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水云与月辉爬上天堂岩顶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经滑到西边的山顶了。水云没有直接带月辉回家,而是拉着他去了天堂岩最高处的那片松林。月辉咋舌道:“老天,咋这么多坟包?”
水云说:“现在晓得这地方为啥叫天堂岩了吧?怕吗?”
“想吓我啊?我可是个无神论者。”
水云笑道:“呵呵,那就好。要是小龙在,他就会怕。”
此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月辉忙着架相机拍照,又问坐在岩嘴上的水云:“我看小龙胆子大得很嘛,他怎么会怕几个坟包?”
水云扭头笑道:“他胆子是不小,可他怕鬼。假如他在这里,你喊一声‘吴月华’,他保准吓得屁滚尿流。”
“吴月华是谁?这么恐怖?”
“是个女知青,听说从这里跳岩了,就从我现在坐的这个岩嘴上跳下去的。”水云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月辉不怕鬼,却给这语气弄得有点头皮发麻了。他实在搞不清,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坐在岩嘴上,水云有种奇怪的错觉,自己似乎变成了那个女知青吴月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刮风下雨,每当夜幕低垂时,自己都会来到这岩石上向远方眺望。在遥远的天地尽头,心爱的人正一步步走远。在他消失的一刻,残阳在天边淌着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山下蜿蜒的河溪被这血染出了成片成片凄艳的红。
月辉拍了一串夕阳落山的照片,转过头发现,独坐岩嘴的水云以他的逆光剪影,勾画出了一个极富张力的生命符号,这符号传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怦然心动的意象。月辉顾不上思考,赶紧调好相机,赶在头脑里瞬间的感觉还未消失前,将这幅画面留在了胶片上。
月辉拍完照才发现,水云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不由惊问:“小云,你咋了?”连叫了几声,水云才回头一笑,说:“没啥,我好象看见吴月华了。”水云的笑容很苍白,声音飘渺得仿佛从遥远的梦中飘来。
水云告诉月辉,吴月华和她的男人是同学,两人从一个很远的城市来到这里插队。两人上高中时,就偷偷谈起了恋爱。中学毕业后,男朋友不得不下乡插队。吴月华上头有两个哥哥,本来轮不着她自己下乡的。但在爱情的蛊惑下,她不顾家人坚决反对,偷偷溜出家门,随心上人一头扎进了这遥远异乡的穷山沟里。
在郑家坪生活一年后,两人在所有知青中率先结婚成了家。几年后,吴月华的男人第一个考上大学回到了城市。当初毅然跟随他扑到农村的吴月华陡然发现,再想跟他回去,竟然已经无路可退了。一年、两年,吴月华朝家里跑了无数次,想尽了一切办法,依旧回不了城。
最后一次回城,男人扔给她一句话,“到明年还回不去的话,就只好分道扬镳”了。
说这话时,男人其实已经另有了新欢。吴月华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心里自然又伤心又着急。可是伤心着急能顶什么事呢?娘家只是普通工人家庭,亲戚中也无权贵。父母愁白了头,又上哪里去找一架“青云梯”,让女儿爬回城市呢?
哥哥对她当年的任性颇有怨气,只是憋在了心里,嘴上没说什么。而刻薄的嫂子因为对这个穷家小户颇为不满,什么难听的话都敢当面扔给她——“你跟他朝穷山沟里跑也跑了,让他睡也睡了,还有脸来找娘家人?他敢不要你,你就跑到他门前死给他看嘛!”这种恶毒的话,每每让吴月华苦水、泪水吞了一肚子。
最后一次回到郑家坪时,人们看到吴月华茫然的眼神、无力的脚步,就知道这女子还是没找到回城的门路。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妈还安慰她别着急,说老天有眼,那么多人都回去了,早迟也会轮到你的。
就在当天晚上,吴月华却从天堂岩顶上飞了下去。所有的快乐和痛苦,希望与绝望,都随这一飞彻底结束了。
起初人们疑惑这女子为何要如此费事千里迢迢专程跑回这山沟里来寻死,待几天后,那几个强奸她的畜生戴上手铐被带走时,人们才恍然大悟。那几个畜生是官渡村人,吴月华受辱的地方就在天堂岩下,离三叉路口不远的小树林里。
这样一个故事,让水云与月辉一时都沉默了。两人都在心中祈祷,希望那苦命女子的魂灵早日安息。
动身回家时,一轮圆月正从松树林间冉冉升起。这宁静、凄凉的美景,让月辉禁不住念出了“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的句子。水云便问他:“这是诗词吧,谁写的?真好。”
月辉边走边告诉水云,这首词名叫《江城子》,是苏东坡追怀亡妻写下的。又是一个悲伤的典故,月辉讲完它,故意哈哈笑道:“苏轼同学的手笔,能不好么?”笑声惊动了林子里的梦,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扇动着黑色羽翼,“扑啦啦”从两人头顶飞过去了。
水云没有笑,只央求月辉将全词教给他,月辉便逐字逐句给他讲了一遍。水云默念了片刻,对月辉说,我念一遍,你看看记错了没有。说着朗声念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冈。”
月辉吃惊道:“小云,你实在厉害。当年我背了好多遍,才把它记住。你却过耳不忘,厉害,厉害!”先前一再听人把水云说成是“神童”,月辉很不以为然,心想乡下人就是少见多怪,普普通通一小孩,不过考上个小县城里的破高中,就给他们吹上天了。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不敢再存轻视之心了。
水云平静地笑笑,说:“月辉哥,你过奖了,我不过就是记性好点。”从他神色自若的样子,月辉想类似的恭维,这孩子平日一定听了不少。
水云又说:“我觉得,苏轼的妻子,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她早早病死,还能说幸福?”月辉问道。
“至少她死了十年,还有个男人念着她。比起吴月华,她不幸福多了?”
月辉点点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假如我死了十年,还有个爱我的人念着我,那我死也值得了。”水云又悠然叹息着说。
月辉有些吃惊,骂道:“你这家伙,才活了几天,怎么敢死啊活啊的胡说八道?”
水云吐了吐舌头,笑道:“呵呵,你教训得是,以后我不乱说了。”
快到家时,水云特别嘱咐月辉,不要对他母亲讲去了天堂岩,也别提吴月华。月辉点头答应了,知道他是怕惹母亲伤心。月辉暗想,先前只以为这孩子任性惯了,脾气坏得很,却不料也有懂事的时候呢。
依旧是“老虎”欢叫着扑上来,接着母亲闻声出门相迎。
“老虎”见到月辉,没有乱叫,反而一副畏缩不前的样子。月辉便说:“呵呵,这就是‘老虎’吧?”水云奇道:“你也晓得它?”月辉想起小龙拿它开自己玩笑,自己忍不住呵呵笑了。水云与母亲听他说了缘由,也呵呵笑了,说这小龙,长多大都是一副娃儿脾气,淘气得很。
有新客人上门,母亲没抱怨水云又回来这么晚,转身忙着给两人收拾夜饭去了。又吩咐水云带月辉到门口院坝上乘凉摆龙门阵去。水云说要帮娘烧火做饭,不出去了。母亲说屋里热得紧,把客人闷坏了咋办。月辉便说大妈别客气了,我虽不是乡下人,可也是常年累月到处跑的,不会那么娇贵。母亲便说那你还没娶媳妇吧,你们城里人结婚都很迟的。月辉说结婚快一年了呢。母亲便惊怪道,还不到一年啊,你也舍得把媳妇扔家里?我和小云他爹刚结婚那会儿,到哪儿都要一起的。你们城里人真是不一样。水云便嚷道,娘,又提他干啥?
母亲到屋后打水去了,月辉望着坐在灶膛前满头大汗烧火的水云,不由笑了起来。水云奇道:“怪了,你笑啥,莫非我脸上长出花来了?”
