的人我不爱,我爱的人又不能嫁给我。”
            我知道肖玉有半个多月没有跟那位有夫之妇约会了,但关于那个人的事,我从来也不问,我想我还不够资格过问肖玉的私事呢,肖玉也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小孩子。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子,虽然我已经十七岁了。
            然而今天,肖玉好象心情很郁闷,好象很想倾吐些什么。
            “我跟海鸣的事,你怎么看?”
            我直发楞,他居然会问我的看法,而我连那个女人的名字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好半天我才说:“我不知道。”
            “如果换了是你,会喜欢一个有夫之妇吗?”
            “不会。”我回答得很干脆,至于为什么不会,我根本就没去想。
            肖玉长长地出了口气:“当初我爱上她的时候,她就是别人的女朋友。那年我十八岁,比你现在大一点儿,黑子他们都说我发疯了。她那个男朋友是个挺有钱的‘大款’,比她大十几岁。我一直都认为她是为了钱才跟那人在一起的,她也不否认这一点。”
            “那你还……”我不能相信肖玉会喜欢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肖玉又点了支烟:“感情的事是说不清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其实,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是真的爱她呢,还是不愿意认输,想争一口气。”
            “不想输给那个‘大款’?”
            “那家伙只是比我有钱而已,事实上,这是青春和金钱的较量,海鸣是不会放弃金钱的,但是,她心里是爱我的,不幸的是我没钱。世上就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你有信心会赢吗?”郑立明说过,在金钱面前,人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地记得他的愤怒。
            “我不知道。”肖玉烦闷地丢掉烟头,“我认识她五年了。追了将近四年,她才肯和我来往,我本来以为那是个好的开始,可是我们偷偷摸摸幽会也快一年了,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更可怕的是,有时候我竟然想,我追她本来就是为了得到她,现在得到了,好象也不过如此。所以说,我到底有多爱她,是不是真的爱她,自己也说不清。人有一种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好的。有本书叫《斯万之恋》,法国人写的。说斯万搅尽脑汁地追求一个叫奥黛特的交际花,等终于娶了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爱她。有时候我很怕自己也会那样。”
            这口气听起来,有几分郑立明的味道。
            “记得那个‘小人儿’吗?人民医院的护士。”
            “当然。”
            “我这么说你肯定觉得我这人很卑鄙。跟海鸣来往的同时,我也交过别的女朋友。一方面是觉得心理不平衡,另一方面,我也不甘心总是偷偷摸摸过那种见不得光的日子。我也想跟大家一样,跟女朋友手拉手地遛大街,逛公园,看电影,听音乐会,去‘迪斯科’跳舞。所以我也追别的女孩,可是心里明明知道根本不会有结果。我是个坏蛋吧?”
            我说:“是啊。”
            肖玉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嘴也太快了吧?不会找个理由替我开脱一下吗?”
            “‘小人儿’真的很喜欢你,我住院的时候,她总是在说你,总是很幸福的样子。我想她受不了这个打击的,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肖玉苦笑起来:“你真想知道她怎么样?告诉你,她来找我,说她怀孕了。”
            “真的?”我有点儿傻了。
            “无论真假我都不会和她结婚,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除了海鸣。”
            “那孩子怎么办?”
            “她答应去做人工流产,但是要我付一笔营养费,五千块。”
            我吓了一跳:“那么多?”
            “也不算多。那是一个孩子。”肖玉又用力吸着烟。
            我没再说什么。我不知道那孩子意味着什么,也想象不出,只是觉得肖玉其实并不是一个心肠很硬的人。
            “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她根本没怀孕。”
            我楞了一下,笑起来:“你活该!”
            肖玉也笑:“你小子怎么胳膊肘朝外拐?”他擂了我一拳。
            “真看不出来,‘小人儿’还有这一手。”
            “所以,那以后我再没交别的女朋友,我再不想惹这种麻烦了。”肖玉看着我,“所以,你就放心住下去,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或者是海鸣肯离了她那个‘大款’老公下嫁给我,你住一辈子也行。”
            我当然不可能住一辈子,但是,我真的那么希望。
            “说真的,除了那个郑立明,你再没有别的朋友?”
            我摇摇头。
            “为什么?”肖玉当然不会理解,“我觉得你挺可爱的,不会这么没人缘吧?”
            “我想……我跟别人不太一样。”我没办法解释。
            “怎么不一样?你长尾巴了?”肖玉一边笑一边伸手摸了我一把。顿时我脑子里轰的一下,好象是一颗燃烧弹在我体内炸开,我只觉得心在狂跳。幸亏天黑,肖玉看不见我红了脸。
            我怎么了?
            “你是不是架子太大了?要不就是太追求完美。其实,没有人是完美的,他只可能有某一部分被你欣赏,你欣赏这一部分就行了,其它的不必计较。谁都会有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人要全都是一个样子的话,那也太可怕了。”
            我听着,感觉却象是在做梦。
            肖玉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记着,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朋友。这些年,要是没有朋友,我可真不知道怎么过。”
            他的手象他的目光一样温暖、柔和。
            “我……能把你当朋友吗?”这话我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我知道自己不配。
            肖玉瞪大了眼睛:“嗨!你也太让我寒心了,到现在你还没把我当朋友?”
            “我比你小那么多,什么也不懂。而且……”而且,我做过那种事。
            “小东西!你哪儿来这么多心眼儿?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到哪儿去交朋友?你有什么可自卑的?你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帅,歌也唱得这么好,没看见那些小女孩象追‘四大天王’似的追你?早晚有一天你会红的,到时候,你小子可别装着不认识我。”他又在揉我的头发,他好象特别喜欢这么干。
            我挡开他:“谁稀罕那个?我要能多挣点儿钱就心满意足了,要真能当歌星的话,我买一套HI-FI送给你。”
            “说定了,别后悔,我可要最棒的。我的记性可是好得很!”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对唱歌有了新的感觉。从前的无意识现在变得比较真实,可以把握得住了。老师教了我很多技巧,可是真正教我用心的是肖玉。我开始认真的对待这件事,开始把它当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楼主| 发表于 2009-8-30 16: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第三章   陷 落
             
            夜色像面纱遮住了你的脸庞,我反而更想看清你。
            ——泰戈尔《渡口》

            (1)

            台下有女孩子尖叫,递条子上来写些肉麻的话,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有时候我看见有的女孩子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我常想是不是她们也和我一样没家没父母没人管教,怎么会放心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跑到这种地方来,那些色迷迷地盯着她们的下三滥这儿可有不少呢!
            不过这次的条子很特别。 ——果然当歌星了,记得老同学吗?
            下台的时候我往大厅里看了半天,没见到哪个同学,倒是有几个女孩子在尖叫,有一个还飞了个吻过来。我赶紧走掉,不知道是谁搞的花样!
            出门的时候,吧台的服务生告诉我,有人在等我。
            “嗨!记性真差。”
              一个穿着牛仔裤,扎马尾辫子的女孩儿站在我身后。
            悦冰!
            她一点儿都没变。
            “你唱得真不错。”她笑着,比起我她自在多了。我好象还是在学校里,随时防范她牙尖嘴利地拿我开心。
            “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听邻居家的女孩儿说这里有个歌手挺棒挺棒的,她说起你的样子,我当然会想到是谁了。咱们班同学早就认准了你肯定会当歌星的。”
            我真是大吃一惊:“怎么会呢?我又没在班上唱过歌。”
            “你忘了?有一次你在桑老师家唱卡拉OK,有好几个咱们班的同学。他们都说你唱得相当好,比‘四大天王’哪个也不差。”
            我没听错吧?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你……上大学了?”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没有。”我知道悦冰成绩不好,她偏科,不过她好象并不在意,“爸妈都说让我明年再考,可我想也没什么意思,找个好老公嫁了不就行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她诡谲地看着我,“不过,你唱得确实很好,我还会来听的。下次我可要点歌了,谭咏麟的《一生中最爱》,好好准备一下吧,拜拜!”
            她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单独跟女孩子说话,这是平生第一次。不过,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困难。我舒了口气,心里挺高兴,我原以为我的胆怯会是个障碍,看来我还可以。
            “许的愿这么快就灵验了?”
            肖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我没听见他的摩托响。
            “别瞎说!她是我同学。”
            “青梅竹马?好极了。”他那么一本正经的,弄得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我怎么没听见动静?”我拍拍他的摩托车。
            “看你聊得正起劲,老远我就熄火了,推过来的。”他把头盔递给我。
            “你也太夸张了吧?你看见我说了几句话?”
            肖玉哈哈一笑:“你不是刚唱完《尽在不言中》吗?这么快就活学活用!哎,说真的,满不错的。别以为你一定行,加紧追,小心被别人抢了先。”
            “你能不能闭嘴!”我用力勒住他的脖子。

            遇到悦冰,真该说是件幸运的事。也许我是该交女朋友了,然而心里却有些不安。我好象只是知道应该这么做,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并不是自己真的很想去做。对悦冰,我承认是有好感,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既没有非常想和她在一起的愿望,也没有不想和她在一起的理由。
            肖玉当年爱上海鸣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我很想问问他。但是自从我生日那天以后,他又象以前一样闭口不得这件事了。说不定他在后悔把内心深处的东西袒露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哩。直觉告诉我,海鸣的事不提为好。不过,除了海鸣,肖玉也有过别的女朋友。他并不爱她们,却能和她们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再想想,我跟桑原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爱他。可这能算是一回事吗?
            悦冰是个好女孩,但我对她并没有一见钟情,同学两年也没有日久生情。这么久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交往下去真会产生所谓爱情吗?如果不能又怎么办?也许还不如没有开始的好。
            我没费什么事就决定放弃了。或许生命中那个她会在将来的日子里出现,我才十七岁,不必那么着急去确认一种感情吧?

            过了几天,悦冰真的又来了,真的点了那首谭咏麟的《一生中最爱》。
            我唱得有点走神,心里在猜测她会不会想借这首歌告诉我什么。如果是,那可是一份沉重得令我不能承受的感情。然而猜测也只不过是猜测,毕竟她并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呢!
            “正在上演《青蛇》呢,明天一起去看吧?” 这算是订约会吧?悦冰她来真的? “明天……明天我得去上课。”这是真话,也是推托。
            悦冰盯上来:“那后天吧,后天是周末。” “嗯……周末我和肖玉约了去康西草原。”这也是真话,当然也是更明显的推托。没人会不明白这一点的。
            悦冰正要说什么,肖玉象个幽灵似的从我身后闪出来:“啊,不巧得很。后天我女朋友让我帮忙办点事,我正琢磨怎么跟你说呢。正好,太棒了,咱们两便。”
            我真想给他一拳。
            悦冰充满希望地看着我。没办法,只好咬牙硬顶:“对不起,我不喜欢港片。”
            肖玉在后边踢了我一脚。
            悦冰失望的脸上还是顽强地留着笑意:“没关系,以后找你喜欢的电影看。我再和你联络。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没问题,我写给你。”肖玉在我说话之前掏出笔来,把电话号码写在了悦冰手心里。一边写一边说,“要是没人在,有录音机,你可以留言。”
            但愿悦冰手心里出汗,把那个号码淹了。
            悦冰走远了,我才发作:“你这是干什么!”
            “这么好的女孩,别放过。你要是不要,我可当仁不让了。”看他那样子,好象真有几分认真。
            “你别胡闹!她才十七岁,还是个小孩儿呢。你离她远点儿!”我急了。
            肖玉一脸得意:“你关心她?”
            我上这种当也不是一次了。
            “我关心你——再让人敲一笔,也许不止五千块。”
            肖玉脸一沉。
            我知道说错了,“小人儿”的事令他损失的不止是金钱那么简单,也许当初肖玉还是投注了一些感情的,所以也还是会伤心。可我不想道歉,他有什么权利安排我的生活?
            “好吧,是我太性急了。我道歉。”反而是肖玉先道歉,“其实,我真的认为这女孩子跟你挺合适。她对你一往情深,我看得出来。”
            我也看得出来,所以我才躲着她。
            “你怕什么?做做朋友有什么了不起?合适就交往,不合适分手就是了。你要是怕伤害她,也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她,她会理解的。”
            “我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太轻率。的确,试试看对我来说不会失去什么,但我更愿意全心投入,而不计较将来的结果。与其半心半意地交往,不如根本不开始。
            “我不会勉强你的,”肖玉又在揉我的头发,“何况,我也没法勉强对不对?”
            肖玉没有勉强我,可是也没有人阻拦悦冰在后台休息室里等我。因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肖玉告诉他们的。这事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有件事,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是关于艾兰的。你想知道吗?”悦冰眼里流露着悲哀。
            提起艾兰,我突然有了一种和她同病相怜的感觉。郑立明的死,至今都是我心中最深最痛的创伤。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友谊是怎么样的,但是艾兰死后悦冰好几天都没去上课。我想她也跟我一样。

            我第一次跟女孩子出去,但这次几乎不能算是约会。我们想的、谈的都是别人。
            “还记得我帮你递过情书吗?”
            当然记得,有好几次。想起那种事,我还是觉得很尴尬。
            “我是说,很特别的那一次。”
            我回想了一下,记不起有哪一次是很特别的。
            “在学校操场上那一次。”悦冰显然有点不高兴。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次体育课以后,悦冰满脸是汗地跑过来,当着两个班全体男生的面,把一个叠成燕子形状的纸条交给我。以前她做这种事都是背着人的,结果所有的男生一齐哄了起来,那次我真恨死她了。
            “我记得,怎么了?”
            “你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
            我心里咚地一跳。难道会是艾兰?
            “是艾兰。”悦冰看着我,眼中有几分怨气,“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看?”
            我是没看。被人那样哄了以后,我即使想看也不行了。好象就是那次,我用郑立明的打火机把信烧了,因为郑立明用那么一种眼光盯得我无地自容。现在想来,说不定他当时比我明白,他想到了信可能是谁写的。
            “你太冷酷了。”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特别是对艾兰的亡灵抱歉。
            “至少你也该知道她想跟你说什么。”悦冰仍盯着我。
            “对不起。”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她想告诉你,她和班付根本就不是一对儿,那只不过是个谣言。她喜欢的其实是你。”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阵阵滚热的浪潮冲击着我的心。无论我是不是喜欢艾兰,能被她那样的女孩喜欢,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幸福。可是,我却在今天才知道。
            “你没理睬,艾兰她很伤心。直到临死的前两天,她还问过我,知不知道你在校外有没有女朋友。”
            “我……我没有,真的没有。”好象这样我的歉疚可以减轻一些似的。
            悦冰看着我,眼里有些潮湿:“要是艾兰还活着,你会喜欢她吗?”
            “我……我不知道。”
            一时间我想说不会,不会特别喜欢,虽然我知道她很好。但是这好象说不出口。悦冰一定是想听我说喜欢,因为我也想知道艾兰对郑立明的想法,我希望听到悦冰说艾兰其实很喜欢他,希望郑立明的在天之灵能得一些安慰。
            “所有男孩子都喜欢她。”悦冰声音轻轻的,“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她。”
            我有点意外,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她是不在意的。
            “你跟郑立明也是好朋友,他总考第一,你嫉妒过没有?”
            我摇摇头:“没有,真的。”
            悦冰轻轻出了口长气:“你是好人。”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没有人是绝对的好人,只不过那些好人不好的地方别人不知道。”
            悦冰睁大眼睛,顽皮地笑笑:“这话是不是跟郑立明学的?”
            我有些脸红:“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白痴?”
            她笑出声来:“不能怪我,这话真的很象郑立明的口气。”
            我问她:“你知不知道艾兰对郑立明怎么看?”
            悦冰不笑了:“当然知道。郑立明喜欢她,艾兰不会没感觉。可是……”
            可是艾兰喜欢的不是他,如果是,也许郑立明现在还会活着。
            “你没给艾兰回信,我还给她出过主意,想帮她追你。可她说算了,你和郑立明是好朋友,她不想让你为难。本来,我以为毕业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有的机会一旦错过,就永远错过了。
            “你真的不喜欢艾兰吗?没有男孩子不喜欢她的。你是因为不想伤害郑立明,所以才不表态的吧?现在没关系了,你不能告诉我吗?”悦冰一付固执的不信任神情。
            “我真的没想过,也没有过很特别的感觉。也许……也许我一开始就知道郑立明喜欢她,所以根本不去想。艾兰很好,非常好。可是……我真的没想过。”
            好久我们俩都没说话。
            “郑立明死了,你很难过吧?那几天我看见你都没说一句话。”
            是的,我很难过,直到今天还是很难过。而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那样?
            “他给你留下遗书了吧?”
            “没有。”郑立明一个字也没给我留。他是不是太失望了,以为我不再值得他惦记,也不再当我是朋友了?
            “大家都觉得,他一定会告诉你什么的。说不定你疏忽了,也许你会在哪本书里发现一张纸,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封信。”
            悦冰小说看得太多了:“如果他有话对我说,他不会让我疏忽的。”
            “也许吧,还是你比较了解他。”忽然,悦冰眼里闪着光,“对了!你怎么没想过,也许他不是自杀,是被人从楼上推下来的。”
            我差点儿笑出来:“别逗了。”
            悦冰很认真:“不是开玩笑。到目前为止,家里、学校、你,都没有发现遗书,自杀的人怎么会不留遗书呢?”
            好了,够了。再下来她非拉我去当业余侦探不可。
            “他是自杀,我肯定。”虽然他没有遗书留给我,却给校长写了信,这点看起来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悦冰不信任地望着我:“你肯定?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
            “不知道,但是我肯定。”这是真的,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他对你说过什么,还是你有预感?”
            “他说了很多,可是当时我根本没听懂。我是个笨蛋。”
            好一会儿,悦冰才说:“你想他吗?”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急忙背过身去,我才不想在女孩子面前流眼泪呢!所有人当中,只有在肖玉面前我才会想毫无顾忌地发泄悲伤,只有他一个人。
            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悦冰在哭。

