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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行走】《官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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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4 21:44: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静静行走】《官渡》

官渡

作者: 静静行走

〈官渡〉(引子)


(给你一叶轻舟,你将送走一段往事,还是载回一个梦想?)

假设你是个热衷探幽访胜的旅者,或是纵情山水的行吟诗人,官渡都是你值得一去的所在。我告诉你的这个地方,与那些被历史的战火硝烟熏冶得声名显赫的大渡口全无关系,它只是蜀南群山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小渡口。你翻遍所有地图,也不可能找到它的名字。

逆时间而行10个春秋,沿赤水河右岸一道名为盘龙溪的细瘦支流上行30来华里,你会发现一棵枝叶参天的古榕树,树下卧着道窄窄石阶,蜿蜒游入翠绿的溪潭,潭边常年泊着一叶轻舟,静静等候着来往行人过渡。这个小小渡口,便是你要寻觅的官渡了。

官渡是个极安静的地方。三五个小村庄散落渡口两岸,鸡鸣犬吠声声可闻,这些声响不会让你觉得嘈杂,反而会更令你感觉宁静,甚至有点冷清。山是静的,水是静的,古榕树是静的,连村庄也仿佛睡着了,置身这样一个地方,习惯了城市喧嚣的你,也许会感到迷失,当然也可能会感到失望——官渡,这个为古道西风吹拂千年的名字,居然被安置在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带着一丝怅惘,你走近了水边,泊在岸边的小渡船中会走出一位老人或是少年,邀你登舟过渡。溪潭并不宽,长篙“哗啦”一撑,双桨“咿呀”几划,轻舟已达彼岸。

待渡船泊定,你掏出钱付与船家,他摆手道:“不要钱,不要钱,这渡口是官渡,不管哪个过河都不要钱的。”若说这话的是那位少年,他的脸上必会带着一丝自豪的神气。

官渡设于何年何月,渡走了多少时光,多少行人,船家也无法对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撑船的一老一少是父子,姓林,家就住在古榕树对岸的小山坡上,离渡口不过数十步之遥。林老伯告诉你,常年累月,不管自家有啥子事,他们爷儿俩必得有一人要留在渡口,不能耽误人家过渡的。靠着撑船这活儿,家里每月有20多块工钱进帐呢,这份工钱由乡政府出。

天色已经不早了,林家父子告诉你,去乡场上找旅馆还要走好几里,你又不认识路,不如就到他家住一晚吧。你以城市人的警觉,先问这得多少钱呢?林老伯摆摆手,呵呵笑道:“嗨,你这位大哥在说啥子哟。睡自家的床铺,随便吃点野菜南瓜,哪敢要你的钱?”

你的到来,让摆渡人家变得热闹非凡。林大妈给你倒的一碗苦丁茶才喝上两口,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伙人,还有几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如同野地里闹嗡嗡的蜂群,呼啦啦全涌到林老伯家来了。

你所带来的遥远都市里的那些“稀奇”事,让一干老乡眼睛瞪得溜园,且不时啧啧有声。但你在众星拱月之中发现,林大伯的儿子,那个名叫“小龙” 的少年显然对你带来的那些故事心不在焉。他始终独立于人群之外,极少插言,却频频回首,向溪潭对面张望。你注意看了看这孩子的双眼,你发现那乌黑的眸子宛如墨绿溪潭,清澈而又幽深。你想,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定涌动着一些什么。但你只是个陌生的异乡人,你又如何能将这潭水看穿看透呢?

“小龙,小龙,把船撑过来。”溪对岸有人在叫喊。你与小龙同时扭头望去,只见对岸水边不知何时立了一道白色身影。小龙立时跳起来,麋鹿般轻捷地蹦向渡口,解缆放舟,径直往对岸去了。

你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林老伯,老人呵呵笑道:“哦,那是山顶郑家坪的水云,我的干儿子。这娃儿有出息,乡中学读完初中,又考上了县城高中,全乡就这一根独苗苗呢。这不又是星期六了,他要回家去背口粮。”

你再扭转头,发现渡船已划到了对岸,小龙与那个叫水云的孩子亲热地手拉着手正在说话,离得太远,你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在他们身后,夕照下的溪潭突然变得光焰夺目,火一般燃烧了起来。你恍惚觉得,刚才来自对岸的那一声呼唤,让乡村少年小龙眼里蹦出了漫天火星,点亮了这一溪潭水。你不知道那火星意味着什么,正如你不知道这落日熔金的溪潭燃烧着的是什么。

(待续)

1

小龙与水云的对话其实很简单,而且不怎么愉快。
“围这么大堆人,家里请客么?”

“又不逢年过节,也没人办生,请啥子客呀。”

“那在干啥?莫非你媳妇等不得婚期,紧赶着跑上门来了?”

“嘿嘿,你猜呢。”

“我才懒得猜,关我屁事。”水云说着摔开小龙的手,一个大步跨上了小船。落脚重了,小船气呼呼地晃荡起来。小龙一把抓住同样在晃荡的水云,嬉笑道:“河里王八还没吃夜饭,你要给它们送饭上门?”

“送不送饭,要你管!少废话,开船。”

“呵,真来气了?哥逗你的啊,家里来了个外地人,所以大家来看闹热。小气鬼,喝凉水,喝不着,掉进水。哈……”笑声未绝,一只小板凳从船舱里飞了出来。“哎哟”,笑声变成了叫嚷,“龟儿子,想打死人啊?”

“哼,活该,谁叫你骗人。”

“打了人还敢猖狂,不好好收拾你,你还真要歪上天了。”小龙嚷嚷着扔下竹篙冲进船舱,与水云扭打成了一团。

小船到溪潭中心突然停下了,船头不见了撑船少年。那位异乡人分明看见,层层涟漪从小船四周荡漾开来。水面成片的光辉随之化作了无数金灿灿的碎片,纷纷乱乱地闪烁跳动。异乡人感觉自己的心也有点乱了。


天色暗了,围在小龙家的人陆续回家烧饭去了。水云想径直回家,被干爹干娘拉住,让陪客人吃了夜饭再走。水云犯难道:“吃了饭肯定黑抹抹一片了,咋还走得回去?”林大妈拉着水云的手,说:“幺儿,你慌啥子嘛,让你哥送你就是了。去,陪客人摆摆龙门阵。”小龙拖着长腔学舌道:“就是嘛,幺儿——你慌啥子嘛,哥送你就是了。哈哈……”异乡人和老两口都哈哈笑了,水云则横了小龙一眼。林大妈笑骂道:“这小子,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不脱娃性。”异乡人发现,林大妈说这话时,那个叫水云的孩子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霾。

饭还得等一阵,小龙嚷嚷要去溪潭里泡个凉,正觉酷热难当的异乡人马上兴冲冲附和起身,水云却坐到了灶膛前,帮着烧火做饭。小龙拉他,他不动身,林大妈也劝他:“走了这一身的汗,跟你哥去泡泡吧。”他只说:“我不热。”灶膛里的火时大时小,水云脸上也跟着忽明忽暗。


走在路上,异乡人说:“你弟弟好象生气了呢。”小龙道:“他就那犟牛脾气,过一阵就好了。别看我总惹他,其实净是他欺负我,呵呵。”异乡人说:“你倒真是好脾气。”小龙道:“小云挺可怜,我做哥子的,应该让着他嘛。”异乡人问道:“哦,他怎么了?”小龙叹了口气:“唉,一时说不清呢。”接着便没了下文,夜色里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蛙鸣。

小龙一路走一路提醒异乡人,“当心,这里有道水沟。”“脚抬高些,这儿有块石头。”快到溪边时,小龙便将异乡人抛在身后,三把两把脱光衣服,“扑通”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溪潭被搅了美梦,生气地“哗啦啦”抗议起来,好一会儿脸色才平静下来,不再与这莽撞小子计较了。

黑暗笼罩下,空茫的水面静谧无声,过了好半天,依旧不见小龙的踪影。异乡人不由慌乱起来,连连叫道:“小龙,小龙,你在哪儿啊?”远远的溪潭中心突然发出“泼喇喇”水响,小龙从水面上窜出老高,甩着头上的水,冲着异乡人招手喊叫:“快过来啊,咱们凫到对岸去。”

异乡人摇头道:“你这家伙,半天不见人影,吓了我一跳。这黑糊糊的,你别游太远,赶紧回来吧。”

“你们城里人,胆子比老虎还小?”

“什么老虎啊?你们这里还有老虎?”异乡人有些吃惊道。

“老虎没有,小狗倒有一条,水云家养的,名字叫老虎。那家伙胆子小,只会吃饭,连看家都不会,见到生人只会夹着尾巴藏起来。哈哈……”只顾着笑,小龙突然“喀喀”咳了起来,原来是呛了水。

异乡人拍手笑道:“呵呵,活该!让你胡说八道。”

小龙猛地从水中跃起老高,身上淌着水闪着光,如一条滑溜溜的大鱼,在空中抛了抛尾巴,又“啪啦”落回水面,砸起大片白亮的水花。再露出水面时,嘴里还骂道:“狗日的,敢呛我水,看我不砸你个稀巴烂。”这孩子气的举动,让异乡人笑得差点背了气。


吃晚饭时,林大妈和小龙一个劲给异乡人和水云夹菜,异乡人连连感谢。水云只对干爹干娘笑笑,对小龙却始终阴沉着脸。异乡人想,这小孩也太古怪了。

“我不喜欢那外地人,他叫啥名字?”走在回家的路上,水云问小龙。

“哦,他叫月辉。”小龙说完又反问:“咋啦?他惹到你了?”

“哼,看他那眼神,我就晓得他讨厌我。你们去凫水,他肯定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小龙不会撒谎,支吾道:“也没说啥啊。”

“哼,那还是说了。”哼完这一声,水云便沉默了,只顾蹭蹭蹭埋头赶路。小龙打着手电筒在后面边追赶,不住提醒他:“慢点慢点,当心掉山沟里。”又说:“喂,你今天到底咋啦?横竖气不顺。”

“我气顺不顺,关你什么事?”

小龙天生粗枝大叶的脾性,猜不透这个古怪弟弟脑子里的念头。他只晓得水云这阵子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冒火。看出水云很不开心,小龙便扮出些滑稽的样子来,想博他开怀一笑,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无所适从的小龙只能以沉默应对了。

水云却又焦躁起来,叫道:“你成天闹个不停,跟我走一块儿,咋就变哑巴啦?”

“我怕又惹你冒火嘛。”小龙委屈地撅着嘴说。

“你拐着弯骂我小气?”

“哪有啊?我的祖宗,我叫你祖宗还不行么?你就饶了我吧。”小龙嘴里说着,手上连连对水云作揖,电筒光柱在他手中乱晃,样子滑稽至极。

“扑哧”,水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却立即板起脸道:“呸,你乱喊啥子?让干爹干娘听见,不抽你贱皮子才怪。”

小龙小声嘟哝道:“抽就抽吧,只要你不冒火,天下就太平啦。”

“你在说啥子?” 水云回头瞪了他一眼。

小龙嘿嘿笑道:“没啥啊,我说路还远,也不晓得你娘等急了没。”


山里人睡得早,两人翻上郑家坪时,远近人家都已关门闭户,在沉沉夜色里睡去了。只有水云家门还半开着,透出一道昏黄的煤油灯光。

隔着大老远,“老虎”就“汪汪汪”欢叫着冲过来,一蹦老高,直往两人身上扑。小龙嫌它脏,躲到了一边,水云却一把搂住亲热得不行。

小龙便笑话他:“瞧你,抱着条狗比人家抱媳妇还亲热。‘老虎’正好是母的,你就娶它当媳妇好了。嘻嘻……”水云气坏了,一把拧住小龙的嘴,骂道:“撕烂你臭嘴,让你狗日的胡说。”下手重了,小龙哇哇喊疼。给闻声出门的水云母亲听到了,母亲问道:“小云,又欺负你小龙哥啦?”水云赶紧松了手,却狠狠瞪住小龙,小龙便笑道:“大妈,不是小云,是你们家‘老虎’啊,这狗东西不敢欺负别人,就会欺负我呢。”母亲便训斥“老虎”:“还不给我滚回来,小龙你也敢咬,改天送你进狗肉汤锅。”平白无故受了气,“老虎”气哼哼垂头丧气躲进了自己窝里。

母亲抱怨了几声回来太晚,就让两人去锅里打热水洗澡,自己先去睡了。

母亲一转身,水云便一把揪住小龙耳朵,切齿道:“我让你绕弯子骂人。”小龙哎哟叫痛,威胁道:“再不放手,我真叫啦。”趁水云稍一松动,赶快挣脱了,说:“别闹了,快洗了睡吧。”

小龙头一挨枕便睡得死沉。水云却一会儿摇蒲扇,一会拍蚊子,一会又爬起来喝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几趟折腾下来,刚洗过澡的干爽身子又变得湿漉漉粘乎乎了。“心静则凉”的道理水云是懂的,问题是水云的心无论如何静不下来。黑黝黝的屋子里,唯一的亮光来自房顶上那片玻璃亮瓦。今夜无月,那一小片暗淡的光亮就象一只昏花的老眼,静静注视着比肩而卧的两个少年,注视着他们的酣睡和焦躁。

“你晓得我在想什么吗?你能不能把我的想法带到小龙哥的梦里去呢?”望着头顶的亮瓦,水云不觉出了神。

屋外有山风吹过,松林子发出呜呜锐响,象有人在哭。


小龙果真做了梦,果真梦见了水云。小龙梦见自己与水云划着小船在溪潭里玩耍,水云故意捣乱,小龙操起竹篙吓唬说要打他,逼他认错,水云却死也不认错,小龙便轻轻敲了他一记。不料水云伤心地大哭起来,说:“好啊,你敢打我,我再也不坐你的船了。”说完“扑通”跳进了水里。小龙望着船舷外绿幽幽的水面,心想我看你能憋多久。等了老半天,水面上却连个气泡也不见冒上来,小龙慌了,连连大叫“小云,小云……”

这一急把小龙惊醒了,睁开眼,才发现水云就侧躺在自己身边,正大睁着双眼望着自己呢。

“哥,你咋啦?做恶梦了?”

“好吓人的梦。”小龙便将梦里情形讲了一遍,抱怨水云道:“你这家伙,白天欺负我不说,还跑到梦里来吓我。”

水云没说啥,小龙便说:“装死啊?”伸手想去捏他鼻子,却摸到了水云一脸的眼泪,小龙极少见到水云流泪,不由吃惊道:“小云,你咋哭了?”

“没有啊,哥对我这样好,我是高兴得哭呢。”又问道:“哥,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

“废话!”

“不许打马虎眼,我要你认真答应我。”

“好好,哥答应你,一辈子都对你这么好。快别闹了,睡觉吧,天都要亮啦。”

“哥,我要你抱着我睡。”

小龙皱眉道:“搞啥子啊?嫌不够热啊?”

“我害怕。”水云低声说着,直往小龙怀里钻。小龙搂住他,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睡吧。”水云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其实水云仍旧醒着,水云在抱怨亮瓦:我只让你带话,哪个叫你跑到梦里去吓他啊?吓坏了小龙哥,看我不把你砸了!

(待续)




2

“小云,快起来,面条都泡成糊糊啦。”母亲连催了三次,水云才哼哼着爬起来。见儿子红着双眼,母亲又连声抱怨他不好好睡觉。水云嚼着面条,含糊道:“小龙呢?”
“还有脸问,人家一大早就起来,喂牛草都割回一大框了。”

“哦,那他干啥去了?”

“家里没米了,小龙挑了担谷子去打米厂了。”

“咋不喊我?我也要去玩。”

母亲揪住儿子的耳朵,“玩,就晓得玩。一星期才回来一趟,也不晓得帮娘干点活。”

“哎哟,痛死啦!”水云夸张地大叫,脸上却在冲母亲扮怪相,“不是有小龙么。我都高二了,学习那么忙,还每星期回家看你,未必你就只图我回来给你做苦力啊?”

“别动不动拿读书来唬娘,读书读书,读了一身懒骨头。未必人家小龙上辈子欠你的?”

“嘿嘿,他就是欠我,谁叫他是我哥呢。”

“你个臭小子……”母亲作势一巴掌扇过去,水云头一低闪过了,嘻嘻笑道:“又没打着。”说着扔下面碗,一溜烟冲出门,留给母亲一句话:“我去接小龙。”

“替小龙挑挑担子,别光顾着玩。”母亲在身后叫嚷,也不晓得儿子有没有听见。


日近中天,茂密的树林子闷热得象蒸笼,风不知躲到哪个岩洞里睡大觉去了。水云“噼里啪啦”摇着大蒲扇,还是闷热难当,估摸这时候路上不会有人,他干脆脱下了白衬衣,裸着精瘦的上身,懒洋洋朝着前方的山嘴走去。

水云打小就瘦,小时候没觉着啥,以后眼看身边的伙伴一个个长得松树柏树一般壮实了,自己却象那岩畔的黄荆枯瘦得不成样子,便再不肯赤身示人,再热的天至少也要套个背心才肯出门。乡邻们说人家书生就是不一样,不怕热。小龙却说他是臭讲究。水云则反唇相讥他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水云这话不无醋意,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至少在读书这一项上,水云的脑子远胜哥哥小龙,方圆数十里,没哪个娃儿能望其项背。在破破烂烂的官渡乡中学,初中毕业还能考上县城高中的,仅有水云一人而已。而小龙与其他娃儿顶多混完三年初中,就只能回家捏锄把了,好在小龙比别人可以多捏一样东西——撑船的竹篙。

小龙爱撑船。看着人们扛着背着挑着牵着蔬菜瓜果鸡鸭牛羊过了渡进了城,换回过日子所需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连同满脸的欢笑或失落,小龙觉得撑渡船这活儿可真不赖!没这渡船,那么多人就过不了溪潭,东西卖不出去买不回来,那日子还咋过?这还不算顶糟糕,没有渡船,小云就不能去县城念书了,那咋行呢?

爹一直说,小云是会有大出息的人。这话没错,远远近近的村子寨子,哪个不晓得郑家坪有个文曲星下凡的郑水云?对水云的小脑袋瓜,小龙是打心眼里服气的。所以水云说小龙笨,小龙一点也不会生气,有时还自我解嘲:“哥就是个粗人嘛。”有一次水云顺着他的话问:“嘿嘿,粗人?你有多粗啊?”小龙听出味道不对,掐住水云的嘴,骂道:“龟儿子,众人都以为你在城里好好念书,你念了些啥歪门邪道?看我不告给你娘听。”水云急红了脸,连声讨饶:“哥,好哥哥,好小龙,你可千万别乱说啊,让我娘晓得了,还不打死我啊?”

“要我不说也行,期末给我考个第一回来。”

“好,我考第一给你看。”

“要全校第一。”

“天乖乖,你也太狠了吧?我们年级可有八个班啊。”

“嘿嘿,那我不管,考不了第一有你好看。”

那一回水云哭丧着脸离船上岸后,都走到大榕树下了,小龙还在身后嚷嚷:“记住了,要考全校第一哦。”把个水云气得头也不回便走了。


等到期末,小龙去学校接水云回家时,水云果真将一张第一名的成绩单交给了他。一旁的班主任老师说:“你家水云懂事,学习又刻苦,只要保持这成绩,考名牌大学绝对不成问题。”

小龙就对老师说:“老师别太夸他,小孩子家夸狠了就会翘尾巴的。我娘还特意要我告诉老师,说水云在山里淘气惯了,不听话老师就只管用黄荆棍棍抽他。”水云气得在身后连掐了好几把,却没能堵住这小子一通鬼扯。

老师哭笑不得,说:“你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嘛,不过倒真有点当哥哥的样子。水云是响鼓不用重锤,再说了,现在学生也是打不得的。”

小龙呵呵笑道:“不关事,打得打得……”话说到一半,给水云拖着走了。

刚一背过老师,小龙就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了。“狗日的,踩到你这堆臭狗屎,老子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了。”水云连骂带掐带打,也止不住他可恶的笑声。


打闹归打闹,水云考了第一,两人着实高兴。出了校门,小龙拉着水云到街上找了家小饭馆,花了十多块钱的巨款,切了个猪耳朵,买了两小笼蒸肥肠、两碗豆花,还打了半斤火辣辣的白烧,哥俩痛痛快快饱餐了一顿。

从饭馆出来,小龙脸红,水云脸白,两人打着一样的酒嗝。

经过县城边上一座大桥时,水云说:“啥时候咱官渡也修这样一座桥,大家赶场上街就撇脱了。”

“我可不想图那撇脱。”小龙闷声道。

“为啥啊?”

“修了桥,哪个还会来坐我的渡船?”

“呵呵,小气鬼,为了自个的渡船,你想让所有人都跟着遭罪啊?别人不坐,我来坐你的渡船,坐一辈子。”

“哈,那好嘛,哥就给你撑一辈子。”刚说出口,小龙突然沉默了。

水云望望他的脸,问道:“哥,你咋不高兴了?”

小龙叹了口气,说:“没啥,小云你哄我呢。老师都说了,以后你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到那时你就坐汽车坐火车坐大轮船走了,哪还会坐哥的破渡船?”

这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小龙一方面为弟弟有出息高兴,一方面又想,小云早晚会远走高飞,而自己一辈子的日子加起来,估计深不过家门前的溪潭,一篙便可到底,宽也未必能宽得过溪潭,三篙两桨也许就到尽头了。为此,小龙心里感到了一点点说不出的难过。

在水云心里,哥所说的情形又何尝没想过?事实上,这种顺理成章的前景,带给水云的难过远比带给小龙的多。小龙的话刚出口时,水云很想大声对他说:哥,你要想小云不走的话,小云就不去上大学了,小云不怕留在山沟里,只要能天天坐你的船,比啥都值得。

这话实在太疯太傻,水云又怎能说得出口呢?


“懒东西,快爬起来。”水云感到屁股上被啥撞了一下,“啊”的一声坐起来,懵懵懂懂嘟哝道:“干啥子啊,刚睡这一会儿,又要上课了?”睁眼才发现是在野外,小龙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小龙说:“要不要再来一脚,让你还还魂?”

“是你在踢我?你敢踢我?” 水云这回总算清醒了。

“嘿嘿,说对啦。真服了你了,大热的天,‘老虎’都晓得找阴凉躲起来,你倒跑这儿晒你这身柴棍棍了。”

水云站起身,拾起地上的白衬衣,突然想起了啥,双眼骨碌碌乱转四处寻找。

小龙把蒲扇递给他:“找扇子?”

“不是。”水云仍在寻找,连路边的草丛都翻了个遍。

“啥宝贝掉了?要不要哥帮你找啊?”小龙稳坐横架于两个箩筐间的扁担上,悠闲地晃着脚。

水云回过神来,手一摊:“我还没想到你龟儿子,拿出来。”

“鬼扯,你找啥子我都不晓得,我拿个屁给你啊?”小龙满脸的笑意,更让水云断定是这家伙在作怪。趁其不备,他一把抓住小龙的胳膊,张嘴就要咬,小龙没少吃这张“狗嘴”的亏,这回早有防范,用力甩开水云的手,一翻身转到了扁担另一边,笑骂道:“狗东西,让‘老虎’做你媳妇,还真没错。”怕这小子真急了,小龙从身后一个土坑里掏出包东西,扔给水云,“喏,还给你,小气鬼。”

那是一个用野芭蕉叶裹成的小包,水云将它扔还给小龙,说:“给你,本来就是给你的。”

小龙边拆边说:“这是啥?我还以为不是小螃蟹小鱼虾就是啥破虫子,连打开看看的兴趣都没有……哇!这么大的地瓜!你哪儿弄来的?”

水云得意地指指不远处的一片悬崖,“就在天堂岩顶上,那里还有好多,可是太难弄到了。”

人们通常说的地瓜,在水云的家乡被称做红苕。而水云给小龙的地瓜,是当地一种地藤长出的果子,这种地藤漫山遍野都是,果子通常长在藤下,半露于地面。果子看起来都一样,但能吃的却只有一种。果熟时,芳香四逸,蛇虫蚂蚁竞相争食。人要抢在它们前面并非易事。所以小龙有此一问。

听水云说是从天堂岩顶弄来的,小龙瞪大了眼骂道:“鬼东西,你不想活了?平白无故跑那里去干啥?”

“站得高看得远啊,我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一等也不来,两等还不来,结果就给我找到了这些地瓜。我可一颗也没吃,都留给你了。”

小龙不好再骂了,只说:“以后少往那里跑,当心撞到鬼。”

水云嘻嘻笑道:“你怕鬼,我可不怕。”说着突然大喊:“看你后头,吴月华来啦!”

小龙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扭头一看,却是啥也没有。待回头想揍这坏小子时,水云已经哈哈大笑着跑远了。


天堂岩是一片极高极险的山崖,从岩顶俯瞰,山下的幽谷、溪流、梯田和乱石变成了小小的盆景,而人更是小得象爬来爬去的蚂蚁。岩顶有一片向阳的平缓坡地,据说因其踞雄山临空谷,极有风水,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附近山村的公共坟场。不管能不能上天堂,长眠在那里,啥时候醒来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熟悉的山川田园,的确算得是不错的埋骨之所。

密密麻麻的坟包并不很吓人,只是听说十多年前,曾有一个叫吴月华的下乡女知青,从那里飞了下去。于是山村里就多了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在夜里或多雾时分,看见有女人坐在山崖边最突出的一块岩嘴上梳头,还有人说听到过她的哭声。流言总是越传越邪,再往后,有人甚至说看见那女人穿的是白底蓝花连衣裙,手里拿着把红色小梳子。女人们就惊呼,那是吴月华啊!都走了这么多年啦,她还是想不开啊?

水云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冤魂现身的鬼话。每听到这样的谣言,他就会冲众人嚷嚷:信神信鬼,小心哪天鬼把你们拉了去。

但村里人多半既信神又信鬼,自从吴月华坐岩嘴梳头的传言一起,去天堂岩的人就少了。除非过新年或是清明节,人们才会邀邀约约去那里上坟,平时哪怕是大白天,也没啥人敢踏进那片松树林、乱坟冈。说老实话,那块风水宝地也的确够阴森,钻进去能让人浑身冒鸡皮疙瘩。

水云时常一个人溜到天堂岩去玩,不为扒地瓜,更不是无聊到去看乱坟冈。水云只图那里视野开阔。从小到大,在无法与小龙一起的日子里,水云借着割草放牛的机会,多少回跑到那块最突出的岩嘴上朝着官渡张望,自己也记不清了。

站在天堂岩顶,水云能清楚看见小龙家的房子,看见干爹干娘还有小龙哥在院坝里走来走去,看见渡船在溪潭里来来回回。尽管撑船的人小如蚂蚁,但只从他们的动作,水云就能准确判断出那是干爹还是小龙。若是小龙哥,水云便会用自己的目光,推着渡船一趟趟划过去又划回来,一推就是老半天,直到天色晚得不能再晚了,才牵着牛羊背着草框,恋恋不舍朝家里走。只是这些事,水云从未对小龙说过。


(待续)



3
吃过午饭,水云该回县城上学去了。从家里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除了可以在官渡乘那么短短的一段渡船,其他的路都得用自己的一双脚板去丈量。
母亲给水云备好了背篓,里边是三十多斤大米、一罐油辣椒和一大玻璃瓶煮熟了切成薄片的腊肉,此外还有一件崭新的白衬衣。油辣椒和腊肉都是母亲亲手煎炸熏制的。母亲叮嘱水云:“腊肉要蒸热了吃,别贪嘴冷的就抓着吃,当心肚子疼。白衬衣要勤换勤洗,脏入了骨领子袖口就洗不干净了……”

水云嚷道:“娘,你每回都这样,我耳朵都听起茧子啦。好啦,我走了。你自个在家别太累着了,活路干不赢就叫小龙和干爹来帮帮忙吧。”

母亲笑道:“还怪娘烦,你看看你比娘还唠叨。”

“还不都是你教的,嘿嘿……小龙哥,咱走吧。”

水云晃着手脚走在前,小龙背着东西跟在后,小龙说:“小云,你娘还站门口看你呢。”

“我晓得。”水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那你干啥不转身看看她啊?”