“你脸上倒没长花,我是想起小龙说,小云是个懒骨头,在家扫帚倒了也不扶一把的。看起来你也没懒到那种地步嘛,还会帮你娘烧烧火的。”
水云骂道:“这龟儿子就会乱嚼舌头,看我回头不收拾他。”
母亲刚好进门听见了,说:“你要收拾他,看我不先收拾你。你小龙哥又没说错,你就是懒骨头嘛。”
水云却也不恼,一本正经道:“有他帮忙干活,我当然可以懒点了。现在这家伙不在,月辉哥又是头回来,我总不能赖他头上。唉,只好勤快点了,呵呵……”话没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
母亲与月辉也给他逗得止不住呵呵笑了。
回想水云在母亲以及干爹、干娘面前乖巧的样子,月辉暗自想,是否只有在小龙面前,这孩子才如此任性乖张呢?
水云家地方很小,夜里,月辉只得与水云挤一张床。水云房间里没多少陈设,除了一张木板床,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衣柜,一个木箱子,一张小方桌,两条小板凳。衣柜和箱子都与小龙房间里摆的一样,月辉估计那是水云干爹给买的。小方桌上整齐地码着一堆书,有些书是水云的课本,但更多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传》一类古典小说。在这些书的前面,摆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是一张水云儿时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边角处已微微泛黄。照片上的水云站在家门前,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眼睛很明亮,透着纯净的快乐。
睡梦中,月辉觉得身上沉重如山,挣扎几下醒过来,一看是水云这小子紧紧搂着自己,头搭在了自己胸口上。月辉轻手轻脚想移开他,水云却搂得更紧了,水云在梦中呢喃:“小龙哥,你别跟她结婚,别离开小云……”月辉一时听得呆了。
月光透过亮瓦,水一般泻下来,将水云清瘦的脸冲刷得很苍白。月辉看见,一颗亮晶晶的水滴,正在水云的睫毛上闪着光。
色
(待续)
7
吃过早饭,水云告诉母亲 ,自己要带月辉去苦竹沟玩。母亲答应了,只是要他小心,别到悬崖顶上去乱爬,玩好了早点回来。
水云答应着,背起书包,拉着月辉出了门。月辉奇道:“出去玩你背书包干啥?”水云嘘道:“别吵,当心我娘听见。到时候你就晓得干啥了。”
到苦竹沟有五里路左右,水云一路上与月辉说说笑笑,显得很愉快。看见蜻蜓、蝴蝶,他会去扑上一阵;看见野兔,便唆“老虎”去追。待“老虎”口中空空垂头丧气从林子里钻出来,又大声嘲笑这家伙只配做个饭桶,连只兔子也逮不着。
日头渐高,逼人的暑气又涌了上来。水云钻进树林子,摘了些树枝和藤条,编成两顶帽子,一顶自己戴了,另一顶递给月辉,说戴上它可以遮太阳。月辉戴上它,感觉果然凉爽了不少。水云笑话他:“戴上这长满白花的帽子,月辉哥,你比郑家坪所有妹子都俊得多呢,哈哈……”
水云欢快的笑声,让月辉心生疑惑:难道夜里所听到的痛苦呼唤,还有那睡梦中流出的泪水,竟全是幻觉?难道在做梦的是自己?
苦竹沟名副其实,在两侧陡峭的山崖簇拥下,整条山沟长满了密不透风的苦竹。两人沿山沟走了不远,隔苦竹,闻水声,月辉知道,传说中的瀑布就要到了。
瀑布极其壮观,一道汹涌的白龙从二十多米高的绝壁上飞流直下,扑进碧绿的深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水沫四散纷飞,如烟如雾,阳光亲昵着水烟,幻化出一个个七彩的梦,令人目眩神迷。
月辉赞叹着眼前美景,又冲水云笑道: “来,给哥念一段‘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如何?”这次水云羞红了脸,抗议道:“月辉哥,别拿我寻开心啊。”
月辉又问水云这瀑布叫啥名字,水云说没有名字,不过我给它起了一个,你能猜到吗?
月辉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猜得到。快说说,让哥看看你这‘神童’起的名字到底如何。”
水云撅嘴道:“又来逗我,不跟你说了。”说着一溜烟钻进了竹林子,过了一会儿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左手拖了两根竹子,右手提着条细竹枝,沉甸甸串着一堆银光闪闪的柳条鱼。月辉不由好奇地问道:“咿,这鱼从哪儿搞来的?”
“哦,这些倒霉的家伙被瀑布震得昏头昏脑的,你顺着小溪走几步,运气好的话,能捡到不少呢。”水云说着话,又钻进了林子,再出来时,手里抱着堆枯草和干竹枝。
“你想在这里烤鱼啊?” 月辉问道。
“不光是烤鱼,我还要做饭呢。月辉哥,在家我可从不做饭的,今天专门做给你吃,够给你面子吧?” 水云一边冲月辉笑着说话,一边用柴刀将竹子砍成整齐的小筒,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大米、蜡肉、香肠,在溪水里冲洗干净了,罐进竹筒,封住口。
月辉打趣道:“嗯,除了我老婆,还没人对我这么好呢。哈哈……”
水云捡起块石头朝他扔过去,呸道:“你想老婆想疯啦?”
饭很快烧好了。水云用柴刀将竹筒剖开,竹香、饭香、蜡肉香扑鼻而来,别说是月辉,连“老虎”都哼哼着直摇尾巴,围着小主人转个不停。水云一脚将它踢开,骂道:“滚一边去,人还没吃呢,你倒急得不行了。”“老虎”气呼呼地趴在地上,举着双可怜巴巴的狗眼,一会儿望望水云,一会儿又望望月辉,不时呜呜两声。水云扔了条烤鱼给它,“老虎”叼着鱼,欢快地摇着尾巴啃了起来。
吃着香喷喷的竹筒饭和烤柳条鱼,月辉竖起大拇指夸道:“小云,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这竹筒饭做得比酒店里的大厨师还要好,鱼烤得也不错,又香又脆。”
水云得意地笑道:“小龙也喜欢我做的竹筒饭呢。说起来我也就会做这两样,小时候我总跟小龙从家里偷东西出来烧着吃。叫你这么一说,我偷东西还偷出门手艺了?呵呵。”
月辉问他:“你刚才说给瀑布起了名字,告诉我吧,叫啥?”
水云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啊。”
月辉笑骂道:“咋比女人还婆婆妈妈?哥保证不笑你,你说吧。”
水云扭捏道:“我给它起名叫‘云龙瀑’。”
月辉说好,好得很啊,仔细看了看水云羞涩的脸,似乎眼含深意。
天很热,饭又很烫。两人都吃得一头大汗,擦汗时,柴草的黑灰便涂出了两张大花脸,两人你指着我,我指着你,笑得直起不起身。
饭一吃完,水云便嚷嚷热死人了,跑到水边,脱光衣服跳进了碧绿的溪潭,回头招呼月辉:“快下来凫水,凉快得很,安逸得要命。”月辉发现,水云一入水就成了一尾柳条鱼,嬉戏在碧绿中,丝毫不比泥鳅一般的小龙逊色。
那一潭琥珀般澄澈的绿,实在难以抗拒,月辉走到水边,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犯难道:“我没带泳裤呢。”水云笑道:“你们城里人真是麻烦,凫水还穿啥裤子嘛?莫非你还怕我看你?”月辉给他说得不好意思,笑道:“你有啥好怕的?我是怕有女人来啊。”水云手掌一拍,将一大片水花拍向月辉,笑道:“放一万个心,你裤子一脱,有女人也吓跑了。”说完哈哈大笑着朝瀑布底下游了过去。
水很凉,激得月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水云游到瀑布底下,回头大声叫喊让月辉过去,月辉摇摇头,招手让水云回来。水云独自与瀑布玩耍了一会儿,见月辉不来,便无趣地游了回来,抱怨道:“月辉哥,那边才好玩呢,你为啥不来啊?”月辉说水太冷,腿抽筋可就麻烦了。水云嘿嘿笑道:“老天,小龙说得真没错,你果然比‘老虎’还胆小。”月辉伸手想抓他,水云一闪躲过,埋头一扎,潜入了水中,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月辉游技平平,只得眼睁睁望着水面那一圈圈波纹摇头苦笑:这两个家伙,怎么动不动都来这一招?
