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如是观 于 2010-4-28 00:40 编辑
痴情天然呆师弟攻 VS 冷面热心的美貌师兄受。现代都市,校园,年下。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 (上部)
1
石晓红总要笑他“霉晒干了,也就剩抗生素了。”由於太抽象,武令朋一直不明白这话是什麽意思。他问石晓红,石晓红说:这是一种修辞,一种意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石晓红後来还是解释了,这句充满意境的话大概是这个意思:倒霉太多次的人,往往不会被逼到绝境──虽然不见得倒霉久了必定会转运。
武令朋的境遇大概就是这样的:在发不出後鼻音的方言区同学们在书面上口头上把他的名字正式改为临盆之後的一年,在妇产科实习的他发誓要考研究生,而且要考基础医学的研究生,以便远离这份将来可能使自己声名蒙羞的职业。石晓红的意见是其实你只要不选妇产科,不碰到浙江人就可以了,但他坚持认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才是光荣而正确的,於是他便报考了远离母校的一所大医学院。事实上其主因是他暗恋数年难以开口的某班花在数月前被保送去了那所学校的生理系。
通过了生理教研室组织的复试之後,武令朋就回家去文昌庙还愿,进贡了硕大无比的五只毛桃,回家洗净了之後啃时,啃出半条蠕动的黑色的虫子。他吐出了剩余的半条尸体,百度了一下,得知桃子中的虫子其实是在授粉的时候沾在花蕊上的虫卵变的──安慰自己这虫子至少通体清洁之时,就接到那所学校研究生科打来的电话。
那个电话的大意是他被肝胆外科录取,问他愿不愿意去。没能从虫子清洁与否的思索中脱离的武令朋欣喜地应了三声:愿意愿意愿意。电话放下後有些疑惑,什麽外科来著?
开学之後,石晓红在医院研究生报到的地方看见了武令朋,告诉他: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从基础调剂到临床专业的人。武令朋说:你後面可不可以不要用逗号隔开?听著别扭。於是石晓红说:你,到底何德何能?你,让一干眼巴巴想考临床研究生却不得不调剂到基础的同学作何感想?武令朋说:你让眼巴巴想读基础却被调剂到临床的我作何感想?
如果说人生的悲剧就是“事与愿违”四个字的话,武令朋的悲剧可以追溯到胎儿时期。他的母亲於怀孕初期执著地在送子观音前跪了数日,求观音娘娘送来一个不带把的小天使,原因是前两个带把的在脱离天使形态之後痴泼尽撒,家中鸡犬不宁。怀孕中期两个非天使为了迎接天使妹妹的来临,把母亲肚皮上摆满贴纸,大义凛然地发誓要把曾经打得头破血流争来的自己的库存全都贡献给妹妹。怀孕後期母亲天天对著肚皮喊话:青霞,你要乖哦,妈妈就指著你了。
至於青霞怎麽变成临盆不得而知,母亲生产完毕之後见到他的把之後把头转向一边,冷笑了一下,说:幸好没纳香火钱。而他的两位哥哥扯著他稚嫩的小jj,道:省了贴纸了,真好。
事与愿违的胎儿时期,往往造就事与愿违的婴儿时期以及童年以及青少年以及成年。作为双生子出生的哥哥们对小自己7岁的弟弟疼爱有加,在他颈椎尚未发育成熟之时就背著他冲锋陷阵,据母亲描述,二人曾为争夺他的背负权将他的手足往相反方向拉扯,受力均一不分高下,最後拿了把刀说一人一半吧。於是母亲只好说:一三五老大,二四六老二。注意拿弟弟挡子弹的时候不要把尿布射穿了,会漏。
多年後母亲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补充道:BB弹。
说话晚、走路晚,被委派打酱油拎了瓶醋回来,父亲一声长叹,对母亲道:伏暑误伤胎气,叫你不要大热天的吃当归炖羊肉了吧?
到此为止,事与愿违的不过是他的父母,还不是他。
在哥哥们的疼爱下成长的武令朋发育得高人一等,三大五粗,小学时代永远位於不受关注的最後一排,引起老师注意也只是因为他7分的语文试卷和9分的数学试卷。老师的关注集中体现在家长会上,把他作为典型反面教材传播。父母对此事只能当作耳边风,因为他们家么子不是爱玩,也不是偷懒,每天做作业到晚上上十点,别家的小朋友都睡觉了他还在做,分数就是在个位数边缘徘徊。
武令朋小学时唯一一次和老师说话是在发现自己喜欢的班长小姑娘永远是第一排之後。那时他已经暗恋那姑娘四年了。於是他第一次觉察到了事与愿违。疼爱弟弟的双胞胎哥哥们探知此事,鼓励他去跟老师要求换座位。武令朋於是鼓足勇气到班主任老师面前,说:老师,我想坐第一排。老师抖动著他的个位数数学试卷,说:好啊,你有本事考到平均分,就换吧。
此後的两年小学生涯,武令朋一直为了数学平均分不懈奋斗,然後,随著大脑的渐渐发育,他终於在一次考试中得到了平均分88分。只是,那次考试是小学毕业考。
初中时他依旧坐在最後一排,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他暗恋的姑娘坐的是第二排,直线距离近了0.5米。同班同学集体封号其为:傻大。此诨号令他爹娘捶胸顿足,他们的儿却对此无动於衷,道:全班同学早上都一一向我问好,真亲切。
虽然爹娘对儿子的与众不同状况是否那碗当归炖羊肉造成的意见有分歧,但对他坚韧的人格来源并没有太大争议。“隔代遗传,”武令朋的父亲回忆起来,都会用一种感慨之极的语气说:“和他爷爷一模一样。”
按理来说,这种人格一般情况下是体验不到事与愿违的,坏就坏在他必定会暗恋班长,而班长必定对傻大毫无兴趣。所以他只能目送一任又一任的班长姑娘们和学习委员、生活委员、组织委员、宣传委员等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末了回头瞪他一眼:看什麽看呀你?神经病。
於是坚韧如他也能体验到事与愿违带来的沮丧。
在三年的初中时期,与之亲近的人让他请客,他看别人吃得欢,自己在一旁流口水,回家对爹娘说我今天学雷锋了。爹娘暗自饮泣。同学要求他帮忙做作业,他受宠若惊,做完後交上去,老师教育了那位同学,说:要勤奋学习啊,你是个好苗子,怎麽这次的作业做得跟武令朋一个分呢?太不应该了。你是不是懈怠了?改天和你家长谈谈。事後他被那同学教育了,告诉他:你干啥自己做呀?你借谁谁谁的抄一抄呀,害我被骂。此後他学雷锋的时候格外注意不给人添麻烦,初中毕业的时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学雷锋标兵了。
高中的时候他高,但已经不傻大了,拉长之後的身体已经没那麽块儿了。这一次的事与愿违在於:班长是个男生。他痛苦地克制了自己对班长的仰慕之後,有一天如同破壳而出的小鸡一般,想明白自己的境遇:如果世上没有班长这个职位,也就没有今天的他。
他迎风唏嘘了半分锺,转而对自己说:没事儿,上班了就没班长了。
为了避免其实是“长”引起而不是“班长”引起的仰慕,武令朋拥有了平生第一个志向,他决定考一个将来不会出现长这种称呼的专业:科长,处长,队长,警长,秘书长,校长等等。他发现了有一种专业很好:医生、主任。
显然他忘记医院是有院长的了。
关於智商一直徘徊在九十至九十五之间的武令朋到底是怎麽考上那所医学院的,至今是个谜。爹娘和哥哥们认为他的头脑进行了第二次发育,执手相看,喜极而泣。当夜家中隆重庆贺了一番,父亲郑重地对么子道:令朋,你去那麽远的地方上学,爸爸不太放心。
么子道:爸,你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父母相看了一眼,说:我们不是担心你会惹事。呃,是担心你被人欺负。
么子道:你们真爱开玩笑,我什麽时候被欺负过了?
