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繁华过后 于 2009-8-31 03:26 编辑
下:
XXV
于枫迷迷糊糊的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克林放在屋里的钢琴,前一天晚上两人急切,克林连琴盖都忘了合上就跟于枫相拥着上了床。早晨的光透过百叶窗一道一道的划在琴键上,黑白交错,光影斑驳。于枫看了一会儿,听到克林在旁边问,“你醒了吧?”于枫一边坐起来一边转身,从地上捡起衣服摸出烟来,对克林示意了一下。
克林摇头,只抬起身子指了指床头的烟灰缸,然后继续躺下,半眯着眼看于枫点燃了烟。于枫轻轻吐了口烟,不言不语,克林在一边懒洋洋的问,“今天什么安排?”于枫耸肩,“没安排,新买了琴,打算趁有假重新捡起来。”
克林很兴奋,“把你的琴拿来,我们一起练。我一直喜欢弗兰克的小提琴奏鸣曲,就是从来没找到过人合。”于枫愣了一下,弹弹手中的烟,“你找个专业的人合比较好一点儿吧,我很久不拉了,而且从来都是业余的。”
克林坚持,“我不过找人合着玩儿,又不是要演出,当然要找合拍的人了。”一边说着一边半支起身子把手抚上于枫的胸膛。于枫顺手把烟放下,回转过身子一边漫不经心的说“好啊,过阵子吧,现在恐怕不行。”,一边把克林放躺下去跟他纠缠起来。
两人汗水淋漓的停下,又懒洋洋的躺了一阵。克林最先爬起来,“饿了,还是起吧,”,一边在身上围了条浴巾去洗澡。于枫看着克林走进浴室,站起来把地上的衣服一一捡起来穿上。
方才放在烟灰缸边的烟已经燃成灰烬,只剩了一点点烟蒂,跌落在烟灰里,袅袅的冒着烟,如逝去的光阴,不死的缠绵。
等克林水淋淋的走出来,于枫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钢琴旁边,轻轻的一个一个敲着琴键。高音破碎的叮叮咚咚。他听到响动转过头,看见克林出来,收起手说,“正等你呢,我先回去了。”
克林欲言又止,于枫抿了抿嘴,“我在琴谱上写了我的号码,你没事儿找我来。”说完挥挥手出去了。克林待于枫出门才看到,琴盖上的谱子边角,于枫用铅笔潦草的写了两个号码。克林捏住谱子,悄没声息的笑起来。
下午于枫正跟恰空斗着,电话响起来。于枫接起来一听,克林问,要不要一起出去转转,于枫看看外面,“天还没黑呢。”克林大笑,“你又不是吸血鬼,还要等天黑才能出门不成。”于枫无奈,只好问克林在哪儿,克林说早在楼下了,但是不知道于枫的房门号,只好打电话。
于枫披了外套下来,果然见到克林抱着肩靠在车身上等。下午的阳光金灿灿的,柔和的在克林身上罩了圈朦胧的轮廓,他碧绿的眼睛,在日光下愈加温暖幽深。
仿佛两人的初会,依然是湾区温凉的夏日午后,依然有光晕中脉脉含情的克林,也依然,有清风,有树影,有心事沉浮。
这一次,会不会,能不能,把一切做对?
克林问你来这么久都去了什么地方,于枫一边坐进车里一边想,金门桥当然是去了,还有那什么艺术宫啊,花街啊,渔人码头啊,都去得差不多了。克林发动车子的间隙又问,“那红木森林公园去过吗?”于枫仔细想想,“好像连听都没听过。”两人于是一路穿过穿越三藩,说是先看看街景,再去红木森林。
正是假日,街上路上车流如潮,市中心里数步一个红绿灯,车频频迫停。周遭人潮汹涌,甚至有人贴着车身而行,像极了北京。
克林喃喃抱怨着可恨的交通和人流,于枫倒很悠哉,把椅子放下一倒,躺下去斜斜看着窗外,嘴里轻轻哼起弗兰克小提琴奏鸣曲的小快板。克林看他一眼,关掉车里的音响,跟着于枫的调子吹起口哨来。两人相视一笑,正在此时,前方红灯转绿,车流缓缓开始移动。
两人一路过桥,在山里几番盘旋,路上一个隧道入口墙上,沿着入口的弧形描了弯色彩斑斓的彩虹。于枫跟克林对视一眼,两人都止不住地笑。
阳光之下,七色缤纷。
隧道里面一片通透的白光,像老牌的科幻电影里的时光隧道。于枫问起克林有没有看过回到未来。克林当然也是看过的。两人跟着一路就着这电影频频议论。
那是于枫在大学四年里看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之一。说是电影,其实也就是在图书馆里的小屋,放了几个电视,在图书馆入门贴出时间片名来,大家就掐着时间去看。那该是在大一或者大二的夏天,辛海涛还没有遇见宁安安。两人一次从系里出来,进图书馆正好看到这个片子的预告,看起来有趣,就去了。幸好也不是个特别热的片子,虽然去晚了,座位还挺多。片子也就是老套的时间机器,可是那个孩子实在有趣。
故事不叫回到过去,而叫回到未来,实在让人感慨良多:原来未来种种,皆由过去一言一行决定,稍有差池,未来就截然不同。
车在山里几度盘旋,终于到了森林公园里。两人结伴走进去,那里面阴郁浸凉,古木参天,几乎把整个天空都彻底掩盖,阳光透过细碎的树缝一缕一缕照下来,在森林的暗湿的空气里格外显得灿烂生辉。于枫看着在前面走着的克林,宁安安的话在心里响起:她说:“对于一棵老树来说,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多么短暂不值一提。”
于枫静静地笑了,真的,那样的苦痛辗转,在数百年的沉默前,多么不值一提。
克林在前面回过头来叫他,“于枫,你倒是快点儿,这地方可大,且有一阵走的。”于枫应了一声加紧几步,跟克林并肩走进密林深处。
空气中满是泥土和树木的芳香,清新怡然。
XXVI
苏涵劳动节长周末回来以后,给于枫打了个电话。虽然只说了寥寥数句,于枫也能感到苏涵在电话那边神采飞扬的模样,说话那样抑扬顿挫喜色外露,完全不能跟之前沉默倾听的苏涵联系起来。
到十月里于枫才又见到苏涵,同来的还有陆江平,苏涵在劳动节长假露营认识的朋友,当然,此时已经是苏涵的男朋友。三人坐下来于枫还没说话,苏涵就先叫了冰水,说是陆江平从学校直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喝水。陆江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台上轻轻地握了握苏涵的手。于枫在一边看着既是尴尬又是感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直到三人说起北京从前,话题才热闹起来。陆江平也来自北大,跟于枫年纪相近,却是天真很多。两人细说从前,白颐路的改建,大使馆事件,还有北大昌平事件后的静坐,都唏嘘不已。于枫想起九八年的校庆,问陆江平记得不记得当时三角地边的九八级告别海报,本以为当时看来那么让人热血沸腾的句子,陆江平一定是记忆犹新的。不想陆江平居然毫无印象,无论于枫怎样引用那里面的句子,甚至不顾周围视线慷慨激昂的背诵起“莫愁前路无知己”来,陆江平都是一脸茫然。最后于枫只好讪讪作罢,自我嘲笑了一下重返热血青年的懵懂劲儿。
苏涵那一晚上跟平常一样,话并不多,只微笑着看着两人或拍桌子或握手或相互争辩。三人出来要散的时候陆江平想起在餐厅里忘了东西,着急忙慌得回头找。于枫和苏涵站在路边各点了支烟,两人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沉默的吐着烟圈,半晌苏涵说,“你没什么问的?”于枫耸肩,“有什么好问的?”
