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语

E伯爵

秘语

公元新历429年，米尔克·琼斯从沉睡中醒来，看到玻璃罩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着红色的“732天”。他摇了摇头，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觉得这次醒来的时候应该看到“730天”的字样才对。
出了什么事吗？米尔克·琼斯用昏沉沉的脑袋思考着，却没有想出任何答案。不过他能肯定的是，最后一个十年终于过去了。
他的刑期是整整一百年，按照《新刑法执行规则》，他总共被冷冻了七十年，每一次的冷冻时间是十年，醒来以后继续服刑。
米尔克本来是希望在冷冻期能够有精彩而漫长的美梦，但是当他躺进狭窄的冷冻舱的时候才发现，那是痴心妄想——他什么梦也没有做，连一片儿热吐司、一杯热咖啡都没有梦到，更何况他奢望的关于地球上的点滴片段，比如窗外的向日葵。
自己的房子大概早就被分配给别人了吧？98年前禁止堕胎的法律颁布后，地球上的人口数目就开始恢复增长，而到现在，也许又变得很拥挤了。如果刑满释放以后，他还会被允许回去吗？
当然米尔克只是想想。这里是地球联合政府最偏远的一个空间站H-005，是被设立为重刑犯监狱的地方，每一个到这里来服刑的犯人在刑期叠加以后都有三位数的年份，当他们服刑满了以后，也很少有人回到地球去：联合政府从来不派客运飞船来这个地方，空间跳跃的燃料很宝贵，花在一群垃圾身上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而如果想要借货运飞船偷渡，船员们会把囚犯剥光了衣服直接丢进太空。
还有两年零两天，这总是件好事。米尔克·琼斯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他两年后就能走出牢房车间，不用再继续操作那令人乏味的合金压模机床，然后不会有人管他是不是在十点之前上厕所，也不会在十点半之后把他赶到牢房里睡觉。
他静静地躺在冷冻舱里，感觉到四肢正在慢慢地恢复知觉，胃部也泛起了一阵饥饿感。“我要大吃一顿，”他对自己说，“我要吃掉五个汉堡，还有五块牛排……虽然它们都是合成食品，但至少味道还成。我不会喝柳橙汁，一滴也不喝，咖啡也不会喝……我有权力要一杯朗姆酒，上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奥利佛就喝了，他可是个混蛋……他的刑期有多久来着？二百三十六年还是二百三十八年？……算了，他不会介意我猜错的……”
过了一会儿，米尔克觉得他能动了，饥饿感也更加地强烈。眼前的红色数字从“732”跳到了“731”，但是冷冻舱的盖子还没有打开。
这次的时间可够长的，米尔克满腹抱怨地想，一般来说只要检测到生命体征的波动，电脑就会自动对比冷冻条目，把到期的犯人放出来，而如果没有到时间却有警报，警卫们也会过来手动开启，让提前苏醒的犯人出来。这个过程最多十分钟，可现在他觉得有几个小时了。
米尔克盘算着：即便他再等一天也不会死，可那毕竟跟活埋一样难受，而且这里面冷极了……他或许应该敲打一下冷冻舱，发出点儿声音。
就在他扭动着身体想要把导管拨弄掉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气压阀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冷冻舱咔啦咔啦地响起来——外层的冰正在脱落，然后眼前的红色数字变成了绿色，一道缝隙从上方出现，渐渐地变大了。
米尔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冲他微笑，那张脸就跟他刚来到这个监狱一样：栗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皮肤光洁，是非常健康的古铜色，五官符合最标准的比例，甚至连身材都是。这个人伸出大手把他拉了起来，对他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0025号犯人。”
“谢谢，‘主教’。”米尔克淡淡地说。接近一百年的时间他完全熟悉了这个人——哦，严格地说其实不是生物意义上的“人”。这个穿着黑色制服，一丝不苟地扣上每颗纽扣的男性，是一个人造人，也叫做生化人，身体一半是软合金骨骼，一半是人造肌肉和皮肤，还有仿真的头发、眼球、牙齿和指甲。
其实H-005监狱的所有狱卒都是人造人，因为他们每一个都是全能的机器，并且战斗力抵得上一辆双人战车，一块小小的核电池就能让他们毫无疲倦地工作200年，用来看守穷凶极恶的罪犯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现在扶着米尔克走出冷冻舱的狱卒是一个型号为“King600·E”的人造人，在H-005监狱一共有四个相同型号的，但是唯独这个被他加上了“主教”的外号。大概是米尔克第一次被冷冻的时候看到他对自己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有点像古老的宗教仪式。
奇怪的是，米尔克总是能轻易地从四个同型号的人造人中辨认出“主教”来。而每次执行冷冻任务的，也总是这个喜欢微笑的家伙。
主教把米尔克送到了旁边的轮椅上，然后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营养液。
米尔克吸了一口：“哦……是我喜欢的葡萄酒味儿。”
“还有最合适的温度——40摄氏度。”主教用醇厚的声音说道，“现在去洗个澡吧，我为你准备好了衣服。”
米尔克贪婪地吸干了营养液，咂咂嘴。但当他抬起头看向周围的时候，却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地问：“怎么了？难道还有人比我提前解冻吗？”