父兄们再度相看,百感交集,母亲抹抹眼泪道:去吧,儿子。你自己开心就好了。
大学的时候,他照例暗恋上了班长。当石晓红发现他五年大学一直暗恋那位换男友如同换睡衣的班花兼班长时,问他:你怎麽不去领个号排个队,指不定就轮到你了呀。
武令朋颇严肃地说:我想真心对她,现在还没能力。
石晓红白了他一眼,道:孬种,当心等到你有能力泡她,人早嫁了。
那时武令朋就会露出他一贯的憨笑,以致於石晓红常年怀疑他所谓的暗恋与悲伤痛苦毫无关系,只是一种对尾随的热衷罢了。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2
至於为何对傻大毫无感觉而对临盆反应强烈,石晓红的解释是年纪大了,羞耻心总会随著增长一些,但事实是与傻大或临盆毫无关系,他压根就是尾随那班花班长来的。
尾随班花班长到了那所大医学院的武令朋与上进青年石晓红再度成为校友、科友、室友。高分考进肝胆外科的石晓红一直对此事耿耿於怀,念叨道:你这到底是倒霉还是幸运?
肝胆外科号称这家医学院唯一的附属医院最牛的科室,拥有傲视群雄的临床和科研能力,是莘莘学子做梦都想考上的重点学科──这只是官方表述。事实上,由於学科带头人的趋功近利以及独断专行,此科室内部混乱不堪怨声载道,知情的本校学生报考时一般都避而远之,於是其研究所中大多数是像他们这样的外来学生。这年头,高校或者其附属设施的趋功近利大抵类似,也就是追求SCI文章。有了一定数量或一定质量的文章,身为学科带头人的那位才有资格去“长江”,去“杰青”,去“院士”。而这些文章,也就是科研,需要有人去做,自然需要大批的研究生。石晓红虽然对武令朋灌输了许多关於此科室如何如何牛的常识,最後叹口气说,其实这个科每年都招不满人,所以你被从生理那里要过来也不是不可能,今年上线的硕士也只有三个,加上保送的一个也才四个,他们本来是要招七个人的。
“不过,”作为临床型研究生的石晓红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肝胆外的科研型研究生和基础的也没啥差别,成天也就做实验,最後上临床那麽几个月意思意思,你自己保重了。”
研究生入学的前半年用於上课,且不论系别科室,选了相同课程的学生是一起上课的。武令朋的课程是入学前他一位素未谋面的师兄帮忙选的。入学後的那个教师节,他去见了见带他的小老板之後,除了春节发祝贺邮件外,他和老师及师兄都是隔绝的。但他十分感谢那位眼光良好的师兄,原因在於他选的课程有三分之二和前班花是重叠的,以至於三天中有两天可以与她共处一室,尽管武令朋只有勇气坐在她身後远隔三排的座位上远远张望。石晓红见了他那孬样儿,总忍不住喋喋不休:我看她这几个月刚到新环境,正空窗,你怎麽不上啊?老校友,多好的接近理由。
武令朋支吾著试图搬出那套“俺要给她幸福”的理论,石晓红说:得,等她喂奶了,你牵辆跑车到她跟前说“你来吧,儿子老公一起来,俺要给你们幸福”,很美满是不?孬,孬,孬,你就是孬,没别的。
几个孬字激荡出武令朋胸中无限豪情,放话道:我这就去约她,你看著。
那一天正是结束了所有课程考试的好日子,一大早,武令朋剃了胡子,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梳了个油光噌亮的分头,石晓红从睡梦中醒来,吃了一惊:你去面试?
武令朋走到青天白日之下,寻思著到底是打电话约好还是发短信约好,在学校里兜了一圈又一圈,一对去茶餐厅喝早茶的阿公阿婆在6点半入餐厅前和9点出餐厅後两度看见了这位西装革履油头滑面的青年原处徘徊,甚是好心地上前劝慰道:靓仔,有什麽想不开的,去散散心,明天就没事了。
到了十点,他终於下定决心,发短信。
就在他掏出手机的那一刹那,他抬头望向两旁种满芒果树的校道,发现正前方走来一对男女,男的个儿和他差不多高,身材绝佳五官端正气质上乘,女的在其身侧春光明媚小鸟依人,看见他,朝他嗨了一声道:临盆,你去面试啊?
