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情我愿》By 暗涌
第一章
我看见自己交握着的双手已被汗水濡湿,指尖微微泛着白。
“沈先生,你不想解释一下吗?”刘经理把一叠厚厚的资料丢到我面前,宣告他的铁证如山。
我还能说什么,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虚弱无力的:“既然你们已经把一切都查清了,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刘经理一脸幸灾乐祸的笑:“这么说,你承认曾向我们公司的对手——荣兴建筑透露过竞标的细节喽?”
我站起身,告诉他:“午休以前我会把辞职信放在你的桌上。”
他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把脸都笑皱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在这行干多久了?两年多了吧。你应该清楚,你的所作所为已是商业犯罪!”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你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是老板想怎样。凌先生今天回国,他要见你。”
我冷笑:“不就是要炒了我嘛,何必劳师动众呢?”
“是凌先生的意思。”刘经理耸耸肩,“也许,他不但要将你扫地出门,还想把你送进监狱。”
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在空气中颤动:“监狱?!”
“沈斌,你听着,由于你的泄密——或者说贩卖商业机密更恰当——凌氏已损失了一千多万!你要对此负责!”
我的脑中浑沌一片,我甚至不明白究竟是目前的情状让人害怕,还是恐惧本身更令我心惊。
“我不能坐牢!我怎么能坐牢?”我惊慌地叫。
刘经理斜瞥了我一眼:“我可帮不了你,还是和老板说去吧。”
我回我的办公室,设计部的方菲已在里头等我:“怎么去那么久?沈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经理说什么了?”
我不知如何开口。可,无论我说不说,她都会知道的。不久之后,人事部的布告将会告诉她一切——她所敬佩的沈哥只是一个贩卖公司机密的无耻之徒!
她颇担忧地望着我。
我朝她微笑起来:“没什么事,真的。午餐有人约吗?”
她摇摇头。
“这么没市场啊?好吧,今天我就委屈一回,请你吃饭。”我拍拍她的肩,“先回去工作吧,否则你那顶头的母老虎又要闹了。”
“好吧。中午在门口等你,可别找借口溜掉啊。”
我对她做了个OK的手势,见她转身拉上门,才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我完了!
我完了我完了,我控制不住地想。绝望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把扯掉了领带,跑到窗边。
这里是三十层,如若跳下去,必定血肉模糊,没人再认得出我是谁。
于是,便解脱了。
解脱?呸!才二十多年就活腻了吗?真死了,身首异处的谁为我送葬,谁为我哭?
我苦笑,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是温热的,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我需要钱,我还需要很多很多钱。
我不能做牢——至少,现在不能!
和方菲吃完午餐回来,刘经理的秘书来找我:“凌先生让你去他的办公室。”
“他回来了?这么快!”我吃了一惊。
“还没呢,刘经理刚在机场接了他,现在已在路上了。”她说。
“好,我马上就去。”我说。
方菲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很迷惑的样子。我看了她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要去见我的对手——
他,是凌氏的现任总裁,今年二十九岁。凌氏虽由他已去世多年的父亲创立,却是在他手中的八年间才日益发展壮大,并逐渐确立了国内建筑业的龙头地位。这些年里,他在业界的名声呈两级分化:称赞他尊敬他的有之,怒骂他诅咒他的亦有之,且不少。
而他,一概一笑了之。
坐在他大气而幽雅的办公室里,我开始揣度起他的态度,以及我将要面对的质问。
我曾见过他几次,说是见,但其实只是远远地站着。我对他最具体的印象也仅存于公司员工人手一册的领导班子简介上那几张眉目模糊的相片——天!他会怎样对付我?
即便已对自己说了几百次要沉住气,但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我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我站起身,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椅背。
然后我看见他进来了,气度卓然。
刘经理也在。但我的眼睛只牢牢地钉在他身上,他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他在我面前坐下,取出烟盒,掏出一根,夹在修长的指间,刘经理忙不迭地上前为他点了烟,他抽了一口,又将烟雾从唇齿间吐将出来。整个过程,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忽然感到了安全。他把我当作一只小虫子,一只随时都可以捏死的小虫子,他不会现在就想脏了手指。因为,他不屑。
刘经理指着我说:“他就是沈斌。”
他这才抬眼,眼神和他尾指上经过一流切割的钻戒一样,闪着摄人的晶光。随后他朝刘经理挥了挥手,说:“让我们俩单独呆一会儿。”
待刘经理出去,我想一切不能再拖了,于是对他说:“凌先生,我承认公司的一切损失都是由我造成的,但请您……”
“你叫沈斌?”他忽然开口,“坐吧。”
“对。”我有点吃惊,依言坐下。
“几岁?”
“二十四。”
“担任什么工作?”
“财务助理。”
“本公司给你的薪水和福利有什么缺失的地方吗?”
“没有。”
“据我所知,两年来你的工作表现一向很出色,你的上司很有可能在近期给你升职加薪,是不是?”
“是的。”
他笑了,嘴唇扬起极为优雅的弧度:“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背叛公司对你的信任?”
我咬住下唇,许久才说:“我需要钱,而且钱来得越快越好。”
他望着我,同样过了许久才问:“真话?”见我点了点头,他笑着按熄了烟,“我欣赏你不掩饰自己的贪财本性。”
我有些不安,因为我看不清他笑脸下的本意:“凌先生,您准备怎样处置我?”
“处置?啊,对!我差点忘了。你想要怎样的处罚呢?”他摊摊手。
“我……我不想被抓……”我犹疑着开口,“而且,我不能被公司开除,我希望凌先生给我一次机会,由我自己来递辞职信……否则,以后就没有其它公司敢请我了……”
他撑起下巴看我:“我应该修改一下方才对你的评价,你除了贪财外,脸皮也挺厚的,这种情况下还敢提条件。”
我听不出他话里的怒意,只好陪笑:“不好意思……”
他又笑了:“呵,你不会被开除的,继续当你的小助理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好自为之,今天的事永远不要再发生。”
我呆住了:“为什么?我可是害公司损失了不少钱啊!”
“对,所以请你努力工作,把本公司的损失补回来吧。”
“凌先生,我……”
“我不会看错人,你欠我的情,你不敢再背叛我一次。”他自信地笑。
我说:“你不认为一个人会背叛成习吗?你真的相信我不会再一次出卖公司?”话一出口,我才后悔。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眯起了双眼,似是在重新估量我。
“你以为我会给你再次背叛的机会吗?”他笑道,“出去工作吧。”
“谢谢。”我站起身来往外走。
他却把我叫住:“沈斌,晚上有空吗?”
“当然。有事?”
“有个慈善酒会邀我出席,你也一起去吧。”他指指我。
一时间,我真有些受宠若惊:“我能帮上什么忙?”
“到时候再说。”
我连忙点头:“好的,凌先生。”
他又说:“以后,只有我们两人时,你可以叫我达君。”
我回头,从他暧昧不明的笑意中看出些异样的况味——于是我也笑了,回答道:“好的。达君,好的。”
我穿上了衣柜中最体面的服装,虽然看上去还是新的,但很显然,式样早已过时——它是我刚毕业时为应付面试而置备的——不过现在也没闲钱再去买一套,只好将就。
凌达君并不是很在意。
从一步入会场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我们。
我和他。
凌达君和相熟的朋友寒喧,给我介绍他们,某某总裁某某部长某某夫人,又把我介绍给他们,“这位是沈先生,我的特别助理。”
我心想这个头衔倒恰当,不失为跟在他身边的最好借口。
众人道:“真是一表人才。”
我颔首微笑:“全靠凌先生提拔。”
鬼才知道我今天差点就被送进监狱了,现在却陪总裁参加酒会,在衣香鬓影中穿梭——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荣兴建筑的老总也在,见到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及笑呵呵地走过来打招呼。“凌董,气色不错嘛,怎么,又有大生意?”他对凌达君说,眼睛却盯着我瞧。
这只老狐狸,早前讲好我和他交易后,他要帮我在他的公司里找个职位,想不到他一旦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把我丢在了脑后,害我独自留在凌氏提心吊胆!
“哪来大生意!今年最大的买卖不是也给荣兴争去了吗?”凌达君不动声色地说。
“哈哈,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说起那个买卖,还得感谢你身旁这位沈先生。”他笑道。
我的脸热烘烘的,偷偷朝凌达君看了几眼,始终看不出他有丝毫怒意,这才把心定了定。
老狐狸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凌达君没再理会。他侧过脸来问我:“里头太热了,不如去花园里走走?”
我点头。
花园里没有人,树影间有精雅的路灯淡淡地燃着。我靠在廊柱上望着天空。天幕就象被打翻了的蓝墨水,透出几许斑驳。
凌达君的手臂轻轻贴着我的,我隐隐地意识到将有什么要发生。
“今晚天气不错。”我糟糕的开场白打破了沉默。
他笑笑,突然俯身亲了亲我的唇瓣。虽然我早已有思想准备,但这个吻来得短促而直接,我还是有些吃惊。
“被吓住了?”他问。
我摇摇头。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设计部的方小姐呢?”他在查我。
我答:“她是我大学的学妹。”
他又道:“你不问我为何带你来参加酒会?”
我说:“你会告诉我的。”
“真聪明。我带你来,是想让我们彼此加深了解,以防在我提出建议时,被你一口拒绝。”他说道。然后他凝视着我,等我发问。
于是,我问:“你已对我加深了解了吗?”
他笑道:“是的。”
“那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什么提议?”
“你很聪明,不用我点破了吧。”他扬一扬眉。
是的,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你觉得我一定会接受?”
“当然。你需要钱,你喜欢这种流光溢彩的生活,而且,你并不讨厌我。”他说,“难道不是吗?”
换句话说:你是个不排除同性恋爱的贪慕虚荣的男人吗?
我笑着答:“是的,达君,你是对的。”
如今这年头,谁还敢叫嚣自己是迫于无奈——就算是迫于无奈,说到底,若没有一点自甘堕落的觉悟,谁又真正逼得动谁。大家都把筹码放在了桌面上,彼此一目了然,游戏规则归纳起来也不过四个字:
你情我愿。
我很清楚,他拥有我所需要的一切。而他,也能从我这里得到许多他想要的——一切都很公平。
而他还额外赠予了许多我未曾企盼的好处。比如,我正式升职为总裁的特别财务顾问——天知道我能给他顾问些啥——除了享受与经理层相同级别的薪水外,还专门给我配备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办公室。
当我将私人物品从以前的办公室内搬出时,我注意到刘经理望着我的眼神穷凶极恶,就象看着一个汉奸。我很想瞪回去,但想起不久前他对我的冷笑,内心还是有些惶惶然。
而且,我还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不适在此刻持宠行凶。
除此以外,他送给我一层豪华公寓,依山傍水,价值不菲。我当然接受,那里是我们的幽会场所——或者说将是——事实上,我搬到这里已将近一个礼拜,他除了和我在工作中偶尔碰面以外,其它时间并未一起相处过。
我了解他的心思。
他在等我适应,新居,以及新身份。
方菲约我喝咖啡,问起我最近在工作和生活上的突变:“先是升职,现在又搬新居。你到底行什么大运了?”
