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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蟹和尚》+《银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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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9 21:30: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非谎常言 于 2010-1-20 00:41 编辑

蟹和尚
  作者: 边城
  有个英俊的和尚,认识了一个帅哥,两个人对了眼。终于找到了机会,去了汽车旅馆。云雨之后,和尚说:“帅哥,我们永远在一起吧。你不知道我的法力,只要你跟我,汽车洋房,花园别墅,美国护照,银行存款,要啥有啥。社会的看法你没有必要去考虑的。”
  帅哥说:“我很感动。不过我们相遇太晚,我有老婆的。”
  和尚说:“我知道。你还有个小老婆。她们俩是拉拉。”
  帅哥说:“靠,没想到你这么8,就知道听那些邻居瞎讲。”
  和尚说:“我不是听别人说的,我有法眼能看出来。她们俩都是妖怪。”
  帅哥说:“你不用说的这么夸张吧,你喜欢我我也知道,你不要尽造她们的谣言了,这样吧,以后每月初一十五我来陪你,大家平安共处,OK?”
  和尚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安静的听着他的心跳,直到天亮。
  这样过了一阵,和尚有一次说:“明天是我生日,我的师兄弟替我组织了一个PARTY,你来不来参加?”帅哥说:“你师兄弟帅不帅……?啊不是,我是说,好吧,我来。”
  在PARTY上,帅哥送了和尚一串佛珠,和尚给帅哥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人散后,他们俩在月下聊天,和尚最后说:“今天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一天。”帅哥笑着说:“这傻孩子。”他们在月下起舞拥吻,都在春风里醉了。
  结果这帅哥当天晚上没回去。结果,你们都能猜到,第一天一早,他家里的大小两个老婆找到庙里来了。
  大老婆:“这贼秃敢跟我抢老公,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我在镇江的来头,上到市政府秘书,下至卫生局局长,谁不卖我的面子。老娘我的诊所也是江南头号。这贼秃子下次头疼脑热,跑肚拉稀,感冒喷嚏,月经不调,找上门来,老娘绝对不给他开药,我还要叫出家丁给他来个五花大绑,整死他。”
  小老婆:“大姐,如果他长的帅,就交给我来整吧。”
  大老婆:“早就知道你有SM倾向。我说臭和尚们,快点把我家小心肝交出来,否则,老娘端盆洗脚水,灌翻你们这个兔子窝。”
  帅哥在里面都听到了,他说:“DARLING,我还是不出去了,她们说的多么可怕。你不是要帮我办美国护照吗?你去把他们赶走,我以后跟你。”
  和尚说:“为你赴汤蹈火我也干。”他勇敢的跑了出去,当头挨了一盆洗脚水,立刻打了一个喷嚏。头上的黄汤一滴一滴的朝下淌。
  大老婆说:“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小老婆说:“晶晶亮,透心凉。”
  和尚说:“你们不要猖狂,西天保密局的一位同志都告诉我了,你们俩不是人类,却幻化人形来这里泡仔,违反了西天政务司颁发的《关于禁止利用法术泡帅哥的暂行规定》,西天检察院的一位同志说,过两天他们就派人来调查你们。”
  大老婆:“天啊,那怎么办。他们会把我抓回去做烤乳猪的。可是,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帅哥的儿子了呀。大师,你无论如何要救我一救。”
  小老婆:“是啊是啊,大师,你再喜欢帅哥,也不能替他生孩子。而且帅哥他妈一直想抱孙子。你真的爱他,不希望他做不孝之人吧?”
  和尚冷着脸半天不吭气,最后说:“你们走吧。”转身就走进了山门。这两个婆娘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放肆,只能走了。
  走了没多久,就听到帅哥追上来。两婆娘急忙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帅哥说:“别提了,我是到庙里上香保佑两位娘子身体康健的。没想到这和尚扣住了我不让回来,他们把我吊起来打,一直打一直打,还要割我的小鸡鸡呢。要不是两位娘子找上门了,说不定我就回不来了。”做抹泪状。
  大老婆:“少臭屁了,我们还不知道你。我是问,刚才和尚进去跟你说什么了。”
  帅哥:“他进来以后,态度非常的冷淡,只是说:“你跟娘子或许有点误会,现在她来找你了,你跟她回去吧。”然后就让小沙弥送我出来了。真奇怪。”
  小老婆:“奶奶的头,看不出这小帅哥真识得大体。”
  帅哥:“那当然。”
  大老婆:“没说你。我走的脚都酸了,还不过来让我骑着。”
  帅哥:“真后悔……”
  过了几个月,大老婆生了一个男孩,一看就是个帅哥坯子,夫妻们高兴得不得了。要起个名字,大老婆说:“叫小和尚吧。”和小老婆对看了一眼,两人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几天,西天检察院的几位同志来到了帅哥家,他们跟帅哥好好谈了一个下午。大老婆和小老婆在窗外绣花。
  大老婆咬牙切齿的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全他妈冲着我来的。”
  小老婆:“那咋办?”
  大老婆:“你赶紧找和尚去,只有他能救我。”
  小老婆:“嗨!瓦嘎哩嘛西达!”化作一阵清烟而去。这婆娘果然是妖精。
  过了一刻钟,大老婆看到一股清烟驮着一个和尚飞来,她知道自己有救了。这时,检察院的同志带着帅哥走了过来。他们说:“你们俩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赶紧托付一下吧。黑同志的问题是严重的,组织上决不会姑息迁就。”
  帅哥鞠躬说:“请组织上放心,我跟她划清界限,划清界限。”
  大老婆哭道:“把孩子养大……”
  检察院同志说:“时间到了,动手。”掏出一个自慰器对准了大老婆,就要扣动开关的时候,和尚落下地来,说:“且慢。”
  检察院同志说:“我说张国荣,拜托你演戏也看看时间和场合好不好。你正在阻止行刑你知道吗?阎王让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耽误了时间,你要负责任滴。”
  和尚:“如果该行刑的时间你们没有行刑,是不是能免她一死?”
  检察院同志:“这个嘛,……是有这个规定。不过阻碍行刑的人要被关在螃蟹肚子里关一辈子的。”和尚说:“好吧,你们放了她。我心甘情愿替她服刑。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他抱着孩子哭了,他说:“这孩子好象认识我,你们看,他对我笑呢。”
  小老婆:(轻声)废话,他是俩色鬼生出来的,当然也是色鬼了。他是看你长的帅,在那里暗爽呢。
  大老婆哭着说:“我是没有办法,这孩子离了娘也是死路一条。你放心去吧,我保证以后不吃螃蟹。”
  帅哥说:“弟弟,咱们结个来世的缘吧。你要上路,不耽误你了。”
  和尚说:“施主保重。” 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
  后来他被关在螃蟹肚子里。关了一千年了。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哪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
  这和尚是个乌鸦嘴,他说的话都应验了。比如他说帅哥老婆们是妖怪,比如他说西天检察院的同志要来审查,比如他说帅哥和老婆只不过是误会,比如有天晚上,他说:“今天,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一天。”