“我转身她会更难受。”

两人不吭声了,不一会便从天堂岩一旁的山坡拾级而下,走出了母亲的视线。


走到官渡时,两人没见到那个叫月辉的异乡人。听干娘讲,那人一大早就背着架照相机跑出去了,说是要出去拍拍风景,顺便到乡场上转转,午饭就不回来吃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水云便问那人是干啥子的,小龙说人家是记者呢。水云没再说啥,喝了口凉茶,就准备再动身了。背篓带子套上肩后,水云挣扎了好几下,却死活站不起来。干娘便抱怨道:“你娘也真是,恨不得把家都让你搬去,也不想想小云能背动吗?”回头招呼小龙,“送送你弟吧,要是天黑了赶不回家,就跟小云在学校挤一晚,明天早上回来好了。”水云心中不由一阵窃喜。背篓是不轻,但还不至于让水云背不动,刚才装出背不动的样子,要的就是让小龙送自己。

走出门时,小龙疑惑道:“小云你咋了?这点东西也背不动了?”水云回头瞪他一眼,道:“不肯送我啊?那就给我放下来,我自个背。”小龙嘟哝道:“哪里啊,我只是担心你是不是病了嘛。”这话让水云听着舒服,呵呵笑道:“我好好的,别废话了,快走吧。”说完带头蹦蹦跳跳朝溪边冲去,并朝对岸大喊:“干爹,干爹,把船撑过来,小云要过河。”

两人在溪边等候渡船时,水云揪了几片竹叶,叠成一只只小船,蹲在水边去放。这时身后传来干娘的喊声:“小龙,小龙。”

“娘,干啥啊?”

“明天早点回来,你媳妇家明天下午要收稻子了,带信喊你去帮忙。”

“哦,晓得了。”小龙答应着母亲。

小龙没有发现,水云手里的一把小竹叶船,全散落到了地上。

坐在渡船上,水云静静地望着清幽幽的溪水出神。干爹笑道:“小云今天咋学乖了?不跟干爹抢着划船了?”

小龙笑道:“他乖个屁,刚刚还掐了堆竹叶子折船儿放呢,跟个小娃儿一样。”

干爹和小龙的话,水云没听进去,水云眼里只有一团碧波,绿波里有一艘小船的倒影,倒影里小龙与自己紧紧挨在一起,干爹的竹篙一划,影子便破了碎了,那一圈圈一层层的波纹带出无边的愁绪,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他又要去媳妇家了,他就快把媳妇接进门了。”水云的心化作了冰冷的石头,向着深深的潭底沉下去,沉下去。

“呆子,又犯啥子病了?爹问你话呢。”小龙在水云头上敲了一记。

“哦,干爹,你说啥子了?我没听到。”水云歉意地笑笑。

干爹回头说:“你娘讲没讲,你家啥时候收稻子?我和你小龙哥要早点安排好活路,到时候好去帮忙。”

“我娘说估摸还要等个把星期吧。”

干爹说:“你们山上的节气,就是要比我们河坝里迟得多。”

水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走在路上,小龙看出了弟弟闷闷不乐,问他:“从家里出来你还蹦得比野兔子还高,现在又咋了?”水云只顾勾着头朝前走,一声也不吭。小龙只好另寻话头:“小云,记者是干啥子的啊?能不能跟哥说说?”

“就是照照相写写文章,登在报纸上的。”

“好安逸哟,不出力不流汗,就可以赚到钱。”

……

小龙又问:“你说那个月辉不在城里呆着,跑咱这山沟沟来干啥子呢?”

“我咋个晓得。”

“小云,你说月辉娶媳妇了没?”

“你又不是他爹,他娶没娶媳妇关你屁事啊?”水云突然吼了起来:“问问问,哪来这么多废话。烦死人啦!”

小龙苦着脸:“哥是看你不开心,想跟你说说话嘛……”

“你少放点屁,我就不会不开心了。”

……


路边有个小杂货店,水云径直从门口走过了,走出长长一段路后,才发现小龙没有跟上来,只得在路边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等他。正等得心焦,小龙笑嘻嘻追上来了。

“天都要黑了,你再磨磨蹭蹭,我可不等你了。”水云黑着脸说。

“你午饭没吃几口,饿了吧,给。”月辉递给他一块饼子。

这种饼子很硬,但又香又甜,水云一直很爱吃。上小学时,有一天小龙也是这样塞了一块给水云。水云后来才知道,那饼子本是好好的一包,准备用来走亲戚送人的,被小龙偷了一块,再也送不成了。为这事,小龙回家后被干爹抽打了一顿。

夕阳的光辉,给小龙的笑脸连同他手里的饼子涂抹上一层金黄的油彩。这金灿灿暖融融的柔光掉进水云阴郁幽深的心井里,无声地溅出一大片说不清是甜还是苦的水花。水云感觉鼻子酸得不行,久久没伸出手去接那饼子。

“傻瓜,拿着啊。”小龙把饼子塞到了水云手中。

水云却将一滴大大的眼泪,落在了哥哥手上。

小龙惊问:“小云,你到底咋了?昨晚哭了,现在又哭,以前你可不哭的啊。”

哥,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小云为啥流泪?既如此,那就啥也别问了。你晓得了又能如何呢?你就快有媳妇了,你为啥还要对小云这样好?你说你会一辈子对小云好。小云不信,等你把媳妇娶进门,你对小云的好,就会全给了她。

这些念头让水云柔肠百结,心如刀绞。可哥哥实在没错,错的是自己,水云能说什么呢?

水云使劲擦了擦眼睛,牵扯着脸上的皮肉冲小龙笑道:“没啥,哥对小云太好,让小云想哭了。”

“呵呵,你个小傻瓜,哥对你好你还哭,莫非要哥揍你一顿你才高兴啊?”

水云啃着香甜的饼子,与小龙再次上路了。天色渐晚,夕阳从前方铺过来,在两人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两道影子时而叠合,时而分离。夕阳过后,夜,就要来了。

(待续)

4
异乡人月辉在小龙家住了下来,住多久未定。
月辉是省城一家旅游杂志社的记者,这趟下来,本是应当地县政府之邀,为一座森林公园搞一组风光报道的。月辉出手快,县里又配合得好,没几天活就全干妥了。

事情办完后,县里头面人物设宴款待月辉。县长敬酒时说,咱这地方穷,这些天委屈省城大记者了。月辉说哪里哪里,这地方山好水好空气也好,说是干活,简直赶上带薪旅游了。宣传部长便附和说,您是说对了,这地方山穷水穷,不过看看还有点看头的。要说风光好,官渡可不比那森林公园差,就是交通太不方便了,县里也想过要搞开发,可没那么多钱去铺公路啊!

也许是因为宣传部长这番话,也许是因为官渡这个古意盎然的名字,月辉便稀里糊涂跑到这个陌生的小渡口来了。本想只是随便走走看看,看过之后却觉得这地方还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山川,今后恐怕难得有机会再来,于是又决定要多住几日,反正单位管得不甚紧,就当是出来采风好了,改天进城打个电话给领导打声招呼,估计不会有啥大问题。

可是自己留下来,果真只为风景么?

省城客人要住下来,这让官渡人家既高兴又惶恐。林大妈说,咱这穷家破户可比不得城里,破床烂铺,又没啥好吃的,就怕你住不惯。月辉说大妈您就别客气了,官渡风光又好,空气又清新,吸到鼻子里都是甜的,好得很,只怕会给你们添麻烦呢。林大伯便笑道,瞧你说的,这有啥好麻烦的,你们城里人就爱客套。月辉便感叹这地方风景人情风俗都好,只是过于偏僻,好好的风景给埋没了。说起风景,林大伯说你还没去郑家坪那边的天堂岩吧,在那里看山看水才叫好看呢,就是路不大好走。我得撑船走不开,等明天小龙从他丈母娘家回来,让他带你去玩玩吧。


第二天小龙回来了,可到家天已黑尽,天堂岩自然是去不成了。

小龙没吃夜饭,就径直回房躺下了。月辉走过去对他笑道,还想让你带路去天堂岩呢,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晚。小龙懒洋洋道,稻子下午才打完,累死人了。

月辉便逗他:“给丈母娘家卖命果然不一般啊,是不是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月辉哥,你别逗我了。”

“呵呵,小龙你别急。听你娘说,再有十几天你就要把媳妇娶回来了。到时候你就熬出头了,得让她好好伺候伺候你。”月辉继续逗他。

小龙却没再说话了,懒洋洋地躺床上,大睁着眼望着帐顶出神。小龙的样子有些失魂落魄,月辉想这孩子恐怕真是累坏了,便说:“小龙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问:“明天能不能带我去天堂岩?”小龙说:“再等一天吧,等水云回来,咱们一起去,他对那地方比我熟得多。”月辉说那好吧。


小龙送完水云回来后,去丈母娘家一呆就是好几天,天天顶着毒日头打稻子,背上被晒爆了皮,肩上被扁担磨出了血,手指头也被磨得生疼。年年打稻子,人人都会如此,小龙并不觉得特别苦。小龙是个勤快孩子,在丈母娘家里干活,尤其怕别人说自己懒,因此干活格外卖力。众人就夸小龙这孩子踏实又能干,说他丈母娘家好福气,打着灯笼找了这么个好女婿。

可别人不知道,小龙感觉很累很累。干了那么多年庄稼活,小龙似乎从未这样累过,那种浑身打不起精神的累,似乎是从心底冒出来的。小龙不知道为啥会这样。

丈母娘一家对小龙很好,尤其是将过门的媳妇,总拿一双笑眼偷偷看小龙。每天往地里送茶水送绿豆粥消暑解渴时,那女子总是把粗瓷大碗最后一个递到小龙手中,碗里的茶总比别人的满,粥总比别人的稠。有一天家里宰了只老母鸡,炖了些草药给这些干重体力活的男人补身子。下午众人坐田埂上喝粥歇息时,小龙喝着喝着,居然喝出了一段鸡腿。举头望女子,女子也正笑眯眯在望他,四目相对,女子红了脸。吃夜饭时,丈母娘惊怪道:“咿,这鸡咋少了条腿?”女子便冲小龙偷着乐。

平心而论,在三岭九沟众多山里妹子中,媳妇的长相、人品都没得说,对自己又是这般的好,照说小龙应该庆幸应该知足了。但小龙却时常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渡船撑到溪潭中央,一篙下去触不到底,那篙便闪在水中没了着落。

小龙不憨不傻,小龙已经是20出头的大人了,媳妇那带钩子的笑眼,他自然是看得懂的,只是那钩子逼得越近,小龙就忍不住要越往后退缩,心里隐隐约约有种莫名的恐惧。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到底想躲闪什么?小龙不甚明了。

这天是官渡乡的集日,媳妇一早打扮得红红白白的,让爹娘放小龙一天假,跟她一起去赶集。想想婚期就在眼前,不怕女儿女婿做出啥丑事败坏了门风,况且这两天也委实苦坏了小龙这孩子,爹娘便答应了女儿的请求,叫小龙去集上好好玩一天吧。小龙却说节气不等人,稻子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再不打下来就该掉田里喂雀鸟喂耗子了,还是干活要紧,赶集就等以后吧。媳妇气得黑着脸一头扎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以后两天,媳妇再到地里送茶水稀粥时,再未正眼看过小龙。小龙心里隐隐不安,却又似乎松活了不少。

最后一天打完稻子时,日头已经掉进了西山。丈人留小龙再住一晚,小龙说自己出来好几天了,家里的活儿恐怕也忙不过来了呢,还是早点回去吧。天黑了没事,那条路我闭上眼也能摸回去的,今晚又是大月亮,不怕。见这孩子如此勤快懂事,丈人便没再苦留,只说路上要当心,过几天犁田栽晚稻,还得麻烦你来相帮呢。小龙说没问题,到时候您只管叫我就是了。


从丈母娘家回来要从天堂岩下经过,这条路是小龙熟得不能再熟的。以前在官渡乡上小学上初中,小龙早上总要在这里等候水云一同去学校,放学时又一起走到这里,在三叉路口分手各自回家。水云往山顶上怕,小龙则朝溪谷里走。

水云村里离官渡乡场有七、八里路,村子附近又没有学校,多数人家的娃儿往乡上的学堂没跑几天,就对这漫长的山路厌了烦了,索性跑回家去帮大人干农活,老老实实去尽自己农民的本分。待水云上到小学三年级时,每天还往乡上学堂里跑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人。

水云胆子不算小,但独有一样,怕狗,怕得厉害。而上学这一路上,要经过不少人家门口,这些人家又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看家恶狗,于是水云便常常被吓得“哇哇”叫唤。

在小龙来说,从天堂岩下这条路去学校,要多绕近一半的路程。但为了让水云不感到孤单,为了给水云赶走那些恶狗,小龙自己每天多绕点远路,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上去上学时,通常是小龙在岩下等候水云。水云爱睡懒觉,早上总是叫不醒,有时已经走到了天堂岩顶了,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高一脚矮一脚边走边睡。但每次开始下山时,只要远远看见等候在三叉路口的小龙,水云的瞌睡虫马上就全跑光了。

“小龙哥,我来啦!”,这是水云喊得最多的一句话,水云喊着这话时,脚下便象生了风驾了云,或者干脆变做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一路欢呼着往山脚下飞了过去。

有时水云来得实在太晚,小龙等得不耐烦了,便用从教室里拣来的老师扔下的小粉笔头,在路边石头上写道:臭水云,小赖(懒)虫,哥不等你了,哥先去学校啦!

水云来了看见这些字,便没命地发足狂奔,去追赶该死的小龙。追了一程又一程,连个人影也没追着。路边的大石头上,倒是不时冒出句话来:水云,等你到这里,哥哥已经到学堂了,哈哈。

水云一边大骂“死小龙”“臭小龙”,一边继续追赶。前方离学校已经不远,可是却必须从一个大村子中间穿过,而那个村子里恶狗成群。水云实在不敢独自去那村子里冒险,只得畏缩在村边的树林子里。

去不了学堂,回家准会被母亲骂一顿,说不定还会挨打;第二天去学校会给老师罚站,还可能会被打手板心。水云学习一直很好,人又听话,还从没被老师打过手板心,但别的学生被打时,“哇啦哇啦”叫得很响,想来那竹鞭落下来,手板心一定是很疼的。水云越想越怕,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先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接着竟呜呜哭开了。

“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从路旁大树上滑了下来,水云闻声抬头,该死的小龙已站在眼前,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哈哈,小云你咋了?想哥想得哭了?”

水云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了小龙怀里。小龙起初以为这小子撒娇,便也由了他,还张开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待到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家伙竟然咬人啦!用力推开水云,小龙掀起衣服一看,胸口上已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子,最深的一个,甚至渗出了一颗红通通的血珠子。“龟儿子,你是狗啊?”小龙冲着水云怒吼。水云冷笑道:“活该,没咬死你,算便宜你了。下回再敢欺负我,我咬断你颈子。”

那是水云第一次咬小龙,也是咬得最狠的一次。


小别扭也闹过几回,但更多的时候,从天堂岩下这个三叉路口到学校的这段路,小哥俩洒下的欢笑声,想来比路旁的野花还多,比野草还密。

水云家里有一堆故事书,是他爹离家前留下的。水云识得一些字后,就抱着那些书死啃。时间久了,水云肚子里就装了不少其他山里娃儿所没有的故事。

上学放学路上,小龙常央求水云:“小云,给哥个摆个龙门阵吧,要带劲点的,那样走路也有趣得多啊。”有时水云会给他摆上一段,有时则会故意吊吊小龙的胃口,总要等到小龙“好小云,好弟弟”叫上个三五声,才肯开金口吐真言。

水云记性好,故事里的人名地名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穿的盔甲使的兵器,也毫不含糊。水云摆起龙门阵来绘声绘色从容不迫丝毫不乱,把个小龙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水云摆起龙门阵来可恶透顶,常常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恰恰是走到三叉路分手的时候。

“好小云,给哥讲完这一段,那个岳云连挑了五辆铁滑车,接下来咋样了?他冲上山坡了没有啊?”小龙拉着水云不肯松手。

“笨蛋,那是高宠,不是岳云。”

“对,就是高宠,他咋样了啊?”

“他啊,嘿嘿,天不早了,小云要回家啦。这位看官,您明天请早吧。”水云坏笑着想逃,小龙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骂道:“龟儿子,不讲完今天你别想走路。”

水云依旧坏笑:“你又不是山大王,我也做不了你的压寨夫人,拉着我干啥?”

“少废话,你讲不讲?”

看看不讲真是走不了路,水云只得讲了。

“唉,他咋就没能躲过去呢?都怪那匹该死的马……小云,你讲得哥难受极了。”小龙连连叹息。

水云爬上半山坡,回头望去,小龙还闷闷不乐呆在三叉路口。水云突然心生一计,费力搬起路边一块石头,朝山下推了下去,同时大喊:“小龙,快接住,铁滑车来啦!”

小龙又好气又好笑,闪过骨碌碌滚得溜溜园的石头,冲水云大喊:“龟儿子,明天饶不了你。”这么一闹,小龙心里那点郁闷就跟着那块石头轰隆隆滚进了山沟沟里,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每次放学后走到这里与水云分手,小龙都会在路口站一小会,眼看水云沿着陡峭的山坡,快要爬上天堂岩顶了,自己才转身回家。有时走上几步,回头发现水云停在山坡上不动了,小龙就冲他招手喊叫:“快点走,天要黑了。明天早点起床,迟了哥可不等你的。”

小龙不知道,背负着自己的目光,拉扯着长长的思念,这段陡峭的山坡,让水云走得何等艰难。

同村的小黑是小龙的好朋友,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小龙偶尔会拉上小黑一起陪水云绕这条远路。粗心的小龙一直没有注意到,每次有小黑同行,水云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让他摆龙门阵,死活也不肯开口。

每次站在山坡上回望,看见小龙与小黑并肩回家,水云总会觉得自己的哥哥被人抢走了,若见到山下的两人正勾肩搭背,或是打闹追逐,水云简直就想放声大哭了。

小龙粗枝大叶的心如一张粗陋的网,只挂住了水云零零碎碎的不快乐,却从未能理清它们的脉络,找出它们的源头。小龙偶尔也想,到底是啥原因,让小云常常如此忧伤呢?小龙将其归结为小云家庭的不幸。这样的想法,让小龙止不住想要张开自己的羽翼,不让一点点风雨打在弟弟身上。


前些日子,目睹倔强的水云两次落泪,小龙觉得那一滴滴的泪珠,象是从高岩上坠落的水滴,将自己的心敲得叮冬作响,很疼。“小云,就算是石头,也会被滴水敲出坑坑洼洼,哥的心又不是石头,怎经得起你这样敲打呢?”

这些话太那个了,小龙是无法对水云说出口的。


这次从丈母娘家回来,走在天堂岩下,小龙不由再一次想起了那些与水云一道走过的旧日时光,同时也想起了最近一年来水云日甚一日的烦躁与伤感。

“哥对小云太好,让小云想哭了。”

“哥,你会一辈子对小云这么好么?”

……

小云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近晚刚劲的山风,也无法将它带走。

小龙隐隐觉得,小云的忧伤,与自己将要娶媳妇有着某种关系。仔细想来,自从有人给自己说了这门亲事,小云脸上似乎就再没有绽放过真正快乐的笑容了。

真是这样的吗?

先前隐隐约约躲藏在小龙心中的那种恐惧感觉,此刻突然在夜色里清晰了起来。

那么自己对媳妇的退缩,还有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是否又因小云而起呢?小龙不敢再去往细处深处想,但一些念头一些感觉却如雨后溪潭里的暴涨的洪水,轰轰隆隆源源不断奔涌而来——

为何听老师说小云会考上名牌大学,自己会难过多于欣喜?

为何每次等待小云归来,自己会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为何每次渡小云还家,自己会快乐得放声高唱?

为何每次送小云离去,自己会懒洋洋打不起精神?

为何搂抱着小云光溜溜的身子睡觉,自己会变得滚烫而且坚硬?

为何水云摘给自己的地瓜会如此香甜,香甜会在口中多日不散?

为何媳妇偷给自己的鸡腿,却嚼不出这样美好的滋味?

为何……


小龙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小龙被自己脑壳里冒出来的东西吓坏了。

小云,哥到底是咋啦?哥是不是中了魔了?


顺着去水云家的山路向上望去,一轮圆月已经升起,象一张苍白的脸,孤独地悬在天堂岩顶上。突然间,小龙分明看见,在那块流言四起的危岩上,正站立着一道白裙飘飘的身影。小龙不由看得痴了,片刻之后,小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没命地朝山下狂奔而去。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假若你就是那个名叫吴月华的女知青的魂灵,假若你正穿着你心爱的白底蓝碎花连衣裙,站在天堂岩那块凌空崖嘴上俯瞰,你一定可以看到乡村少年小龙月下狂奔的身影,在他身后,一道幽灵般的影子正扇动着无声的翅膀,紧紧追逐着他。从奔跑的姿态,你可以看出这孩子真的很害怕。你知道,让他如此害怕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他自己的心。


(待续)

5
又是一个周末,这次水云回来得很早,抵达官渡时,日头才刚刚偏西。每次在远远的地方看见老榕树的影子,水云就止不住要加快脚步直至撒腿飞奔。这次也是如此。
上个周末,小龙把水云送到学校,已经天黑了。小龙在学校住了一夜,两人挤的是水云的单人床,可水云没觉得它窄小。夜里,小龙依旧很快进入了梦乡,而水云迎来了再一次失眠。

借着暗淡的走廊灯光,水云大睁着眼,注视着小龙酣睡的脸,那脸上的每一个起伏,每一道线条,每一个细节,还有那沉静安详的睡态,都是水云无比熟悉的。同样熟悉的,还有扑面而来的温热鼻息。这熟悉的一切,日后将只能远远观望脉脉凝视了,也许,连观望凝视的机会都将不会再有。意念及此,水云立即感到心里有针扎火灼般的疼痛。

半夜里,小龙双腿踢打了几下,口中喃喃:“小云,小云。”水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却又没下文了。水云很想摇醒小龙,问问他是否梦到了什么。但小龙哥为自己累了一整天,水云又怎忍心将他摇醒?

第二天,小龙回家时。水云坚持送了他好长一段路。小龙一再劝水云回学校去,说上课要迟到了。水云总是笑笑说,还早着呢,我晓得时间。水云笑得有些凄凉,这点连小龙也有所觉察。水云想对身前的人说:小龙哥,日后恐怕不会再有你送我、我送你的机会了,你就让小云多送一程吧。

水云只是这么想,水云什么也没有说。


小龙哥走了。水云觉得,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根线,自己牵着一头,而另一头被小龙哥牵着,越走越远,越拉越长。同样的一周七天,在水云的意识里却长得漫无边际,漫长得地为之老天为之荒,漫长得心为之憔悴为之凋零。

“小龙哥就快娶回媳妇了,小龙哥以后再也不是你的小龙哥了。”对水云而言,这是一个强大的现实,这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水云身子很单薄,水云的心很无助,水云如何抵挡得住这样的现实?如何抗拒得了这样的诅咒呢?

“你应该死心了,他已是与你无关的陌生人,你应该远远地离开他,越远越好!”水云冷冷地这样对自己说。可水云知道自己说得再狠,却终究是无力做得到的。

周末一到,水云依旧会匆匆踏上归途。一看到老榕树的身影,水云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将脚步化为风,迅疾掠过田埂,翻过山坡,穿过树林。待抵达亲切的老榕树时,水云也还是忍不住要向对岸高呼:“小龙,我回来啦,快把船撑过来。”

小船“咿咿呀呀”划过来了,划船的却不是小龙,而是干爹。“小云,今天咋这么早?”

“学校放了两天农忙假,今天下午就没上课了。干爹,小龙哥呢?”(多年前,在当地学校里,因乡村学生人数众多,每到农忙时节,学校会放几天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助家里干活。)

“哦,他丈母娘家喊他去帮忙收拾嫁妆了。还有十来天就是婚礼了。我查了黄历,那天是星期三,小云,你得请假回来呢。”

“到时候再说吧。”

干爹责备道:“啥叫再说?你哥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你可一定得回来!你要不来,别说我和你干娘不答应,你小龙哥也会伤心哪。”

他真的会伤心吗?不,不会的,抱着新娘子,他哪里还会在意我回来不回来?水云苦笑着回答干爹:“恩,干爹,我晓得了。”


小龙不在,水云在干爹家稍坐一会,就起身说要回家了。因要带月辉去天堂岩看风景,干娘也就没留他。

两人走在路上,水云老半天没说一句话,气氛与他的步子一样沉重。水云脾气虽然古怪点,但礼节还是懂的,他也不想冷落客人,可心里实在太乱,乱得让水云没精力也没心情去找出一些客套话来敷衍客人。

换作刚来时,月辉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冷遇。刚见面时,月辉对眼前这孩子也的确很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十分讨厌。月辉时常拿小龙与水云做对比。小龙的欢笑、顽皮、健康以至于他的憨直,都会带给人温暖舒泰的感觉。如果说小龙象是春日的阳光,那么水云就是冬日里的寒风。从那清瘦的身子和冷漠的眼睛里透出的阴郁,让人望而却步。

也许在我们灵魂深处,都有着一些阴沉、坚硬、寒冷的东西令我们心存恐惧。于是我们总想将其深埋起来,或是期望借助温暖的阳光,能将它融化令它蒸发掉。有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它,甚至以为它从未存在过,那些恐惧与孤独,全是庸人自扰的无聊之举。而这个名叫水云的孩子,却任性地将这些东西袒露了出来,令与之接触的人感到厌弃。但谁能肯定地说,我们所厌弃的,不是蛰伏于自己心灵深处幽暗角落里的东西呢?