苏涵笑着拍拍于枫的肩膀,把剩下的半支烟在地上踩灭,才慢慢地说,“于枫,我说过的,总有那么一天。”说完冲于枫背后笑笑。于枫转过头去,是陆江平回来了,一脸失而复得的侥幸,急冲冲的跑过来,一下子扑在于枫和苏涵的背上,一边嘴里还喊着好险。
于枫回到家,房间寂静无人。已经入夜,他摸黑往床上一躺,苏涵心满意足的笑容总在他面前晃着。于枫翻了个身又起来,看看时间,把琴拿出来装上弱音器,找出之前克林给的谱子,架上琴开始从第一乐章拉起。
早上克林打电话来的时候,于枫才刚睡了不到三小时,他有气没力的接起来说自己才睡,下午再说,完了也不等克林答话,顺手拔掉电话线继续蒙头大睡。这一睡就睡到半下午,等于枫到了克林家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克林开门的时候有点儿恼怒的问为什么于枫一直不接电话,于枫想半天,才醒悟过来电话线拔了。
克林一边把于枫让进来,一边又说让于枫搬回来一起住。两人到目前只隔三岔五的见面,往往是一起吃饭然后合一下曲子说说话,然后自然而然的就合到床上。克林不止一次说过让于枫搬回来住,于枫一方面说自己在另一边的合约未满,另一方面对两人合住也实在犹疑,因此对克林的这个提议总是不置可否。
说久了克林就很不满,说是自己的这个两卧一直空着总不是办法,但若找了新的室友于枫来往就很是不便。虽然说的条条在理,于枫仍然没法痛下决心就跟克林搬到一起住,总觉得那仿佛是一种无形的条文,搬进来就像签了字儿一样不能回头。
这一天克林大约早先打了好久电话仍然没有于枫接听已经颇为恼怒,旧事重提于枫又依然态度模糊,两人一时说不合,争吵起来。第一次,于枫在克林那儿没呆到一个小时就走了。
门在于枫身后碰的一声砸上,于枫才想起懊恼。可是要回头敲门又实在做不出来,于枫迟疑一阵,只好几步下到车里,在车里又等了一会儿,才发动车子走了。
因为临着海湾,晚上开着车窗,空气中漂浮着海风的轻咸。于枫在圣地亚哥街附近漫无目的地开了一阵,仍然没有电话来。他一时不忿,掉个头上了高速,往三藩里开去。在Castro区里停下车,于枫的懊悔才史无前例的高起来,他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只在酒吧门前打了个转。
正要走的时候却被一个面目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中年人喊了一声,连拖带拽地把于枫带进去,给于枫买了酒,跟着半个人都贴在于枫身上,手指不顾于枫的阻挠,在于枫小腹上一圈一圈的打着转儿。
于枫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在他一次夜猎的时候认识的。那人对他的酒窝颇为迷醉,而且对性方面有着奇怪的嗜好,总喜欢于枫恶狠狠的来。那一次他似乎迷上了于枫,之后每每碰上于枫都频频示好,于枫多半也并不拒绝。反正和谁都是一夜,这人受虐的脸孔也让他别有一种快感。
这夜于枫照例给他撩拨得一身燥热,只想揪上他往外走。可是不知怎么的,早前克林愤怒的脸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拍着桌子问“为什么”;他懊恼得直拨头发;他激动地在厨房里来回地走。
于枫终于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此刻的灯红酒绿,依然不能洗涤克林方才的影像。他无可奈何的在心中默默叹口气,费了老劲儿把身边这个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垂头丧气的一个人回到公寓。
真的。
总有,一天。
清晨于枫敲开克林的门,克林一身倦意看着他,也不说话,把门开了就直接往屋里走。于枫跟进去看到克林一头扑在床上,于是把琴盒放在地上,轻轻坐上克林的床边握住他的手。克林回握着于枫,于枫跟着俯下身子去拨了拨克林的头发,然后在他的唇上辗转亲吻起来。
克林仰着让于枫亲了一会儿,然后翻个身把于枫揽到床上,静静的看着于枫的眼睛。于枫抬起手抚克林的眼皮,那一片宽宏的碧绿之下,挡不住波涛汹涌。两人相互凝视了一阵,然后拥抱着亲吻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脱去对方的衣服。
XXVII
于枫在十一月初搬出了之前的公寓,再度跟克林做上了室友。搬回来那天是周末,照例是空气晴明万里无云。于枫的行李很少,来了这么些日子除了添置了套小提琴,他几乎什么都没买。两个人两辆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搬完了。
两人搬到一起以后也并不同室而眠,仍然是各有各的屋子。两人并没有围着彼此瞎转,早上若碰到了一起就一块儿出门,不然就各走各的;晚上也一样。
于枫彻底戒掉了夜猎的生活,晚上碰上克林在家就一起租个片子看,或者开着车出去瞎晃,或者听克林折腾他最近新谱的曲子,或者合一合曲子,然后彼此海阔天空的神批一番。若克林不在,他晚上生活就更简单些,设计实验,看电视,或者拉拉琴,很快一个夜晚就过去。数年来于枫第一次意识到夜晚可以如此平静安详。
于枫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搬家之前的顾虑纯属多余。男人之间的恋情,原来轻松平淡。
这一次同住,仿佛重新认识克林。于枫只道克林是个温柔宽容细心的人,不料此次以情人的角度看去,才觉得克林实在也是个漫不经心的孩子。克林大约是这个学期比较忙,很多时候都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回来就直接冲到房间里关上门一呆就是一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才懵懵懂懂的出来跟于枫打招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居然全然不知。于枫不免暗笑,自己前一夜明明看着克林进门,他却心无旁骛目中无人的扑进屋里。
虽然之前从克林身上早已领略了他对自己性取向的坦荡,可是感恩节之前克林问于枫要不要同回东边过节的时候,于枫还是骇了一跳,忙不迭的拒绝。克林一向了解于枫在这方面的态度,倒也没有勉强,跟着又问于枫要不然自己取消回家跟于枫出行,他听于枫说了暑假里开车一路向南的经历以后一直嚷着说要跟于枫同去一趟。于枫犹豫半晌,还是拒绝了克林的这个提议,说是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反正中国人本来对感恩节就没什么感觉,白得几天假期而已;反观克林家人一向对感恩节比较重视,还是陪他们比较重要。
克林听完于枫的话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以前早听说东方人家庭观念重,认识你才发觉果然如此。”于枫不好意思地笑。克林接着又问,“我前几天听你拉一只曲子,挺凄凉的,是什么?”
于枫给克林话题的跳跃给蒙住了,呆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想,自己拉的也就那几首曲子,凄凉的估计就是茨冈了。他哼了个调子给克林,克林一拍桌子激动地说,“对,就这首。”于枫给他这一下惊得一哆嗦,克林摸摸鼻尖又伸手过去握住于枫,“我那天晚上回来,还没进门就听到这曲子,夜晚听起来跟哭似的,就觉得喜欢得不得了,什么时候咱俩合一下这个曲子?。”
于枫傻瞪了克林一阵,“这曲子是跟弦乐队合奏的,我好像都没听过跟钢琴合的版本。”克林急急忙忙的拍于枫,“我去找找,这种谱子肯定有钢琴伴奏的缩谱。等我回来我们合一合。”
于枫有些奇怪的看着克林,只以为是克林岔开感恩节回家的手法,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不料克林扑上来抱住于枫继续说,“感恩节不去,圣诞节去不去?你还没去过东边吧,总得走一趟,那边可是美国的发源地。”
于枫想说自己当然是去过东边的,就在几个月前,在大雨滂沱之中。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话在嘴里转了几圈,硬是缩了回去,只敷衍的跟克林说,“再说吧再说吧,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圣诞呢,现在想那么长远做什么。”
克林稍稍有些愠怒,但总算暂时放过于枫说起晚餐来。于枫松口气,顺着克林说下去,心里一边叫着好险。无论如何,他始终不能想象自己坦荡的站在人前,光明正大的承认跟克林的关系;更不用说跟克林回家。
这样想着,远在北京的父母的面容,模糊的在于枫心中浮现了一下。然而数万公里毕竟是长远的距离,这一下微弱的显影,很快就因为克林回头过来温存的一吻而继续深深的沉下去。
克林在感恩节前两天就飞了回东边,房间里只剩于枫一个人。苏涵之前也打过电话问于枫的安排,顺道邀请他同去开车出行。于枫想了半会儿还是拒绝了。好在他一个人过惯了,自己也不管学校闭馆关门,早上小睡了一觉就去学校。他停下车一路上山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女孩子叫了他一嗓子,回头一看,却是冉宁。
冉宁一路挥着手一路小跑着追上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居然一点儿气喘都没有,于枫忍不住夸了一句到底是学过长跑的人。冉宁也不接他的话,只一脸惊喜地说,“于枫你怎么也来学校?感恩节都没有安排?”
于枫睡了一夜好觉,心情甚好,微微调侃冉宁一下,“我来学校没什么稀奇的,倒是你,好几天的假也没人找你出去玩儿?”
冉宁脸红了红,扭过头来看着于枫的眼睛说,“是有些师兄约我出去,我觉得没意思,于枫师兄约了谁呢?”
于枫顿时懊悔自己刚才轻薄,赶紧转开头轻咳一声,换个话题说,“你这个学期只是第一个学期吧,怎么那么忙?”
冉宁低下头沉默了一小阵子,于枫有些不忍,转回头去悄悄看她。小姑娘却阳光灿烂的扬起头来,声音里一点儿失望的口吻都没有,“是啊,是很忙,因为选的几门课都有实验。而且我又是助教,还要给本科生带实验课改作业,所以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呢。”
于枫心里叹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冉宁接着又说,“于枫你开车来了吗?”于枫说是,冉宁嗫嚅了一会儿说,“你下午回去能不能捎上我?感恩节公车不开了,校车又很早就停了。”说完也不敢看于枫,低着头猛走,连耳朵尖儿都通红着。
于枫实在心软,立即答应下来,叫冉宁留下办公室电话,说自己做完手上的事儿就去给她电话。
离开校园的时候已经傍晚,所有的商店都关着门,路灯苍白的照着冷冷清清的马路。感恩节,热闹的是家人团聚;寂寞的是流浪落单的异乡人。
正沉默间于枫的电话响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来看看,是克林。冉宁在一边微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假装看窗外。于枫一阵犹豫,还是悄悄的把手机关了,一路安静的把冉宁送到家里,礼貌的道别,才又急匆匆的打开电话给克林打过去。
克林那边人声鼎沸,想来正是晚餐过后家人团聚中,克林扬着嗓子问于枫吃了没有,又兴高采烈的说,“于枫你知道我刚才餐桌上感谢了谁?”于枫似有预感,沉沉的笑了一声不答话。听筒那边突然安静下来,大约是克林换个地方说话,他在听筒的彼端清晰缓慢的说,“I am thankful to whomever brought you to me, so I can love my beloved. (我感谢把你带我身边的人,让我终于能爱我所爱。)”
于枫在家门前停下车,掏出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寂静,空气中流淌着温暖的芳香。克林临行前买来的一束玫瑰,终于在这个夜晚,全数盛放。
于枫站在客厅中,对着手中已经滚烫的手机轻轻说,“克林,我也是。”
XXVIII
于枫把克林从机场接回家里的路上,克林献宝似的摸了张CD出来塞进车里的音响,得意洋洋地说,“我在家找到这个。”说着顺手拧大了音响。
茨冈苍凉的音符飘出来的时候,于枫一阵怔忡:这支曲子他曾经在四十三楼狭窄简陋的117房间里拉了一遍又一遍,有个人,曾经拿这只悲怆的曲子下酸辣米粉。他听不出这曲子的泫然欲泣,也听不出这旋律里辗转流离的灵魂。即使在重洋之外时间彼岸,于枫依然能清晰看见那些夜晚彷徨无助的心事,和彼时更加彷徨无助的自己。
钢琴滚动的音符在中间响起来的时候于枫微微一惊,他迟疑的看向克林,克林微笑仰头,嘴角一缕笑纹漾开去,暖洋洋的温柔。从前滚瓜烂熟的旋律在钢琴的清脆下居然有了完全不同的颜色。因为钢琴的加入,曲子到了后半部分完全明亮起来,小提琴跟钢琴相互追逐,俏皮利落,摇曳生姿。
克林伸过手来曲起手指在于枫腿上轻轻敲着节奏,一边若无其事的冲着于枫挤眉弄眼。于枫哭笑不得,只好一面尽力专心开车一边分出半边心来跟克林纠缠。两人几乎是挤着进了屋,相互撕扯着倒在床上。
后来克林说要跟于枫合茨冈的时候,于枫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往事已矣,他更愿意把那段心事留给从前。克林见于枫始终不愿,也不再强求,只把那张CD扔给他,一边贴着他耳朵慢慢地说,“枫,你知道的,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
于枫只觉得半边身体都醉掉,血液从各处集结,都跑到那只耳朵上,热辣辣胀鼓鼓的疼。克林伸出手来揉揉于枫的耳朵,轻轻一笑闪开了。
晚秋初冬的东湾,夜晚格外漫长;阴雨绵绵,却比炎夏更加温暖。
感恩节过后就是期末,克林和于枫都忙得几乎垮掉。于枫几乎是整夜整夜的泡在实验室里,常常在凌晨时候才回到家中。克林也不比他强,于枫有时候踩着曙光进门,还看到克林的屋里温温的亮着灯,碎碎的音符像满地的玻璃,凌乱清脆的响。
等于枫终于熬完考试实验和改卷,寒假总算触手可及。他那天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梦里仍然是实验数据满天乱飞,然而他无论如何都够不着这些飘浮在空中的字儿。于枫一径踮脚伸手,然后猛一泄劲儿脚下的不知什么踩空,他猛地醒了过来。克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躺在他旁边,手重重的搭在自己的胸口。
于枫无可奈何的拨开克林,不料他一动作克林就醒过来,迷蒙模糊的说,“哎呀,我怎么也睡着了?”于枫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克林伸手拉他一把,于枫重又掉回床上,对着克林怒目而视。
克林趴上来对着于枫耳朵说,“哎,我前段时间报名让学校乐队演我这个学期做的钢琴协奏曲,这个周末彩排呢,你也去听吧。”克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对着于枫耳朵轻轻说话的习惯,每一句话都带着暧昧的暖热一阵一阵的吹向于枫,无限旖旎。
于枫拨开克林,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一边说,“好啊,谢天谢地我忙完了,明天开始我就放假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克林仰躺下来,修长的手脚满满的占了一张床,“我不忙着走,过了这个周末我导师就度假去了,我也没什么事儿,不如我们一起跟你上回似的往南开一次?”