文章回贴
回贴人: 模棱两可 时间: 2003-05-24       12:52:30
比如有天晚上,他说:“今天,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一天。”
悲哀呀!

回贴人: langcha 时间: 2003-05-25 21:24:46      
我好像看不大懂阿,是我太笨了!

回贴人: S0304 时间:       2003-06-28 13:46:17      
前面是云淡风情,更是显得后面的悲哀与无奈。
有关出卖的故事,有关心甘情愿的故事

回贴人: 云魔紫帆 时间: 2003-08-24 16:39:51      
唉!
是人都同情付出的一方呀!
:(

回贴人:       aprilqueen 时间: 2003-11-03 10:18:07
chao qiang !!!!!!!!!!!!       (OoO)(>o<) (///8///) (T_T)


tai xi huan le       !!!!!!!!!!!!!!!!!!!!!!

回贴人: 天际飞鸿 时间: 2003-11-21       02:56:18
好想是出自戏曲断桥的故事

回贴人: 茂子魔法师 时间:       2003-12-19 17:13:37
搞笑!

回贴人: period       时间: 2004-02-22 11:16:07      
正在心情不好
看的想哭啊



我为你而来

回贴人: 云悠游 时间: 2004-03-09 09:42:35      

法海和许仙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唉,痴情的蟹和尚!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21:31:58 | 显示全部楼层
  银河记
  作者: 边城
  十年前来上海生活的时候我非常兴奋激昂,国际大都会,样样好。晚上都高兴的睡不着,走出来散步,看着天却有点失落失败的感触——上海看不到银河的,因为纬度低。哪里像从前在新疆,碰到没有月亮的晴朗的夜晚,总有耀眼的银河豁然出现,浩浩荡荡的流过天宇。灿烂晶莹,令人不能逼视。
  我不喜欢留恋过去,并不是因为我的个性不容易受羁绊,实在是过去乌糟糟的一片,剪不断理还乱,越梳越乱,想起来就头疼。当然,三十年的生命,总也有清澈的片刻,好像京戏《断桥》的唱词,“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过去就像是脸上的一颗痣,平时不痛不痒,总在观察自己的时候突然清晰明显起来,跳出来提醒自己。喜欢不喜欢它,都要跟你一辈子。有位朋友——我在广同语音聊天室认识的巴特尔——看过拙作《谁识凌波缥缈身》之后,对我本人感到好奇,他要我写文章谈谈自己。欣然从命。
  一般人看到孜孜不倦提起当年勇的好汉总觉得罗嗦可厌,我却非常羡慕他们那喜悦振奋的回头。尽管现在风雨苦楚,他们还有往事拿出来温暖自己。我就没有。
  这些天上海开始冷了,我一个人呆在寂静的房间里,空虚哆嗦,饿的没力气做饭吃。冷的走投无路,只好什么也不做。开了空调就不能吸烟,就连书也没法看,真是万念俱灰。不由想起新疆,冰天雪地,然而家家户户生火炉取暖,融融春意。其实这么大的房间也不可能单靠一个炉子,每家的起居房间都有一个火墙——炉子与烟囱之间有一段空心的砖壁,借以储存和散发热量。有一次我在火墙上放了一只冻得发硬的苹果,渐渐的给烘软了,里面禁锢的芳香散发出来,悠远却亲切,闻了使人心定。窗外大雪飘,屋内是迟缓疏落的时间的步伐,清净明朗,有古画的沉静空气。
  我父亲有一个书橱,桔黄色的杨木,为了防灰,挂着镂花白纱,里头层层堆叠着新杂志和旧书,密纹唱片,糖果盒。我在寒假冬天的下午总是从里面找书看。我记得有一本英语的画刊,介绍史上的各式古代文明。完全看不懂,只能反复捉摸壁画照片上裸体的男子和古尸的照片,一种令人心神摇落的刺激感。古代美洲就有高明的外科技术,我记得图片上有个男子横躺,旁边的人把手伸进他腹部的创口里面去,穿棕色长袍,一脸熟极而流的不耐烦,典型的医生的脸谱。病人脸上倒是非常安详镇定。好像是豁出去了,有意要等着看看能糟糕可怕到什么地步;又像恐怖仇恨到了极点,他脸上有一种惨淡的怜悯,对世人,对自己。
  我父亲是当地文化局的官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拍案惊奇》,文字竖排繁体,绣像素淡乏味。我本来没有兴趣看,有一次我父亲不许我翻看,简单的说:“这个书小孩不能看。”我马上起了恐慌,所以记得住书名。其实当时我认字也不多。繁体更是遥不可及。
  我仍然记得当时除了求知我几乎对别的提不起兴趣,小学五年级了还从来没有朋友,下课后马上回家。有一本《古代寓言》我看了十几遍。看完了就要想办法忘掉,以便还能重新看一次,保持内容的新鲜神秘。那本书对我而言非常好,文学启蒙。我现在还能记得“明察秋毫”的典故,古代圣贤的国王,吃烤肉的时候发现肉上有几根人的头发,大臣认为厨子蓄谋弑主,想噎死国王。国王拿下厨师讯问,听他解释列数很多理由。厨子讲起话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非常认真的洗刷着一切,为了避免被杀头,——做普通人真可怜。可是跳出普通的人,多多少少有点可笑。
  那时我们家附近有些少数民族居住,哈萨克族女人带头巾,闺女可以不带,但是必须梳辫子。男人不剃须不洗澡,胡子里隐约可见虱子,体味极重。汉族人不大瞧得起他们,把他们当成弱者怜悯着,什么都容忍了。然而这种容忍痕迹极重,少数民族们不可能意识不到,然而他们再怎么样的要强争胜,汉族人也只是把那些当作胡闹,不肯承认。中国人里面民族意识最强的都是少数民族,弱势人群最懂得向心力的重要性。
  虽然汉族人不肯承认他们,但是他们里面却有一些聪明人向汉族人微妙的靠拢,心比天高。汉族话讲得好的人自认为高人一等。他们学着汉族人烧菜,春节的时候拜年,上汉族人的学校。有一次我和弟弟看到哈萨克族的兄妹俩吵架,非常激烈,大家都伤了心,一边吵一边哭,但是看到我们走近,立刻改用汉语吵架。——好像唯恐我们把他们同其他哈萨克混淆。我和弟弟笑了他们好几天,分外的瞧不起他们。总是靠不拢的,因为血脉不相连。