正在东张西望时,月辉脚下突然一紧,整个人已给水云拖入了水中。月辉使劲挣扎了几下,未能挣脱,索性憋住气,任身子一路下沉。水越来越冷,耳膜被压得隐隐作疼,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脚才终于触到了实地。睁开眼一看,眼前是亮闪闪绿悠悠晃荡荡的水,水云微微变形的脸就在眼前,正冲自己挤眉弄眼,嘴里不时吐出串串白色气泡。月辉伸出手,做出要卡他脖子的动作,水云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乱摇,示意月辉饶了他,又朝侧面指了指,让月辉往那边看。月辉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去,只见一个雪白的龙头深深扎入水中,左右摇摆舞动,甩出无数大大小小滚圆的珍珠,在水中四散穿梭滚动,瞬间又与四周的水融为了一体。月辉从未料到,水中观瀑竟有如此奇景,不由看得出了神,直到憋不住气了,他才朝头上指指,水云点点头,两人手拉着手,踩着水浮了上去。
水云正准备上岸,月辉突然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拧到身后。水云叫道:“哎哟,你干嘛啊?”
月辉呵呵笑道:“水深的地方你可以欺负我,现在轮到我报仇了。臭小子,看你还敢不敢害我?”
“我是想带你看瀑布啊,月辉哥,快放手啊,痛死我了。”
“你还成了好心了?带我看瀑布你不会先讲一声啊?害我呛了一大口水。”月辉手上加了点劲。
“哎哟,真的很痛啊,月辉哥,饶了小云吧。我再不敢啦。”
估计这小子真的吃不消了,月辉松了手。水云甩了甩被拧得有些麻木的胳膊,悻悻道:“狗咬吕洞宾!”也不理月辉,径直去穿衣服去了。
“小云,生气啦?不会这么小气吧?”月辉跟在他身后,边追赶边问。水云没有回头,只顾闷头朝前走。月辉拉住他,扳转身一看,水云眼里噙着泪水。月辉慌了,急忙道:“小云,别这样啊,哥跟你开玩笑的,哥向你陪不是了,你快别哭了啊。”水云“呸”了一声,撅嘴道:“谁哭了?我只不过痛得忍不住,你瞧瞧,胳膊都给你掐肿了。”月辉一看,果真那白白的胳膊上现出了几道青色指印。心下歉然,对水云说:“哥下手没轻重,对不起了,小云,别生气了,啊。”水云哼了一声,月辉没话找话,说:“小云,你是不是常和小龙来这里?”说起小龙,水云来了精神,笑道:“是啊。水里看瀑布还是他发现的呢,到现在就我和他晓得这么好玩的,别人要么不晓得,要么不敢下去。我就是怕你胆子小不敢下,才突然拉你下去的。哼,你倒好,恩将仇报。”月辉笑道:“你要真对我说了,这又深又冷的水,我恐怕还真不敢沉下去呢。”
凫水是极熬体力的活,两人出水后都感觉有点腿软。水云在水边找了块平滑的石头,浇上水,拉月辉并排躺下歇息。双脚却伸入水中,不停踢打着水花。月辉正哼哼这样躺着比做神仙都舒服,“哗啦”一团水浇到了他脸上,水云咯咯笑道:“月辉哥,洗脚水好吃不?”月辉拧住他胳膊,骂道:“你这小子,嫌刚才不够疼啊?”水云赶紧嬉皮笑脸讨饶。月辉说还说小龙淘气,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水云说这我可不敢跟他比,他要在这里,你要还能这样躺着就怪了。
月辉心念一动,转头盯着水云的脸,问道:“小云,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水云笑道:“干啥啊,搞得这么正经八百的,有屁就快放。”月辉没跟他说笑,认真道:“你和你小龙哥,到底咋回事?”水云脸上的血色和笑容顿时凝固了,眼里现出小动物受到惊吓的神情,连连道:“没啥啊,月辉哥,你在说啥子?小云听不懂。”月辉冷笑道:“你别装了,你很清楚我在说啥子。知道吗,昨晚睡觉时,你抱着我,嘴里不住地叫‘小龙’,还叫他别结婚,别离开你。”水云的脸变得煞白,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惊惶的双眼渐渐被一层水汽笼罩了。月辉不忍再惊吓他,转过身子,将他搂到怀里,将嘴贴近他耳边说:“小云,你不用怕,哥不会害你的。你知道么……哥跟你是一样的人。从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水云摇着头,惊疑地盯着月辉的眼睛不敢置信。月辉尽力以自己的眼神,抚去他眼里的惊慌。月辉的脸一点一点靠近水云,最终将双唇压在了水云发抖的嘴上。
水云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梦里,四肢百骸软得使不上一点劲。那紧贴在自己嘴上的双唇如此柔软而甜蜜,侵入口中的舌头却又如此有力,浑身的血液被它搅得越来越热,心变作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在脆薄的岩壳下,灼热的岩浆在滚滚翻腾,拼命想要寻找一个最薄弱的出口,来尽情喷射宣泄。水云浑身扭曲颤抖,这种致命的灼热令他既恐惧又沉迷。为了这样一个迷醉的时刻,他整整等待了十八年,然而他等待来点燃自己的不是眼前的月辉,而是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小龙。水云退缩,再退缩,终于“扑通”一声跌入了溪潭。冰冷的水涌上身来,水云眼前腾起了阵阵青烟,耳中响起“嗞嗞”锐响,心中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了。
月辉坐起身,望着呆立水中脸泛潮红的水云,紧张地问道:“小云,生气了?”水云缓缓地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怪你,月辉哥,你知道么,我还从没被人亲过呢……刚才,我觉得好象在做梦,我想醒来,又不愿意醒来。还好,我掉到水里了……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小龙。”说到最后,水云以平静的眼神,默默注视着月辉的眼睛。月辉眼里闪过一丝羞愧,但很快也平静了下来,他伸出手,对水云说:“小云,上来吧,哥不会再碰你了。从今往后,哥会把你当作亲弟弟。你相信哥吗?”水云点点头,握住月辉的手爬上岸,两人穿好衣服,叫上在林子里玩耍的“老虎”,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水云和月辉都没有说话,只有“老虎”与来时一样,上窜下跳自个玩得很疯。
色
(待续)
8
吃过午饭,月辉回到水云的房间,开始低头收拾行李。水云吃惊道:“怎么,你要走了?附近还有几个很好玩的地方,你还没去啊。”
月辉苦笑道:“本来是想多住几天的,可是……现在跟你一起,我感觉很不自在。小云,哥对不住你。”
水云拉住月辉的手,急切道:“你不是说要做我哥哥的么?哥,你要这样走了,我会很难过的。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呢。”
见水云真的很难过的样子,月辉手里的动作停下了,一时沉吟不决。水云摇着他的手,央求道:“月辉哥,你多住几天,行吗?”水云恳切的眼神,令月辉无力拒绝。
这天下午,月辉和水云去了官渡。母亲叫水云去一趟官渡,请干爹或是小龙明天过来,家里的稻子该收割了。月辉正好想去趟官渡乡,给单位和家里打个电话,于是两人结伴出了门。
走在路上,月辉问水云:“你不是说,有事情想问我么?”
水云想了想,问月辉:“哥,你是啥时候晓得自己喜欢男人的?”
“上中学的时候,那时别的男同学忙着追女孩,我却对女孩子提不起兴趣,反而是一看见顺眼的男人,就激动得不行。”
“那……这不会影响你结婚么?”