            分手的时候,悦冰忽然说:“哎,想不想知道艾兰的信是怎么写的?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给你听。”
            我一楞。
            悦冰笑了:“那封信是我替她写的。”


            (2)

            回家的时候,屋里已经黑了灯。
            我小心翼翼地摸过茶几,背后突然有人猛扑上来,把我按在沙发上。
            “不许动!老实交待,是不是跟追你的那个小女孩约会去了?”
            “放开我,你这疯子!”我心都差点儿蹦出来。
            肖玉一边笑一边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起来就不起来。快说实话!”
            我掀翻了他,我们俩从沙发上滚下来,踢倒了椅子,连茶几也撞翻了,没分出胜负。
            肖玉开了灯,然后凑到我跟前盯着我左看右看。
            “你干吗?”
            “检查一下,有没有留下什么破案线索。”
            “你说什么呀?”
            肖玉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女孩子是不化妆的,还是你们光是拉了手?”
            我把他推了个跟头。
            肖玉哈哈大笑起来:“喂,要不要我教你几手?”
            我没理他,回屋睡觉去了。
            悦冰是个相当好的女孩儿,如果我要交女朋友,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不安。
            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听见电话铃响。肯定不会是找我,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早晨起来,我发现肖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住口地抽着烟,桌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屋里乌烟瘴气的。他是不是半宿没睡?
            “出什么事儿了?”
            肖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海鸣她老公要去海南。”
            原来如此。昨天夜里的电话一定是说这事。那么,海鸣也会跟着走了?
            忽然我感到一阵恐惧。如果海鸣走了,肖玉会不会锲而不舍地追到海南去?如果那样,我呢?
            我好象是突然被抛到了半空中,没有任何依靠,没有任何能够抓得住的东西,心里空荡荡的。当初离开家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只是远不及这一次这么强烈。我头一次在考虑,肖玉对我到底有多重要?我那么快就适应了在肖玉身边的生活,好象本来就应该如此。这短暂的几个月好象就是我的一生,离开肖玉,我连想也没想过。而现在我也想象不出来,没有肖玉,我一个人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她不是还没走吗?只要还在一天,你就还有希望。”这话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象是电视剧里的对白,但是我也只会这么说。
            肖玉苦笑了一下。
            一连几天肖玉都很烦闷。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只是一个劲给他做好吃的,明明知道他根本没有胃口。悦冰来过一次电话,随便聊了一会儿。我以为她要约我出去,可她没提这档子事,我反而有点怪怪的。

            肖玉还是每次都去歌厅接我,他说这样可以顺便听听歌。只是这两次他都是缩在角落里闷闷地抽烟。
            放下麦克风,我在大厅里望了一圈,没看见肖玉的影子。难道他今天没来?我顿时有点儿百无聊赖的感觉。
            靠墙的座位上有个人对我扬了扬手。
            桑原!我真是见鬼了,怎么会在这儿见到他?
            桑原好象瘦了点,我从来没见他穿过西服,今天这么一打扮,显得年轻了几岁。我所熟悉的那个躯体还是那么结实、健壮。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他跟前去的。
            “真的当歌星了?”
            好象全世界的人都早就认定我要当歌星,不知道的只有我自己。
            “喝一杯。”
            我接了过来,慢慢喝下去。
            “怎么不坐?”他拍了拍旁边的沙发椅。
            我坐下了,心里乱糟糟的。桑原却好象很不在意,还在听歌。台上的客人正南腔北调地大吼《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听他跑调,桑原还拍着巴掌大笑。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过了半天桑原突然冒出一句:“你有封信在我那儿,不知道谁写的。”
            信?我一激凌,郑立明的遗书?
            “上次我回学校办手续的时候,传达室王大爷交给我的,是挂号信,他不放心交给别人。看来校长还是挺守信用的,大家都在问我下海以后是不是发了财。”
            “信呢?”我只关心这个。
            “在我家里,跟我去拿吧。”说完桑原招手叫小姐结帐。
            我来不及反对,也没法反对。我不知道桑原是不是真的有封信要给我,也许那不过是一个圈套,但我不能错过,也许郑立明真有遗书给我。
            上了出租车,一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

            桑原一进屋就往沙发上一坐,掏出烟来点着,把我晾在一边儿,既没让我坐,更没提信的事。我更加怀疑桑原根本没有什么信,只是想诳我来这儿而已。
            “信呢?”
            桑原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本书,把里面夹着的一封信递给我。
            我的心狂跳起来。信封上正是郑立明的字迹,他真的留了遗书给我。
            “谢谢你。”我匆匆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急什么?”桑原冷冰冰的声音拖住了我的脚步。凭心而论,我现在还是怕他,在他看来是我欠了他的债,我总感觉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不想知道学校的情况?还有足球队?”
            说实话,我并不怎么关心。但是这么说未免有点太不够意思,毕竟我在那个集体里呆了两年,跟大家相处得还不错。
            “球队解散了。”
            我吃了一惊。球队会解散?
            “为什么?”
            桑原走到我面前,盯住我:“因为没教练。”
            我知道他怪我毁了他的前程,现在他也怪我毁了球队的前程。好象所有的事,我都是罪魁祸首。
            “新来的体育老师根本没兴趣带足球队,他只想着早一天离开这个不挣钱的行业。队员们心都散了,高一的好几个学生退了队,剩个空架子,就解散了。”桑原摊开手,“完了,全都完了。本来今年‘百队杯’我们铁定能拿冠军的。全完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学校的足球队在区里、市里都相当有名气,有好多次跟外省的中学生队踢过,去年日本青少年代表团访华,还跟我们的球队踢过友谊赛。国安队现在的主力前锋袁卫就是我们的前辈,电视台还专门到我们学校来拍过专辑。我们学校也因此而名声大噪。难道那些辉煌的日子就此结束了?虽然并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终究是因为我。
            “对不起。”我不由自主地说。
            我只来得及看见桑原肩膀动了动,下颏上就重重挨了一拳。我跌倒了,眼前一阵发黑,没容我爬起来,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好半天没透过气来。不愧是踢足球的,父亲那几下子跟他相比简直是小儿科。
            桑原往沙发上一坐,脸还是铁青的。
            我应该感到轻松的。如果我真的欠了他,我也已经付出了代价。这一拳一脚把我打算告诉他真相的念头给打消了,反正一切都成了事实,由谁来开第一枪又有什么分别呢?
            看着桑原,我心里重又升上那种怜悯的感觉。他并没有比其他人多做什么坏事,也没有伤害谁。如果他曾经伤害过我,我也已经原谅他了,事实上我并没有恨过他。他只是做了和别人不相同的事,可这跟他的理想、事业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次这么想,桑原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如果说他的所作所为对我是不公正的,那也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郑立明真的救了我吗?就算是,他也不会愿意牵扯那么多无辜的人,这样的结果一定也出乎他的预料。
            我把郑立明的信捏在手里,打算把他做的事永远埋在心里,让它成为秘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桑原拉住我。
            他扳过我的肩膀,“我想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桑原一向拙于表达,对我,他甚至没让我体会到一点温情。我们来往这么久,我始终都觉得自己只是他床上的发泄工具,他从不给我什么感情,从没说过一句“喜欢你”一类的话。有时候我真的很伤心,觉得自己很悲哀。如果他早一点说这话,或许我就不那么想离开他了,郑立明也就不会那么热衷于救我,很多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他吻了我,很温柔,很不象从前。
            但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不再渴望他的吻,不再渴望他的爱抚了。当他伸手来解我的皮带时,我推开了他。
            “我不想干。”
            “什么?”他很惊奇。
            “我说我不想干。”我以前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这好象并不困难。
            桑原目光冰冷:“有别人了?那个总来接你的家伙?”
            我知道他说的是肖玉:“他不是那种人,你少诽谤他。”
            桑原冷笑起来:“那,你是爱上他了?”
            我顿时觉得血往上冲:“我们是朋友,就是朋友。”
            他还是冷笑:“骗鬼去吧!你看他那眼神可不象是看朋友,”他抓住我的衣领,“你还从来没那样看过我呢!”
            我挣开他,衣服也撕了。
            “我有女朋友了。我们班同学,叫悦冰,你记得她吧?你听着,我再也不干那种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说,但我说了,而且自己也相信了。
             




            (3)

            别埋怨我不辞而别,我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了。记得我说过我配不上艾
            兰,我太复杂,复杂到你无法想象。我说过十四岁就被一个女人缠上了,我
            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对我来说,她既是魔鬼
            也是天使,在我身边充满喧嚣吵闹的环境里,她是我唯一的温暖。我无法原
            谅自己也无法面对世人,因为我早就发现在和她来往的其他男人当中,有一
            个是我的父亲。我厌恶自己到了极点。
            我知道自己会走哪一条路。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丑陋,我徒劳地寻找美好的事物,却发现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留不住。艾兰的死,关上了我心灵
            的最后一扇窗。你也让我很失望。这个世界,我无可留恋。
            应该和你告别了,到了该结束一切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犹豫。无论如何
            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也是唯一的朋友,尽管你总是让我失望。我原
            谅你,希望你能真正找到幸福。
            好好唱歌,别浪费天生的好条件。
            跟你爱的人在一起吧,是什么人都没关系,我只在乎你的快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肖玉坐在了我身边。
            他拿着那封遗书,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过了好久,他伸出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好象是叹了一口气。
            我靠在他肩上,没有流泪。那一刻我觉得很踏实,他的肩膀那样宽阔、有力,无声地支撑着我。不知是不是幻觉,我听到了他的心跳。沉重、清晰,充满生机。
            “你要是去海南,也带我一起走行吗?”
            他沉吟了一下:“我不去海南。我想做个了断,或者完全失去她,或者完全拥有她。我不想再这么拖泥带水地混下去了。顶多不就是失恋吗?人一辈子什么都得经历一回对不对?”
            我不知道失恋是什么滋味,对我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郑立明的死,它已经纠缠了我那么长时间,现在有肖玉在身边,我才觉得好过了很多。如果肖玉失恋的话,希望我也能成为他的安慰,只是一点儿也好。可是,如果海鸣真的选择了肖玉,我又该怎么办?我将是他们的障碍,我不可能再这么安逸地住下去了。这里会是肖玉和海鸣的家,一个真正的家,没有外人打扰的二人世界,不久也许还会是三人世界。
            也许我会就此失去他了。

            我和悦冰约会了,是真的约会。好象是为了证明我对桑原说的话。
            我们一起看电影,到夜市吃小吃,在公园里划船,去街上散步,只是从不到歌厅里去听歌,我始终都觉得那种地方不适合好女孩儿。
            交女朋友就是这样吗?好象也没什么。悦冰是个很令人快乐的女孩子,我没有象当初在学校那样感到不自在,因为她没有再让我难堪,虽说还是常开玩笑。如果我不想那么多的话,我应该是快乐的。
            一般人都是这样交女朋友的,没有谁是例外。然而我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看着悦冰那张快活的脸,我越来越有种模糊的内疚感。
            这段日子里,肖玉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他没有再拿我和悦冰的事开玩笑,几乎没再提起她。为了海鸣的事,他很烦恼,而我却在这个时候交上了女朋友,不但没能帮他消愁解闷,反而离他更远了。比起对悦冰,我对他的愧疚似乎更多一些。我想让他快乐起来。
            有天晚上我和悦冰约会回来,肖玉没在家。但是我在楼下明明看见了他的摩托车,他很少离开他这个“老婆”,他自己这么说的。
            我忽然有个念头,于是转身出去,上了天台。
            肖玉果然在这儿。
            象上次一样,他坐在那儿,喝着啤酒,望着天。
            “对不起。”
            肖玉好象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笑了笑:“别傻了,陪我坐会儿吧。”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好半天谁都没出声。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海鸣就是在这儿。”
            肖玉脸上洋溢着微笑,沉浸在回忆里。
            “那天晚上是国庆前夕,城里好几处都在放焰火,楼里好多人都来这儿看。海鸣跟她老公一起来的——那时候还是她的男朋友。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我说的不是女孩子,因为海鸣有一种很成熟的女人味儿,一般的女孩子是没有的。真的,她美极了。”
            肖玉眯起眼睛,遥望着远处的星空,好象当年的海鸣就在那里。
            “我就那么爱上她了,真傻是不是?”他笑了一下,“我跟她说了,要她选择一个,我,或者是她老公。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后悔得要命。我知道她在犹豫,那说明她还是有点儿在乎我,并不象黑子他们说的。她不是只利用我来消除寂寞,她多少还是有些爱我的。可现在我这么干,也不知道是拉了她一把,还是推了她一下。我干吗这么干?我可以跟他去海南,这儿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只要她还愿意和我来往,我不在乎她是不是离开那个家伙,只要她还能跟我在一起。”
            我僵在那儿,好象被人捅了一刀。
            是的,他没什么可留恋的,我是个什么?我不由得想,如果要我选择一个,我会放弃悦冰跟他走的,不管去哪儿,要我放弃什么都可以。
            肖玉忽然发觉他说错了话:“你别误会,我要是走的话,一定会带着你的。”
            没有用了。他只是徒劳地想在捅了我一刀之后再把伤口缝起来。
            我这么在乎他吗?我忽然有点儿害怕,虽然我还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
            肖玉笑了,他用胳膊搂住我:“别这付样子,我不会因为她就把你扔一边儿的。我的意思是这个地方没什么可留恋的,你不属于这个地方,你是我的,象我亲弟弟一样,你跟我是一起的。”
            我发现自己很高兴听他说“你是我的”,可又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他并不是我的,而且我也并不喜欢当他弟弟。
            “行了,别不高兴了。”肖玉拨弄着我的头发,“你怎么不是个女孩儿呢?你要是女孩儿,我就不要海鸣了。”
            我知道他百分之百是在开玩笑,但是我忍不住要想,其实就算我不是女孩子,他也一样可以爱我的。但是我马上甩甩头,把这念头甩得远远的。
            “哎,要是我去海南,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儿跟那个追你的小女孩儿在一起?”他有点儿促狭地盯着我。
            “你会知道的。”我不打算这么简单地让他满意,谁叫他漫不经心地剌伤了我?
            “小家伙!”他在我头上拍了一掌。他有没有一点儿担心?他是真的希望我跟着他走,还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心里巴不得我自己退出,他好一身轻地和海鸣一起远走高飞?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心。

            那天夜里,我很晚了还是睡不着,看着电视胡思乱想。卫视正在播一个日本连续剧,我没记住名字,也没注意情节。
            偶然地,我发现戏中的那个男主人公正用一种非常怪异的目光在看一张男人的照片。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那是种什么目光,那目光有什么含义,同时也被自己如此地敏感吓了一跳。
            戏演下去,我的猜想是对的。那个叫安藤风马的男主人公的确在爱着照片上的男人,但是对方显然只是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然后安藤风马在新宿一个酒吧里结识了一个名叫阿岚的中学生,那孩子让他在结婚之前尝到了另一种滋味。
            “这是什么呀?”肖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
            我一下僵住了,说不出话。他不是早就睡了?
            “怪恶心的,别看这个!”肖玉关掉了电视机,拍拍我的头。“小小年纪,别让这帮小鬼子教坏了你。”
            他打了个哈欠,回屋睡觉去了。
            我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久,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打颤。
            夜里我做了梦,梦见肖玉用一种极端厌恶的目光盯着我,这情形我以前也梦见过,只是这一次更加真实,更具有杀伤力。在这次的梦里,我把自己杀死了。
            “你跟肖玉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会住在他那儿?” 听悦冰问起肖玉,我紧张了一下,莫名其妙地。 “怎么了,是秘密吗?”
            我想了一下,还真是有点说不清。也好,不如就让它成为秘密,我和肖玉两个人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对,是个秘密。”
            “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确实,我心里有种特别舒服的感觉。我知道肖玉也没有办法向他的朋友们说清楚我们怎么会成为朋友,他也是故作神秘地说这是个秘密。
            成为别人心中的秘密,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非常甜蜜,非常美好。
            “在想什么美事?能不能告诉我?”
            我看着悦冰,她的眼睛很亮。虽然她没有艾兰那么美,可是有种孩子气的纯真。
            我是不是应该吻她了?月光下悦冰显得很可爱。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试一下。会不会吓着她呢?郑立明说过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开放,在这方面也比男孩子要早熟。我知道上学和时候班里就有不少女生被男生吻过了,而那些男生总会把这事当战利品一样地炫耀。可是,怎么做呢?象桑原吻我一样?
            想到桑原,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郑立明是对的,没有什么事不对将来产生影响。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付代价的。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过去的事。我突然很后悔,恨自己,也恨桑原。如果没有那些事,我会很正常地跟悦冰交往,很正常地生活,说不定已经上了大学。我当时的侥幸心理真是愚蠢透顶。我怎么能指望自己在有了那种经历之后还能跟悦冰这么好的女孩子在一起?我该怎么驱走桑原的影子呢?
            我真希望可以问一问肖玉。
            路上的冷风一直吹着,我渐渐恢复了平静。奇怪的是,想到肖玉,刚才那种懊悔的情绪似乎减轻了许多。好象我并不曾真的懊悔。事实上,自从和桑原有了那种关系,我还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后悔过。虽然也偶尔会想,如果没有发生怎样怎样。我也没有真的痛恨过桑原,我当然并不爱他,可是内心里总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没有想回他身边的意思,但那并不等于我完全反感那种生活。我只是离开桑原,却从来没有下决心和那种生活一刀两断。我是不是在心底里仍然留恋它?