武令朋把手机放回兜里,傻笑道:是啊是啊。
那一次估计是他有生以来沮丧最久的一次了──半个小时。他爬上楼,垂头丧气坐在寝室床边,连回笼觉醒来的石晓红都不忍心嘲笑他,难得好心地安慰著:“以前不也这样吗?不久就分了。她没结婚你就还有机会。”
为了安慰他破碎的心,石晓红提议请他吃饭,借酒浇愁。才喝了半口高粱酒武令朋就开始呵呵傻笑,笑得石晓红毛骨悚然,笑完後一本正经地对石晓红说:我不傻,真的。
石晓红点点头:我知道。
他望著空气,重复了一遍:我真不傻,真的。
知道了啦,你要傻怎麽考得上大学还上了研究生嘛。不傻不傻。没人说你傻呀。
然後武令朋思索了半天,说:我不孬,真的。
石晓红握住流失的耐性,道:不孬不孬,你不穿了西装要表白了吗?你不孬,你就是霉。
武令朋对霉这个词很满意,道:是,我就是霉。
石晓红安慰他道:霉晒干了,就剩抗生素了。又说:人儿又不是结婚了,你还有机会。
武令朋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我还有机会。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3
话说回家过了一个寒假,当了侄儿侄女们二十四天的坐骑之後,武令朋精神抖擞地返校了。返校後就去找了小老板。小老板姓邱,名曰景岳,今年三十八,副教授,硕导,前年刚开始招学生。目前的学生数目是二,武令朋上头就一个师兄。小老板在对他的返校表示欢迎之後,对他表示,作为一员科研型硕士研究生,其後的两年就是他漫长的实验室生涯。小老板同时告诫他:虽然我们科是外科,内部关系还是比较复杂的,你去了实验室,跟著你师兄,做什麽事要先问过师兄再做。还有,实验室的陆老师是我老乡,要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去请教他,好吧?
武令朋保证会听那位曾让他产生浓厚感激之情的师兄的话之後,小老板亲自带著他,从他位於病房的办公室出发去实验室,说是要介绍他们师兄弟认识认识。
武令朋对实验室的认识在经寝室儿科一哥们儿启发之前等於零。那哥们儿启发的原话如下:你们实验室什麽都有,有激光共聚焦啊,有流式细胞仪呀,有全校最贵的荧光显微镜呀,六台PCR仪呀,显微切割仪呀,连做个western都有远红外曝光机,为了测个跨细胞电阻可以买millipore的ERS──其实说穿了就一万用表,还得2万块。液氮罐也是一买就四五个,空晾著晒太阳。跟你说,你们实验室就俩字可以形容:有钱!另外还有五字:有钱没处花!
单纯地对那哥们儿的八卦能力产生了崇拜的武令朋於是问:那我们研究生工资会不会高些?那哥们儿白他眼道:你是不是傻的?没听说你们科主任最大的乐趣就是随时考勤,迟到早退旷班一律扣钱吗?我本科那个师兄在你们科,一次早上八点过四分到实验室,发现主任坐在办公室,对他说:迟到,去财务那里,交一百块。
武令朋念叨道:一个月补助只够迟到七次呀。
於是那一天,武令朋就随著小老板,去了位於门诊十六楼的那个声名远播有著令人羡慕条件的肝胆外科实验室,玻璃的密码门外墙上挂著:卫生部肝胆疾病重点实验室,教育部重点学科,广东省重点实验室字样的牌匾,玻璃门里头穿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十分忙碌的样子。小老板没有识别卡进不去,朝里面的人挥了好几次手,终於被发现了。一男生过来开门,问了声“邱教授好”。
“谢谢啦。看见存道没?”小老板进了实验室,放眼所及,不见自己大弟子,於是问那位开门的学生。
“他好像在暗房曝光。”
“哦,你们没用那台远红外机子?”
“那台机子扫描太慢了,人一多就用不了,经常几个人排队,还是老方法方便。”
实验室很宽敞,约四五百平方,进门左手边的空间被透明的玻璃墙体分隔成几个小房间,一个会议室,两个仪器室以及一间激光共聚焦室,右边则是被试验台和试剂架分隔开的几个试验区域,大约有十几个研究生在视线可及范围内,称试剂、洗量筒、在试验台前对著武令朋不认识的仪器不知在干什麽,或者在仪器室里对著电脑不知在干什麽。
小老板领著武令朋拐过共聚焦室旁边,下了几级楼梯,站在一个滚动的黑色圆筒状门前面,武令朋直觉认为那门後是可以直达一楼的垃圾通道,直到那门发出轰轰的声音开始转动,转出缺了一半的模样,里边现出一个人影。
武令朋吃了一惊,对那门的用途产生了不当联想。
那个人手上拿著一张蓝黑色的胶片,仰头就光看,透过胶片看见了面前的两个人。
“邱老师,您怎麽来了?”那人也吃了一惊。
武令朋觉得那人眼熟,高个儿,身材绝佳五官端正气质上乘,他瞬间就想起了小鸟依人状态的班花,然後就听到了自己心碎裂的声音。
“在忙吗?忙就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小老板说,“我们去会议室等你一会儿。”
“行,那真不好意思了,我再曝张浅点儿的,麻烦您等会儿了。”那人道著歉。
“不急,别搞砸了,两天的工作量。”
小老板带著武令朋上了楼梯,回到实验室大厅,又带他去了接近门口的另外一间透明屋子,就是刚才进门时,武令朋没留意的入口右手边的屋子,里边有个对著电脑的中年妇女,浓眉吊眼,戴著一副老花眼镜,面貌凶恶。
“董婶。”小老板笑著上前招呼那个面貌凶恶的中年妇女。
那妇女半压下头,从老花镜下吊起眼,高过镜片,打量小老板,哟了一声,中气十足:“什麽风把你吹来了?”
“这不带学生过来熟悉熟悉嘛。”小老板退开一步,露出身後的武令朋,道:“小武,这位是实验室的总管,董老师。”
“董老师好。”
董婶仔细著眼,把眼前的新生看了个遍,说:“你好哇。”然後转头对小老板道:“你怎麽尽招这麽高个儿的学生?实验室天花板都要翻高了。你多高啊?有没有一米九?”