  他们的尽管从来不吃蔬菜——他们的文化里,绿色植物只有牛羊才吃,人不应该吃。——一年四季吃来吃去那几种食物,却也有深厚的食品文化。他们用风干的牛粪生火,炖出来的肉汤极鲜美,里面除了盐什么也不掌。面粉做的馕,夏天也可以放两个月不坏,和面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添加剂。他们的奶酪用牛奶做,形状象灰白色的石灰块,坚硬如石,简直可以用作杀人凶器。用牙齿作刨子在奶酪上刮,腮都累酸了也只能刨下一点碎屑,但是颊齿留香,回味无穷,最耐吃的美食。汉族人用香烟和他们换,大多数人都喜欢。但是也嫌太硬,北疆汉人称其为“奶疙瘩”,言其质地坚实其貌不扬。哈萨克族于是调制时加入鸡蛋,松脆了很多,可惜回味荡然无存了。
  小汉有一次和我在网上聊天,他说他正在喝奶茶,我立刻想起哈萨克的奶茶。他们的茶不是茶叶,用不知名的草药烘干了压制成方砖,便携又经放——哈萨克是游牧民族,自古居无定所。食物保鲜不能像汉人一样挖地窖,因此他们习惯的食物必须耐腐。——煮茶之前用刀削下些来,煮好了搁盐,斟在碗里添入牛奶,冬天非常却寒——新疆苦寒;夏天喝了大汗淋漓,清火。西藏人也喝,区别是还要加入酥油。小汉喝的想必是红绿茶加入牛奶,化入两块方糖,殖民美洲的英国人带过去的喝法,流传了两三百年还是那样。
  俄罗斯族就干净多了,住汉族人一样的房子,春天起了沙尘,屋子里也还是明窗净几。女孩子极漂亮,肤如凝脂。然而结婚生子以后立刻粗蠢肥胖,简直不堪入目。俄罗斯族男人因此热情骤来骤去,像夏天的暴雨。他们能够浪漫的时间这样转瞬即逝,因此贞节观念极淡,人人都来不及的放荡享乐。我家附近住着俄罗斯兽医,家里大大小小七个女儿,穷的走投无路,他于是整天喝酒,偶尔也去上班。酒精中毒之后他脑子有点糊涂了,有一次到人家家里讨酒喝,给他医用酒精也喝。老婆没有工作,也就没资格齐家。因此几个女儿随她们泥里土里爬滚长大,没人管。大女儿上了初中还是一身补丁,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女孩子总是天性爱美,汉族邻居晾在外面的丝袜围巾之类纷纷失窃,他家里七仙女轮番穿戴过之后会还回来,扔在地下,算被风吹的。如果被当场捉到了,挨了骂,笑嘻嘻的仿佛听不懂,下次照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顾及自尊心的人,看了她们的活法,心里感慨万千。这几个闺女,个个前途不可限量。然而现在她们还是必须委屈万分的活着,计较着,挣扎着。总会好起来的吧?但是那是将来的事情了,到了将来,人也早就习惯一切,反而要变的怀念过去了。人生万事皆遗憾,任凭是谁,永远也不可能尽兴。
  我家附近有个小伙子夏天夜里上屋顶乘凉,被对面屋子里的人开枪打死。用的是鸟枪,子弹从下身穿入,解剖的时候,子弹是从胸腔里找到的。没有马上断气,躺在家里挣扎了好几天,家人知道没救了,也干脆就不送医院了,哭哭啼啼的守在他周围。左邻右舍纷纷去他家围观,都知道他活不过三天,隔壁人家问我:“你怎么不去看看呀?”我回答不出,只觉得要死的人比死人还可怕,不敢去。其他人一次一次的去看,从他家里出来之后满口“可惜,可怜,我看今天他总差不多了”,脸上是回味无穷的神色,显然得到了满足。然而他却让他们失望了,他一直撑到第四天才死。死的第二天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这又让他们大大感慨了一番。
  凶手是我班上的物理老师,平时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年龄不大而头发已经花了,一只眼睛斜视(杀人后有人背后调侃说他“斜眼还枪法这么准”)。成婚多年无嗣,老婆给人的感觉有点呆,事后整天的哭,哭累了就发呆,更像个缺心眼。他在法庭上辩护说死者上对面的屋顶是为了私窥他的卧室,他警告过好几次无效才端出枪来,本来只想吓唬人,自己也没有想到枪法这么准。他请的律师听说名气很大。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他在法庭上激动昂扬的演讲,文雅,坚定,寸步不让,非常的有风采,因此倾倒了旁观者和审判长。凶手被判刑十八年,当庭大哭起来。
  此事哄传一时,大家非常热烈的讨论它,兴奋激烈,觉得不可思议又不想否认。我看到他们这样,分外的担心他们万一厌倦谈这个了今后该怎么生活。幸好后来我们班上又淹死了一个同学,他们终于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那天同学约好了去游泳,我临时有事情因而不得不爽约。我跟他们解释的时候,他跑过来在旁边扶着我的肩膀听。我因为自卑,别人对我一点点的好都记得牢牢地,他扶在我肩膀上的手,让我觉得不自在,但是又担心他拿开。后来他说:“我也跟你们去好不好?你们不是少一个人吗?”那是下午,吃晚饭的时候我就听到噩耗,一时浑浑噩噩的说不出话来。晚上躺在床上细想,觉得他简直就是替我死的。不敢多想,拼命睡着了。
  干干净净的一点梦也没有做,时至中夜我醒过来了,走到门外,黑沉沉的大地,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银河的星群怒放,如同遥看森林的大火,宽亮的一带火线。因为遥远,那种炽烈激荡翻腾,于我只是一种安全的美丽。
  有位作家认为目睹身边的人死亡促使少年老成。他把某个人的死亡当作另外一些人的功课,可能我太不用功,一点也没有类似的感觉,只记得那年夏天多事,总是死人。活着的人一边庆幸自己,一边议论死人,让人腻烦。我听来串门的人跟我父母讲起来谁家的小孩被杀,挖出心肝。不久又听说死了一些人,镇上出现了一个杀人狂,仍然在疯狂作案。