            我打开门,厅里没亮灯。也许肖玉又去争取海鸣了,他不会放弃的。
            肖玉屋里好象有什么声音。人在某些时候会很迷糊,本来应该很清楚的事情却迟迟反应不上来,只在过后才会想到,其实非常简单,但是当时大脑就象处于休眠状态。
            我把房门一推,然后……
            然后的事我几乎记不起来了。

            肖玉在楼下街心花园里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好半天都没开口。
            我也是一直不说话,脑袋还在发涨。我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也不是白纸一张,我甚至已经做过比那更要不得的事。但是我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看到的竟然是肖玉和海鸣,我没看清那女人,但她肯定是海鸣。他怎么可以这样?
            “对不起。”肖玉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
            我卸开他的手——刚碰过女人的手!
            “嘿!别这样,我道歉了还不行?”他又来攀我的肩。
            我躲开他。
            “你干吗道歉?那是你的家,你干什么都可以。我只是个房客,你不用道歉。”
            “我就是不愿意让你那么想,所以我才道歉。”
            “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或者干脆让我滚蛋?我讨厌这个!”我第一次这样跟他嚷嚷,记忆里好象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肖玉还在耐心地解释:“海鸣是突然来找我的,我没法通知你。本来我以为你看完电影,再玩一会儿,回来怎么也得十点多了。所以……”
            的确不是他的错。我们没买到电影票,而且是我因为心情突然转坏才跑回来,甚至没送悦冰回家。
            “不过……”肖玉小心翼翼地笑笑,“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干嘛这么生气?”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有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你是爱上他了?你看他的眼神可不象是看朋友。
            我一下被自己打懵了。
            不,不可能!我准是疯了。
            “别生气了,走吧,回家。”
            我稀里糊涂地被肖玉拉进楼里,推进电梯,拽进家门。
            这天夜里我不断地做梦,梦见肖玉,梦见他笑,梦见和他在一起,梦见他厌恶地看着我,梦见我杀死自己……

            我迫不及待地约了悦冰见面。我知道自己正在逃跑,逃开某种致命的危险。
            在月光下我们继续了昨天的事。我吻了她。可是我心里却在流泪,我清楚自己心里想的是谁,我没有一丝一毫甜蜜美好的感觉。
            悦冰很陶醉,久久地抱着我,说她梦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是个什么人?我拥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儿,心里却在那么痛苦地想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又是我不应该想,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的。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能这样?
            那几天我有点儿象着了魔,脑子里乱糟糟的。这种惶惑、恐惧的心情,在我最初堕入那种生活的时候出现过很多次。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可是这一次它来得更突然、更强烈,不同的是,除了恐惧,我心里还有另外一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感觉,似乎我始终都在期待它出现。
            我不能确定自己对肖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性质,我也不敢确定,只知道我对他比对悦冰在乎得多。我希望悦冰有足够的力量帮助我,让我爱上她,象普通人一样爱上一个可爱的女孩儿。但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才出现呢?她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肖玉如果知道我对他怀着这样一种感情,他决不会感到高兴。而且,我一直都把那段经历隐瞒着他,他会认为我欺骗了他,他会为自己付出的友情感到耻辱,因为我是他极端厌恶和蔑视的那种人。
            我是那种人吗?过去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差不多能够确定了,因为我没有为哪个女人兴奋过,却不可救药地为肖玉而激动。虽然我自己也感到羞耻,但我却无法否认,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情形对我的剌激有多大。我几乎为它而疯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疯狂的原因,我并不是生气,而是更糟,我想我是在嫉妒,我是因为嫉妒而疯狂。如果对肖玉的感情真的不再是友情,那么,是海鸣——肖玉深爱的女人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这太荒唐了,不是吗?
            不,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我只是在发疯而已。
 楼主| 发表于 2009-8-30 16: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第四章     沉 沦
             
            你是作为我的悲伤来到我身边的么?
            那么,我越发要抱紧你。

            ——泰戈尔《渡口》

            (1)


            白天我一个人在家,象往常一样,我按下了电话机的录音键。
            我把一大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揿了开关,把音响声音调大。国际广播电台正是“轻松调频”时间,我喜欢悠扬舒缓的情歌,也喜欢那些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我最欣赏的乐队是“ALL-4-ONE”,四个大男孩的合声真是美极了。我找了盘录音带,把他们唱的《I
            SWEAR》录了下来。
            歌声停止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原来是电话录音。
            “……我想还是不跟你告别了。我今天上午十点的飞机飞广州……”
            是海鸣!我赶紧关掉音响。
            “……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
            海鸣选择了有钱的丈夫。也许她并不是今天才做的决定,她那天来找肖玉的时候,恐怕已经横下心要走了。肖玉说过海鸣从来不到他家来,她那天是来告别的。可肖玉没有明白,由于我的搅局,海鸣恐怕也没时间对他说清楚。他一直都在等海鸣的答复,等她的电话。
            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一阵狂喜。海鸣要走了,她放弃了肖玉。现在肖玉是属于我的了,他的笑容和关怀,以后都全是我一个人的。我太高兴了,比小孩子得到了意外的大礼还要高兴。
            可是……我怎么会这么高兴?肖玉他要失恋了呀!
            我心里一阵冰凉,又一阵紧缩。
            我想我大概是完了。我已经感觉到那种致命的危险迫在眉睫。
            电话又在响,这次是个男声。
            “肖玉说你应该在家,要是在,就接电话吧,我有话跟你说。”
            找我?我听出是黑子的声音,他很少跟我说话,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我拿起话筒。
            “我在你那儿不远,有事找你谈。下楼来吧,我在十字路口东边‘琦琦’咖啡屋等你。”
            他在命令我。凭什么?他不喜欢我,我也一样不喜欢那个“没人气”的家伙。
            我还是下楼去了。
            无论如何,他是肖玉的朋友,我也很想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黑子还是往常那个样子,冷冰冰的,很傲气。他有资格傲气,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可他主持的信息公司已经是北京最大的。他还上过《青年报》呢。
            “肖玉说海鸣可能会跟她老公去海南,你知道吧?”
            我点头。他为什么跟我提这事?
            “海鸣不会选择肖玉的。”
            肖玉说黑子有双火眼金睛,果然名不虚传。
            “那个女人一开始就对肖玉没什么真情,只是因为太寂寞了才跟肖玉在一起。另外,她那个‘大款’老公在外边早就有了别的女人,我想海鸣也是为了报复那家伙一下。可是肖玉始终不相信,到现在还在幻想海鸣会留下来。”
            肖玉说过黑子对他和海鸣的事一直都抱反对态度,看来一点儿没错。
            “如果海鸣走了,肖玉会很痛苦,很难过。”
            是的,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个。我甚至希望肖玉痛苦、难过,那样我就有机会取代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让他感觉到我对他很好,比别的朋友都好。我想占据他的心。
            我发现黑子盯着我看,本能地感到不自在。
            “真是那样的话,他会变得很脆弱,有些对他有害的人和事,就会乘虚而入。”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他快二十四岁了,该长大了。他必须长大,而且健康地长大。不应该有什么人成为他的障碍。”
            他是不是说我是肖玉成长的障碍?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得离开他。”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可是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
            “为什么?”
            我很反感。为什么我跟肖玉的事要他来指点该怎么做?
            他抽了口烟,用那双尖锐的目光看着我:“因为你们太亲密了。”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这双火眼睛真的能看透一切吗?
            “有很多事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不出什么事当然最好,可你们都太年轻,不懂利害,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用一辈子来后悔。”
            他的口气好象他已经饱经沧桑了,但他是对的。
            黑子把两肘支在桌子上,离我更近了一些:“说老实话,你将来怎么样我并不关心,我在乎的是肖玉。我们几个从小学起就是‘铁哥们儿’,什么叫‘发小儿’你懂吗?”
            我当然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明确地表示他不喜欢我,我有种受伤的感觉。那又怎么样?我也不喜欢他,不喜欢他那付自以为能主宰一切的面孔。
            “你为什么不跟肖玉说呢?应该跟他说啊。”
            他可以说肖玉不好意思让我搬出去,但是他相当坦率:“肖玉他不相信,他说他对你象亲弟弟,他信任你。”
            肖玉信任我。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失望。
            “他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可是他有信心是因为海鸣,如果海鸣走了,他会怎么样呢?”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那将是你的机会?”
            我顿时觉得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就好象在大街上被当众扒了衣服那样难堪。他凭什么能看透我的内心?凭什么这么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而我为什么就不能反驳他?我可以否认,我可以说自己也象对亲哥哥那样对肖玉。
            “我……”我想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但黑子伸出一个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明白他是告诉我别否认,我骗不了他。
            我觉得自己已经垮了。我不想否认了,在此之前如果我还不能确定自己对肖玉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那么,现在,我有答案了。
            我不想逃避了——我爱肖玉,我爱他。一直以来我对他就是怀着这种感情,我想得到的并不是他的友谊,而是他的爱情。
            这么想的时候我很想哭出来。那种爱,一开始就带着绝望和痛苦一起来临。
            “肖玉不会走那条路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想,他也没那个勇气。他不象你,他有自己的理想、事业,他很怕孤独,没法忍受众叛亲离的那种寂寞。我比你了解他。”
            是的,如果不是怕寂寞,他也不会把我带回家来,不会和我成为朋友。我知道他很在乎朋友,同时也很在乎事业。而我,我只要有他就行了,他却不能没有别的东西。他不会为了我这么个人背叛朋友,牺牲事业的。
            “你能给他什么呢?好好想想吧。”
            除了爱,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不,我会给他痛苦,给他压力,给他孤独和无人理解的寂寞与悲哀。给他所有我曾经承受过的东西。
            我好象只有一条路可走。可是只是这样想着,我心里就已经在流血了。
            我不断地在回想我们相识以来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想让记忆多次重复,直到把那些美好的时光刻印在我心里,无论什么时候这记忆都能让我重温这段日子。而我突然发现,这段时光竟是那么短暂。

            我回去的时候,肖玉已经在屋里了。
            “……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了,再见。”电话录音机里是海鸣的声音。
            肖玉倒回录音带,海鸣的声音又在响:“你好,我是海鸣……”
            只怕肖玉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我能猜到他现在的脸色。我再也不觉得高兴了,肖玉是失去了海鸣,可我也失去他了。
            肖玉停了录音:“海鸣大概几点来的电话,你能估计出来吗?”
            “九点差一刻。”我不用估计。当时我看了钟,因为她说了十点钟飞机起飞。
            肖玉回过头,有点诧异地看着我:“你在家?”
            “在。”
            肖玉的脸色突然由阴沉变得异常狂躁:“在?在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怎么不告诉她,让她等我一下?你明知道我在等她的电话,为什么不呼我,让我去机场?你知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你简直是个白痴!”他抡起胳膊把电话机扫到地上,抓起头盔冲了出去,摔门声震耳欲聋。
            他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脾气,从来没这样骂过我。他是爱海鸣的,海鸣在他心中比我,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我到屋里收拾东西去了。所有东西都是肖玉给我买的,或者是他陪我一起去买的。我只拿了那只随身听。
            我在茶几上给他留了个条子:
            ——对不起,我走了。保重!
            我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我从来没想接海鸣的电话,更没想让肖玉到机场去追她。如果海鸣真的在机场给肖玉留了最后一个机会,那就是我使肖玉错过了,而且,不能说我是无意的。
            幸好肖玉发了火,让我有个理由不辞而别。否则我还得找个借口才行,而且我不知道如果他挽留我的话,我还能不能横下心来走出这个大门。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出乎预料地容易。
            肖玉会找我吗?不会。我不无伤心地想,他会把海鸣的离去归咎于我。即使他冷静下来不再这样想,黑子也会阻止他来找我的。我在肖玉的生活里算个什么呢?朋友吗?相识不过一年,相处不过几个月,我根本无法和黑子那班“发小儿”比,他们才是真的朋友。


            (2)


            再次回到“金狮”,再次睡那张窄窄的行军床,多少有点凄凉的感觉。夜里翻身的时候还以为是在肖玉家的沙发床上,差一点儿掉下来。
            我呆呆地坐了好久。

            几天来肖玉没有找过我,我就这么简单地被遗忘了。
            艾兰的大哥是个很大路的人,他没问什么就留下了我,还答应帮我找一找有没有房子出租。
            在心里,我并不急于找到住处,总有一丝幻想,肖玉也许会来找我,让我跟他回去。我知道自己走得并不坚决,也知道不应该回去,可是思念却比其他所有理智的想法来得更强烈。我想他,想得心痛,想得发疯。
            我为什么要爱上他呢?我以为离开桑原就是永远离开了那种生活,而且事实上离开桑原并不痛苦。是那段经历彻底改变了我的本性,还是我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桑原只不过是引我走上那条路而已?
            我怎么能爱上他呢?他那么优秀,那么温和善良,又那么充满活力,他被那么多女孩子追逐,而他也喜欢她们,他有自己刻骨铭心爱着的女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可是,怎么才能让我不爱他呢?
            我真是疯了,疯得不可救药。

            我打开电视。卫视中文台又在播上个周末没有播完的那个日本连续剧。
            所有的恋情都曝了光。暗恋了别人十二年的安藤风马,对安藤风马情有独钟的阿岚,和阿岚有过一夜风流的风马的妻子七月,和七月相爱七年,却被风马暗恋并且的他有了关系的中康介,还有中康介的女朋友,也就是阿岚的姐姐。所有的人都卷了进去。
            所有人都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番以后,阿岚在哭:“……为什么不爱我?我孤独,我寂寞,寂寞得快要死了……”
            我关掉了电视机。
            平生第一次,我真想死。郑立明是不是也这样痛苦过?他在九泉之下是不是已经真的解脱了?我真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不管是谁都好。这白白的棺材一样的四面墙,这幽深寂寞的黑夜快把我逼疯了。
            我从桌上抓起一把裁纸刀,把它压在手腕上,想划下去……
            我还是没勇气。
            郑立明当时是怎么下的决心呢?
            我扔了刀子,抓起外套,冲出门。我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我知道不该那么干,可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如果不去,我真的会疯。

            我敲开了桑原的门。
            好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拼命抓住桑原。可是稻草根本没有分量,我还是沉下去,沉下去……

            阳光强烈地剌激着我的眼睛。
            桑原正站在窗前,打开窗帘。周围的壁纸、家具,屋顶的吊灯都是那么熟悉。
            我怎么在这儿?
            我猛地坐起来。我干了什么?昨夜好象是个梦,却有一个如此真实的结局。
            桑原没穿上衣。阳光里他还是那么健壮、结实。他走到我身边,向我俯下身来。我扭过头,躲开了他。
            “后悔了?”桑原嘴上挂着冷笑。
            是的,我后悔了,后悔极了。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怎么会如此耐不住寂寞,如此愚蠢地跑到这儿来找他?
            “因为跟那小子没希望,你才回来找我的吧?你以为我是什么?”
            昨天夜里桑原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带我上床。他当然猜得到我为什么会来,可是他想不到,我不是因为想重修旧好才来的。如果父亲没有把我赶出家门,或者是郑立明还活着,只要我有另一个地方可去,我都不会来这里。
            “对不起,我不该来。”我想掀开被子下床去。
            桑原抬手给了我一耳光。
            我活该。
            桑原盯着我,然后伸手把我按回床上。他想吻我,我躲了。他大概以为我是在生气,怔了一下,把他的吻落在别处。这次,我没有再躲。
            这个世上,除了肖玉,他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对郑立明发过的誓,昨天晚上我根本没有想到它。真好笑,我还以为自己能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呢!

            回“金狮”的时候,我的心情平静了很多。阳光、街道,穿流不息的人群,都让我觉得又活过来了。我已经决定搬去和桑原同住了,反正等待肖玉是一件根本无望的事。记得黎明和周海媚演过一个电视剧,那里面有句台词,说是如果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跟谁在一起就都无所谓了。
            我没爱过桑原,现在也还是不爱。但是他能给我温暖和安慰,另外,他也满足了我的欲望。我很有些心虚地想到这个词,我不能再否认这个。对自己承认是那种人之后,自然也就承认了能够从做爱中得到乐趣,否则我们做的事就变得荒唐可笑了。以前曾经有过的不喜欢做爱只期待爱抚之类的想法其实是自欺。桑原早就不遗余力地向我灌输米开朗基罗和加伐利里、兰波和魏尔伦、纪德、普鲁斯特,他让我看了好几本书,有个法国人说那种事是一种常人无法体会的快乐。然而这些都不能消除我心中的罪恶感,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快乐会成为一种罪恶,为什么我不可以和别人不同,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勇气告诉肖玉我是不同的。
            如果我能和肖玉在一起,跟他做爱,那又会是什么感觉呢?我很懊恼,也很羞愧,我竟然在幻想和他的肉体联系,我在亵渎他的友情。可是想到他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就好象现在。
            我真的能和桑原共同生活吗?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错误呢?我已经错了太多次了。那电视剧里也说了,就算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也不必和不爱的人在一起啊!说不定我真的又错了。我有几分后悔,离开桑原,就好象原有的应该和他在一起的理由也随之消失了。
            我又在思念肖玉,星期天他会干什么?海鸣带给他的痛苦有没有痊愈?他是不是象黑子希望的那样,一个人在品尝失恋的滋味,好让自己长大?珠珠有没有乘虚而入?
            我豁然又想到了那天肖玉和海鸣在一起的情形,心里一阵难受。他怎么可能会爱我呢?即使他不再爱别的女人,那也是因为海鸣。他骂得对,我是个白痴。可我要真是个白痴,也就不会爱上他了。
            一时间,想死的念头又闪了一下。死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是什么原因让我停下脚步的,我也说不清,反正我站住了,然后发现肖玉就在前面不远。
            肖玉靠在摩托车上,不停地抽着烟,脸色很不好,看来心情极糟。
            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走过去,他显然看见了我,可他没动。在拿定主意之前,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他跟前了。
            他脸灰灰的,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我留的字条。
            “这算什么?”纸条在他手里扬了扬,“要走连个招呼都不打,把我当什么?”
            他是第二个这么问我的人了。我心里老大不高兴,为什么总是我该挨骂?然而,能看见他,在我来说,又比什么都值得高兴。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狠狠地甩出去,又闷头抽了几口烟:“对不起。”
            我楞了楞,不明白他是为那天的事道歉,还是为今天的态度道歉。
            “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有时候控制不住。平时我都会提醒自己,别对你太严厉了,别拿你当出气筒,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可那天……,那天很糟糕。”
            他在意我,他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是留心不伤害我。可是他不知道现在告诉我这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一直都在想,海鸣大概会走,也没什么,走就走吧,我还有朋友呢。”他苦笑一下,“现在可好,她走了,连你也走了。”
            我知道他只是这么说,海鸣的走还是令他非常痛苦,而朋友,我并不是他的朋友,至少我认为自己不是。
            他的表情十分懊丧:“我知道自己经常伤害别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天我疯了,根本不是你的错。海鸣就是不想和我告别,她要想找我不会找不到。我心里很清楚,我只不过是……一时昏了头。”
            看他那么认真的样子,我很不安,他以为我是因为他乱发脾气才赌气走掉的,我在他眼里那么脆弱吗?
            “不是因为那件事。”我说,可我知道他不会相信的。
            他忽然笑起来:“你信不信,我从来不向男人道歉的。可我好象老是在向你道歉,不过你顶多算个小男孩儿,还不算男人呢。”
            我在心里苦笑,他要是知道我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准不会这么说了。
            他拍拍我的胳膊:“喂,跟我回去好不好?没你我挺不习惯的。”
            我没吭声。
            “不是要我求你吧?”他带着笑意瞅着我,“那我求你行不行?别这么不给面子,我不求人的。”
            我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他没有推开我,只是小声说:“嘿,大街上,有人看咱们呢。”
            我松开他:“我晚上回去。”