在这间宽敞的冷冻室内，原本有五十个编号的冷冻舱，但是唯一一还在工作的就是米尔克刚刚离开的那个。其余的都落满了灰尘，指示灯熄灭，一看就是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用过了。
米尔克疑惑地看了看主教，对方却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推出了冷冻房间。
他们两个人沿着长长的封闭走廊出去，进入了枢纽大楼，这里有三个方向，左边是物资储备中心，右边是劳动区，直走就是牢房。按照以前的惯例，刚刚苏醒的犯人会被安排到特殊房间进行三天的恢复，那也是必须有的流程。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着地球24小时制的上午11点，应该正是囚犯们防风的时间，而如果这个时候看到刚刚从冷冻中苏醒的狱友，他们会大声鼓噪着“睡美人儿需要王子”一类的低级笑话。
但是现在米尔克连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在全透明的超硬玻璃门后面，空荡荡的牢房走廊上只有冰冷的反光。
“怎么回事？人都到哪儿去了？”米尔克向主教问道，这里大概有接近一千名囚犯，从来都是轮班工作的。
但是主教依然没有回答他，也没像过去一样直接去特殊的恢复房间。他不紧不慢地推着他，转到了物资储备中心的入口，然后上了二楼，径直打开了一间客房的门。“衣服都准备好了，”主教对他说，“等一下我在控制室等你，基因锁里已经有你的资料了，所以可以直接进入。”
米尔克不是一个性急的人，所以并不要求立刻知道答案，他从容地把自己洗干净，换上新衣服——那不是条纹状的囚服，而是灰色的普通便装。他对着镜子把胡子刮干净，又剪掉了一些过长的头发。
因为冷冻的关系，在漫长的岁月中，米尔克仿佛没有什么改变。他入狱的时候是26岁，按照地球的时间来算，已经过了快一百年，而镜子里那个男人却仿佛只老了十岁。除了轻微的消瘦和皮肤苍白之外，他看起来仍然很悦目。
大概是营养液被吸收以后发挥了作用，米尔克感觉到身上有了力气。他站起来，虽然很缓慢很蹒跚，但却能不依靠搀扶独立行走了。
控制室离得并不远，就在五十米外的走廊尽头，米尔克把手放进一个金属感应器上，面前的合金门就打开了：这面积大约一百平方米的室内，有十几块花花绿绿的屏幕，指示灯和操作台分布在各处。按理说平时值守的狱卒应该有三个，而现在只有主教一人。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主控制台上的显示屏，在听见米尔克的声音以后却转头笑了笑：“你看起来不错！”
“其他人到哪儿去了？”米尔克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再次问道，“犯人呢？还有你的同伴？他们都去哪儿了？”
主教对于他再三重复的提问并没有厌倦，他把那块屏幕转向米尔克，上面是空间站外围的监视录像——
这是一个半径为10公里的球体空间站，是建立在一块小行星上的，原本有人造大气压和安装在内部的模拟重力，但是现在有一块透明罩被打破了，于是有很大一片区域被隔离起来，虽然仍然有重力，可是气压却无法维持。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似乎都已经被吸走了，但是被捆绑在地面上的两具尸体却仍旧保持在原位，宇宙射线将他们的面孔变得狰狞恐怖，但是还勉强能从服装上辨认出一个是囚犯，一个是黑色制服的狱卒。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米尔克骇异地盯着屏幕，“难道有暴动吗？”
“不，事实上这本来和我们无关。”主教轻轻地说，“地球联合政府跟火星联邦宣战了，就在两年前。”
米尔克的脸色变得很古怪，因为他入狱的罪名是诈骗、一级谋杀和走私，这都和火星联邦有关系。
虽然开辟火星殖民地之后，地球政府就一直享受着宗主国的便利，但是后来税务却重得让火星殖民地受不了。米尔克曾经是一个地球舰队的运输兵，为了多弄点钱养老，他在退役以后干上了“飞梭超人”的买卖，实际上就是把火星联邦和地球之间的紧俏商品来回贩运。但倒霉的是，有一次地球缉私警察盯上了他，为了摆脱他们，米尔克钻进了一条漂浮着无数太空垃圾的危险地带。他顺利地出来了，而那艘巡逻艇没有，所以他获刑100年。
在最后一次冷冻前，他听说了火星联邦宣布建国的新闻，但是却没想到一觉醒来双方居然开战了。
主教又切换了借个屏幕，让他看清楚空间站的受损情况，同时告诉他：“实际上我们这里处于地球领土的外围边缘，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但是刚好有一个地球舰队的中队从战场上溃逃到这儿，引来了火星方面的追击。”
“结果呢？”
“全歼吧？”主教耸耸肩，“因为误伤，我们空间站大概有五分之二的地方受损不能使用了。火星联邦的人没有对监狱做什么就撤退了，但是0115号和Worker001出去修理的时候出了意外。”
“其他的人呢？”
“死了！”主教面无表情地说，“本来我们是把所有犯人疏散到B-2区，但是一枚光子弹击中了那里。”
“看守们也去了吗？”
“两个King600·E在武器室还击，但是被消灭了，其他的都和犯人们呆在一起。”
米尔克看着主教完美的面孔：“那你呢？你在哪儿？”
主教敲了敲控制台：“我负责留守这里。”
米尔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这么说，我是因为在冷冻舱里才逃过一劫的吗？”
“是的，你非常幸运，在配电室发生故障的时候，同时冷冻的其他五十六名犯人都因为触电死亡了，只有你的冷冻舱在另外的线路上，完全没事。”
米尔克被一阵说不清的感觉包围了，好像是童年时在地球的海洋中游泳却突然溺水，头颅时不时地能够探出水面呼吸，却无法控制心底关于死的恐惧。他望着主教，后者却始终保持着之前那样的微笑。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空间站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活着。米尔克·琼斯，你和我……”