  镇上贴出捉拿杀人犯杨利的通缉令,大家虽然这些天见多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事件,已经见怪不怪,什么都能相信了。本来对这种恐怖故事将信将疑的人这才开始惊慌起来,时值暑假,家家户户的孩子都给锁在房里,等待事态明朗。议论少多了,因为大人晚上也不敢轻易串门,没有什么机会嚼舌。我看了实在称心。抓到杨利的时候才知道他有多年轻,眉清目秀的大男孩,目光如剑。游街的时候万人空巷,人潮的浪尖上只见他在卡车上高昂着头,仿佛是电影上才有的英雄就义的场面。我对赴死的人的心理活动很好奇,很想利用这个机会观察一下。然而杨利脸上只是漠然,看不出什么来。旁边押送的公安人员倒是神色反常,非但不见立功之后一贯的喜形于色,反而有点忧心忡忡。
  事后很久我零零碎碎的听到一些新闻,众辞纷纭,我拼凑起来才知道真相的大概。原来那些被害者都是镇上公安干警,杨利认准了他们几个,准备按照顺序一个不漏的全部杀光。被摸出规律之后,侦查人员派人暗地保护杨利要下手的对象,布下罗网准备抓他。然而他却来自首了,因为他杀人时误杀了一个小孩。他交待杀人原因时说,半年前他因为盗窃嫌疑被扣押,刑讯了三个昼夜,腊月天给剥得精光关在马棚里,脸上的鼻涕都结了冰。后来无罪释放回家之后才知道,母亲在他抓进去的第二天就悬梁了。于是他暗暗查找拷打他的那些警察,杀人是为了报仇。他说半年来只哭过一次,他抱着那个小孩的尸体哭到天黑。
  生命总是苦涩的,但是我看到的挣扎却是一点也没有激烈悲壮的况味,都是一些琐碎的难堪,猥琐的纠缠。只有杨利的故事让我看到洒脱和豪放,乘风而来,羽化而去。我曾经把这些故事试图写成小说。然而干瘪枯燥的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写作技巧不足是一回事,我心里也明白,任何高超的写手,永远也没有办法还原生命中的丰美,那些精巧无比的构架,令人叹为观止的安排。种种苦痛快乐,只是给“造化弄人”这四个字添加注脚。
  我父母在大城市长大,虽然没有享过富贵,声色犬马还是见识过一些。突然沦落到这么一个小县城,非常的为自己感到凄惨而又不甘心。他们纠集过一帮子见多识广思想前卫的人在家里开舞会。屋顶上拉起几串彩色的小灯泡,象宝石项链,有着塑料特有的那种浅薄便宜的透明。留声机上放密纹唱片,透明的圆薄片子,旋转着像舞女的裙沿。流行的曲子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他们借此来证明这世上的热闹于自己也有份,尽力的陶醉其中,哄骗自己。声音开得太大,音箱上玻璃杯咯咯咯的跳动,我和弟弟在另外一个房间听着,宛如“别殿遥闻箫鼓奏”。睡不好觉,就看他们跳舞。三步舞,四部舞,得体的婚外调情方式。最令人快活的娱乐还应当算是恋爱,哪怕暧昧朦胧的也好。那一阵他们精神状态非常好,意气奋发,上班时间热烈的讨论舞蹈的学问,回家偷偷练舞步。
  人群中一个美男子舞技高超,众口赞誉。他是学校里的美术老师,老婆比他大十二岁,结婚的时候还有个儿子带来。他上课第一次和学生介绍自己,说:“鄙姓李,十八子李。”从今后得了外号就叫“十八子李”。有一次他在我家喝醉酒,我父亲喊了他一声“小李”,他变色说:“什么小李!我儿子都十岁了!我是老李!”他娶那个女人非常的不情愿。妻子矮小个子,脸上颇有几颗麻子,讲起别人的是非来眉飞色舞。而身为丈夫的他,英俊潇洒,一抹小胡子非常俏皮,两个眼睛总有迷蒙的笑意,男学生的崇拜对象,女学生的梦中情人。年长一点的人纷纷幻想他将来会娶谁。众人眼光这样的推崇他,他哪怕天生没有虚荣也虚荣了。这一段姻缘的由来让许多人好奇,风闻那个女人救过他的命。他本来想认个干姐姐,可能她利用他的感激乘机求婚。当然人们婚姻不满意非常普遍,对别人,那是一种生活滋味,对他是一种尴尬和刺痛。
  其他女人背地里谈起她来总有点嘲笑的口气,也暗暗等着看她的笑话,她们认定了这种闹剧总要有个结局的。其实她们对她未尝没有一点羡慕佩服,她比她们勇敢,敢作敢为,她是她们中的叛徒。
  他儿子恰好和我同龄,从小在上海长大,带来一肚子的精明世故,早熟的令人钦佩。处理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我因为和他同学兼朋友,常和他去游泳,到农民菜地偷西红柿。有一次晚上住在他家,两个人躲在被窝里接吻,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是儿童游戏。前一阵他恰巧来上海,我有机会和他碰过面。他人变了,有点鼠头鼠脑,言谈举止欠大方。完全不像小时候的他,满脑子的主张,一直为自己打算。可能在社会上吃了一些亏,碰了壁,有了一些沉痛的教训,只能放弃自己的小聪明,踏踏实实做人做事。放弃了他唯一擅长的东西,连自信也没有了。人真的不能太早成熟。小时候过早的意识到自我保护的重要性,悟到的道理总有些狭隘偏激,以此为处世准则,可能反而要害了自己。
  我家每周例行的舞会不得不停止,因为我和弟弟上学路上总有人拦下我们来,兴趣盎然的打听舞会的内幕和详情,细细的问了又问,然后怜悯的看着我们,非常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这么小的地方,谁都认识谁。大家都是自己人,都觉得自己身上肩着道义和责任,监督别人的私生活。我回去和母亲提起这些事情,父母听了只是互相对望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小县城加上附近农村各乡,不超过三千个人。全县只有一个商店,那时叫“门市部”,木头柜台,我记得糖果被安放在离柜台三尺远的货架上,遥不可及,防止失窃。门市部里进了一款新裙子,县里有闲钱的女人都要买上一件,唯恐自己被潮流抛弃。
  我听过一个女子批评男人说“他们除了领带不一样,其他什么都一样。”仿佛是洞悉了世上所有的男人,吃过很多苦才换来的经验,轻蔑中渗出些许哀伤和痛恨。但是也能听出女子打扮自己的主张和男子很不同,她们想方设法让自己美丽,不美丽的能做到耀眼触目也行。她们不甘重复别的女人,主要在时装上。小城里的女人没有这个条件,她们对时髦的追赶显得那样无可奈何,那样的吃力惨伤。