            他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不早一天来?为什么在我决定要跟桑原走以后才来找我?为什么我那么沉不住气,我只要多等一天就好了。
            我没有犹豫,我知道在他和桑原之间,我根本不需要选择。我也知道,今天我迈出这一步,就永远也不能再回头。


            (3)


            生活好象回到了从前,只是肖玉变了。
            他变得很沉默,再也没有象从前那样风风火火的。除了到歌厅去接我,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呆在家里。
            他在画海鸣的肖像。
            画上的海鸣很美,美得象世间绝无仅有的仙子,美得不真实。
            海鸣的确很美,比我见过的女人都美,然而我不能理解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无法想象她会为了优裕的生活放弃肖玉,而肖玉明知道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却至今无法忘怀。
            肖玉看出我的不以为然,他也不解释,只是说:“你还小呢,长大就明白了。”
            他不知道我已经足够大了,足够明白爱情,明白痛苦,明白欲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她,”肖玉对着画上的海鸣苦笑,“她是我的初恋,,初恋总是很盲目的。她很美,很有‘女人味’,你说呢?”
            我当然附和他说:“是啊。”
            肖玉把我推到一边:“去,一听你就言不由衷。”
            “你为什么希望别人都喜欢她?你不高兴只有你一个人欣赏她吗?”
            肖玉瞪着我:“这什么逻辑?”然后他又笑起来,“好象也有道理。谁教你的这些怪想法?”
            又来了,他真当我是白痴?
            肖玉拍拍我的脑袋:“干什么?这也值得生气?”
            我问他:“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傻?”
            他笑了:“好象是的,那正是你的可爱之处。”
            肖玉看看画像,又看看我:“真奇怪,海鸣总是看上去很精明,可她也非常可爱,只不过,她总让我觉得没把握,没自信。”
            他叹了口气,把画布从架子上取下来,端详了好半天,忽然把它揉成一团,丢到一边,说:“我会忘了她的,一定会。”
            我心里一悸,也许将来他也会这样忘记我的。
            肖玉不在家的时候,我给桑原打了电话,告诉他我改变了主意,他只是冷笑了几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我有点懊恼。我经常在做明知自己会后悔的事,是我太年轻,还是我根本就是个不能控制自己的人?我明明不喜欢桑原,可又忍不住要去找他;明明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肖玉,却又把悦冰拉下水;明明知道呆在肖玉身边会有什么后果,还是不顾一切跟他回来。每件事都是我为自己设下的陷阱,而我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又不能阻止自己掉下去。我好象已经看见不远处就是一处断崖,看见下面的无底深渊,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或许我根本就不想控制,只是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一直走下去。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那种把爱埋在心里,每天默默地陪在心爱的人身边的说法,只在歌里是浪漫的。享受爱一个人而且和他共同生活的幸福,同时也必须忍受得不到他的痛苦,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自己可以忍受多久。也许有一天我会在睡梦里吐露自己的秘密,也许有一天我会忍不住爬上他的床。我总觉得什么时候我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
            黑子和老四他们来过几次,我总能感觉到黑子那两道刀子似的目光。他会怎么样?我不无得意地想肖玉不会相信他的话,因为肖玉信任我。显然在肖玉心中,我已经超过了他所有的朋友。我并不担心黑子会离间我和肖玉的关系,我唯一害怕的是肖玉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仅会极端厌恶我,还会认为欺骗了他的感情。
            肖玉没对我提过黑子对他的劝诫。我知道他是在保护我,怕我知道觉得受了伤害。他肯定知道黑子找过我,黑子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他一定告诉了肖玉跟我的那次谈话,他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但是肖玉从不提起这事,也许因为一切都已经挽回了。
            我没有再和悦冰见面,每次她来电话,我都借故推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种关系,当初是我不明智地找了她,如今却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爱的其实是别人。我为什么要吻她呢?那是我最懊悔的一件事,那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让她以为我爱她,二是让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爱的是谁。
            “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的,怎么了?”肖玉又在摸我的头发,我真想告诉他住手,他这个动作让我发疯。
            “跟那小女孩怎么了?干吗躲着她?”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他:“要是你发现一直跟你在一起的人并不是你喜欢的,那怎么办?”
            “跟她分手。”
            我瞪着他:“就这样?如果她很喜欢你,而且你们已经……”
            “已经?!”他象看怪物似地瞪大了眼睛。
            “你想哪儿去了!”我推了他一把,“只是……只是接吻而已。”
            他表情夸张地吐了口气:“对于某些女孩子,那也可以是一切。”
            “别吓唬我好不好,你说你会怎么办?”
            “离开她,越早越好。如果真象你说的,你很清楚爱的不是她,那就赶快溜,一分钟也别耽搁,否则,越拖下去,你伤害她就越深。”
            他说的不错。
            “你要是参加奥运会,能拿一百米金牌。”我看着他笑。
            “什么意思?”
            “你甩过那么多女孩子,一定跑得很快。”
            他眯起眼睛:“好小子,你拿我开心!”
            在他抓住我之前,我飞快地蹿了出去。我已经越来越惧怕我们之间任何形式的接触,那会让我兴奋。肖玉如果知道,会吓坏的。
            好象是为了找点什么事情做,以此来忘却对海鸣的记忆,肖玉对我特别好。有时候他简直当我是三岁小孩儿,搞得我哭笑不得。我们俩的地位几乎来了个倒错,现在享受悉心关怀的是我。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觉得被人爱护是一种值得用任何代价去换取的事。
            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这种日子永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我见了悦冰,鼓足了勇气要对她说分手。可是看着她那张明媚的笑脸,我还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对着那样的笑容,那么美好的笑容,我实在不忍心打碎它。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跟她说。
            直到分手的时候我都没有吻她,悦冰显然很失望,但她一直都在掩饰。临上车的时候,她忽然返回身来吻了我一下,我楞楞地看着她那张羞红的脸在一瞬间消失,心里懊悔极了。肖玉准会说我是妇人之仁。
            我决定在电话里对她讲清楚,看不见她也许会好一点。可是当我真的握着话筒的时候,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的台词居然一时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是不是……”悦冰终于自己开口了,“是不是你觉得我不够好?”
            “不,不……”我反而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我怎么也比不了艾兰。不管你是不是喜欢她,你总会拿我和她相比的,我早该知道。”悦冰的声音幽幽的。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都没那么想,真的。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我不好,我……我太不好了。”我知道这话很可笑,但是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悦冰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会怪你的。”
            她应该怪我,当初我不该跟她开始这种交往,更不该吻她。我都干了些什么?如果她说恨我,也许我反而会觉得轻松。
            “对不起,悦冰。你真的很好,真的。如果我可以,我一定会喜欢你的。真的对不起。”我知道她不会懂我的意思,也不希望她懂。我只想告诉她一些心里话。
            “你不用这样。”悦冰好象在哭,“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耍我,你是个好人,我不会忘了你的。”
            ——我也不会忘了你的,可爱的女孩儿,如果我可以,我真的会爱你。
            “她会怎么样?”我问肖玉。
            肖玉在喷云吐雾:“会大哭一场,然后大睡一觉,起来再大吃一顿。”他的样子很认真,一点儿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在他身边呆坐了半晌,心里乱糟糟的。悦冰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她肯为了爱而冒险,尽管她知道可能会失败。我却不敢,也不能把爱说出口,虽然我爱的人和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每次我唱赵传的《爱要怎么说出口》,总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我几乎害怕有人点这首歌。
            “你也是吗?”
            肖玉没听明白:“什么?”
            “我是说,海鸣走了,你是不是也大哭一场,大睡一觉,然后大吃一顿。”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主动提到海鸣,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承受这种打击的。
            肖玉苦笑了一下,“我是男人,流血不流泪。”
            我敏感地想,他是不是认为我不够资格做男人?在他眼里,我很脆弱,需要他保护。
            他看了我一眼,好象知道我在想什么。
            “别在意,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我是你,也许更脆弱。”他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小时候我也哭,父母离婚以后,我哭过好几次。最后一次,是我爷爷去世,那天在火葬场,我们把爷爷推进大门,后边有辆推车,上面是个小孩子,顶多七、八岁,用一件大红袍裹着,跟在我爷爷的推车后边。大门外有个女人在哭,一边哭一边喊:‘让我再看一眼孩子,再看一眼……’。”
            肖玉拼命吸着烟,好久才说:“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没什么值得我哭的了。”
            我还不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但是失去朋友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有预感,真正值得我哭的事还没有来临,它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
            “你觉得,你真的能忘掉海鸣吗?”
            肖玉再次苦笑:“就算我不想忘也不可能,时间会把一切记忆都磨掉的。你信不信,没有永远这回事。”
            我不信。海鸣的离去使肖玉变得有些消极。

            肖玉更多地到歌厅来听歌,有时候也会上台自己唱几句。他那班朋友偶尔也会陪着来。我注意到珠珠每次都坐在肖玉旁边,虽然肖玉明显对她很冷淡,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黑子似乎有意识地在鼓励珠珠去接近肖玉。我不禁想,他是不是为了防止肖玉走错路,宁可把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让给肖玉?他可真是够无私的,为朋友竟然可以这么做!
            “怎么了?你一晚上都没精神。”
            我懒洋洋地从摩托车后座上跨下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肖玉笑了:“干什么?好象是你失恋了似的,别忘了,是你自己不要人家的,是不是又后悔了?回去找她也可以啊。”
            我没理他,他怎么会懂我心里在想什么呢?
            门洞里站着个女人,她正迟疑地往我们跟前挪动。
            懂事起我就没见过母亲,家里也没有她的一张相片,但是世上肯定有血浓于水这回事。
            她依然美丽,对于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说,她不仅美丽,而且年轻。后来肖玉告诉我,不知为什么他第一眼看见她,就认定了她一定是我母亲。并非因为我和她有什么地方相象,而是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旁人一眼就能看得清的天然联系。还有她看我的眼神,我凝视她的目光。
            母亲带我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店,在咖啡厅里坐下来。那么高大宽敞的空间,我却觉得窒息。
            “你都长这么大了。”她坐在那儿,目光里的爱抚飘过来,语气里有感叹,有歉疚,还有几分悲哀。
            “我当时应该坚持带你走的。”
            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毫无意义了。我也不想花时间去想象如果当初她带我走了今天会怎么样。唯一可以想见的遗憾是,那样我就不会认识肖玉了。
            她说了好多,谈她现在的家庭、丈夫、子女,丈夫的生意,这次来的目的。
            “他要在这儿办一个分公司,会呆上一段时间。我们想,如果房价合适,就在此地买一套公寓,也算是个落脚之地。”她的目光游移开去,“我……我去见过你父亲,想和他商量一下你的监护权的事。”
            她回过家了,也见到了父亲。如果她不提,我还真忘了自己不满十八岁,还是个“未成年人”,尽管这并不妨碍我自食其力。
            “你父亲他……”她在斟酌字句,“他很愿意把你的监护权让给我。”
            我一楞,很愿意?我忽然明白了。他们谈过,父亲一定是把我的事告诉了她,也许还会说,这全都是她的错,是她使我没有了母爱。所以对我的一切过失她都应该负责。她要监护权?当然,应该她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我盯着她。她把目光闪开了,她的躲避告诉我,我猜对了。
            “我不需要别人监护。”
            “你不明白,我可以带你走,让你在那边留居。”
            “我没兴趣。我不想离开这儿。”
            一阵尴尬的沉默以后,母亲抬眼望着我,换了个话题:“嗯……你一直……一直都和那个男孩子住在一起吗?”
            “是啊,”迎着她的目光,我明白了她其实想说什么,“我们不是情人。”
            也许是没料到我如此直率,母亲脸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兜圈子的心情:“我是这个意思。爸都跟你说了吧?他全都知道,我就是那个样子。”
            母亲哭了。涂着紫红色指甲油的手不停地捏着纸巾去蘸眼角。
            “都是我不好。”她抽泣着。
            我心软了,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埋怨过她,总认为她离开父亲一定有她的原因,她不带走我也一定有她的理由。我的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与她无关,也与父亲无关。
            “这不是你的错。”我很想叫她一声妈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我跟父亲的距离比跟她要近得多。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以为那边才会有这样的事,这里怎么会……怎么会……?”
            我差点儿笑起来,她要是听见桑原的那些名人录,非吓糊涂了不可。
            “你还小呢,会好的……。”
            我想我是不会好的,肖玉在我生命中出现太早了,他没给我尝试另外一种生活方式的时间,就闯进我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而且正在长成参天大树。
            回家以后,我发现肖玉没在屋里。
            一连几天,我没见到肖玉。早晨起来,他已经走了,晚上直到我睡着他也没回来,他甚至没到歌厅去接我下班。
            “你这几天都上哪儿了?”当我终于看见他的时候,我好象是过了几年。
            “有点事。”他很自然地说。
            “你这两天都没回来睡吧?住在哪儿了?”
            “黑子那儿。”他扯扯我的耳朵,“你怎么象是老婆查勤?”
            我回敬了他一脚。可心里却想,还真有点象。
            “哎,进来。”他招呼我。
            我走进他的房间,原来夹着海鸣画像的画架上是一张空白的画布。画笔、调色板乱扔在一边。
            他拉我到窗前,让我在高脚凳上坐下:“别动。”
            给我画像?印象中他只为海鸣画过肖像。
            他是不是认为我母亲这次来一定会带我走,他要留个记念?
            我笑起来,他从没想到过我会留在这儿吗?我会为他留在这儿。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复杂到我至今也说不清。
            “你妈妈真漂亮。”我相信他是由衷的。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她想带你走吗?”说的时候他一直不看我。
            “你希望她带我走?”
            肖玉看着画布上的我:“不管怎么说,她欠你的情。那么多年她也没来看过你。看她珠光宝气的,不会没能力供你生活、读书,退一步说,你快十八岁了,就算她不养你,你也能自立,不会成为她的负担,她有什么理由不带你走呢?”
            这算他的回答?
            “你不是打算结婚吧?”
            “什么鬼念头!”他大瞪起眼睛,不过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好吧,告诉我你怎么才相信,我很希望你住在这儿?”
            我当然相信,只是希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
            “不过当然,”他扔下画笔,“我也希望你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前途。这方面我能帮你的太少了。再说,你我毕竟只是朋友,你还有亲人呢。”
            他不明白,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父亲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而母亲的眼泪只能表示她的内疚,并不代表她能接受我的生活方式。她还有另外一个很正常的家庭,她会放心让我走进那个家庭吗?我从她眼里看出了恐惧。她是害怕我的。
            “看我干什么?”
            我想从他的目光里感受关怀,我不敢指望能够感受爱。
            “是不是你妈妈担心你跟那个家庭相处不好?”他走近我身边。
            “她没那么说。”
            肖玉笑笑:“她还用说?你这么敏感,什么能瞒得过你?”
            他还真了解我。
            “她真的没有带你走的意思?”
            “我能养活自己,干吗去那个家里寄人篱下?”
            “也对。”肖玉点了支烟,吸了几口,转脸看着我,“在这儿,你没觉得寄人篱下吧?”
            他挺认真的。
            “当然没有。我不是交了房租吗?再说,我还帮你洗衣服做饭呢。”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你这是投诉吧?”
            “不,”我很郑重地告诉他,“这世上你对我最好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真的。”
            他搂着我的脖子:“真的?那你从窗户跳下去。”
            我回手就去推窗户,同时脚已经蹬上了窗台。
            肖玉一把将我拽下来,脸都白了。
            “你小子疯了?”他大叫。
            我笑出声来:“你干吗?我开玩笑的,知道你不会让我跳下去。”
            肖玉狠狠给了我一巴掌:“你他妈的!”他坐到床上,还在瞪我,“活腻了也别这么玩,摔成肉酱我怎么替你收尸?”
            “那我换个法子。”当时我真的是开玩笑。


            (4)


            母亲并没有催促我做决定。在她看来,我和她都有的是时间。
            肖玉大约是认为我会留下来,因此他再也没有问过我那件事。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决定很满意,也因为猜到我留下来是与他的友谊有关而得意。他似乎对于做别人的精神支柱很是自得,他只怕从没想过那会有别的后果。
            他还是来听歌,跟那帮朋友一起,还是对珠珠十分冷淡。
            我选的歌都是唱给他听的,当然他不会明白。《我的眼里只有你》、《孤枕难眠》、《想说爱你不容易》……当然,还有《爱要怎么说出口》。那些歌总是得到听众的喝采,其中也有肖玉。他的喝采与别人并无半点不同,而我却在梦想他的掌声中会有更深的含义。
            我看得出黑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很少说话,目光还是冷冰冰的、直剌人心。我总觉得他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