地球联合政府与火星联邦的战争仍旧在持续。因为地处偏远，H-005监狱的供给已经被切断了，地球和火星都没有空来搭理他们。虽然主教每天都照常给远在地球的监狱管理局汇报现在的情况，可是没有任何回音。
米尔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安静的监狱，走在室内，即使最轻便的软底鞋也会撞击出响亮的回声；这大概也是最自由的监狱，主教允许米尔克去任何地方，因为没有离开的方法，所以即使想逃走也只能做梦。
米尔克不得不常常和主教呆在一起，这样至少可以有个说话的对象，另外他获得了掌管生活物资的权利。所有的食物都归他了，因为主教体内的核电池基本足够提供能源，用不着吃东西，此外还有保暖的衣物和其他易耗品。
“我把空间站的能源应用降到了最低。”主教对他说，“现在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所以我们得非常节约。电力大概还能支撑113年，食物的话，按照普通人类的食量来看还有三十年的分量，如果培植室那边多分担一些电力，可能有五十年的分量。所以至少在这里生活到死亡是完全可以的。”
不过前提是地球和火星的炮弹都没有打到这里来，米尔克在心底嘀咕着。同时又有些烦躁——一想到有可能下半辈子都得静悄悄地度过，他非常沮丧。
这个时候他由衷地羡慕起主教来了，作为人造人，他可不明白什么叫做“无聊”、“枯燥”。
现在米尔克躺在工作车间的一台机器上，仰面看着头顶的切割刀，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使用，难免露出了一点点锈蚀的灰色。如果锈得厉害会怎么样呢？咚地一声掉下来，然后顺便切掉他的脑袋？
米尔克厌倦地闭上了眼睛，却忍不住想象他那艘早就被罚没的“窈窕淑女”。虽然是非常落后的老式机芯，却仍然非常带劲，在开足马力以后能把所有的巡逻艇甩在后面。在没有生意的时候，米尔克会把钱揣在口袋里，从一个空间站流浪到另一个空间站，买最好的酒来犒劳自己，和某个美女享受一场浪漫的邂逅，最后把一些钱存到黑市银行。他记得坐在驾驶舱中看星星的感觉，那和他童年沐浴阳光的感觉一样，无比地惬意。
就在他这么躺着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好像轻轻地拂过他的脸，他睁开眼睛，看到主教正站在旁边。
“该吃午饭了，米尔克。”人造人微笑着把一罐冒着热气的黑椒牛肉和一杯咖啡递给他。
米尔克眨了眨眼睛，其实他没有注意大概是从哪天开始主教不再称呼他的编号，而直接叫他名字的。不过这可没什么，毕竟能听到悦耳的男中音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大概主教也想借此来缓和一下他们的关系，毕竟要单独相处那么久，总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就有些尴尬了。
米尔克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些食物，但是主教却微微地缩回去一些：“还是下来吃吧？到外面的桌子上去，嗯？”
米尔克看了看切割刀，然后跳下机床，跟着主教来到了工作间外围。这里原本有个犯人们的休息室，头顶采用了全透明设计，能看到黑乎乎的宇宙。
米尔克终于开始吃东西了，而主教交叠着双手注视着他。米尔克有些不自在：主教的外貌实在是太过于完美，即使是在人造人中间，也属于很成功的设计——其实在漫长的刑期中，他和几个狱友有过一些“相互抚慰”的事情，因此对于男性会延伸出一些越界的想法，被主教这样的人盯着，难免心猿意马。如果他不是人造人就好了，米尔克悄悄地想，哪怕是个男人，至少也能享受点别的乐趣。
人造人虽然采用了人工智能和生物克隆的双重技术，可为了遵守远古时代就制定法则，绝不克隆人类，于是人造人一直都作为机器登记在册的。在地球和别的空间站倒是有些为了服务于人类欲望而存在的人造人，不过数量极少，在H-500这个地方就根本没有了。看守们都是使用武器的高手，同时能维修机械、熟悉救护程序和人类心理学辅导等等。
这样和在修道院生活有什么两样？米尔克觉得嘴巴里的牛肉也变得如棉絮一般无味。主教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眉毛微微一挑，说道：“怎么了？是不合口味吗？我特别加重了胡椒的配料，我记得你喜欢辛辣的。”
“哦？”米尔克心头突然一动，“这么说起来你似乎很了解我？”
主教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轻柔的微笑：“我当然了解你，米尔克，就像你了解我那样。”
男人稍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还记得你刚入狱的第一天吗？”主教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我和其他几名King006·E把你们分批领到检测室内编号，然后我看着你完成了后颈部位编号就去检查另外一个人。我的同伴代替了我的工作，他检查你的编号时，你转过身说：‘刚才那个呢？’”
米尔克拼命回忆着他所说的细节，但是完全没有印象——都已经过去近一个世纪了，虽然严格地说他清醒的时间只有十多年。
主教非常体谅地耸耸肩：“我明白，人类的记忆有很强的选择性，不重要的事情往往无法记住，这和我们不同。”
米尔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惭愧地笑了笑。主教把咖啡和牛肉朝他推了推：“来吧，如果感到抱歉就把这些东西吃完，好歹也算我为你特别调制的。”
米尔克连忙把牛肉填进嘴里，似乎刚才那番对话将乏味的东西都剔除了，于是饭菜又重新变得可口。米尔克甚至觉得，也许主教并不像他相像的那样无趣，为了将来，还是多多发掘他的可爱之处比较好。