我轻描淡写地答:“新居嘛,是个亲戚的遗产。而升职,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老板意识到我是个人才吧。”
方菲可以算作是我念大学以来最要好的朋友了,但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和好朋友说的——我脸皮再厚,也要有一些保留。
她大概也看出我不愿多谈,低头搅拌起杯中的咖啡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开口道:“沈哥,我前天上街时遇到以前乐队里的老同学了!”
“谁?”
“顾建明呀!他让我问你吉它还练不练了,什么时候有空出来飚几曲呢!”
我回忆起当年我们在学校礼堂里对决时的盛况,忍不住笑了:“我早就不弹了……他混得不错吧?”
“他刚结婚,春风满面,甜蜜得要死!他还提起秦子安了,说是很久没他的消息,问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混呢。”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
“秦子安么,毕业后就再没见着了。”我说。
方菲叹了口气:“好可惜啊,我还挺想再看一次你们几个大帅哥同台演出呢!”
我苦笑。再也没机会了。
他的脸在我深沉而隐密的梦境中鲜活地跳动着。
我在弹吉它。他在唱歌。我在朝他微笑。他在对我痛哭。我们唇舌相接。我们肉体交缠。一切都在晃动着,扭曲着,直至消失了……
我在梦中叫他的名字。
“子安,子安。”
醒来时,全身都已被汗水浸湿。
正巧床头的电话响起来。我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一点多了。
谁那么无聊?
接起电话,是凌达君。我早该猜到的。
“吵醒你了?”他问,只是礼节性的。他真把我吵醒了又能怎样?
“没有。”我不算撒谎。
“我过来。”他说。
“好。”我说。不知为什么,我竟松了口气。我已经拿了自己那份,现在轮到他来取他那份了。终于到了这一天,紧张也没用,一切都是自找的。
我起身洗了个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当白开水一般一饮而尽。开了音响,有男人在唱:
“请勿独卧汗水上,Are you ready for love?知否一生只等这夜?”
我笑笑。真象是专门唱给我听的,又骚又怨,欲火焚身。虽谈不上“一生等一夜”,但我记得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做爱了。我的最后一夜是秦子安那个混蛋……
门铃响时,我定了定神才去开门。我可不想让他看出我正心驰神往地想着那档子事。
“这么久?莫非里头有其他人藏着?”凌达君笑着走进来。
“反正你有钥匙,可以随时过来突击检查。”我说。
他坐到沙发上,抬头望着我:“我是开玩笑的。”
“我也是。”我笑道,“要喝酒吗?白兰地?”
“好。”他环顾四周,“这房子给对人了,你把它打理得挺不错嘛。”
我把酒递给他:“那也要有空间和金钱,换了我以前住的小窝,总共才二十多平米,就算有心要收拾干净都不可能。”
“你受过很多苦吗?”他问。
我笑:“苦?谈不上。我有非常稳定的收入,可惜我不知足。”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想起我出卖公司的那件事。
“虽然你一再强调自己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但我常常觉得,你在掩饰些什么,有很多事,你并不想告诉我。”他的眼神和口气一样,淡淡的,却让人感到了压迫感。
我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我说:“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本身吗?”口气有些发冲,我以为他会生气的。
但他只是耸了耸肩:“算了,沈斌,我们别再绕着这个话题了,多刹风景。”
我点点头。
我承认自己还未完全适应新角色,他花了钱,我就有义务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感到满意,可我竟还顶撞他?我深吸一口气,为他的宽容而感到庆幸。
他放下酒杯,双手交握着放在膝上。他说:“走近些。”
我站到他跟前。
他俯下身,握住我黑色浴袍下的小腿。我微微一颤,他的掌心滚烫得很。我望着他晶亮的眸子,呼吸频率随着他逐渐上移的指尖而愈发急促起来。我的颈项被他另一只手压低,吻。
不同于第一次的试探。这次是挑逗。
他的技巧很好,火热地撩动着我脆弱的肉体。我被他的舌尖迅速瓦解,我几乎是迫不急待地瘫倒在了他的怀里。
我在他的身体下扭动着,如饥似渴。
当我恢复些许意识,想到也许应该隐藏一点过于外露的欲望时,他已发现了。他轻笑着凑到我的耳边:“我看错你了。小子,你很有经验。”
我窘迫地笑。不得不承认,我们在床上契合得很,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欢愉尤胜于从前。我不禁想起了秦子安,以及我和他的一些疯狂的夜晚,我们也有激情,可惜当年彼此都缺乏经验,只想着征服,从而错失了许多应得的快感。
“在想什么?”他扳过我的脸,“你的老情人么?”
“是的。你生气了?”我望着他。
他笑答:“说不在意是假的,但我不会生气,因为你的神情告诉我,你更享受现在。”
我把脸贴在他汗湿的肩胛上:“那,你满意我吗?”
“Perfect。”他侧身吻我,“或许,你想要什么礼物?跑车?”
“我要现金,可以吗?”我说。
他愣了愣:“我还以为给你现金,太过……”
“太过直白太过庸俗?”我笑,“无论是跑车还是钞票,本质还不都一样?现金比较实惠。”
他挑眉:“你真坦白。如果现金更能让你感到舒心,我很乐意这么做。”
我说是。
我不知道他会怎样看我。说到下贱无耻,从答应他那天开始,不,从我出卖公司机密开始,我已到底了。
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
第二章
看着账户里凭空多出的一串零,我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惶恐。欣喜的是我意识到自己还很值钱;惶恐的是凌达君出手的阔绰已大大超过我的想象,我不相信他会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床伴如此大方。
他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和他的那夜已过去多日,他没有再来过,后来才听说他是去内地出公差了。我是乐得清闲。
每天上班时稀里糊涂凑足时点,下了班就去买一打啤酒两个杯面,蜷在床上吃吃喝喝兼看影碟,欣赏屏幕上的男人女人爱得惊天动地忘乎所以。
有时会呆呆地望着存折,心想有钱人的价值观必定与我这类草民不同,他愿给多少便给了,也没问我要怎么用,想来这种事也是常常有的,我先前猜想凌达君另有企图倒显得多虑了。况且他的行程还是旁人告知才晓得的,我还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为好。
我自嘲般地笑了笑。
凌达君还是来找我了。是从内地回来的的第二天。
我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查看财务部送来的一份收支报告,说是“查看”,但其实报告自有其部门主管负责,我只是为了不显得自己的职位形同虚设,不得不取来瞄两眼而已。
有人敲门,通常是秘书。我的头都没抬:“进来。”
他走近的时候我才发现脚步有异。眼角一瞥,见他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达君!”我忙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他做生气状:“你说的这算什么话?见不得我回来吗?”
“当然不是,只是太突然了,而且你还没进过我的办公室呢。”我解释。
他笑:“别紧张,我过来是看看你这几天过得怎样。”
我指指脸:“那么,你看怎样呢?”
他伸手抚着我下巴,佯装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总结道:“胖了。”
我差点吐血,原来天天吃泡面通宵看电影还能发胖。
他补充:“脸色真差。”
我点点头,这还算话。
“你是营养不良,虚胖。”他说,用力扳了扳我的下巴,“晚上陪我吃饭吧。”
我马上说好,生怕他嫌我脸蛋走样,一脚把我给蹬了。
“六点半。我来你家接你。”他说着,在我颊上留下一吻。
一下班就往家赶,没想到在路口被一人堵上了。“嗳呀,沈斌老弟!真巧啊!”还立马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定睛一看:“顾建明!”
他哈哈笑:“好久不见!一年有余了吧,自从上次聚会以来!”
“是啊。”猛地又想起许多前事。
他拍拍着我的肩:“走,咱哥俩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我一看手表,五点过五分,还早着呢。于是就近找了个小酒吧。
大家交待了彼此的近况,又回忆着当年的种种——即使我几番差开话题,还是说到了秦子安。
我也知道,不可能不说到他。他是大学时代的风云人物,组建了乐队的是他,四处拉赞助的是他,把我们几人拉到一起也是他。
“我和你也是通过他才和解的。”他回忆道,“本来我们俩真可算是水火不容的。”
“是啊。”我猛灌酒。
“那时候真风光,多少女生给我们写情书啊!”他越想越陶醉。
我说:“其实收到信最多的是他。”
“也不知他那浑小子现在在哪儿混……你真没他的消息?”他问。
我说是。
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又提到方菲:“前阵子碰见她,说是和你在一家公司。怎么样,泡上她啦?”
我白他一眼:“泡你个头?别糊说八道!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他笑:“你倒怎么不清清白白了?来,说给哥听!”
我不语。
低下头喝酒,忽然想起凌达君的约会,大喊一声“不好”,忙给顾建明留了个电话就往外跑。走远了还听见他在骂:“臭小子!”
我笑笑,他倒还和从前一样,可我和秦子安呢……
凌达君果然已在楼下等着了。幸好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名车进进出出很频繁,他坐在自己那辆蓝色宝马里,也至于显得太招摇。
他摇下车窗:“你迟到了。”
我忙说对不起。
他说:“真离谱,我下班回家洗澡换好衣服再出来接你——而你,竟还没踏进家门!”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大概以前从没人敢让他等那么久吧。
我再次道歉。
“解释一下,可以吗?”他没有理会我的道歉,只凝视着我,和初见时一样,目光很冷,直刺入我的眼内。
这一刻,我的心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角色——虽然以前也一直这样提醒自己,可惜总隐隐约约地存着些幻想,没有真正看透——
他不是小家子气,而是,他是拥有者——我是他的!我的行踪,我的空余时间都是他的。
显然,他认为给我的空间与自由已太多了。他要收回。
想来前段时间对我的温柔和甜蜜,也不过是为了昭显他的仁意吧,不但可以交换我绝对的服从,顺便还能收取我的一点真心!
