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探》
若你此刻抬头望向老宅的阁楼,也许能透过霉烂的格子窗发现一张苍白如鬼魅的脸庞。
那就是我——你可以称我为“老爷”。
我其实并不老,我只是比你们都尊贵。
瞧见了吗?在你身後的田地中,那些干得热火朝天的人们都是为我卖命的长工。
我很富有。
我有三百亩水稻田和三个老婆。据说,我的田地是县里头最肥沃的,我的老婆也是县里头最标致的。我用“据说”,那是因为我对两者的记忆都十分模糊。
我从未享受过它们……
你扬著头听我说话累不累?上楼来吧。
我就在阁楼上。
我一个人。
我等你。
你踩著的木头楼梯有些年头了,好些都已被虫子蛀空,可要小心。
你走起路来!!!的,真有力。
推门进来吧。
我一个人躺著,不知该做什麽,就想和人聊聊。
怎麽,我吓著你了?别怕,我瘫了好多年了,打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躺著。
我站不起来。
那时候我爹还没死,他总对我说,娃呀,你是被猪仔咬了脚丫才瘫掉的,等你长大了,娶了女人,让她给你暖暖腿,你就好啦。你就能站起来啦。
我真信了。我一连娶了三个女人,可她们谁都没把我的腿暖好。
呵,你笑了。
我把你逗笑了。是不?
你笑起来可真像苦根。
苦根是我家的长工。
我认识他那会儿,他长得可结实了,手脚又大又长,干起活来从不喊累。我爹就是相中了他这点。他指著他对我说,娃呀,这小子以後就是你的马,你想去哪儿,就骑著他,他要是撒野不听你的,你就用皮鞭抽他屁股!
後来,苦根真做了我的马。他常常背著我在田埂上奔跑,我听见自己的蚕丝绸褂被风吹得忽悠悠地响。
我揪住他的脖颈激动地喊,苦根,跑呀,别停下。
别停下。
跑累了他就吃。我命令他蹲在我房门口吃饭。我喜欢听他吞食饭菜时的声音。响亮而急切。我吃得很少,可每次只要听到他咀嚼的声响,我的胃就蠕动得厉害。
我饿得慌。
太阳好的时候,我爱躺在院里的竹塌上,叫苦根给我捶腿。他总试探性地敲两记,我就说,重些重些!你没吃饭啊!我观察他的手势,见他渐渐地加大了幅度。
啪啪啪,声音越来越响。
可我还是不停地说,重些重些!
我没有一点感觉。
我仰起脸,看见自己的腿细得就像冬天的麦杆子,裤管空落落地荡著——我怎麽就忘了,我是个瘫子呢?
可我还是要他给我捶腿,他还是给我捶腿。
我迷恋他粗糙宽大的手掌,敲击在我日益萎缩的双腿上的那一刻。卡卡卡,卡卡卡。好几次,我甚至以为自己的骨头就要断了。
被他折断。
你,走近些。
离我近些。你捶捶我的腿吧,我很久没有听过那种声音了。
很久。
後来,苦根要娶老婆了。
我对苦根说,女人很没劲。
他反问,没劲,没劲你干嘛连娶三个。
我说,她们是给我暖腿的。我不要她们。你要麽?我给你。
他说,我要你老婆干嘛。
我说,让她们给我家生孩子。我把你写进族谱。
他没听我的,他娶了别的女人。
苦根有了女人後,老宅就来得少了。我一个人躺著,好像又听见爹在对我说,娃呀,你是被猪仔咬了脚丫才瘫的呀。我想,是呀,我本来是不瘫的,全怪猪仔咬了我。
全怨它们咬我。
全怨她。
我让人去买了几包老鼠药。
毒死它们。
毒死她。
你的脸怎麽变得那麽白?白白的就不象苦根了。
苦根的脸从来都不白,就算是他女人死的那会儿,也是涨得红通通的。我等著他来找我算账。
可他没有来。
他只是站在我宅前的田埂上嚎啕大哭。
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那麽伤心。我趴在窗口叫他,苦根,别哭了。你过来,我给你吃饭,你吃给我听,响响亮亮的。苦根,别哭了,你过来,你给我捶腿,我赏你几亩田,最好的田。苦根,别哭了,你过来,你要女人,我就把老婆都给你——
苦根,别哭了,别哭了!我喊起来,你别哭了!
我慌慌张张地喊,苦根,我求你,别哭了!
我捂住了耳朵。
我尖叫,别哭了——
我突然感到脚上钻心般的疼痛——我很清楚,是猪仔在啃咬我!它们为什麽就是不肯放过我!
苦根。你别哭。
我痛。
再後来,我就搬到了阁楼上。
这里最安全了,猪仔爬不上来——
怎麽?你要走了?
走罢走罢。
对了,我托你一件事儿。
若你在外遇见了苦根,你就告诉他,他家老爷还在等他回去呢。
我等他回来。
给我暖腿——
我的腿暖一暖就好了。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