在H-500空间站监狱还是能接收到地球政府的信号，在偶尔被干扰的间隙，甚至还可以看到火星方面的宣传。在三个月后，渐渐习惯了这样生活的米尔克会按时去主控制室看直播，主教一天有十个小时以上都在那里，不过他对于战况却并不关心，只是警惕着空间站的状况。
米尔克偶尔会和主教讨论战况，因为他的心理很复杂，虽然是籍贯在地球的公民，但他和火星联邦的人也有些交情，而且火星本身就是地球殖民地，几乎每个家庭都能查到来自于地球的祖籍。哪一方战败都会令米尔克难过，同样，任何一边胜利也不会让他由衷地高兴。
“人类真是讨厌的生物啊……”有一天他厌倦地对主教说，“似乎什么都能让他们打起来，为了地盘能打，为了钱能打，为了美色能打，为所谓的荣誉也能打，好像就是为了打架而存在的物种，只不过是随便找个理由罢了。”
主教转过脸来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发言感兴趣——米尔克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人造人的人工智能保证了他们不会对职责以外的事情感兴趣。但是主教还是加入了这个话题，“你真不适合说出这么厌世的话，”他评判到，“米尔克，即使对于整个种族的弱点有认识，可是对于个体来说，仍然有坚持改善的毅力，这就是你们的可爱之处。”
米尔克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词儿。“可爱？”他刁钻地问道，“主教，你的程序之中出现了偏好吗？”
人造人脸色没有改变，但是米尔克发现他的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这和他以往的表情比起来很不同寻常。米尔克猛然间有个很荒唐的想法，但是还没有等他说出来，一阵强烈的震动突然传来，还伴随着沉闷的巨响，紧接着警笛就尖叫起来！
主教脸色大变，连忙把几个监视器全部调出来，迅速地扫了一遍。“该死！”他低声骂到！
“怎么了？”米尔克扑到控制台上，看到工作区的一个角落燃起了熊熊大火，透明罩破掉了，无数的机器和未固定设备被吸入太空！主教迅速地按下几个控制键，将破损区域隔绝，然后又把几个监视画面调出来。
“又是‘墨丘利’！”他对米尔克说，“真够倒霉的，现在你得到安全的地方去！”
墨丘利是地球舰队的一种战斗飞船，五个墨丘利就能组成一个战斗小队，现在监视画面上却只有三个，它们后面跟了五架三叉戟形状的火星联邦飞艇，看起来又是从战场上追击到这个地方的。‘墨丘利’们此刻正绕着H-500空间站不断地旋转、还击，似乎想将这个空间站当作掩体干掉追兵，刚才击中工作区的炮弹就是它们发射的。
主教抓着米尔克的手臂，又提起一个应急箱，拖着他朝楼下跑，很快就进入了地下一层，他把门打开，然后将米尔克推进去，力气大得让米尔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主教严厉地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别出去！这里的食物和水都很充足，应急箱里有药品和联络设备，如果我没有明确地告诉你可以出来，我希望你能乖乖地呆在这里。”
“你呢？”米尔克抓住主教的手。
“我得回到主控制室！防御武器能够抵挡一段时间，另外还必须和他们沟通，说明我们的中立立场，否则他们会把我们炸成碎片的。”主教把米尔克的手拔开，然后停留了片刻，轻轻地在上面拍了拍。
又是一声闷响伴随着震动传来，米尔克站在原地，看着主教走出去，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飞快地指了指他，然后点点自己的头，最后把手按在胸口。
这一连串的动作原本应该非常随意，但是主教一贯的标准化让它们显得肃穆而又庄重。这正是米尔克从第一次冷冻开始就见到他对自己做过的，后来又重复过很多次。