“当然会,在我所有同学中,我是结婚最晚的一个。你不晓得吧,哥今年都34岁了。”
水云央求道:“那你后来为啥又结婚了呢?哥,能不能把你的事情跟我讲讲,我想知道。”
月辉便告诉水云,长期以来,他一直找各种借口,拖着不结婚。虽然自己也曾交过几个女朋友,但那都是为了敷衍家里人,同时也好堵住别人的嘴。月辉说他对女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谈婚论嫁的事,一提起来就让他感到恐惧,他难以想象,如何去个一个毫无感情并且毫无感觉的人生活一辈子。
月辉说,小云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爹了,是母亲一手把我和几个姐姐拉扯大的。当年读书的时候,我功课也很出色,不是我聪明,而是我比别人用功得多。我一直告诫自己,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出人头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等到工作后才明白,不管自己工作如何出色,终究不能将幸福塞进母亲怀中。因为母亲想要看到的是我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我的幸福才是她最大的幸福啊!可我却怕结婚,也根本不想结婚。认识到这一点,我痛苦极了,也绝望极了。
与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听着她训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听着她不住地叹息,我只能劝她或跟她开玩笑,说你儿子相貌、人品、工作哪样都不差,还怕找不到老婆么?背过身,心里却愁闷得不行,我知道,母亲也愁闷。日子每过一天,这愁闷就会在我们母子二人心中增加一分。我一直担心,总有一天,它会将我们中的一个或两个都压垮。
有时姐姐们抱怨我不孝,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东游西逛,不抓紧点找个人成家,也好让母亲放心,难道你想让她老人家愁死啊?
小云,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是我最最亲的人了,你说我怎么会忍心让她愁死呢?可如果我要是真的去结婚,我就得彻底放弃自己的天性,放弃自己的感情。为了安慰母亲去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也太惨了?
是的,小云你肯定已经猜到了,我也有过深爱的人。这个人是我大学的同学,与他认识到结交的过程,我就不讲了。总之这个人让我相信,为了他,我付出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我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几年前,我在外面租了房子,借口工作忙,从家里搬出去住了。这一方面是为了逃避母亲悲哀的眼神,更主要的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住了两年多,这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一段时光。每天晚上,我们能拥着心爱的人睡觉,能以我们所能想出的任何一种方式做爱。(哦,对不起,也许哥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不过那两年哥真的很幸福!)有时我想:不管以后的生活如何荒凉,可至少在我生命的原野上,曾经有爱情开放过——这辈子我也算没白活了!
我与他在一起时,大家都避口不谈各自家里的事。不是我们不关心亲人,而是一想起亲人,我们爱情的天空中就会乌云滚滚。我们都没有办法将这乌云驱散,所以我们只能逃得了一时便算一时。我们用尽了一切方式,给对方快乐也给自己快乐。假如一个人要过生日了,另一个必然会早早计划,费尽心思给他准备礼物,好在生日当天给他一个惊喜。平日里,我们在各自的单位经常抢着加班,为的是能把所有的假日集中起来,每年能一起请个长一点的假期,到时候我们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旅游。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亲人关注的眼光,也没有旁人居心叵测的窥视,我们可以自在一些,放纵一些。
然而我们再用力去逃避去驱赶,悬在我们头顶的阴云其实始终没有消失过。我们就象那掩耳盗铃的人,以最可笑的姿势,将自己的耳朵紧紧捂住,以为这样铃声就不存在了。等到某一天不小心松开了手,才发现那铃声倍加刺耳。
三年前,首先是他终于抵挡不住来自家庭的压力,与一个女孩子结了婚。
小云,我当时的心情,不用说你也很清楚。这次来到官渡,我本来没想住这么久,只想随便转转就走的。可自从碰到了你和小龙,看到你们的情形,我决定多住些天。自从了解到你的身世,又隐隐猜到你和小龙非同一般的关系后,我已经在心里决定了,我要陪你些日子,至少要等到小龙结婚后,我才回去。
小云,我是过来人,我非常清楚,婚姻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它是一个最恶毒的诅咒,一个永远无法逃避的死结啊!
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也许什么也帮不了,但我还是想陪着你走过这段路。这些天,每当我看到你眼里的痛苦,我都感觉自己在照镜子,镜中痛苦的眼神不是小云你的,而是我自己的。于是我已经麻木的心又开始作痛,仿佛自己又走进了往事。
今天上午在苦竹沟,我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了,抱着你的时候,竟然冒犯了你。小云,哥那时感觉不是想要安慰你,而是要安慰我自己。你相信哥的话吗?
小云你别哭,你一哭,哥也会跟着难受了。小龙这大傻瓜,他还对我说:小云很倔很犟,就算是挨了打,也从来不哭。我猜你是象我一样,即使要哭,也尽可能不在他面前哭吧。
记得他离开我的那天,我将他送到门口,还冲他微笑呢。可等他走出了小巷口,我一关上房门,就一头扎到床上,用还留着他气息的被子死死捂住头,嚎啕痛哭起来。被子再厚实,也未能挡住我的哭声。不料这时他又折返回来了,“咚咚咚”敲门让我放他进来。我没去开门,他就不停地敲。我怕吵着别人,走到门背后对他说:“你还是走吧,你反正是要走的,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见面了么,你进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说:“我不管,现在我只想见到你,你要哭就让我抱着你哭吧,你快开门!”
我说:“如果你要进来,那你就再也不要走了,如果你进来了还是要走,那还不如不进来。今天你可以让我在你怀里哭,可明天呢?后天呢?还有以后呢?你能一辈子抱着我么?你做不到的,你还是走吧。把你迎进来,再把你送走,我会更伤心啊。”
他在门外哭了,说:“可见到你这样,我难受极了,你让我怎么能放心地走呢?你快开门吧,我求你了。”
那天我到底没给他开门,他哭着走了,走之前要我答应他,不能做傻事。我对他说:“你放心吧,我还有妈妈呢,我不会去死的,我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他知道我说话是算话的,稍微放心了一点,说那他就回去了。我对他说:“你等一下,走之前再亲我一下吧,隔着门亲我一下吧,我能感觉得到。”……
小云,也许这很荒谬,可那天隔着冰冷的铁皮门,我真的感觉到了他嘴上的温度,我甚至尝到了他嘴里独有的味道,也尝到了流在他嘴里的眼泪的味道……
他走了,我在那个屋子里住了五天,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在我和他的房间里,桌子上还摆着两个酒杯,卫生间还摆着两套牙具,床上并排摆着两个枕头……房间里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他曾在这里住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临走时,他曾说要把自己的东西带走,我知道他是怕我看着难过。可我没让他带,我对他说,别让我看到人去楼空的样子,我无法留住你,就把你用过的东西留给我,算是做个纪念吧。
等到他走了,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多厉害,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是悲伤的心所难以承受的。不管睁开眼还是合上眼,我眼前全是他的影子,鼻子里还有他的气息。这种感觉折磨得我都快要疯了。
我们约定过,今生再也不联系不见面了。因此我无法叫他来把东西取走,当然我可以自己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甚至是扔掉。好几次我曾想那么去做了,可要我将他存在过的痕迹抹掉,我终究下不了手。再说,就算我把房间摆弄得面目全非,他留在我心中的影子,我又如何能擦得一干二净呢?
就这样挣扎到第五天,我病到了。母亲和姐姐们得知我没去上班,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将我接回了家。这样也好,我用不着再为要不要收拾那个房间犯愁了。我所不愿意破坏的一切摆设,由别人去破坏掉更好一些。反正我看不到也管不着了,我心里会好受些。
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座房子,甚至连那附近的街道也尽量避免走近。在感情上我一直是个脆弱的人,我不想让自己再触景生情。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想应该让时间将它彻底带走。
这样过了将近一年,时间渐渐带走了很多回忆,也平服了我心里的痛苦。我渐渐习惯了以麻木的表情来面对生活,但在平静的外表之下,我知道自己心里破了个很大的洞,它一直在那里空着,透着冰冷的风。
你问我后来怎么结婚的么?