月辉不仅厌烦水云,并且颇为小龙不平。月辉常对小龙说,“你的脾气也好得过头了,为啥总这样惯他?我都看不过去了。”小龙总笑笑说:“小云表面上欺负我,可他心里对我比谁都好,这我是知道的。”或者说:“做哥哥的,难道不该让着弟弟么?”

多住几日之后,月辉从小龙和林大伯、林大妈口中,渐渐了解了一些水云的身世。


听林大伯讲,多年前,山沟沟里莫名其妙来了一帮城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小龙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人说,他们来这儿是要“上山下乡”,是要和农民兄弟打成一片。他们说这话时,一个个神采飞扬激情澎湃。

几年过后,当青春的神采被时光与泥土一点点湮灭之时,这些城市的孩子才发现,“与农民兄弟打成一片”这句话,不知何时竟化作了辛辣的讽刺和恶毒的诅咒。原本细皮嫩肉如今皮粗肉糙的城市孩子。日夜都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返回城市。但没有人能够预知何时可以回城,今生还能否回城。

生命里开花结果的时节,却在此时循着它既定的轨迹如期到来了。于是从下乡第二年起,有的知青便开始张罗着找对象成家,此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一行列。尽管已经脸泛土色,但知青们多半还是选择自己的同伴为伍。不过也有个别人找了当地小伙或妹子,来作为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比如水云的父亲。

以体格、容貌、学识而论,水云的父亲并不比别人差,但因父母都是被扣过帽子的“臭老九”,所以即便流落到穷山沟,他仍旧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这样的角色,别人避之惟恐不及,又如何能奢望爱情垂青呢?

水云父母走到一起,说起来很大程度上是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手促成的。也许是因为撑船见识人多的缘故,干爹对那些有才学的人格外敬重。别人对水云父亲如避瘟神,他却坚持认为这小伙子人品才貌都不赖,几顿酒喝过,几次知心话说过之后,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眼看别的知青一个个有了归宿,而水云父亲仍旧孤孤单单好不凄凉,干爹、干娘便忙着为他张罗婚事,知青找不成就找农家妹子,河坝里找不到就朝深山里找。在一次次失败之后,终于找到了水云母亲头上。那是个错生在深山里的百灵,且扛着顶地主子女的沉重帽子。

其时水云的外婆,也就是那位老地主婆已病逝多年,水云的老地主外公隔些日子便要在批斗会上低头认罪。其实也不能太怪村里人无情,在这荒僻的山沟沟里,要找野兔子容易,山林子转一遭,随处都可以逮两只,只要你跑得够快;要找贫下中农也容易,到村子里转一遭,一大把一大把都是。但是想抓“反动学术权威”一类高级反动派,却实在难于上青天,因为根本就没有。然而革命形势不跟总是不行的,于是作为村子里曾经最富有,有过十余亩薄地的老地主一家,就勉强凑数被树为了黑典型。一场场批斗会下来,老地主阴阳头剃过了,“喷气式”坐过了,碎砖头跪过了,以至于到了后来,一听大队要开大会,老家伙就浑身哆嗦惶惶不可终日。

最令老地主揪心的,还不是自己所承受的肉体折磨,而是自己的女儿。这死丫头咋就不看看形势是何等的险恶呢,只管一天天出落得山杜鹃一般俏丽,这可怎么得了?

附近村子里,听说就有地主家的女儿因为容貌太招摇,惹祸上身含冤受屈,老地主相信那不是谣言。事实上,自己村子里那几个二流子,也不是没有拿一双双邪眼死盯过女儿,可人家成分好,你又能拿他咋样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来提亲,老地主立马应承了下来。未来女婿尽管出生也不好,但女儿有了归宿,想必麻烦会稍微减少一些。而一对年轻人见过面之后,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没过多久,水云父亲就悄悄从靠近官渡渡口的河坝搬上了山险水恶的郑家坪,与地主家女儿成了亲。两人的婚礼简直算不上婚礼,除了一对新人,余者就只有水云的外公和干爹、干娘了。水云的爷爷、奶奶身陷牛棚,是不可能来这山沟里参加儿子的婚礼的。


有时候,人的幸福或不幸并不是比出来的,而是靠自己活出来的。就象水云的父母,本是一棵藤上的两只苦瓜,但因了这苦,两人都加倍珍惜得来不易的情感。尽管身份卑微,但彼此相亲相爱,有苦争着吃,有难抢着担,一缸苦酒,竟给他们酿出了甜蜜的滋味。

身边那些根红苗正的知青乃至粗鄙的农人,在这样一个黑白难辨的时代,却难免有着种种野心和奢求,随梦想与野心的险峰爬得越高,摔下来跌得也就越狠。水云父母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希望,因此也就谈不上会有太大的失望。这对患难夫妻将所有的精力,只用于苦心经营自己破陋的家。日子久了,两人出双入对秀丽挺拔的身影,竟成了郑家坪的一道风景,越来越引人注目。

待到水云呱呱坠地,从满地乱爬到站立到行走直至活蹦乱跳之后,那一声声甜甜的“爹”“娘”“外公”的呼唤,又给这个穷家陋户带来了暖融融的天伦之乐。

水云长到三、四岁时,小脑袋里已装了好多首古诗,那是父亲教给他的;同时装着的还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等一些简朴道理,那是没多少文化的母亲灌输给他的。

某日清晨,小家伙与父母经过苦竹沟时,遥遥望见那一挂大瀑布,竟脱口念出了“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句子。父母不禁抱头痛哭,心中的喜悦与辛酸,实在难以言表。多年后,母亲还对水云说,那天你真把爹娘高兴坏了。而干爹则干脆说,咱们小云肯定是文曲星下凡了!

母亲和干爹、干娘所讲的自己儿时的事,水云多半没有印象。水云甚至恍惚觉得,那个以朗朗童声念着古诗,在时光另一端摇摇摆摆走来的孩子,虽然与自己叫着一样的名字,却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水云自己的童年记忆,与母亲所说的有着很大出入,甚至完全背道而驰。水云记忆中的童年时光,天空中没有温暖的阳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雨水,那是母亲绵绵不绝的眼泪;童年的自己也不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而是个成天瑟缩在角落里,以一双冷眼打量着世界和众人的小可怜虫。除了寥寥可数的三五亲人,水云不记得有谁喜欢过自己。

母亲和儿子的记忆都没有错。只是一个为了应对生活的艰难和内心的荒芜,在一遍遍咀嚼温暖的往事时,不自觉将那团温暖的火光一点点放大了。而另一个在渴求未来的温暖时,每每触摸旧日时光,摸到的只是彻骨的冰凉,于是只想加速逃离。

而当时的实情是,水云以全然不同于一般山里娃儿的姿态,震住了远近乡邻,“神童”的名声不胫而走。这样的情形,令老地主外公喜出望外自不必说,就是其他农人和知青,也难免看在眼里,赞在嘴上,妒在心头。

水云的干爹、干娘作为月老和知交,欣然认下了这个“神童”做干儿子。夫妻俩高兴之余还不免得意,私下里常常说:“这个媒做得硬是要得,救了一对苦命鸳鸯啊。”这样说着,两人又祈求上苍保佑这善良的一家,莫要让他们再吃苦受罪了。


世间的事,若真有上天的手在拨弄。那么这上天是注定要和水云家作对的,至于理由,恐怕就只有天晓得了。

从水云记事时起,父母就时常争吵。那个酒气冲天的男人,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那个成天对母亲恶毒咒骂拳脚相加的男人,是水云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

长大后,水云渐渐明白,这一切只因为那个从城里跌进这山沟沟的男人,想要摆脱母亲与自己,重归属于他的城市。为此,水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那个男人,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连他的样子也不愿意想起。还有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水云也是一生也不想看见他们一眼。正是他们的一再催促,并且一手策划了一桩交易式的婚姻,将自己的儿子从穷山沟里拔了出来,却毁了水云的家,毁了水云母亲一辈子的幸福。同时被毁的还有可怜的外公,就在那个男人抛妻别子离开后不久,老人家吐着鲜血,活活给气死了。


干爹对水云的感情,复杂得自己也说不清。

在干爹心中,有着对水云母子无尽的愧疚,毕竟这个家是由他一手撮合起来的,然而它却以这样的方式破败了。对这个没有爹的干儿子,干爹恨不能把自己的满腔怜悯与温情倾注到他小小的心中,让他感觉自己的爹从未离开,自己有个全世界最好的最疼自己的爹。

于是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自己的儿子小龙有的,水云一定有,小龙没有的,水云也有。小哥俩闹别扭了,挨父母斥责打骂的必是小龙。

记得有一次,小龙与水云打了唯一的一场架,原本是水云无理取闹惹急了小龙。干爹没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对小龙一顿猛抽,吓坏了一旁的水云——他还从未见慈祥的干爹如此凶恶过。

那天小龙痛哭着冲出家门扎进了夜色里,边哭边喊:“你们只喜欢他,你们一点也不喜欢我,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干爹、干娘叫水云在家里乖乖呆着,忧心忡忡出去找儿子,最后在渡船上找到了正在伤心抽泣的小龙。

在那个无月无风的春日夜晚,这对父子在寒冷的溪潭边呆了很久。父亲将发生在水云家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最后说:“小龙,你比水云大了三、四岁,你要怎样对这个小弟弟,你自己决定吧。爹娘以后不再打你骂你了,现在跟爹回家。”

儿子哭泣道:“爹,小龙听你的话,今后我再也不欺负小云了。”

那天晚上,小龙郑重地对水云说:“小云,哥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信不信哥?”水云说相信。小龙高兴得搂着水云,在那张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小龙不知道,在水云对哥哥的记忆里,这一口是个甜蜜的起点,这一口是个深深的烙印。


干爹对水云的感情,不仅止于疼爱、怜悯,甚至有隐隐的敬意。

就在水云父亲绝然离去的那一天,伤心欲绝的母亲拖着水云一路追到官渡渡口。然而母亲的泪水,干爹、干娘的苦劝,终未能挽留住逝去的温情,水云父亲那颗曾经善良、热烈的心,已经在岁月与世事的变迁里冷却得铁石一般僵硬了。

看着大人们哭哭闹闹,五岁的水云未流一滴泪。眼看父亲已上了渡船,母亲哭叫着责怪水云:“你这孩子,你爹要走了啊,你爹他再也不回来了,你咋不去留住他啊?呜呜……”干娘也说:“小云,快去,快去让你爹别走啊。”

水云跑到水边时,父亲已经到了对岸,水云高喊:“爹,你等等,小云要你再抱一抱。”先前在众人轮番苦劝下面色不改的父亲,听到这一声呼唤,眼泪“唰”地淌了下来,哽咽道:“小云,乖儿,你等等,让你干爹渡你过来。”

水云随干爹抵达对岸时,父亲身边却已多了个女人——那个将父亲抢走的女人。女人在老榕下等了一上午,早已不耐烦,见到水云父亲过来,马上要拉他走。这一次,一直仰她鼻息的父亲强硬了起来:“今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抱抱我的儿子。”

父亲张开双臂来抱水云,水云却躲到了干爹身后,父亲叫道:“小云,你这是干啥?你不是要爹抱么?来,让爹好好抱抱你。”

“我不要你抱了,你不是好人,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一起来欺负我娘——爹,你是个陈世美。”水云冷冷地望着父亲说。

父亲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灰败成一片,颓然道:“唉,罢了罢了。”说完转身拉着那女人仓皇离去。

直到那两人的影子从老榕树下彻底消失了,水云终于泪雨滂沱,号啕大哭起来。

事后干爹问他:“小云,当时你为啥不哭?”

水云说:“爹和那女人都是坏人,我不哭给他们看。”

正是这件事,让干爹将水云看得很高,说这孩子有志气,将来一定会大成材,让他那个没良心的老子失悔一辈子。

也正是这件事,让原本对水云心存芥蒂的月辉感到了震撼。再回过头想想水云那些乖张的举动,喜怒无常的性情,月辉不再感到厌恶,充溢心中的是怜悯与同情。月辉不相信有什么文曲星下凡,但与林老伯一样,月辉对水云感到了凛然和敬意——这个穷山沟里长大的孩子,真的很不简单。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1:45:46 | 显示全部楼层
6
水云与月辉爬上天堂岩顶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经滑到西边的山顶了。水云没有直接带月辉回家,而是拉着他去了天堂岩最高处的那片松林。月辉咋舌道:“老天,咋这么多坟包?”
水云说:“现在晓得这地方为啥叫天堂岩了吧?怕吗?”

“想吓我啊?我可是个无神论者。”

水云笑道:“呵呵,那就好。要是小龙在,他就会怕。”

此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月辉忙着架相机拍照,又问坐在岩嘴上的水云:“我看小龙胆子大得很嘛,他怎么会怕几个坟包?”

水云扭头笑道:“他胆子是不小,可他怕鬼。假如他在这里,你喊一声‘吴月华’,他保准吓得屁滚尿流。”

“吴月华是谁?这么恐怖?”

“是个女知青,听说从这里跳岩了,就从我现在坐的这个岩嘴上跳下去的。”水云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月辉不怕鬼,却给这语气弄得有点头皮发麻了。他实在搞不清,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坐在岩嘴上,水云有种奇怪的错觉,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女知青吴月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刮风下雨,每当夜幕低垂时,自己都会来到这岩石上向远方眺望。在遥远的天地尽头,心爱的人正一步步走远。在他消失的一刻,残阳在天边淌着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山下蜿蜒的河溪被这血染出了成片成片凄艳的红。

月辉拍了一串夕阳落山的照片,转过头发现,独坐岩嘴的水云以他的逆光剪影,勾画出了一个极富张力的生命符号,这符号传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怦然心动的意象。月辉顾不上思考,赶紧调好相机,赶在头脑里瞬间的感觉还未消失前,将这幅画面留在了胶片上。

月辉拍完照才发现,水云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不由惊问:“小云,你咋了?”连叫了几声,水云才回头一笑,说:“没啥,我好象看见吴月华了。”水云的笑容很苍白,声音飘渺得仿佛从遥远的梦中飘来。


水云告诉月辉,吴月华和她的男人是同学,两人从一个很远的城市来到这里插队。两人上高中时,就偷偷谈起了恋爱。中学毕业后,男朋友不得不下乡插队。吴月华上头有两个哥哥,本来轮不着她自己下乡的。但在爱情的蛊惑下,她不顾家人坚决反对,偷偷溜出家门,随心上人一头扎进了这遥远异乡的穷山沟里。

在郑家坪生活一年后,两人在所有知青中率先结婚成了家。几年后,吴月华的男人第一个考上大学回到了城市。当初毅然跟随他扑到农村的吴月华陡然发现,再想跟他回去,竟然已经无路可退了。一年、两年,吴月华朝家里跑了无数次,想尽了一切办法,依旧回不了城。

最后一次回城,男人扔给她一句话,“到明年还回不去的话,就只好分道扬镳”了。

说这话时,男人其实已经另有了新欢。吴月华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心里自然又伤心又着急。可是伤心着急能顶什么事呢?娘家只是普通工人家庭,亲戚中也无权贵。父母愁白了头,又上哪里去找一架“青云梯”,让女儿爬回城市呢?

哥哥对她当年的任性颇有怨气,只是憋在了心里,嘴上没说什么。而刻薄的嫂子因为对这个穷家小户颇为不满,什么难听的话都敢当面扔给她——“你跟他朝穷山沟里跑也跑了,让他睡也睡了,还有脸来找娘家人?他敢不要你,你就跑到他门前死给他看嘛!”这种恶毒的话,每每让吴月华苦水、泪水吞了一肚子。

最后一次回到郑家坪时,人们看到吴月华茫然的眼神、无力的脚步,就知道这女子还是没找到回城的门路。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妈还安慰她别着急,说老天有眼,那么多人都回去了,早迟也会轮到你的。

就在当天晚上,吴月华却从天堂岩顶上飞了下去。所有的快乐和痛苦,希望与绝望,都随这一飞彻底结束了。

起初人们疑惑这女子为何要如此费事千里迢迢专程跑回这山沟里来寻死,待几天后,那几个强奸她的畜生戴上手铐被带走时,人们才恍然大悟。那几个畜生是官渡村人,吴月华受辱的地方就在天堂岩下,离三叉路口不远的小树林里。

这样一个故事,让水云与月辉一时都沉默了。两人都在心中祈祷,希望那苦命女子的魂灵早日安息。


动身回家时,一轮圆月正从松树林间冉冉升起。这宁静、凄凉的美景,让月辉禁不住念出了“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的句子。水云便问他:“这是诗词吧,谁写的?真好。”

月辉边走边告诉水云,这首词名叫《江城子》,是苏东坡追怀亡妻写下的。又是一个悲伤的典故,月辉讲完它,故意哈哈笑道:“苏轼同学的手笔,能不好么?”笑声惊动了林子里的梦,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扇动着黑色羽翼,“扑啦啦”从两人头顶飞过去了。

水云没有笑,只央求月辉将全词教给他,月辉便逐字逐句给他讲了一遍。水云默念了片刻,对月辉说,我念一遍,你看看记错了没有。说着朗声念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月辉吃惊道:“小云,你实在厉害。当年我背了好多遍,才把它记住。你却过耳不忘,厉害,厉害!”先前一再听人把水云说成是“神童”,月辉很不以为然,心想乡下人就是少见多怪,普普通通一小孩,不过考上个小县城里的破高中,就给他们吹上天了。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不敢再存轻视之心了。

水云平静地笑笑,说:“月辉哥,你过奖了,我不过就是记性好点。”从他神色自若的样子,月辉想类似的恭维,这孩子平日一定听了不少。

水云又说:“我觉得,苏轼的妻子,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她早早病死,还能说幸福?”月辉问道。

“至少她死了十年,还有个男人念着她。比起吴月华,她不幸福多了?”

月辉点点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假如我死了十年,还有个爱我的人念着我,那我死也值得了。”水云又悠然叹息着说。

月辉有些吃惊,骂道:“你这家伙,才活了几天,怎么敢死啊活啊的胡说八道?”

水云吐了吐舌头,笑道:“呵呵,你教训得是,以后我不乱说了。”

快到家时,水云特别嘱咐月辉,不要对他母亲讲去了天堂岩,也别提吴月华。月辉点头答应了,知道他是怕惹母亲伤心。月辉暗想,先前只以为这孩子任性惯了,脾气坏得很,却不料也有懂事的时候呢。


依旧是“老虎”欢叫着扑上来,接着母亲闻声出门相迎。

“老虎”见到月辉,没有乱叫,反而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月辉便说:“呵呵,这就是‘老虎’吧?”水云奇道:“你也晓得它?”月辉想起小龙拿它开自己玩笑,自己忍不住呵呵笑了。水云与母亲听他说了缘由,也呵呵笑了,说这小龙,长多大都是一副娃儿脾气,淘气得很。

有新客人上门,母亲没抱怨水云又回来这么晚,转身忙着给两人收拾夜饭去了。又吩咐水云带月辉到门口院坝上乘凉摆龙门阵去。水云说要帮娘烧火做饭,不出去了。母亲说屋里热得紧,把客人闷坏了咋办。月辉便说大妈别客气了,我虽不是乡下人,可也是常年累月到处跑的,不会那么娇贵。母亲便说那你还没娶媳妇吧,你们城里人结婚都很迟的。月辉说结婚快一年了呢。母亲便惊怪道,还不到一年啊,你也舍得把媳妇扔家里?我和小云他爹刚结婚那会儿,到哪儿都要一起的。你们城里人真是不一样。水云便嚷道,娘,又提他干啥?

母亲到屋后打水去了,月辉望着坐在灶膛前满头大汗烧火的水云,不由笑了起来。水云奇道:“怪了,你笑啥,莫非我脸上长出花来了?”

“你脸上倒没长花,我是想起小龙说,小云是个懒骨头,在家扫帚倒了也不扶一把的。看起来你也没懒到那种地步嘛,还会帮你娘烧烧火的。”

水云骂道:“这龟儿子就会乱嚼舌头,看我回头不收拾他。”

母亲刚好进门听见了,说:“你要收拾他,看我不先收拾你。你小龙哥又没说错,你就是懒骨头嘛。”

水云却也不恼,一本正经道:“有他帮忙干活,我当然可以懒点了。现在这家伙不在,月辉哥又是头回来,我总不能赖他头上。唉,只好勤快点了,呵呵……”话没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

母亲与月辉也给他逗得止不住呵呵笑了。

回想水云在母亲以及干爹、干娘面前乖巧的样子,月辉暗自想,是否只有在小龙面前,这孩子才如此任性乖张呢?


水云家地方很小,夜里,月辉只得与水云挤一张床。水云房间里没多少陈设,除了一张木板床,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衣柜,一个木箱子,一张小方桌,两条小板凳。衣柜和箱子都与小龙房间里摆的一样,月辉估计那是水云干爹给买的。小方桌上整齐地码着一堆书,有些书是水云的课本,但更多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传》一类古典小说。在这些书的前面,摆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是一张水云儿时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边角处已微微泛黄。照片上的水云站在家门前,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眼睛很明亮,透着纯净的快乐。

睡梦中,月辉觉得身上沉重如山,挣扎几下醒过来,一看是水云这小子紧紧搂着自己,头搭在了自己胸口上。月辉轻手轻脚想移开他,水云却搂得更紧了,水云在梦中呢喃:“小龙哥,你别跟她结婚,别离开小云……”月辉一时听得呆了。

月光透过亮瓦,水一般泻下来,将水云清瘦的脸冲刷得很苍白。月辉看见,一颗亮晶晶的水滴,正在水云的睫毛上闪着光。


(待续)


7
吃过早饭,水云告诉母亲 ,自己要带月辉去苦竹沟玩。母亲答应了,只是要他小心,别到悬崖顶上去乱爬,玩好了早点回来。
水云答应着,背起书包,拉着月辉出了门。月辉奇道:“出去玩你背书包干啥?”水云嘘道:“别吵,当心我娘听见。到时候你就晓得干啥了。”

到苦竹沟有五里路左右,水云一路上与月辉说说笑笑,显得很愉快。看见蜻蜓、蝴蝶,他会去扑上一阵;看见野兔,便唆“老虎”去追。待“老虎”口中空空垂头丧气从林子里钻出来,又大声嘲笑这家伙只配做个饭桶,连只兔子也逮不着。

日头渐高,逼人的暑气又涌了上来。水云钻进树林子,摘了些树枝和藤条,编成两顶帽子,一顶自己戴了,另一顶递给月辉,说戴上它可以遮太阳。月辉戴上它,感觉果然凉爽了不少。水云笑话他:“戴上这长满白花的帽子,月辉哥,你比郑家坪所有妹子都俊得多呢,哈哈……”

水云欢快的笑声,让月辉心生疑惑:难道夜里所听到的痛苦呼唤,还有那睡梦中流出的泪水,竟全是幻觉?难道在做梦的是自己?


苦竹沟名副其实,在两侧陡峭的山崖簇拥下,整条山沟长满了密不透风的苦竹。两人沿山沟走了不远,隔苦竹,闻水声,月辉知道,传说中的瀑布就要到了。

瀑布极其壮观,一道汹涌的白龙从二十多米高的绝壁上飞流直下,扑进碧绿的深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水沫四散纷飞,如烟如雾,阳光亲昵着水烟,幻化出一个个七彩的梦,令人目眩神迷。

月辉赞叹着眼前美景,又冲水云笑道: “来,给哥念一段‘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如何?”这次水云羞红了脸,抗议道:“月辉哥,别拿我寻开心啊。”

月辉又问水云这瀑布叫啥名字,水云说没有名字,不过我给它起了一个,你能猜到吗?

月辉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猜得到。快说说,让哥看看你这‘神童’起的名字到底如何。”

水云撅嘴道:“又来逗我,不跟你说了。”说着一溜烟钻进了竹林子,过了一会儿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左手拖了两根竹子,右手提着条细竹枝,沉甸甸串着一堆银光闪闪的柳条鱼。月辉不由好奇地问道:“咿,这鱼从哪儿搞来的?”

“哦,这些倒霉的家伙被瀑布震得昏头昏脑的,你顺着小溪走几步,运气好的话,能捡到不少呢。”水云说着话,又钻进了林子,再出来时,手里抱着堆枯草和干竹枝。

“你想在这里烤鱼啊?” 月辉问道。

“不光是烤鱼,我还要做饭呢。月辉哥,在家我可从不做饭的,今天专门做给你吃,够给你面子吧?” 水云一边冲月辉笑着说话,一边用柴刀将竹子砍成整齐的小筒,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大米、蜡肉、香肠,在溪水里冲洗干净了,罐进竹筒,封住口。

月辉打趣道:“嗯,除了我老婆,还没人对我这么好呢。哈哈……”

水云捡起块石头朝他扔过去,呸道:“你想老婆想疯啦?”

饭很快烧好了。水云用柴刀将竹筒剖开,竹香、饭香、蜡肉香扑鼻而来,别说是月辉,连“老虎”都哼哼着直摇尾巴,围着小主人转个不停。水云一脚将它踢开,骂道:“滚一边去,人还没吃呢,你倒急得不行了。”“老虎”气呼呼地趴在地上,举着双可怜巴巴的狗眼,一会儿望望水云,一会儿又望望月辉,不时呜呜两声。水云扔了条烤鱼给它,“老虎”叼着鱼,欢快地摇着尾巴啃了起来。

吃着香喷喷的竹筒饭和烤柳条鱼,月辉竖起大拇指夸道:“小云,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这竹筒饭做得比酒店里的大厨师还要好,鱼烤得也不错,又香又脆。”

水云得意地笑道:“小龙也喜欢我做的竹筒饭呢。说起来我也就会做这两样,小时候我总跟小龙从家里偷东西出来烧着吃。叫你这么一说,我偷东西还偷出门手艺了?呵呵。”

月辉问他:“你刚才说给瀑布起了名字,告诉我吧,叫啥?”

水云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啊。”

月辉笑骂道:“咋比女人还婆婆妈妈?哥保证不笑你,你说吧。”

水云扭捏道:“我给它起名叫‘云龙瀑’。”

月辉说好,好得很啊,仔细看了看水云羞涩的脸,似乎眼含深意。


天很热,饭又很烫。两人都吃得一头大汗,擦汗时,柴草的黑灰便涂出了两张大花脸,两人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笑得直起不起身。

饭一吃完,水云便嚷嚷热死人了,跑到水边,脱光衣服跳进了碧绿的溪潭,回头招呼月辉:“快下来凫水,凉快得很,安逸得要命。”月辉发现,水云一入水就成了一尾柳条鱼,嬉戏在碧绿中,丝毫不比泥鳅一般的小龙逊色。

那一潭琥珀般澄澈的绿,实在难以抗拒,月辉走到水边,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犯难道:“我没带泳裤呢。”水云笑道:“你们城里人真是麻烦,凫水还穿啥裤子嘛?莫非你还怕我看你?”月辉给他说得不好意思,笑道:“你有啥好怕的?我是怕有女人来啊。”水云手掌一拍,将一大片水花拍向月辉,笑道:“放一万个心,你裤子一脱,有女人也吓跑了。”说完哈哈大笑着朝瀑布底下游了过去。

水很凉,激得月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水云游到瀑布底下,回头大声叫喊让月辉过去,月辉摇摇头,招手让水云回来。水云独自与瀑布玩耍了一会儿,见月辉不来,便无趣地游了回来,抱怨道:“月辉哥,那边才好玩呢,你为啥不来啊?”月辉说水太冷,腿抽筋可就麻烦了。水云嘿嘿笑道:“老天,小龙说得真没错,你果然比‘老虎’还胆小。”月辉伸手想抓他,水云一闪躲过,埋头一扎,潜入了水中,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月辉游技平平,只得眼睁睁望着水面那一圈圈波纹摇头苦笑:这两个家伙,怎么动不动都来这一招?