            有一天我唱完了几支歌下台的时候,看见肖玉那班人里多了一个,而肖玉正在和他握手。
            桑原!
            我的脑袋里嗡地一下,差点儿摔倒。我该知道桑原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在休息室里躲了好久才敢走出来。桑原已经不在那儿了,肖玉他们有说有笑的,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回家的路上,我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他自己过来搭话的,他说是你老师。你怎么那么久才出来?他跟我们聊了好多你们球队的事。”
            我没有解释,肖玉也没追问。
            “他还给了张名片,人家现在下海了,在一家体育器械公司工作,算是不离本行。”
            “他没提我吧?”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没说太多,就是说你没当马尔蒂尼怪可惜的。对了,他要了电话号码,说是没准儿要找你跟过去的队友们聚聚。”
            “你给他了?”大祸临头了。
            “当然。”肖玉挺奇怪,“怎么了?”
            完了!我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果然,两天以后桑原来了电话,时间掐算得很准,肖玉正好不在。
            “我想见你。今天晚上来我这儿,”他口气相当轻松,“要不我去你那儿。”
            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那天晚上我骗了肖玉,说有个“穴头”找我谈演出的事,其实那事早已敲定了,这是我第一次骗他,他想也没想就信了。
            桑原早就在等我,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虽然我很清楚会是什么情景,但是内心里很不服气,所以说什么也不肯轻易就范。我们一直纠缠、扭打了好半天,桑原还是没得手。看着他通红的两眼,我突然觉得这真是太好笑了。
            桑原气疯了,一拳打过来,我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洗澡的时候,我对着镜子直发愁。怎么对肖玉解释下巴上那块青紫的瘀伤?
            桑原靠在床上抽烟,那么疯狂的发泄以后,他似乎并不觉得痛快。不知为什么,反而是我心情舒畅了许多。
            我穿好衣服,看也没看桑原一眼,就开门走了出去。
            深秋的冷风吹在身上,我觉得很兴奋。
            这许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畅快。我明白平日里自己太过压抑,唯有和桑原在一起才能放纵一下,虽然事后也不免要后悔,虽然明知道放纵的代价是什么。
            我并没有闭上眼睛把桑原想象成肖玉,绝对没有。我的确用整个身心在渴望肖玉,但是那和实际上发生在我和桑原之间的事有着天壤之别。肖玉在我心里始终都有一层梦幻色彩,而桑原从一开始就是真实的、感性的,而且和他之间所有的一切也都停留在肉体的感觉上,肖玉却是我的理想。
            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那么抗拒和桑原在一起,偶尔我甚至觉得他在我的生活中也是不可或缺的。在肖玉身边太压抑了,说不定和桑原疯狂一下可以有助于我更长时间地忍受那种压抑,因为我也在疯狂中宣泄了自己的压抑。好象一个注满了水的瓶子必须立即倒掉一些才能继续注水,否则就会泛滥成灾。
            是不是肖玉也曾有过这种想法?所以他才可以深爱着海鸣却不断地和别的女孩子上床。现在我理解他了。但是,我又不得不想到肖玉最终还是失去了海鸣,而我,将来也会有一天终究要失去肖玉。不知道真有那一天时我将如何承受,也许那就是真正值得我哭的日子。

            “你怎么这么晚?”肖玉还没睡。
            我支吾了两声,想尽快躲进屋里。但是肖玉已经抓住了我:“喂,怎么回事?跟谁打架了?”
            一路上我也没想好怎么应付这事,我只好不说。
            “嘿!”他有些恼火,“说话呀,你还拿我当外人?”
            这我非说不可了:“我拿你当朋友,可有的事,我得自己解决。我能自己解决,你得相信我。”
            肖玉靠在门口,一手插着腰,看了我好一会儿,吐了口气:“好吧,我当然得相信你。不过,告诉我你吃亏了没有?”
            吃亏?我忽然想起桑原两眼红红的那付样子,不由笑起来。
            “当然没有。”
            肖玉显然是相信了:“那好,别硬充好汉,要帮忙,言语一声。”
            恐怕这是他唯一帮不上忙的事。
            他抬起手,这次是摸自己的脑袋:“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单纯的,觉得我很了解你,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还有好多事我不知道,觉得你随时都有可能会吓我一跳,我好象又不了解你。”
            我停止了脱衣服。
            “你真想知道?”
            那一刻我是冲动的。如果他说是,我真的会坦白一切。
            可是他说:“不,这样挺好,保持一点神秘感,我会慢慢发现的。”
            他错过了唯一的机会,我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冲动。

            每当我离开桑原回家看见肖玉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情绪填满胸中,我厌恶自己,厌恶极了。
            与其说我是屈服于桑原的威胁才和他在一起,不如说是他的威胁给了我一个重新和他在一起的理由,让我能够心安理得一些。后来的那段日子,我象个双面人。一面在肖玉面前表现得象个乖孩子,认认真真地唱歌,快快乐乐地生活,另一个我却在暗夜里追逐着欲望,放纵自己可悲的情欲。
            桑原看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怪异。因为我一天比一天更渴望脱离他的摆布。以往我总是相当被动,现在我却已经不再满足于只是逆来顺受,有时候他会瞪着我,大惊失色地说:“想不到你还会这么野!”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自己本性中还有一些东西,是从未发掘的过的。
            无论是恳求还是威胁,桑原始终没有能从我这里得到感情上的承诺,我很明确地告诉他,我爱的是肖玉,现在、今后、永远都是这样。他不可能指望我的感情,只能享受我的肉体。
            桑原的目光里越来越多地流露出恨意。他已经很清楚,我来找他并不是惧怕了他的威胁,他能够掌握我的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和他是平起平坐的。
            只有一点我疏忽了,他还是在为了离开学校、离开球队而怨恨我,我从不知道他始终都没有原谅我。
            肖玉一直在润色我的画像,每当他专注于画像上的我,目光里总是饱含着关怀,还有那种单纯的爱意。我能区别他的爱和我的有什么不同,我既觉得欣慰,又很不满足,同时又感到羞愧。我自知配不上他的关怀和爱护,他爱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只是有我模样的一个空壳而已。真实的我躲在一边,暗地里背叛着他的爱。有一天这个真实的我将会令他蒙羞,就象当初令我父亲蒙羞一样,只是那时候我没觉得半点愧悔。
            肖玉有时候会带着忧郁的目光问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很想帮忙,真的。”
            我不敢有拉肖玉下水的念头,尽管他对我非常好。然而我也无法克制自己想和他在一起的欲望,那是梦想,我知道。我也想到过即使梦想成真,肖玉也无法谅解我目前和桑原的这段纠葛。今天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将来都会有恶劣的结果,这一切我都能想到。
            只是,对于目前我正面临的痛苦来说,桑原是一剂解药,虽然这剂解药是有毒的、致命的,我还是没法放弃他。

            黑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危险标志。
            那天我离开桑原家,刚刚走出胡同口,一辆黑色“奥迪”小轿车突然鸣了两声喇叭,车里司机座上,黑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正在整理衣服,走得太匆忙,衣领都没翻好。
            我站在车前,木然地立着不动。他跟踪了我吗?
            “上车。”黑子推开另一边车门。
            有十分钟的样子,我俩谁也没说话。我在等他开口,而他看上去似乎根本不想和我说什么。有一阵我想他是要带我去见肖玉,他一定是想逼我在肖玉面前坦白自首。那是绝对不能够的。也许我骗不了黑子,但是如果必须在肖玉面前说出一切,那接下来我就只有一死了。
            然而车子并没有往肖玉家的方向开,我们在一个很偏僻的公园门外停了下来。
            黑子点了支烟,悠然地吐了一口烟雾:“怎么样,编好故事没有?”
            他向来不给我半点儿面子,总是一针见血。他认为凭我的智力要想骗他纯粹是做梦。不幸的是,他是对的。
            “你想干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书上说的。
            “你不知道?我看你并不傻。”
            承蒙夸奖,我的确知道他的目的。
            “是要我离开肖玉?”
            “我不想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我不呢?”我忽然很想知道向一个对我来说地位如此超然的人挑战会是什么结果,我想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在他手上。
            “想想看。”他还是那么悠然自得。
            我想不出除了告诉肖玉之外他还会做什么,告诉肖玉好了,肖玉不信,我就赢了,肖玉相信,我就死。
            “你笑什么?”
            我笑黑子毕竟是人不是神,他不能够每一刻都看透我的心。
            “你想怎么样,随便吧。”我推开车门想下车。
            “你想赌一下是不是?你赌肖玉不会相信?你不认为我会有办法让他相信吗?”黑子还是不紧不慢的。
            我是想赌一下,但他绝对想不到我押上去的是生命。
              我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我本想看到黑帮电影里常见的那种邪恶目光,但是那双眼睛却是那么执着无愧。我想在他眼里,我才是邪恶的。
              我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这么累。
              让一切都结束吧。
              我转身下了车,没给黑子留下一句话。
            随便吧,我不在乎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起床,一直闭着眼睛,好象在等待悬在头顶上的利剑落下来。
              肖玉进来,走到我身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喂,你好象发烧了。”
              我不记得自己发过烧,就算是,有什么了不起?
              “去医院吧。”
              我推开他的手,翻身冲着墙:“别管我,死不了,死了倒好了。”
              “说什么你!”他出去了,然后很快又回来,塞给我一支体温表。
              我坐起来,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今天别去上班了,在家陪我行不行?”
              他张了张嘴:“你没事吧?”
              “行不行?”
              “你开玩笑还是来真的?”他又摸摸我的额头,疑惑地盯着我看,“今天有客户要来看我的设计。你好好睡一觉,我早点儿回来。你要还不舒服,咱们去医院。”
              我苦笑了一下:“好啊。”
              肖玉盯着我看了半天,又问一句:“你真的没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走吧你!”
            我重新倒回床上蒙头大睡。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肖玉正使劲摇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睛,肖玉正大睁着眼盯着我,额上全是汗。
              “干什么?”
              “你是睡着了?”肖玉吐了口气,坐到床边上,“我还以为你不省人事了。”
              我注意到他连手里的头盔都没放下,忍不住笑起来。
              肖玉火了:“你搞什么鬼?我还以为你真病了,扔下客户跑回来看你,你他妈的,耍我!”他把头盔砸到我身上,出屋去了。
              我站在房门口,看见肖玉坐在沙发上点烟,打火机啪啪直响,火星乱迸,就是打不着火。
              我去厨房找了盒火柴,回来帮他点上烟。他抽了几口,然后推了我一把:“去穿衣服,小心冻死你。”
              我从夏天起就习惯了光着膀子在屋里乱逛,起初真的是无意的,因为天气太热。后来就不敢说了,我好象是有心引诱他,不过他对此毫无反应。想想真可笑,他怎么会有反应呢?
              “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莫名其妙的。”
              我在他身边坐下:“我在想,要是自杀的话,遗书该怎么写?开玩笑的。”
              “阴阳怪气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其实他本来就不认识我,不认识那个真正的我。
              “哎,我死了你会哭吗?比如万一,交通意外什么的?”
              “拜托!你要干什么,直说好不好?”
              “不好,”我站起来,“你还是慢慢发现吧。”
              我洗了澡从浴室里出来,肖玉还坐在那儿没动。
              “我穿上衣服了,你解放眼睛吧。”我知道这玩笑开得有点邪。
              肖玉还是没动。
              “你要是想去香港,去就是了。”好半天他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黑子是不是对他说什么了?
              他看着我:“你用不着为我留在这儿。”
              我更不自在了:“什么叫……为你留在这儿?谁这么说?”
              “还用别人说,我自己看不出来?我不用你可怜。”
              “什么?”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你说我可怜你?”
              “行了,不用重复。我知道这么说很没面子,不过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笑起来,这真是太好笑了。
              “你有完没有?”他有点急了。
              我不再笑了:“你认为我有资格可怜别人吗?”
              他看着我:“你这什么意思?你觉得自卑?”
              我没说话。自卑在我心里已经形成很多年了,自从失去母亲,自从不被父亲钟爱,特别是自从体会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自从和桑原有了那种事。肖玉无法明白我的感受,他理解不了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你很出众的你知不知道?没瞧见歌厅里那些女孩子怎么给你鼓掌吗?你哪儿比不上别人?你自卑没道理,因为家庭?那根本和你无关的。”
              他好象忘了刚才的话题,一个劲儿地开导起我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原来是这个样子。
              “我呢?我是个失败者。都这么大了,一无所成,看看黑子,再看看我。女朋友跑了,因为我没钱,没前途。父母也差不多快把我给忘了。这世界上除了朋友,我什么都没有。我很高兴有你在这儿,如果你走了,我真的会很难过。可是,如果你因为同情我才留在这儿,我会内疚的,你知道吗?”
              我看了他好久,才说:“我发誓,我留下来不是因为同情你。”
              ——是因为爱你,你这笨蛋!
              “真的?”他看着我。
              我出了口气,举起右手,又伸出左手:“有《圣经》吗?”
              肖玉乐了,我喜欢看他这么开怀地笑。他站起来,掐了烟,走到我跟前,一把抱住我,抱得紧紧的,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这样我会死的。”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5)


              一直过了一个星期,黑子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显然他并没有跟肖玉说什么。我又一次去找了桑原,这回没有小汽车截住我。
              家里黑着灯,肖玉不在。他说过今天要跟黑子他们去喝酒,可是已经夜里一点多了。
              我等了好久,才听见门外有脚步响。钥匙在门上转了半天,门还是没打开。我走过去打开锁,拉开门。只见老四架着肖玉站在门外,老四正满头大汗地对付肖玉腰上挂着的那串钥匙。见到是我他大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你在,快接着他。”
              我还没准备好,肖玉已经象山一样倒了下来,把我砸在身子下面。
              老四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他喝醉了。喂,交给你了,车在下边等我。”他走去按了电梯,又回头对我叫:“小心他吐你一身。”
              如果不是没关大门,我会让这一幕一直持续到明天早晨,吐一身有什么了不起?
              我把肖玉拽上床,喝醉了的人原来这么重!我帮他脱了衣服,他肯定早已吐过了,说不定已经吐了老四一身。
              时光好象真的倒流了。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只不过我自己扮演了两个不同的角色。这一次是我站在床边看着自己无比渴望的人昏昏入睡。面前这个躯体我已经很熟悉了,但这是第一次我这么肆无忌惮地注视它。它很美,比起桑原的健壮结实,它更具有一种画上才有的宁静柔和,我渴望它已经太久了。当初桑原是不是也这么看过我?他是不是也在那以前渴望了我很久很久?
              我走出去,在客厅坐了下来。有个念头发疯似地缠着我。我不敢想和桑原做同样的事,打死我也没那个胆子。我只是想吻他,一下就好。他不会知道的。带着这个吻,走进地狱也没关系。
              我又走回到肖玉身边,他睡得很沉,柔密的头发几乎盖住了眼睛。我推了他一下,希望他醒来,又希望他不醒。他没动。我又推他一下,他还是没有反应。我伸手掠开他额前的头发,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了。
              吻自己心爱的人,原来感觉这么好!
            我伏在他旁边,靠着他的肩,握着他的手,就那么睡着了。如果我有一盏阿拉丁神灯,那我只有一个要求,让这个梦永远不要醒。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躺在肖玉那张大床上,身边并没有人。桌上有张字条:
              ——辛苦了,睡得象头死猪。脖子睡歪没有?晚上请你吃“麦当劳”。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枕头上还有他温暖的气息和味道,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赴黑子的约会,在我看来和上刑场没什么两样。我甚至站在屋里向这所房子道了别。我以为这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黑子带我到饭店去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口带沪音的普通话。他说上海是中国大陆流行音乐的真空地带,一向以来总是广东和北京南北对峙,上海却一直没有形成海派音乐群。所以他代表的“恒音”公司有志于发掘新音乐人才,在上海刮起一股自己的音乐旋风。
              他口沫四溅地说了半天,才点到正题——他想和我签约。
              我有点懵了。说实话,我只有做梦才想到过签约的事。在北京,一个无名小辈要想和比较有名气的唱片公司签约,总得需要有过得硬的后台,广泛的人际关系,甚至需要不择手段。我唱歌不到半年,没有名气,也没有后台,连唱片公司门往哪儿开还不知道,竟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和我签约,见鬼了?
              我看看黑子那张漠无表情的脸,这里肯定有他在活动,甚至有可能动用了金钱的力量,目的只是要我离开。他真的是很仁义,用这种方法让我走,实在是各方面都受益,不伤任何人一根汗毛。干得真漂亮!
              那个公司代表还在侃侃而谈,说我的形象适合走青春偶像路线,公司会下本钱捧红我,有了一定的基础以后,也可以向实力派方向发展,因为我的嗓音条件非常好。然后开始开条件,讲价钱。
              看上去这个人有绝对的自信,似乎从没想过我有可能会拒绝,上赶着要签约的歌手不知有多少,他找我,实在是天大的面子。
              “我能不能考虑一下?”
              他呆了,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当然。不过你得尽快考虑好答复我。要知道我很忙。”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黑子在我耳边很低沉地说:“好好考虑一下,这是个机会,说不定是唯一的机会。”

              见到肖玉,他很兴奋:“嗨,听说你要签约了?太棒了!”
              “我还在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放心吧,黑子办事没差过。”他用手指着我,“告诉你,这次你不走我赶你走。”
              我知道他这么说并不是发自内心,他只是要我不要考虑他。
              “好吧,我走,一定走。”我盯着他,想看他的表情,但是他把脸转过去背对着我。
            “这就对了。”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装出来的高兴,至少我认为是装出来的。