我现在才番然醒悟!幸好,现在醒悟还不算晚。
我冷冷地笑:“刚才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大学同学。顾建明,25岁,电话是……”
“够了。”他挥挥手。
我咬着唇不看他。
他说:“上车。”
我有一点赌气,站在车旁没有动探。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上车吧。”语气已明显软了下来。
既然他愿意送我下台,我也不敢再扭捏作态下去。上车,关好车门。我转过脸问他:“我们去哪儿吃饭?”
他笑了:“六月的天也没你的脸变得快。”
我也笑。
俗话说,取人钱财,看人脸色。看人脸色吃饭的人是我,不是他。
凌达君把我带到一家法国餐厅。为了适时地表现一下他的民主,他问我想吃什么。
“随便。”反正我什么都没吃过。
还是他点菜。本已受了一肚子气,我也以为胃口会受损,可待餐点一盘盘上桌,我还是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
他望着我:“气消了吗?”
我正忙着消灭一盘奶油鸡,头也不抬:“哪有空生气?听你说要请吃晚饭,害我留着肚子,午餐都没吃!”
他朗声大笑。
我好奇地抬眼看他,怀疑他和刚才一脸冷然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
“沈斌,我真喜欢你这点!你说话从不绕圈子!”他笑道。
我笑:“我最恨自己这一点,舌头比脑子动得快,肚子里有什么条条道道,别人一眼就瞥清了。”
“谁说的?我就搞不清你打的那些小算盘。”他眨眨眼睛。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埋头苦干。
他没再出声,直到我将食物消灭干净:“要甜点吗?这家的冰淇淋很棒。”
“不用了,我吃得太饱,还是下次吧。”我拍拍肚子,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笑笑,买单。
去车库取车。灯很暗,一路上影影绰绰的,我还在回味刚才的美味,他忽然搂住我的肩,声音低低的:“沈斌,我看不透你。”
鼻息吐在我的耳畔,暖暖的,很潮湿。
我怔了怔,随及亲吻他的发际。我说:“何必看透?我很卑微也很渺小,请让我保留最后的一分自我吧!”
他轻笑:“你想得太简单!我想要得到的东西,纵是只差一分一毫,我都不会甘心!”
差不得一分一毫?
“我劝你别把我想得太复杂,我有几斤几两重,你还不清楚吗?”我说,“你还想要什……”
他的吻突然倾泻下来,炙烈的唇舌迅速攻陷了我的思维。我只得闭嘴。
他的手也不安份,慢慢探到了我的大腿根部,轻轻搓揉着。我通体滚烫,在他的怀里呻吟得象只发春的野猫。
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气:“达君,回去……再……好吗?”
他狡黠地笑:“求我,沈斌,求我!”
可恨我意志薄弱,只得低喃:“求求你,达君!”
看他笑得放肆,我心中怒骂:王八蛋!
也不知骂的是他,亦或是自己。
纵欲过度的可怕后果是第二天起不了床。
我蜷在被窝里,揉着酸胀的腰间,委曲地像个小媳妇。凌达君摸摸我的额头:“不舒服么?发烧了?”
我冷冷道:“倒换你来试试,看看你被折腾一整晚能有多‘舒服’!”
他笑出了声:“不好意思,昨晚你看起来真的很诱人,我太过投入了。”
说得好听!
“要么这样吧,我给你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他说。
听他洗澡穿衣煎鸡蛋喝牛奶,一切妥当,又对我说:“早餐在桌上,我先走了。”
“谢谢。”我朝他胡乱挥了挥手,“再见。”
“晚上见!”他走出门去。
他妈的,今晚还来!
不过,总算走了。我舒了一口气。想起今天还有事,可不能再在床上窝着了。只得翻了个身,起床。
出门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已开车离去,这才蹑手蹑脚地开了门。真是的,明明在自己家门口却……唉,遇到不认识的人还以为我是小偷呢!
回过头,朝桌上热腾腾的煎鸡蛋瞪了两眼,看上去挺好吃的——没想到凌达君还会做早餐——犹豫片刻,再次入室,狼吞虎咽一番,终于出了门。
外头天气不错,我却心绪不佳。每半个月一次,去看望他——
我不喜欢医院。视线所及之处,惨白一片;鼻息间充塞着呛人的消毒药水味,间或有几丝黏稠的血腥气。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照常,我先到他的主治医生那里了解病情,顺便去取他在这半个月的医疗费清单。从前我总要把住院费药费等等一项项列出,翻来覆去计算几遍,今天可好了,眼睛都不眨,一并结清。
医生叹着气对我说:“他的情况很不好。”
我说我知道。
我只有一个要求:“给他最好的治疗。药再贵,也要用下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我走到床边,望着他——就是这个混蛋,毁了我的生活!他追求我,又抛弃我;他说他爱我,却背叛了我!
我咬牙切齿地骂他:你是自作自受!
对他,我不会心软,可又忍不住心痛——
他,似离我上次探望时,又瘦了一大圈。面色青白,颧骨突起,连曾经最吸引我的丰润嘴唇,嵌在空洞的脸上,也只剩下了突兀。
秦子安!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声。
他从浑沌的睡眠中醒来,看到我,笑了笑:“你来了,真好。刚才做梦,还见到你了呢。”声音很虚弱,笑容依然如同从前。
我就是被他这样的笑容迷惑了整整六年!
我恢复一贯的冷漠:“是么?吃了那么多剂ddI,也没忘怎么说甜言蜜语啊。”
他有点尴尬:“瞧你,小斌……”
我坐到床边,剥了个桔子,递给他。说:“医生说,现在给你用的那药,非常有效,就是有些副作用,会影响食欲的。”
“副作用倒也不怕,可,听说那药贵得吓人……小斌,我还是不用了吧。”他说。
我说:“干嘛不?我买了就是给你用的,我又不能把它拿回去当饭吃!”
他低下头,喃喃地问:“小斌,你为了赚钱,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失笑,心想凌达君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该怎么答?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我现在工作好,手头宽,也不在乎花这几个钱。”我说着,面不改色。
“谢谢。”他哽咽起来,“没有你,我早死了,爸妈不认我,更别提从前的朋友了……”
我嫌恶地说:“别恶心巴拉的,哭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他用袖子擦了泪,剥了片桔子放在嘴里。“桔子真甜。”他说,像是要讨我欢心似的,用力嚼着。
我鼻子一酸,往病房门口冲,只丢下一句“你自己保重”。我就知道,每次来看他,到最后总以我的落荒而逃来收场。
走出病房,又找到负责照顾他的几位护士,塞了点现金:“他想吃什么要用什么,只管买给他,少了找我要,多了算你们的。”
这么一大叠钞票,买什么不行,又怎会少?护士们都傻了眼,望着我的神情仿佛我是钻石镶嵌而成的。
我苦笑。钱果真是好东西!
离开医院,我又恢复卑微的身份,在家中等待主人的临幸。
倒杯威士忌,窝在柔软的沙发中,懒洋洋的。我半眯着眼,恍然想起自己在刚进大学时愣头青的模样。
想我在当年怎样意气风发,怎样踌躇满志,就算有些大大小小的遗憾与不平,可让如今的我来回忆,也早已被记忆粉饰干净。我让自己相信,那时的我很纯净。
算是自欺欺人吧。但毕竟也是一种安慰。
可我如今为何这般不堪?——真想穿了,其实也不难。只要脸皮厚些,骨头软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呵呵。满瓶的威士忌业已所剩无几,我猜自己是喝醉了,笑一阵哭一阵,眼泪流了一脸。
头痛得很。我哭得就象个孩子。
忽然有温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地为我拭去了泪。
“抱抱我吧!”我喊出声,伸出胳膊圈住手掌的主人。
他回抱住我。
我揪住他的衣领,就象抓住了一块浮木。
我大喊:“抱得紧些,不要放手!”——他紧拥住我,温柔的亲吻落在我湿漉漉的脸上,饱含关怀与安慰。
我轻颤着睁开眼,是他。
“达君。”我唤他。
他平静地说:“你醉了,在发酒疯。”
我哈哈笑:“你见过有人这么温顺地发酒疯吗?”
他微笑:“以前没见过。”
我指指他的脸:“快去擦把脸!眼泪鼻涕都抹在脸上,脏死了。”
他作势要打我:“臭小子,还不都是你的杰作!”
我闭上眼睛任他处置。
他无奈,转身去卫生间绞了块冷毛巾,扔在我脸上。我胡乱抹了两下,又盖在额上。
“怎么样,好些了吗?”他在我身旁坐下,点了根烟。
“头痛。”我说。
他伸手环住我的背,轻轻地拍着:“干嘛喝那么多,好玩吗?”
我闻着暖热的烟草味,顺势倚偎在他的肩头:“好玩。”
他无语。我翻白眼。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聊。
“你不开心。”他说,“你已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毕竟那时候你是身不由己……”
“没有什么身不由己!我开心得很,我现在有钱有闲还有高贵英俊的情人!我干嘛要后悔?”我忿然打断他。
他笑:“你这样想最好。话说回来,就算你想罢手,我也不会答应。”
我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很简单,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爱的男伴,我舍不得放你走。”
“恶心。”我别过脸。
他扳正我的脸,直直地对着:“恶心?也不知刚才是谁死皮赖脸地要我别放手?”
我老实道:“是我呗……可我当时是神智不清!”
他按住我的嘴:“我不接受。”
不接受拉倒!
反正在没赚足钞票之前,我同样舍不得放你走……
可这头还真他妈的痛。我呻吟一声,再次缩到了他的怀里。
我们互拥着,许久才放开。
“我好多了。”我把顶在额上的毛巾扔到一边。
他瞧着我:“别逞强。”
我摊摊手:“我饿了。”
“想吃什么?”他问。仿佛我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吃吃喝喝,外加“那个”的。
我想了想:“昨天吃的是法国菜,今天换换口味吧。”
他点头:“好。吃日本菜?”
我贼兮兮地笑:“不,我领你去个地方。先说好,要么不去,若去了你可不能后悔。”
他说好。
我带他去吃路边摊。
我偷偷观察他的表情,只要看出他有一丝不满,就可以顺当地打发他回去了。可他,竟毫无反映,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还问老板娘有什么好招待。
老板娘笑嘻嘻地奔出来:“两位先生喜欢什么,小店都有,只差了鱼翅和鲍鱼!”
凌达君笑道:“老板娘真幽默。”又来叫我,“沈斌,过来坐啊,老板娘让你随便点!”