于枫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是苏涵。两人这段时间交往甚是疏远,于枫想到苏涵正当蜜运,自己更是懒得联系。苏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疲惫,懒洋洋的问于枫周末有什么安排,于枫问了克林一声,索性把苏涵和陆江平都叫到东湾来一起过周末。
周末见到苏涵的时候,于枫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才一个多月不见,苏涵整个人有无法形容的疲惫,从眼角到眉尖都写着累字,陆江平倒还是老样子,依然一副没心没肺的少年神情,只举手投足间对苏涵多了一份体贴依赖。
于枫试探的问了问苏涵,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很大。苏涵沉默一阵,点了支烟不言不语。陆江平初次见到克林,相当热情,围着他问东问西,四个人渐渐走成俩俩队形。苏涵看着前面状似兴高采烈的陆江平,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说,“没什么,也就是工作的事儿,过了这阵子就好了。”于枫犹豫的看了苏涵一眼,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几步赶上去跟上克林和陆江平。克林回过头来,顺手揽着于枫;而苏涵伸手在陆江平头上抚了一下,他沉默下来,伸出手去紧紧握住苏涵。
因为只是彩排,礼堂坐着的人也稀稀落落。于枫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第一乐章的快板从头到尾他只听了个似是而非。掌声过后第二乐章起来的时候,他才稍稍回神。背景丝绸一般的弦乐中,前景的钢琴从高滚到低,又渐渐回升,竟是于枫听熟了的旋律:一年前他流连于Castro夜夜笙歌,偶尔清晨归家,便能听到克林在屋里弹这段调子:迷茫悠远,若有似无。一支散板,虽无曲式,尽诉哀愁。
于枫在黑暗里伸出手去,克林回手紧紧握住:手心温暖干燥,手指长而有力。于枫沉醉间依稀看到陆江平轻轻靠向苏涵,年轻的脸上无纹丝笑意。苏涵低头下来,两人的眼里竟都是一片潮湿的水气,映着礼堂里橙黄的光,闪闪发亮。
演出完毕四人顺着人潮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边低声交谈,回过神来才发现到了Sproul Hall前面。陆江平突然原地站住,直愣愣的看着前方。其余三人奇怪的跟着看,才发现那个著名的圈儿里,站了个人,正嬉皮笑脸的一件一件脱去自己的衣服。
陆江平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向苏涵,克林在一边温和的笑了,“这是伯克利一景啊,陆你好运气,今天居然碰上了。”
伯克利校园临山面海,虽是暖冬,夜里也依然沁凉。那人片刻就几乎不着寸缕,却不见发抖,手舞足蹈的就地打转儿,脚却几乎不甚移动。于枫跟陆江平说,“一会儿你过去看就知道了。”
周围行人像是有点儿见怪不怪,虽然偶然有人指指点点,但人流照常前行,并没有很多停下来细看。那人过了一阵就重新穿上衣服走了,于枫拉了陆江平一把,四个人慢慢走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到方才那个人站着的地面,划了一个数尺的圆圈,绕着圈深深地刻着“THIS SOIL AND THE AIR SPACE EXTENDING ABOVE IT SHOULD NOT BE A PART OF ANY NATION AND SHALL NOT BE SUBJECT TO ANY ENTITY'S JURISDICTION.”(这片土地以及在它之上延伸的空间不应该是任何国家的一部分,也不属于任何机构管辖。)
陆江平询问的抬头,克林在一边解释,“这最初是为了表达言论自由的,说是站在这个圈中说话的人,不能给他任何刑事惩罚。后来这些人就在圈中做些挑衅警察的事儿,因为这个传统,也确实没有人去抓他们。”
陆江平突然说,“那么如果有人在这圈中杀人,要不要负刑事责任呢?”克林耸肩,“这行字若是真的,那么就不用。”陆江平突然拉了苏涵一把,两人一起跌进圈中,于枫不知道怎么的,手里捏了一把冷汗。
陆江平仿似戏谑的说,“来,苏涵,你在这儿杀了我,这样你也不用付什么刑事责任,我们俩儿也都解脱了。”他这话说的是中文,言语清晰响亮,竟不像是在开玩笑。克林满面疑问的看向于枫,于枫就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把两人用力拽了出来。
灯光下苏涵和陆江平都是一脸纵横的泪水,夜里起风,突然一阵彻骨的冰凉。
XXIX
于枫早晨醒来仍然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昨晚苏涵和陆江平一径含糊其辞,连克林都看出完全不对,两人还推托说风大割眼睛,所以泪水涟涟。于枫见如此,当然也不能追问,于是四人草草折回停车的地方散场。
于枫在家呆不住,加上克林要去学校跟导师开寒假前的最后一个会,于枫索性跟去学校整理之前的实验数据。然而一个上午于枫实验报告写着写着总觉得百爪挠心,索性丢下去图书馆。在里面漫无目的的走了半天,心情终于好了些,于枫才找了个门出去。
空气晴明,站在图书馆后门出来的坡上,远远的可以看到海面和轮廓清晰的海湾桥(Bay Bridge)浮在树丛之上。日光虽雪亮耀眼,山上吹来的风却一阵一阵的阴凉。于枫愣愣的看着那一小角的灰蓝和悬桥,原地打了个哆嗦。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只要一阵风,一点雨,都能掩去这层林之上的海市蜃楼。也许一切确是虚空,快乐也罢,痛苦也罢,只是枕上一锅黄梁;悠悠醒转,会突然发现,从前所有,其实都没有发生过。
冷不防有人从后面狠狠拍了于枫一把,他哆嗦一下转回头去,见到克林满面阳光的冲他笑着迎过来。于枫下意识的避开了克林揽过来的手臂,又稍稍保持了些距离跟克林并行。克林似乎在赶时间,对于枫的躲避并不在意,只问了于枫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就急急忙忙的跑开了。阳光下他的身影颀长,拖着影子远去,孤单寂寥。
于枫跟着克林远去的方向走,眼光扫到前面树荫下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白大褂,一身湿淋淋的水还带着斑斑血迹,愣愣的低着头坐着发呆。于枫心中纳闷,三藩虽是暖冬,这样的天气穿着湿透的衣服,想必相当难受。走到面前才发现这个女孩是冉宁,然而她全没有平常的从容大方,一脸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她全身上下不停发抖。
于枫赶紧过去跟冉宁招呼。冉宁抬起头来看了半天,似乎不认识于枫似的,一脸茫然。半晌冉宁才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跟于枫打招呼,一边涨红着脸要走。于枫看她如此窘迫,实在不忍,担心地问了一句。冉宁嘴唇抖了半会儿,看着水珠都在眼眶边滚了,却硬生生地给她忍了回去,摇头轻轻说没什么。
于枫心中暗暗赞叹,他所熟识的女孩子不多,也就宁安安、孟清和冉宁。这三人中以冉宁最为年轻。然而也许是因为年轻,也许是因为性格,这女孩子自有一种罕见的坚强。虽然于枫心中无比清醒的知道冉宁对他另眼相看,自己实在是该回避;但正是冉宁的这点儿坚强,让此刻的于枫不得不关切。他跟着冉宁走了一小段路,看着她是向化学楼走过去。
于枫一路跟着小声谈笑,冉宁却一直不言不语,直到走到楼里实验室前她才跟开口于枫道谢,说感谢他一路陪她走过来,自己已经不要紧了云云。于枫远远看见有间实验室前面壁垒森严的围了黄线,一批带着面罩的人正井然有序的收拾着什么。
后来于枫才辗转从别人那里知道,那天冉宁的师姐要做实验,按规定不能一个人单独留在实验室里,于是叫上冉宁。不料那天废料瓶有有机试剂没有清洗干净又没有填标签,她倒硝酸废品的时候没注意,玻璃瓶子就在她手里爆炸。幸好冉宁在场,第一时间把实验室里的清洗水管拉下来给她猛冲,又立即报警等到医护人员赶到。一时系里所有的人都口口传诵冉宁的镇定果断,说是看不出小姑娘遇事不慌不乱,不仅给她师姐及时处理,还记得现场的血水需封锁处理,一直熬到清洁人员出现清理现场才离开。
话传到于枫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走样,冉宁英勇果敢得不像真人。于枫听着心里叹了口气,只有他知道,冉宁其实也吓怕了。那天她本来可以流着眼泪喃喃诉说着一头扑进于枫怀里,以她当时的情况,于枫断不能推开他。惟其没有,于枫心中更添敬佩。
然而于枫这一口气也分了两半叹,另一半,叹给了苏涵。克林的彩排过后几天,两人终于收拾行装决定一路往南开去看加州沿岸海景风光。走之前特地给苏涵打了电话,打的明明是苏涵的手机,接电话的却是个中年女声。对于枫客客气气,却百般盘问。于枫实在奇怪。
晚上苏涵的电话就来了,打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于枫刚刚迷迷糊糊的睡去,接起电话来口气凶恶。苏涵百般道歉,明显的压低了声音,每一句话都是气音,说是白天接电话的是他母亲,这段日子来这边来这边照顾他,与他同住云云。于枫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听见电话那边“涵涵,涵涵,你怎么还不睡”的叫起来。本来第一次听苏涵被人叫“涵涵”是件颇为可乐的事儿,于枫却给这气氛搞昏了,半句笑声硬生生的就这么卡在喉咙里。然后听到苏涵应了一声把电话飞快的挂了,耳朵里一阵一阵嘟嘟声,惊慌失措的响。
于枫对着话筒愣了一阵神,半天莫名其妙的睡去了。梦里依然混乱,一时是陆江平和苏涵站在不知名的地方互相撕咬挣扎;一时是辛海涛在教堂里轻轻掀起宁安安的面纱亲吻;一时是克林一个人孤独远去的身影,四下茫茫。像所有的梦一样,没有人看到于枫,他手足无力,无论如何嘶喊动作,他对所有的人而言,似乎全不存在。
第二天于枫和克林按计划出行。冬天的加州比夏天的更加荒凉,海水却比夏天更碧绿透亮。阳光和煦的吻着路面,一路暖洋洋。两人换着开,半天就到了圣巴巴拉。于枫找到上次自己走的小街停了车,和上一次一样,行人双双对对。克林从车里出来追上于枫一笑,一把拉住于枫落单的手。于枫挣了几下,克林依然紧紧地握住,甚至变本加厉的腾出另一手来揽过于枫亲吻。于枫一阵犹豫,看左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也就让克林就此握着。
沿街都是卖纪念品明信片的小店,克林在一家挑了张圣巴巴拉的海滩,写了几行字贴上邮票说是要去寄给家里。于枫看克林兴高采烈的找邮筒,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昨天晚上苏涵压低的气音,一时不由怔忡。正走神间,居然在行人里仿佛看到形单影只的陆江平,于枫虽然明知这人真是陆江平的可能性十分微小,还是抢上去拍了他一下。那人回过头来,居然真的是陆江平。于枫一时惊讶过度,竟原地呆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江平神情落寞,之前于枫看到他脸上的朝气完全消逝,满脸沉静。他微微笑着跟于枫招呼说,“那么巧啊,你也来这儿玩儿吗?”