“等等！”他对主教喊道，“告诉我那是什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金属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把人造人和他彻底隔开。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尖锐的警报声变得非常微小，连震动也减弱了。米尔克的心却仍然在狂跳，他转过身打量周围——这里是物质储备室，食物都储存在冷冻的玻璃橱柜中，一排排地非常整齐，电池和其他的东西则装在另外一边，长长的房间一直朝里面延伸，足有三十米，在尽头还有一个楼梯可以继续往下走。米尔克即使呆上十年恐怕也不用担心被饿死，他一个消耗这么多的物资是绰绰有余的。
一想到这些，米尔克心中的慌乱就稍微减轻了一些，他甚至有些感激主教——那个人造人确实很可靠很尽职，如果没有他继续维护这个监狱，或许自己从冷冻中醒来以后，也会因为没有食物和物资而死掉。
这样一来米尔克更担心主教了，虽然他对人造人自前的动作仍然不大理解，可现在也不想去深究。他从应急箱里找出联络器和发光棒，一边拨通主控制室，一边沿着储备室慢慢地巡查——如果外面损毁严重，或许主教也应该进来和他躲在一起。
手掌大的联络器和主控制室联通以后，立刻浮现出那里的情形，弥漫着雪花点儿的屏幕上能看到主教端正的面孔。他应该正坐在主控制台前面，因为那里有个摄像头，刚好能看清楚。他的脸色很严肃，手上忙碌地操作着，发现米尔克打开了联络器以后，他朝摄像头笑了笑：“两枚炮弹把工作区全毁了，米尔克，以后可没有浪漫的星空午餐了。”
对着联络器的人艰难地弯了弯嘴角：“能联络到交战双方吗？”
“都有干扰，不过好在防御武器还能用，我可以把‘墨丘利’们赶开。”
“你要对付地球的人？”米尔克吃惊地问，话刚说完，又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他就只看见主教的嘴在动，却听不到声音了。肯定是受了影响，米尔克放弃了沟通，一手拿着联络器，一手拿着发光棒，继续巡查储备室。
无论怎么样，希望这里没有什么问题。
他沿着楼梯下了一层楼，震动似乎让一些照明设备也出了问题，一明一暗地闪烁着，这里的储备物资大多是衣物和零件设备，数量没有食物那么多，而且因为来的人很少，所以难免积了一些灰。
米尔克走到最里面的时候，看到一个密封的小盒子却显得非常干净，白色的表面上连一点儿污迹都没有。“这是什么？”他一边嘀咕一边检查，却没有发现标签，于是便好奇地把它打开，发现这里面是几十个红色的小方块儿，全都闪烁着暗红色的光泽。米尔克拿起一块，凑近了发光棒读着背后的编号，上面有“Worker001”的字样，他的心头咯噔跳了一下，又急切地翻找起别的小方块儿。每个方块儿上都有不同的编号和说明，但是接口型号却完全一样。不一会儿，三块“King600·E”的小方块儿就被他找到了。
米尔克面色发白，愣了很久，然后把那三个小方块儿装进了口袋里。
这时，联络器发出了杂音，好像故障已经排除了，主教的声音重新传来：“……克……米尔克……攻击停止了……你还在吗？米尔克？”
人造人似乎有些焦急，米尔克把联络器拿起来后他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我很好，”米尔克努力保持着平静对他说，“地球和火星联邦的人走了么？”
“嗯，我用防御炮火先赶走了‘墨丘利’，然后和火星联邦的人说明了立场，他们现在追击逃兵去了，没有空来管我们。你可以出来了。”
米尔克点点头，关闭了联络器。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三个方块儿，快步走出了储备室，上楼来到主控制室。
主教正在修理袭击中出现故障的一些部件，看到他进来以后露出了微笑。他的脸上有些烟尘和机油，棕色的眼睛却依旧很明亮。米尔克把手揣在口袋里，不停地抚弄着那三个小方块儿。
“我已经把整个工作区封闭了，”主教对他说，“现在我们能活动的区域又减少了，我会想办法把一些运动器材从牢房搬到这边来，也许你会喜欢。”
“谢谢，”米尔克干巴巴地说，“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主教，你刚才在关上储备室的时候做的动作……那是什么意思呢？”
人造人的动作停了一秒——虽然只有一秒，但是米尔克确确实实发现他有点不安。米尔克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了，他有些迟疑，却还是追问道：“主教，你的上一次程序检测什么时候？”