我急忙坐到他身旁,低声道:“凳子都油腻腻的,你的Gucci……”
“无所谓。”他又笑,“奇怪,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嘛,现在倒是先嫌起它来了。”
我只好噤声。算我看走眼了,堂堂公司总裁还真不讲究。
他推推我:“吃面吗?”
“随便。”我无精打采。
“那我帮你点了。”他说,“老板娘,来两碗卤鸡翅面,再加几个贵店的拿手小菜。”
待老板娘去张罗,他拉住我的手:“怎么了?脸色真难看。”
我心里用剧集中常听到的妓女口吻说:凌大爷,今天我太累,怕是不能伺候您了。
他紧了紧我的手:“你身体不舒服,不如早点吃完,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一愣,抬眼看他,说谢谢。没想到他还真看出了我的心思。
热气腾腾的面条一上桌,我迅速生龙活虎起来,呼哧呼哧大口嚼面,找老板娘拿调味酱。凌达君时常专注地看着我,微笑起来。
“沈斌,我有事要和你谈。”他望定我。
“什么事?”我用纸巾抹抹嘴唇。
他答:“我下周要去趟意大利,你陪我一起去。”
“是公事吗?”我不解,他该不会是找我解决财务问题吧。这么些天无所事事,手早就生了。
“不是公事。”他说。还好,我拍拍胸口。“我母亲现在定居在米兰,她快生孩子了。”他接着说。
我差点把刚才吃的照样吐出来:“你老妈生孩子关我什么事?”
他叹气:“事实上,那也不关我的事。因为即将出生的孩子不姓凌。”
“你和你母亲……”一定是有些陈年的疙瘩吧。我没有说破。
他苦笑:“她一定要我去看望她,我也不忍拒绝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我明白了,他是怕一个人去太没劲,所以要找个旅伴。我立马答应——还是那句话。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那就好。”他笑笑。
我也笑。
无意间望向他身后,我忽然愣住了——
顾建明正往这边走来。
第三章
顾建明一见到我,老远就打起招呼来:“沈斌老弟,哈哈哈,我俩真是有缘啊!”
他妈的,什么有缘,我可真够背的!我心里骂道,硬着头皮站起身。
凌达君抬起头,朝我投来一瞥。
顾建明已迎了上来:“昨天干嘛逃也似地跑啦?我本想和你好好聊聊的!”
我打哈哈:“嗯……不好意思,昨天有急事。”低头看到凌达君唇边含笑——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为了你!
心中正在不停盘算着如何向他们介绍彼此,凌达君已然站起身来:“顾先生。”
顾建明和他握手,侧过头来等我说话。
我只得胡乱指指:“这位是我的……我的上司凌达君先生。”本想说朋友的,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词。
凌达君看看我,眼神值得玩味。
我看向别处。
顾建明显然听过他的大名,很是激动:“原来是凌先生,难怪那么面熟,报刊杂志上经常有你的报导呢!”
“哪里。我对你也不陌生。你应该是沈斌的老同学吧,他也常向我提起你!”凌达君微笑道。
我白他一眼。骗人不打草稿,我总共就提过一次。
凌达君不动声色:“沈斌,不叫你老朋友坐下?”又把老板娘叫出来,要了一打脾酒,还多点了几个菜。
顾建明笑呵呵地坐下,也不认生,几杯酒下肚,已和凌达君有说有笑的了。
我坐在一旁,吃螺丝。一粒一粒,堆成堆。
“你和他是一个班?”凌达君问他。
顾建明答:“才不是呢。我们早前是怨家,后来不打不相识,进了同一个乐队,这才成哥们的。”
我心一沉。
凌达君吃了一惊:“乐队?”
“你不知道吗?他小子弹得一手好吉它。以前我眼高于顶,和他比试后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顾建明笑道,“后来秦子安就来组乐队了……”
我铁青着张脸,给他们倒酒:“多喝酒,少费话!”
凌达君道:“喝酒为助谈兴。酒在其次,主要是交个朋友。顾先生,你说是不是?”
顾建明受宠若惊,大笑道:“是是是。呀,我说到哪儿了?”
“秦子安组乐队。”我抢过话头,“他是乐队主唱。我们在校开了几场演唱会,后来毕业,大家各奔东西,就很难碰头了。”
我一口气说完,简明,扼要。
顾建明不领我的情,插话道:“前年的同学会,秦子安不是说他在一个pub里客串吗?你也去帮过忙,还和他一起租了个小公寓。”
我皱起了眉,恨不得立马割了那混小子的长舌头。
凌达君问:“就是你那间二十多平米的小公寓?”
我点点头:“他住了半年多就搬了,后来就不知去哪儿混了。”
七个月零九天。
他走的那天,我把他的衣物唱片一股脑儿从阳台上扔了下去。还以为那天即是终结。
可没想到……
我发现自己走神了,侧过脸避开凌达君的眸子,笑笑:“别说他了。”
又吃喝了一阵,顾建明已醉倒了。
我笑道:“只好麻烦凌先生屈尊送他回去了。”
凌达君把烂醉如泥的他扶进车后座。
刚从热闹紧张的气氛中挣脱,我有点不适应。拉下了车窗,让微寒的冷风吹在脸上。
“你会着凉的。”凌达君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脸颊。
我躲开他的手,把车窗拉上。
“我得罪你了么?”他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你故意套他的话?你要是真想知道我的从前,为何不直接问我?”
他轻笑:“就为这个?你想得太多了。”
我冷哼一声。
他道:“若我有心想知道,只要几个钟头就可得到所有的资料,我用得着应付你的旧同窗吗?”
我无言。
他又说:“或许,你从前的种种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你已引起我的兴趣……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不差毫厘地得到。我不喜欢你和我在一起时还被琐碎的往事困着。我看得出,你心中有个结,我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
我一怔,随及冷笑:“凌先生,这是你的好奇心和控制欲在作祟。”
“也许是,也许不。”他说。
我飞快地看他一眼。
他也正从车后镜里注视我。
我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好吧,达君。但请给我一些时间。”
他伸手用力握了握我冰凉的指尖:“我期待那一天。”
顾建明住在市郊,到达他公寓的时候已是午夜。听他说起,在家小公司里干出纳,薪水不高,总算还很稳定,只是还房贷吃力得很。
但,总是自己的房子。不象我。
按了门铃,有个年轻女子出来应门,见了瘫成一团的顾建明,又急又怨。果然是他的新婚妻子。把他扶进卧室后,又出来答谢我俩,还要招待我们吃消夜。
我们说明天还要工作,谢绝了她。
和凌达君再次钻进车内时,我已困得吃不消,倒头就睡。
他拍拍我的肩:“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骗人。”我迷迷糊糊中说。
还真没骗我,车子很快就停下了。我眯着眼睛望向车外——好一栋气派的老式洋楼!
我傻了眼:“这,不是我家。”
他把我从车里扶出来。“是我家。”他说。
说真的,从来只有他来我的住处,我还从没踏进他的屋子呢。不禁犹疑起来:“会不会不方便?”
他笑:“这是我的地盘,有什么不方便的!”
走进大门,开亮了大厅的灯——我的妈呀,真是豪华,大理石地板晃得我直眼晕。
“上楼去。”他拖着我的手。
这房子装修得真是衿贵老派。水晶吊灯,红木楼梯,可怎么瞧也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我左顾右盼,瞌睡已经醒了一大半:“你的家人不在吗?”
“我一个人住。”他说着,打开了一间房门。
一个人!我差点把下巴掉地上——这栋房子少说也有七八十个房间!
“房子原来是我父亲的,他去世后,母亲改嫁,这儿只剩下了几个佣人……我嫌它太大太冷清,就在外头重置了公寓。”他说道,声音中有丝落寞。
想来故居和故人一样,都容易勾起往事,不论那是不是你愿意记起的。
“去睡吧。明天我可不会再给你放假了。”他把我塞进房间,又去开对面的房门。
我有些吃惊,问:“你……不进来?”
他回头冲我笑:“这是你对我的邀请吗?”
我的脸猛地涨红了。
“晚安。”我说。
他笑笑:“晚安。”
我忙把房门关上,偷偷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自然由他送我上班。
虽然昨夜两人分房安睡,我却有些做贼心虚,强烈要求他在离公司一条街远的路口停下,让我下车。
“沈斌,你也有怕的时候。”他笑道。
我下车,甩上车门:“你不如直接说我个性别扭好了。”
他说:“你知道就好。”又指指自己的脸,“不打算给我一个告别吻吗?”
我站在路旁,神情慌张。
他笑着向我挥挥手:“还是晚上再说吧。”
我松了口气,也挥手道:“晚上见。”
谁知没有等到晚上。
回到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热,方菲那小丫头就偷跑过来和我聊天。
我说:“你难道不怕你的顶头母老虎投诉我诱拐她的属下吗?”
她当然不怕。
她已神秘兮兮地说起她打探到的公司小八卦了:“沈哥,你听说了吗?凌总的事?”
“他有什么事?”我问。
“嘘。轻点。”她的眼睛瞪得老大,语调极其诡异,“据说他是一个——”
我盯着她的口型:“G-a-y。”
切!我笑,这件事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吗?
我也是。
方菲看着我的脸:“你知道啊!”
我忙说:“我不知道。你们可别乱传,这可能会影响凌总的形象。”
方菲横我一眼:“沈哥,你别老土了。”
“怎么?”我不解。
“嗳呀,这种事不要太酷哦!想象一下,凌总那么有型的男人,和另一个帅哥站在一起……该是多么养眼啊!”她一脸陶醉。
我翻白眼。不用想象了,那个帅哥就在你面前。
“小姑娘少管这种事。”就是这样才找不到男朋友。
她依旧喋喋不休:“说起来,刚才我来上班,恰巧有个男人问我总裁办公室在哪儿……那个男人超级帅哦,一头长发。你说会不会他就是凌总的那位啊?”
我听进耳朵,还没等反映过来,电话铃响了。
是他:“沈斌,来我办公室。”
我说好。放下电话,朝方菲做了个鬼脸:“以后少在人后嚼舌头。”
还是得去。
开门的却不是凌达君。长得很象,但不是他——年轻许多,眉宇间也少了几分摄人的英气,但是五官漂亮极了,尤其是一头长发——啊,长发,不就是方菲提到的那位吗?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
长发男孩笑嘻嘻地让我进来:“你是沈斌吧?我是……”
“他是我弟弟。”凌达君从吧台后走过来,“凌岱愉。”
“带鱼!”我脱口而出,忍不住笑起来。
可怜的长发男孩红了脸,朝他哥哥恶狠狠地瞪了几眼:“我警告你,再也别提那两个字!”转过身,立即恢复笑脸:“别听他的,请叫我Dennis,这是我的艺名。”
“艺名?你是演艺圈的?”我问。
他得意地笑:“我是一名画家。”
“很抱歉,我不是太了解美术界的情况。”我忙说。
凌达君道:“你不用道歉,因为他是个没有名气的画家。”
长发男孩气结:“凌达君,你干嘛损我?”