  我母亲对时装的品味与众不同,她一向坚定的声明“我绝对不在门市部买衣服。再怎么好看的衣服,这么几百个人都穿,也太滑稽了。我要买就在上海买,全新疆找不到第二件。”她的衣服倒是全部都从上海托人辗转带来,新的时候总舍不得穿,放旧了就索性天天穿,家里干家务活的时候耐脏,上班的时候外面罩着白大褂。旧衣服虽然不离身,露脸的机会也就是上下班的路上。有一件青黑的的确良的褂子,式样落后到了不堪的地步的时候还没有穿坏,她让我穿着上学,免得浪费了。我弟弟因为窜墙爬树太调皮,就只有劳动布的衣服裤子穿,非常坚韧,洗的时候费尽力气也绞不干,只能挂在外面慢慢滴水。我们家晾衣服架子下面,泥土被水滴啄出一排小坑。我和弟弟互相羡慕着,我觉得他好歹有自己衣服,他认为那些衣服标志的意味太强,像囚衣,穿着伤自尊。
  我外公解放前是资本家,文革的时候吃饱了以前欠下的苦。吃不完的苦摊分到几个女儿头上,我母亲如果不插队落户,在上海也能享受一点“大族之家,死而不僵”的剩余富贵,她中学在女子中学读书,课余和同学上剧院听越剧,看到女明星夏梦,石慧,陈思思,——也是越剧迷,穿着旗袍步入剧场的时候,满堂生辉。家里厅堂重重,贴着草莓花色的墙纸,有热水汀。外婆在世的时候在光线好的下午自己动手绣花,姐妹们趴在她膝边观摩,厨房里的娘姨剔蟹肉做蟹粉豆腐,……我母亲说原先卧室有一张红木大床,有幔架和大理石的镶芯,文革的时候给砸了个粉碎。然而母亲现在做起家务来实在象个男人,担水,扛着半麻袋白菜从菜场回家,冬天砸煤——把大块的煤用铁锤砸成核桃大小,炉口塞得进,燃烧也充分。
  她有时候也看老照片,我外婆的。她也是大家闺秀,心脏病死的时候才三十九,清秀娟丽。她和外公结婚的喜酒摆在金门饭店,名流云集,门口停满了黑色琤亮的大轿车,那是我母亲家世里辉煌的一章。这点华丽的回忆作为礼物传下来,从外婆传到母亲,母亲没有女儿,又传给了我。
  外婆嫁时带来的嫁妆,身后被子女分了留念。母亲分得的一箱细软在闹抄家的时候没有保住,现在只剩下几件旗袍。用一块鹅黄色的缎子包起来,有的时候家里来了女客,我母亲就拿出来给人看,织锦缎的无袖旗袍,冰纱的睡裙,粉色软缎袄裤,衣襟和裤脚细细的绣出金鱼和水草,发出妖异的光彩,“我娘的手真巧,你看看,这都是她自己绣的。将来这些都准备留给儿媳妇了。”我母亲每次都要这样说。客人走了就再包起来,翻箱倒柜的再藏起来。无数的罗愁绮恨,又黑沉沉的关在箱底。我母亲过去的生活是彩色电影,温暖亲切。现在的一切是黑白默片。
  我父亲是沉默严厉的男人,非常的注意立言立行,不追求浅薄的享乐。下班回来就看书,《资治通鉴》、唐宋的各种拓本影印本、文革史料,都是得体的读物。不过有一次我看到他看《御香缥缈录》,专门介绍清廷宫帷的私生活,那似乎和他一贯的品味有点冲突。因为那本书唯一的好处就是猎奇。我偷看过这本书,记得其中慈禧太后沐浴的一节——太后所有的毛巾都用金丝锁边,一条值一两银子,但是只用一次就扔了。邻居家的男主人借去看了两天,书还回来了,人还沉浸在书里咂吧其中滋味,总要口若悬河的同人侃起皇宫内的富贵——皇帝的一餐要吃掉上万两银子,每年春秋两季游山玩水,落脚处提前半年就造好了行宫……。这些华丽,距离他如此遥远,从来没有机会经历,也不会有机会,但是知道有人曾经活得这么放肆,也还是畅快的。父亲讨厌他,因为他品味太俗。
  我父亲从来不搓麻将,聊天的时候谈历史,谈政治。酒席上不划拳,从来没有醉过。外头人看他,简直是个道德楷模。然而关起家门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仿佛冰箱里头的那盏灯。
  我父母离婚的那年我得到一点有关他们婚姻不幸福的解释,父亲怀疑母亲对他不忠,从新婚怀疑到孩子们都已经成人。母亲那头则说他多年来都有一个情人,她哭着对我说:“你爸爸不是东西,他要和我离婚呢。”我的眼泪滔滔滚淌下来,我嘶哑着嗓子说:“跟他离!跟他离,等他老了谁也不管他,看他到时候跪着来求你。”仿佛我对这桩婚姻有指导的资格。然而我对他们从来就厌恶。
  我记得年幼的时候就害怕父亲,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母亲躺在床上,苍白着脸流眼泪。看到我,哭的更是哽咽难抬,她揭开被子给我看被父亲打的青紫斑驳的大腿,胳膊,脖子。她哭着乞求我:“你长大了对妈妈一定要好。妈妈这都是为了你们才吃这么多苦。”她让我到她工作的单位去找她的同事来,随便找谁来,她把这种凄惨可怜展览给别人看,或许让她有种快慰。如果能引起别人的愤怒,则更好了。可是我却觉得无比的羞惭,我觉得这无异于开口乞讨。我拗不过她,慢吞吞的走到她单位。很多我认识的叔叔阿姨,他们忙碌的走来走去,也难得有人冷漠的看我一眼。我不知所措的站着直到天黑,因为饥饿,嘴里有淡苦的腥味。后来不得不回来,一路上看到暮色里黑癯癯的树影,只觉得一切都寒冷飘忽。
  一进门母亲就问我:“咦?我让你喊的人呢?”我死死的盯住母亲,除了沉默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后来的事情记不得了,反正从此以后,我的童年结束了。
  类似的节目上演过好些次,父亲无疑担心给孩子坏影响,要打母亲总是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利用遍体鳞伤的机会对我们哭诉,扮演一个受苦受难的母亲。我从此以后认为父亲是一个恶魔,于是通宵通宵的睡不着觉,担心父亲乘我不备,把母亲和我们杀了扔到井里去。现在还是习惯性失眠,我找bf的一个标准就是睡觉没有声音。(这话颇为滑稽——决定恋爱之前要先上一次床。)
  从此我开始惊恐的打量父亲,时刻提防他暴起伤人。话也不敢和他说。他发现豢养了多年的儿子把他当作假想敌对待,非常生气,恨的牙痒痒。再也不跟我讲话了。有一次我吃自己的早饭的时候端出隔夜吃剩的红烧鱼,他见了立刻破口大骂,说“你档次高的不得了了你,早饭吃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贼眉鼠眼。”当时等我上学的同学就在旁边,我硬着脸听着,逼着自己不要哭,要记牢了以后报仇。从此以后连同学都躲,和他们见面我觉得心里惭愧。父亲总是喜欢当着有人骂我,同学,老师,这让他分外痛快。打我他倒是很少,可能是不屑,怕脏了手。