正在东张西望时,月辉脚下突然一紧,整个人已给水云拖入了水中。月辉使劲挣扎了几下,未能挣脱,索性憋住气,任身子一路下沉。水越来越冷,耳膜被压得隐隐作疼,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脚才终于触到了实地。睁开眼一看,眼前是亮闪闪绿悠悠晃荡荡的水,水云微微变形的脸就在眼前,正冲自己挤眉弄眼,嘴里不时吐出串串白色气泡。月辉伸出手,做出要卡他脖子的动作,水云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乱摇,示意月辉饶了他,又朝侧面指了指,让月辉往那边看。月辉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去,只见一个雪白的龙头深深扎入水中,左右摇摆舞动,甩出无数大大小小滚圆的珍珠,在水中四散穿梭滚动,瞬间又与四周的水融为了一体。月辉从未料到,水中观瀑竟有如此奇景,不由看得出了神,直到憋不住气了,他才朝头上指指,水云点点头,两人手拉着手,踩着水浮了上去。

水云正准备上岸,月辉突然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拧到身后。水云叫道:“哎哟,你干嘛啊?”

月辉呵呵笑道:“水深的地方你可以欺负我,现在轮到我报仇了。臭小子,看你还敢不敢害我?”

“我是想带你看瀑布啊,月辉哥,快放手啊,痛死我了。”

“你还成了好心了?带我看瀑布你不会先讲一声啊?害我呛了一大口水。”月辉手上加了点劲。

“哎哟,真的很痛啊,月辉哥,饶了小云吧。我再不敢啦。”

估计这小子真的吃不消了,月辉松了手。水云甩了甩被拧得有些麻木的胳膊,悻悻道:“狗咬吕洞宾!”也不理月辉,径直去穿衣服去了。

“小云,生气啦?不会这么小气吧?”月辉跟在他身后,边追赶边问。水云没有回头,只顾闷头朝前走。月辉拉住他,扳转身一看,水云眼里噙着泪水。月辉慌了,急忙道:“小云,别这样啊,哥跟你开玩笑的,哥向你陪不是了,你快别哭了啊。”水云“呸”了一声,撅嘴道:“谁哭了?我只不过痛得忍不住,你瞧瞧,胳膊都给你掐肿了。”月辉一看,果真那白白的胳膊上现出了几道青色指印。心下歉然,对水云说:“哥下手没轻重,对不起了,小云,别生气了,啊。”水云哼了一声,月辉没话找话,说:“小云,你是不是常和小龙来这里?”说起小龙,水云来了精神,笑道:“是啊。水里看瀑布还是他发现的呢,到现在就我和他晓得这么好玩的,别人要么不晓得,要么不敢下去。我就是怕你胆子小不敢下,才突然拉你下去的。哼,你倒好,恩将仇报。”月辉笑道:“你要真对我说了,这又深又冷的水,我恐怕还真不敢沉下去呢。”

凫水是极熬体力的活,两人出水后都感觉有点腿软。水云在水边找了块平滑的石头,浇上水,拉月辉并排躺下歇息。双脚却伸入水中,不停踢打着水花。月辉正哼哼这样躺着比做神仙都舒服,“哗啦”一团水浇到了他脸上,水云咯咯笑道:“月辉哥,洗脚水好吃不?”月辉拧住他胳膊,骂道:“你这小子,嫌刚才不够疼啊?”水云赶紧嬉皮笑脸讨饶。月辉说还说小龙淘气,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水云说这我可不敢跟他比,他要在这里,你要还能这样躺着就怪了。

月辉心念一动,转头盯着水云的脸,问道:“小云,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水云笑道:“干啥啊,搞得这么正经八百的,有屁就快放。”月辉没跟他说笑,认真道:“你和你小龙哥,到底咋回事?”水云脸上的血色和笑容顿时凝固了,眼里现出小动物受到惊吓的神情,连连道:“没啥啊,月辉哥,你在说啥子?小云听不懂。”月辉冷笑道:“你别装了,你很清楚我在说啥子。知道吗,昨晚睡觉时,你抱着我,嘴里不住地叫‘小龙’,还叫他别结婚,别离开你。”水云的脸变得煞白,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惊惶的双眼渐渐被一层水汽笼罩了。月辉不忍再惊吓他,转过身子,将他搂到怀里,将嘴贴近他耳边说:“小云,你不用怕,哥不会害你的。你知道么……哥跟你是一样的人。从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水云摇着头,惊疑地盯着月辉的眼睛不敢置信。月辉尽力以自己的眼神,抚去他眼里的惊慌。月辉的脸一点一点靠近水云,最终将双唇压在了水云发抖的嘴上。

水云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梦里,四肢百骸软得使不上一点劲。那紧贴在自己嘴上的双唇如此柔软而甜蜜,侵入口中的舌头却又如此有力,浑身的血液被它搅得越来越热,心变作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在脆薄的岩壳下,灼热的岩浆在滚滚翻腾,拼命想要寻找一个最薄弱的出口,来尽情喷射宣泄。水云浑身扭曲颤抖,这种致命的灼热令他既恐惧又沉迷。为了这样一个迷醉的时刻,他整整等待了十八年,然而他等待来点燃自己的不是眼前的月辉,而是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小龙。水云退缩,再退缩,终于“扑通”一声跌入了溪潭。冰冷的水涌上身来,水云眼前腾起了阵阵青烟,耳中响起“嗞嗞”锐响,心中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了。

月辉坐起身,望着呆立水中脸泛潮红的水云,紧张地问道:“小云,生气了?”水云缓缓地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怪你,月辉哥,你知道么,我还从没被人亲过呢……刚才,我觉得好象在做梦,我想醒来,又不愿意醒来。还好,我掉到水里了……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小龙。”说到最后,水云以平静的眼神,默默注视着月辉的眼睛。月辉眼里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也平静了下来,他伸出手,对水云说:“小云,上来吧,哥不会再碰你了。从今往后,哥会把你当作亲弟弟。你相信哥吗?”水云点点头,握住月辉的手爬上岸,两人穿好衣服,叫上在林子里玩耍的“老虎”,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水云和月辉都没有说话,只有“老虎”与来时一样,上窜下跳自个玩得很疯。

(待续)

8
吃过午饭,月辉回到水云的房间,开始低头收拾行李。水云吃惊道:“怎么,你要走了?附近还有几个很好玩的地方,你还没去啊。”
月辉苦笑道:“本来是想多住几天的,可是……现在跟你一起,我感觉很不自在。小云,哥对不住你。”

水云拉住月辉的手,急切道:“你不是说要做我哥哥的么?哥,你要这样走了,我会很难过的。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呢。”

见水云真的很难过的样子,月辉手里的动作停下了,一时沉吟不决。水云摇着他的手,央求道:“月辉哥,你多住几天,行吗?”水云恳切的眼神,令月辉无力拒绝。


这天下午,月辉和水云去了官渡。母亲叫水云去一趟官渡,请干爹或是小龙明天过来,家里的稻子该收割了。月辉正好想去趟官渡乡,给单位和家里打个电话,于是两人结伴出了门。

走在路上,月辉问水云:“你不是说,有事情想问我么?”

水云想了想,问月辉:“哥,你是啥时候晓得自己喜欢男人的?”

“上中学的时候,那时别的男同学忙着追女孩,我却对女孩子提不起兴趣,反而是一看见顺眼的男人,就激动得不行。”

“那……这不会影响你结婚么?”

“当然会,在我所有同学中,我是结婚最晚的一个。你不晓得吧,哥今年都34岁了。”

水云央求道:“那你后来为啥又结婚了呢?哥,能不能把你的事情跟我讲讲,我想知道。”


月辉便告诉水云,长期以来,他一直找各种借口,拖着不结婚。虽然自己也曾交过几个女朋友,但那都是为了敷衍家里人,同时也好堵住别人的嘴。月辉说他对女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谈婚论嫁的事,一提起来就让他感到恐惧,他难以想象,如何去个一个毫无感情并且毫无感觉的人生活一辈子。

月辉说,小云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爹了,是母亲一手把我和几个姐姐拉扯大的。当年读书的时候,我功课也很出色,不是我聪明,而是我比别人用功得多。我一直告诫自己,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出人头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等到工作后才明白,不管自己工作如何出色,终究不能将幸福塞进母亲怀中。因为母亲想要看到的是我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我的幸福才是她最大的幸福啊!可我却怕结婚,也根本不想结婚。认识到这一点,我痛苦极了,也绝望极了。

与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听着她训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听着她不住地叹息,我只能劝她或跟她开玩笑,说你儿子相貌、人品、工作哪样都不差,还怕找不到老婆么?背过身,心里却愁闷得不行,我知道,母亲也愁闷。日子每过一天,这愁闷就会在我们母子二人心中增加一分。我一直担心,总有一天,它会将我们中的一个或两个都压垮。

有时姐姐们抱怨我不孝,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东游西逛,不抓紧点找个人成家,也好让母亲放心,难道你想让她老人家愁死啊?

小云,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是我最最亲的人了,你说我怎么会忍心让她愁死呢?可如果我要是真的去结婚,我就得彻底放弃自己的天性,放弃自己的感情。为了安慰母亲去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也太惨了?

是的,小云你肯定已经猜到了,我也有过深爱的人。这个人是我大学的同学,与他认识到结交的过程,我就不讲了。总之这个人让我相信,为了他,我付出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我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几年前,我在外面租了房子,借口工作忙,从家里搬出去住了。这一方面是为了逃避母亲悲哀的眼神,更主要的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住了两年多,这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一段时光。每天晚上,我们能拥着心爱的人睡觉,能以我们所能想出的任何一种方式做爱。(哦,对不起,也许哥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不过那两年哥真的很幸福!)有时我想:不管以后的生活如何荒凉,可至少在我生命的原野上,曾经有爱情开放过——这辈子我也算没白活了!

我与他在一起时,大家都避口不谈各自家里的事。不是我们不关心亲人,而是一想起亲人,我们爱情的天空中就会乌云滚滚。我们都没有办法将这乌云驱散,所以我们只能逃得了一时便算一时。我们用尽了一切方式,给对方快乐也给自己快乐。假如一个人要过生日了,另一个必然会早早计划,费尽心思给他准备礼物,好在生日当天给他一个惊喜。平日里,我们在各自的单位经常抢着加班,为的是能把所有的假日集中起来,每年能一起请个长一点的假期,到时候我们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旅游。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亲人关注的眼光,也没有旁人居心叵测的窥视,我们可以自在一些,放纵一些。

然而我们再用力去逃避去驱赶,悬在我们头顶的阴云其实始终没有消失过。我们就象那掩耳盗铃的人,以最可笑的姿势,将自己的耳朵紧紧捂住,以为这样铃声就不存在了。等到某一天不小心松开了手,才发现那铃声倍加刺耳。

三年前,首先是他终于抵挡不住来自家庭的压力,与一个女孩子结了婚。

小云,我当时的心情,不用说你也很清楚。这次来到官渡,我本来没想住这么久,只想随便转转就走的。可自从碰到了你和小龙,看到你们的情形,我决定多住些天。自从了解到你的身世,又隐隐猜到你和小龙非同一般的关系后,我已经在心里决定了,我要陪你些日子,至少要等到小龙结婚后,我才回去。

小云,我是过来人,我非常清楚,婚姻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它是一个最恶毒的诅咒,一个永远无法逃避的死结啊!

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也许什么也帮不了,但我还是想陪着你走过这段路。这些天,每当我看到你眼里的痛苦,我都感觉自己在照镜子,镜中痛苦的眼神不是小云你的,而是我自己的。于是我已经麻木的心又开始作痛,仿佛自己又走进了往事。

今天上午在苦竹沟,我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了,抱着你的时候,竟然冒犯了你。小云,哥那时感觉不是想要安慰你,而是要安慰我自己。你相信哥的话吗?

小云你别哭,你一哭,哥也会跟着难受了。小龙这大傻瓜,他还对我说:小云很倔很犟,就算是挨了打,也从来不哭。我猜你是象我一样,即使要哭,也尽可能不在他面前哭吧。

记得他离开我的那天,我将他送到门口,还冲他微笑呢。可等他走出了小巷口,我一关上房门,就一头扎到床上,用还留着他气息的被子死死捂住头,嚎啕痛哭起来。被子再厚实,也未能挡住我的哭声。不料这时他又折返回来了,“咚咚咚”敲门让我放他进来。我没去开门,他就不停地敲。我怕吵着别人,走到门背后对他说:“你还是走吧,你反正是要走的,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见面了么,你进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说:“我不管,现在我只想见到你,你要哭就让我抱着你哭吧,你快开门!”

我说:“如果你要进来,那你就再也不要走了,如果你进来了还是要走,那还不如不进来。今天你可以让我在你怀里哭,可明天呢?后天呢?还有以后呢?你能一辈子抱着我么?你做不到的,你还是走吧。把你迎进来,再把你送走,我会更伤心啊。”

他在门外哭了,说:“可见到你这样,我难受极了,你让我怎么能放心地走呢?你快开门吧,我求你了。”

那天我到底没给他开门,他哭着走了,走之前要我答应他,不能做傻事。我对他说:“你放心吧,我还有妈妈呢,我不会去死的,我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他知道我说话是算话的,稍微放心了一点,说那他就回去了。我对他说:“你等一下,走之前再亲我一下吧,隔着门亲我一下吧,我能感觉得到。”……

小云,也许这很荒谬,可那天隔着冰冷的铁皮门,我真的感觉到了他嘴上的温度,我甚至尝到了他嘴里独有的味道,也尝到了流在他嘴里的眼泪的味道……

他走了,我在那个屋子里住了五天,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在我和他的房间里,桌子上还摆着两个酒杯,卫生间还摆着两套牙具,床上并排摆着两个枕头……房间里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他曾在这里住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临走时,他曾说要把自己的东西带走,我知道他是怕我看着难过。可我没让他带,我对他说,别让我看到人去楼空的样子,我无法留住你,就把你用过的东西留给我,算是做个纪念吧。

等到他走了,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多厉害,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是悲伤的心所难以承受的。不管睁开眼还是合上眼,我眼前全是他的影子,鼻子里还有他的气息。这种感觉折磨得我都快要疯了。

我们约定过,今生再也不联系不见面了。因此我无法叫他来把东西取走,当然我可以自己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甚至是扔掉。好几次我曾想那么去做了,可要我将他存在过的痕迹抹掉,我终究下不了手。再说,就算我把房间摆弄得面目全非,他留在我心中的影子,我又如何能擦得一干二净呢?

就这样挣扎到第五天,我病到了。母亲和姐姐们得知我没去上班,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将我接回了家。这样也好,我用不着再为要不要收拾那个房间犯愁了。我所不愿意破坏的一切摆设,由别人去破坏掉更好一些。反正我看不到也管不着了,我心里会好受些。

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座房子,甚至连那附近的街道也尽量避免走近。在感情上我一直是个脆弱的人,我不想让自己再触景生情。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想应该让时间将它彻底带走。

这样过了将近一年,时间渐渐带走了很多回忆,也平服了我心里的痛苦。我渐渐习惯了以麻木的表情来面对生活,但在平静的外表之下,我知道自己心里破了个很大的洞,它一直在那里空着,透着冰冷的风。

你问我后来怎么结婚的么?

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前年下半年以来,老人家的病情加重了。在这期间,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总来我家,帮着照顾母亲。我知道,这女孩子对我有好感,我也知道,母亲一直有意让我娶她。

去年年初,母亲终于去了。临走前,她将我与那女孩子的手拉到一起,死死攥住不放。那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我,我想反正曾经坚守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再也不可能得到了,什么天性不天性,感情不感情,还去管它干吗?母亲临终前的这一个请求,我无论如何都得答应她。于是我告诉母亲,我一定在一年内就和那女孩子结婚。母亲知道我是不会骗她的,于是她放心地走了,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一年后,我就和那女孩子,也就是你现在的嫂子结了婚。


月辉将这段经历对水云讲完时,两人已快走到官渡了。水云闷闷地没吭声,只是将月辉带到树林子里一条小溪边,找了个水洼,两人一齐蹲下来,用清凉的溪水,仔细将脸上的悲伤冲洗干净,然后并肩向小龙家走去。


(待续)
9

小龙仍未回家。月辉发现水云的脸色更沉了些。
干爹让水云别担心,说小龙去的时候讲好了的,顶多住一晚就回来。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该到家了,明天你家收稻子,保准误不了的。干娘留两人住一晚,说不如等小龙回来,明儿一早你们哥几个一起回郑家坪好了。水云说不等他了,月辉还要去乡上打电话,我也答应过娘今晚要回家的,不回去她该担心了。干娘就说那好吧,你们在路上走快点,别在乡场上耽搁太久,免得又要摸黑回家。


在水云的记忆里,从干娘家去官渡乡的这条路,承载了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时光。那一年,水云在乡中学念到了初三,而小龙初中早已毕业,回到家干农活、撑渡船已整整两年了。

那年开学前,校长找到水云母亲,建议让水云住到自己家,说这样孩子可以每天少跑十来里山路,多腾出点时间学习,为考高中发起冲刺。

刚入初中时,水云就显出了鹤立鸡群的架势,两年下来,全校第一名的板凳都快被他坐塌了。从校长到老师到同学,无人不深信他将考上县一中,成为全乡破天荒第一人。校长常常兴奋地对人说:“年年光脚,咱官渡乡中学今年也要穿穿鞋了。”

校长盛情邀请,母亲当然高兴,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可是水云很不高兴,当面不好扫了校长的面子。一回到家,他就对母亲撒娇耍赖赌气不吃饭,能想到的手段全都使上了,目的只有一个:要住就住干爹家,不住校长家。母亲想想他干爹一家对水云的疼爱,并且从那里去学校也不远,便答应了他。

没了母亲的约束,有了干爹干娘含嘴里怕化了捧手上怕摔了的疼爱,水云迎来了一生中阳光最明媚的一段时光。这阳光是小龙为他带来的。白天,哥俩一起割草放牛,捉鱼摸蟹,撑船过渡;夜里,两人同榻而眠,亲亲热热叽叽渣渣摆谈个不休,困了就一起进入梦乡。小龙哥近在眼前,近在怀里,近在嘴边,这样的快乐,怎能不让水云欣喜若狂呢?

即便不得不去学校了,中午放学时,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小龙哥必会拎一饭盒子,准时出现在面前。打开饭盒,干娘做好的饭菜还香喷喷直冒热气呢。别的娃儿吃的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冷饭菜,惟独自己日日有人送饭,且送饭的人是小龙哥,这样的殊荣,又怎能不让水云无比得意呢?

冬日里,不巧放学太晚,正在归途中高一脚矮一脚摸黑赶路时,前方冷不丁就会冒出团温暖的橘黄火光——是小龙哥打着火把来迎接了。这样的温暖,又怎能不让水云欢呼雀跃投入他的怀抱呢?


正是在这一年,水云发现自己由里到外都变了。

当湿漉漉的春天又一次将山川、河溪和田园浸染出一派新绿时,水云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潮湿。某日清晨醒来,水云骇然发现,自己原本无比熟悉的光洁的身体,竟在一夜间变作了一副毛茸茸的陌生模样。这变化令水云既吃惊又恐惧。身边可供参照的只有小龙,于是水云开始偷偷观察起了小龙的身体,想要通过对比得出结论:自己到底是不是出了啥问题?待发现小龙哥早已完成了这种毛茸茸的蜕变,水云才安下了心来。

然而新的烦恼却又来了。自从有了第一次注视之后,水云发现小龙哥的身体仿佛带了电,自己不绝缘的目光,总是无力抗拒被它吸引过去。而视线一接触到小龙的身体,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就会伸出只淘气的小猫爪子,在自己心里乱抓乱挠。此后再与小龙一起洗澡或是下河凫水,水云便不敢再与他靠得太近,更不敢象从前一样与他搂搂抱抱嬉戏打闹了,因为那会让水云产生既象要僵硬,又象要爆炸的可怕感觉。

年幼的水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母亲、干爹、干娘、还有学校的老师,没一个人告诉水云,他生命的春天已经来到了。小龙则一如既往,整日只管与水云玩耍亲昵,并象在溪潭里游水时一样兴风作浪,将融着甜蜜、狂躁、迷乱和忧伤的波涛层层叠叠推向水云。

这个春天,水云时常以湿漉漉的眼光,看门前桃花、李花、梨花如梦如烟在春风中盛开,春雨里跌落。也许是风中飘下的雨,也许是花上滴落的露,将水云的心浸泡得异常潮湿而又温润,偶尔袭来的一丝清寒,是水云无从排解的淡淡忧伤。

如今再次踏上这条尘土飞扬的乡村路,那些潮湿而温暖的春日记忆,被强烈的阳光漂洗得苍白而又透明。曾经隐匿在心灵深处幽暗角落里的躁动与忧伤,在水云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你对小龙哥的迷恋,竟然就是爱情,你所爱的,竟然是与你一样的男人!”水云终于领悟了自己生命的秘密。然而并非所有的领悟都会带来欢欣,对于沉溺于同性情感的人而言,认清自己的天性,或许意味着的只是更深沉的悲哀。

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乡村少年水云行走在熟悉的土路上,以茫然的脚步踏起了无数甜蜜回忆与美好梦想。在水云眼中,曾有过的所有回忆与梦想宛若日光下的滚滚红尘,纷纷扬扬飘飞起来,又悄无声息跌落下去。水云觉得自己命若浮尘,无力选择往哪个方向飞。这一刻,烈日在头顶燃烧,水云心中却异常寒冷。


官渡乡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乡政府,另一部在邮电局。月辉在邮电局一共打了三个电话,一个打给妻子,说自己还要过些天才能回家。一个打给杂志社总编,说这边民风古朴,刚好过几天有个婚礼,所以想再多请几天假,等采完婚俗素材后再回去交稿。总编准了他的假,说能让咱月辉呆这么久的地方,想必是有好东西挖的,下期头条就留给你了。又开玩笑说,工作要忙,家里的自留地也别荒太久啊,别忘了你们新婚的三把火还烧完呢,哈哈……

水云在一旁看见月辉的脸色有些沉,待他挂了电话,便问他现在是否可以回家了。月辉说等一下,我再打个电话。电话拨通后,水云听见话筒里传出的是个男人的声音。这个电话比前两个长得多。水云听不清话筒里的男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月辉脸上带着微笑,显得平静而又幸福。月辉的话不多,但语气很温和,每一句都让水云感觉熨帖人心。月辉问那人过得怎么样,心情好不好,让他要注意照顾好自己,晚上要早点睡觉,早上别睡懒觉,记住一定要吃早饭,否则会把身体搞坏的。

水云不知电话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是否就是月辉哥的那个“他”。但那人能让月辉在远远的地方如此记挂着,水云不禁对他感到无比羡慕,心里甚至冒出了一点酸溜溜的滋味。

所以等月辉挂了电话时,水云便涎着脸问道:“从实招来,是不是你老相好?”

月辉骂道:“小小年纪,你这满脑子里都装了些啥龌龊东西?”

水云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撅嘴道:“谁叫你当着我的面跟他这么肉麻?”

月辉用力吸了口气,笑道:“好象有人把醋坛子打翻啦,小云你闻到了没?”

水云叫道:“见你的大头鬼,鬼才会吃你的干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说不是他,那是谁啊?”

“一个同事。”

“就这么简单?”

“是啊,你还以为有多复杂?”

水云头摇得象拨浪鼓,嚷道:“不信不信,少跟我鬼扯。一个同事,用得着你管到人家床上去了?”

月辉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微微红着脸道:“你这狗嘴,就不能积点口德?好吧,我告诉你他是谁,其实本来也没想瞒你,否则也就不会当你面打电话了。”

水云的确猜错了,那人并不是月辉的“老相好”,月辉也确实没说谎,那人的确是他的同事。


(待续)
10

大约一年前,月辉所在的杂志社进来了几个大学毕业生,其中一个大男孩被安排到月辉手下。男孩毕业于省城某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据说还是高才生,写得一手好文章。领导把男孩领到月辉办公室时,说这娃儿是棵好苗子,月辉你可别藏技,得好好带带他。回头又对男孩说,月辉是咱杂志社第一支笔杆子,你好好跟他学,日后准有大出息。于是男孩必恭必敬对月辉叫了“老师”。
这位新来的男孩,未给月辉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月辉只觉得四年的大学生涯,还没将这孩子身上淳朴的乡土气息洗净,比起时下城市里的年轻人,他稍稍显得沉静一些。令月辉印象稍微深一点的是,当男孩独自凝望某处时,他的身影似乎有点悲伤。


事实上,当时的月辉正沉浸在自己的苦闷里,根本无心关注旁人。

月辉的苦闷来自婚姻。当初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为了成全母亲临终前的心愿,月辉接受了这桩在自己看来无可无不可的婚姻。月辉本以为可以对付着过完以后的日子,但是婚后才发现自己错了,婚姻生活是很难对付着去过的,尤其是象自己这样迷恋同性的人。

平心而论,妻子是好妻子,对月辉一直充满了柔情蜜意。可是月辉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去点燃自己的激情。那些本以为淡漠了的往事,以及深藏于心底的对同性的情感和欲望,象是一张网,在婚后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收越紧,牢牢困住了月辉的心。

最令月辉惶恐的是,当自己与妻子去做每一对夫妻必修的功课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由于以前与男朋友共处过好几年,月辉相信自己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只能是出在自己脑子里。

新婚之夜,月辉与妻子百般缠绵,身体却始终象一杯温吞水,怎么也无法滚烫起来。最后他只得爬起来,将用以营造情调的昏黄壁灯也关了,并紧闭双眼,在黑暗中幻想着怀中的身体不是她而是他,才草草做完了这新婚第一课。完事后,怀抱酣睡的妻子,月辉又困又累,却始终无法入睡。

这一刻,月辉发现自己怀抱的婚姻竟如同皇帝的新衣,从头到尾只是个荒唐的谎言。这谎言从自己口中讲出来,不仅骗了母亲和妻子,甚至连自己也相信了它,相信自己可以用一种正常人的方式,去走完一生中剩余的时光。回想自己方才灵肉分离的举动,悲哀与耻辱浓得如同沉沉夜色,将月辉彻底淹没了。

月辉整日疲态毕现,让妻子有所觉察。妻子以为他是因为工作压力太重才这样的,于是对他倍加呵护。妻子的贴心照料,却让月辉感到了更为沉重的压力。自新婚之夜起,月辉就对妻子深愧于心。他也试图以一些温情的举动来回报妻子对自己的感情,弥补由于自己的一次错误选择带给妻子的不公平待遇。但从心灵深处汩汩流出的孤寂,却让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去扮演好一个好丈夫的角色。妻子的身体是美丽的,但拥抱着她,月辉非但无法冲动起来,相反心中时时会冒出难以名状的厌恶感觉。

人们发现,新郎官月辉明显消瘦了,沉默了。男同胞们便常常开他玩笑,说反正已经是你的地了,啥时候下种都行,何必别急在一时嘛,身子淘空了可就不划算啦。女同胞们则说,你瞧瞧,结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衣裳也更齐整了,为人也更沉稳了。若说这话的女人曾对月辉有那么点意思,空气中便会隐隐弥漫出一丝酸溜溜的味道来。对人们的玩笑或挑逗,月辉总是一笑以置之。没有人发现,月辉的笑只写在了脸上,月辉的眼冷若寒星。

婚姻生活才刚刚开了个头。月辉以阴郁的目光望去,未来的道路渺无尽头,荒凉而又崎岖,没有一片绿叶为生命的伸展,更没有一朵野花为爱情绽开。


尽管对未来一筹莫展,月辉对工作却更卖力了。那些到穷乡僻壤采风的活,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却争着抢着朝自己怀里揽。一些同事便常常半开玩笑半奚落他说,月辉呀月辉,结婚真让你龟儿子堕落了。拿着全社最高的稿费,难道还填不饱你的肚皮?连这点塞不满牙缝的下乡补贴也要赶尽杀绝,莫非你就甘心做你老婆的印钞机?