“我说的是实情。”凌达君摊摊手。
我一头雾水:“你们真是兄弟?”
“是。”凌达君笑道,“沈斌,我们下个礼拜去意大利,公司暂时由我弟弟接管。我让你过来和他打声招呼。”
“啊?他不用去意大利吗?”我惊讶。
长发男孩耸耸肩:“我和他不是同一个母亲。”
什么乱七八糟的?达君的生母和继父的孩子即将出生,同时,达君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真是个可怕的大家族!”我总结道。
两兄弟不约而同点点头。
长发男孩又叫起来:“不要转移话题!我不能接管公司,我要搞创作!”
“给一群裸体女人画像?”凌达君笑道。
“不要亵渎艺术!”他又叫道,一头长发飘来荡去。
我目眩神迷。
弹吉它那阵子,特别想留长发,可惜我的发质不争气,留到耳根时已有分叉,只得作罢。看着他的发丝飞舞,真想伸手摸摸看。
“别忘了,你有这家公司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你有义务保证在第一大股东离开公司期间,维护它的正常运转。”凌达君拍拍他的肩,“下个礼拜一,准时来上班吧。”
老奸巨滑。我心里骂。唉,可怜的带鱼,虽然我对你有好感,但我帮不了你。
和凌岱愉握手告别,凌达君抱着双肩望定我。“别打我弟弟的主意,他缺少可以支付给你的现金。”他笑着说。
我脸一红,扭头走了。
走过楼梯口时有人叫住我:“沈斌,等一等!”
回头一看,是凌岱愉。“带……不!Dennis!你还没走?”好险,差点叫错。
他可怜兮兮地盯着我。
我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帮不上忙。你应该知道了,他是我的主子。”
他点头:“我明白。你有空吗?陪我喝杯茶。”
我看一眼手表:“好,正巧到午休时间了。”
找了家环境清幽的茶室,点了两杯泡沫红茶。
“你有事要和我谈?”我问。
他直叹气。
“为接管公司那件事?相信你大哥不会乱安排的,他一定是信得过你。要是工作中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其它主管请教。”我指点他。
他摇摇头:“管理公司倒不难,我在牛津学过金融。”
我真是小看了他。
“那是为了什么?”我不解。
他瞄我一眼:“我不想离开他。”
“谁?”我没反映过来,“达君么?”
“谁管那个混蛋!”他皱起了秀气的双眉,欲言又止。
我终于看出来了,我面前的男子正陷入一场苦恋。
“他是和我在一起画画的,要是我在凌氏上班,就见不到他了。”他坦白道。
就为这事?想来再漂亮的男人,一旦陷入爱河,智商就会自动减至负值。我好心提议:“不如这样,总裁办公室边上有一间不用的接待室,你可以把它改成画室……”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高兴地站起来,搂住我的肩,“谢谢!”
虽然我很喜欢他的拥抱,但一想起凌达君状似戏谑的警告,还是不得不松开了手。
望着凌岱愉欣喜的神情,幸福溢于言表。不禁有一丝惆怅。
曾经,我和他一样快乐。
接下去的几天,准备行李。
凌达君笑我太婆妈,说只要我把人带去就行了。
我先前还存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总认为不带几个皮箱,不像出国旅行。后来终于被他说动,少带有少带的好处。想象中意大利满街名牌,若缺了什么,他能不买给我?
当他的枕边人总有这些好处。
还想着要去一趟医院。因为这次去意大利,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医药费总要先打点好,省得秦子安被医院踢出了大门。
可这几天凌达君一直在身旁。抽不出空来。
临走前一天,刚和他吃完晚餐,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接听的时候,明显不悦:“你查清楚了吗?”
电话那端不知说了什么,他答道:“好,我现在就来。你把文件准备好。”
然后转过身来:“沈斌,我不能送你回家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正合我意。
我说:“没关系。怎么,有大生意?”
他苦笑:“不。你说得真对,我们是个‘可怕的大家族’。”
大约是凌家的家事。我只认识他和他弟弟,不方便再多问。
我只问:“今晚你还来吗?”
他笑着捏捏我的脸颊:“不一定,看情况吧。你想为我等门?”
“想得到美!我累死了,回家睡觉去,明天还要赶飞机呢。”我拍开他的手,招了一辆出租。
远远见他开车往公司去了,忙让司机调转车头,直奔医院。
秦子安的精神不太好,嘴里长了许多溃疡,说起话来像含着一颗石子。
他朝我虚弱地笑笑,很是惊喜:“小斌,你从没这么晚来看过我!”
我把路上买的水果和蛋糕递给他:“我明天去意大利,近期可能不会再来了。”
他愣了愣,以为我是出公差:“你一定在公司干得不错吧!”
“不是公事。”我说,“我老板请我去度假。”
他吃了一惊,看着我:“你……你老板……”
忽然灼痛似得一抖,他猜到了!
我很痛快,不禁翘起了嘴角:“你现在脑中所猜想的,是对的!”
“小斌,你——”他痛苦地抱住头,“那我的住院费,我的药费……都是……”
“对。”我冷漠地说。
他跳下床,趔趄着向我走来:“小斌,你是为了我吗?为了我出卖你自己……”
“住口!”我大喝一声。
他扶住我的肩,呜呜地哭起来:“你是为了我……对不起……对不起……以前我太……”
“我说,住口。”我一个一个字说道。
他抬起头,满面泪水。
我依稀想起自己从前的样子。面对他,常常哭断心肠。想不到如今我和他已对调了身份!
我递给他一叠面纸:“秦子安,你记住。我不是为了你。”
他怔怔地望着我。
“因为,那不值得。”我说。
他痛苦地闭上眼:“你终不肯原谅我!”
我不语,把他扶上了床。
他没再看我,只呆呆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
“你好好休息。我回国后再来看你。”我说,关上了房门。
回到住处,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有人坐在黑暗中看着我。
“谁?”我大惊,脚步退出门外。
“是我。”凌达君。
我开了灯:“吓死人了!”
“我到卧室见不到人才可怕呢。”他的眼光滑过我全身,“我记得某人说要回来睡觉的。”
我在他犀利的眼神下,心虚莫名:“本来想回来的,可在路上突然想起有个朋友生病住院,于是,我就去看看他。”
“很合理。”他挑挑眉,“可是你忘了,现在早就过了探视时间,难道你是偷跑进去的?”
他不信我。
“他住在深切治疗部,那里可以随时探望。”我说。
论到他惊讶了:“深切治疗部?”
我把手握成拳,指甲掐进肉中:“他的病很重。”
“OK,我相信你。”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洗个澡,早点睡吧。”
我望着他:“你不问我他是谁?生的是什么病?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沈斌,我不是要限制你的交际圈,而是你老这么不声不响的,我很担心你。”
我点点头,转身去卧室。
“我等着那一天。”他在我身后说,“等着你解开心结的那一天。”
我停住脚步,半晌,又继续往前走。
那一天,或许会到来。
或许,永不。
我只要赚够钱,赚够足以把秦子安送到美国去治疗的费用,我就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离开他。
第四章
班机直达马尔彭萨机场。
米兰的天空还蒙蒙亮。朝远处的阿尔卑斯山望了一眼。红日初升,白雪皑皑。
我被晃了一下眼,直觉拉住凌达君的衣袖。
他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说:“真奇怪,仿佛莫名其妙多出来了一天。若是在家,我们该吃晚饭了。”
他微笑起来:“现在,我们去吃早餐。”
他母亲派来的车已停在机场外,有个高个子的意大利男人过来帮我们搬行李。自我介绍说是德诺萨尔先生的司机。
德诺萨尔先生是他母亲现在的丈夫。
司机叫保罗,很是活泼。一路上,只闻他用极不灵光的英文向我们介绍米兰城里的风土和景点。我听得一知半解,直朝凌达君眨眼睛。
他但笑不语。看得出他很愉快。
穿过市中心时,保罗忽然大叫起来。我好不容易辨出“cathedral”一词,瞥向窗外,一座雄伟的大教堂巍然矗立在面前。
我一惊,激动地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什么?”我大喊,紧抓住凌达君的手。
“米兰主教大教堂。”他说,“你喜欢?”
我不住点头:“真大,真美!”
请原谅我当时尽乎白痴的表达方式,对于我这种生活在都市罅缝中的人来说,这里简直是个天堂。
他叫保罗停车:“我和沈先生要进去逛逛。”
“可太太在等您。”保罗说。
他耸耸肩,用中文说:“她都等了八年了,也不怕再多等几个小时。”随及拉了我下车。
不得不承认,凌达君虽然做起生意来十分老辣,可当面对他的亲人时,依旧任性得像个孩子。
不过,这不是我该管的。我随他的意。
我们来得巧,大教堂七点刚开放,游人很少,也无甚约束。他搂着我的肩,在教堂内缓缓踱步。细数屋顶的尖塔,观赏镀金的圣母像,聆听神甫诉说每个浮雕背后的故事。
饿了,就在门外买两个热狗。边走边啃。
万分惬意。
我几乎忘记了自己与他的身份,忘记了我们的关系,甚至忘记了我背后还有一个人……
总是不能长久。一出大门,立刻醒觉。
米兰大街上已是人声嘈杂,不比刚才的景像。我恍惚了一阵,对他说:“达君,我们该走了。”
保罗急吼吼地上前来告诉我们,太太已打了好些电话给他,催我们快去。
多奇怪,不直接打给儿子,反倒是催起司机来了。
我们继续上路,望着大教堂在后镜中渐渐倒退去,有些莫名地动情。
达君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说:“她住在郊外,还有不少路。你可以先打个盹。”
我注意到保罗时常偷看我们,想来对我们的关系很是好奇。
意大利人多信天主教,同性恋人大概很难得到祝福。真是可怜,此国男性大多自由张狂,若是当情人必为世间极品——
我东想西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终于抵不住旅途劳顿和他的温暖怀抱,沉沉睡去。
车子穿越了整个城市,凌达君把我叫醒时已是日上三杆。
我睁眼。虽然早已有思想准备,待真见到时,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大庄园!