  我父亲的这种态度很让我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学会了怎么迎合别人,不注意自己怎么想的,而注意别人是不是喜欢自己。直到我上了初中,才有了答案。有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出门去找朋友聊天。我们缠着母亲带我们到别人家去玩。母亲带我们到了一家人家,进门之前从窗口一张,连忙说:“哎呀,你父亲在,咱们不进去了,改天来吧。”我说:“我们来都来了。”母亲说:“好吧,那么……”。
  父亲见了我们就开始不说话,过了两分钟,向主人告辞走了。我们还在玩,母亲悄悄说:“你父亲不高兴了,咱们赶紧回家。”也立刻就告辞了。回家后我们上床睡觉,就听到母亲的尖叫。我跳下床,看到父亲正在抽母亲耳光,手里的烟都没有放下,烟蒂蹭在他们衣服上,火星四下里溅射开来,如同烟花一样缤纷好看。我哭喊着扑上去把父亲推开,质问他为什么要打妈妈。他从来把我当狗看待,这下子倒是颇出意料,他回过神来之后,继续满嘴脏话打人,同时让我滚出去。他骂得上了瘾,冒出一句:“你在外面乱搞,我还要帮你养着私生子!”
  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非常英俊,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比他还帅的男人。他第一次读大学是导演系,后来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强制退学。第二次读了生僻的专业,藏史研究。毕业后分配到西藏工作,终于吃不了苦,加上现实工作和他从前向往的青天雪山洁净透明的西藏完全扯不上干系,通路子调动到新疆。新疆尽管困苦,比西藏富裕些。而且那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去向。结识我母亲一个多月就结婚了。他们一月结婚,九月我就出生了,而且是足产。我母亲是直肠子,告诉过他自己前面有过男朋友。我父亲又是天生多疑的人。
  英俊的男人总是被宠坏的居多,做事任性浮躁。因为向来被人抬举惯了,所以特别的受不得委屈。父亲理想中的金童玉女式的婚姻因为母亲的一两句话立刻成为泡影,所以他的挫败感特别的强烈炽热,又因为自视甚高,放不下架子闹离婚,委屈受到如今才爆发,也算不容易了。
  我继续拉架劝解,仿佛这话和我无关。其实从今以后,我变得猥琐,懒散,提不起劲,没志气。
  他分外的注意自己形象,因此活的很累。我家有两个卧室,父亲一间,我们和母亲一间。父亲的这种安排我现在看来非常可笑——当着观众,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好意思心安理得的享受私生活。我和他互相鄙夷着,互相憎恶和恐怖着。我想躲开他,但是这是我的家,我害怕的是我的父亲,我永远也躲不开他。我父亲讨厌我,讨厌我母亲,讨厌家,可是他也无处可去。
  我赔尽小心的活着,在他面前我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不能多讲话,如果情绪很好不能表现出来让他看到,否则他又要生气。情绪不好也必须抑制,否则他要骂“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我累死累活一天工作,回来还要看你的脸色,你要反过来做我爸爸了。”他一回家我就开始不讲话,生怕他暴跳如雷,带累家里气氛冷冰冰的。我很愿意如他的意,如果能够让他高兴,天天跪着走路我也愿意。然而在他那里是没有规则可循的,杯子里喝剩下半杯水都会被他骂,他觉得那是浪费。我从小就能体会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和集中营的犹太人和德国军官相处的心态。别人在我面前讲话提到我父亲我就变色,做错了一点点事情就觉得要大难临头了。
  有一次我不当心烤糊了他一件呢子大衣,我乘他下班之前赶紧告诉母亲,乞求一点保护。然而我母亲只是说:“你让我去和他说?你自己去和他说,我不管。”母亲在丈夫面前是愚蠢的女人,她和他结婚这么些年,也从来没弄清楚他的脾气,他们话也不多,她只知道蝎蝎螯螯的取悦他,他对她好一点她就受宠若惊。她犯不上为了我得罪他。那一次我非常的绝望,怎么过关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我站在院子里筹划对策,看天,心里恐惧到了极点,满天诡异的星斗,大地里面汩汩跳动着杀机。
  我给YOYO写信的时候谈到自己本名的来历,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但是我的名字是出生一个月以后报户口的时候父亲随口起的。他本来就没有打算认真对待我,他抚养我,心不甘情不愿,非常的无可奈何。上一次父子见面非常不愉快,我和母亲去新疆过春节,也是担心他一个人孤单。三十晚上他又开始骂母亲,我略劝了几句,被他赶出来。家家户户年夜饭,我也没地方去,走在大街上,只记得好大的雪,整整下了一夜。我是他的儿子,这我能肯定。可是,这岂又是解释和说服能表白的清的呢。庆幸的是,我终于完全摆脱他了。
  我非常崇拜张爱玲,因为她写活了聂传庆。我看到聂传庆就想到从前的自己,而她不可能有那样的境遇,我有,但是永远也写不出来。
  我不仅是整天小心翼翼的防护着自尊心,从我父亲注视不到的角落,我偷偷搜寻着各种快乐和趣味。
  初三那一年,有个同学游泳淹死了,为了给他做花圈,尽管学校三令五申不许去河边,我们还是结伴游过他遭难的河域,到对岸去折柳枝。游回来的时候大家脱了内裤拧干,把它搭在灌木上晒着,大家裸体躺在沙滩上孵太阳,嘻嘻哈哈的追打。——女同学都留在教室里扎纸花了。年轻男孩子的身体很美,我不喜欢女人,她们的生命是苦难;我也不喜欢男人,他们太令人不可捉摸。只有男孩,我是可以放心欣赏的。河面上铺满了明晃晃的太阳光,空气中飘逸着清朗的水汽,闻了令人振奋。万籁俱寂中,偶尔听到水鸟叫唤一声两声,如同狗吠。他们是清新明快的,灰白梦境中唯一悦目的花朵,皮肤有着金属的光泽。