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前年下半年以来,老人家的病情加重了。在这期间,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总来我家,帮着照顾母亲。我知道,这女孩子对我有好感,我也知道,母亲一直有意让我娶她。
去年年初,母亲终于去了。临走前,她将我与那女孩子的手拉到一起,死死攥住不放。那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我,我想反正曾经坚守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再也不可能得到了,什么天性不天性,感情不感情,还去管它干吗?母亲临终前的这一个请求,我无论如何都得答应她。于是我告诉母亲,我一定在一年内就和那女孩子结婚。母亲知道我是不会骗她的,于是她放心地走了,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一年后,我就和那女孩子,也就是你现在的嫂子结了婚。
月辉将这段经历对水云讲完时,两人已快走到官渡了。水云闷闷地没吭声,只是将月辉带到树林子里一条小溪边,找了个水洼,两人一齐蹲下来,用清凉的溪水,仔细将脸上的悲伤冲洗干净,然后并肩向小龙家走去。
色
(待续)
9
小龙仍未回家。月辉发现水云的脸色更沉了些。
干爹让水云别担心,说小龙去的时候讲好了的,顶多住一晚就回来。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该到家了,明天你家收稻子,保准误不了的。干娘留两人住一晚,说不如等小龙回来,明儿一早你们哥几个一起回郑家坪好了。水云说不等他了,月辉还要去乡上打电话,我也答应过娘今晚要回家的,不回去她该担心了。干娘就说那好吧,你们在路上走快点,别在乡场上耽搁太久,免得又要摸黑回家。
在水云的记忆里,从干娘家去官渡乡的这条路,承载了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时光。那一年,水云在乡中学念到了初三,而小龙初中早已毕业,回到家干农活、撑渡船已整整两年了。
那年开学前,校长找到水云母亲,建议让水云住到自己家,说这样孩子可以每天少跑十来里山路,多腾出点时间学习,为考高中发起冲刺。
刚入初中时,水云就显出了鹤立鸡群的架势,两年下来,全校第一名的板凳都快被他坐塌了。从校长到老师到同学,无人不深信他将考上县一中,成为全乡破天荒第一人。校长常常兴奋地对人说:“年年光脚,咱官渡乡中学今年也要穿穿鞋了。”
校长盛情邀请,母亲当然高兴,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可是水云很不高兴,当面不好扫了校长的面子。一回到家,他就对母亲撒娇耍赖赌气不吃饭,能想到的手段全都使上了,目的只有一个:要住就住干爹家,不住校长家。母亲想想他干爹一家对水云的疼爱,并且从那里去学校也不远,便答应了他。
没了母亲的约束,有了干爹干娘含嘴里怕化了捧手上怕摔了的疼爱,水云迎来了一生中阳光最明媚的一段时光。这阳光是小龙为他带来的。白天,哥俩一起割草放牛,捉鱼摸蟹,撑船过渡;夜里,两人同榻而眠,亲亲热热叽叽渣渣摆谈个不休,困了就一起进入梦乡。小龙哥近在眼前,近在怀里,近在嘴边,这样的快乐,怎能不让水云欣喜若狂呢?
即便不得不去学校了,中午放学时,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小龙哥必会拎一饭盒子,准时出现在面前。打开饭盒,干娘做好的饭菜还香喷喷直冒热气呢。别的娃儿吃的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冷饭菜,惟独自己日日有人送饭,且送饭的人是小龙哥,这样的殊荣,又怎能不让水云无比得意呢?
冬日里,不巧放学太晚,正在归途中高一脚矮一脚摸黑赶路时,前方冷不丁就会冒出团温暖的橘黄火光——是小龙哥打着火把来迎接了。这样的温暖,又怎能不让水云欢呼雀跃投入他的怀抱呢?
正是在这一年,水云发现自己由里到外都变了。
当湿漉漉的春天又一次将山川、河溪和田园浸染出一派新绿时,水云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潮湿。某日清晨醒来,水云骇然发现,自己原本无比熟悉的光洁的身体,竟在一夜间变作了一副毛茸茸的陌生模样。这变化令水云既吃惊又恐惧。身边可供参照的只有小龙,于是水云开始偷偷观察起了小龙的身体,想要通过对比得出结论:自己到底是不是出了啥问题?待发现小龙哥早已完成了这种毛茸茸的蜕变,水云才安下了心来。
然而新的烦恼却又来了。自从有了第一次注视之后,水云发现小龙哥的身体仿佛带了电,自己不绝缘的目光,总是无力抗拒被它吸引过去。而视线一接触到小龙的身体,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就会伸出只淘气的小猫爪子,在自己心里乱抓乱挠。此后再与小龙一起洗澡或是下河凫水,水云便不敢再与他靠得太近,更不敢象从前一样与他搂搂抱抱嬉戏打闹了,因为那会让水云产生既象要僵硬,又象要爆炸的可怕感觉。
年幼的水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母亲、干爹、干娘、还有学校的老师,没一个人告诉水云,他生命的春天已经来到了。小龙则一如既往,整日只管与水云玩耍亲昵,并象在溪潭里游水时一样兴风作浪,将融着甜蜜、狂躁、迷乱和忧伤的波涛层层叠叠推向水云。
这个春天,水云时常以湿漉漉的眼光,看门前桃花、李花、梨花如梦如烟在春风中盛开,春雨里跌落。也许是风中飘下的雨,也许是花上滴落的露,将水云的心浸泡得异常潮湿而又温润,偶尔袭来的一丝清寒,是水云无从排解的淡淡忧伤。
如今再次踏上这条尘土飞扬的乡村路,那些潮湿而温暖的春日记忆,被强烈的阳光漂洗得苍白而又透明。曾经隐匿在心灵深处幽暗角落里的躁动与忧伤,在水云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你对小龙哥的迷恋,竟然就是爱情,你所爱的,竟然是与你一样的男人!”水云终于领悟了自己生命的秘密。然而并非所有的领悟都会带来欢欣,对于沉溺于同性情感的人而言,认清自己的天性,或许意味着的只是更深沉的悲哀。
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乡村少年水云行走在熟悉的土路上,以茫然的脚步踏起了无数甜蜜回忆与美好梦想。在水云眼中,曾有过的所有回忆与梦想宛若日光下的滚滚红尘,纷纷扬扬飘飞起来,又悄无声息跌落下去。水云觉得自己命若浮尘,无力选择往哪个方向飞。这一刻,烈日在头顶燃烧,水云心中却异常寒冷。
官渡乡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乡政府,另一部在邮电局。月辉在邮电局一共打了三个电话,一个打给妻子,说自己还要过些天才能回家。一个打给杂志社总编,说这边民风古朴,刚好过几天有个婚礼,所以想再多请几天假,等采完婚俗素材后再回去交稿。总编准了他的假,说能让咱月辉呆这么久的地方,想必是有好东西挖的,下期头条就留给你了。又开玩笑说,工作要忙,家里的自留地也别荒太久啊,别忘了你们新婚的三把火还烧完呢,哈哈……
水云在一旁看见月辉的脸色有些沉,待他挂了电话,便问他现在是否可以回家了。月辉说等一下,我再打个电话。电话拨通后,水云听见话筒里传出的是个男人的声音。这个电话比前两个长得多。水云听不清话筒里的男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月辉脸上带着微笑,显得平静而又幸福。月辉的话不多,但语气很温和,每一句都让水云感觉熨帖人心。月辉问那人过得怎么样,心情好不好,让他要注意照顾好自己,晚上要早点睡觉,早上别睡懒觉,记住一定要吃早饭,否则会把身体搞坏的。
水云不知电话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是否就是月辉哥的那个“他”。但那人能让月辉在远远的地方如此记挂着,水云不禁对他感到无比羡慕,心里甚至冒出了一点酸溜溜的滋味。
所以等月辉挂了电话时,水云便涎着脸问道:“从实招来,是不是你老相好?”
月辉骂道:“小小年纪,你这满脑子里都装了些啥龌龊东西?”
水云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撅嘴道:“谁叫你当着我的面跟他这么肉麻?”
月辉用力吸了口气,笑道:“好象有人把醋坛子打翻啦,小云你闻到了没?”
水云叫道:“见你的大头鬼,鬼才会吃你的干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说不是他,那是谁啊?”
“一个同事。”
“就这么简单?”
“是啊,你还以为有多复杂?”
水云头摇得象拨浪鼓,嚷道:“不信不信,少跟我鬼扯。一个同事,用得着你管到人家床上去了?”