“没,一米八七。”武令朋腼腆地挠了挠脑门。
董婶啧啧两声,道:“你那个许存道,也很高了。我儿子已经够高了,你们都比我儿子高。都跟小陆差不多高。”
“哈哈,都是导师组招生,最後分我这儿的。”小老板笑道。
据石晓红描述,领导大人的身高只有一米七,於是凡是超过一米七五的学生被招进来,都不可能被分到大老板那一组。当然这只是石晓红恶意的揣测,并没有实质证据。小老板大约一米八出头,据他面试时的印象,除了另外一个姓季的教授,恐怕也是导师组中个儿最高的了。
在小老板和董婶唠话之际,武令朋发现那位师兄已经到他们身後的门口站著了,但是没说话。武令朋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位师兄正看著老板和董婶,没睬他。
班花的小鸟依人以及那句“临盆”开始回荡之际,武令朋的粘合好的心又开始崩裂。
“许存道站那里干什麽?”董婶的话假如不联系表情和语境,一定会认为是在骂人的。
“等邱老师。”那师兄微微一笑,“我没事儿,你们继续。”
“这小鬼。”董婶念了一句,对小老板说,“你学生等你了,快去吧。”
三人走到会议室,此时已经接近下午五点,会议室里没人。会议室中央摆放著一张长圆的实木桌,旁边摆放著十几张实木框皮座垫的靠背软椅。小老板先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他们俩随便坐。
许存道坐到小老板右边,武令朋坐到了他左边。
“先介绍一下,小武,这是你大师兄,许存道。存道,这是你小师弟,武令朋。”小老板邱景岳道。
武令朋喊了声:“师兄好。”许存道露出一个范围不太大的笑,点点头。
“存道,小武以前没做过实验,到时就靠你多教教他了。”邱景岳拍拍大弟子的背,“今年还有一个学生分在我们组,是领导科研型的学生,要我带,不过他现在还没返校,到时再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的任务是比较重,带好两个师弟,好吧?”
“嗯,我尽量。”
这麽含蓄的、与亲切毫无关系的回答让反应迟钝的武令朋回味了半日,然後对自己的前途开始忧心起来。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4
於是武令朋同学在过年後的第七天,正式进了实验室。董婶说他是来最早的一个,其他同期的研究生都还没来。他们这一年的科研型硕士有五个,博士有七个,临床型的硕和博加起来就三个。同样是干活,临床型的活可以由进修医生来做,所以大多数有大实验室的科室都会招更多的科研型学生。临床型的硕士研究生相当於住院医生,而科研型就相当於生物医学的技术员,前者需要值夜班,後者则时常因为实验需要没日没夜干活,要说辛苦的话,後者其实也不亚於前者,而且在科研任务重的科室基本上就没机会上临床,从而导致了就业前景比临床型的要差,这种科室的话,就会出现学生报考意向与科室招生意愿之间的矛盾。肝胆外科无疑就是这种矛盾的深刻集合体。这种矛盾往往导致学生情绪上的问题以及态度上的怠工。所以,如非考勤,实验室准时上班基本上不可能实现。
这种情绪武令朋在进实验室之後不久就发现了。
武令朋进了实验室之後的第一天,准时八点上班,到实验室的时候只有他师兄许存道已经到了,其他人都不见影迹。直到八点半左右,实验室的其他人员才渐渐来齐。传说中的八点不到扣钱似乎已成为历史事件。武令朋若有所悟,第二天七点半就到了实验室,那时实验室的门没有开,於是他就在外头等著了。
七点四十左右,许存道就在紧闭的实验室门口看见他那个魁梧的师弟站在玻璃门边往里张望。当他走到门边时,武令朋挠挠後脑勺,有些羞涩地叫了声“师兄,早上好”。
“怎麽来这麽早?”许存道一边刷识别卡,一边问。
这个时候因为还没到正式入科时间,武令朋没有拿到识别卡,也就进不了门。
武令朋呵呵傻笑了一声,没回答。
大概自那时起,武令朋每天就在七点四十分左右到达实验室,往往就在门口碰见许存道。
许存道在第一天之後也没有再问他怎麽来这麽早了。
开头的三天,武令朋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许存道身後,不知道他师兄到底在干什麽。许存道也没怎麽解释,任由他跟了三天。因为许存道不搭理他,武令朋在跟了几天之後很是惶恐,既不敢问,也不敢不跟。他原本就口拙,每天除了“师兄早上好”“师兄再见”之外,愣是一句“师兄你在做什麽”都问不出口。加之许存道偶尔在下班时会给女朋友打电话,听到“小明”俩字的时候武令朋会习惯性碎裂,与许存道的相处变成了艰难的折磨。以致於数日後石晓红都看出了他的烦恼,问他是不是在实验室被人欺负了。
武令朋摇摇头,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麽表述自己的痛苦。
“是不是你那个师兄不好相处?”石晓红察言观色,敏锐地戳中核心,“我听我师兄说,你师兄挺高傲的,平时都不怎麽搭理别人。”
武令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嗯了半天,也没肯定,也没否定。
“你呀,就是这个样子,谁都把你踩脚下。”石晓红白了他一眼,“孬!你师兄跩你,你就跩回去呀,求他不成?实验室又不是他一个人会技术,随便找个人学就好了。”
石晓红的建议自然是打动不了武令朋,对他来说,小老板既然把他托付给许存道,还让他多问问许存道,武令朋就做不出投奔别家的事情。而且实验室里,他目前只认识自己的师兄。其他人并不像他师兄一样每天从早到晚都出现在实验室,实验时间很是弹性。
在烦恼丛生的第四天早上,许存道却开始对他的师弟说话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许存道拿出几个用白布包好的盒子时,前两天武令朋曾经看见他把这些东西拿到细胞操作室里的生物安全柜里打开,里边装的是用来做细胞的东西。
那时许存道打开那些白布,露出里头的盒子。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大小不一,里边插著大小不一的尖嘴管,然後他说:“小武,这些是要拿去灭菌的枪尖,你看看怎麽灭菌。”
那就是师兄对他进行的第一句指导,武令朋先是怀疑了自己的耳朵,发现那个称他为“小武”的师兄是在看著他,受宠若惊以致心跳如鼓的武令朋啄米鸡似的点著头应道:“好好好。”
许存道把那些盒子空出来的地方补足了枪尖,也就是武令朋称为尖嘴管的东西,然後从柜子中拿出干净的白布把它们包起来。许存道包裹那些东西的时候十分讲究,四个角都叠得方方正正。裹到最後一个很大的蓝色盒子时,他拿给武令朋,说:“你试试吧。”
武令朋裹了半天,满头大汗,然後裹出来了一个形状诡异的东西。
许存道默默地把那个东西拆开了,重新裹了一遍,武令朋红了脸,连声道著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然後许存道拿出一卷白色条纹的胶布,把包裹封好,指著上边的白色部分说:“这是指示带,气压和温度达标的话就会变色。灭菌後没变色的,不能用。”