  然而我自己仍然是晦暗阴沉的,死沉沉的眼神,死沉沉的个性。什么事情都不热情,包括读书。我学习一向很差,因为做事懒散,害怕用功,喜欢在幻想中满足自己。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我易怒,敏感。他们不喜欢我,除非不得已,总是有意无意的躲着我。
  我喜欢上了我的化学老师,上课的时候怔怔的望着他,听而不闻。星期天我希望过得快一点,因为星期一上午有化学课。我知道他家在哪里,晚上有时我去他家的窗外站着,看着朦胧的灯光,想象他正在做什么。他家的窗帘是湖蓝色的,上面有淡黄色的蔷薇。好像能闻得到芬芳。他是世上所有确定明朗的可爱事物的代表。我谎称上课来不及记笔记,问他借来备课资料。那是一个黑皮封套的簿子,他用了一年多了。睡觉的时候我趁黑把簿子盖在脸上,贪婪的嗅上面的气味。我慌乱而又喜悦的心,在我睡去之后仍然不肯安静,在梦里我和他接吻。
  化学考试我的成绩极差,他笑嘻嘻的说了一些俏皮话,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教室的屋顶都要坍塌了,可怕的重量压在我身上,逼着我窒息。他继续讲课,我的眼泪故意流了一脸,让他看,让他注意我。他注意到了,眼睛里还是明亮的笑意,觉得滑稽可笑。他拼命忍住了。
  爱一个人是不安全的,自己的心交到了别人的手上,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它粉碎。可是岁月正皎好,青春正葱茏,那搏动的热诚,不可能冻结平伏。正如地底火热的岩浆。我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出门,只想安安静静的呆一会儿。我坐在一个土坡上,抱膝看天,看了很久很久,我问:“为什么?如果你给我生命,为什么还要给我苦难?”头上一条银河,安详的流过苍穹。
  高一的时候我写的作文引起注意,每次都被老师点为范文,油印了散发下去,全年级人手一份。我到同学家去,他的弟弟妹妹都认识我,都是低年级的同校生。当时有人把油印纸团了好大一包当球踢,有弹性,一脚老远,在风中飘。我和他们一块踢,我的作文印在上面,但是我心里很泰然,有一种快乐的奢侈。
  其实小学的时候我就被认定有文学才能。我记得写过一篇作文,故事性的。大意说深夜有个女人把昏迷的小孩送到医院,然后护理了一夜,清早要上班了才走。小孩醒过来之后,护士告诉他是妈妈送他来医院的,小孩哭着说她不是妈妈,妈妈出差了,那是自己的老师。这篇故事被学校送去参加小学生作文比赛,得了地区的奖,在当地轰动一时。我只是一味的感到惶惑。
  语文老师从此对我另眼相看,她有一次看到冬天起大风,地下的积雪被吹起来,她让我们“快看快看,这像什么?你们形容一下。看谁形容得好。”同学们众说纷纭,她都不满意,最后让我说。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光荣。后来不行了,我迷上了铅笔白描画,在课本上各个角落里画满了古代仕女,都有着巍峨的头饰和轻软的纱裙。上课也不听,一个多月不交作业。她苦口婆心的劝说批评,但是我听不懂她要说什么,脸上是痴呆迷惑的表情。她终于怒气冲冲的把我带到教导处,对教导主任说:“我不管了,这家伙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你来管。”我在教导处一站就是一个上午,看着学校的老师轮班来这里领取五一节发的生梨,纷纷抱怨这么小,而且上面有黑色的柏油样的污垢。教导主任抱着茶杯踱出来发表意见,说甜的梨上面才有黑色的东西。他看到我才想起来需要教育我一顿。让我“进来进来!你怎么回事儿啊?老师都拿你没有办法了。”他讲话的时候鼻子里不时用力的哼几声,通气。我看到他的鼻毛特别的长,心里痒的不得了,非常想揉揉鼻子,终于忍住了。
  文学爱好始终没有停止,这是我唯一残留的梦。我上课的时候在练习本上写武侠小说,主人公是林镜台,一个邪恶却有魅力的女人,她的武器颇为奇特——腰带上垂下八条绢带,她可以用内功指挥绢带在她身周飞舞,可柔可刚,柔时缠夺敌人的兵器,刚时致人死命。武林中争夺“长生石”,—— 传说中配置不死药必需的药引子。她爱上了仇家的儿子,在最后关头,为了不让情郎为难,她喝下了毒药。情郎迫于家族压力暗算她,而她知道真相。她的死让我非常舍不得,可是没有办法,要不然小说没有办法结尾了。每次写了一万字就断章,我的同桌看过,推荐给其他同学。手稿一个传一个的兜圈,等他们看完了再传给我的时候,下一章的内容基本上已经有了。他们显然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每次要催问我“快写快写,后面到底怎么样了?”
  然而现在这种写作的冲动离我很遥远了。在网上发表文章以来,绝大多数都是应稿约。写的磕磕绊绊,苦不堪言。干瘪乏味不说,发表在同志网站,却大都和同志内容完全无关。文学网站退过几次稿,我也不准备争取了。写作不过是个消遣。我平时反正也无所事事。因为从小就消极对待一切,所以到现在了我还是勤奋认真不起来,哪怕写作是唯一的温暖和安慰。读书更是不当一回事情,高考都没有去参加过。让我瞧不起自己的是,我现在非常的后悔。
  我十九岁的时候知青子女返城,我跟着回来,一来就在工厂里做工人。钱紧,住的也挤。然而那时候是快乐的,因为懂得克制自己。平平淡淡过了这么些年,毫无成就之处,只是求得了一个平安而已。我的生命里掀不起大风浪,有的只是粗浅的飘浮。我安然的瑟缩在这平静里,看着感情感觉迟钝了下来,只是偶尔的喜悦一下——缩在平凡的人群里,窥看凡人的来龙去脉,冷冷的看着,好像看飞蛾扑火。属于我自己的,就是新疆的银河,高而深的天上触手可及那些繁星,以及被星光洒满的种种往事。
  有一次我看到美国电影《特工狂花》里的一句台词,非常震动,久久忘不掉。因为自己感触很深,不由把它归为最好的铭言。——“生命是痛苦的,去习惯吧。”
  (完)