              三天以后我去签约了。
              这次,黑子没有在。公司代表那张白皙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得意和傲慢。
              隔着桌子他把合约丢过来。我大致看了看,条件相当苛刻。刚入行的歌手都会遇到这样的合约,通常无名小辈们都不会计较,只要能签约就好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歌手在唱红了以后就另攀高枝。
              “怎么样?对你这样的歌手来说,条件很优厚了。”他那神情很象毛主席那篇《致司徒雷登大使》里说的喂狗人:“嗟,来食!”
              “我没带笔。”
              那人好不耐烦地嗤了一声,把一支签字笔扔过来。
              我把笔在手里转来转去。这是张卖身契,我想当歌星,代价是付出自尊,也远离我深爱的人。
              “你快一点好不好?多少人打破头在抢这个机会。”他斜着眼看我。
            去他的!
            我站起来,丢下笔:“抱歉,我不想签了。你找别人吧。可以少打破一颗脑袋。”他那付愕然的嘴脸令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见鬼去吧!  我走出饭店,肖玉在马路对面等我。他在抽烟,一付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没签?”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很生气,“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很生气:“你就知道怪我!是不是谁扔块骨头,我就得摇着尾巴去舔他的手?”
              “怎么了?”他语气缓和了很多。
              我也泄了气:“没什么,我只是受不了那付嘴脸,象是喂狗一样。”
              肖玉苦笑一下:“你呀,太年轻了,满街都是这种人,以后你还会遇见很多的。”他拍拍我的肩,“算了,强求来的也没什么意思。你才十七岁,将来还会有很多机会的。走吧。”
              我接过头盔:“那,我现在是不是无家可归了?”
              他笑了:“小混蛋!你怎么那么好的记性?我这儿幸灾乐祸呢,我巴不得人家不要你!”他照我肚子上狠狠擂了两拳,笑容那么灿烂。
            我不知道他还可以这样笑多久。

              一进家门就听见电话响。
              “黑子找你。”肖玉把话筒丢给我。  电话里黑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你没签?”
              “没有。”我没解释原因,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求饶。
              他粗粗地喘了口气:“我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多谢了。”
              电话挂了,那一声“咔嗒”就象电影里法官手上的槌子砰然落下,宣判了我的死刑。
              “他不会怪你的。”肖玉在我身边说。
            黑子肯定会怪我,不是因为我不签约。
 楼主| 发表于 2009-8-30 16:24:52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第五章     深 渊
             
            灯为什么熄了呢?
            我用斗篷遮住它,怕它被风吹灭,因此灯熄了。

            ——泰戈尔《园丁集》

            (1)


              圣诞节那天,桑原约我见面。本来我已经和肖玉约好晚上去西什库教堂看看那些教徒们怎么过节,但是桑原说既然元旦、春节都不可能跟他一起过,要求一个平安夜总是应该得到满足的。我想也是。已经骗过肖玉好几次,现在连脸都不红了。
              桑原准备了烛光晚餐,他这人居然也会浪漫一下。
              唯一让我不痛快的是,他拿出来的酒正是一年前他灌醉我的那一种,琥珀颜色,摇曳生辉。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他搂着我问。
              我说不上来。我的确因为那个晚上的事怨恨过他,但是现在,我又觉得是他引我走上这条路,我才会爱上肖玉,否则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经历这种爱。这种爱,既令我痛苦,也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这天晚上桑原格外温柔,这一阵子我总是匆匆地赶来,匆匆地脱衣服上床,然后匆匆地离开。今晚也许是烛光和酒的关系,我有几分醉意。桑原一边吻着我,一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
            他从来不说爱,只说过喜欢。为了他说了爱,我没有很快起身离去。他的床,他的胸膛都是那么温暖,让我意识模糊,昏昏欲睡。

              和一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我没有预感到任何要出事的征兆。
              朦胧中我听见有人进来,好象还不止一个。
              我睁开眼,欠起身……
              ——我看见了肖玉。
              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去了。
              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刻,忘不了刻在我心上的那种深深的创痛。我总能清晰地看见黑子拉着肖玉往外走,而肖玉那两道目光,却始终盯在我身上。
              我也还能记得,血从我割破的手腕上流出来,流了一地……
            那时候我好象还想过:一点儿也不疼,郑立明真傻,这不比跳楼强多了?

              在医院里,我断断续续醒了几次,偶尔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很熟,我分不清是谁,只知道肯定没有肖玉。
              最清醒的一次,我看见母亲红肿着眼睛坐在身边,听见她说:“我要带你走,一定要带你走。”
              还是郑立明对了,他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跳下来,肯定没人能救他。
              我偷偷拔掉了输液针头,但是没力气下床。护士发现了,几个人一起把我的手腕绑在了床架上。
              肖玉终于来看我了,他站在床边,没有靠近。
              “你是想让我内疚一辈子吗?”
            不,我不想让他内疚。

              一直到出院,肖玉再也没来过。
              母亲把我接到她新买的公寓。从这里的窗户望出去,极目之处隐约可以看见肖玉家那片住宅区的楼群。
              我见到了母亲现在的丈夫,很精明,也很和善。母亲很幸运,不幸的只是有我这个儿子。
              我不知道时间,只知道母亲在不断地进进出出,帮我办护照,领签证,买东西。为了给我解闷,她给我买了只袖珍CD唱机。肖玉送我的随身听被血浸泡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听医院的护士说,她们当中有一个是“小人儿”的同学,早听“小人儿”提起过肖玉的大名,所以看见随身听上我刻了肖玉的名字,立刻想到可能会与那个人有关,然后通过“小人儿”找到肖玉,这才知道我是谁。
            也许,我无意中制造了一个机会,使肖玉又能和“小人儿”重修旧好。  有一天,黑子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我们沉默了好久。
              “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他毕竟是个凡人,我虽然很渺小,很笨拙,也还是可以做些出乎他预料的事。
              “不过我不打算道歉。”他仍然强硬、自信,“我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让肖玉相信我的话。”
              是的,没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能令人信服了。
              “我只是想让肖玉离你远一点儿,你会毁了他的。我是他的朋友,我有责任让他远离某种危险。老实说,我没考虑过你会怎么样。”
              他大概以为我会羞愧难当地躲起来,从今以后只在黑暗里生活。
              “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那个叫桑原的人配合了我,你的情人对你可一点也不忠诚。”
              他是不是希望我浑身是血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或者在医院里没有被救过来?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黑子为什么在那样的时刻还要来打击我,如果没有这次谈话,我不会有活下去的愿望。我只是想,我为什么要让黑子称心如意?我之所以活下来,在当时只是为了和黑子赌一口气而已。  我找到桑原的家。  桑原好象很久没有清醒过了,这么多天,他大概只是在抽烟、喝酒。
              “怎么没到医院来看我?”他一次都没来。
              “你知道了?”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酒瓶,头也不抬。
              “为什么跟别人一起害我?”我真的不明白,出卖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是想报复。”他倒是很坦率,“你让我失去了一切,得付出代价。”
              原来他这么恨我。
              “……还有,离开那个肖玉,你就是我的了。”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才不会让你跟别人跑掉呢!你只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他眼睛红红的,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我没法让自己恨他。那双无数次抚摸过我的手在瑟瑟地颤抖,他是不是和我有同样的心情?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爱的人。
              他在倒酒,倒了一桌子。
              “……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
              我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伸手扳过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他。
              当他慢慢反应过来,想抓住我的时候,我躲开了,退到门口。
              “我没有告发你。”我看见他怔了一下,“是郑立明临死之前给校长写了信,他说过他要救我。”
              桑原直直地盯着我。
              我又说一遍:“我没有告发你,从来都没那么想过。”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会内疚吗?会后悔吗?内疚吧,后悔吧!但愿那会让他痛苦一辈子。



            (2)


              北京,从前在我眼里那么有吸引力的城市现在我却毫无留恋。也许曾经留恋的原因只是肖玉在这儿。
              我终于要离开他了,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母亲带着我到处逛,给我买衣服,买鞋,为了遮住我手腕上那条很难看的疤痕,她买了一只打网球戴的护腕给我。直觉告诉我,母亲什么都猜到了。但是她什么也没问,从不提起肖玉的名字。她只是带着我到处跑,女人买东西的时候好象从来都不会累。我木呆呆地跟着她,试衣服,试鞋子,可到底买了什么我却不知道。
              在大厦里转了半天,转得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出院以后我身体恢复很快,只是偶尔会觉得头晕。我有点想吐。
              电梯升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老四。
              他也看见我了,从目光里我看得出他什么都知道了。也许他会因为以前曾经和我勾肩搭背而感到懊恼,甚至还会觉得恶心。
              “你……没事了吧?”他看着我的手。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第一次如此超然事外地面对一切,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而我对于任何事物也都没了感觉。
              他一直没有正视我。沉默了一会儿,他出了口气:“我觉得挺不是滋味的。黑子那么干,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想如果换了我,也许会用别的方法,目的却是一样的。我们一直都认为,是真朋友就得为朋友着想,不能看着他……”
              “看着他堕落?”我知道差不多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他怔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后他就一直都是正视着我:“说实话,我不知道,也不了解。或许世道已经变了,我应该去了解,只是我还没办法接受。我想肖玉也是这样的。”
              肖玉怎么想,怎么看,现在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想他是挺喜欢你的,他真的把你当亲弟弟。这事儿太出乎他预料了,尤其是在那种情况下……”
              “你想说什么?”我可不想再提那件事。
              “肖玉他一直很苦闷,这些天他闭门不出,也不肯和我们说话。我觉得,你们该谈谈。也许你们之间有些什么误会,也许没有,不过,无论如何总有点什么该解释的吧?”
              “我不想解释。”
              “我知道,可是肖玉需要你的解释。你们总还是朋友吧?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撂在那儿吧?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想不通,只有你能帮他。”
              难道又是我的错?我让肖玉陷入那种困境,又拒绝帮助他,肖玉真有一帮好朋友,他太幸运了。
              “对不起,我是唯一帮不了他的人。”
              “为什么?事情因你而起……”老四隐隐地有些恼火。
              “你不会明白的。”
              “你可以让我明白。”从来没正经过的人一旦正经起来竟然这么固执。
              我看见远处母亲正从洗手间走出来。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跟我睡觉的那家伙,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可是我从来没喜欢过他,因为……我真正喜欢的是一个我根本得不到的人。”
              我知道他听懂了,因为他的脸色一下变了。他还坚持要我和肖玉谈谈吗?也许现在他只想拉着肖玉远远地逃开,逃得越远越好。
              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一下:“看来黑子全都对了。好吧,你有你的道理。”他向我伸出手,“还是朋友,可以吗?”
              我是不是看错了?他会伸手要和我做朋友?
              我们握了手。我不指望他是真诚的,他们都只是肖玉的朋友。老四也许只是为了显示一下他的宽容而已,他们都不可能是我真正的朋友。
              但是,毕竟有一个人愿意向我伸出手。
              
              我很理智地拒绝了老四的要求,但是我无法拒绝自己的感情。
            我想肖玉,想见他。
            整整二十三天没有看见肖玉了。有天晚上我不由自主地跑到了他的楼下,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久久地发呆。
              肖玉明明是在恨我,在医院里他那付冷冰冰的眼神告诉我,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那眼神和我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好象是冥冥中早已有神明警告过我,但是我却执迷不悟。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离飞机起飞的时刻只有不到十二小时了。也许将来我再也见不到肖玉了,这十二个小时是我最后的机会。
              夜色深沉。
              北京的夜是寂静无声的、郁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以前的无数个是如何度过的?我生日那晚的星空月色就好象还在眼前。是我不够虔诚吗?十七岁的生日,只有这一个生日是和肖玉一起度过的,唯一的一次。再也不会有了。我拨了电话。  肖玉在家,他接了。  “是我。”  他好象在那一刻窒息了一样。然后他问:“干什么?”  “我想见你。”  没有回答,我能想象出他冷漠的表情。  “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跟我妈妈去香港。也许……也许再不回来了。我想见你一面。”
              还是没有回答。
              “求你了,见一面吧,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真的想见你,让我见你一次吧,最后一次。求你了……”
              我觉得自己象是要虚脱了,我几乎是在用尽所有的生命在恳求,他不能拒绝。
            耳机里我听见他出了口气:“出来吧,地铁站门口见。”

              他比我先到了那里。
              远远的,我看见他坐在台阶上,手里的香烟闪着一点亮光。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突然长大了好多。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只是想见他,却没有想过要对他说什么。我只是呆呆地站在他面前。
              我们沉默着。沉默的空气里有很多东西,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甚至可以聆听。
              他手里的烟燃尽了,他把烟头丢掉。
              “为什么瞒着我?”
              “你不明白吗?”我不相信他会不理解我或者我这种人的苦衷。
              他停了一会儿才说:“黑子早就看出来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能看得出来。我不信,老四也不信。”
              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现在我还是不愿意相信。”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动。他那么坚定地信任我,我相信,如果我现在告诉他,那天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他肯定会相信我。如果我发誓今后重新做人,象其他正常人一样生活,他肯定会接受我。他甚至还会让我回到他身边。
              但是,我不想再欺骗他。
              “是他强迫你吗?”肖玉几乎是在诱供。
              如果我说是,他大概会杀了桑原的。
              “我和他……来往快有一年了。”谁都会明白,没人可以强迫我一年的。
              “那,是他引诱你的?”他不死心。
              “一开始是,”我想对他坦白一切,“那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我看得出他的失望:“你到现在还说这种话?你那么爱他吗?”
              郑立明也这么问过,我的答案还是一样:“不。”
              “那为什么跟他鬼混?是寻欢作乐吗?”他提高了声音。
              “你和‘小人儿’呢?还有别的女孩子,是鬼混,还是寻欢作乐?”我平静地看着他。  肖玉楞了,好象我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
              “我还以为你能理解。”他的声音小了一些。
              “我当然能理解你,可为什么你不能理解我?”
              肖玉并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不是不能理解,我只是没法想象在那样的场合知道那种事。”他开始激动,在台阶上走来走去,“你知道吗?为了你,我和黑子争过多少次?我赌咒发誓说你不是那种人,你不可能是!”
              所以黑子只有一个办法才能让他相信,只有让他亲眼目睹。但是黑子不会想到,只要我肯否认,即使亲眼所见,肖玉相信的也还是我。想到这一点,我觉得好笑,黑子总是徒劳地干预肖玉的生活,无论是对海鸣还是对我,他都不是赢家。
              “你笑什么?愚弄我你觉得很开心是吗?”肖玉火了,他逼到我跟前,“你让我在朋友面前丢了多大脸你知道吗?我他妈的就象个白痴!”
              “我从来不想愚弄你。”只有这一点我非分辩不可,“我只是不敢告诉你,我怕你讨厌我,怕你赶我走,怕……怕再也见不到你。”
              他是不是明白了?老四什么也没告诉他吗?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算了,我不想再提了。答应我以后别再干那种事,那不正常你知道吗?你还小,以后会喜欢女孩子的。”  好象他正在安慰一个病人说他会好的。  “我想我做不到。”
              太晚了,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发作起来:“那你来干什么?想让我说我原谅你、接受你这个样子?你做梦!就算我有成见,那又怎么样?你为什么非得走那条路?……就算你走那条路,至少……,至少也得找个你爱的人,不是随便跟什么人就在一起鬼混!”
            “我爱的人……”我胸口闷得发疼,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爱的人是你!”
              他象被我施了魔法似地定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我把护腕从手上扯下来,那条伤疤曲曲折折地趴在手腕上,真难看,当初我真该带一把刀,而不是随便捡块碎玻璃。
              “告诉你,我不是因为被你当场抓住了觉得丢脸才想自杀的。我很早就想那么做了,当初黑子要我离开你,从你那儿搬走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干了。我知道我根本就没希望,可是,这世上我没亲人,也没朋友,只有你。没有你我觉得活不下去……”
              他还是没有动,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活下去,所以我想见你,不是想解释什么,也不求你原谅,更不敢想让你接受我。我只是想见你,不见不行……”  他缓过一口气,转身走开两步,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然后点着。我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是不是象黑子说的,咱们俩太亲密了,我对你太好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是我错了吗?”
              “这不是谁的错,谁都没错。”
              ——错的只是上帝。桑原这么说的。
              “为什么你不能跟黑子他们一样和我做朋友、做兄弟?”
              “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多年以后也还是没有。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又开口了:“听着,我不是那种人,以后也不想做那种人。”
              “我明白。”我很早就明白。
              他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肯试着改变一下?你才十七岁!”
              我摇摇头:“不。”
              我不愿意改变。爱上肖玉是个错误,我这清楚。但是这错误又是如此美丽,爱上他的那种感觉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我并没有一丝后悔。从我明白自己爱上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我从没有害怕过。那种幸福的感觉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让我可以面对命运之神的冷酷无情。我绝不改变。
              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去过那种自欺欺人的生活,我要肖玉,不是做朋友,做兄弟。我无法再忍受他去爱别人,而自己还要强颜欢笑。我无法再去过那种双重生活,只有黑夜,没有黎明,没有希望。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那就……再见吧,我……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当然,不是那种喜欢。……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终此一生都会想你。
              “我能跟你告别吗?”听起来那不象我自己的声音。
              肖玉伸出手,我握着它。幽深的黑夜里,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我握了好久,然后,我轻轻地触到了他大衣的袖子,紧紧地抓着。
            肖玉没有动。我向他靠近,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迎上来。
            我拥抱了他。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相信他也能感觉到我的。  “谢谢你,再见。”
            我离开他,转身走了。
            我知道他还站在那儿,我在期待,只要他叫我一声,做朋友也好,做兄弟也好,做奴隶也没有关系,我会永远都守在他身边,无论作为什么。
            我在期待。
 楼主| 发表于 2009-8-30 16:2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等待黑夜   等待黎明
            叶心
            第六章    等 待 (Fin)
             