月辉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微微红着脸道:“你这狗嘴,就不能积点口德?好吧,我告诉你他是谁,其实本来也没想瞒你,否则也就不会当你面打电话了。”
水云的确猜错了,那人并不是月辉的“老相好”,月辉也确实没说谎,那人的确是他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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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10
大约一年前,月辉所在的杂志社进来了几个大学毕业生,其中一个大男孩被安排到月辉手下。男孩毕业于省城某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据说还是高才生,写得一手好文章。领导把男孩领到月辉办公室时,说这娃儿是棵好苗子,月辉你可别藏技,得好好带带他。回头又对男孩说,月辉是咱杂志社第一支笔杆子,你好好跟他学,日后准有大出息。于是男孩必恭必敬对月辉叫了“老师”。
这位新来的男孩,未给月辉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月辉只觉得四年的大学生涯,还没将这孩子身上淳朴的乡土气息洗净,比起时下城市里的年轻人,他稍稍显得沉静一些。令月辉印象稍微深一点的是,当男孩独自凝望某处时,他的身影似乎有点悲伤。
事实上,当时的月辉正沉浸在自己的苦闷里,根本无心关注旁人。
月辉的苦闷来自婚姻。当初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为了成全母亲临终前的心愿,月辉接受了这桩在自己看来无可无不可的婚姻。月辉本以为可以对付着过完以后的日子,但是婚后才发现自己错了,婚姻生活是很难对付着去过的,尤其是象自己这样迷恋同性的人。
平心而论,妻子是好妻子,对月辉一直充满了柔情蜜意。可是月辉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去点燃自己的激情。那些本以为淡漠了的往事,以及深藏于心底的对同性的情感和欲望,象是一张网,在婚后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收越紧,牢牢困住了月辉的心。
最令月辉惶恐的是,当自己与妻子去做每一对夫妻必修的功课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由于以前与男朋友共处过好几年,月辉相信自己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只能是出在自己脑子里。
新婚之夜,月辉与妻子百般缠绵,身体却始终象一杯温吞水,怎么也无法滚烫起来。最后他只得爬起来,将用以营造情调的昏黄壁灯也关了,并紧闭双眼,在黑暗中幻想着怀中的身体不是她而是他,才草草做完了这新婚第一课。完事后,怀抱酣睡的妻子,月辉又困又累,却始终无法入睡。
这一刻,月辉发现自己怀抱的婚姻竟如同皇帝的新衣,从头到尾只是个荒唐的谎言。这谎言从自己口中讲出来,不仅骗了母亲和妻子,甚至连自己也相信了它,相信自己可以用一种正常人的方式,去走完一生中剩余的时光。回想自己方才灵肉分离的举动,悲哀与耻辱浓得如同沉沉夜色,将月辉彻底淹没了。
月辉整日疲态毕现,让妻子有所觉察。妻子以为他是因为工作压力太重才这样的,于是对他倍加呵护。妻子的贴心照料,却让月辉感到了更为沉重的压力。自新婚之夜起,月辉就对妻子深愧于心。他也试图以一些温情的举动来回报妻子对自己的感情,弥补由于自己的一次错误选择带给妻子的不公平待遇。但从心灵深处汩汩流出的孤寂,却让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去扮演好一个好丈夫的角色。妻子的身体是美丽的,但拥抱着她,月辉非但无法冲动起来,相反心中时时会冒出难以名状的厌恶感觉。
人们发现,新郎官月辉明显消瘦了,沉默了。男同胞们便常常开他玩笑,说反正已经是你的地了,啥时候下种都行,何必别急在一时嘛,身子淘空了可就不划算啦。女同胞们则说,你瞧瞧,结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衣裳也更齐整了,为人也更沉稳了。若说这话的女人曾对月辉有那么点意思,空气中便会隐隐弥漫出一丝酸溜溜的味道来。对人们的玩笑或挑逗,月辉总是一笑以置之。没有人发现,月辉的笑只写在了脸上,月辉的眼冷若寒星。
婚姻生活才刚刚开了个头。月辉以阴郁的目光望去,未来的道路渺无尽头,荒凉而又崎岖,没有一片绿叶为生命的伸展,更没有一朵野花为爱情绽开。
尽管对未来一筹莫展,月辉对工作却更卖力了。那些到穷乡僻壤采风的活,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却争着抢着朝自己怀里揽。一些同事便常常半开玩笑半奚落他说,月辉呀月辉,结婚真让你龟儿子堕落了。拿着全社最高的稿费,难道还填不饱你的肚皮?连这点塞不满牙缝的下乡补贴也要赶尽杀绝,莫非你就甘心做你老婆的印钞机?
月辉明白,这些人并不关心自己堕落不堕落,他们所关心的是工资册上的那些数字。自己的稿费在全社总是一枝独秀,怎能不令旁人眼红?自己不屑赚的钱,也见不得别人赚,这样的心态也该算是人的劣根性吧。换了以往意气风发的月辉,必会以刀子般的词锋,将那些家伙驳得体无完肤。但如今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多浪费口水,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说,没办法啊,养家糊口不容易嘛。
那些人的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月辉却觉得索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明明是借出差来逃避与妻子相处的压力,却还要把她拉出来做挡箭牌,月辉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下作了。
终日往偏远山沟里跑,月辉自然也就没多少工夫去指点那新来的男孩,以他目前的心境,也实在打不起精神去管那孩子。
对于月辉的冷漠,那男孩似乎也不以为意。月辉支使他去干一些鸡零狗碎的杂活,他从无怨言,总是随叫随到,乐呵呵地东跑西跑。月辉将一些自己不愿动手的小文章塞给他写,他总是一丝不苟去完成,写就了还拿到月辉面前,请他指点。
这些文章多半是领导交办的应景的东西,在月辉眼里,这样的东西往往比狗屁还臭,实在是不愿一闻。男孩却口里恭敬地叫着“老师”,并请老师来品评这些狗屁。这实在令月辉哭笑不得,同时心里又感到歉然,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乖巧的孩子。想想不能再这样毒害他,此后再碰到类似的东西,月辉便忍着臭气自己去完成它了。
这天傍晚快下班时,月辉完成了一篇为某个旅游单位吹牛拍马的文字。对方为这篇东西花了大价钱,因此自然颐指气使,事先就与总编讲好了条件:这篇东西必须发在头条,必须由最资深的记者来捉笔,写好了必须送过去请他们的领导过目后才能定稿刊发。
尽管婚后的生活已消磨了月辉的锐气,但领导将如此操蛋的破事交到他手里时,他还是忍不住跳起来骂娘了。领导便陪着笑脸说,不看我的面子,你也看看钱大爷的面子吧,这回不是个小数目,你就当替单位和大伙办件好事,也算积德行善嘛!领导话说到这个份上,月辉想不接这操蛋活也不行了。
其实写这样的东西,对月辉来说是小菜一碟,连采访都可以免了,只需依照对方送过来的材料,将那家单位胡吹海吹一番,称其如何如何开拓进取,事业蒸蒸日上,成为行业的排头兵领头雁。而这一切骄人战绩的取得,离不开该单位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接下来的所有文字,就轮到将那单位的一把手云里雾里狂捧一通了,只要将这单位的所有成绩,90%甚至100%都归功于这样一位“伟大”的领路人,对方必定对文章一百个满意。月辉知道,这篇文章刊发时,照例会配上那位“大人物”或志得意满或目光炯炯或和蔼可亲但肯定千篇一律肥头大耳的大头照片。
月辉只花了一个多钟头,就打发了这篇超级狗屁文章。写完后,自己连瞟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校对的事就交给了那男孩。至于送稿子去给对方过目,自然也交由男孩去办了。要让自己去看对方高高在上装腔作势不懂装懂指手画脚的嘴脸,月辉觉得还不如砍掉自己的头算了。
第二天上班时,月辉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办公室里又脏又乱,热水瓶里还空着。往常打扫房间灌开水这一类事情,总是那男孩提前替他做的。月辉曾阻止他那么做,说自己手脚都健全,你这一勤快,会把我惯得四体不勤了。男孩总是腼腆地笑笑,说老师正事太忙,这些杂活又费不了啥事,就让我来做吧。尽管月辉一再反对,男孩却执拗地坚持每天早早来到单位,赶在月辉之前将这些事做了。月辉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去了。日子久了,先前那一点驱使了别人的不安逐渐消失了,坐享其成倒成了一种习惯。
这一次办公室冷不丁又回到了需要自己动手去收拾的状态,月辉倒觉得一下子不对劲了。他皱皱眉头,问经过门口的一个女人,男孩今天怎么还没来上班。女人吃惊道,你还不晓得么,他昨晚骑自行车去送稿子,回来的路上掉进了一个没盖井盖的下水道口,摔得不轻呢,得在医院躺些日子了。唉,这孩子也真够背时的……
月辉没心思听这碎嘴女人唠叨,急匆匆赶到了男孩就诊的医院。
男孩摔折了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头也磕伤了,包了层层叠叠的白纱布,看起来象戴了顶滑稽的帽子。想必是在病床上呆得过于沉闷了,见到月辉进来,男孩眼里闪过了欣喜的神色,嘴上却抱歉地笑道:“老师,您今天不是有采访么?咋还抽空来看我?”