月辉明白,这些人并不关心自己堕落不堕落,他们所关心的是工资册上的那些数字。自己的稿费在全社总是一枝独秀,怎能不令旁人眼红?自己不屑赚的钱,也见不得别人赚,这样的心态也该算是人的劣根性吧。换了以往意气风发的月辉,必会以刀子般的词锋,将那些家伙驳得体无完肤。但如今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多浪费口水,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说,没办法啊,养家糊口不容易嘛。

那些人的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月辉却觉得索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明明是借出差来逃避与妻子相处的压力,却还要把她拉出来做挡箭牌,月辉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下作了。


终日往偏远山沟里跑,月辉自然也就没多少工夫去指点那新来的男孩,以他目前的心境,也实在打不起精神去管那孩子。

对于月辉的冷漠,那男孩似乎也不以为意。月辉支使他去干一些鸡零狗碎的杂活,他从无怨言,总是随叫随到,乐呵呵地东跑西跑。月辉将一些自己不愿动手的小文章塞给他写,他总是一丝不苟去完成,写就了还拿到月辉面前,请他指点。

这些文章多半是领导交办的应景的东西,在月辉眼里,这样的东西往往比狗屁还臭,实在是不愿一闻。男孩却口里恭敬地叫着“老师”,并请老师来品评这些狗屁。这实在令月辉哭笑不得,同时心里又感到歉然,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乖巧的孩子。想想不能再这样毒害他,此后再碰到类似的东西,月辉便忍着臭气自己去完成它了。

这天傍晚快下班时,月辉完成了一篇为某个旅游单位吹牛拍马的文字。对方为这篇东西花了大价钱,因此自然颐指气使,事先就与总编讲好了条件:这篇东西必须发在头条,必须由最资深的记者来捉笔,写好了必须送过去请他们的领导过目后才能定稿刊发。

尽管婚后的生活已消磨了月辉的锐气,但领导将如此操蛋的破事交到他手里时,他还是忍不住跳起来骂娘了。领导便陪着笑脸说,不看我的面子,你也看看钱大爷的面子吧,这回不是个小数目,你就当替单位和大伙办件好事,也算积德行善嘛!领导话说到这个份上,月辉想不接这操蛋活也不行了。

其实写这样的东西,对月辉来说是小菜一碟,连采访都可以免了,只需依照对方送过来的材料,将那家单位胡吹海吹一番,称其如何如何开拓进取,事业蒸蒸日上,成为行业的排头兵领头雁。而这一切骄人战绩的取得,离不开该单位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接下来的所有文字,就轮到将那单位的一把手云里雾里狂捧一通了,只要将这单位的所有成绩,90%甚至100%都归功于这样一位“伟大”的领路人,对方必定对文章一百个满意。月辉知道,这篇文章刊发时,照例会配上那位“大人物”或志得意满或目光炯炯或和蔼可亲但肯定千篇一律肥头大耳的大头照片。

月辉只花了一个多钟头,就打发了这篇超级狗屁文章。写完后,自己连瞟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校对的事就交给了那男孩。至于送稿子去给对方过目,自然也交由男孩去办了。要让自己去看对方高高在上装腔作势不懂装懂指手画脚的嘴脸,月辉觉得还不如砍掉自己的头算了。


第二天上班时,月辉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办公室里又脏又乱,热水瓶里还空着。往常打扫房间灌开水这一类事情,总是那男孩提前替他做的。月辉曾阻止他那么做,说自己手脚都健全,你这一勤快,会把我惯得四体不勤了。男孩总是腼腆地笑笑,说老师正事太忙,这些杂活又费不了啥事,就让我来做吧。尽管月辉一再反对,男孩却执拗地坚持每天早早来到单位,赶在月辉之前将这些事做了。月辉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去了。日子久了,先前那一点驱使了别人的不安逐渐消失了,坐享其成倒成了一种习惯。

这一次办公室冷不丁又回到了需要自己动手去收拾的状态,月辉倒觉得一下子不对劲了。他皱皱眉头,问经过门口的一个女人,男孩今天怎么还没来上班。女人吃惊道,你还不晓得么,他昨晚骑自行车去送稿子,回来的路上掉进了一个没盖井盖的下水道口,摔得不轻呢,得在医院躺些日子了。唉,这孩子也真够背时的……

月辉没心思听这碎嘴女人唠叨,急匆匆赶到了男孩就诊的医院。

男孩摔折了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头也磕伤了,包了层层叠叠的白纱布,看起来象戴了顶滑稽的帽子。想必是在病床上呆得过于沉闷了,见到月辉进来,男孩眼里闪过了欣喜的神色,嘴上却抱歉地笑道:“老师,您今天不是有采访么?咋还抽空来看我?”

月辉说:“采访我让别人去了。我是早上才晓得你受伤了,要不早该来看你的。说起来还是我不好,让你去跑腿,没想到跑成了这样。”

男孩不安道:“老师千万别这样说,是我自个不小心。您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月辉摸摸自己的额头,又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额头,说:“还好,受伤就怕发烧。”

男孩展颜笑道:“老师别为我担心,医生说了,我头上没事,只是腿上骨折了,不过躺几个月就会好起来的。”

男孩的笑容绽放的一刹那,月辉突然觉得眼前的仿佛有亮光闪过,那光是从男孩脸上放射出来的。不知是病房的白墙白床单的映照,还是由于失了些血的缘故,男孩平日略显黝黑的脸,此时看起来白了许多。月辉第一次注意到,这孩子的样子不张扬,但仔细看起来,其实眉目清爽,还隐隐有股英气。


男孩在医院只躺了一个星期便出院了。医院病床太紧张,男孩这样的病在家里养着也是一样。出院那天,月辉叫了辆车,把男孩送到了家。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租来的房子。房间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连衣服都堆放在床头和书桌上,但摆得很整齐。

月辉将男孩抱到床上躺下了,看看房间几天没收拾,结了不少灰尘,便到屋外接了盆自来水,挽起衣袖擦桌扫地收拾房间。

男孩惶恐道:“老师,你别忙了,反正我也不能起床,书桌也用不着,脏点就脏点吧。”

“废话,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有日子躺呢,难道你想让这屋子变成盘丝洞?”月辉只管忙自己的。

“可是……咋敢让老师您为我收拾屋子呢?”男孩依旧不安。

月辉瞪着男孩:“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叫我老师,我不过比你长几岁,给你这一叫,我都觉得自个快成出土文物了。”

“可不这么叫,该咋叫呢?”

“叫月辉不就行了?”

男孩摆手道:“那可不行,没大没小的。”

无论月辉如何开导,男孩只是不允。月辉便也只得由他继续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了。

离开前,月辉塞给房东老太婆一些钞票,让她替男孩做饭。又嘱咐男孩好好躺着别乱动,烦了就看看书,有啥事就让房东老太婆打传呼给他。男孩一一答应了,月辉才放心地返回单位去上班了。


月辉再次去看男孩是在四天之后。此前,月辉再次被派到乡下采访。其间他曾收到过一条传呼,是男孩打来的,传呼上只留了一句话:老师,您能来看看我吗?这句话让月辉一整天心神不定,可是活还没干完,只得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完成手头的任务。

男孩见到月辉,竟然流泪了。月辉吃惊道:“咋啦?发生啥事了?”男孩擦着眼泪,羞涩地笑道:“没啥,见到您来,我一高兴,不晓得咋搞的,眼泪却流出来了。让您见笑了。”月辉呵呵笑道:“我咋会笑你呢,这些天憋坏了吧?”男孩点点头,说:“除了医生来过一次,我能见到的就是房东婆婆,她倒是喜欢陪我说话,可我受不了她东拉西扯的唠叨劲。每回聊不到几句,我就巴望着她赶紧走。可等到她一走,却又闷得受不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男孩突然扭捏起来,好象有啥话要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月辉问他:“有啥事么?”

“嗯,这个……那个……”

月辉笑道:“你这家伙在搞啥子名堂,有啥话就说嘛。”

男孩一张脸涨得通红,低声说:“我想……想请老师帮帮我……我想洗个澡,从医院回来后,我还没洗过一回澡,身上痒得要命。”

看他窘迫的样子,月辉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说:“芝麻大点事,居然把你急成了这样。好,我这就去给你打水来洗。”

男孩告诉月辉,在医院是护士帮他洗澡的。回到了家,没人帮自己,解手还方便些,可以找房东婆婆帮帮忙,用衣服或床单遮掩着,坐在床边也就解决了,可是洗澡得脱下衣服,实在张不开口叫婆婆帮忙。

这次洗澡并不象月辉想得那么简单,当他替男孩褪去上衣长裤,正要为男孩脱内裤时,男孩却红着脸死活不肯干了,连连说这样擦擦就可以了。月辉说那咋行,下身最潮湿,不好好擦洗干净,当心长出虱子来。男孩双手紧紧护住下身,只是摇头不答应。月辉有些生气了,说你这孩子,两个大男人在一起,你还怕啥?男孩说不出话来,却低下了头。月辉将男孩的手拉开,骇然发现这孩子两腿之间不知何时竟然有了强烈的反应,他这才明白男孩为何死活不肯再脱了。

“你刚才想到了啥,为何会这样?”月辉笑着问道。

男孩抬头望了望月辉,咬着嘴唇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这也没啥,你们年轻人容易冲动很正常嘛。别胡思乱想了,来,让我替你脱了好好洗一下,注意别乱动,碰到腿可就麻烦了。”月辉嘴上这么说着,可当他小心地为男孩脱内裤时,双手却止不住微微颤抖了。

眼前结实匀称散发着青春光泽的身体,生命之根剑拔弩张昂然挺立的姿态,令月辉的脑子如遭电击。月辉听到了潮水的喧哗,那是热血在自己体内蠢蠢欲动奔腾的声音。

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对月辉狂呼。月辉艰难地合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汹涌的潮水才慢慢消退了下去。月辉听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自己悠长的一声叹息。

“老师,你咋啦?” 男孩的声音让月辉清醒了过来,他摇头道:“没啥,来,洗澡吧。”

男孩的冲动也已经消退了,月辉不知道,在他心中是否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挣扎。

男孩擦洗完身子,月辉为他穿衣时,不小心碰到了男孩最敏感的地方,男孩陡然又冲动了起来。而月辉自己,既想将手挪开,却又实在舍不得挪开,于是那手就那么僵在了它不该停留的地方。

这尴尬的一刻,在月辉的意识里被拉得无比漫长,月辉感觉自己如同流落荒原的孩子,彻底迷失了方向,再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突然,黯淡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盏灯火,照亮了月辉的出路。那灯火竟是男孩的手——男孩以他滚烫的手,将月辉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更加滚烫的生命源泉奔涌的地方。月辉惊疑地抬起头,只见男孩也正抬头注视着自己,男孩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月辉心中所有的疑虑,瞬时被这火焰烧得烟消云散了……


事后月辉问男孩,以前是否与人做过这样的事,男孩羞涩地点点头。他告诉月辉,在大学时,班上有个同学与他关系很好,两人曾做过几次这样的事。后来那同学交了女朋友,便刻意疏远了自己。男孩说,他永远也不明白,在与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时,那同学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受;也不明白当他疏远了自己时,心中是感到一派轻松还是稍稍有些许的留恋。

月辉终于明白,这男孩也是自己的同类。同时也明白了为何这男孩会给人以同龄人少有的沉静与冷清的感觉,明白了他的身影中为何时常会透出丝丝缕缕的忧伤。

“他不值得你悲伤,过去的事情,将它忘了吧。”月辉温和地对男孩这样说。男孩顺从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月辉没有回家。第二天、第三天,月辉都与男孩住在一起。妻子并不知道,月辉早已从乡下返回了省城。

此后,三天两头月辉便会去男孩的住处偷欢。月辉发现,自己死寂的生命,被这男孩再次点燃了。

如今,月辉所要面对的困扰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家庭、婚姻和妻子。那个美丽、贤惠且深爱着自己的女人,月辉实在不忍心伤害她,也实在找不出与她离婚的借口。可是要扛着如此沉重的压力,耗尽自己一生的光阴去维持一个自己毫无爱意的家,月辉又实在心有不甘。就在月辉瞻前顾后难以取舍之际,感情的波涛正一浪高过一浪,将他与男孩席卷其中……


发生在月辉与男孩之间的这些事,月辉只简要对水云讲了个大概,水云却已经听得如痴如醉了。听完后,他悠然神往道:“要是有人这样对我,别说断腿,就是手脚全断了,再也好不起来了,我也心甘情愿!”月辉强笑道:“你这家伙,不是答应哥不胡说了么,怎么又来了?”月辉知道,自己的故事又触动了这孩子情感的神经,月辉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是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水云的肩膀。

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辉对水云说,听小龙讲,以前你们在官渡乡上学的时候,他天天送你的,那时你们一定很快乐吧?月辉这一问,并非哪壶不开提哪壶。作为过来人,月辉知道小龙的婚姻对于水云将是一道极难逾越的坎,一个轻易解不开的死结。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月辉清楚地看见愁云正在水云脸上越积越厚,月辉甚至可以听到这孩子心中汩汩的水声,那是痛苦正在一点点汇聚回旋的低吟。月辉想,假若不先凿开个缺口,任痛苦的潮水疯涨,它很可能会给这孩子带来灭顶之灾。因此,明知旧事重提会令水云痛苦不堪,月辉还是硬起心肠,让他去回忆那些即将如薄雾轻烟般飘散的旧日时光。

提起与小龙的往事,水云的话明显多了。走进一片小树林,水云指着路边两颗笔直光溜的柏树对月辉说,他和小龙在这里比过爬树,结果小龙输了,不得不趴地上让他当马骑。

路过一个小山崖时,水云告诉月辉,有一回刚走到这里,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小龙和小黑只得钻到崖下躲雨,起初三人都担心上学迟到了,会挨老师责罚。但那天的雨下疯了,半天没停下来。三人呆得无趣,便玩起了弹石子的游戏,玩着玩着,先前的害怕就跑得没影了。结果等雨停了赶到学校时,才发现绝大多数同学都耽搁在了路上,有的农村老师自己也没能及时赶来,全校因此停了一天的课。没受责罚,小龙却还连连抱怨倒霉透了,说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弹他一天石子直接跑回家好了。

爬过一座小土坡时,水云又对月辉讲,“老虎”就是在这里捡到的。那天他和小龙去乡场上赶集,走到这里时,两只小花狗便一路追着他们跑。在乡下,人们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一条就尽够了。有时母狗下了崽,主人家送不出去,便只得将小狗随意扔在大路上,让想要的人捡走。如果小狗运气差,很可能就饿死在路上了。

那次碰到的两只小狗被扔在路上的时间显然已经不短了,一见到人便呜呜叫唤追着不放,可是一来个头太小,二来想必是饿得不行,没追几步就跑不动了。两只小狗一只白底黑花,一只黑底白花,一样胖乎乎的很可爱。水云喜欢得不得了,小龙却拉着他不让他去捡,说你家养活人都成问题,哪有闲粮来养它?听着小狗可怜的叫声,水云使劲挣脱了小龙的手,跑回去将它们抱了起来。小龙见拦他不住,就说要捡只能捡一只,水云不答应,说两只一块养,一黑一白多好玩啊。小龙拗不过他,劝他说去乡场还有好长一段路,身上又没东西可以装它们,就算要捡,也得先放在这里,等回来再抱他们回家吧。水云只得恋恋不舍把小狗放进路边的一个小土坑里,告诉它们要乖乖地呆着,等一会儿就回来抱它们。

等到两人回来时,坑里的小狗却只剩了一只。水云急得东爬西找,突然发现小龙在一旁偷着乐,便将一肚子的火撒到了小龙身上,揪住他直嚷嚷:你赔我小狗,赔我!不给我找回来,我跟你没完。

小龙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路见人就替他打听小狗的下落?路人告诉他们,是看到有人抱着条小狗朝那边走了。问去了多久,路人说好半天了呢。水云又冲着小龙乱发脾了一通脾气,最后是小龙不得不背着他,而他抱着“老虎”,一直走到天堂岩底下,这事才算了结了。

那天一到家,水云就冲母亲叫嚷,娘,快拿点吃的来喂小狗。母亲给小狗盛了一碗稀饭,小狗狼吞虎咽了几口,便汪汪汪叫了起来,且将前爪伸进嘴里抓挠。水云大惑不解,掰开小东西的嘴一瞧,原来是稀饭太粘稠,在它嘴里粘了一大坨,吞不下又吐不出,把它给弄急了。小狗滑稽的样子,让水云和小龙肚子都笑痛了,而母亲更是笑出了眼泪。

讲到这里,水云咯咯笑着对月辉说:“月辉哥,‘老虎’胆子比你大点,可是脑袋还真没你聪明呢。”月辉笑骂道:“臭小子,你不想活了,胆敢又拿你哥开玩笑。”水云笑道:“我是拿‘老虎’开玩笑呢,你咋往自个头上扯?哈哈……”害怕月辉会收拾自己,水云带着一路笑声跑得飞快。月辉追了几步,突然发现水云站在土坡顶上不动了,从身后望去,月辉发现水云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登上坡顶,月辉发现一对青年男女正远远地迎面走来,男的是小龙,女的不用问也知道,一定就是他的即将过门的媳妇了。


小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两人,神色害羞而又慌乱,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说清了他们是要去乡场上取嫁衣的。倒是他媳妇显得落落大方,主动笑语盈盈与两人打招呼:“这位是月辉大哥吧,小龙说你是大城市来的记者呢。月辉大哥,你可得多住几天啊,等喝了我们的喜酒再回去。有你在,我们家那几堵烂墙壁都会发出光了,不晓得我和小龙哪辈子修得这样的好福气。”月辉笑着道了谢,说一定会叨扰你们讨杯喜酒喝的。心里不由暗暗吃惊,这女子好一副伶牙俐齿。

女子挽着小龙的胳膊,又对水云笑道:“你一定就是小云兄弟了,小龙成天把你挂嘴上呢。嫂子一直想见见咱这位文曲星下凡的兄弟,今天一见,咱小云还真不是捉锄头把的人,日后出息了,小云你可不能认你这穷哥哥嫂嫂哟……过几天家里办喜事,小云你得早点回来帮忙,你要回来晚了,可别怪嫂子不让你进家门啊,哈哈……”

那张嘴在飞快的开合,水云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她就是小龙要娶的人!她就是要跟小龙生活一辈子的人!”这声音犹如夏日惊雷,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隆隆炸响,狂风暴雨正步步逼近。水云浑身僵硬,手脚冰凉,小龙与那女子是如何离去的,月辉是何时搂住自己肩膀的,水云一无所知。

水云从未感觉自己象此刻这样虚弱过,每走几步,便支持不住要歇上一会儿,回家的路变得如此漫长,长得仿佛永无尽头。见水云脸白如纸,虚汗滚滚直下,月辉忧心忡忡不停替他擦汗,却怎么擦也擦不干。

月辉摇晃着水云叫嚷:“小云,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哭出声来吧。”水云摇摇头,喃喃道:“哥,我不想哭,我流不出眼泪。”

一路走到家,水云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泪。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1:47: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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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的母亲一大早就起来了,忙着准备酒菜,来款待为自家收稻子的人。
花钱雇的三个人一大早就来到了,到吃早饭时,他们割下的稻子已在田里铺满了一地。然而直到日上三竿,小龙与他父亲却一个也没来。这可把水云的母亲愁坏了。月辉起初不理解老人家为何如此着急,听水云一解释,才明白了原由。

在水云的家乡,收稻子是一件必须由四人搭手才能完成的活。由于地方太穷,加上山高路陡,当地几乎没有任何农耕机械化设备,一切的劳作只能靠耕牛与人力去完成。

当地人收稻子主要用一种名为“半桶”的农具。所谓“半桶”,其实是一个长宽各二米见方,高约一米的方形木斗,内置一个由多根竹棍并排而成的架子,打稻子的人站斗前,手执一捆稻子,在竹架上用力抽打,随着“砰砰砰”的响声,成熟的稻粒便“唰唰唰”洒落在“半桶”中了。搭手收稻的四人中,两人负责将长在田里的稻子割倒,一把一把码好放在田里,另外两人则拖着“半桶”尾随其后,将一把把稻子一一打入斗中。若四人都是好手,收割的过程便如行云流水,协调而又迅捷。而如果其中有一人不搭力,或者干脆缺了一人,就有一人必须在割稻和打稻间来回转换角色,整个收稻过程便会象缺了腿的马儿,再怎么健壮,也甭指望它能飞奔起来。

插秧收稻、种麦割麦,都是当地农村最繁忙也最艰辛的时节。两军交战,一旦错失战机,城池便很可能不保;而农人误了农时,赖以养家糊口的粮食很可能颗粒无收。对他们而言,收稻子事关自己的生存大计,其意义并不比一场战争来得小。收稻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稻子成熟了,若不能及时收回来,即便没有暴风雨的侵袭,没有鸟雀虫鼠的争抢,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谷粒也会在夏日艳阳下自然掉落,混进稻田的泥水之中,再也收不回来了。

每逢收稻时节,那些强劳力有富余的人家忙完了自家的活,便会以自己精壮的体力去帮工,从那些劳力不够的人家赚点辛苦钱。而缺劳力的人家,则不得不将自己平日苦苦积攒的几个钱交到别人手中了。水云家就属于这样的情况。

往年收稻,小龙或他父亲必有一人来帮忙,所以水云母亲只需花三个人的钱,就可以将稻子收回来了。今年她也是这样安排的,可如今战鼓已擂响,自己的马儿却瘸了一腿,怎能不令人心急如焚?

月辉偷偷告诉水云,如果家里缺钱,他可以先给垫上一些,赶紧再去雇个人吧。水云谢过了他,苦笑道:“不是钱的问题,这阵子人人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的了,你想临时找人,根本就没门。”水云还告诉月辉,帮自家收稻的三人,一旦到了讲定的时候,可不管你稻子有没有收完,又会赶到另一家去干活挣钱了。人家没偷懒没背约,稻子收不回来是你自个的事情,怨不得别人。

母亲不住叹气:“这可咋办?咋办?”又催水云再去干爹家跑一趟。水云吼道:“跑啥子跑嘛,小龙根本就没回家,干爹又要撑船,跑了还不是白跑?”母亲急得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说:“那你说咋办嘛?莫非要眼睁睁看着稻子掉在田头么?”水云气鼓鼓道:“你问我,我去问哪个?”月辉呵斥道:“小云,不许跟你娘顶嘴!”回头又安慰老人家别光顾着着急,还是到村子里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个人来救急。

母亲听从了月辉的劝告,抹着眼泪出门去了。水云闷声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出来时,月辉几乎不认识他了。水云脱掉了常穿的白衣蓝裤,换上了一身又旧又破的土灰布衣裳。

月辉吃惊道:“小云,你想干啥?”水云从墙上木架上取下一把新月状镰刀,踢掉脚上的鞋,说:“还能干啥?求不来别人,我自己去把稻子收回家还不行么,我就不信,离了他林小龙,我家就活不下去了。”月辉拉着他的手,说:“小云,你别赌气了。小龙一时半会没来,肯定是有啥事给拖住了。说不定他这会就在路上了呢。”水云冷笑道:“是啊,人家要结婚了,忙得很,哪里还有工夫来管我家的闲事?”

昨天在路上碰到时,小龙已亲口答应,说今天一早直接来水云家帮忙收稻子的。当时水云迷迷糊糊,啥话也听不进去,小龙的话还是月辉回来后转告水云母亲的。

此时面对急怒攻心的水云,月辉也不知该说啥了,只是着急道:“可是收稻子这样的重活,小云你从没碰过,哪里干得来?”水云执意道:“月辉哥,你放手,田里的活耽误不起,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不干谁去干?我是没收过稻子,可世间的事,哪有不学就会的道理?我郑水云没比别人缺胳膊少腿,别人干得了的活,未必我就干不了?我偏不信这个邪!”