            当我伤害你的时候,我已经和你最亲近,尽管我并不知道。
            ——泰戈尔《渡口》

            第一封信

            老二:你好!
              听说你升官了,恭喜。
              军营生活真那么有趣?鬼才相信。你不是要扩军备战吧?
              告诉你件新鲜事。不许笑,不许胡说八道。
              我昨天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儿,据别人说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说实话,那小男孩让人看了怦然心动。他说不出来的特别,我从来没见过让人感觉那么美的男孩子。他并不是很漂亮,甚至也不怎么出众,可是他给人印象非常好,非常舒服,非常顺眼,非常美。不是那种象女孩儿的美,也不是大老爷们那种粗旷美,有点儿象我屋里那座牧羊神雕像,很柔和,很温暖。
              老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所以我得先向你报告一下,免得你大惊小怪,别听他放屁!
              就这些,闲了再聊。
             
              上次写的信我还没寄呢,因为自己看了一遍,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我以为别人并不会象我猜想的那样神经过敏。没几天我就把那事忘了,看起来老四他们比我记性好。
              我也没说什么,就是说那孩子让我感觉很青春,很温暖。我忘了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肯定没那孩子那么好。“小人儿”告诉我他叫小叶,名字很美是不是?很象他本人。
              小叶是被他父亲暴打了一顿住了医院的,“小人儿”说是脾破裂。我真没法想象哪个当父亲的能下得了这么狠的手。那孩子很沉默,很忧郁,也很善良。他的一个同学说他是天底下最美好的男孩子。听了这话我才决定非看看这孩子到底什么样。我没失望。他要是我儿子,我会拿他当宝贝,他要是我弟弟,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我很想自己能保护他,就这么简单。我接触过他的眼神,敏感而且脆弱。在我看来,如此有吸引力的男孩子却如此缺乏自信,实在是很少见。我想是长期被父亲压抑的结果。那父亲是个酒鬼吧?我猜想他遇到过很多不如意的事,真想能帮上忙。
              小叶的同学说他是个心里有爱的人,我很想看看他怎么去爱别人。
              本来我已经当那件事过去了,你的来信又让我想起了他,还想了很多。
              有什么办法让他变成我弟弟吗?不是开玩笑,我对那孩子就是那种感觉。
              你说的很对,我并不爱“小人儿”,她只是我路过的一个风景。现在我已经开始厌倦了,她是个很世俗的女孩儿,对我曾经有过吸引力,但是很肤浅。我爱的是海鸣那样有深刻内涵的女人。黑子从来都对海鸣不以为然,他说我只是因为得不到她所以才会迷恋她。
              海鸣有种超凡的气质,令人崇拜。那个叫小叶的男孩子也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我还说不清是什么。
              但愿小叶早点儿离家出走。我总觉得在他身旁潜伏着某种危险,或许这孩子自己就是一种危险。
              闲了再聊。
             

            第二封信

            老二:你好!
              我准知道老四会象个长舌妇似的搬弄是非。
              没错,我承认这半年来我接长不短地往“金狮”酒吧跑并不是因为那儿的啤酒不要钱,我是去等小叶,等他离家出走,就象等着果子熟了掉进我怀里,或者象老四说的等着兔子自己在树上撞死。
              小叶在酒吧干了五天就被我逮着了。我把他诳回家了,然后把书房租给他。小孩儿疑神疑鬼地跟我回来,始终也没弄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干。我不会告诉他的,我喜欢看他那付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很可笑,也很可爱。
              我要让他成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不管别人怎么说。
             


            第三封信

            老二:你不好。
              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听老四胡说八道?
              小叶什么也没干。我带他去见了咱们那帮哥们儿,他挺老实的,老四有点儿存心欺负他,瞎开玩笑。小孩儿挺单纯的,好几次都弄得满脸通红。人家还未成年呢,你也知道咱们那帮人嘴上没把门的。
              黑子说小叶不合群,那倒是真的。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跟什么同学、朋友来往过。他很孤独,很寂寞。所以我才带他去见黑子他们。我是想把他拉进这个圈子,但是看起来不成功,他太小了,差咱们六、七岁,还什么也不懂呢,象张白纸。我还真怕教坏了他。现在我在家连三级片都不敢看,而且那小孩对咱那帮人有点发怵,坐在那儿浑身上下不自在。尤其是怕黑子,几乎都不敢看他。黑子那人你也知道,眼睛跟刀子似的,有事没事让他那么一瞪也一付作贼心虚的样子。黑子竟然说那孩子不简单,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不是见鬼了?小叶才十七岁,一个小男孩儿,他能干什么?杀人放火?
              你要是看见小叶你就会知道,他就是个挺好,挺单纯,挺可爱的高中生。有点忧郁,我要是有那样的老爸我也忧郁。
              我知道黑子从来没错过,可他毕竟不是神,我不相信自己会看不透一个小男孩儿。如果说海鸣的事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可以承认。但是我总不至于被友情冲昏头脑吧?
              如果我从小被父亲虐待,唯一的好朋友跳楼自杀,而且知道一个自己很熟悉,甚至是很喜欢的女孩子被人砍了头,我会是什么样子,你能想象吗?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小叶开朗起来,我觉得他开始依赖我了,精神上依赖。我觉得责任重大。
              见过他你就会明白,他真的很可爱。
             


            第四封信

            老二:你好!
              我真的变了吗?是不是因为我在信里不再三山五岳地胡扯了?其实我只是觉得在小叶的问题上我不想开玩笑,我很认真的。
              上星期四是他生日。我从他的身份证上看到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买了个生日蛋糕,还有蜡烛,很土是不是?我并没有特别在意那个日子,只不过意思一下而已,但是结果很让我意外。
              我以为小叶会笑,因为那是三岁小孩子的庆祝方式。他十七岁了。可是他没笑,他哭了。我没法相信十七年来从没有为他过生日,从没有人送他礼物。我自己的生日,小时候在家里过,大了都是哥们儿一起过,都很热闹。我也看惯了现在的中学生下馆子、凑份子送礼物,我没遇到过一个从来不过生日的小孩儿。我很震憾。十七年来他过的是什么生活?
              我去过他家,只是想看看他那个让我想象不出来的父亲,不过我没见着。他家有个邻居叫二猛,跟我聊了一会儿。他很谨慎地不提叶家的事,只是说很高兴知道小叶有了落脚之地,而且看起来也遇上了好人。他说小叶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看,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是不是?不过他也说小叶不开朗,总象是有什么心事。
              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侧面,小叶也会有我不了解的地方。但是我还是认为小叶是个不设防的人,他没有和人打交道的能力。我是不是该锻炼他一下?
              我不太想和黑子、老四他们谈这些,黑子对小叶成见很深,几乎不可理喻。他固执地认为小叶不是我想的那么好,而且他隐瞒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我觉得即使是那样,那也没什么。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我不相信他会做什么坏事。可黑子说小叶是个危险,他一向喜欢危言耸听。老四倒是也说这孩子蛮不错的,可他从来都不正经。
              你快回来探亲了吧?见见小叶怎么样?说说你的看法。
              等着你。
             

            第五封信

            老二:你好。
              等你的信让我渡日如年。可是你真让我失望,你好象什么也没说。我只希望你告诉我对小叶有什么观感,你不用那么谨慎的。小叶是我朋友,又不是我未婚妻,我也没让你决定什么,只是随便说说怕什么?
              为什么你说小叶复杂?他只有十七岁,一个高中生而已,他并没有什么城府,只是很怕跟人接触,不知道如何跟人相处,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昨天小叶收到一封信,是他那个自杀的朋友留给他的遗书。我很难想象唯一的朋友自杀对他会有什么影响,我觉得他一直这么忧郁跟他朋友很有关系。郑立明是个在不正常的状态下长大的孩子,情绪很灰,对人生态度很消极,这对小叶不会有正面的影响,而他还是小叶唯一的朋友。
              小叶看了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开解他,可能干脆让他哭出来反而更好。以前提起郑立明的事他都是控制着自己,尽量回避那件事,他一直都很压抑。
              小叶可能是做过什么事,这我想象不出来。但是郑立明自杀前对他很失望,虽然不能说那是导致自杀的原因之一,但是足以让一个人失望,他干了什么?
              我不想问小叶,他肯定在懊悔,不论他做的是什么事。
              从他生日那天我就觉得自己对他不够好,我只是把他带回家,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地,然后就不管了。从他来住以后,我没洗过衣服,没收拾过屋子,没擦过地,也几乎没做过饭。他象个小奴隶似的在报恩,他还没把我当朋友。
              刚才我回家,看见小叶一个人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心里有种负疚的感觉。为什么我不能让生活在我身边的人快乐起来?我是不是也不能让海鸣快乐?所以她才始终都不肯完全属于我。小叶一直都在看我的脸色,我高兴的时候他也显得很轻松,我烦闷起来他就躲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不出声,怎么才能让他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呢?
              我跟他说了海鸣的事,他还太小,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很快想到也许我会追到海南去,他要我带他一起走。我不会去海南,如果去,我也真的会带上他。在心里,他已经是我弟弟了。
              如果不是二猛提起过小叶在学校因为打架差点受处分,我还真会吓一跳。昨天他肯定是跟人打架了,不过看上去他没吃亏,对这事也不在意。他到底是个男孩子,还是个足球队员。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不过我决定不问,如果他信任我,自己会告诉我,而我显然还没能赢得他的信任。
              还有,他交女朋友了,十七岁听上去小了点儿,可小叶绝对该交女朋友了。那女孩子是他高中同学,很开朗,满不错的,但愿她能把小叶也感染得开朗起来,友情不能做到的事爱情应该可以做到。希望她不会伤害小叶,爱情总是伴随很多伤害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小叶不太积极,他好象并不特别喜欢那个女孩子。
              我有点嫉妒,也有点失落,想到以后会经常在回家的时候看不到他,心里还挺不是滋味。我会被他排除在生活之外吗?他会不再依赖我吗?我不希望他长大。
              海鸣可能真的会和我分手,因为我要她选择,或者跟我一刀两断,或者离开她的大款丈夫嫁给我。我从来没有自信能赢他,但是从不放弃希望。海鸣当初肯投入我的怀抱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但她并没有放弃她老公或者说放弃她现有的优裕生活的打算。我只是她的“黑市情人”,不能见光。黑子说她只是利用我排遣寂寞,不过我能感觉到她的爱我的,只是不如爱金钱那么深。
              其实,我心里还没做好娶她的准备,充其量不过是幻想过一个浪漫的婚礼。如果她真的嫁给我,会不会象很多人那样变得很平庸,很没激情?还有如果她嫁给我,小叶怎么安顿?我想海鸣不会高兴家里住个外人的。有好多问题,好多没想过的事,但是海鸣还是我的最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去争取她。
              如果海鸣真的和我分手会怎么样,我不敢想象,她是我梦想的女人,也许是我这一生唯一深爱过的女人,上帝保佑让我拥有她吧!
             
            老二:
              我完蛋了,我干了件大蠢事。
              海鸣从来不到我这儿来,昨天是唯一的一次。你能想象我有多高兴吗?我高兴得忘乎所以,连小叶开门也没听见。你明白怎么回事了吧?我真是窝头翻个儿——现大眼了。
              小叶可能一直就呆在花园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冰凉。他有点反应过度,我觉得现在的中学生对这种事不会太大惊小怪的,虽然我很注意不腐蚀他,也没发现他对那类事有多少好奇心,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生气,好象那是什么罪过似的。
              想一想他生气也有道理,我是应该想周全一点,不让他遇上这种事。他大概以为我在自己家里为所欲为,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主观上我要和他做朋友,客观上却没有尊重他。记得你是咱们那帮人里最早交女朋友的,当时我们嫉妒极了。既是嫉妒你最受女孩子青睐,也是嫉妒那个女孩儿独自拥有了你,好象把你从我们当中抢走了似的。当时我们说的那些损话现在听起来酸得倒牙。我想那时候我们也有被伤害和背叛的感觉。
              我说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最先伤害他的却是我,我是个该死的笨蛋。
              如果海鸣真的肯嫁给我,我拿小叶怎么办?我带他回来是不是个错误?他过生日那天我还想过,以后每年我都会给他过生日。可没想到会遇上今天这样的问题。难道真的得在他和海鸣之间选择一个?这不是很荒唐?我当然会选择海鸣,但是如果因此就得伤害小叶,我一辈子都不会安乐。我记得当年过了很久我们才肯接纳你的女朋友。小叶能接纳海鸣,这也许不是问题,但是海鸣肯定不会允许小叶住在家里。赶他走我也做不到,小叶很敏感,他会自己离开的。但是那样我就失去他了,肯定的。我不想失去他,真的不想。
              我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上封信还没寄呢,这下准超重了。
             


            第六封信

            老二:你好。
              信收到了。我想黑子肯定跟你说了不少,你不会也那么认为吧?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相当了解。你相信我不是那种人吧?你认为小叶是吗?你见过他了,你认为他是吗?你认为我们太亲密了,很危险吗?
              黑子简直是疯了,他非得这么危言耸听来让别人注意他吗?他说过海鸣很多刻薄的话,我都没说什么,因为那伤害不到海鸣,也没法改变我和海鸣之间的任何事。可是小叶不同,他太敏感,也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没有自信。如果他知道有人竟然用这种眼光看他,他会怎么想?这人还是我的朋友!
              小叶是比一般男孩子脆弱一些,也沉静一些,但是他并不缺乏男子气概,他只是内向,不善于和人交往,不善于表达自己,而且这并不是他的错。有谁真正关心过他吗?他身边的人都在压抑他,他从来都不快乐,何况他只有十七岁,什么也还不能确定呢。他甚至可能没和女孩子说过几句话,他也没有不喜欢女孩子,就算他还没有特别喜欢哪一个。但是他还小,往后总会遇上让心动的女孩子,也说不定那个死去的“校花”就是他心中所爱,只是因为那女孩子也被他的朋友所爱,因此他从来不说出来。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下这种结论也太残酷了吧?他还没开始生活,就认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真是岂有此理。
              我知道自己很急燥,我是差点儿翻脸,如果黑子跟我不是哥们儿,我肯定翻脸。他从来都没恶意,这我了解。我说是不是他有这种经验所以才会那样看小叶,我看出他很不高兴。他该知道我也很不高兴,小叶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别人污蔑他,而且那么说也是在污蔑我,对不对?
              你怎么看?站在哪一边?我对你说的比对黑子老四说的多得多,而且我一向认为你比较冷静、客观,也比较宽容大度,告诉我你的看法。
             


            第七封信

            老二:
              我总算能提笔写信了。告诉你,天塌了。
              我一点儿也没夸张,海鸣跟着老公走了,甚至没跟我见面告别,只在录音电话里说了声对不起,走得真潇洒,真轻松。
              小叶也走了,是我在情绪最不好的时候对他发了火,结果他当天就走了,什么也没带走,除了我送他的生日礼物。留了张条子:对不起,我走了,保重。走得也真干净!
              我不该冲他发火。我怪他在家里却不接海鸣的电话,那根本没道理,他从来不接我的电话,都是让我自己听录音。我的电话反正他接了也是白接。海鸣根本不想跟我告别,我只是幻想着她会在机场给我留一个机会,等着我在最后一刻把她留下来,象电影里那样。也知道那是扯淡,我只是受不了那个打击,只想怪罪什么人让自己心里痛快一点。
              我没想到小叶会走,我以为他会理解我只是一时冲动,以为最能安慰我的就是他。黑子和老四早就断定海鸣不会留下来,我不想在他们那里求得安慰,他们,还有你,从来没对这段感情给过任何肯定和鼓励,虽然你们都说海鸣很美,却都不认为她值得我迷恋。但是小叶没有成见,因为他还小,所以他从不说那个女人配不上我之类的话。我还以为他会做一桌子好菜等着我,可等着我的是间空屋子。
              失去海鸣我不是没有想到过,只不过事到临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她是我爱了几年的女人,在逼她选择的时候我就失去她了,我只是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或者说是幻想。我知道自己太天真,太幼稚,象你们说的那样。
              我没有预想过小叶走了会对我有什么影响,我不知道自己会心痛。现在我说不清这心痛到底是为了谁,是海鸣还是小叶?如果都有各占多少比例?我那样骂他真是疯了,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怎么会那样骂他?
              这两天我一直不太清醒,现在看着这套空房子我真想大哭一场。我一下失去了两样很宝贵的东西,但是我想其中一样我可以找回来。
              再一次听电话录音,我才发现黑子找过小叶,说要跟他谈谈。黑子一定是告诉他,大家都希望他离我远点儿,也许他什么也不说小叶就能明白,所以小叶才走了。
              也许小叶并不是我骂走的,这么想我甚至有点高兴。如果那样,小叶肯定会跟我回来的,只是我没想好怎么解释黑子说过的那些。
              如果黑子真对小叶说了什么,那他还会跟我回来吗?他会不会从此躲着我了?黑子如果什么都说了,小叶会吓坏的,他以后会怎么看自己呢?他本来就不自信。
              要是因为黑子的话使小叶在以后的生活里真的遇到什么障碍,我会恨黑子的,尽管他是我的朋友。
              我不可能留住海鸣,但是可以追回小叶。
              还没收到你的信,不知道你究竟对小叶怎么看。但是我想那无关紧要了,我信任他,他是我心里最好的男孩子,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我已经失去了海鸣,不能再失去小叶,他对我很重要。
             


            第八封信

            老二:你好。
              你的信早收到了。
              我把小叶找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他离开,谁说什么也没用了。
              小叶没提黑子找过他的事,我也没提,反正黑子没有成功,他说的话并没有阻止小叶跟我回来。我想小叶一直都在等我去找他,大概他不能确定黑子是否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意。我不在意,这让他相当高兴。
              你说的对,我喜欢小叶,比对任何人都喜欢。但是你放心,我当他是亲弟弟,绝对不会有别的意思,你不相信我吗?
              小叶不是黑子说的那样。他之所以会依赖我,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对他好,没有别人可以让他依赖,因为我在充当他的保护人。这和性取向完全无关,只是一种心理状态而已,况且这只是一个过渡阶段。
              你是有弟弟的,你没象我喜欢小叶那样喜欢过你弟弟吗?我知道你弟弟顽劣得很,但是你还是喜欢他对不对?小叶让我有种心疼的感觉,他没我幸运,父母离婚对他是个灾难,对我并不是。很多年了,我已经快记不得我死去的小弟弟了,可是最近我总是在想,如果他活着,会不会也象小叶这么忧郁,这么苦闷。
              小叶也有快乐的时候。国庆前夜我们在楼顶上看焰火,他高兴得忘乎所以,说他从小就喜欢放炮仗、放烟花,可是市区禁放,让他觉得很失落。我想天空中花彩绽放的时候,他的心也在绽放。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就好象轻风吹走了一天的云彩,晴朗、明亮。看到这样的笑容,自己也豁然开朗。平时他有点压抑,我觉得他太内向,很少向别人倾吐什么,是怕人笑话吧?
              小叶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从来也不会用言语来安慰我,但是他的关怀仍然令我感动。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让我开心,就象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他快乐。不过我知道他关心我,这就足够了。他是不是也知道我同样关心他?
             