月辉说:“采访我让别人去了。我是早上才晓得你受伤了,要不早该来看你的。说起来还是我不好,让你去跑腿,没想到跑成了这样。”
男孩不安道:“老师千万别这样说,是我自个不小心。您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月辉摸摸自己的额头,又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额头,说:“还好,受伤就怕发烧。”
男孩展颜笑道:“老师别为我担心,医生说了,我头上没事,只是腿上骨折了,不过躺几个月就会好起来的。”
男孩的笑容绽放的一刹那,月辉突然觉得眼前的仿佛有亮光闪过,那光是从男孩脸上放射出来的。不知是病房的白墙白床单的映照,还是由于失了些血的缘故,男孩平日略显黝黑的脸,此时看起来白了许多。月辉第一次注意到,这孩子的样子不张扬,但仔细看起来,其实眉目清爽,还隐隐有股英气。
男孩在医院只躺了一个星期便出院了。医院病床太紧张,男孩这样的病在家里养着也是一样。出院那天,月辉叫了辆车,把男孩送到了家。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租来的房子。房间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连衣服都堆放在床头和书桌上,但摆得很整齐。
月辉将男孩抱到床上躺下了,看看房间几天没收拾,结了不少灰尘,便到屋外接了盆自来水,挽起衣袖擦桌扫地收拾房间。
男孩惶恐道:“老师,你别忙了,反正我也不能起床,书桌也用不着,脏点就脏点吧。”
“废话,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有日子躺呢,难道你想让这屋子变成盘丝洞?”月辉只管忙自己的。
“可是……咋敢让老师您为我收拾屋子呢?”男孩依旧不安。
月辉瞪着男孩:“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叫我老师,我不过比你长几岁,给你这一叫,我都觉得自个快成出土文物了。”
“可不这么叫,该咋叫呢?”
“叫月辉不就行了?”
男孩摆手道:“那可不行,没大没小的。”
无论月辉如何开导,男孩只是不允。月辉便也只得由他继续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了。
离开前,月辉塞给房东老太婆一些钞票,让她替男孩做饭。又嘱咐男孩好好躺着别乱动,烦了就看看书,有啥事就让房东老太婆打传呼给他。男孩一一答应了,月辉才放心地返回单位去上班了。
月辉再次去看男孩是在四天之后。此前,月辉再次被派到乡下采访。其间他曾收到过一条传呼,是男孩打来的,传呼上只留了一句话:老师,您能来看看我吗?这句话让月辉一整天心神不定,可是活还没干完,只得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完成手头的任务。
男孩见到月辉,竟然流泪了。月辉吃惊道:“咋啦?发生啥事了?”男孩擦着眼泪,羞涩地笑道:“没啥,见到您来,我一高兴,不晓得咋搞的,眼泪却流出来了。让您见笑了。”月辉呵呵笑道:“我咋会笑你呢,这些天憋坏了吧?”男孩点点头,说:“除了医生来过一次,我能见到的就是房东婆婆,她倒是喜欢陪我说话,可我受不了她东拉西扯的唠叨劲。每回聊不到几句,我就巴望着她赶紧走。可等到她一走,却又闷得受不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男孩突然扭捏起来,好象有啥话要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月辉问他:“有啥事么?”
“嗯,这个……那个……”
月辉笑道:“你这家伙在搞啥子名堂,有啥话就说嘛。”
男孩一张脸涨得通红,低声说:“我想……想请老师帮帮我……我想洗个澡,从医院回来后,我还没洗过一回澡,身上痒得要命。”
看他窘迫的样子,月辉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说:“芝麻大点事,居然把你急成了这样。好,我这就去给你打水来洗。”
男孩告诉月辉,在医院是护士帮他洗澡的。回到了家,没人帮自己,解手还方便些,可以找房东婆婆帮帮忙,用衣服或床单遮掩着,坐在床边也就解决了,可是洗澡得脱下衣服,实在张不开口叫婆婆帮忙。
这次洗澡并不象月辉想得那么简单,当他替男孩褪去上衣长裤,正要为男孩脱内裤时,男孩却红着脸死活不肯干了,连连说这样擦擦就可以了。月辉说那咋行,下身最潮湿,不好好擦洗干净,当心长出虱子来。男孩双手紧紧护住下身,只是摇头不答应。月辉有些生气了,说你这孩子,两个大男人在一起,你还怕啥?男孩说不出话来,却低下了头。月辉将男孩的手拉开,骇然发现这孩子两腿之间不知何时竟然有了强烈的反应,他这才明白男孩为何死活不肯再脱了。
“你刚才想到了啥,为何会这样?”月辉笑着问道。
男孩抬头望了望月辉,咬着嘴唇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这也没啥,你们年轻人容易冲动很正常嘛。别胡思乱想了,来,让我替你脱了好好洗一下,注意别乱动,碰到腿可就麻烦了。”月辉嘴上这么说着,可当他小心地为男孩脱内裤时,双手却止不住微微颤抖了。
眼前结实匀称散发着青春光泽的身体,生命之根剑拔弩张昂然挺立的姿态,令月辉的脑子如遭电击。月辉听到了潮水的喧哗,那是热血在自己体内蠢蠢欲动奔腾的声音。
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对月辉狂呼。月辉艰难地合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汹涌的潮水才慢慢消退了下去。月辉听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自己悠长的一声叹息。
“老师,你咋啦?” 男孩的声音让月辉清醒了过来,他摇头道:“没啥,来,洗澡吧。”
男孩的冲动也已经消退了,月辉不知道,在他心中是否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挣扎。
男孩擦洗完身子,月辉为他穿衣时,不小心碰到了男孩最敏感的地方,男孩陡然又冲动了起来。而月辉自己,既想将手挪开,却又实在舍不得挪开,于是那手就那么僵在了它不该停留的地方。
这尴尬的一刻,在月辉的意识里被拉得无比漫长,月辉感觉自己如同流落荒原的孩子,彻底迷失了方向,再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突然,黯淡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盏灯火,照亮了月辉的出路。那灯火竟是男孩的手——男孩以他滚烫的手,将月辉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更加滚烫的生命源泉奔涌的地方。月辉惊疑地抬起头,只见男孩也正抬头注视着自己,男孩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月辉心中所有的疑虑,瞬时被这火焰烧得烟消云散了……
事后月辉问男孩,以前是否与人做过这样的事,男孩羞涩地点点头。他告诉月辉,在大学时,班上有个同学与他关系很好,两人曾做过几次这样的事。后来那同学交了女朋友,便刻意疏远了自己。男孩说,他永远也不明白,在与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时,那同学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受;也不明白当他疏远了自己时,心中是感到一派轻松还是稍稍有些许的留恋。
月辉终于明白,这男孩也是自己的同类。同时也明白了为何这男孩会给人以同龄人少有的沉静与冷清的感觉,明白了他的身影中为何时常会透出丝丝缕缕的忧伤。