于枫点头,正这当口克林寄完明信片找过来了,看到陆江平倒没有于枫吃惊,平静的打了招呼又问起苏涵有没有一起来,陆江平摇头,“我一个人来的,苏涵的母亲来了,他在家陪他。”
于枫才发现克林居然是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好奇心的人,他听完陆江平的这句话也毫无反应,只热情的叫上他一起吃饭还盛邀他一同往南。陆江平拒绝得很干脆,说自己是来这边看同学的,出国以后一两年没见了,且有得呆呢。
三人于是饭后一起去了趟附近的海滩,海水碧蓝,沙滩却很浅窄,因为三人是误打误撞去的,居然人很少,海边就是高尔夫球场。克林不顾海水冰凉脱了鞋挽起裤脚冲进水中,于枫和陆江平并肩站在沙滩上看着:蓝天海水绿树草坪,无限开阔。
克林跟于枫在圣巴巴拉住了一晚上又耗了一白天才继续往南向圣地亚哥。在圣巴巴拉的两天,克林不顾陆江平的拒绝始终拉着他同逛。于枫相当窘迫,他跟陆江平并不熟悉,统共也就跟着苏涵见了几面,克林如此热情实在让他不知所处。陆江平也无奈,却架不过克林的殷勤,克林一径说着“圣巴巴拉就是个人越多看起来越有韵味的城市,不信你问于枫,他上次一个人来觉得无聊至死。”
到于枫和克林终于离开圣巴巴拉的晚上,吃完晚饭克林把陆江平送回去,还一再问他是否愿意同行,陆江平反复拒绝,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
于枫在后视镜里看着陆江平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暗暗的叹了口气。克林目不转睛的看着路面,车灯在路面上照出一片惨白,然后他慢慢的问于枫,“Feng, you guys are still in the closet, aren’t you?(枫,你们都还没出柜吧?)”
XXX
于枫到了第二年才知道,苏涵其实在不久前才跟家里出柜的,可在电话里刚开了个头,爸妈就炸了。“果真要是雷霆霹雳的把我赶出家门,也就认了,慢慢求饶总有理解的一天。”苏涵一边说一边点了支烟,烟头那一点儿火星灼热的亮着。于枫紧紧盯着眼前的一团迷雾,苏涵的面目沉沉陷在黑暗之中,让于枫想起寒假里自己和克林远去时,陆江平隐没在夜里的情形。
两人的面目都在暗夜中模糊消逝,像小时候听来的恐怖故事:天黑了,夜是魔鬼,它吞吃所有在外流连不肯归家的孩子。本是骗孩子的传说,此刻想来却让人颤栗。
那已经是第二年伊始,于枫万般推脱总算把克林一个人送回东边过圣诞新年,自己则到底是留了下来。苏涵大半个寒假都毫无音讯,陆江平自圣巴巴拉一会以后也再无会面。于枫百无聊赖,一个人把弗兰克的小提琴奏鸣曲翻来覆去拉得滚瓜烂熟,一边拉一边想着,这曲子缺了钢琴部分居然如此凄凉。第四乐章里无论如何婉转都转不出凄怆的氛围,每一个起承转合都恍如呜咽,暗夜里听来既孤单又悲伤。
直到元月里终于有一个晚上,苏涵才把他约出去。他说他跟家里出柜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当即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指责自己不好,说是年轻的时候太注重事业没好好关注苏涵,才有这结果。苏涵百般安抚,好不容易把电话平安的挂了。可这居然才开始,第二天他妈就给他电话说已经在北京国际机场了,说买了机票过来看他,这次一定好好照顾他云云。
于枫蹊跷的问起签证,苏涵解释说上次他曾经邀请过他母亲过来探亲,结果老人家来了不适应没呆多久就走了,但签证却是有半年,所以这次毫不费力的就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揉眉心,半开玩笑的说,早知道自己改等母亲的签证完全过期以后才提这事儿。
于枫心里百味陈杂,既想问苏涵怎么突然想起出柜,又想问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出柜。自己和苏涵,到底谁更自私。沉默良久,于枫终于什么都没问。说与不说,都是伤害,也许没有谁更自私,只有谁更愿意坦诚。
苏涵母亲来了以后成天介就围着他转,事无巨细通通插手,从洗衣做饭到接听电话,事事关心。苏涵本来想着既然来了,索性介绍陆江平给她认识。见面的时候一切安好,他母亲彬彬有礼的又是端茶又是劝着吃饭,然后就一直坐在两人中间布菜说话,围着陆江平问长问短。一开始两人觉得是好事儿,后来才明白他母亲根本是不承认事实。
那以后无论到哪儿,他母亲都断断不让两人落单。苏涵一旦要说什么,他母亲就喃喃的感叹说自己年轻时候不好,没照顾好苏涵,现在一定补过云云,根本拒绝听苏涵的任何解释;而且揪住陆江平不住自责,一边说都是阿姨的错,一边说你是个好孩子。陆江平到底年轻,几天下来实在不敢再在苏涵家露面,言语之间反而有了退缩之意,只不停的说都是自己的错,苏涵无论怎么规劝都不得其门。
苏涵无可奈何的说,“我当时跟他们说的时候,想着他们要果真把我痛骂一顿甚至叫回去打个半死,我也就认了。可她如此这般,我哪里忍心继续刺激她。”一边说着一边弹弹烟灰,于枫欲言又止,隔着桌面默默的注视着苏涵。
从来没有一次,于枫如此清晰的在心中描摹出自己父母的影像:从开始到现在,父母也不曾知道自己的感情生活一星半点儿:无论是暗夜里曾有的挣扎,还是日以继夜不停的放纵,当然也不会知道目前安静的两情相悦。他不可避免的想,如果,这次出柜的是自己,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苏涵最后恶狠狠的把烟头掐灭,叹口气说,“好在现在签证过期了,她先回去,说下次再来。走的时候还一直拉着我的手流眼泪说她对不起我,回去一等够时间就马上再签回来。”苏涵苦笑,把烟头一遍又一遍的在烟缸里碾着。青烟在他手指下挣扎着袅袅上升,一种有气无力的坚忍。
于枫只好转过话题问起陆江平,苏涵耸肩,“这孩子死心眼儿,怎么说都钻牛角尖儿,我都服了。好在我妈走了,我好歹可以慢慢劝。”
于枫赶紧说起自己跟克林在圣巴巴拉见到陆江平的事儿,苏涵叹口气,“他还小,大约真是没预料过这样的阵势。不过没事儿,过段时间开学了他应该会回来。”
于枫那天跟苏涵一直呆到很晚,出来的时候两人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夜空是一种淡淡的灰蓝,疏远又冰凉。于枫第一次想,四季如春,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寒冷:没有严冬酷暑,也就没有春暖花开,秋高气爽。
那之后于枫很久没有再见到苏涵,再然后克林就回来了。克林回来那夜东湾下着它怎么也下不完的冬季绵雨,于枫在机场接上他,一路上都绵绵的湿。
两人一进门于枫就紧紧的拥上去,克林的行李给他这一撞都散落一地。于枫也不管不顾,只狠狠的把自己的脸压在克林的肩上。克林只觉得自己的肩膀渐渐的湿了,他轻轻的拥住于枫,一下一下的抚着他的背。
夜晚两人并头躺在克林的房间里,一点点微弱的光透进来照在钢琴盖上,幽幽的闪。于枫伸手想够床头的烟,摸了半天没有摸着,却把床头不知道什么碰下去了,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仿佛是打碎了什么,夜里听来惊心动魄。
克林伸出手去把于枫的手拉回来,在唇边吻了一下,取笑说,“我也就走了没几天,你居然那么热情。”
于枫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半晌说,“我这次一个人把弗兰克的小提琴奏鸣曲拉了拉,回头我们可以从头到尾合一次了……”,克林转过头来看着他,于枫习惯性的扬起手,却发现手里没有烟。他只好顺势把手放在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觉得没有钢琴声,这曲子听着挺让人难受的。”
克林伸手在于枫头上拍了拍,黑暗中看来好像是浅浅的在笑,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他晶莹的眼睛,微波荡漾。于枫推开他,翻个身闭上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窗外的雨声一直细碎的响,直到于枫梦里:淅淅沥沥,仿佛要一直下下去,天长地久,绵绵不绝。
XXXI
春天的时候于枫又接到苏涵的电话,说他在三藩国际机场,让于枫接他一下。于枫听他声音沙哑哽咽,也不及细问,心急火燎的赶了过去。远远的就看到苏涵目光茫然的站在外面的路牙边儿上,胳膊上套了个扎眼的黑袖圈。
于枫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推开车门几乎是跌出车去揪住了苏涵。苏涵抬眼看他,目光镇定冰凉。他伸手推开于枫,把行李扔进后厢然后把自己关进车里,一言不发的看着于枫开出机场。
于枫几乎是发着抖发动了车子,一路慢慢的顺着出口开上101。他立刻明白过来为什么苏涵找他而不是陆江平来接机。苏涵看着于枫发动车子,说,“先别回我家,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
于枫想了想,问苏涵要不要去他家。苏涵用力撑着头,漫无目标的看着车窗外,好久才答了一句“也好”。
车窗外风景不动声色的变幻,只片刻,天就彻底的黑下来。
于枫掉了个方向开回家里,克林正好也在,正趴在琴边写写划划,一边时不时停下来弹一会儿琴。苏涵走到厅中间慢慢坐下来,克林伸出头打了个招呼,疑问的看看于枫。于枫微微摇头。克林于是歉意地对苏涵笑笑,遂继续埋头写着。
于枫过去跟克林小声说了几句,顺手关上了房门,又给苏涵倒了杯水。苏涵四处看了看,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还记得第一次跟你回你家,”他耸耸眉毛,开了句玩笑说,“哎~幸好那谁,克林他听不懂中文啊。”于枫看着苏涵如此苦中作乐,只得微微一笑,拍拍梳洗台没说话。
苏涵喝了口水,却是呛着了,剧烈的咳嗽数声,仍然挣扎着调笑说,“那时候你真是够惨的,看人都一副恶狠狠的神情。”一边说一边比了个手势,“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可就上了你了。”于枫隔着半个客厅看着苏涵,满面通红,眼角留着刚才咳嗽时带出的水迹。苏涵沉默一阵,又接着说,“幸好没有……”
克林不知道在里面弹着什么,琴声穿越门板轻轻的在厅里响着,带着安宁的幸福。于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原地站着望住苏涵。
苏涵啪的一下放下杯子,问于枫有没有烟。于枫把打火机跟烟一起扔过去,苏涵接住,在手里反复的玩着,半天不再说话。他的眉头带着深深的疲倦,米色的长袖T恤皱皱的贴着身子,黑色的袖圈在他手臂上顺着袖子团着。半天他才把火机啪的打着,一小团橘黄的火焰在他手里跳着,没有风,火苗静静的在他脸上映出一团温暖。两人就这么盯着那火苗半天,苏涵最后把烟点着放下,又用力抹了把脸,然后把脸埋在掌心里,发出一声呜咽。
过了很久苏涵才把手拿开,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通红。方才点着的烟已经燃到尽头,烟灰依然整齐的留在烟蒂上,燃着最后一点火红。他拍拍自己旁边的椅子示意于枫过来,于枫走过去,还没坐下,苏涵就开始说话,说走的是他母亲。
“我才知道,她有抑郁症。我家里一直瞒着我,其实病史是从我大学的时候就开始了。”苏涵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重重的咳嗽,于枫只觉得一阵干燥的风从脸上刮过去,锋利的疼。苏涵接着说,“我出柜以后她来了我其实就该看出来,哎~她那会儿一个劲儿的说自己不好,说是她不对,她年轻时候没花心思在我身上。可我哪能知道呢。”