            第九封信

            老二:你好。
              小叶的母亲回来了。一走十几年,今天珠光宝气,神采奕奕地衣锦还乡。
              我看见了那位阔太太,年轻得很,温柔、美丽,仪态万方。小叶不愧是她的儿子,我想他不仅继承了美和柔情,也继承了敏感和脆弱。
              小叶应该会跟母亲移居香港,他会有很好的生活。
              人与人的缘份好象大多很浅。
              我要为小叶画张像。
             


            第十封信

            老二:你好。
              你是奉黑子他们的旨意在做我的启蒙牧师吧?
              多谢你的苦口婆心,我知道都是为我好,只是迷途的羔羊有的时候很固执。
              小叶确实和女朋友分手了,可这能说明什么?咱们哥儿几个除了黑子谁没跟女朋友分过手?小叶确实告诉我,他不打算跟母亲到香港去,他不喜欢寄人篱下,不喜欢闯进一个陌生的家庭。这有什么奇怪的?换了是我也不会去,事实上我父母各自新组的家庭都很好,但是哪一个我也不想呆。因为那里没有我的位置。就象歌里唱的“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一个,好象是多余的。”小叶那么敏感的孩子,一定比我更在意。
              当然,在心里我希望他是为我留下来的,有时候自己想象一下小叶走了会怎么样,总是会感到非常寂寞。海鸣的事我还没适应,老四接二连三地往我怀里塞女孩子让我烦透了。我现在没有任何兴致,只想跟小叶呆在家里,吃他做的好菜,听他唱歌。他是根救命稻草。
              我没爱上他,对男孩子我没有那方面的兴趣,我爱的是海鸣。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可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第十一封信

            老二:你好。
              唱片公司的事是黑子告诉你的吧?
              我承认黑子想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法,他只是想把我和小叶拆散,真是用心良苦。不仅用心,而且用钱。
              我没想到小叶不肯签约。本来都谈好了,可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说受不了那个唱片公司代表盛气凌人的架式。黑子坚持说那只是个借口而已。无论如何,反正小叶没签约,黑子没得逞,我高兴死了。
              我发誓我没有说过劝小叶留下来的话,一句也没有,一点儿那个意思也没有。我知道小叶有这样的机会不容易,他是个单纯而且正直的孩子,绝对不会向别人谄媚讨好,或者把自己的女朋友往别人怀里送。很多歌手这么干,我司空见惯了,小叶可没这方面的知识,有一次他象看见堆狗屎似的说,干这种事,死了算了。
              小叶喜欢唱歌,但是不会因此不顾一切,他才不会容忍别人唤狗一样地对待他呢,黑子怎么不明白?
              小叶是有位体育老师,叫桑原,那家伙我们都见过,没半点不正常。一身疙瘩肉,结实极了。他很关心小叶,问过他的情况,找他和以前的队友们聚会。我不知道黑子说他和小叶有暧昧关系到底根据什么,小叶压根没把那人放在心里,他对我把电话号码给了桑原还挺不高兴,他说过不想和过去的生活发生什么联系。他会和桑原有什么关系?简直是异想天开。而且因为小叶不肯签约就认定他是那种人,这是什么逻辑?太可笑了。
              你为什么说保持沉默?比起黑子,我更信服你,因为你比较有人情味,黑子偏执得可怕,连老四也认为他有点过分。我已经不指望你站在我这边了,你跟黑子的想法大概差不多吧?
              等着看吧,事实会证明黑子错了。
              圣诞节就要到了,小叶说要和桑原还有过去的队友们一起过平安夜,很遗憾,不过没办法。
              圣诞快乐!
             


            第十二封信

            老二:你好。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写起,这一个多月我象疯了一样,现在也还是一团糟。
              平安夜是个噩梦。
              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一直在放电影,电影里无数次重复过这样的镜头:地毯上的外衣、牛仔裤、毛衣、内衣、内裤……然后是床上的裸体。
              你知道吗?小叶的裸体很漂亮,很匀称,不象个十七岁的小男孩儿,倒象个成熟的大人。我们去游泳的时候,总有很多女人看他,我都嫉妒了。可那时候我只想把那个漂亮的裸体撕碎。
              不!我应该撕碎黑子,撕碎自己,我们把小叶杀死了。
              小叶到底骗了我多久?那些谎话是他自己编的还是桑原那个混蛋帮他想出来的?要不是黑子抱住我,我真正撕碎的肯定是那个衣冠禽兽。
              小叶什么时候和那个畜牲混上的?是被强迫的吗?那畜牲干得出来的。
              黑子是对的,为什么他总是对的?他说海鸣不会嫁给我,说小叶是同性恋,他都说对了,他是魔鬼,也是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小叶会自杀。我该知道,可我象个傻瓜似地坐在家里发呆,我在等他回来向我解释,我会揍扁他的,我快气疯了。
              小叶想必是早有这种准备,一旦被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就自杀。是郑立明影响了他吧?他把生命悬于一线,只等着我轻轻一碰。我怎么没想到呢?小叶有一次很莫名其妙地问我,他死了我会不会哭?而且前一阵子他就一直显得很奇怪。
              黑子一定是威胁过他,叫他离开我,一定是说否则就揭穿他的秘密。小叶不受威胁,黑子并不了解他。大概那个时候小叶就有了必死的决心。可是那个混帐东西值得小叶用性命去陪葬吗?小叶那么爱他吗?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肯离开他?小叶满可以不再和他鬼混,黑子就抓不住什么把柄了,反正他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
              小叶不必自杀的,这个笨蛋!我顶多也就是会揍他一顿。他会变好的,我会帮他过正常的生活。可他就那么简单地放弃了。
              我去医院看过小叶,那时候他还没醒。床上那个差不多可以叫尸体。小叶脸上没有血色,可竟然有那种我很熟悉的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对他母亲说什么,她也什么都没问我,好象根本没看见我。只是在哭。听到小叶脱离危险后我再没去医院,我受不了。可是老四后来对我说小叶拔掉了输液针头,他铁了心不想活下去了。
              我不敢走近小叶,我想自己随时都会崩溃。我问他是不是想让我内疚一辈子,为了不让我内疚,也许他会活下去。看起来我好象是成功了。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理顺自己的思绪,但是我一直都没办法冷静、理智地想事情。
              小叶怎么会是那个样子?他怎么可以干那种事?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会复杂到我不能理解的地步,是我太幼稚了?我象个白痴,发誓赌咒说他不可能是那种人。我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听黑子的话?是不是因为妒忌他的洞察力,所以存心要让他出错?可我总是失败。
              记得很早以前咱们在一起说起过同性恋的话题,那时候我好象很开明的,我认为可以容忍身边的朋友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可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宽容。一想到小叶在桑原床上的那付样子我就气得发疯,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面,一辈子都会生气。他要真是我弟弟,我会想起来就揍他一顿。当然我首先会宰了桑原那个畜牲。
              我去找桑原了。上帝保佑,我还能控制自己,可那个人已经快醉死了。他根本不认得我,抱着我的腿说他爱我,他一定以为我是小叶。他快跟死人没两样了。那付样子真让人恶心,我碰都懒得碰他一下。
              我也恨黑子,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珠珠当然不会爱他,他怎么可以对朋友做出这样的事?是为了证明他一贯正确?还是真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对同性恋者深恶痛绝?他口口声声说要救我,难道这样就可以牺牲一个人的性命?他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如果小叶真的死了,我会杀了他也说不定。他有什么权力揭穿别人的隐私?又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生活?自以为是的家伙!
              小叶出院了。那天我和老四在街上看见了他,一身名牌,还真帅,手腕上戴了只打网球的护腕,想必是用它来遮伤口的,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
              老四居然让我跟他谈谈,真可笑,我跟他说什么?老四自告奋勇地去碰了一鼻子灰,他不肯告诉我小叶和他说了些什么。我想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小叶只会恨我。
             


            第十三封信

            老二:
              小叶走了。他说他爱我,说他自杀是因为爱我无望。
            抱歉,我写不下去,等我平静下来吧。

              我猜到小叶会跟他母亲去香港,发生这么多事,他不会想留在这里的。
              走的前一天,他约我见面。不,是求我和他见面,电话里听上去他绝望透了。
              我不想和他见面,因为我确定不了自己会怎么样,是揍他一顿,还是请他原谅我的鲁莽?我没想这样伤害他。或者我能装得若无其事,祝他一路顺风?
              看见小叶的时候,我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我只想回到从前,宁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什么也不知道,随便他跟什么人鬼混去。他是什么人我都无所谓,只要他回来。
              小叶很坦诚,他没有说桑原强迫他,如果他那样说了我会原谅他的。但是他根本不愿意改变,十七岁的孩子已经有那么坚决的意志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不能不让我吃惊,也让我有几分敬佩。
              他并不爱桑原,跟那家伙在一起也不是鬼混,他只是爱我无望,在糟塌自己。
              他爱我无望,所以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应该感到意外,可是我好象早知道会是这样。黑子又对了,他说过我和小叶太亲密了会出事的,那时候我嗤之以鼻,现在事实证明我是个白痴。
              小叶从没当我是朋友,他是怀着那么一种感情和我朝夕相处的。
              知道这些我反而平静了,我想我可以解释很多我从前没能理解的事,也可以接受他离开我的现实了。
              我们告别了,像朋友一样告别了。
              我不知道失去他会让我这么难受,我从没这么后悔,可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想念他。
             


            第十四封信

            老二:你好。
              抱歉那么久没给你写信,我很忙,是真的很忙。
              我好象从来也没有这么投入地工作,我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有潜力,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和黑子一样成功。
              我寄给你的信还在不在?如果还在,麻烦你一起给我寄回来,用挂号。从我提到小叶的那一封开始,大概有十几封吧。
              我现在有点迷糊,记不清最开始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了。
              我想要个答案,半年以来我常常夜里失眠,很多问题我都想不通,我总是在想以前的事。
              你和黑子都说我这个人很固执,也许是。我听不进去别人的话,现在我想再听听自己的话,希望我自己能说服自己,找到一个让我不再失眠的答案。
             


            第十五封信

            老二:你好。
              谢谢你。
              哥们儿之间好象从来用不着说个谢字,可是这次我从内心里感谢你。我一向都把黑子当大哥,把老四当小弟,可是在感情上,我始终都觉得自己和你最接近。
              别害怕,我没爱上你。
              有谁说得清友情和爱情的界线吗?反正我现在说不清。我和小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越过了那条界线,更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回事,只不过我自己迟钝而且自以为是,我是个标准的白痴。
              这半年来我想了很多。
              小叶就象片叶子似的飘进了我的生活,我得承认,是我自己把他捡起来,而且打算收藏起来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强烈地吸引了我,如果他是女孩子,那也可以叫一见钟情。我真的立刻就喜欢他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子。可当时我不知道那不只是喜欢。他很沉默,很忧郁,而且,他也很美。不是漂亮,是美,那是不同两个概念,我想你会明白。他有点儿象我家里那座牧羊神的雕像,记得以前我就很惊异希腊人可以把男人塑造得那么美,我还说过那种美足以让我爱上他们。可能黑子就是因为我的那句话,才对小叶如临大敌,他早知道我有那种倾向,我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
              小叶是个很特殊的男孩子,他跟别人不同。我告诉过你他的家庭,他的朋友,命运对他很冷酷,我知道他渴望温暖,我喜欢他,也同情他,从没想过他可能会是那种人,即使黑子他们那样提醒我,我也从来不肯相信。我从没问过为什么在我心里世上最好的男孩子会那么孤独,那么不合群,我以为别人不会欣赏,也很得意只有我这么欣赏他。这观念还是他传授给我的,他问过我为什么希望所有人都欣赏海鸣,为什么不高兴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她?
              小叶并不缺乏男子气概,我也从没把他当成女孩子,只是我们之间和其他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相处的确有所不同,这一点当时我没感觉到。女人气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小叶只是不够粗旷而已,我一向也不欣赏那种粗旷,我喜欢深沉、有内在力量的男人,格里高利·派克那种。所以我没觉得小叶有什么不对劲,他是比一般人脆弱一些,不过那只是我那么想象,事实上他很坚强,很有勇气。
              小叶还是我心里最好的男孩子,我从来都不恨他,也不讨厌他,尽管那天晚上的事至今我都觉得受不了,但是那有别的原因。我只是受不了他瞒着我,如果他早点告诉我,至少我不会那么生气,至少用不着在那种场合下揭穿他,他也不至于去自杀。
              小叶根本不在乎生命,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郑立明的影响,或许他骨子里就有一种亡命徒性格。这世上没有他留恋的东西,这我早有感觉,他让我觉得心痛。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让他改变想法,只有不断地给他温暖,我想不到这么做的结果竟是让自己成了他唯一的留恋。他第一次搬走的时候就有过死的念头,我不知道黑子当初对他说了什么,反正他肯定是听了黑子的,所以才离开我。当初我也该听黑子的,可是我太固执,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跟男孩子拥抱过吗?不是嘻嘻哈哈的勾肩搭背,是真正的拥抱,心贴心的那种。和拥抱女人不同,你能听见他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的力量。知道我那时候的感觉吗?我希望时间停顿。
              你研究过心理学,你是不是认为那种因素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不然为什么黑子他们会认为我有被拉下水的可能?不过有一点谁也没想到,一开始我其实已经爱上小叶了,没人会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一直到他离我而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爱着他。
              初次相见那个情景好象是个美丽的梦幻,这半年来我不断地回想起那次相见。他就是那个时候走进我心里的。我也想到就是在那以后我和“小人儿”分了手。她是个挺有魅力的女孩儿,可是我突然对他没了兴趣,当时我以为仍然是因为海鸣的缘故。后来我经常去“金狮”酒吧,等着果子熟透了自己掉进我怀里,我真的等到了。
              小叶从没引诱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想维护他。他是个好孩子,如果他真的引诱我,说不定我早就下水了。正因为他的克制才使我粗心大意地在黑子他们面前赌咒发誓说他不是那种人,我一心以为自己只当他是亲弟弟一样,他也只当我是亲哥哥,虽然他在我心里的份量之重超过了任何人。
              记得小叶总是喜欢唱那首《想说爱你不容易》,我现在才了解,小叶为什么会去找那个叫桑原的家伙。他太压抑了,因为决心不拉我下水,所以他在我身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换了我,会疯的。当初我就是因为得不到海鸣,心理无法平衡才不断地和别的女孩子约会,明知没有结果。
              有天夜里睡不着,偶尔又想起那天晚上看见小叶在那家伙床上的情形,我一直难以忍受那个场面。可那天夜里我突然觉得很兴奋,而后就不断地想起小叶,想起他就兴奋。我才明白自己难以忍受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变态,除了小叶以外,我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在小叶走了以后,我也没有和其他男人尝试一下那种生活的欲望,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小叶都是唯一吸引我的男人。可悲的是我在失去他之后才知道。
              小叶还在这儿的时候,老四曾经开玩笑地问过我,是不是也想品尝一下另一种滋味,当时我说,如果我想,我会到马路上随便抓一个男孩子,但绝不找小叶,他在我心里是神圣的。而现在,没有他,那种生活对我毫无意义。好象是你说过,有一种谬论,当林黛玉活着的时候,贾宝玉是个大情人,喜欢所有的女孩子,林妹妹一死,所有的女人也就都没了意义。那并不是谬论,是真的。
              小叶曾经很喜欢一首歌,《我和我追逐的梦》,可他从来不唱,也许他是怕唱了会成为谶语。尽管他没唱,我和他还是擦肩而过了。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能把握,失去以后才想起珍惜。
              你不用自责,那没道理。这件事是我一手弄糟了的,其他人都没责任。谁也不会想到小叶会做出那样的事,连一向喜欢主宰别人的黑子也没料到小叶会出乎他预料。小叶赢了,只是代价太沉重了,他终于让黑子低下了不可一世的头,我们谁也没做到,虽然我一直想做到,我知道你和老四也想。
              黑子道歉了。
              我本来是恨他的 但是毕竟咱们是“发小儿”,他一直都关心我们,虽然方式让人难以接受。以前我们不都是因为他出于好意而原谅他的专横吗?这次我还是会原谅他。当然,如果小叶真的死了,那就不同了。
              我对黑子和老四坦白了一切。
              我不后悔,也不感到羞愧,如果小叶在这儿,我会和他同路,不惜一切代价。
              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没能留住海鸣,又错过了小叶,也许这一生都难以弥补,如果上帝原谅我的愚蠢,还能再给我机会,我不会放弃的。
              我对小叶说过,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朋友。现在我没有爱情了,哪一种都没有了。友情,我还能有吗?
            现在我等待你们的审判。

            END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单行道-

GMT+8, 2025-5-5 15:59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