“他不值得你悲伤,过去的事情,将它忘了吧。”月辉温和地对男孩这样说。男孩顺从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月辉没有回家。第二天、第三天,月辉都与男孩住在一起。妻子并不知道,月辉早已从乡下返回了省城。
此后,三天两头月辉便会去男孩的住处偷欢。月辉发现,自己死寂的生命,被这男孩再次点燃了。
如今,月辉所要面对的困扰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家庭、婚姻和妻子。那个美丽、贤惠且深爱着自己的女人,月辉实在不忍心伤害她,也实在找不出与她离婚的借口。可是要扛着如此沉重的压力,耗尽自己一生的光阴去维持一个自己毫无爱意的家,月辉又实在心有不甘。就在月辉瞻前顾后难以取舍之际,感情的波涛正一浪高过一浪,将他与男孩席卷其中……
发生在月辉与男孩之间的这些事,月辉只简要对水云讲了个大概,水云却已经听得如痴如醉了。听完后,他悠然神往道:“要是有人这样对我,别说断腿,就是手脚全断了,再也好不起来了,我也心甘情愿!”月辉强笑道:“你这家伙,不是答应哥不胡说了么,怎么又来了?”月辉知道,自己的故事又触动了这孩子情感的神经,月辉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是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水云的肩膀。
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辉对水云说,听小龙讲,以前你们在官渡乡上学的时候,他天天送你的,那时你们一定很快乐吧?月辉这一问,并非哪壶不开提哪壶。作为过来人,月辉知道小龙的婚姻对于水云将是一道极难逾越的坎,一个轻易解不开的死结。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月辉清楚地看见愁云正在水云脸上越积越厚,月辉甚至可以听到这孩子心中汩汩的水声,那是痛苦正在一点点汇聚回旋的低吟。月辉想,假若不先凿开个缺口,任痛苦的潮水疯涨,它很可能会给这孩子带来灭顶之灾。因此,明知旧事重提会令水云痛苦不堪,月辉还是硬起心肠,让他去回忆那些即将如薄雾轻烟般飘散的旧日时光。
提起与小龙的往事,水云的话明显多了。走进一片小树林,水云指着路边两颗笔直光溜的柏树对月辉说,他和小龙在这里比过爬树,结果小龙输了,不得不趴地上让他当马骑。
路过一个小山崖时,水云告诉月辉,有一回刚走到这里,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小龙和小黑只得钻到崖下躲雨,起初三人都担心上学迟到了,会挨老师责罚。但那天的雨下疯了,半天没停下来。三人呆得无趣,便玩起了弹石子的游戏,玩着玩着,先前的害怕就跑得没影了。结果等雨停了赶到学校时,才发现绝大多数同学都耽搁在了路上,有的农村老师自己也没能及时赶来,全校因此停了一天的课。没受责罚,小龙却还连连抱怨倒霉透了,说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弹他一天石子直接跑回家好了。
爬过一座小土坡时,水云又对月辉讲,“老虎”就是在这里捡到的。那天他和小龙去乡场上赶集,走到这里时,两只小花狗便一路追着他们跑。在乡下,人们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一条就尽够了。有时母狗下了崽,主人家送不出去,便只得将小狗随意扔在大路上,让想要的人捡走。如果小狗运气差,很可能就饿死在路上了。
那次碰到的两只小狗被扔在路上的时间显然已经不短了,一见到人便呜呜叫唤追着不放,可是一来个头太小,二来想必是饿得不行,没追几步就跑不动了。两只小狗一只白底黑花,一只黑底白花,一样胖乎乎的很可爱。水云喜欢得不得了,小龙却拉着他不让他去捡,说你家养活人都成问题,哪有闲粮来养它?听着小狗可怜的叫声,水云使劲挣脱了小龙的手,跑回去将它们抱了起来。小龙见拦他不住,就说要捡只能捡一只,水云不答应,说两只一块养,一黑一白多好玩啊。小龙拗不过他,劝他说去乡场还有好长一段路,身上又没东西可以装它们,就算要捡,也得先放在这里,等回来再抱他们回家吧。水云只得恋恋不舍把小狗放进路边的一个小土坑里,告诉它们要乖乖地呆着,等一会儿就回来抱它们。
等到两人回来时,坑里的小狗却只剩了一只。水云急得东爬西找,突然发现小龙在一旁偷着乐,便将一肚子的火撒到了小龙身上,揪住他直嚷嚷:你赔我小狗,赔我!不给我找回来,我跟你没完。
小龙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路见人就替他打听小狗的下落?路人告诉他们,是看到有人抱着条小狗朝那边走了。问去了多久,路人说好半天了呢。水云又冲着小龙乱发脾了一通脾气,最后是小龙不得不背着他,而他抱着“老虎”,一直走到天堂岩底下,这事才算了结了。
那天一到家,水云就冲母亲叫嚷,娘,快拿点吃的来喂小狗。母亲给小狗盛了一碗稀饭,小狗狼吞虎咽了几口,便汪汪汪叫了起来,且将前爪伸进嘴里抓挠。水云大惑不解,掰开小东西的嘴一瞧,原来是稀饭太粘稠,在它嘴里粘了一大坨,吞不下又吐不出,把它给弄急了。小狗滑稽的样子,让水云和小龙肚子都笑痛了,而母亲更是笑出了眼泪。
讲到这里,水云咯咯笑着对月辉说:“月辉哥,‘老虎’胆子比你大点,可是脑袋还真没你聪明呢。”月辉笑骂道:“臭小子,你不想活了,胆敢又拿你哥开玩笑。”水云笑道:“我是拿‘老虎’开玩笑呢,你咋往自个头上扯?哈哈……”害怕月辉会收拾自己,水云带着一路笑声跑得飞快。月辉追了几步,突然发现水云站在土坡顶上不动了,从身后望去,月辉发现水云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登上坡顶,月辉发现一对青年男女正远远地迎面走来,男的是小龙,女的不用问也知道,一定就是他的即将过门的媳妇了。
小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两人,神色害羞而又慌乱,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说清了他们是要去乡场上取嫁衣的。倒是他媳妇显得落落大方,主动笑语盈盈与两人打招呼:“这位是月辉大哥吧,小龙说你是大城市来的记者呢。月辉大哥,你可得多住几天啊,等喝了我们的喜酒再回去。有你在,我们家那几堵烂墙壁都会发出光了,不晓得我和小龙哪辈子修得这样的好福气。”月辉笑着道了谢,说一定会叨扰你们讨杯喜酒喝的。心里不由暗暗吃惊,这女子好一副伶牙俐齿。
女子挽着小龙的胳膊,又对水云笑道:“你一定就是小云兄弟了,小龙成天把你挂嘴上呢。嫂子一直想见见咱这位文曲星下凡的兄弟,今天一见,咱小云还真不是捉锄头把的人,日后出息了,小云你可不能认你这穷哥哥嫂嫂哟……过几天家里办喜事,小云你得早点回来帮忙,你要回来晚了,可别怪嫂子不让你进家门啊,哈哈……”
那张嘴在飞快的开合,水云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她就是小龙要娶的人!她就是要跟小龙生活一辈子的人!”这声音犹如夏日惊雷,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隆隆炸响,狂风暴雨正步步逼近。水云浑身僵硬,手脚冰凉,小龙与那女子是如何离去的,月辉是何时搂住自己肩膀的,水云一无所知。
水云从未感觉自己象此刻这样虚弱过,每走几步,便支持不住要歇上一会儿,回家的路变得如此漫长,长得仿佛永无尽头。见水云脸白如纸,虚汗滚滚直下,月辉忧心忡忡不停替他擦汗,却怎么擦也擦不干。
月辉摇晃着水云叫嚷:“小云,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哭出声来吧。”水云摇摇头,喃喃道:“哥,我不想哭,我流不出眼泪。”
一路走到家,水云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