苏涵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一边不停的点烟,每支都只抽半根就掐灭在烟灰缸里,不一会儿就一片狼藉。
苏涵她妈回去以后病情又复发了,说是一直很不稳定,反复的说自己没用,没带好孩子,对家人无益。苏涵当然是不能知道,苏涵他爸也仍然在气头上根本没太注意,只带着去医院看了看精神科,稍微开了点儿抗抑郁的药和镇静剂。然后几个月以后苏涵他妈又去大使馆签证,琢磨着再到苏涵这儿住着,可这次没签过,大使馆用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拒了。苏涵他妈回来以后就一直恍恍忽忽的,更加频繁的跟他爸抱怨说都是自己的不是,说自己对不起涵涵,涵涵会做爱男人的荒唐事儿,全都是自己的错。
然后某天他爸出去开会,回来见他妈早早睡下,药瓶已经半空。他爸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不对,但已经晚了,人终究没有醒来。医生说是因为服药过量,但因为苏涵他妈没留下片言只语,谁也不知道她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苏涵他爸见到苏涵的时候几近疯狂,如果不是当时还有很多亲戚在,只怕根本不让苏涵进门。苏涵几乎是在家里的客厅里生生跪了两天两夜,到走的时候他父亲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家里的亲戚完全不知前因后果,仍然不停规劝。
苏涵说到这儿烟盒已经全空了,整个厅里跟着了火一样烟雾腾腾。他呆呆看着最后一根烟的火星儿,然后伸手去捏灭了它。于枫手忙脚乱的把水浇上去,又抢着站起来要去给苏涵找烫伤药。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双脚发软,全身都剧烈的发着抖,一下子平衡不再,于枫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上。
于枫用力扶住桌子站住。苏涵却对他这一大串儿动作无动于衷,最后轻轻的说了句,“到最后,她依然这样说,她说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了我染上这个毛病。”
克林正在这时候推开门出来了,看到满屋的烟雾他微微一惊,却没说什么,迈了几步走到梳理台边。于枫赶紧叫他找烫伤药,克林从抽屉里翻出一管扔过来。于枫接住拉过苏涵的手指就往上抹,一边抹一边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完全模糊没有焦点,挤出来的烫伤膏掉了一大片在桌子上。苏涵伸手抹了一把,哈哈大笑起来,戏谑的说,“于枫,这跟咱们初次见面还真像。”于枫不知所措的看着苏涵。苏涵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他伸手擦了一下,感叹一句说,“时间过得多快,这都快过了一年了。”
山中只一日,世上已换了容颜;仿佛千年簌簌流过,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克林在一边看着,虽然完全不知道苏涵说什么,却也看出来苏涵的伤痛。他上来拍拍苏涵说,“苏,你还没看过我的琴吧,来,我给你弹弹琴解闷。”一边硬拉上苏涵就往他屋里走,把苏涵按在他床上让他躺着,自己则掀开琴凳找了找谱子。
于枫跟过来靠在门框上看着苏涵,苏涵看来真是累极了,叉着脚双眼无神的看着天花板。克林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在琴键上敲起来,音符清亮温柔,时而悠远时而轻快,犹如轻声呢喃,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
克林一章一章的弹下去,良久,于枫终于看到苏涵渐渐闭上眼睛。
XXXII
于枫一直没有问苏涵跟陆江平后来怎样了,但那以后,他再没有见过苏涵带陆江平一起出现。他始终不知道是谁放弃了谁,或者两人都不堪重压终于离散;这世间有时候结果比过程重要,于枫只知道,苏涵变得更沉默,却更倔强。
这件事情也彻底改变了于枫:他开始每周一次给父母打奇长无比的电话,电话里对母亲事无巨细的过问毫不厌烦,对父亲看似不在意的询问也一一详细作答。刚开始父母还以为于枫是一时兴趣,如此几周以后他母亲奇怪起来,一次问完于枫的衣食住行以后,问起于枫的感情生活。于枫嗫嚅,什么也没说,母亲却自以为是的肯定起来,在电话那边开着玩笑说,“小枫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合着折腾半天这段日子老打电话是想给我们说这事儿呢。我跟你爸都相信你的眼光,不能有什么意见,回发个照片过来啊。”于枫赶紧满口否认,他母亲仍然在那边开开心心的说,“哎呀,你那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记得给爸妈看照片啊。”于枫还待否认,却换了他爸说话,他爸力图威严的说了番大道理,总结之也就是男人负责任云云,跟人家女孩子好上了要顺着人家的意思多点儿,最后结束也轻描淡写的顺便问了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于枫哭笑不得,赶紧在他们回忆从前之前把电话挂了,挂上了以后还暗暗的擦了擦汗。
那之后每次于枫给家里电话,父母都要旁敲侧击的问问“那女孩”。于枫否认到底,过了一个多月,家里终于相信于枫确实是没有女朋友,这下父母更加着急,每次电话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敲着边鼓说“小枫你也不小了,应该找个女朋友了”云云。
克林好像是打算这个学期拿硕士学位,几乎天天都跟导师开会,早出晚归。于枫因为来的时候拿的就是博士的奖学金,导师问他要不要先拿个硕士学位,于枫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算了。拿学位的话还要做论文,最近这段时间自己心神不宁,实在无暇埋在论文堆里用功。
于是于枫相对克林就闲了不少,克林回来以后虽然一直说,但两人居然没有再合过任何一支曲子。两人间或的做爱,躺在床上聊天。时间变成无比宁静的一池水,安宁而长远。如果不是每周里于枫要应付父母层出不穷的追问和催促,他几乎都以为两人就可以这样长久下去。
再见到冉宁是春末夏初。东湾终于从阴雨绵绵的冬天中解脱出来,又恢复了一贯的艳阳天。
于枫那天正好要找份资料,找到一个学生理心理学的同门实验室里,一推开门看到冉宁在桌前回过头来。她一看到于枫就阳光灿烂的笑开了,于枫注意到那实验室里好几个年轻的男学生都偷偷的看向冉宁,又飞快的把脸转开。
那天冉宁正坐在窗边,背后是楼外面一片阴郁的树林,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窗散散的照进来,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于枫心里想,也难怪这些同门注目。
于枫拿了资料跟冉宁随便说了几句,同门在旁边七嘴八舌的说起生理心理学因为跟化学系有合作,所以冉宁在这儿。然后又戏弄于枫说既然早认识冉宁居然从来不带来,非得等到他们挨上这项目。于枫不堪他们酸溜溜的话,赶紧走了。
不一会儿冉宁找上他办公室来,活泼的问这问那。于枫实验室里正好也有几个人,看到冉宁如此年轻漂亮,都不住的打趣于枫。于枫一再否认,冉宁却红着脸儿不说话。于枫后来看形势实在混乱,干脆收拾东西,冉宁也跟了出来。
于枫走得很快,冉宁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跟着他,嘴里一边频频道歉。于枫出了楼停住,看向冉宁。冉宁很高,站在于枫旁边几乎能跟他平视。
于枫想了一会儿,问冉宁“你为什么道歉?”冉宁不好意思的拧着手,望向于枫,“你那么生气,当然是我不对。我的经验就是,先认错儿准没事儿。”一边说一边迎着于枫笑。
于枫实在不能跟这样作小伏低的冉宁生气,只好无可奈何的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冉宁一跳搓搓手,“啊,既然你说了对不起,不如等会儿送我回家好了,你今天开车了吧?”于枫啼笑皆非,只能答应。
冉宁住在大学村(University Village),算是伯克里的校舍,离学校很近。于枫顺着Cedar街(Cedar St)向下开,路两边花团锦簇,尽头远远的可以看到东湾的海面,与天相连,碧蓝温绿,风光旖旎。
冉宁一路感叹的说,“真美,这真美!”于枫则沉默的开着车,阳光透过车窗直直照进他眼睛里,把整个车厢烧得灼热。正碰上下午堵车,整条路几乎都是一步一停。冉宁左顾右盼的赞扬着路两边各色的小房子,于枫却稍稍失神。
无数年前的一个秋天,他与父母堵在白颐路上,一步一停。夹道的白杨兀自沉默,车厢里也是干燥灼热,让人焦急。那个时候,他只看到父亲鬓间一星点的白,都已经心慌意乱。少年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在那一点点白的映照和车厢里的闷热下,格外焦急。
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仿似弹指一挥间。
于枫一路把冉宁送到她家楼下。冉宁跳下车,风很大,吹得她头发衣袂纷纷乱飞。她走了几步,想想又折回来敲敲窗问于枫要不要上去坐坐。于枫很干脆的拒绝她,倒车出去。从照后镜里于枫看到冉宁已经转身上楼,只在淡黄色的楼梯边上看到她的侧影。
回到家里却发现克林已经回来了。于枫很高兴,这段日子很少在晚饭前看到克林,实在是喜出望外。一边扔下钥匙一边迎上去问克林最近进展。克林不说话,等于枫走到他身边他才突然伸手抱住于枫,把脸埋在于枫的身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于枫抬起克林的头问怎么了,克林半晌才答说没什么,也就是作曲的事儿,跟老板意见不合,一时没有进展。两人闲聊半会儿然后才起来做饭。
这几乎是开学以后两人第一次一起在家里一起吃晚饭,于枫感慨的说了句真难得,克林就嘻嘻哈哈的笑起来说索性今天晚上出去疯一疯。两人草草吃了顿饭就开车到三藩里乱转。经过Castro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克林没有停车的意思,打了灯等在十字路口打算转弯;于枫伸过手去握了克林一下,转头去看窗外,却看见陆江平,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紧紧搂着从酒吧里出来,一脸厌倦和迷茫。
克林显然也看到了他,他跟于枫对视一眼,两人都犹豫了一下。于枫紧紧的握住门把,手指都被勒得发青。他仿佛看到数年前的自己:狂放厌世满目疮痍。后面的车等得不耐烦,频频的嘀了克林几声。克林仍然紧紧看着于枫,而于枫盯着窗外的陆江平。陆江平目不斜视的靠在那男人身上,从前脸上的阳光朝气一洗而尽。于枫咬了咬牙,正要冲出车的时候,那陌生男人把陆江平塞进车里,缓缓的开走了。
克林后面的车已经响成一片,他捶了一下方向盘,只好把车开走。两人这一来都完全失去兴致,从那儿就直接回了家。那夜两人都很沉默,于枫犹豫了又犹豫,挑挑拣拣的把苏涵的事儿大概跟克林说了说。克林听罢紧紧的盯着于枫,碧绿的眼睛像是要把于枫烧出个洞来。
于枫很不自在的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克林伸过手来扳开于枫的牙齿,在他的下唇上轻轻抚了抚,然后抬起于枫的下巴,问他,“枫,如果是你,碰上这事儿,你怎么办?”