许存道说的是蒸汽高温高压灭菌法。本科的时候在手术课学过关於消毒和灭菌的内容,由於不需要经常使用,武令朋的记忆并不深刻,只记得蒸汽高温高压灭菌应该是最可靠的方法。
後来许存道就拿著那些包裹从内部的连通楼梯下到十五楼。十五楼有半层是属於实验室的,严格地说是门诊楼侧翼的十五楼,与主楼的十六楼之间只有几级楼梯的高差。包括曝光用的暗房、病理制片室、细胞操作间、细菌操作间、清洁室、储藏室,以及正副两个研究员的办公室、休息室和淋浴间。蒸汽高温高压消毒锅就在清洁室。
许存道按电源-开关-模式的方法选择了一遍之後,又把电源关了,让武令朋自己来一遍。武令朋在模式那里迷糊了,出了一头汗,转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师兄。
“想问什麽?”许存道站著不动。
“师兄,我,我没看懂模模式怎麽选。”因为许存道的语气听不出好恶,直觉觉得他可能是不耐烦的武令朋越说越小声。
“灭菌液体选择模式1,固体选择模式3,固液混合选2。”
武令朋由於过度紧张,按了数次,最後选择了模式1时,不小心就按下了START键,听到哔叽一声开始工作的机器声,武令朋汗又出来了。
“怎怎麽办?”武令朋越发小心翼翼地看著师兄。
“你觉得呢?”许存道问。
他的表情一直都没变过,就是平常那种样子,武令朋揣摩不出他的表情到底的生气还是不耐烦还是什麽都不是,於是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我,我,我。”武令朋涨红了脸,结巴状况变本加厉。
许存道看著他,等结巴到第五个我时,出手按了STOP,说:“重新选模式。”
“消毒总共可能会持续一个半小时,在温度降到92以下前,这个锅是打不开的,一般等降温到五六十度,再打开拿东西,要是有人急著用,可以早点拿出来,注意不要烫伤手。”在按下开始键之後,许存道这麽对武令朋说,然後指指放在一旁的烤箱,说,“拿出来後,立刻放进去烤干。”
在一个半小时之後,正在细胞操作间给细胞传代的许存道嘱咐一旁看他操作的师弟去把消毒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烤箱。
因为那是作为情敌的师兄对他进行的第一个指示,武令朋简直就是豪气万千心神激荡,发誓一定要好好完成这项工作,以挽回一个半小时前的窘态。
消毒锅的温度指示是67度,武令朋打开消毒锅,热浪扑面而来,蒙花了他的眼镜,他等雾气散去,伸手去抓锅里的不锈钢篮圈,觉得有些烫,就在那儿等了一会儿。
那时清洁室有其他人进来,他转头看,是一个陈姓师兄,好像是石晓红的师兄,他并不太经常到实验室,武令朋问了声:“陈师兄好”之後,那师兄皱眉看著消毒锅。
武令朋有些惶恐地抓起篮子,说:“我马上拿出来。”
“你这麽开著,蒸汽散得很快。里边都干了。”那位陈师兄说,“你上去提一桶双蒸水下来,把里面丢失的水补充好。”
武令朋把篮子随手一放,点头道:“好,好,我马上去。”
等到他从楼上把一桶十升的水提下来,那师兄往里头灌了三百毫升不到之後,盖上盖子消毒,然後走了,走之前说:“把水提上去。”
武令朋把水又提回去之後,回到了细胞室,许存道已经做完了,问他:“东西搁烤箱了吗?”
本该令自己豪气万千心神激荡的那几个白色包裹孤零零地躺在空气中的样子蓦然回放。武令朋站在原处,开始冷汗直流。
许存道看著武令朋,武令朋低下头,说:“师兄,我,我忘了。”
许存道不做声,走出细胞室,直抵清洁室,就看见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几个湿漉漉的消毒包。
武令朋沮丧之余,肉跳地看著他师兄凝视那几个消毒包。“我,我,我现在搁。”
“手术的时候,如果手术衣湿了该怎麽办?”许存道问,依然看不出表情。
“换,换掉。”
“湿的东西是不能保证无菌的,所以要在第一时间放进烤箱。”许存道说,“一会儿再灭菌一次。”
那天在那位陈师兄消毒好之後,许存道也提了一些水下来,在那之前告诉武令朋:“要是注意到消毒锅里水平面比横杠低,就要往里头加水,不然机器会报警。”
异常沮丧的武令朋点了点头,想起刚才已经加了水,说:“师兄,刚刚才我加了水了。”
“你加水?”许存道抬头看他。
猜测许存道是因为自己不经他同意而擅自加水而进行强调反问的武令朋忙说:“我,我是在陈师兄指导下加的。”
许存道沈默了一下,往消毒锅里加了水。由於他没有表态的武令朋开始严重地忐忑起来。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5
那天之後,在进行没有解释过的工作之前,许存道也会告诉武令朋他要做什麽,假如武令朋没有提问,他就简单带过。只要武令朋问了问题,许存道就会对他进行比较详细解释。尽管如此,武令朋还是畏惧於师兄有些冷淡的面孔,总觉得他可能下一秒就会说:“你怎麽这麽蠢!”再进行训斥,而对提问以及和师兄搭话充满恐惧。
许存道和实验室其他师兄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太好,至少在每天早上一群人聚结在会议室进餐并且聊天的时候,他从来不去。在实验室里有人嚷著要聚餐的时候也从不叫上他。除非必要,他也甚少和人交谈。正是因为如此,武令朋擅自在心中加重了许存道是个冷漠的不爱理会他人的人这种印象。他有时会自虐地想象班花和他师兄相处的样子,心想难道和女朋友在一起他也是这个样子吗。
这个想象的结果不论是阳性是阴性都令他难过。
到实验室的第五天,武令朋如同往常一般尾随著师兄许存道,尾随至中途许存道被小老板召唤去紧急跑腿,正在离心蛋白的许存道不得不交代他的师弟在十分锺後帮忙他把蛋白取出放在冰上。失去了核心的武令朋便在他们那个远离董婶视线范围的实验台坐著等待了十分锺,估摸著时间差不多了,去了十五楼第三仪器室的制冰机里铲了一盒碎冰,然後匆匆忙忙跑回十六楼第二仪器室去收离心机里的蛋白。
就在他把装了蛋白的几个EP管插在碎冰上,拿回实验台的时候,就听见董婶的大嗓门从十五楼传来。
“谁?谁刚才进了仪器三室?”董婶的吼叫充满怒意。
武令朋本想去看个热闹,走到十五楼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刚才进了仪器三室的人正是他,当下心一虚腿一软,站在十五楼楼梯口,仪器三室外的走廊和董婶四目相对,化为石柱。
“是不是你?”董婶放低凶恶的眉目,大嗓门丝毫不减,“你们这些研究生!我说了多少遍了!这里面有一台负八十度冰箱!随手关门!没看到条子吗?要贴到你们脸上才知道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著门上贴的巨大的黑字:“内有负八十度冰箱,为保证低温,请随手关门”
向来因为那些字太长没有看完的武令朋如被502胶粘附在了楼梯口,看著董婶指天骂地,口沫飞溅。
“再被我发现一次,我把仪器室锁了,你们通通进不去!”