水云亲自下田收稻,这可是山村里一等一的稀奇事。雇来的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个小伙子叫道:“老天爷,咱们的文曲星下凡,咋掉进这烂泥潭里来了?”另一位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呵呵笑道:“水云,你还是别下来了,弄破了手脚不划算。”言下之意,你来了也白搭。一云一声不吭,黑着脸下了田,猫腰低头,“唰唰”割开了稻子。

别人收稻的场面,过去常常令水云着迷。要说为啥喜欢这样的场面,水云会羞于启齿。因为水云迷恋的,并非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也不是两名打稻人手中稻捆子一起一伏奏出的和谐音符,甚至也不是从他们口中喊出来并在山谷里回转不绝的雄壮号子。令水云看不够的,只是收稻人黝黑发亮健壮匀称的身体,尤其是某些若隐若现的细节。收稻常常是顶着毒日头干重体力活,酷暑逼得人们扒掉了一层又一层衣裳,若世间没有男女之别,估计收稻人连最后一片遮羞布也不会保留的。在水云家乡,人们收稻子常常着一种奇异装束,那就是只在腰间围一青布围裙,状似城里人围的浴巾。这样的装束既通风又透气,比穿短裤凉爽得多。只是随着身体剧烈运动,腰际的布片总会摇摆飘飞,一些隐秘的“风景”便不免外泄了。正是这样的“风景”,一次次牵扯住了水云的目光,令他在一次次偷窥之后,又深感羞耻。

今天是水云距收稻人最近的一次,然而他再也无心去窥视“风景”。穷追不舍的打稻人和那只恐怖的“半桶”,时刻紧逼在他身后,同时逼近的还有一声声戏谑,“文曲星,加把劲啊,我手里这把空稻草都打了千百回啦!”“小秀才,你是在和稀泥还是割稻子啊?瞧你这脸上糊的,爬上戏台就可以开唱啦!”“水云,田里有泥鳅么?你咋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坐到了没?”最后这句玩笑,显然带着某种放荡的暧昧含义,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水云脸色铁青,不接他们的茬,只顾拼命挥动镰刀。无奈气力不济,再怎么卖力,始终追赶不上另一名割稻人,同时也摆脱不了被打稻人追赶的命运。

月辉躲在田边树丛的阴影里,使劲摇着蒲扇,还是无法赶走死死贴在皮肉上的灼热。望着满身泥水,汗如雨下,连喘气都觅不到机会的水云,怜悯与悲伤伴随绿树的影子,投映到了月辉眼中。


中午吃过饭,帮工的三人回家歇晌午去了。水云扒了一碗饭,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大大地睁着,望着屋顶出神。母亲跟进来,拉起他的手细细察看,只见水云细瘦的双手,已被锋利的稻叶割出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血口子。儿是心头肉,母亲的眼泪扑簌簌洒落下来。这些口子也割得月辉心头作痛,但他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安慰老人家别过于伤感,说咱们都出去,还是让小云好好睡一觉吧。

母亲在收拾午饭后的碗筷,接下来又要忙着准备下午歇息时的茶点和晚饭了。收稻时节,留在家中的人同样紧张得象打仗。月辉问她:“大妈,小云他爹走后,你就一直没再找个人么?这么重的担子你一个人挑,也实在太难了!”母亲答道:“找过一个,过了不到一年又散了。”月辉问道:“为啥呢?”母亲愤愤道:“那畜生嫌弃小云,成天不是打就是骂,可怜小云这孩子……那时才刚七岁多一点……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找人了,怕小云再吃亏。”月辉沉默了片刻,又问:“这一上午,小云累成了这样,下午还让他下田么?”母亲坚决地摇摇头:“不了,稻子能收回几颗算几颗吧。小云吃不了这样的苦啊……”说着眼睛又红了。

月辉轻手轻脚走进水云房间,却见水云还睁着眼,便问他:“小云,你咋不睡一会儿?”水云懒懒地道:“睡不着,我觉得周身的骨头都在痛。”月辉坐到床边,轻柔地替他按摩身子,水云嘴里发出了舒服的呻吟。等月辉按完,水云哼哼道:“安逸多了,月辉哥,谢谢你。”月辉说:“跟哥还客气啥?小云,下午你就别再下田了。”水云一翻身坐了起来:“那咋行?累死我也得把稻子收回来。”月辉瞪着他,刚想骂他又胡说,水云却嘻嘻笑道:“月辉哥,上午干活时,我居然想起了一首诗呢。”月辉说:“是不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水云说才不是呢,接着摇头晃脑念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水浒传》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中,白日鼠白胜所唱的一首打油诗。给水云如此一引用,倒算得上妥帖。月辉板起脸道:“你这小子,累得半死,还有闲心来损我?”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想想当时别人挥汗如雨,自己在一旁打扇乘凉,也难怪水云要以“公子王孙把扇摇”来讽刺自己。月辉叹道:“成日吃大米饭,不到田边看看,还真不知道这稻子要变成米饭,竟来得如此艰难。”


午后暑气更甚。水云的手脚越来越沉重,浑身每一条神经都几近麻木。与他陷入同样痛苦状态的还有一人——月辉。

下午开工时,月辉突然提出他也要去割稻子,水云与母亲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着强烈反对。但月辉已下定了决心,无论两人如何劝说,死活只是不从。最终他也换上一身破旧衣裳,随水云下了田。

尽管事先已估计到这活会沉重而痛苦,但真正到了田里,月辉才发现自己先前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烈日的炙烤,令月辉觉得有无数钢针扎在自己背上;而手上、腿上几乎没一处不被稻叶割得又痛又痒,再被汗水一浸,那种火烧火燎的滋味,直可钻心;腰杆一直蜷曲着,时间一久,背上便仿佛背了一座山,感觉每做一个动作,脆弱的血肉之躯便随时可能拦腰折断。更深沉的痛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心里的绝望。每次擦汗抬头之际,目光从成片的稻丛上望出去,重重稻浪令月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溺水者,正在一片汪洋中无望地挣扎——世间若真有炼狱,估计也就是眼下的样子了。这是月辉的感受。

月辉开始有点后悔,实在不该逞强来淌这趟浑水。说起来,自己坚持要下田割稻,一方面是心疼水云,想替他减轻点负担;另一方面也觉得割稻看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技巧,虽说看起来熬人,但凭自己还算结实的身板,咬咬牙也应该可以挺得住。所以手握镰刀往稻田里走的时候,月辉甚至有点兴冲冲劲头。待到痛苦排山倒海袭来时,月辉才发现想要抽身逃离已经为时已晚。因为那样做不仅会令自己颜面扫地,还势必影响到水云的意志,自己的好心帮忙便会成为帮倒忙。

痛苦渐趋麻木,月辉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挥舞着镰刀,脑中不由想起了水云的父亲那一代人来。当他们成群结队由城市来到乡村时,沸腾的热血想必会令他们昂首阔步,脚下生风。然而当远远超乎他们想象的劳作真正压到他们头上时,他们细嫩的皮肤、柔弱的筋骨怎堪承受?及至发现这痛苦的折磨永无边际时,他们又怎能不感到绝望?所以一旦返城的时机出现,无数人便义无返顾,想尽一切办法,耍尽一切手段,去抢夺那一纸回城的通行证。只要能脱离苦海,背弃下乡时的豪言壮语算得了什么?抛妻别子又算得了什么?

月辉不知道,若是换了自己,那些关于忠诚关于坚贞的教条,以及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东西,能否约束自己投奔安逸生活的欲望。月辉也不敢肯定,若自己变成水云的父亲或吴月华的丈夫,会不会也成为水云口中的“陈世美”。

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都市人月辉第一次尝到了作为农民的艰辛,也体会到了先于自己来到农村的那一代都市人的痛苦与迷惘。前者令月辉对埋没在山野里的那些蝼蚁般卑微的生命不敢再有轻慢之心,后者令月辉对个人在整个时代与社会面前的渺小感到无力,对人性抵挡诱惑的能力感到怀疑。


夜幕终于降临了,在水云与月辉眼中,黑暗从未象眼下这般可爱这般温情脉脉过。它的到来,卸下了压在两人背上的沉重担子。一天的痛苦折磨,总算走到了尽头。

一同干活的另外三人则没那么轻松,他们还得将几百斤稻谷挑回水云家,倒在晒场上摊开晾起来。另外,“半桶”和其他一些农具也得扛回去。

赤足踏在回家的路上,水云与月辉都困乏得不想说一句话。老天爷耍了一整天的威风,到这会儿才发了点善心,将一阵清风施舍给了二人。路旁密密麻麻的树丛想必白天也被烤快了,感受到夜风的清凉,一齐“沙沙沙”愉快歌唱起来;山涧里溪水潺潺,象是哼着小调的妹子,借夜色的遮掩前会幽会情郎。月辉叹了一声:“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回感受到能空着手走路,吹吹夜风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情。”水云“嗯”了一声,没接他的腔。

“哎哟”,月辉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倒在地上。水云慌了,连连追问怎么了,月辉先是大呼好痛,接着说腿麻得站不起来了。远远走在前头的三人听到水云的呼唤,打着手电筒回来一照,月辉的左脚已经变成了一个又青又白的馒头。年长的一位叫道:“不好,是给七步倒咬了。”

水云惊问:“吴大叔,这可咋办呢?”

“要找到蛇洞口,那边上肯定长有一种小花,找来捣烂了给他敷上就没事了。可这黑抹抹的,上哪儿去找?这东西又毒得能要人命,可耽搁不得啊!”

一时间,几个人全慌了,面面相觑想不出法子来。

“吴大叔,你把电筒照着伤口。”水云说着,突然趴下身子,一口含住了月辉脚背上那几个细小的洞,用力吸吮起来。几人一齐惊呼,水云你不要命啦?赶快住口啊!月辉也用手去推水云,水云将他的手打开了,嘴上仍未松口。

接连吸出了好多口乌黑的毒血,直到吸出来的血已变得通红,水云才停下来,从破衣裳上撕下一断布条,裹住了月辉的伤口。回头问吴大叔:“这样还会不会有麻烦?”吴大叔说:“毒有没有拔干净还难说得很,不过依我看,命是保得住了。现在只好等明天天亮了,再去找那种野花来给他敷上,我看应该没啥大麻烦。”水云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笑道:“月辉哥,你别怕,吴大叔都说了,你不会有麻烦的。”水云不知道自己已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月辉见他这副样子,艰难地笑道:“小云,哥真是给你帮倒忙了。”月辉的声音有些哽咽。


几人把月辉弄到家,母亲给了大家一个惊喜,原来自家堂屋墙上挂着的那把枯草,正是治“七步倒”咬伤的草药。

夜里,月辉的额头稍稍有点发烫,母亲让水云注意看着他点,有啥风吹草动就叫她。

月辉自己感觉除了脚上的伤口很痛,身上已没啥不妥了,便让水云早点睡觉。月辉知道,这一整天的劳累,水云肯定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水云却死活不肯上床,他怕自己头一挨枕便会睡着。他搬来一只小凳子,坐在床前,让月辉安心睡觉,说自己要观察一阵,确定月辉没问题了才睡。

月辉与水云摆了一会儿“龙门阵”,支持不住先睡着了。水云抚摩着浑身酸痛的筋骨和肌肉,想起明天还要割一天的稻子,觉得那痛苦简直比黑暗还要深重。就算拼命干一天,还不晓得稻子能不能全收回来。而到了后天,请来的三人就要去帮别人家了。如果小龙在,自己就不必如此愁闷,如果小龙在,自己也不会吃这些苦头,月辉哥也不会被蛇咬伤了。这么些年来,小龙还是第一次不来帮自家收稻子。以后他还会来吗?恐怕不会了。有了老婆,有了自己的家,他哪里还顾得上你呢?

遥想着失去小龙远去后可能出现的荒凉情景,水云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了。怕吵着母亲和月辉,他硬生生将哭声憋在了喉咙里。

泪流尽了,水云伸手摸了摸月辉的额头,似乎比先前凉了些,心中稍感安慰。借着亮瓦投下的一束月光,水云呆呆地望着月辉熟睡的脸出神。水云喃喃道:“月辉哥,我该怎样做,才能留得住他?”

月辉呼吸匀长,睡态很安详。想起在苦竹沟凫水时,月辉留在自己嘴上的美好感觉,水云支起身子,低头轻轻地亲了亲月辉的嘴巴。

月辉没有动。在水云摸他额头时,月辉其实已经醒来了。


(待续)

12
《官渡》(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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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坐落在长江边上,长江航道是连接县城与外界最重要的纽带。这一天,水云告别故乡的时刻终于来了,在遥远的北国,有一所大学召唤他前往。那地方非常非常遥远,到底远到什么地步,水云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是从地图上看,故乡在西南,而学校在东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
小龙背着行李,把水云送到县城码头。轮船还没来,大江烟波浩淼,很冷清,几艘小渔船静静地趴在水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凝望奔流不息的江水,离愁别绪滚滚而来,涨满了水云的心,心里装不下了,就从眼中溢了出来。

“小云,你又咋了?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干吗这副样子?”小龙搂着他的肩膀说。

“哥,我不想出去了。”

“别说傻话,别人想考还考不上,你考上了倒说不想去?来,乖点,把眼泪擦了,人家都在看你了。”

水云抬起一双泪眼,盯着小龙,坚决地说:“哥,我没说傻话,我绝不离开你!要么你跟我一起出去,要么我跟你一起回家。”

小龙皱着眉头,又是劝导又是呵斥,费了好半天工夫,水云只是摇头不听。小龙苦着脸说:“好啦,犟牛,哥答应你,跟你一块出去。”

一听这话,水云马上破泣为笑了。在他展颜的一刻,刚从江面上爬起来的太阳打了个哈欠,抖出了万丈金光。“呜”——大轮船迎着清晨的霞光开过来了。

上船找好座位后,小龙将行李放下来,对水云说:“小云,哥要下船了,以后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记住,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说着起身要走。水云急了,死死拉住他的手,哭叫道:“你不是答应跟我一起走么,你骗人!”

“不这样说,你不肯上船嘛。”

“我不干,我不让你走!哥,你别扔下小云一个人啊,我好害怕,呜呜……”

“小云,你已经是大人了,哪能跟着哥一辈子呢?”

“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

小龙呵呵笑了,说:“傻瓜,哥还得回家娶媳妇呢,哪能跟你跑出去?好了,别闹了,哥真的要走了。”小龙使劲挣脱了水云的手,跑向船头,水云在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奋力追赶上去。到了船头,只见轮船不知何时已经起锚了,正乘风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水云得意地对呆立船头的小龙说:“哥,你看老天爷也帮我呢,你还是陪小云走吧,反正你也下不了船了啊。”小龙回头嘻嘻笑道:“莫非你忘了哥是在渡船上长大的么?小云,你乖乖去上大学,哥要回家娶媳妇去啦!”话音刚落,小龙整个人已从船头高高跃起,如一条腾空的大鱼,划着优美的弧线,甩着尾巴,无声地坠入江中。水云扑到船头,只见急湍似箭,浊浪滔滔,哪里还有小龙的影子?


“小龙,小龙”水云大喊几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月辉将一条湿毛巾递给他,水云呆呆地没接,月辉便将毛巾按在他脸上,为他擦去了满头满脸的汗水。强烈的日光穿过亮瓦,在屋子中央扎下一根垂直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正在这光柱中纷乱地飞舞。

耳畔传来“碰碰碰”打稻子的声音,水云吃惊道:“快到中午了?”

“是啊。”

“坏了坏了,今天还要收稻子的。月辉哥,你咋不叫醒我呢?”

月辉微笑道:“见你太累,我和你娘都不忍心叫你起来。”

“本来就收不完了,我又耽搁了这半天,这下真的糟透了。”水云一边自责,一边匆匆忙忙套上衣裳,也没向月辉道别,一溜烟冲出了门。月辉本想叫住他,想想又把话吞回肚子,任他去了。


冲出小树林,水云发现,在自家田里收稻子的竟有四人。其中一个背对自己,正在“半桶”前用力摔打着稻捆的熟悉身影,正是小龙。水云陡然停下了脚步,一时间,心乱得如阳光里的尘埃,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一名割稻手发现了水云,笑道:“呵呵,水云,你又来啦。咱文曲星还真不赖,文也文得,武也武得。”另一名割稻手也竖起大拇指说:“收稻子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记得第一回跟大人学割稻,累得老子两三天都爬不起来。别看水云细皮嫩肉的,吃起苦来还真不比咱们这些泥腿子差。”

在农村,干活得力不得力,吃不吃得了苦,是评价一个人的首要依据。水云昨日咬牙吃苦的表现,为他赢得了众人的尊敬。

那位年长的吴大叔说:“要我说,让水云尝尝咱农民棒棒的苦也是好事。以后等他穿州过县作官坐府的时候,也会做个对老百姓好一点的清官。”水云一边微笑着与众人客气,一边卷裤挽袖准备下田。小龙摆手制止他说:“你别下来啦,这里有我就行了。回家帮你娘晒谷子吧。对了,凉茶喝完了,你给大伙再拎一桶来。”回头又冲其他几人吆喝:“哥子伙,龙门阵要摆,手脚也别停下来啊,大伙再加把劲,一会儿等水云把茶拎过来,咱再歇下来好好摆谈。”


月辉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已能一瘸一拐走路了。他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乘凉,顺便帮忙看护院坝上晾晒的稻谷,见到鸡鸭或鸟雀来糟蹋粮食,便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将它们哄走。

见水云回来,月辉笑道:“本想告诉你小龙已经来了,用不着你去收稻子,你却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水云让月辉只管歇着,说让自己来看稻子好了。月辉说没事,正好闲得发慌呢。两人谈话时,一只老母鸡鬼头鬼脑偷偷溜进了晒场。水云抓起竹竿砸过去,那鸡“呱呱呱”大叫着吓跑了。月辉骂道:“这鬼东西,溜得倒挺快。”水云笑道:“其实给它吃点没啥,撑死也吃不了几把谷子。可我们这里有句俗话,‘六月天,鸡作怪,不吃谷子吃老稗’。它们不光吃,还要满地乱刨,谷子给它们刨到草丛里,扫都扫不回来,讨厌得很。”

母亲从地里摘回些蔬菜,开始忙着做午饭。母亲告诉水云,小龙昨天要帮丈母娘家栽秧,今天一大早就跑过来了。听说地里凉茶喝完了,母亲连忙灌了一桶,让水云给小龙他们拎过去。


借喝茶的工夫,小龙让大家歇息片刻。那三人“咕嘟咕嘟”各灌了几碗凉茶,一边骂这狗日的太阳,简直烤得人流油,一边邀约着跑到山涧里冲凉去了。小龙笑着让他们快去快回,别耽搁了干活。

树阴下只剩了小龙与水云。水云又倒了碗茶递给小龙,小龙没接茶,却抓住水云的手,抚摩着那些纵横密布的伤口。小龙盯着水云,想说什么,水云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说话。在小龙眼里,水云看到了痛惜与爱怜,这样的眼神犹如三月的春风,将冻结在水云心中的委屈、悲伤与愁怨一点一点融化了。水云努力冲着小龙微笑,泪水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小云,以后不许再碰这些粗笨活了!有哥来替你干,你只管念书就是了。”小龙到底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水云苦笑道:“哥,等你结了婚,恐怕就没那么自在了呢。我家的担子,哪能压你一辈子?”

小龙瞪眼道:“你在胡说啥子?只要哥还活着的一天,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水云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小龙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傻瓜,咋越长越象小娃儿了?动不动就哭。快别哭了,他们要回来了。”


这一天,水云送茶送水送粥,一趟趟往地里跑。

白亮亮的阳光倾泻在金灿灿的稻田里,倾泻在小龙挥汗如雨的黝黑身躯上;阳光同样也倾泻在弯弯曲曲的乡村路上,倾泻在这路上奔走的水云身上。若阳光也有知觉,不知它是否窥破了这两个乡村少年紧密相连的沉甸甸的心事。在两个少年心中,同样有温情如阳光一般在流动,同样有云块不时投下阴影,同样有阳光难以照彻的深谷,在那里,冷硬的山风迷失了方向,细瘦的溪水苦苦挣扎,想要找到一条出路。

每次将茶水或稀粥递到小龙手中,眼看他狼吞虎咽将它们喝下,水云心里总是甜蜜而又忧伤。水云在心里说:小龙哥,多喝点吧。以后给你递茶递水的,就再也不是小云了。

每次喝着水云递来的茶水或稀粥,小龙心中总是疑惑而又惆怅。小龙在心里说:小云,为何由你手中递来的东西,总比她递来的更香甜?以后哥还能吃到你递来的东西么?


由于头天拉下了不少活,小龙不断催逼着大家多卖力气加紧干活,四人一直忙到夜里九点多钟,总算把水云家的稻子全收回来了。纵是常年干惯了农活的人,也累得几乎个个直不起腰了。雇来的三人不禁叫苦连天,一位小伙嚷道:“狗日的,这两天的活路,比干他娘的二十天活路还累。小龙,你小子简直是催命鬼。哥子这回算是亏到家啦,回去肯定媳妇都抱不动。”另一人笑道:“你狗日要是干不动,我他娘的就算累死,也去帮你忙,咋样?哈哈……”人有时很奇怪,身体明明疲惫不堪了,脑子里那点东西却越发蠢蠢欲动起来。小龙常与众人一起干重活,早已习惯了他们的荤话,有时也会随大家胡扯一气。但是今天他只笑了笑,没接他们的腔,那些话如长着尖锐棱角的石块,掉进小龙心里,硬邦邦地扎得怪不舒服。

吃过夜饭,雇来的人各自回家了。小龙说想去溪潭里洗澡,让水云陪他。水云问月辉去不去,月辉还没答话。母亲便骂水云,说你月辉哥腿脚还没好利索,黑更半夜的哪能让他去瞎跑?月辉本想同去的,但听水云母亲这么说,倒不好意思再犟着说要去了。眼看那两个家伙手拉手出了门,月辉只得搬张竹椅到院坝里坐下来,沐着习习夜风,望着那百无聊赖的黑黝黝的大山,还有那同样百无聊赖的明晃晃的下弦月。


水云家门前有道幽深的山谷,谷里有条小溪。小溪无名,比小龙家门前的盘龙溪枯瘦得多,枯水期甚至时时断流。但每隔一里半里,总有几汪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翠绿溪潭,浅的不能没膝,深的尽够凫水。

去山谷的路小龙与水云都再熟悉不过了,用不着打手电筒或是带火把,借着月亮的微光,两人走了不一会就来到了谷底。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彼此都很清楚,内心深处沉睡着一些东西,犹如夜色里栖息的鸟,稍不小心便会被惊得“扑啦啦”乱飞起来。而兄弟两独处的时光,日后不知是否还能拥有。为了眼前梦一般轻柔的宁静与和谐,两人都不忍心以言语的翅尖去将它刺破。

遇到高坎陡坡时,小龙会回过头伸出手,去牵水云一把。这些坡坡坎坎,水云自己并非迈不过去,但是从小到大,一遇到它们,小龙就会把手伸过来,而水云则会将自己的手交给他牵着,这渐渐成了一种习惯。今晚也是一样,水云一次次顺从地将手交给小龙牵着,但水云内心的感受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从小龙手心传来的温暖一如往昔,这温暖却无法再带给水云踏实与安全的感觉了。水云觉得,小龙坚定有力的手,如今变得软弱而又飘忽。感觉到这一点,水云的心便如头顶的月,虽然还静静地明亮着,却已经被什么东西吞掉了一块。


溪潭坐落在一个小山崖下,一道细小的瀑布从崖上挂下来,在月色下白亮亮地闪着光。潭颇开阔,而且很深。水云先下了水,游了几下,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小龙了解他的水性,因此不会象月辉那样瞎担心,只管在潭边搓洗自己身上的汗水与尘埃。水云冒出头时,已到了小瀑布底下,叫道:“小龙哥,过来啊。”小龙说算了,今天好累的,懒得凫水。水云在瀑布下冲洗了一会,又游了回来。小龙正往自己身上涂抹香皂,抹到后背时,胳膊酸疼得厉害,一些地方竟够不着了,便将香皂递给水云,说:“小云,帮哥搓搓背,行不?哥的胳膊痛得使不上劲。”

哥俩以前常在一起洗澡,互相搓背。但经历了那个潮湿的春天的蜕变之后,水云便再也不肯过于靠近小龙了。到了后来,水云甚至再也不跟小龙一块儿洗澡了,小龙对此不理解,并且颇为生气。但这一次水云很爽快地答应了小龙的请求。

站在小龙身后,水云认真地将香皂涂到小龙结实的后背上,用毛巾仔细为他搓揉,然后将水浇到他身上,冲去满身的泡沫。月光掉在小龙湿漉漉的后背上,立足不稳,便随着成串的水滴跌落到了溪潭里,在水面一晃一晃地闪动。水面的光影乱了水云的眼,乱了水云的心。水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抚摩那片月光也想伫足的肌肤。

水云迟疑、轻柔、温暖的游弋,令正在擦洗自己胸膛的小龙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连心跳与思维,在这一刻也仿佛停止了律动。渐渐地,那游弋不再迟疑,渐渐地,那轻柔变得越来越有力,温暖变得越来越滚烫。小龙恍惚觉得,一个等待了一生一世的梦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小龙转身张开双臂,用力将这梦结结实实搂入了自己怀中。

水云感觉自己化作了一片轻盈的洁白羽毛,正随一阵风忽升忽沉,一步步飘飘悠悠向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滑落。在那角落里,一团灼热的火焰正在欢快地跳动,水云感受到了它越来越滚烫的温度,水云感觉自己已快被它点燃被它焚毁。但水云不怕被点燃,水云期待着被焚毁。

在两个少年的眼中,四个小小的太阳喷出了狂热的火焰,月亮抵挡不住滚滚热浪,慌忙拽过一片厚实的云,遮盖住了自己的脸。无边夜色里,蛙声陡然寂静,树木停止了鸣唱,溪水不再幽咽。整个天地仅余的声响,仿佛只有溪潭“噼啪噼啪”清亮的水声,既象挣扎又象缠绵,既象痛苦又象欢娱。


(待续)

13
次日中午,水云又要返回学校了。小龙一直将他送到上次买饼子的小店,水云不让他再送了,说你家里这阵子太忙,还是回去吧。小龙还想说什么,水云凄然笑道:“小龙哥,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既然早晚要分别,多送几步少送几步,又有啥差别呢?”小龙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停下了脚步。眼望水云越去越远,直至消失在山路尽头,小龙才怅然转身,顺着山坡拾级而下,无精打采向家里走去。
两人一同走过的路,今后只得自己一人去走了,一同坐过的渡船,只得自己一人去坐了。小龙感觉脚下的道路变得无比绵软,每一步踩上去都搭不上力。乘舟过渡时,小龙感觉身下的小船从未如此摇荡过,心在冷清的溪潭上忽悠悠地飘摇,找不到一个可供平安坠落的地方。

发生在头天晚上的事,让小龙终于认清了存在于水云与自己之间的感情是什么,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最渴望拥有的是什么。然而已逼在眼前的婚姻,那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生活,小龙不知要以怎样的勇气和怎样的方式才能将其摆脱。在小龙生活的世界里,即便是那些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人家,也会将娶媳妇作为人生最大的追求。除了那些实在憨傻残愚或穷得不可开交的人,有谁见过大男人不娶媳妇的呢?没人能告诉小龙,除了依循父母所安排的也是祖祖辈辈所走过来的道路,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当水云的身体从自己怀中游离出去时,小龙已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再也无力将他揽入怀中了。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的确是一个梦,一个美得眩目短得心碎的梦。


中午两人从水云家出来,途经天堂岩时,水云拉着小龙来到了山顶松林边的岩嘴上。这次小龙没有对密密麻麻的坟包感到害怕,他知道水云必定有话要对自己说。

坐在那块突出的岩嘴上,水云手指着官渡,悠悠道:“小龙哥,看到你家了吗?看到渡船了吗?以前我就常常一个人坐在这里朝渡口看,只要看到你,小云就会很高兴,有时一看就看到天黑。我这样看了你多少回,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到这里看你了。以前我想,我会让这些事烂在我心里,一辈子都不告诉你。可现在不晓得为啥,我想对你说了——哥,小云是不是很傻?”