于枫无言,心里默默的想,对不起克林,我到现在也没想过要出柜。克林仿佛看出他想什么似的,重重的在他头发上压了一下,站起来伸了伸腰,返身往自己的屋子里走。
走到门口他停住了,背向于枫闷闷的说,“枫,我从前听说东方文化里,人都不为自己活着 ,我那时候还不相信。”
于枫无言,他无论如何没办法让克林明白这其中的起承转合。广阔的太平洋,隔开的不仅仅是两片大陆,更遥远的距离,在两种文化之间。
克林停了一会儿,不见于枫回答,原地转过来走向于枫,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来,把脸埋在于枫怀里。第一次,于枫听到克林微微啜泣,仿佛小动物受伤以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恐惧和伤痛。
XXXIII
复活节的时候于枫架不住克林软磨硬泡,终于跟克林去了趟东部。他才知道克林家原来在华盛顿特区里面。父亲是是个口腔科医生,还兼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医学系的客座教授;母亲是军队里的文员,就在五角大楼边上的办公区工作。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是马里兰大学的机械博士,一个是学的是艺术,折腾了个自己的画室,他们姐弟感情深厚,克林离开家的时候,姐姐们还一路送到了湾区。
克林一边还说自己原先家其实在新英格兰地区,“康州,你知道吗?你去过吗?”飞机上克林一直兴奋,喋喋不休的说。机舱里一切密闭,与世隔绝,于枫却轻松起来。他第一次在克林面前说起辛海涛,他答,“康州我当然去过。去过纽黑文,有个朋友在那里结婚,我去观礼来着。”克林大吃一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
于枫脸上挂着笑,从容说道,“那会儿我还没搬回去,也就夏天里去了一次,那小镇真多雨,我去的时候几乎从头淋到尾。”说完抬起手在克林额头上弹了一下,取笑说,“你就在那么阴沉的地方长大的?天天淋雨?”克林大笑,两人几乎是在椅子上小小扭打成一团,好在飞机并不满,也没什么人在意。
几万英尺以下,美国大陆蜿蜒伸展,时而平川,时而山峦,时而河流,时而雪山。于枫遥遥看着云层下面,不由自主地想起太平洋的那一边:那一片土地,也一样仪态万千,风光绮丽。纵然故国遥遥,远在万里,可自己到底生兹长兹,怎么可能从出生的地方把自己生生剥离。
身边克林靠着椅背看书,一只手无意识的探过来放在于枫腿上,微温的一片。外面蓝天一碧如洗,真像世外桃源,于枫心里默默想。
克林带着于枫进家的时候,大方的给家里介绍说是他的男友。于枫窘迫不堪,几乎不敢抬起眼睛,却发现克林全家温和亲切,根本没人把这当回事儿。他的两个姐姐尤其热情,几乎是同时迎上来抢着给于枫拥抱。
克林家住在乔治城北边Glover Park,整个社区都安静祥和。一条街上都是一座一座独立的屋子,草坪碧绿,鲜花层叠,如同童话世界。于枫在湾区见惯的是土黄的墙面和狭窄拥挤的街道,乍一见这样安宁的社区,立即倾心。
转天克林载上于枫说是要骑自行车去,一边献宝似的说自己从小在华盛顿边上波多马克河沿岸骑自行车,技术炉火纯青。于枫心想,自己几乎是从七八岁就在北京的车流里鱼儿似的穿行,克林饶是技术再过硬,只怕也不及自己万一。这样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打算一会儿好好的给克林现一现。
两人从看到陆江平那一夜深谈以后,克林就再没提起过苏涵、陆江平、或者于枫的出柜。于枫有时候看到他的平静,几乎以为那一夜克林的眼泪完全是他的幻觉。一切都像从没发生过,只是克林那之后时不常的就凝视着于枫一言不发,于枫问起,他又含糊过去。
仿似暴风来临之前的海面,看似宁静;远远的却是暗涛汹涌,云层滚滚。于枫努力的想撇开苏涵、父母和冉宁种种,如常生活。然而风暴在望,他渐渐的有些力不从心。
复活节前克林再度提起让于枫跟他去东边过节的时候,于枫初时依然拒绝,说是反正假期不长,来回一趟太过折腾。克林一时无语,表情好比猛地挨了一记闷棍,又是受伤又是无措。于枫被他看得心里酸苦,转过头去装作混不在意,半边身子却是慢慢的僵了。
半晌克林说,“枫,你就答应我一次,哪怕就一次呢。我只是希望我的家人能见你一面。”克林说的时候言语毫无起伏,认了命似的平静。于枫听在耳边,百感交集,终于重重的点了点头。
克林当时一下子扑上来紧紧地拥住于枫,嘴里无意识的反复说着“太好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你终于同意了。”于枫默默的回抱着克林,一言不发。
波多马克边果然有一条长达数英里的自行车道,穿过整个公园,从乔治城彼岸一直延续到华盛顿故居。于枫跟克林沿着河岸一路蜿蜒起伏,偶尔也见到其他骑着自行车或慢跑的人。克林一直在前面飞快的蹬着车,每逢一个上下坡都回头跟于枫吆喝一声要他小心。于枫看这自行车道上左近几乎无人,道路铺着沥青,夹道都是厚厚的草坪;自己从前骑车的环境,比这险恶万倍不止。于枫于是心中暗暗发笑,却也不点破克林,就让他一路在前面引领着骑。
春末的华盛顿,沿路绿草如茵,间或可以见到姹紫嫣红一片。克林惋惜的说,还是来晚了一个月,不然四月初的华盛顿正当樱花盛开,如云似雾,真正人间仙境。于枫在后面笑着答了一声,“没关系,下次改四月来,不就看到了。”克林飞快的喊了一句话,却正好有飞机从头顶飞过,呼啸着盖过克林的喊声。于枫只觉得一阵巨响,把自己震得头晕眼花。
克林在前面跳下车来,于枫也跟着下车,扶着车把,看到飞机几乎是贴着水面,降落在对面里根机场的停机坪上。
克林回头,示意于枫跟他把车推到草坪上放倒,自己也就势躺下来,于枫跟过去坐在克林旁边。这一片草坪人群熙攘,大约都是趴在这儿看对面的飞机起落。满地上跑着的都是各个年纪的孩子,男孩女孩,色彩缤纷,容颜娇嫩。
一个穿着卡其短裤的小男孩一路追着他的皮球跑到克林边上。克林捡起他的球,那男孩就站在边上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蔚蓝的眼睛一层一层的涌起水气,竟像是要哭起来。克林大笑,把球往男孩脚下一扔,那男孩赶紧捡起球来摇摇晃晃的跑走了。他手里抱着的皮球是个瓢虫的图案,红艳艳的在于枫眼里看着生疼。
克林转过来看着于枫,艳阳下他的眼睛尤其深幽,清澈碧绿,一望见底。他见于枫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伸出手去摸于枫的眼睛,一边说,“你们东方人,眼珠子那么黑,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就跟你们的心思一样。”于枫无奈笑笑,顺手拨开克林的手。
克林转过头仰躺着看远远的蓝天,又有一架飞机飞来,草坪上无数的人都停下手中动作仰起头,目送着飞机缓缓降落。于枫揉揉耳朵,飞机一路的嗡嗡声让他几乎失去听力,他头痛的想,这地方不知道怎么成了公园,居然那么多人还来遭罪。克林却在边上说话了,于枫放开手,方才的嘈杂仍然影响着他,克林的声音似乎在远处,闷闷的不甚清晰。
他说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也许还不会走路就被父母姐姐推在车里在这路上跑。后来上了高中,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也是在这儿跟姐姐说起来。姐姐那时候哈哈大笑,一边把克林的头发弄得一片混乱,一边说“好小子,跟你姐抢起俊男人来了。”
克林说起他姐这话时还神情温柔,还说他记得然后就看到他俩姐姐对视一眼,松口气的样子说,“幸好咱们家不信教,不然克林你算是完了,爸妈非把你逐出家门不可。”
克林半眯着眼睛,慢慢说,“也许我是比较幸运,所以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怎么会对家人是那么大的负担。”
于枫沉默,天空一片晴明,是初夏,这个城市,正一点一点的热起来。
良久,克林问他,“你刚才说,下次再来看樱花,真的,会有下次吗?”