人造人没有回答，却放下手中的工具：“米尔克，你的意思是我的大脑出现了问题？”
“没有吗？”
“如果你觉得叫你的名字和一个动作也算的话……”
“不！”米尔克从口袋里掏出那三个红色的小方块儿，“我指的是撒谎。”
主教的瞳孔缩小了，忽然冷笑了一声。
原来那些红色的小方块儿是人造人体内的核电池，虽然型号统一，可是每一块都有唯一的编号，就安装在他们心脏的位置。每个人造人一生使用一块核电池，需要更换得经过严格的审核程序。如果看守们都是被交战中的光子炮击中，那么这些核电池早就被摧毁了。能完整取出核电池，人造人自己是不能做到的。
“原来如此，被你发现了啊？”主教还是保持着迷人的微笑，“米尔克，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细心。这是件好事，瞧，在你的眼睛里一切都是不同的，我也可以不是king600·E，我只是‘主教’。”
米尔克的心底生出一股凉意，他皱起了眉头：“说这些干什么？我要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可以证实你的猜测。”主教顿了一下，“没错，其实看守们都是我杀的……还有那些犯人。”
米尔克的血液都往心脏涌去，他不敢肯定自己的眼睛是否泄漏了情绪。
主教注视着米尔克，缓缓地说：“其实地球政府和火星联邦开战的时候，H-500空间站的补给线就已经被切断了。你知道我们这里的补给频率，一年以内所有的资源都会被消耗殆尽。战争一开始地球政府就和火星联邦势均力敌，我估算不出哪一边会获胜，也不知道结束的时间。我算过，如果是囚犯保持原来的数目，大约全部死亡的时间是在一年之后的一个月内，而看守们能坚持到80年后。但是如果只提供给必要的人以食物和物资，比如一个人，那么即使永远没有补给，也可以让他安心地活到死。我估算了看守们愿意配合的概率，基本为零，所以我不得不用电击枪把他们一个个地麻醉，然后取出了核电池。”
米尔克紧紧地握着双手：“那么囚犯们呢？”
“集中到透明罩覆盖区，然后用武器击破那里，他们就全部被吸入到外层空间去了。”主教又补充道，“其实看守的残骸也在其中，不过有一个囚犯和看守同时被带子捆住了，所以至今还在原地。”
米尔克忍不住把那三块核电池狠狠地朝主教扔过去，怒吼道：“你这个混蛋！”
主教的手快捷而准确地接住了那些“凶器”，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米尔克强迫自己压下了怒气——他还记得人造人的一只手就能把他的脖子像折薯条儿那样折成两半。“为什么……”他从喉咙里咆哮道，“为什么你决定让我活下去？”
主教的脸色再次变得古怪起来，他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得让米尔克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动了。他用手指了指米尔克，又点了点自己的头，最后按住胸口。
“你在玩什么谜语？”米尔克催促道，“告诉我答案。”
主教的眼睛中似乎有些悲哀——米尔克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它很快就消失了，仿佛是电火花的闪光。
“你，米尔克·琼斯，你是一个走私犯。”他这样回答，“在和平年代或许没有什么价值，可是在战争时期就非常有用，你熟悉星图上没有的危险道路，这是重要的情报。地球政府想不到你，可火星联邦不一定会忘记。刚才我和他们沟通的时候，他们就对你非常感兴趣，并且承诺不攻击H-500空间站……”
米尔克咬牙切齿：“你把我卖了……”
“这不是事实，米尔克。其实你并不希望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地方，对吗？”
米尔克沉默了，主教说的的确是实情——即使衣食无忧，即使不知道主教所犯的罪行，他也不情愿一辈子呆在寂静的空间站上，但是……他其实是认真的想过要这样……
“好了，”主教突然转身看了看监视器，“刚才的那艘火星联邦飞船回来了，米尔克，他们说过要带你走，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去停机坪等着。我……我绝对不会阻拦你。你走吧，那些核电池足够支撑我再活很多个世纪。”