进了大铁门,又顺着笔直的大路行进约摸一刻钟,才从密集的树丛间见到房子。建筑通体雪白,但因年代久远,显不出高洁,反是富丽和荒蘼。靠阴一面的墙上爬满了青藤,铺天盖地的葱翠掩去了些许古老的痕迹。
厅里只有德诺萨尔先生一人。
一头银发,仪表堂堂。见到我们起身相迎。他用流利的英文问好,与达君握手,称他为“凌”。
达君面含微笑,但始终很淡然。问他:“她呢?”
德诺萨尔先生努努嘴:“上楼去了,等你不到,有些埋怨。”又看看我,“他是——”
凌达君正要介绍,忽听楼上有人叫起来:“小君,你到啦!”
高跟皮鞋哒哒哒地响,德诺萨尔先生脸色一变,冲上楼去,片刻,扶下一位美貌妇人来。
正是凌达君的母亲。
用手绢抹着眼泪,上前抱住达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达君却道:“母亲。”
当面称她母亲,已是生疏。
她也晓得,忙控制住情绪。立定了,细细端详他:“你高了,也瘦了。”
“八年了,一切早变了样。”达君道。
她喃喃:“是啊。”
达君笑了笑:“可你没变,和当年一样,美艳绝伦。”
是不是挖苦,她已不顾:“怎会?脸上起了摺子,面霜也掩不住。”
达君又笑:“也是。你肚子也大了。”
大家都笑起来,气氛也缓了下来。
终于想起角落里的我,介绍给大家:“沈斌,我的财务顾问。”
我笑笑。
大家都对我很客气,可眼神闪烁不定。他们已经开始猜测我到底是谁,和达君关系如何,为何跟着他来参加家庭聚会。
午餐时,他母亲问道:“沈先生这么年轻能干,不知是哪间学校的高才生?”
我报出一个大学名。只是个野牌子大学,他母亲纵然在国内住了几十年,仍然没有听过。不禁语塞。
达君冲我笑笑。
我也笑。
这点最好,跟了他,再也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
达君把话题扯开,问起她是否已选定剖腹产的日期,证实是三天后。又侧过头来,对我说:“我们难得来一趟,等我母亲生了,不如暂不回国,去罗马和威尼斯玩玩。”
真是个好提议。
饭后坐在屋后的花园里,看德诺萨尔先生与达君下象棋。
德诺萨尔先生很有气度,对我彬彬有礼,对达君亲切有加,对妻子更是呵护倍至。因她是高龄产妇,本早该入院待产,他却怕妻子住得不舒心,把医院的器械都搬入家中,还特别请了高级护理。
不论当年达君的母亲为何丢下亲子,远赴异国,她总没有嫁错人,也是幸事。
看得出达君对他也很有好感,两人下棋聊天,谈笑风生。倒不像继父子,像对忘年交。
可怜了我,看不懂象棋,只好听他们谈笑,廖以自娱。
达君的母亲坐在不远处,晒着太阳,远远地望着我们。偶尔与我目光接触,只淡淡一笑。
但那双眼——我终于知道达君炯炯的双目遗传自谁——总想从我身上看出点什么似的。或许,她已看出来了。
她向我挥挥手:“沈先生,帮我个忙,好吗?”
我颔首:“当然。”
“我让厨房做了个松露蛋糕,陪我去把它端出来吧。”她站起身。
我跟她进屋。
端蛋糕是假,想和我谈谈是真。
“您有话要和我说吧。”我先开口。
她点点头:“这次小君能来,我已非常欣慰。你应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很……很漠然,他说过从前的事吗?他的口气……”
看来是我猜错了,她只是想从我嘴里探得儿子对她的看法。
“他没有向我提过您的往事,并且从未在人前埋怨过您。”我坦白相告。
“可是,他心里埋怨。”她苦笑,“当年他父亲刚去世,我就和德诺萨尔闪电结婚,把他一个人丢在国内,面对庞大而纷繁的生意……整整八年,他总算撑过来了,可我知道,他一定还在责怪我……”
我好奇,她为何与我诉说家中的私隐。
见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我劝她:“既然他愿意来看您,说明他已准备原谅您,与您和解了。”
“可我和他之间有八年裂痕呐。”她叹道。
我扶住她的肩:“正如您所说的,裂痕并非是一天造成的,修补它同样需要时间。”
她握了握我的手:“谢谢。”又问,“我可否叫你小斌?”
“我可否称您伯母?”我反问。
她笑了:“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难怪小君那么喜欢你。”
我讶然:什么叫懂事的好孩子?什么叫小君喜欢我?
见我愣了,她又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看你的眼神比看我时要亲近许多。”
不禁一怔——我们算哪门子好朋友啊?
只得胡乱点了点头。若有一天,她知道我不过是她儿子包养的情人,她又会作何想呢?
“我们去取蛋糕吧。”我说,“花园里的两位先生该是等得心急了。”
“好。”她拉着我进厨房。
再回到花园时,俨然已是朋友了。
德诺萨尔先生瞧着我们:“你们可真够磨蹭的,这么长时间简直可以来回圣玛丽亚感恩堂了。”
他妻子笑:“你倒是试试看。”
德诺萨尔先生苦着脸:“亲爱的,不要为难我了。不是说适当的吃醋与嫉妒可以增加感情的嘛?我是怕你被这位英俊的东方男孩迷住啦。”
他妻子给了他一个白眼。
我和达君在一旁捧着蛋糕碟子哈哈笑。
许久才意识到疲倦,算算时差,本已是半夜了,如今却刚喝完下午茶。日夜颠倒,真是吃不消。
只得匆匆告辞,回房间休息。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随意在腰上围了条毛巾,踏出淋浴间,赫然见凌达君斜躺在床上,摆弄着一台手提电脑。
“达君!”我吓了一大跳。
他抬头,挑挑眉:“我长得不是很可怕吧。”
“对不起。”我定定神,“我以为你在楼下陪他们聊天呢。”说着,转身打开皮箱。
“就许你上楼休息,不许我么?”他道,“你找什么呢?”
“浴袍。”我翻出一件披上。
“你还怕我看吗?”他唇边泛起笑意。
“那倒不至于,怕只怕有人突然闯进来——我是无所谓,大家不过一面之缘——到时丢脸的可是你。”我说。
他笑着凝视我。
“干嘛?”我看看自己,“哪里不对劲么?”
他撑起头:“你今天话特别多。”
我问:“好还是不好呢?”
他反问:“你以为我更喜欢对着一个哑巴吗?话说回来,这是不是可以表示你今天很愉快?”
我笑笑,不答他。径自爬到床上,凑过去看看他的电脑:“玩游戏?”
他顺手搂住我的肩头:“没你那么闲,公司还有事要处理。”
“果然是凌总啊,小的就不打扰您了。”我打了个呵欠。
他朝我瞥了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
可怜我,溜都来不及——
他把电脑推到一边,将我反身压倒在他体下。
浴袍宽大的领子被他的唇齿拨弄开,软软地滑到了颈窝。他啃咬着我的耳垂,伸手摸到我腰间,拉开了浴袍的带子,袍子无声滑落在地。他轻笑起来,细细舔噬着我的颈项与背脊,渐渐往下移去……
我赤裸的肌肤在他炙烈的吞吐间,一触即燃。
“斌……”他轻唤着进入。
我闭上眼,任剧烈的疼痛与滚烫的热流在体内错荡,交织成愉悦的呻吟……
产期前两天,达君的母亲住进了医院备产。
德诺萨尔全家上下都在静候婴儿的降世。尤其是德诺萨尔先生,高兴得什么似的,整天嚷嚷着“这是主的恩赐”,拉着我和达君看他置备的婴儿床,婴儿装和各种玩具。
起先我和达君不过敷衍他,最后却被大家的欢乐气氛所感染,不觉雀跃了起来。达君嘴里那个“不姓凌的婴孩”,不知何时起已改成了“BB”。
又拖着我上街购礼物。
没让保罗送我们,搭地铁到艾曼纽二世广场。我看直了眼,CK,PRADA,BALLY,CUCCI等品牌店林立,标价比国内的便宜了两三折。即便我不是购物狂,见到此般景像也不禁心痒痒了。
绕了一圈,大包小包已拎满手。全是男装,且大多是我的。我偷笑,抬眼却见达君懊恼的神色,这才想起此程的最大目的——给BB的礼物还没买。
“这里的东西太普通,德诺萨尔还有什么买不到的呢?真后悔没在国内准备好了再来。”他皱眉道。
我想了想:“要是生个女孩子就好了,否则我可打电话让方菲她妈做件小旗袍,可伯母说要给自己和先生一个惊喜,没去查性别……”
“她母亲是财缝?”他问。
我得意道:“是高级裁缝,常有女明星找她做旗袍呢。”
他笑:“我有主意了。”
我问:“什么主意?”
“做件小肚兜,男女都合用。”他笑。
我瞪他:“你说真的?”
他点头:“今年是羊年,让她绣只小羊羔在上头。”
我翻白眼。
“难道不好吗?”他看我。
我挤出一丝笑容:“挺好。那我该送什么?”
他笑道:“不用麻烦,你我合送一份就行了。”
我傻了眼。两个大男人合送一个绣着小羊羔的红肚兜……
“多久能做好?”
“一块破布,两根带子,外加一头小羊……大概几个小时吧。”
他贼贼地笑:“顺便让她多做件大号的。”
我震惊:“给德诺萨尔先生?”
他眨眨眼,贴到我耳边:“是给你的,在床上穿给我看。”
我要晕了。
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拍拍我的背:“斌,我说笑的,你不会以为是真的吧?”
我气结。
“原来你也会窘,真可爱。”他笑得直发抖。
我的脸再也板不下去,终于也笑出声来。引来满街俊男美女侧目。
唉,我定是傻了,否则为何快乐至此?
照他的意思,给方菲打了个电话。
被她臭骂一通:“沈哥,你太不像话了,去意大利玩都不说一声!我一定要罚你,PRADA新出了一个皮包,不把它买给我,你以后就别再来见我了!”
“好,买给你就是。”我朝坐在一旁的达君耸耸肩,这钱得你出。
又压低了声音:“对了,你到底和凌总去干嘛?他,有没有对你出手?”
“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我叹气,这丫头真是个包打听,“我想麻烦你老妈做个小肚兜,哄孩子的……”
听筒里一声尖叫:“沈哥,你在外国生小孩啦!”