XXXIV
夏天终于来了的时候,于枫回了趟北京。
走之前于枫跟苏涵见了一面,苏涵叫于枫给家里捎去些东西,包得密实,沉甸甸的一块,于枫也不敢多问。两人沉默的对坐了一阵,苏涵的烟抽得更凶了,一个晚上就见他不停的点烟。于枫海阔天空的胡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苏涵最后看他吃力,伸手在于枫肩上拍拍,爽朗的笑笑说,“放心,于枫,我没事儿。”于枫迟疑的看他,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溜了出来,他说“苏涵,你后悔吗?如果早知道这个结果……”
苏涵把烟按灭,打断了他,“没人能从头再来,所以我也不浪费时间这么想。”于枫低下头,不敢看苏涵,喃喃自语说,“你说,我们这种人,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苏涵定定看着他,突然问,“于枫你看过X-men吗?”于枫不知所以,摇摇头。苏涵又点了一支烟,“那里面有个女的,一身蓝色的鳞片,能变成任何人的样子,旁人根本无法分辨真伪。第二部里,有另一个特异人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变成普通人的模样。她说,因为我有权以我真面目示人。”苏涵吹口气,聚在他面前的烟四下散去,灯光下他浓眉耸起,一脸坚持和倔强。
于枫在夜晚离开湾区,十数个小时后,抵达北京国际机场。阔别两年,再踏上这片土地,于枫只觉得整个城市都陌生得不敢相认。
于枫的父母则无比欢欣,母亲特地请了假全天候的陪着于枫,父亲也一改早出晚归的习惯,每天都踩着六点的钟响进门。一家三口,数年来头一次连续很多天都一起晚饭,甚至晚饭过后还不时出去散步。
回来的第一周,于枫就挑了天跑海淀区去了。他坐车坐到人大就下来走着,盛夏的北京,灼热难当。脚踩在路面上,仿佛片刻就会融化,渗进路面里去,长在地心,永不分离。
放眼望去,中关村旧貌换新颜,从前的零乱破旧一扫而净,于枫只看到宽阔的马路,整齐的街道,和陌生的楼群。
进了北大,于枫一时竟迷茫不知所处:破败的农园被推掉重建了簇新铮亮的食堂,巨大的楼房,再看不到后面的五四广场;新的大讲堂已经热闹的使用着还有海报公布着当晚要放的电影;从前的水房附近,新盖了学生宿舍,雪白的墙面宽敞的阳台;还有路上跑着的年轻学生,朝气蓬勃,欢欣热闹。
两年,离开只有两年而已,这座校园已经彻底剥离从前,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对着于枫颔首微笑。
于枫在干净阔大的大讲堂广场边上坐了很久很久,学生们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一片欢声笑语。他们走过的地方,从前是一片枣树林;现在看电影的大讲堂,从前是红砖面的陈旧大厅;青灰整齐的理科群楼,从前是冷清寂寞的二教……
一切都变了,于枫想从这里寻回从前;然而从前,早已不在。那些他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不会忘却的种种,早就被生活自己,洗涤干净。
于枫站起来,因为坐久了,脚有些发麻。他原地跳了一下,正要走,一声语焉不详的大叫,跟着一个身影扑过来。于枫抬头一看,心却是漏跳了一拍,辛海涛满面阳光的站在他旁边,紧紧搂住他的肩膀。不远处宁安安一身雪白长裙,微微对他点头示意。
三人于是一起往校园西区走去,因为正逆着下课的人流,三人老在人潮中撞来撞去。辛海涛很兴奋,一路走一路感叹着校园变化真大,如今看来,自己竟像是陌生人了。宁安安仿佛还是几年前的样子,说话柔软娇嗔,不时夹着拉扯辛海涛衣袖的小动作。走到未名湖边辛海涛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一边回过头来招呼于枫,闲闲的问起于枫的女友。于枫莫名其妙,答了一句“还没有啊。”还未来得及说下去,宁安安突然抢过话头问,“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有几个同学在湾区呢。”于枫忙不迭的拒绝,又不住努力岔开话题。好在三人重回阔别的校园,一时都心潮起伏,很快就把这个话题丢开不顾。
最后走到西门,三人才各自散了。于枫看着辛海涛和宁安安上了出租车,自己又在西门边停了一阵。从西门里看进去,杨柳低垂,草坪碧绿,华表兀自沉默。
一切,又仿佛从没变过:时间在这一角犹如静止,十年,数十年,甚至百年。从这门外看进去,也许永恒如同一张风景明信片:安静祥和,美不胜收。
他在家整整住了两个月,才又整理行装准备出发。临行的那天清晨,于枫父母一路把他送到机场,沿途于枫默默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夹道树林。他母亲突然问,“小枫,你在那边,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他父亲坐在前座,闻言不动声色的动了动身子,于枫低头,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没有,我想先读书,没工夫花在女孩子身上。”
开出租车的司机闻言大发宏论,剩下的一路都在盛赞于枫有志气,不跟自己的儿子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淘气。
北京国际机场里照例人声鼎沸,于枫的母亲硬把于枫按住陪着他父亲,自己去买机场建设费了。于枫挨着父亲坐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的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父亲用力抚了一下于枫的背包,慢慢说,“小枫,这两年我们也很少问你的生活。你一个人在国外,过得还好吧?”
于枫鼻子一酸,回来六十多天,一家三口都是其乐融融的吃饭看电视散步。他知道父亲一定很忙,却天天抢着下班的时间回来,而且还推掉无数出差硬是陪着于枫过了这六十多天。三人在一起其实很少说话,于枫常常吃完饭就到自己屋里躺着,或者耗在网上泡着。细细想来,还真没有跟父母好好说话的时候,就连从前父母每每电话都要追问的女朋友问题,也是拖到今天的出租车上才第一次提起。
只有到了这最后离别的时刻,他才真正跟父亲面对面安静的坐在一起。于枫吃力的点点头。远远看见母亲越过人群向他们走来。母亲的身影在身后的人潮汹涌前显得格外单薄,她抬眼看见于枫,微微的绽开笑容,冲他们父子俩挥了挥手。
于枫父亲在他身边接着说,“你妈一直很担心你的个人问题,老说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管你管得严,害得你现在都没找女朋友。”于枫心里一惊,赶紧说,“没有没有,实在是学习忙,没工夫认识人。”于枫父亲犹豫一下,问,“那要不要爸妈给你介绍几个女孩子,我同事里有些人的女儿也在美国的。”于枫惊慌失措,只一径的拒绝,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正说话间于枫的母亲已经到了面前,她拿起于枫的行李放在地上,坐在于枫身边把方才买来的机场建设费的票递给于枫,一边还塞过几包零食糕点。于枫推却着说“飞机上什么都有”,他母亲却不管不顾,硬塞到了于枫的包里,嘴里说着“飞机上的东西我还能不知道,都不能吃,你要饿了还是吃这个,到了那边要还没吃完就扔了,又不值几个钱,好过挨饿。”
于枫只好默默的拉上背包的拉链,看看表,离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他站起来说先去办登机手续和托运行李,让父母在这儿等着。于枫父母赶紧也站起来,说要陪着一起去,于是三人都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一步一步的挪。
正等待的时候一个人过来猛拍于枫一下,于枫转过头去,冉宁一身雪白的运动装,长身玉立的站在他旁边。于枫的母亲眼睛一亮,转过头去期待的看着于枫。于枫轻咳一声还没说话,冉宁就主动笑着打招呼,“伯父伯母好,我跟于枫师兄在美国是一个学校的。”
于枫母亲笑容可掬的跟冉宁招呼,亲切地问起冉宁怎么一个人来的。冉宁说家不在北京,父母送到他们那儿的机场就止住了。于枫父亲在一边赶紧说,“那就加塞儿在这儿跟小枫一起办登机手续好了,还可以要个邻近的位置让小枫照顾你。”一边说一边示意于枫接过冉宁的行李。
冉宁在一边笑,“我这么远跑过来跟于枫师兄打招呼,可不就是为了加塞儿。”于枫无奈,只好低头接过冉宁的行李,跟自己的放在一起。
队伍很长,等于枫他们终于排到的时候,于枫父母已经把冉宁的年纪籍贯专业都旁敲侧击的问了个遍。于枫频频打断他父母的问题,冉宁倒是混不在意,一直礼貌的跟着两位老人家闲话家常。
于枫的父母一直把他们两人送到入关的地方,冉宁一直要拿自己的背包,于枫的父亲却死活不让,一路帮她拎着最后交到于枫手里。于枫跟着冉宁走进关口,然后不住回头,还能看到父母隔着人群频频对他们招手。他深深叹了口气,快步抢在冉宁前面往登机口走。
冉宁大约是累了,刚上飞机没多久就靠着窗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头发凌乱,皮肤雪白。在机舱里的昏黄的光下看来,她仿佛只有十几岁,面容年轻晶莹,全无岁月的痕迹。机窗外是一弯银白的月亮,在如丝绒般的夜空下看来,华丽清幽,触手可及。
飞机在十四个小时后抵达三藩国际机场。于枫和冉宁随着人流出来,一边问冉宁有没有人接机。冉宁说没有,自己本来就打算坐BART回去。于枫领着她在取行李的地方等着,克林猛地从后面冲出来抱住于枫。
于枫轻轻推开克林,跟冉宁介绍说,“这个是我室友克林,他也是伯克利的,学作曲。”冉宁粲然一笑,于枫用力扭开头不去看克林:“冉宁你反正没人接,不如我们顺便把你送回家好了。”
正当这时候,他们站的地方嘀嘀的几声响,然后传送带震动一下,五颜六色的行李,从暗黑不知名的地方,一件一件被吐出来。
XXXV
于枫回来不久苏涵就把他约了出去。于枫把原封未动的包裹还给苏涵,无奈的对他摇摇头。苏涵接过来也不太意外的样子,顺手放脚下一放,看也没再看第二眼,一边问于枫说,“你受委屈了吧?”
于枫不敢看苏涵,他轻轻摇头,心里却有些发抖。他找上苏涵家那天,隔着铁门才说了个开场,他爸就二话不说砸上了门。跟着于枫无论怎么再敲,里面都没人出来应门,过一阵子索性开始大声地放电视。于枫隔着门就听到里面有人来回地走,电视不停换频道,可就是没有人搭理他。
于枫在外面轻轻敲了很久,楼梯上来往的住户都奇怪的看着他了,于枫终于只能讪讪离开。下楼的时候于枫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片烧热,他不敢想象苏涵回来的时候,是怎样才进的家门。
事隔多日,当时在苏涵家门口被人注目的不适感,和苏涵父亲完全漠视的敌意,仍然清晰的刻在于枫身上,如芒刺在背,始终不能遗忘。于枫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是苏涵,这样的煎熬,如何能一天一天承担下去。
两人约在三藩里见的面,吃完饭一路瞎开,就开到了艺术宫附近。于枫索性停下车,跟苏涵慢慢顺着街走下去。海湾近在咫尺,密密的停着一片帆船。
“苏涵,我已经下定决心”,坐在艺术宫附近的海边高堤上,于枫望着不远处的金门桥,突然开口。苏涵疑惑的转向他,眼睛里满是询问,却是不发一言。
“我决定做回直人。”于枫躺下来,眼中是蔚蓝的天,“我没有你那份潇洒把克林介绍给我父母,甚至普通朋友。老实说,我承受不了社会与家庭的压力,也不信会我跟克林之间会有什么天长地久。与其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过下去,我情愿过回普通人的生活。”
苏涵突然跳起来,站在高堤下的岸边,一把揪住于枫的衣领,一边颤抖着说:“你他妈的孬种,你这样把克林当什么?”。于枫反手拨开苏涵,转过脸去不看他。堤坝的另一边,就是海湾:无边无际的一片碧蓝,扎得于枫的眼睛火辣辣的疼。他用力揉了又揉,一边闷闷的说,“苏涵,你知道的,生活中,没有爱情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日久生情也可以理解为日久产生感情。我想,只要我努力,我会是个负责任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苏涵用力扳开于枫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眼睛。半天,他哑着嗓子问:“于枫,你到底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于枫重新捂住脸,深深的叹了口气。强烈的阳光透过指缝,热热的照在于枫的脸上。苏涵最后看了于枫一眼,拉他起来,“你的生活,我没有权利置评,只希望你不会为你这个决定后悔。”说完苏涵走了,再没有回头。
那是于枫最后一次见到苏涵,一个单薄的背影,孤独倔强。
跟克林摊牌的那天是旧金山难得的盛夏阴雨天,两人在星巴克里从上午坐到下午,只够于枫断断续续的说完来龙去脉。克林始终一言不发,绿色的眼睛幽幽的看着窗外迷蒙的绵雨。
傍晚的时候于枫终于说完了,雨也停了。他想了想又加上句,“你可以先贴招租的广告,等你找到了,我再搬走,只是那之前,我们…..”克林微微点头,说,“走吧,我们在这儿已经坐得够久的了。”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像是早就预料到这天的到来。
于枫跟着克林出了门,才发现空气中依然干燥如常:下了半天细碎的雨在阳光下消弭无形,甚至地面都没有水迹可循,仿佛这一天的雨从未下过。
克林站在路牙上,静静的注视着于枫,一动不动。于枫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渐渐低下头去。半晌克林叹口气说,“就这样了吗,枫,你真的下定了决心?”