路过的师兄们对此情景熟视无睹,武令朋惶恐至极不知所措,那时就听见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震怒的董婶面前,定睛一看,正是许存道。
欲哭无泪的武令朋看著他走到董婶面前,说:“董婶,怎麽了?”
“你师弟!进出这个房间不关门!不知道里面有冰箱吗?”董婶神色稍缓,声气依旧凶恶,“再这样我把门锁了,你们谁也进不去。”
“锁了就没法打冰了。”许存道说。
“管你们去!”
“是我不好,我没跟他说这个门要随手关。”许存道又说。
“这麽大字他自己不会看?”
“他刚来没几天,您看他初犯,就放过他一次吧。”许存道的声音听起来有那麽点笑意。
董婶悻悻然地看了一眼许存道,又看了一眼呆傻的武令朋,声音终於回到喉咙里了,说:“真是,怎麽说你们这些研究生?太不自觉了。”
“我会好好跟他说规矩的,下次再犯您罚我吧。”
董婶终於离开了现场,胶水松动的武令朋转头看见他师兄看著他,又开始心惊肉跳。
闭著眼睛等他一顿痛骂的武令朋却听到许存道说了一句语气疏松平常的:“下次记得进出要关门。”然後就看见许存道向走廊前方的储藏室走去。
武令朋在原处呆愣了许久。那位曾经叫他补充消毒锅水的陈师兄经过他身边,想起了什麽似的说了声:“诶,那个谁,你上去帮我提桶双蒸水到清洁室。”就走向走廊尽头的清洁室。
武令朋提著一桶水下来,经过储藏室门口的时候碰见了正拿了一盒EP管出来的许存道。
许存道问:“你去哪儿?”
“陈师兄让我往消毒锅里加水。”武令朋傻笑道。
许存道把盒子放武令朋怀里,提过他手中的水,说:“帮我拿上去。”
不明就里的武令朋愣了一会儿,见他师兄提水向清洁室去了,跟了上去。
等到了清洁室,就看见一脸尴尬的陈师兄。许存道把水在他面前放下,说:“以後提水叫我吧,我师弟刚进实验室,不懂规矩,免得搞错了。”
陈师兄支支吾吾地说:“哦,他没搞错•••••我是没水,跟他借点儿••••”
许存道没说话,提起水就往消毒锅里加,加满了以後,就盖上盖子,把水提出了清洁室。留下在原处发愣的两个人。
武令朋追了出去,见他师兄把水提上楼。他在楼梯转角处追上许存道,磕磕绊绊地叫了声师兄,然後试图拿过水桶,许存道拒绝了,正色道:“我自己能提。”
武令朋缓下步子,跟在许存道身後,看著他白大衣之下修长挺拔的身影,忽然觉得他平常的样子可能不一定是生气或不耐烦。
那天下午,许存道对武令朋说了一下他要做western blot的曝光那一步骤,等到他把二抗洗干净,浸泡了发光液之後,就带著师弟去了暗室。暗室就是武令朋第一天来实验室看见的那个奇异的滚筒门後的房间。来这里的五天,他虽得知了那里是暗室,却没有机会进去。由於好奇感一直没有消失,在许存道说要带他进去的时候他有些雀跃。
许存道先进去之後,武令朋等那门的缺口转出来以後也转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武令朋摸著空气往里走,直到摸到了一堵墙状的物体,本想沿著墙往里走,又不知里头有多深,只好抚摸著那面墙,呼唤道:“师兄。”
“别摸了。”近在咫尺的声音,十分无奈。
武令朋缩回手,说了声:“对不起。”
“你就站那儿吧,一会暗适应了,看看荧光。” 许存道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大约过了两分锺,他听到许存道走动的声音,也大致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了,然後可以听见许存道掀开了什麽东西,然後就是机器的转动和滴滴声。感觉到他又回到原位,然後就听见他说:“看见荧光了吗?”
武令朋在虚无的漆黑中努力看了半天,很老实地说:“没有。”
那时他感觉许存道抓住他的袖子,往下抓,最後抓住他的手,放在一个地方,又问:“你手的上面,看见了吗?”
许存道的手温度比他的低,很干燥。几乎没和人牵过手的武令朋有点儿吃惊,然後有点儿心慌,吃完了慌完了以後凝神定气看了一会儿,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排幽幽发绿的条带,不确定地问:“是绿色的吗?”