我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拿来送朋友的!”
又把样式颜色交待给她,她问:“只要一件吗?”
我脸一烫:“一件。”
达君已然猜到我们谈论的内容,笑嘻嘻地凑过来吻我的脸颊:“你们继续谈,我陪德诺萨尔去医院。”
我点点头,又和方菲聊了几句,见他出了门,才把电话搁下,拨了另一个号码。
秦子安的主治医生。
“他还好吗?”我问。
“还算稳定。”他答,“可是,HIV引起的支气管炎和肺炎都开始间歇性发作,他发病的时候非常痛苦。”
我心头一黯:“那,他的情绪怎样?”
“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听话,也很配合我们的治疗。”他答。
我告诉他我可能晚一些回国,请他代为照料。
他答应下来,并说一定尽力。
我说谢谢,挂上了电话。
眼前忽然闪过我离开的那夜,他绝望的眸子——
他说我终不肯原谅他!
我苦笑。
他不懂,我骂他怨他,但我不恨他。我甚至从未恨过他!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一切又重返现实。
方菲的特快专递送抵时,正赶上达君的母亲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真是阿弥陀佛。
我在病床边把邮包拆开,红艳艳的小肚兜立即引起了德诺萨尔先生的兴趣。“哦,这是什么?多巧妙的绣工啊!”老头子称赞道,“这是沈给我的礼物吗?”
我忙撇清:“不,先生,这是凌送给他小弟弟的。”
他母亲的眼眶湿了:“小君……”
达君笑道:“只是件小玩意,逗BB玩的,希望他长大后别骂我。”
“你有这份心,我真高兴。”他母亲抹着眼泪。
达君别过头,对我说:“瞧吧,我说他们会喜欢我们选的礼物的。”
我说:“别把我和你扯在一块儿,我给伯母准备了别的礼物。”从邮包里拿出一个手工缝的小手袋,递给她,“我的小心意。本是配旗袍的,可我不知道伯母的尺码,不敢贸贸然……”
“小斌。”她的泪水止不住了。
达君低声骂:“臭小子。”
我不理他,和伯母拥抱。
德诺萨尔先生不忍心妻子被眼泪淹没,向我们下起了逐客令:“小伙子们,我亲爱的太太要休息啦,你们也快回家睡觉去吧。明天为庆祝宝宝降生,要举行个宴会,你们俩可都得到场。”
“当然。”我们笑道。
出了房门,又特意去护婴室看了看孩子。隔着玻璃,见他睡着。
“真可爱。”我说。
他笑:“也许未来你会结婚,然后生一个比他更可爱的孩子。”
“不,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我说。
我和他都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微笑着说:“别人的孩子看着都象天使,若是自己生养,不定是个小魔头呢。”
“这话有理。”他说,“可是老了也许会很寂寞。”
“你会找到一个美满的伴侣。”我说。
“你呢?”他凝视着我。
我笑着别开脸:“我,还没想过。”
忙了一整天,很早就睡下了。临到午夜,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国内的长途。
达君伸手接起,慵懒的脸孔立即换上严肃的神情:“你继续盯着,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
放下电话,他点了根烟,慢慢抽着,眉头紧锁。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问:“公司有事吗?很严重?”
他点点头。
“有什么事能让我们的凌总愁成这样?”我问。
他摸了一把我的乱发:“很多很多。比如,我怀疑我的叔父私自购买廉价工业用地,造假账,亏空公款……或许还有别的。”
“你叔父?不就是凌重远先生吗?”我问,想起他曾担任公司的副总裁,去年才离任。
我和他有数面之缘。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是。他虽然离任了,但当时为了安抚他,特别给了他土地购买权,由他负责为凌氏竞买建筑用地,可他竟私买廉价用地来冒充!”
我一惊。即便我对建筑业不在行,也知地皮质量不同,其间的差价极大,动不动就逾千万。
“可,他是你的叔父。”我安慰他。
他按熄了烟:“暴利当前,谁都能翻脸不认人。”
我默然。
他望进我的眼内,低声问:“若我不能给你那么多钱,你还会跟我吗?”
我移开了视线。
他轻笑一声,吻了吻我的唇角:“睡吧。”
关上灯,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温柔而伤感。
他不该问的。
因为,我们都知道答案。
第五章
宴会上自然是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德诺萨尔先生社交圈极广,到场祝贺的宾客来头都不小。这个瞧着是拍电影的,那个像是足球明星,甚至还有政界的大人物。可惜我不会意语,英文也马马虎虎,不敢上前造次,远远望着,也算饱了眼福。
德诺萨尔先生喝了点酒,脸颊通红,忍不住的笑意。
“我母亲很幸福。”达君递给我一杯香槟。
“是啊。”我啜一口,凉凉的,透入心脾。
他笑:“少喝一点,别忘了,你喝醉了可是会发酒疯的。”
我瞪他一眼。
他说:“我想过两天去罗马,可能等不到母亲出院了。”
我问:“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笑道:“不,我们的关系比以前好多了,日后有假期可以再来看望他们。”
德诺萨尔先生过来叫我们:“小伙子们,躲在角落里干嘛?”拉着我们去结识他的朋友。
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只好碰杯饮酒,后来又介绍女宾与我跳舞,直弄得我晕头转向。
我偷偷向达君诉苦:“德诺萨尔先生太亢奋,我可吃不消了。”
达君哈哈笑:“那老头子想帮我们介绍女朋友呢,你应付一下吧。”
“天呐!热情的意大利老头!”我叫起来,猛地眼前一花,“我可能醉了,地板都在打转呢。”
达君连忙伸手扶我:“早让你少喝些酒,就是不听话!”
我不好意思地笑,半眯起眼,任由他搂着我穿过重重宾客。人们都好奇地望着我们,可怜达君一边走还要一边解释:“他醉了。”
喝醉了真好,人也放肆起来,不管自己的脸是否已涨成猪肝色,死死抱着达君的脖子。上楼。
脱衣服也麻利,拉着达君的领带跳上床。
达君笑着吻我:“我该感谢酒精,你真性感!”
我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皮肤。他真烫,就和我一样。他的身体慢慢贴上我的腰后,我疯狂扭动着,像一条蛇。
厚重的喘息,濡湿的肌肤,青帐书架,老式的风扇……恍惚是大学时代偷情的集体宿舍,我颤抖起来,泪水冲出了眼眶。
我痛苦呻吟着:“子安,子安,秦子安!”
一刹那间,空气,停滞了。
我说了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耳边似乎话音未落:子安子安——
瑟缩着回头——达君的嘴角还保留着片刻之前的浓浓笑意,可眸子已结了冰。带着一抹怀疑,和一缕刺痛。
“达君……”我轻触他的指尖。
一巴掌披头盖脸打过来,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颊上。我捂住脸,耳旁嗡嗡作响。
他扳过我的脸:“你好啊——沈斌!”
我垂下眼,不语。
他冷笑,把我往床角一推,抓起外套,走出门外。
房门砰一声地撞上,额发随着气流扬起又落下。我瘫倒在了床上。被褥间依稀夹杂着方才激情的汗水,如今已是冰凉。
头碎裂般得疼痛,可脑内空无一物。
捂着红肿的脸庞,我睡着了。
做了很多梦,梦中流了很多泪,还喊哑了嗓子,清晨醒来时却不知梦见的是什么,也不知喊了些什么。
起身后去找他。
我该向他道歉的,我想。做爱的时候喊别人的名字,任谁都受不了,何况是他?我让他颜面尽失!
寻遍整个庄子,却未见他的身影。这才慌起来。
莫非他把我丢在米兰,自己已经回国了?念头一闪而过,后来又想到他可能是去医院了。赶到医院,病房里只有他母亲和德诺萨尔先生两个人。
“达君呢?你们看见达君了吗?”我急切地问。
他母亲望着我:“小斌,你们怎么了?”
“不过是一些小争执,他一气之下走了。”我说,很心虚。
她叹口气:“不要再瞒我。你们不是普通朋友,对不对?”
她还是看出来了。
我说对,但也不算恋人。
“孩子大了,你们的事我不会插手,也插不了手。”她说,“刚才他来看过我,并向我道别……”
“道别?他来过?他去哪儿了?”我一手的冷汗,只怕他已回国,再也追不上。
她望定我:“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游戏么?开心的时候打打闹闹,一个不高兴就捉起迷藏来。”
我求她:“伯母,请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罗马。两个小时前走的,现在应该已经抵达。”她答,又把他订的饭店告诉我。
我跑出医院,回庄里拿了护照,直奔机场。
赶得太急,坐到飞机上时,心口还在突突地跳。阳光利得很,将云海撕开了好几个口子,透过玻璃,刺到我的眼皮上。我绞着双手,对此时的冲动感到很茫然。
见了他又该说什么呢?对不起?他若原谅也就算了,可若不呢?我回国后怎么办?难不成我再找一个有钱人倒贴?亦或是做回先前偷鸡摸狗的小营生?搞得不好又要丢了工作!
心思,已缠成乱麻。
可容不得我多想。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步出机场,是人潮涌动的都市,透出彻骨的陌生。
我想叫一辆出租车,却不知从我身旁驶过的哪辆才是,想找人打听,又不懂异国语言。早就知道自己上不了台面,但没想到会如此不堪,竟呆立在了大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形容依旧,隔了一个小时的行程,它没近些也没远些。可是我的情状已不同。不自禁摸摸脸颊,还有些微肿胀,其实他打得不算重,我却痛了很久。
做人做到我这份上可真够失败的。
我只得跑去找机场人员,鸡同鸭讲了好半天,终于搞明白黄色车身的就是出租车。转身再往门口走,猛一抬头,凌达君就在面前。
我和他都呆了呆。
好不容易开口:“达君,你怎么在这儿?”
他扬眉:“我该问你。”
“我,我想向你道歉……”我摩搓着双手,“我喝多了,酒能乱性。”
“也能吐真言。”他嘲弄地笑。
我不知还该说什么,只望着他。
他的眼内闪动着些什么:“你昨晚真淫荡,我本以为能度过一个销魂的夜晚……”
“我们换个地方再谈。”我打断他。
“这里不好么?人多,你不用怕我失控掐死你。”他脸上带着笑,声音却透着凶狠。
我咬住唇,半晌才开口:“昨晚,确实是我的错,很抱歉。我错在没有尊重你,伤害了你的自尊心。你曾说,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不差毫厘,但,你不能阻止我去想念过去的恋人……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我们都清楚,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
“哈哈。”他大笑,“好一个交易!”