米尔克走在通向停机坪的通道中，手里什么也没有，他没有任何可以带走的。主教走在他身后，靴子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米尔克心中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可同时又像是思考的太多了，以至于乱成一团。
停机坪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接着是“嘭”的剧烈震动，主教打开了接驳口，巨大的红色战斗艇在正常气压过渡后，缓缓打开了门。两个全副武装的火星联邦士兵从上面下来，手上端着集束粒子枪——即使有三个主教恐怕也无法抵挡。
他们用带着殖民地口音的通用语询问了米尔克的身份，然后向主教核实，最后和他握了握手，带着米尔克朝飞艇走去。
米尔克一边走一边回头，他看到站在原地的主教：他依旧挺直了身体，标准得仿佛一尊雕像，英俊的面孔毫无表情，只是再次慢慢地用手指了指米尔克，又点点自己的头，最后按住了胸口。米尔克很想再次问他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火星联邦的士兵已经把他拽上了飞艇，然后关上舱门。
米尔克被带到驾驶室里，被驾驶长官再次询问了身份，在得到确认以后，他得到了一个安全的客位。
当发动机的震动开始从脚底下传来时，米尔克的怒气已经慢慢地消了下去，但却不断地想着主教。为什么他作为一个严格按程序做事的人造人会干出这么惊世骇俗的罪行呢？
米尔克努力回忆，寻找着以前的蛛丝马迹：主教是特别的，他和别的King600·E不一样，为什么自己会注意到他呢？米尔克在脑子使劲地想，漫长的岁月和无数次的冷冻多少损伤了他的记忆，可是米尔克还是捕捉到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情景。
那是他刚从运输船上下来的时候，看守们对他们进行挨个儿地检查，King600·E的漂亮面孔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同时嘀咕着他们过于死板的表情。于是他尝试着对他们笑了笑，并没有什么效果，只有一个人如同镜子一般反射了他的笑容，那是他在冰冷的铁窗中收到的第一个笑容……
那个时候，主教就是特别的吧？
“嘿！”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火星联邦士兵碰了碰他的手臂，用一种油腔滑调的口气问道，“老兄，你和那个人造人关系不错吧？”
“嗯？”米尔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装傻。
“别不好意思，这监狱里只有你们俩，连半个女人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米尔克有些恼火地说，“他可是个人造人。”
联邦士兵非常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人造人怎么了，我们那边的婚姻法已经允许人造人和人类结婚了，你们这点关系再正常不过了。我看见他给你做的手势了！”
米尔克心中突然一动，用柔软的语气问道：“什么手势？”
年轻的联邦士兵用手指着他，又碰了碰自己的头，最后按住胸口：“第三代聋哑人通用语，意思是‘我爱你’。”
机器的轰鸣越来越大了，米尔克觉得耳朵里突然也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他把头埋下去，用手死死地抱住，呼吸急促，眼睛却酸涩得仿佛要流出泪来。
那个士兵吃惊地把他扶起来：“怎么了，伙计？别告诉我你蹲牢房蹲久了晕机！”
米尔克的眼睛红红的，似乎马上要哭了一样。“回去！”他对这个士兵要求到，“请带上他，带上那个人造人……求求你们……”
年轻的士兵愣了一下，随即非常了然地笑了笑：“早点说啊，嘿嘿，我全明白！”