“嗯。”许存道松开了他的手。
那之後他难以克制地想起了班花,被那样一双手牵住确实是件挺舒服的事儿。想了以後就开始有些难过。那时又听见漆黑中许存道说:“一会儿开灯,我跟你说一遍。”
在曝光结束之後,许存道把暗房的灯打开,对他讲解了一遍如何放置胶片,如何把胶片送入洗片机,其实後来他做熟了,觉得这个过程十分简单,但当天他就是听不懂,问了一遍又一遍,许存道解释了四遍之後默默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虚。
此後他不敢再问。
五点半到的时候,他还跟在许存道後面,看他洗量筒。许存道看了看锺,说:“你可以下班了。”
“您还不走吗?”连续五天这个点儿,许存道都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今天忍不住问了。
“你没必要加班,去吃饭吧。” 许存道说完了以後,想到什麽,说,“你等等。”
武令朋站在水槽边傻等,看许存道把手套摘了,从自己实验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本书,走过来递给他。
《实用分子生物学技术》。
武令朋接过书,茫然地看著他的师兄。
“回去多看看书。” 许存道套上手套,说。
在那儿傻站到师兄洗好量筒去仪器室配溶液後,武令朋愣是没憋出一句谢谢。隔著玻璃的墙看师兄在里头忙,武令朋忽然意识到,也许刚才他该帮忙洗一下量筒。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6
元宵节过後,新一批的科研型研究生都进了实验室,小老板口中那位领导的硕士研究生也如期进来了,他是个工作过两年的往届生,名唤刘文清,个子不高。看到他的第一眼,武令朋就想起了石晓红那非恶意的揣测。武令朋警告了自己做人要厚道之後,刘文清很热情地和他们师兄弟寒暄起来。
问明了许存道、武令朋年龄都比他小之後,刘文清哈哈道:“我就直呼你们俩名字了啊。”
许存道对寒暄兴趣不大,只是把分配给刘文清的座位什麽的交代了一下,就去做实验了。那刘文清看许存道走开,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架子挺大的嘛。”
因为实验室快毕业的师兄们还有半年才会走,目前实验台面和柜子抽屉什麽的都不够分配,董婶於是让武令朋和刘文清暂时共用一段时间的台面和柜子,说等到有空出来的时候再给他们分配。
在刘文清来之前独占了那个柜子的武令朋把钥匙放在不带锁的抽屉里,对刘文清说这样的话两个人都可以用钥匙开柜子。
那之後许存道身後的跟屁虫变成了两个。不过刘文清在跟了两个半天之後,就对围观失去了兴趣。更多的时候在会议室里对著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不知在做些什麽,武令朋则是一如既往地当著背後灵。
看了书以後,他对许存道做的事加深了理解。後来他去图书馆借了一本同名的书,他就把那本书还给许存道了,许存道愣了一愣,也没说什麽就收回去了。
他开始在许存道有洗量筒烧杯的前兆时就把东西洗好,放到他需要用的地方。如此数日之後,师兄终於说:“你不必做这些。”
武令朋挠著头,傻笑说:“不做这个,我也不会做别的呀。”
师兄问:“书看得怎麽样了?”
“看了一些。”
“western那章看了吗?”
“嗯。”
师兄於是说:“我给你点儿蛋白,今天下午你灌块胶,自己跑跑,做做zo-1蛋白的检测,我帮你看著。”
“您今天没实验吗?”
“下午有空。”
下午的时候,武令朋万分激动地开始了第一次的灌胶,许存道坐一旁看。他虽说是看过书,也看过师兄灌胶,但是抬头看看贴在试剂架上丙烯!胺凝胶电泳的配方,约有五六排,懵了。
“中午回去查过zo-1的分子量没?”许存道问。
“没,没有,我不知道要查的。”武令朋结结巴巴。
尽管经过这麽几天的相处,武令朋知道许存道的表情并不代表他在生气,但出於一种天然的惧怕,他还是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western检测的原理就是利用抗体识别不同抗原性的蛋白,再比对分子量确认,所以分子量很重要。”许存道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文件夹,翻给他看,“这些是抗体的说明书,上边一般标有抗原分子量,你以後可以用这个查。要是种属不同的话,就去查查文献。”
“嗯。”
“目标蛋白的分子量不同,使用的丙烯!胺凝胶浓度也不同,你看了书,有印象吗?”
“有一点•••••”
“zo-1的分子量大概是225,要用百分之几的胶?”
武令朋张大嘴,呃了半天,十分老实地说:“我不记得了。”
许师兄又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心虚万分,本以为他终於受不了要拂袖而去了,想不到他只是说:“分子量比较大,最好用7%的胶。”然後就不再说话,依然坐在旁边。
尽管看了好几次许存道的灌胶现场,武令朋的初次灌胶还是鸡飞狗跳了。许存道曾经对他说过哪些东西放在哪儿,到灌胶的时候,他愣是想不起10%APS以及TEMED放在何方,在冰箱中翻找得满头大汗,最後还是身旁的许存道看不下去了,从负二十度的冰箱第二层拿出了APS,然後从四度冰箱门上拿出了TEMED。
而在最後,在分离胶中加入TEMED之後,武令朋还试图像许存道做的那样把离心管摇晃一下,谁知离心管盖子没盖紧,全倒在了许存道的裤脚和鞋面上。
武令朋脑子轰了一下──回荡著书上的两句话:丙烯!胺剧毒,慢性神经毒性,有累积性。
“对,对,对不起。”武令朋差点就跪地叩拜了,冷汗直流。
一旁经过的研究员陆易初刚好看到这一幕,以及变成了化石的师兄弟两人,问:“泼了什麽?”
武令朋依旧结巴:“丙丙丙••••”
“丙烯!胺?”陆易初问,武令朋点头。
“存道,我休息室有替换的衣服和拖鞋,你去洗个澡,换一下。”
许存道松了口气,说:“谢谢您,我一会儿换去。”
那天的後来,武令朋对许存道一口气说了二十多次对不起,最後说:“师兄,我帮您洗衣服。”
“不必了,裤子和鞋我都丢了。”穿著陆易初的裤子和拖鞋,许存道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五点半了,於是对他的师弟说:“下班了,要不今天先别灌胶了,明天早上跑之前再灌吧。”
看著许存道收拾电脑包准备走的背影,武令朋忽然鼓足了勇气,说:“师兄,您今晚有空吗?”