于枫转头看右边的十字路口,正是红灯转绿的时刻,数排车子齐刷刷的开出,一去不回:宛若记忆。还能说什么呢,所有的告别都是无谓,所有的道歉都不会真诚。这一刀真要扎下去,纵有言语千万,又怎能抵挡伤害之万一。
克林伸手在于枫嘴的左下角轻轻的按了一下,淡淡的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坐在巨大的行李箱边,抿着嘴,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涡儿。”他收回手,插到裤带里。两人依然沉默,路口的灯转成了红色,又转成了绿色。
克林站着凝视于枫很久,终于转身迎着阳光先走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随着他的脚步,一晃又一晃。
于枫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的那个梦,梦里自己就这样看着克林就远去,再也没有回头。他狠狠的盯着那影子,直到克林转过前方的拐角,瘦长的影子折了一下,消失不见。
于枫脚边迅速的出现了两点水迹,圆圆的,然后由深至浅,最终成了两个模糊的印子。
阳光下的幸福就那么丁点儿,一旦蒸发,什么都没有留下。
时光一去不回, 经历如此辗转的变迁,他仍然是那个夏日午后,远远走来帮忙的热心男孩;而他,仍然是那个,筋疲力尽的迷路人。
那是一切的原点,无论走出多远,那一个最初始终静静留在那里。
那个夏日午后,他们只是路人。
永远,只能是,路人。
人生,
只如初见。
XXXVI 尾声
于枫在来美国的第六年冬天拿到了博士学位,随后就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找了份教职。冉宁在同一年夏天毕业,也在圣地亚哥当地的一个生物制药公司拿到职位,随后搬了过去。两人到此时已经交往两年有余,所以于枫回去帮冉宁搬家的时候,顺便到三藩里的蒂芬尼买了个戒指。
冉宁很兴奋,整整一个春天都在计划婚礼。于枫无限谦让,无论冉宁说什么,他都不反对。如果不能给她她最希望的,那么其他的一切,当然都要通通满足。
到最后冉宁一个人定下婚礼的日子和地方,自己的婚纱,甚至一手包办了婚礼上的所有琐事。冉宁的闺中密友们都纷纷称赞于枫好脾气,说是没见过那么好的先生,无论太太怎么说都一力赞同。冉宁在女友包围中笑红了脸。于枫远远的看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几年前跟克林同来圣地亚哥,他在阳光下一路小跑到观看风景的山顶,回过头来叫于枫的时候,也是满面通红。于枫记得那时候两人并肩站在海边的山顶观景台上,眺望茫茫碧蓝。于枫指着远处跟克林说,你从这里跳下去,能游到中国。克林还作势要跳,两人还笑着讨论在中国上岸以后如何游玩,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从前那些遥远的往事,有时候回想起来竟像从未没发生过。午夜梦回,于枫甚至会疑惑,一切,难道只是一场旖旎的梦。
他搬离圣地亚哥街的前一夜,克林平静的问于枫要不要合一次弗兰克的小提琴奏鸣曲,于枫同意了。一套曲子也就半个小时有余,那是深夜,万籁寂静。克林重重敲下最后一串儿音符,然后合上琴盖。于枫放下琴转过头去看他,眼里克林的身影边缘渐次模糊,化成一片不知所云的颜色。良久,克林说,“枫,你知道吗,这支曲子,是弗兰克为伊萨依的婚礼而做的。我原以为……”
于枫低头,克林房间的地毯是卡其色厚毛的,钢琴重重的把地毯压下去一块儿,棱角分明。于枫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刻会专心致志的想,倘若搬家,这个屋子里,一定满地都是印记,钢琴的,床的,衣柜的;也许,也有自己的。
克林没有说完那句话。于枫等了很久,克林什么没再说,站起来轻轻吻了一下于枫的头顶,然后双手紧紧地握住于枫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能把于枫涅碎。
第二天一早于枫就搬了出去。
克林毕业之前,于枫到音乐厅去听了学校乐队演出他的毕业作品。依然是钢琴协奏曲,但台上弹琴的人并不是他。克林只在演出结束之后到台上深深鞠了一躬。于枫随着人群起立鼓掌,黑暗的音乐厅里,只有台上有一片橙黄的温暖。人潮汹涌,仿佛千山万水。克林接过台下送上来的鲜花,然后拔出一朵向台下抛去。前排顿时沸腾,无数双手伸出来在空中争夺那朵花儿。
因为隔得太远,于枫始终不知道那是朵什么花;也不知道最终是谁抢到了它。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在拥挤的人群中,隔着终生无法逾越的距离。
八月,于枫想,冉宁再有几天就要搬进来,这家也该收一收了。于是特地找了一个下午,在家不停的收拾。经年不见的琐碎,一下子都重见天日:只有半边金黄雨的合影,跟克林去国家公园捡的红松木,还有写满指法运弓的弗兰克小提琴奏鸣曲琴谱。种种过往,只是一点,只是一滴,只是一瞬。
记忆中惊心动魄的岁岁年年,到回顾的时刻,原来只简单到极致的一秒。
半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直直的照在于枫的背上,灼热而焦躁。他站起来想点支烟,绕了一阵却又放弃了,只靠着墙目无焦点的看着窗外:阳光亮得近乎雪白,几乎让人盲掉。
婚礼的那天,天空晴明。冉宁穿的是象牙色的小礼服,没有用惯见的那种蓬蓬纱,含蓄的缎子有幽幽的光。
于枫从车里出来,金色的阳光一下子扎进他的眼睛。他微微的闭了闭,眼眶里却是干涸的,并无泪水来拯救他刺痛的双瞳。
四周满是来贺喜的亲友:辛海涛和宁安安站在车边冲他们微笑;孟清也探出头来冲着于枫眨眼。而不远万里飞来的父母,喜悦的面孔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一切都是值得的,于枫默默告诉自己,然后挽起冉宁的手。
那是二千零六年的夏末秋初,于枫二十八岁。
What we call the beginning
Is often the end
And to make an end is to
Make a beginning
— T. S. Elliot
(完)
-------- 给逝去的岁月---------
不久以前,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重回大学,梦里是午饭时间,我在学一打饭。梦境无比真实清晰,我抬头就能看到学一高高的天顶,有饭菜的气味,还有人声的喧哗包围着我。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房间,荧光钟显示着凌晨时间,在北京,应该是傍晚时分。
我没有哭,只有无限的惆怅。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一切就都成了过眼云烟。当年我毕业时候入学的学生,如今也已经离开燕园。年华似水,我看着镜中自己渐渐变了的容颜,和无论怎么敷面膜涂眼霜都不能掩饰的时间的痕迹,深深的感慨时间的可怖。
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改变,不能淡化,不能带走的呢,仿佛,真的是没有。
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欺骗我自己,我已经忘记了二教和旧的大讲堂的样子,也忘了白颐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扩建,还有很多当时以为会刻骨铭心的喜怒哀乐,居然都已经淡无痕迹。那些我我曾经以为会永志不忘的,竟然真的就这样被我丢失在岁月的河流里。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心酸。
那时候我想,我要在我彻底忘记之前,写一个好教我不忘记的故事。
然后我辗转听来了这个故事。讲故事的人是于枫的原型。他选择在结婚前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于睫听,然后于睫把故事转给了我。讲的时候很短,也就数百字结束,被我拖出几万字来,当然还是加了很多我自己的想象和捏造。
于枫(原型)并不真的毕业于北大的心理系,也并不是在一九九六年上大学两千零六年结婚。我把故事的时间和背景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改到了我最熟悉也最爱的校园里,和堪称美国最浪漫城市之一的旧金山湾区。故事里于枫、克林、冉宁、辛海涛和宁安安皆有原型;但是讲故事的人说得最多的是他和辛海涛(原型)之间的往事,却回避了关于克林(原型)的所有情节,大约是过痛,大约是想彻底遗忘。所以克林、宁安安和冉宁,虽然有原型,却和苏涵、陆江平以及孟清这三个人物一样,基本算我从无到有的捏造出来。
据说他在讲述过去的十数年的时候,异常平静。三十五章里于枫对苏涵说的话,就改自他自己的讲述。
我没能跟这个人对话过,但我始终觉得,他过份悲观和内敛甚至有些自虐。我很久以前看过一句话说,人始终逃不过自己,很多坎坷,即使从头再来也未必能够越过。 同样的道理可以推广到于枫身上,也许看来别扭,但我确实相信,是这个人的性格,促使这个他的人生如此发展。
这个故事的结构在动笔的时候就已经搭好,上中下三个部分,分别是爱而不得,得而不爱,和所爱即所得/所得即所爱。个人认为,人世间的爱情故事也不外就这三种,因为种种情景的不同而变化出千万个故事来。搭架子的时候认为自己能写好,写出来才觉得,很多地方还是写败了,比如冉宁这个人物,比如于枫放荡的挣扎。
我不认为这是个悲剧,做直人,是很多同志——并不仅仅是中国同志——的选择。至于是否真的能得到幸福和平静,就不是我能置喙的了。
最后,要跟讲故事给我听的于睫小姑娘说,幸不辱命。
所有把故事看到这里的人,请接受我最真诚的谢意。
繁华过后 鞠躬~~~
初稿2005年8月24日
二稿2005年9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