我抓住他的手:“达君,我们都得到了好处!”
“你是在暗示我不要妄图控制你的思想吗?”他望进我眼里,“不,你错了,我不需要它。”
“那你需要什么?”我冲他喊,“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我不过是你的情人!”
他笑笑,拉着我的手转过身:“来,我给你买一张回国的机票。”
我一惊:“别丢开我!”
“你怕离开我后,赚不够给秦子安的医药费?”他回头看我。
我怔住。
“秦子安,25岁,财会系肆业,离开学校后在酒吧驻唱,和你同窗三年多,同一个乐队,同一个宿舍,尔后同居。七个月后,因他数次在外偷腥而分手,后来他又和一个自称是唱片监制的男人在一起,当你再见到他时,他已是HIV病毒携带者……”他调查得可真仔细,“还有遗漏吗?”
他都知道了……这样也好。
我说:“完全正确。清楚了这些又怎样呢?你早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钱!”
他笑:“我觉得很遗憾。本以为你会亲口告诉我的,我一直在等那一天,你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不过,我没耐心了……很抱歉,我在处理此事时缺乏风度。”
“你有权知道。”我垂下眼,“你给我的钱都用作他的医药费了。”
“很好。我非常容幸能在这一段时间内帮助你的老情人。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回国去找个新主子吧。愿你的新主子脾性比我好些。”他抬起我的下巴,轻轻抚摸着我那尚未消肿的脸颊。
我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心都凉了。不禁喊起来:“不,别让我走!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你竟那么爱他!”他眼中掠过一丝苦涩。
“我不爱他,我只是想帮他!”我说,“如今除了我,没人能帮他;而除了你,也没人能帮我!”
他冷笑:“多谢你让我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重要!”
“我想送他去美国治疗,他的病已经非常严重,艾滋随时会发作的!达君,我恳求你!你能帮我吗?”我攥住他的肩膀。
他侧过脸,望向窗外。
许久才回过头来:“跟我来。”
我同他步出机场大厅,上了一辆汽车。一路无语。
我的额头涔涔地冒着汗,偷偷望向他的侧脸,大气都不敢出。忍不住回想在米兰时的点点滴滴,两人的笑颜依旧立立在目,一眨眼却成了陌路人,心中感叹,世事可悲,也可恨。
可汽车不让我再肉麻绉绉地神伤下去,七拐八绕已到了他居住的饭店。
跟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又是砰地一声,记起昨晚,我心惊肉跳。终于狠了狠心,我脸皮厚,不怕再挨几巴掌!要杀要剐随他便!
他却突然开口道:“我可以负责秦子安在国外的所有治疗费用,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听力,惊喜道:“你把我卖了都行!”
他微笑:“除了我,没人要你,卖谁去?”
我听见他又开起了玩笑,倒也不管他是不是在损我了,大喜:“你不把我送回去啦?”
他坐在床沿,双手攀上了我的腰:“不送,我舍不得。找一个与我在床第间如此契合的男人,谈何容易?”
我有些发窘。再契合也会有失蹄,比如昨晚。
他把手指探进我的衬衫:“我的条件是,你必须扔掉姓秦的那大包袱,和我重新开始。”
我震惊:“达君你……”
“你不是问我究竟想要什么吗?我要你爱我。”他抚上我的胸口。
心房沉重地一震,我呆愣了许久才想到说话:“不,你要什么都行,别要求我爱你!我已被秦子安磨光了感情,对谁都爱不起来了!”
他对我微笑,指尖用力搓揉着我的胸膛。我喘息着弯下腰,他的唇顺势落在我的心口上。滚烫的,就像被烙了个印痕……
“你有很多很多爱,却不知道给谁,可怜的东西,你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他凑在我的耳畔,低声道。
不论我还有没有爱,但是我清楚,至少在那一刻,我的心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我们并排躺着,喘息未定。
“刚才,你怎么会在机场?”我问。
“母亲通知我你要来。”他说。
我笑:“你有什么反映?一定是大骂我臭不要脸吧?”
他也笑:“不,事实上我非常高兴。起码我知道你需要我。”
我侧过脸看他,他的眉眼俊拔,目光含情。我忽然意识到,我和达君之间是有爱情的。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爱上我的,也辨不清他对我能否长久,但他确实爱我,否则他何必丢下架子去帮助秦子安呢?相较之下,我对他的感情要浅薄许多。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他有钱,他英俊,他床上功夫一流,我与他在一起很开心。我当然喜欢他——
但也仅止于此,我无法拍着胸口说爱他。
真遗憾。
随后几天,他没再提起这个话题。我们仿佛和以前一样,是对愉快的情人。他带我去参观圣彼得大教堂,万神殿和大竞技场,坐在路旁的咖啡店里吃提拉米苏,周末去奥林匹克体育场看球赛。
我从未享受过如此闲适的生活。太过幸福,而显得有点不真实。我几乎要忘记那个人了,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早就盼望能够忘记他——
可谈何容易?
他总在我愉快的心绪中探出头来。空闲时,脑中隐隐地想:他口中的溃疡消了没有?吃了药会不会呕吐?肺炎还发作吗?……念头只有一瞬,然后我继续快活,可当在地铁站看到弹着吉它的流浪歌者时,依然会不自禁地驻足,想起他。
我终于知道,无论秦子安有多落泊,他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拔也拔不掉!
达君是注意到的。
那天玩了一上午,我说我就快饿死了。他半开玩笑似地说:“沈斌,说一句你爱我。一句话一顿饭。”
我也半开玩笑似地:“我会说的,反正这里又没有‘真理之口’。”
两个人都开玩笑的结果是我们中谁都笑不出来。我们望着彼此,仿佛被定了时的闹钟铛一声地吵醒,告诉我们美梦般的旅途业已结束。
我们该回家了。
在意大利呆了二十几天,人也散漫了许多,我猜自己大约已掌握了所谓的欧洲步调吧。
达君却正与我相反,下了飞机就直奔公司。
其实每天的业务都由各个部门的主管传到他的电脑上,大小生意也都由他定度,不知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答:“凌岱愉!”
“Dennis!他怎么了?”我回想起他的美貌,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秘书向我反映,说他常常把自己锁在总裁办公室里……真不知那臭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关在办公室里?”我记得自己曾向他提议,可在接待室画画,但他为何钻在总裁办公室呢?
我与他杀将到公司。达君不让人传话,径自来到总裁室门口,掏出钥匙就往里戳。我阻止无法,只好假装没看见达君警告的眼神,大喊道:“带鱼带鱼,我和你大哥回来啦!”
只听里头呯呯砰砰作响,达君已把门推开——大眼瞪小眼,都愣住了。
天呐!我看到了什么——凌岱愉赤身裸体站在办公桌后,手中拎着一条小内裤,看样子是正要穿;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英挺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
我立马捂住鼻子,生怕鼻血飞溅。
达君的额上爆出青筋:“凌岱愉!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凌岱愉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中年男人开口道:“凌先生,你不要误会……”
达君大喝:“你给我闭嘴!”
我看见门外已有人探头探脑张望起来,伸手关了门,道:“达君,你让他先把衣服穿起来吧!”
凌岱愉朝我投来感谢地一瞥。
唉,别谢我了,其实我也不想你那么快把衣服穿好的,小弟弟的冰肌玉肤多养眼啊……我把他丢在沙发上的衣物收拾了,正要递给他,却被那中年男人一手抢去,还狐疑地盯着我看,仿佛与Dennis偷情的是我。
达君还在猛喘粗气,任谁看见亲弟弟和别人在自己办公室里“那个那个”都会受不了,况且据秘书小姐说,自从我们走后,他们天天都在办公室里……Dennis也真是的,不会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吗?
“凌先生。”中年男人走上前,拿出一张名片,“我叫姜青蓁,是书画协会会长,也是Dennis的指导老师……”
达君一把扯过名片,撕个粉碎:“你作为师长,竟勾引一个小男孩!太无耻了!”
姜青蓁不怒反笑:“你错了。首先,你弟弟不是小男孩,他已成年,他有权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其次,我没勾引他,你们都误会了,我们正在作画。”
“作画?!”我惊道,“光着身子?”
“Dennis是我的模特儿。”他指指斜靠在角落的画布。大概我们都气傻了,竟连那么大的一幅画都没发现。
达君转过脸:“凌岱愉,你不是画家吗?干嘛当他的模特儿?”
凌岱愉委屈道:“姜老师此次作画的主题是少年,他认为我很合适。”
“是啊,Dennis同时拥有少年的容貌和成年男子的神态,太不一般了。”姜青蓁感慨道。
凌岱愉羞涩地微笑起来:“真的吗,姜老师?”
两人明显在打情骂俏,简直不把我和达君放在眼里。我咳嗽一声,问凌岱愉:“我不是让你去隔壁接待室的吗?在你大哥的办公室里画画,他会生气的。”
“可是老师说,隔壁的光线不好,所以……”他穿戴妥当,又将一头长发扎成一个马尾。真是,太可爱了!
我决定倒戈:“这倒是!达君,怎么说他们都是为了艺术!再说你那破办公室地毯早就旧了,趁现在沾到些油彩,不如找人来换新的。”
达君狠狠瞪我。我惨了。
“你们回来就好,今天顺利交班,我可再也受不了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了。”凌岱愉给我一个拥抱,拉起姜青蓁的手腕,“姜老师,我们去你家继续作画吧!”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达君半晌才回过神:“他们还没解释为何那位大画家作画的时候如此衣衫不整呢!”
我斜瞥他一眼:“那是因为你办公室里的冷气机坏了,你没发现吗?”
达君气结。
解决了凌岱愉的问题后,按计划,达君送我回家休息。走出电梯,达君忽然愣了愣。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凌重远,达君的叔父。比我印象中的他要老得多了,背也微驼,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近。
“小君!”凌重远老远就喊起来。
达君笑着走过去搀扶他:“叔父,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我在附近散步,正好想起公司里的一些老朋友,就过来看看他们。”他道,“小君,听说你到米兰去看你妈了,大嫂她还好吗?”
“很好,多谢叔父关心。”达君道。
“啊,这位是——”凌重远眯着眼望向我。
我一怔。他不记得我了?
达君给他介绍我:“沈斌,公司的财务顾问。”
他朝我点点头。
达君道:“那,我们不担误您了。”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取车。”
见他离开,凌重远回转身来,向我微笑道:“小斌,你说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