地球联合政府和火星联邦的战争在持续了两年多以后结束，最终火星联邦取得了胜利，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新兴国家。新历430年10月3日，交战双方在距离火星5000万公里的加利略空间站举行停战仪式，并签订条约，其中包括了不追究战犯和遣送俘虏需要自愿等相关条款。于是在战争后期加入火星联邦舰队侦查机分队的地球叛国者、同时也是火星战神三级勋章获得者的米尔克·琼斯上尉依法获得了联邦居民的新身份，至于他的侦查机副驾驶是一个人造人，并且因为某些秘密的过去而遭到身体刑罚的事，只在新闻简报上占据了一行的位置。


（END）


后记：
啊，好怀念~~~~话说这个故事的架构其实是我偷懒，在看了电影《终结者2018》之后YY的人机恋，哈哈！至于背景嘛，是来自于拙作《午夜向日葵》之后几百年的世界设定，目前正文还是个坑，这篇就当作某个配角的番外好了，汗水~
“主教”真是不折不扣的忠犬啊，而且是只恶犬。但是遗憾的是，他的是非观并不是人类的，他就像一个癌细胞，突然变异，对于米尔克来说是幸运的，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是噩梦。如果在一个正常的和平年代，他会被销毁，可在一个战乱时期，于是可以说侥幸吧……至于米尔克，他选择的沉默，可能对于他来说，很难拒绝一个在孤寂的铁窗生活中给与自己温暖的“人”，而且他们还相依为命过一段时间。
好吧，这就是一个价值观不正的YY故事，透露秘密内幕：其实我想要它BE的，被某人死拉活拽地拗成了HE。嗯，不过既然是送给她的故事，那就让她一回吧。



E
2009.06

竹子

啊!好好看!E大的作品永远都是质量很有保证的!能够时不时的看到E大有新作出来,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黠狸

我想说我非常感激死拉活拽地拗成了HE的某人

E伯爵

嘿嘿  
最近写文越来越懒,总是喜欢设定一系列,然后不费脑子想背景,谢谢大家捧场.

E伯爵

嘿嘿  
最近写文越来越懒,总是喜欢设定一系列,然后不费脑子想背景,谢谢大家捧场.

E伯爵

嘿嘿  
最近写文越来越懒,总是喜欢设定一系列,然后不费脑子想背景,谢谢大家捧场.

小小盗

追E伯爵的文才来到这里，大人加油啊

tasaki

弱弱地问一句，什么是BE和HE？

117000

BE是Bad end HE是happy end

uanye

大人，刚看完撒旦之舞，我好心痛啊。。。。能不能有空出个番外撒。。。。。我们都期盼着。。

uanye

这篇也很好，大人的文是保证。。

paulafuji

科幻的么？

最近看了间之楔后很萌这类型。

米尔克这名字，让我想起一部电影

paulafuji

两人在一起就好

人造人很忠心啊，不过他是不是没乱七八糟的想法.....大家懂我的意思吧...

焦尾

这人机恋太美好了……

sixiwanzi_

一看是星际文就联想到午夜向日葵继而猜测是BE

所幸是HE啊，死拉活拽改成的HE成功的拯救了俺的泪腺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