文章回贴
回贴人: 晚离 时间: 2003-04-20 17:09:28
冷门经典,很恰当的概括。
看了不少花花绿绿,嬉笑怒骂,少的是这样静下来回望半生的。于人于己的淡漠平静,凡事种种,出得来又如得去,总算前半世有看清的东西了,没白活。

回贴人: 泪盐 时间: 2003-05-10 07:34:09
许多感受我也体会过,但我永远无法表达出来。
生亦有欢乐,死亦无畏惧。

回贴人: 昔若 时间: 2003-05-18 18:59:44
看文的时候正逢家里一些小小的变故,因此,生了一些感触。
看罢,忽而觉得网络这么大,轻松游戏的多,沉迷入神的多,但,有如幽魂般冷冷淡淡附着在这闪烁屏幕后的有多少?……

回贴人: youngleigh 时间: 2003-09-23 09:58:51
我说我看这篇文章时哭了,你信不信?
文里描绘的很多心情我竟然都经历过。永远无望,百年孤寂!

回贴人: dreamming 时间: 2004-01-08 00:01:53
生命是痛苦的,去习惯吧

如果我有你文笔的三分之一,我想我会去习惯纪录痛苦……

回贴人: 玻璃生活 时间: 2004-03-23 12:13:19
只有新疆的天空真是有着闪烁的银河,,我只去过那里一次,,我喜欢那里的夜空和不停划过的流星,,,,我总有一天会变成星星,,,,,,也会成为划破夜空的流星,,,,,,,

回贴人: 阿不 时间: 2004-04-11 10:25:32
不错的文

回贴人: asince 时间: 2004-04-12 14:25:47
好像一下子全发泄出来似的,感觉很好.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21:3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三年没来,这里全部变了样,我熟悉的文库都没有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看文找文,照着别的大人的格式把以前收藏的文章和回帖搬了过来,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会不会违反什么规定。
突然觉得很难过啊,很多东西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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