小龙使劲摇着头,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眼里闪动。

“哥,我晓得你一直都怕鬼。可小云从来都不怕,尤其是他们说的那个吴月华,我更不怕。有时我在这里坐得久了,我会觉得她来到了我身旁,跟我坐在一起,朝着远远的地方看。只是我看的是你,她看的是他的男人……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信鬼神。但我相信,如果吴月华的魂魄还没有散,她一定不会害我,她只会保佑我的。因为我的命跟她差不多……”

小龙伸手去捂水云的嘴,水云拉开他的手,说:“小龙,你别拦我,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水云顿了顿,接着死死盯着小龙的脸,问道:“哥,小云想一辈子跟着你,你愿意吗?”

小龙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抬头苦笑道:“小云,你已经是大人了,哪能跟着哥一辈子呢?别说傻话了。”

小龙话音刚落,水云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小龙知道弟弟心里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小龙怎么也猜不到,他所说的话,水云在梦中已听他说过一次了。此时在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再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怎能不令水云心碎?

水云象在问小龙,又象在问自己:“难道不结婚,就真的没法过日子了?”

水云灰败的脸色,迷茫的声音,令小龙既心痛又担心。

儿时水云生气了伤心了,小龙可以上山给他逮只鸟,下河为他抓条鱼,或是给他偷只瓜果来博他开心,就算这些手段都不管用了,小龙顶多把脸面抹下来放自己口袋里,或是扮小狗汪汪叫几声,或是趴地上给他当马马骑,总能让小云破涕为笑的。然而这一次,小龙再也无法让水云展颜一笑了。

听着水云的话,小龙自己也感到迷惑感到茫然:“哥也不晓得,哥也想不通……小云,哥只能求你别再胡思乱想了。这牛角尖钻得太深,我怕咱们再也出不来了啊!”

“出不来才好!为啥一定要出来?”水云抬起一双泪眼,冲小龙叫喊:“哥,小云爱你啊!你知不知道?”

小龙将水云紧紧搂入怀中,抚摩着他的后背,说:“哥知道,一直都知道,哥也爱你。小云,你信吗?”水云抽泣着点了点头。小龙又说道:“可咱们是两个大男人啊,就算咱们感情比大山还高比溪潭还深,又能咋样呢?”水云痛苦地摇了摇头。小龙为他擦去眼泪,说:“你晓得么,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在想跟你同样的问题:有啥法子可以让我不结婚?有啥法子可以让我跟你在一起?小云,哥想得头也痛了心也冷了,还是找不到任何法子。你比哥聪明,你能替哥想个法子么?”水云还是摇头,哭道:“哥,要能想出法子,小云也就不会这样了。呜呜……”

小龙用力咬住水云的嘴,堵住了他的哭声,软的唇、热的舌、又苦又咸的泪水,在两张饥渴的嘴里纠缠、融会在了一起。水云突然推开小龙,解开扣子,脱下了自己的白衬衣,接着是蓝色的裤子……直到浑身上下再无一丝羁绊了,水云在滚烫的岩石躺倒下来,对小龙微笑道:“哥,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来吧……”灼热的火焰在水云眼里燃烧,比六月的骄阳还要狂野,朵朵红云在水云苍白的脸上流动,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绚烂……

汹涌的潮水退去了。小龙捧起水云的脸,凝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小云,哥很快就要结婚了,哥以后会有老婆有孩子,可你才是哥只想爱的人……小云,你恨哥么?”水云摇摇头,说:“哥,小云不怪你,真的!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水云的声音很冷清,水云的眼睛如无风的溪潭,幽深、沉静。


水云与小龙再次见面,是在小龙结婚的前一天。这天一大早,小龙要去县城购置操办婚宴的烟酒。月辉呆得无聊,又想看看水云,便陪同小龙进城来了。经过几天的调养,月辉脚上的伤这时已痊愈了。

小龙与月辉的到来,令水云说不清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忧伤。三人在水云又脏又乱的宿舍里坐了一会,一时间都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空气又闷又热,窗外鸣蝉扯着脖子叫得人心烦意乱。月辉突然站起身,说要上厕所。

月辉出去后,小龙对水云说:“小云,你得答应哥,不管咋样,都要得好好念书。”

方才小龙与月辉到教室找水云时,恰好碰到了水云的班主任在上课。老师破例准了水云半天的假,来接待家里人。水云带着小龙与月辉正要离开教学楼时,老师又专门追出来,拉住小龙说,你得好好劝劝你兄弟了,这段时间他成天心不在焉,上课总望着窗户外边,也不晓得在想些啥。最近的几回测验,他要么不及格,要么干脆交了白卷。水云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真不明白他到底咋了。老师问:“你们家没啥事吧?”小龙摇头说没事。老师又说,水云是我教书这么些年,最看好的一棵苗子,看他这样,可真把人急坏了。我也找他谈过好多回了,可每回不管你说啥子,他都乖乖地点头,问他到底有啥事,他又总说没事。唉,这孩子啥事都装在心里头,我真给他搞得莫办法了。我正想找你们家里人呢,正巧你来了。水云是响鼓不用重锤的人,你也别骂他,好好跟他摆谈摆谈,问问清楚他心里到底有啥疙瘩就行了。

听老师说这些话时,小龙与月辉都是一脸的焦急。小龙连连感谢老师操心了,并说一定好好劝水云,让他好好学习。水云站在一旁,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现在只剩了兄弟二人,水云对小龙点头道:“哥,你别担心,书我可以念好的。只是这些日子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我想过一阵子就好了。”

小龙说:“嗯,这就对了,哥相信你。”

“这些天我常常想,就算我能考上重点大学能出人头地,可我再也得不到我的小龙哥了,那样的出人头地又有啥子意思呢?小龙哥,你告诉我。”

水云的问题,令小龙心乱如麻,一时难以开口。正巧月辉走了进来,听到这话,便对水云说:“小云,你不能这么想,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了感情才活着的。事实上能跟自己想要的人长久在一起的,我想并不多,可大家不照样活得挺好么?”

水云望着月辉问道:“月辉哥,你真的觉得他们活得挺好吗?我还记得,你告诉我你自己的那些事。你在单位混得很如意,算是事业有成了吧,可你真觉得自个活得好么?”月辉苦笑,摇头。

水云又说:“我相信你说的,世间大多数人,是无法跟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的。很多人去过自己并不想要的生活,可能都是为了家庭或者别的原因吧。你们不必替我担心,我还有娘,她老人家那么辛苦养大了我,为了让她享几天福,我也会好好念书的。我晓得自己该做啥,可我心里很悲哀,悲哀透了。小龙哥,你知道么,小云再也不会有快乐了,再也不会了……”水云说不下去了。

小龙、月辉何尝不伤感?可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小龙独自上街买东西去了,他没敢邀水云同去,怕的是水云看见他准备婚宴的东西,心里更添堵。

水云陪月辉去邮局打电话。刚走出校门,一个中年男人叫住了水云。月辉发现,水云的脸一下子黑了。水云冲那男人嚷道:“要还我说多少回?别来烦我啦!”说完拉着月辉就要走。从那男人的相貌,月辉已猜到他便是水云的父亲,月辉拖住水云,说:“小云,别这样。”那男人将一袋水果递给水云,水云别过身子,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空茫的大江。月辉替水云将水果接了过来。男人打量了一下月辉,眼里有疑惑的神情,但没问什么,事实上他也没心思管这陌生人的闲事,他对水云说:“小云,你奶奶快不行了,想看你一眼。你能跟爹去一趟么?”

水云冷笑道:“我为啥要去见她?当年就是他们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的,你别以为我人小不懂事,我告诉你,当时我就什么都晓得了。我恨你们!永远都恨你们!你早就不是我爹了,从你走的那天起就不是了。你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啦!”

男人惨然笑道:“我就晓得,这一趟来得多余。你恨我,我没话好说,你有理由恨我。既然你再也不想看到我,以后我就不来打扰你了。小云,你自己要保重……”

男人离去的背影有些蹒跚。水云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他。男人走远了,月辉扳过水云的身子,发现他脸上湿了一大片。月辉叹息道:“小云,血脉难断啊,你这又何苦呢?”

水云擦干眼泪,说:“月辉哥,我晓得血脉难断。你以为我真的不想有个爹么?从小到大,我无时无刻不想要有个爹,做梦都想让爹抱抱我……有时在梦里,爹果然来抱我了。我经常看不清爹的脸,也有的时候,我看见爹跟干爹长得一模一样,有时爹甚至长着小龙的样子,可我从没梦见过他的样子……我是想要爹来疼我,可我还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月辉劝道:“小云你想过没有,处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你爹那辈人,也有他们的苦闷啊。”

水云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以冷漠的口气说道:“你不用劝我了,你说的话,他也对我说过。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难道因为自己苦闷,就可以抛弃感情和老婆孩子?自己做过的事情,就得承担责任!我始终坚持这一点,要我再认他做爹,这比登天还难!”


月辉打完电话,水云问他:“哥,在嫂子和他之间,你到底准备咋办?”月辉摇头道:“我还没想好。”水云道:“我要是你,我就离婚,跟他一起过。”月辉苦笑道:“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水云冷冷道:“事情本来不复杂,只是你自个下不了决心。你不爱嫂子,她无法给你幸福,你也无法给她,这可你亲口说的。而你和他却是真心相爱的,那为啥不和他在一起?你跟小龙不一样,你完全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你却一直缩手缩脚,啥也不敢去做。你要再说自己怎样痛苦,我就要骂你是懦夫了!”月辉抗议道:“你小子不说这种刻薄话,莫非就会憋死?哼,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结婚的那天,我倒要看看你又能怎样。”水云傲然道:“我不要女人,我不会结婚的!”月辉笑道:“好,但愿你说到做到。”水云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返回学校时,月辉问问水云:“明天你到底回不回官渡?”水云说还没想好。月辉又问:“小龙的意思呢?”

“他当然是希望我回去的。不过他也说了,回不回去看我自己,不回他也不怪我。”水云接着反问道:“月辉哥,你觉得我回去好还是不回去好?”

“小云,我看你还是别回去好一点。”

“为啥?”

“这还用问么?哥怕你到时候伤心啊。”

“嗯,晓得了。”水云闷声回答。

宿舍楼已在望了。水云突然停下脚步,拉着月辉的衣角,说:“月辉哥,我想……”,月辉望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说:“有啥话你就说嘛。”水云红着脸说:“我钱花光了,哥能不能借我一点?”月辉笑道:“这有啥开不了口的,把你急成这样。说吧,要多少?”水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五十块吧。”月辉塞给他一百元,说:“别说啥借不借的,认了你这弟弟,我还啥也没表示呢,这钱就算哥给你的见面礼吧。小云,你家挺难,往后碰到啥难事,记住,一定要告诉哥,哥会尽力帮你的。”水云点点头,拉着月辉的手说:“哥,你对我太好了。小云不会让你失望的。”月辉拍拍他的肩膀,说:“哥相信你。走吧。”

回到宿舍,小龙早已在那里等得心急了。见两人回来,马上背起背篓,说天不早了,得抓紧赶回家了。水云将他们送到校门口,小龙与月辉都让他回去,说已经耽误了大半天了,还是赶快回去上课吧。水云执意要再送一程,说拉下的功课回头补一下并不难。两人晓得他的犟脾气,只得由他。

一路上小龙好几次赶水云回去,水云总是嬉皮笑脸道:“咋啦,媳妇还没过门,就急着赶我啊?”小龙心里气苦,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月辉见他开这样的玩笑,倒是稍稍放心了,觉得看样子水云已经看开一些了。见小龙垂头丧气的样子,水云笑道:“小龙哥,你别生气啦,小云以后没机会再欺负你了。你也不要再赶我,我送你到前边的小卖店,保证不再跟着你们了。”

到了小卖店,水云果然不再送了,他对小龙说:“哥,给我买块饼子,行吗?”小龙买了饼,默默地递给他。水云带着灿烂的笑,啃了一口饼子。月辉不明白水云为何一定要啃这种又干又硬的饼子,傍晚的阳光洒在水云的笑脸上,洒在他手里金黄的饼子上,月辉感觉这阳光明媚得令人心痛。小龙将饼子递给水云后,便一直眼望着山下蜿蜒的小路和层层叠叠的梯田,没再回头看水云吃饼。

待水云吃完饼子,小龙与月辉开始往山下走,而水云则朝着山上爬。一条小路,两个方向,渐渐越去越远了。

(待续)

14

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到来了,一整天,雨时缓时急,空中始终乌云密布,冷不丁炸响的一声惊雷,吓得大地都抖了起来。县城不少街巷都成了哗哗淌水的河溪,长江水开始节节上涨,滨江一带低矮的房屋,正一步步向水面靠拢。大水带给孩子和大人的感受迥然不同,无知的顽童赤脚奔跑在漫水的街巷里,或打水仗,或放小船,快乐得如同过节。而他们的父母,有的在忙着将漫入家中的水舀出去,有的干脆开始将家中贵重的东西往外搬了。
水云的父亲家也在河街一侧,但离长江较远,一时还不会有被水淹的危险。因此一家人还是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生活并没乱了脚步。

水云的父亲中午回家时,一拐进巷子,便发现自家门口屋檐下站了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衣,蓝色的裤子,左手抱着条毛毯,右手拎着把黑色的雨伞。父亲激动地喊道:“小云,小云。”水云慌乱地扫了父亲一眼,手忙脚乱撑起雨伞,踩着巷子里的积水,“劈劈啪啪”跑远了。

父亲站在家门口儿子刚刚站过的地方,呆了好一会儿。儿子早已去远,但他方才投过来的一瞥,还清晰地保留在父亲脑海里。儿子眼中除了慌乱、冷漠与若隐若现的一丝暖意,还有一些父亲难以读懂的东西。对着儿子远去的方向,父亲怅然若失了。


水云的学校是在一个小山坡上,大水没给学校带来丝毫影响,所有的课程照常进行。但是从清晨上早自习以来,水云的心思就没在教室里停留过。水云觉得,自己的心是一只漆黑的飞鸟,尽管双翅已很疲惫,尽管天空中有闪电惊雷有倾盆暴雨,却无力阻挡自己的心向着官渡起飞。

水云知道月辉哥说得对,参加小龙的婚礼,只会令自己更加心痛。水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那样的痛,但留在学校里,就真能“眼不见心不烦”么?不,不能。臆想中,干爹、干娘、自己的母亲、还有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嫂子的女人,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干爹家平日还算宽畅的几间青瓦屋,此时一定快被挤破了吧?拥挤的人群中,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想必也个个被闹热的锣鼓、大红的彩绸、喷香的酒宴熏得脸泛红光了吧?

那么小龙呢,他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会笑得很快乐么?他会象所有新郎官一样,被众人作弄得傻乎乎的么?他的目光,会越过黑压压的人群,越过溪潭,向老榕树方向瞥一眼么?

还有那只渡船,那只自己与小龙都极珍爱的渡船,那只承载过自己与小龙无数快乐时光的渡船,此时必定被冷落在了溪潭里,它会不会感到寂寞?


到中午吃饭时,水云已下了决心:下午一放学就赶回官渡,参加小龙的婚礼。不为别的,只为看看小龙的眼里的神情,只看一眼就够了。

午饭后,水云来到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上,钻进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店,花光了月辉给自己的一百元钱,给小龙买了条毛毯做贺礼。商店里毛毯花色不多,且一律地俗艳无比。反正都差不多,水云便没去管毛毯的质量与色彩如何,只注意去挑它的图案。拉过一条,上面印着两只比鸭子还丑的鸟,旁边有一行字:鸳鸯戏水。水云不喜欢,将它扔过一旁。再拉过一条,四角各印着一堆花,中间贴着张莫名其妙的烧饼,边上也有字:花好月圆。水云还是不喜欢。又接着翻了几条,水云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被水云选中的毛毯中央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朵朵七彩祥云在它身边缭绕。龙和云都印得很粗糙,但水云不嫌弃它们。

满意地抱着毛毯往学校里走时,经过一个巷口,水云鬼使神差拐了进去。在这条巷子里,住着父亲一家。以前父亲到学校看水云,水云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但有几次将父亲轰走后,水云也是如此鬼使神差一般,远远地偷偷跟在他身后走了好远,有时甚至走到了这巷子口上。于是水云便认识了他的家门。这一次,水云还是头回走得离这门如此近。那门紧闭着,将两个血脉相连的人隔在了两个世界里。

听母亲说,父亲从小就很疼自己。水云不知道,对负心的父亲,母亲怀着怎样的感情。反正隔了这么多年,母亲还不时会唠叨父亲,每逢这种时候,水云总是生气地打断她的话头。母亲所讲述的那些父亲如何如何疼爱自己的故事,水云一点印象也没有。但从父亲来学校看自己时的眼神,水云想那些事情大约是真有过的。但即便有过,也无法抵消水云对父亲的仇恨。但嘴上在恨,心上在恨,水云却常常控制不住自己会想起父亲。水云对月辉说,自己在梦中见到干爹和小龙变成了父亲的样子,那是真话,但水云说从没梦见过父亲,则是谎言。水云常常觉得,母亲对父亲的怀念无原则无立场,水云不肯做个无原则无立场的人,所以水云即使心里想着父亲,也绝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半毫柔弱的表情。事实上,在上初中时将自己的名字改随母亲姓“郑”,便是水云自己的主意。

父亲的一声呼唤,惊醒了水云的沉思。在飞奔逃离途中,水云一路骂自己丢人,骂自己没骨气。


下午上完两节历史课后,本来接下来是两节自习,水云原计划就是在此时溜走的。不料教语文的班主任却抱着堆试卷过来了,说这两节自习课改做语文测验。

硬板凳上仿佛长了无数钉子,水云的屁股扭过来扭过去,怎么也坐不踏实。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象一堆昆虫在眼前乱爬,水云使劲揉着眼睛,也很难将它们认清。窗口灰白的天光,提醒水云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溜过去。水云越坐越焦躁,他抓起笔,在试卷上胡乱填上了一堆A、B、C、D或勾勾叉叉。作文题目是什么,要求写的是记叙、说明还是议论文,水云根本无法将它看清。在他狂乱的脑子里,充斥的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溜走,跑回官渡。想到官渡,水云在作文试卷上大大地写下了一句话:


给你一叶轻舟,你将送走一段往事,还是载回一个梦想?


测验刚进行了半个多钟头,水云便在老师和同学惊愕的目光里,将试卷交了上去。老师一看乱七八糟的卷子,气得脸色铁青,吼道:“郑水云,你给我站住,你实在是太不象话了。”水云头也不回,边跑边喊:“老师,很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回家。您别气坏了身子,明天我回来再向您道歉。”老师厉声叫道:“你给我听清楚,明天给我拿不出满意的解释,你就再也别回来了。”水云没去理他,一溜烟冲出了老师的视线。


一路上风骤雨疾,破旧的雨伞形同虚设,反而吃不住大风的勾引,好几次几乎将水云带得飞下了山崖。水云恨恨地骂道:“狗日的,连你也来欺负我。你不是想跳岩么,老子就扔你下去。”说着果然将那把倒霉的破雨伞扔下了山崖。这伞还是小龙给自己买的,陪伴水云已经两年多了。眼看它痛苦地翻转着身子,绝望地朝着深渊里跌落,水云突然后悔得想哭。

顶风淋雨走了没多远,水云浑身上下便已湿透。一路上泥一脚水一脚拼命赶路,水云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跤。衣裳裹了泥水,紧紧贴在身上极其难受。身上唯一还干爽的地方,估计只有背包里的毛毯了。出门前,水云用了好几个大塑料袋,很仔细地将它包得很紧。

路赶得再急,离官渡还有七、八里山路时,天却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手电筒进了水,再也打不起来,于是水云跌的跟头就更是不计其数了。水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凭着头脑中对这条路的印象,摸黑往前走或是往前爬,实在控制不住身体要摔倒时,他只能尽力让自己朝没有山崖的一侧摔。偶尔一道闪电照亮大地时,水云便抓住机会奋力奔跑一段。

摔得最惨的一次,水云从一个两米多高的田坎上跌了下去,掉进下面一块梯田里。水云难辩东西南北,在齐膝深的泥水中爬了好一阵,才重新回到了田埂上。坐在田边喘息时,水云冲着无边的黑暗哭喊道:“小龙哥,小云想要再见你一面啊!呜呜呜……”


一路连滚带爬了不知道多久,好在官渡终于到了。

暴雨令山洪滚滚而下,平日宁静的溪潭一下子宽了两三倍,滔滔大水一直涨到了离老榕树脚跟几步远了。

隔得再远,水云还是看见了对岸干爹家温暖的灯火,火光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水云将双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形状,朝着对岸狂呼:“小龙!小龙!快把船撑过来啊——”“小龙,你快把船撑过来,我是小云啊——”然而风雨声、山洪声汇成了万马奔腾,水云的喊声一出口,便被彻底淹没了。嗓子喊哑了,力气喊尽了,水云一屁股跌坐在榕树下的泥水里。


老榕树睁开昏花的老眼,看见身下的男孩在伤心地哭泣:小龙哥,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的啊!你为啥不来接我啊?呜呜呜……小龙哥,我给你买了礼物,我要参加你的婚礼啊!呜呜,你快把船撑过来,接我过去吧……

老榕树骇然发现,男孩哭了一阵后爬了起来,一步步走向湍急的水边。男孩的一只脚踩入了水中,迟疑了一下,又收了回来,老榕树以为他害怕了。男孩回到老榕树下,将背上的包取下来放在树的脚边,抬头对树说:“今天是我小龙哥娶媳妇,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得去恭喜他。你看,这包里就是我送给他的贺礼。可它进了水太重了,背着它我凫不过去。我先把它放在你这里,麻烦你替我看好它,别让人偷走了。我明天一早就过来拿,这个忙你总会帮我吧?”老榕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男孩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答应替我看住包,可你又不让我凫水过去,对吗?”老榕树用力点了点头。男孩用力摇头道:“那可不行,小龙哥的婚礼,我咋能不去呢?你别担心,我水性好得很。小龙哥号称是龙,都比不过我呢。好了,我不跟你罗嗦了,我要走了。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替我看好包。”

夜色太沉,老榕树的眼力又太差,只见男孩的身子在风浪里浮沉了几下,便再也不见了踪影。一阵风过处,老榕树每一根枝条都齐刷刷抛下了大串大串水珠,不知是泪还是雨。


混杂在热火朝天的人群中,小龙完全成了个傀儡,被众人牵扯着,在人潮中涌过来涌过去。就在整个人都快失去知觉时,一声“小龙哥”的呼唤穿过风雨,穿过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到小龙耳中。小龙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跑到家门口,朝溪潭对岸极目凝望。

夜色太深沉,连老榕树高大的身影也被黑暗吞没了,而刚才听到呼唤声,再也没了踪影。

小黑等一帮醉熏熏的家伙追了出来,叫嚷着“今天你龟儿子可别想跑脱”,连拖带拽将小龙架回了屋内。

月辉与水云的母亲和干娘呆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摆谈,小龙焦急的举动和茫然的神情,令月辉心里隐隐感到担忧。

小龙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最终软倒在了地上。就在众人正笑话新郎官太不顶用时,小龙突然跳起来,跌跌撞撞冲到门口哭喊道:“小云,小云,你别走啊!”月辉冲上去捂他的嘴,小龙挣扎着叫喊道:“月辉哥,小云他走了啊!刚才我心里一下子痛得不得了,我晓得,一定是小云,他在喊我啊!”

闹哄哄的婚姻,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半晌,突然有女人痛哭起来,那是水云的母亲。


(待续)

15
月辉离开官渡是在小龙结婚也是水云辞世后的第三天中午。
这天清晨,他目睹水云在天堂岩顶安详地睡去了,同时也目睹了太多的眼泪和悲痛。小龙恐怕是葬礼上唯一没流泪的人,他脸色惨白,神情木然,仿佛久病未愈的病人。事实上,自从婚礼后第二天,在与众人一起找到了老榕树下水云的背包,随后又在溪潭下游几里外一片浅滩上找到了沉睡的水云之后,小龙的确象个病人一样连门都不出了。

月辉好几次想和小龙说点什么,可有他媳妇和一干亲朋守着,月辉始终未能找到说话的机会。但就在月辉要走时,小龙突然从自己卧室里走了出来,并不顾父母和媳妇的反对,坚持要撑船送月辉过渡。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溪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老榕树站在溪边,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四野静极了,只有小龙的竹篙与水底岩石“咔咔”的敲击声,木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还有小船穿行碧波的“唰唰”声。水面上飘着朵朵流云,令月辉神思有些恍惚,那些远远近近的快乐与伤痛,便随这水中的云轻轻飘荡起来。

月辉眼前再次出现了初到官渡那个火热的黄昏。月辉看见,乡村少年小龙站在金色的夕阳里,焦急等待着来自溪潭对岸的那一声呼唤;月辉看见,白衣少年水云的一声呼唤,在小龙眼里溅出了一片耀眼的火星,将幽深的溪潭燃烧得流光溢彩;月辉看见那艘载着两位乡村少年的小船,行驶到溪潭中心突然停下了,船头不见了撑船少年小龙,层层涟漪从小船四周一圈圈荡漾开来……


在小龙无数次撑船过渡的经历中,这个无风无浪的午后原本极为平凡。月辉本来也是如此认为。所以当小船在溪潭中央打起了转转时,月辉不由叫出了声:“小龙,你在干啥?”月辉一叫完就发现小船并不是被小龙弄得团团转的,小龙呆立船头,手已从双桨上松开了。

月辉看见,在小船四周,原本波平如镜的水面正在旋转流动,并且越转越快,小船就是给它带得身不由己转动起来的。

“小龙,这是咋啦?你快让船别转了啊?” 月辉惊叫起来。

小龙对月辉的话充耳不闻,只见他缓缓蹲下了身子,手扒船头,死死盯着旋转的水面。月辉从身后望去,小龙的身子渐渐开始颤抖,越抖越剧烈。突然间,小龙锐声叫道:“小云,小云,是你回来了么?”小龙的声音如夜枭般凄厉。

月辉大惊失色,顾不上害怕,两个大步冲到船头,顺着小龙的视线望去,水面上只有到几片被流水扭曲得不成样子的云,哪里有水云的影子?月辉抓住小龙,想将他拉回来,月辉叫喊道:“小龙,你到底在干啥?你醒醒啊!”

小龙紧抓住船板不肯放手,头伸出船头哭喊道:“小云,你一定是太冷清了,你是不是要哥去陪你啊?小云,你别走,哥这就跟你去……”

溪潭里的动静惊动了家里人,林老伯率先冲到水边,高喊道:“小龙,你狗日的在干啥子?你碰到‘母猪龙’了,快划船啊!”

(在水云家乡,有时平静的溪流里会突然冒出骇人的旋涡或乱流,足令小船颠覆。当地人称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怪异水流为“母猪龙”,这一名称出处何在,已难考证。)

月辉用尽全身力气,将小龙拉了回来,并甩手给了他几个响亮的耳光,才令他稍稍平静下来。月辉沉声对他吼道:“小龙,小云这一走,对他娘还有你爹娘打击已经够大了,你要也一走了之,他们还活得成么?”

泪水从小龙眼里连绵不绝滚落下来,但他的神智已在渐渐恢复。小龙哽咽道:“月辉哥,你说的我都晓得。可是……我真的害怕小云一个人太孤单了啊。刚才我真的在水里看到了他,他在冲着我哭。呜呜……”

月辉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说:“哥也为小云心痛啊……可是小龙你想想,如今小云不在了,除了你,还有谁来孝敬三个老人?你要撒手不管,你想小云会原谅你么?……就算你刚才真看到了小云,哥也敢肯定,他绝不是来叫你跟他一起去的,他只是舍不得你,再来看你一眼,他还要告诉你,让你替他照料好他娘。”

小龙的目光象孩子般无助,他迟疑地问道:“真的么?月辉哥,小云真是那样的意思么?”

月辉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龙再操起桨时,溪潭又已恢复了平静。船到对岸泊定后,小龙没有上岸,他对月辉说:“月辉哥,我就不再送你了……以后有机会,再来官渡看看我,看看小云吧。”月辉紧握着他的手,说:“我一定会再来的,小龙,你要记住哥说的话,你得替小云照料好他娘!否则他在地下也睡不安稳的。”小龙点头道:“月辉哥,你放心去吧,我会的。”

月辉爬上小山坡顶,回头望去,渡船已被划回了对岸,小龙正顺着溪边的小路往家里走,小小的身影显得很疲惫。在他身后不远处,小船静卧在墨绿的溪潭边,仿佛坠入了一个再也无法醒来的梦。

尾声
假设你就是十年前到过官渡的异乡人。十年后的今天,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你又走进了蜀南地区这片崎岖的山地。
你在当地一座小城里盘桓了数日,你心中有个念头始终在缠绕:要不要再去看看官渡,看看那个叫小龙的孩子?

十年的时光是一张网,滤尽了那些曾经紧紧包裹着你全部生活的尘嚣,连同纠结缠绕在你心头那些深深浅浅的情感。但发生在官渡的事,却让你始终难以释怀。事实上,当年正是那个小小渡口的一对乡下少年,深深刺痛了你既想对生活讲和又不甘平服的矛盾的心。

刚从官渡回到家的那些日子,一合上眼,你就会清晰看到水云羸弱的身子,还有那双倔强而又悲伤的眼睛。同时出现在你眼前的还有溪潭中徘徊不前的小舟,小舟上痛哭失声的小龙。睁开眼,你不敢去看自己的未来,不敢去看那些没有爱却要用一生去走完的漫漫长路。


此后不久,你终于狠下心肠与妻子离了婚。你在她面前摘下了自己的面具,第一次让她看清了你本来的样子。

你和妻子分手是在冬日的某一天。你还清楚记得,那一天空中飘着薄薄的雪。每一阵风吹过,漫天雪花便纷纷扰扰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临别时,妻子的眼睛红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尽,妻子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你对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雪天路滑,骑车当心点。”

你知道妻子是个好女人,对你用情也不可谓不深,你时常忧伤地想,如果你不是错了天性,你一定会爱她一生一世,永远也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的。然而你却狠狠地伤了她。你知道,也许用尽一生的时光,也磨不掉你在妻子心中留下的伤痛。为此你满心愧疚。

更让你愧疚的是,待妻子忧伤的背影刚一走出视野,你便迫不及待赶往朋友的住处,你要大声告诉他,你已彻底恢复自由了。一路上,你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乡村少年水云,正乘一叶轻舟,飞快地渡向快乐的彼岸。想起水云,你的双眼有些潮湿了。


你与朋友在一起的生活维持了一年零八个月又七天,你们分手是在盛夏时节,农历六月初八。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一来因为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二来那天发生的事注定要让你铭记终生。

那天你与他都要上班。但中午下班时,你慌称要出去给单位办点事,瞒着他去买了蛋糕买了红酒买了玫瑰,你早已想好了要为他安排一个生日晚会,一个只属于你和他的晚会,地点就在你们租来的那个温馨的小窝里。你兴冲冲地把大包小包搬回家,并将它们一一藏好,你准备晚上回到家时给他变魔术,让他闭上眼,然后把你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一搬出来献宝。藏这些礼物时,你想象着他到时候可能出现的反应,你的脸上绽放出了愉快的微笑。所以当你匆匆赶往单位上班时,你不仅脚步轻快,而且还象小青年一样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多年后你常常想,有时一件极偶然的小事,就足以改变人的一生。如果那天经过中百商厦时,你不朝橱窗里多瞧那一眼,现在的你与他会是什么样子呢?那一眼让你发现了一套穿在模特身上的白衣蓝裤。你立即转身折进商场,给自己和他各买了一套。你和他都喜欢这样的颜色,你想,等周末时穿上这套“情侣装”出城去玩耍,那可真是美得不摆了。

到了单位,你破例将他叫到了自己的小办公室。以前为避嫌,你们在单位是尽量少接触甚至不接触的,你们一直伪装得很成功。这次你关上了房门,迫不及待让他试衣。他瞪大了眼说:“不会吧,在这里脱衣服?晚上回家再穿也不迟啊。”脱衣服几个字突然让你浑身热血涌上了头,你催着他快换上新衣。就在他微红着脸脱下旧衣,正要穿上新衣时,你已一把将他揽入了怀里。你们都从对方迷离的眼、微启的唇和沉重的呼吸中,读出了彼此心中汹涌的渴望。办公室冰冷的环境,将你们的情欲刺激得浑然忘我。

身后的门是如何被打开的,你们毫无知觉。直到前来取传真的女孩子在门口的那声尖叫如利刺扎破耳膜时,你们才骇然转身回头,你们甚至忘了要分开,忘了要抓起衣服盖住自己。你唯一的知觉,是怀中的那具滚烫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凉下去,凉下去,你知道一起凉下去的还有他的心。此刻,他的感受想必与你并无二致。

你在总编办公室里挨了一下午的臭骂。他则浑身颤抖,脸色惨白,眼里满是惊惶,他就这样颤抖着瑟缩着从你身前闪过,逃离了人们刻毒的目光和咒骂。当时你并未意识到,这受伤小兽般的神情,将是他留给你的最后印象了。

你返回小窝时天已黑尽,窝里不见他的身影。你找遍了所有角落,只翻出了一堆凌乱的衣服,还有你为他买的生日蛋糕、红酒和玫瑰,等到你确信他已经不告而别时,这些扎眼扎手又扎心的东西被你扔了一地,你跌坐在地上,孩子般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你赶到单位,在众人的冷眼中,你呆若木鸡地坐在他的位置上等候。你已经管不了别人的刻毒眼光和指指戳戳,你只想等到他来。然而你终究没能等到他来。

总编对你又是一通咒骂,叫你立即滚蛋。这次你动了怒,你嚷道:“只要他一来,我马上就滚,用不着你赶,这个冷酷的鬼地方,老子早就不想呆了。”

总编冷笑道:“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他不会再来上班了,我们这里即使冷酷,可还算得上干净,这里绝不收留禽兽。”

这下你知道他真的不会再来了,你和他都象垃圾一样,已经被他们扫地出门了。

你将总编的门“砰”地摔上前,扔给了他一句话——“以后在你的子子孙孙里,会出很多跟我们一样的禽兽。”在你的记忆里,那是你今生唯一一次如此刻毒地诅咒别人。


你没有他家的准确地址,你在路上颠簸周折了十多天,才终于找到了他那个位于穷山沟里的家。然而你又一次扑空了,他的老父母告诉你,他已带着未婚妻,前往深圳打工去了。

“你竟如此绝情?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了?”——你感觉即便是前一任男朋友离去的那一天,你的心也从未象此刻这般寒冷过。

他给你留了封信,一封很短的信。他告诉你,这次的事让他很害怕,心也彻底冷了。他说,他至今还是爱着你的,但是感情再好,你们也无法躲在人群里苟且偷生一辈子啊。他还说,丢了工作,感觉很对不起辛辛苦苦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父老母,所以他要去深圳打工,多赚点钱,让老人活得不那么累。老人最大的盼望不是让他多赚钱,而是早点抱上孙子,所以他答应了他们,出去打一年工,就回家结婚。他让你千万别再找他了,你们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未来路漫漫,各自保平安吧。

那些熟悉的字迹,如同一只只虫子,从你的眼里爬进你的心里,一口一口撕咬着你的心。最后你将那张轻薄的纸撕成了碎片,傍晚的落山风一过,细碎的小纸片化作了蝴蝶、化作了雪花,一眨眼便在暗淡的天光中消失得了无踪迹。你明白,此生最宝贵的东西,已经彻底离你远去了。

从他家返回附近小镇的路上,你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跤。山风呼啸,夜枭哀鸣,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你仿佛看到了两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看到了在洪水暴涨的溪潭边绝望哭泣的水云,这一刻,你觉得你真正触摸到了水云的湿漉漉冷冰冰的灵魂。


从他家出来后,你没有再回家,而是去了东部沿海某座城市。你通过几位大学同学的关系,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你踩出了自己新的生活道路。如今你事业已有小成,但心却一直如风中柳絮水里浮萍,空空落落始终无所归依。

朋友们劝你再找个老婆,说有了家你就能找到安定的感觉。你一推再推,稀里糊涂一路敷衍了下来。日子久了,人们彻底放弃了为你牵红线搭鹊桥的念头。他们感叹说,看来那次失败的婚姻对你打击真的太大啦。你每每对朋友报以不明含义的微笑。

孤独的滋味毕竟不好受。这几年你通过网络,也交过几个朋友,并上过几张陌生的床。但那种被人称作“419” 的游戏,从未让你感到过快乐,而是让你感觉自己本已枯萎的的心,变得更加破败凋零。网络充斥了太多的游戏与陷阱,没过多久,你就彻底放弃了那些或以感情或以快乐为名义的游戏。

在说不清是实在还是虚无的网络时空中,你只走出了一小段路,便又返回了自己幽暗的角落。在那里你象一只失去活力的老狗,独自舔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甚至连舔都懒得去舔,而是将它交给时间去处置,愈合或是腐败,你不甚操心。

时日久了,你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任何一个独身者都会做的耕作自己身体这件事,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勤快一点疏懒一点,似乎并无差别。某一天,当你依靠图片、小电影和臆想稍稍激起点兴奋的波澜,却始终无法攀上波涛顶峰时,你最终只得放弃了。那一刻,你干涸多年的眼睛流出了泪水。这应该是今生的最后一次眼泪了吧?你这样想。


这次故地重游,呆在这座异乡的小城里,你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单位交代的事情早已办妥,你整日整夜呆在宾馆房间里,极少外出。懒懒地躺在床上,各种念头与想法在脑子里飘飘忽忽浮出来又沉下去。多年来,你很少想过这么多问题了,你知道,想得太多,那些漫长枯寂的日子将更难熬得过去。但这一次,你却放任了自己,任思绪流水一般尽情奔泻。

你常常想,人的一生也许就象流水,平静还是激越,清澈还是浑浊,全由水下的岩石和土地来左右,流水本身实在无法把握些什么。那些奔腾咆哮的急流,是否会更快一些走到终点?而那些沉静低回的流水,又是否可以将时光拉扯得更绵长呢?但若这些时光只是一味地波澜不兴,它的长度又有何趣味有何意义呢?

想着这些问题,有时你觉得心若秋日晴空,高远澄澈空茫。有时你又感觉身陷泥沼,混沌潮湿阴冷。想这些问题时,你时常拿自己的父母亲人朋友同事乃至前妻的生活来做比较,结果你发现每一道生命的河流都是千姿百态,绝无完全一致的两道水流。到底哪一种姿态更加动人更有价值?你无法找到答案,你想世上也可能没有任何人能给出个答案。

更多的时候,你用作对比的是你自己、你的他、还有水云和小龙。你觉得水云与你、小龙与他大致更接近些。在你与水云的生命里,最激越的一次奔腾似已耗尽了你们毕生的能量。不同的是水云随后便坚决地潜入了地下,化作了永不见天日的暗流;而你则归于沉静,虽仍在流动,实则已近乎死寂。


在小城里呆到第五日,你终于决定要去看看官渡,看看小龙。你对自己说:只是去看看,看看他日子过得好不好。

有人建议你坐客车去,说那里已经通了公路了。你却坚决地拒绝了,你依旧选择了步行。出发前,你给自己换了一件洁白的新衬衣。

抵达官渡时依旧是黄昏时分。你发现十年的风霜,并未让老榕树有丝毫改变,但树下的小石阶却已荒草丛生,一望便知久已没人走过。你费力地拨开草丛走到水边,极目四望,未能找到渡船的影子。溪潭对岸,小龙家的房子显得低矮了一些。而附近村子里,却已稀稀落落冒出了几栋小洋楼,在夕照余晖下煞是耀眼。一些人家的屋顶已冒出了袅袅炊烟,小龙家却冷清得似乎无人居住。

“林老伯……小龙……小龙……”你连叫好几声,对岸仍不见有人出来应答。正在犯愁如何过渡,不远处有人招呼你:“这位哥子,你别喊啦,他家这会没人。”你问那要如何才能渡到对岸去,他呵呵笑道:“老哥有年头没来新桥了吧?”

“新桥?这里不是叫官渡么?”

“哦,你说的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前几年这里修了公路,还架了桥,官渡早就废啦。喏,你顺着河边那条小路朝上头走,转过那个山嘴,一袋烟工夫就到新桥了。”

爬上小山嘴,你果然看到了蜿蜒的公路,看到了卧在绿波上的石拱桥。你回头望去,西天云蒸霞蔚,古渡口一带的水面上正燃烧着摄人心魄的金色火焰。


快到小龙家时,你向近处村子里的人打听小龙家里是否有人,他们都没认出你曾在十年前来过。但他们告诉你,林老伯老两口早在六年前就过世了。

林老伯过世是在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那天盘龙溪里水涨得吓人,山后一个女人却恰好在这时生孩子卡住了,要赶紧从这里过渡去县城大医院。林老伯就去送他们,结果船到河中间却翻了。

“唉,真叫惨哪!船上四个人,还不算那女人肚皮里的娃儿,没一个跑脱的。可怜林老伯,连块骨头到没找到……”说这话的是个女人。旁边一男人打断她:“依我说这不叫惨,说不定是龙王爷看林老伯劳碌了一辈子,人又是这么的好,所以干脆请他到水晶宫里享福去了。要不咋会全村人连找了三天,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呢?”

他们还告诉你,林老伯走后,林大妈便一病不起,没能熬过那一年冬天。

你问那小龙呢?他们说,嗨,小龙这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只因为刚结婚那会儿送一个外地人过渡时,船在溪潭里碰到了一会“母猪龙”,就吓得再也不敢撑渡船了。他们说,“年轻人身板好力气大,那回要是小龙去撑渡船,他爹保准就不会出事了。”

你知道只有你了解小龙内心的隐秘与痛苦,但你没有为他辩解,你只是谢过众人,往小龙家赶去。


隔着大老远,你发现一个小伙子向你飞奔了过来,他的脚步如麋鹿一样轻盈而有力——不错,来的正是小龙。就快到身前时,小龙突然停下了步子,你清晰地看到夕照般明亮的光彩正在他脸上一点点褪去,直至沉寂为灰白的一片。

你笑道:“小龙,不认识我了?我是你月辉大哥啊,以前来你家住过的。”

“月辉?你真的是月辉哥?”小龙眼里闪过一抹亮色,但随即又暗淡下来,“不怕你见笑,你这身白衣裳,让我还以为是小云回来了呢……哦,月辉哥,回家再摆吧。”

门前溪潭里金色火焰依旧在欢快跳动,一如十年前那个夏日黄昏。对岸老榕树依旧孑然独立,并以一双冷眼默默体察着溪水的流动,村庄的变迁,人们的离合悲欢。只是在它身下,再也不会出现白衣少年水云欢快的身影了。在那个狂风肆虐暴雨倾盆的夏夜,目睹水云痛哭流涕,老榕树可曾稍稍动容,发出一声叹息?

与废弃的官渡一样,小龙的家如今也变得破败冷清而又荒凉。密密麻麻的杂草直逼到阶前,门口的院坝被彻底吞没了,连同被吞没的还有那些乡邻围坐高谈阔论,鸡鸣犬吠不绝于耳的热闹时光。

在一波接一波的打击之后,顶着人们的非难和内心深处沉重如山的痛苦,小龙如何能熬到今天啊?当他孤独冷清的目光穿过门前荒草越过平静的溪潭抵达对岸时,眼前是否时常出现弟弟水云的白色身影呢?


吃夜饭时,小龙与你喝着酒,小龙告诉你,父母走后,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水云家。水云的母亲一个人,很多农活干不动,得有人照料。你问小龙媳妇去哪儿了。他说结婚不到半年,媳妇就回娘家了,再也没回来。

“怎么会这样?”你不由喃喃道。

“小云走了,我悔得恨不得死了,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月辉哥,要不是记住了你说的话,我……恐怕真的早已去死了。”小龙眼里滚出了热泪,“小云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和媳妇一起睡过……她要回娘家,我一点也没挽留。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她。月辉哥,你说我到底做错了啥?为啥会害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呜呜呜……”

你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拍着小龙的肩膀,说:“小龙,这些都不能怪你,你就当那是他们的命吧。来,男子汉别哭哭啼啼的,哥陪你喝酒。”

这天晚上,你们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你从未见过小龙喝这么多酒,流过这么多泪,他一再哽咽着问你:“月辉哥,假如当初我不结婚,小云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你无言以对,只是紧紧搂着他的肩膀,仿佛想要把你自己所有的力量与勇气迫进他颤抖的身体,与他一起抵御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痛苦。

也许酒真的会乱性,夜里小龙要安排你到他父母的房间睡觉时,你坚决地拒绝了,你盯着他通红的眼睛说:“小龙,我今晚要和你一起睡。”这一夜,你的心如破笼而出的猛兽,冷却多年的热血突然汹涌澎湃不可遏止,小龙亦是如此。你们拼命撕咬,你们不知道自己想撕碎的是对方、是自己、是黑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直到晨光过户,你们才搂抱着沉沉睡去。


次日你与小龙去了水云家。水云的母亲头上已满是白发,曾经光彩照人令多少人倾慕的容颜,密密麻麻刻上了时光的脚印。看得出来,你的到来给老人家带来了一丝喜悦。

在老人杀鸡宰鸭忙着准备夜饭时,小龙带你去天堂岩看了水云。

水云没有与松树林里其他人躺在一起,他静静沉睡在松林之外,靠近那个孤独岩嘴的地方。

“小云告诉我,他常常坐在这里,一坐就是半天,远远地看着我在官渡撑船,可那么多年,我却一直没发现他。”小龙的话象是对你说的,又象是自言自语。

比起附近所有坟墓,水云的墓是最整洁的。你猜小龙一定时常来这里。站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你的眼前出现了滴血的残阳,出现了一张惨白瘦小的脸,还有那双燃烧着狂热激情又结着孤独寒冰的眼睛。

跪在水云坟前,你在心中默念道:小云,月辉哥来看你了。哥想把小龙带走,你别怪哥。小龙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他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啊。你是最心疼你小龙哥的,那就让他跟哥走吧。以后我和你小龙哥会常回来看你,一定会的。”

往回走时,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词句。

是的,与水云生死相别,刚好正是十年。


夜饭很丰盛,你和小龙先后给老人敬了酒。你对老人说,你想把小龙带走。老人家高兴地说:“那好啊,你不说,我也正想求你把小龙带出去呢。我一直劝他别守着我这老婆子了,他还年轻,该图个奔头。这些年村里年轻一辈,个个都跑出去了。就剩他窝在家里,太委屈这孩子了。”

小龙摇头道:“娘,您别说了,小龙不会走的,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您,陪着小云的。”

老人抹了抹眼睛,道:“你这孩子,就别跟娘犟了。小云有娘照顾着,你还有啥不放心的?答应娘,明天就跟月辉走吧。”回头又冲月辉道:“月辉,小龙从没出过远门,出去了还得要你多费心照料他。”

你使劲点头说:“这您放心,我一定会的……”

小龙打断你的话,嚷道:“我绝不走!我要走了,小云在地下也会怪我的。”

“你要留下来,小云才会怪你,也会怪娘的。小龙你好好想想,小云他会愿意看你一辈子就这么过么?”老人又劝道:“娘还没老到动不了,还能照顾自个。你这些年苦死苦活地干,家里囤下的粮食,尽够娘吃一辈子了。你就放心走吧。”

好说歹说,小龙却只是摇头不允。


这天夜里,你与小龙睡在水云的床上。你们静静地躺着,没有碰对方。在你们身上,盖着一条陈旧的薄毯子,毯上依稀可辨有一条龙在云朵里翻腾。

床边的小方桌上,还整齐地摆着水云的书,小镜框里照片已经黄得有些班驳了,一如那些逝去的岁月和陈年旧事。也有一些东西未曾班驳,此刻,儿时的水云就还站在那儿,羞涩地冲着你们微笑,水云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眼里依旧没有一点忧伤。在它旁边,还摆着个新一点的镜框,里边是水云坐在天堂岩边的孤独背影,照片是你给拍的。


你和老人的劝告始终未能奏效,你在水云坟前的祷告也未能显灵。到你走的那天,小龙依旧不肯陪你离开。你拉着小龙的手说:“小龙,我不再多劝你了。走错一步路,让你悔了十年,这一次你要如何走,决定全在你自己心里。哥会在官渡,不,是新桥桥头等你三天。”

下山途中,你始终没有回头。但你知道,小龙和老人还有静卧在山冈上的水云都在注视着你的背影。


第一天,小龙没有来,陪着你的,只有桥上过往的车辆、行人和桥下默默的流水。

第二天,小龙依旧没有来,桥上车辆、行人依旧来往,桥下流

水依旧无声。

第三天,天空中飘起了雨,你未撑伞,淋着雨坐在桥头,遥遥注视着远处山坡上那条通往水云家的小路。你看见一个人影正往山下走来。雨水模糊了你的双眼,你看不清来人到底是不是小龙……

(全文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1:49:12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回贴

回贴人: nightsing 时间: 2006-04-04 19:36:17
淳朴的石头,经过雕琢,必成美玉。
开始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情感中,料想结局
应该是悲伤的。
期待

回贴人: aifeng48 时间: 2004-04-03 00:10:49
很喜歡靜靜行走的文章,寫的平實但又觸動人心,希望能多看到他的文。謝謝!

回贴人: elisa711 时间: 2004-07-19 22:20:00
不错看啊大人…

回贴人: spoondrift 时间: 2004-08-21 20:07:02
那么痴情!

回贴人: 潤 时间: 2005-01-21 16:51:02
靜大人寫的好文.我看了就哭...唉...

回贴人: slide 时间: 2005-07-19 13:53:03
雨后的城市 寂寞又狼狈
路边的座位 它空着在等谁
我拉住时间 它却不理会 有没有别人和我一样很想被安慰
风停了又吹我忽然想起谁 天亮了又黑我过了好几岁
心暖了又灰 世界有时候孤单的很需要另一个同类
爱收了又给我们都不太完美 梦做了又碎我们有几次机会去追
不晓得为什么爱又稀少又昂贵
云在半空中被微风剪碎
回忆也许美 可是正在飞走对不对
----《同类》孙燕姿

回贴人: slide 时间: 2005-07-19 13:55:39
一边听这首歌一边看文,到最后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真的很好,真的。

回贴人: 流岚 时间: 2005-07-27 19:51:18
沉睡了千年的身体,从腐枝枯叶里苏醒,是夜莺凄凉的叹息---
看不见未来和过去,分不清生死的差异,不带走喜悦或遗憾,离开这里---
破晓和月牙在交替,我穿越过几个世纪,只为你---
生--是为了证明爱存在的痕迹;死--是为了歌颂破灭前的壮丽,孤独等待黎明。。。
桃花瓣在飘零,我是否已经注定,这流离的宿命,残破的羽翼
渡口也许只是你记忆中的一个已被忘记的地方,却承载了有些人的过往甚至一生。
爱情也许只是你年少时无知的一个过错,却让有些人付出了自己最后的一份力。
江南的水乡,柔柔的轻波,恰似轻柔,却诉说着浓浓的感情,越过洪流,穿越时间,从远方来,又要到远方。心底一片潮湿的地方被触动,伤口汩汩流血,却要带着微笑,因为伤痛,也只能为你而痛,我已别无选择。该不该动情,该不该勇敢,该不该忘记,所有的疑问,都已被那一叶扁舟,带到了你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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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贴人: nightsing 时间: 2006-05-13 11:38:23
看过这篇文章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每次来到这里都忍不住再来看看。
而且每次心里都是觉得那样的苦闷难言。。。。
人这一生是不是都要经历这样那样的苦痛方能抛却红尘?
再转世不还是重复这样重复的人生吗?
有人说爱过就不后悔,可是难保没有深深的遗憾与怀念,
这样对爱过的人是不是更痛苦?
如果以后都不能在一起,或者其中一人先走一步。
那剩下的那一个要怎么样坚强才能独活?
以后的生活中再没有他。
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笑脸,也永远触不到他温暖的手。
这样想想就恨不得随他而去吧?
可是肩上压着怎样的重担?父母的希望怎能弃之不顾?
于是就在每日的苦痛中消磨往后的时光。
换个角度想,这样也不错吧?
有人记着,也算证明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那么就不要忘了他,用和他的回忆来陪伴自己一起活下去吧。。。。

回贴人: ittxgt 时间: 2006-05-14 21:23:50
我对静大的<兄弟>实在是印象太深刻了,看到是大大的文,我不大敢看,但又实在忍不住。虽然看得不大认真,但还是用了好几张纸巾。

回贴人: wlp1212 时间: 2006-10-23 10:15:30
静大人写的都是悲文,看得我泪雨纷飞。这个社会还是少了理解,宽容。于是就多了悲剧。
“这是人和人的爱恋,与性别无关。”这句话真是经典。我不是同性恋者,但我怀着一份诚挚的心为这一特殊群体祝福!理解万岁!!!!


回贴人: nightsing 时间: 2006-04-04 19:37:57
淳朴的石头,经过雕琢,必成美玉。
开始就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情感中,料想结局
应该是悲伤的。
期待

回贴人: ami 时间: 2005-11-08 15:43:15
才别兄弟,就来官渡,字字含情,句句带意,感同身爱,可是亲历?


--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支持原创,反对盗贴!

回贴人: nightsing 时间: 2006-04-04 20:15:44
沉静的表相下隐藏着怎样的深情呢?
暴风雨终究会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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