许存道回头看了师弟一眼,有点微妙地动了动眉头,说:“怎麽了?”
“我,我请您吃饭!”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7
武令朋的饭自然是没有请成的,不过那会儿许存道倒是笑了,笑得还挺大范围的,那个笑搞得武令朋直接傻在那儿了。
他不笑和笑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人。打个比方,不笑就是仙鹤,笑了的话,就是文鸟。眉毛和眼角看起来都很温柔,年纪一下子看起来小了很多,像个少年。
“不用这麽客气,我今晚有事儿,改天请你吃饭。”笑完之後,朝武令朋摆摆手,回去了。
晚上武令朋查了自己账户上的余额,带著手套去垃圾桶捞出许存道的衣服和鞋子,并不是什麽有牌子的衣物。武令朋烦恼了一会儿,去广百买了相似的裤子和鞋子,然後又去实验室灌了胶,中途失败了一次,弄到了午夜,总算灌出了两块。
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了那个文鸟一般的笑脸,武令朋在床上翻来覆去,怎麽都睡不著。他细数了这几天自己犯的错误,每一次都小人之心地揣测许存道应该发生暴怒,应该痛斥他,结果实际上就算是超出常人容忍范围的错误,他也没有对他发过脾气。然後将那种揣测仔细剖析了,毋宁说是惧怕发生,不如说是怀有恶意地期待发生,期待发生了之後可以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许存道果然就是这样的人,一点儿也配不上杜明明。
深刻剖析之後,武令朋开始自惭形秽,惭了之後痛下决心,认了:他武令朋就是失恋了,还失败了。班花跟了这样的男人,也没什麽遗憾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那裤子和鞋子塞在书包里,带去实验室,试图藏到自己和刘文清共用的那个柜子时,怎麽都找不著钥匙。等到了八点,许存道来了,刘文清都不见来。许存道看见师弟抱著个鼓胀的书包傻站在实验台前面,有些奇怪:“怎麽了?”
“柜子钥匙找不著了。”
“先放我这儿吧。”许存道说。
许存道平常会把电脑带来实验室,如果实验中途有空闲,会去会议室看看文献。但多数时候只是带来,用不上。由於武令朋的那个包很不规则,只好压在许存道电脑包的上头。
“什麽东西那麽鼓?”许存道问。
武令朋支吾著,涨红了脸,说不上话。
刘文清那天没来,武令朋也就没机会把东西转移到自己的柜子。
许存道看著他跑电泳,几乎是手把手教他了。他上样时手直抖,许存道就握著他的手上样;电泳槽的线头接反,许存道把它弄正;教他怎麽转膜,怎麽剪膜,怎麽用密实袋敷抗体。一整天就没干自己的事儿,光指导他去了。十二点的时候转膜剩下一小时,不好回去休息,於是两人叫了外卖──许存道给的钱。
当时武令朋试图付钱,但被师兄阻止了。武令朋还试图坚持一小会儿,许存道说:“你是师弟,要长幼有序。”
下午三点的时候敷上了一抗,放到冷库去了之後,许存道说要去陆老师的休息室休息会儿。武令朋问:“我,我也可以去吗?”
陆易初是实验室的副研究员,因为经常加班,在实验室有个专门的休息室。还有个女的研究员,也有个休息室。许存道和陆易初关系很好,而且做实验比较拼命,经常熬夜,所以累了的话会去那儿休息,别的研究生似乎并没有这个习惯。
许存道沈默了几秒,看起来有点儿为难。
“我,我就进去一会儿。”武令朋从柜子里抱出自己的书包。
“好吧,我先跟陆老师说说。”
陆易初很爽快地答应让师兄弟两个进去休息,他们就一起进了陆易初办公室後的休息室。休息室很小,门开在办公室北面,有个朝西的小窗户,窗户上挂著百叶窗帘。屋子东边有一张很简陋的板床,是单人床。床西侧是一张小椅子,床尾是另外一扇门,通向厕所兼浴室。靠南面的门边有个衣柜,不大。
在休息室外他们已经把白大褂脱了,许存道在爬上床之前还把衣服裤子给脱了,换上准备在衣柜里的背心裤衩。见他师弟傻站在那儿,问:“不睡吗?”
武令朋从书包里把裤子和鞋子拿出来,放在椅子上,说:“师兄,真对不起,把有毒的试剂泼您身上。”
“你这是干什麽?”做师兄的这一次的语气虽然和平常是一样的,可是武令朋忽然可以分辨,他可能是真的生气了。
於是他开始结巴:“我,我,我,我•••••”
他我了好久後,没法子把话说下去,脸涨得红红的,许存道只好说:“好吧,没事儿的,你太介意了。”
“我,我,”本想说:是我做错事了,我给您添麻烦了。但是没法说出口,只能又我了半天。
“上来休息吧。”许存道让出外侧的位置。
“我不困。”
许存道看了他几秒,眼神几乎就是想叹气,但他并没有真的叹出来,只是说:“那你提早回去吧,反正抗体都敷上了,也没什麽事儿了。”
“我下午要看您做实验。”
许存道说:“那随你吧。”
由於是向陆易初借的房间,武令朋也不好立刻就出去。但是又不好意思和许存道挤,於是在许存道睡觉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许存道睡了半个小时,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师弟在床边坐著打瞌睡,嘴边挂著一道直抵地面的修长口水,哭笑不得地用面纸擦了他的口水,轻轻晃醒了他。
刘文清在那之後第二天来了实验室,武令朋问他见到钥匙没,他往口袋里一摸,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给带回去了。”
不过打开柜子的时候,武令朋就发现柜子里已经给放满了,一个电脑包,下面是一叠厚厚的纸,刘文清说:“没办法,老板让我帮忙搞CRF表,没地方放。”
武令朋又抱著书包一筹莫展,刘文清提议他可以把书包放到会议室去。於是武令朋就把书包放在了会议室的椅子上。过了几天,许存道在会议室看文献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包,於是问他:“包怎麽放这儿呢?不安全。”
“没什麽贵重东西。”武令朋搔搔脑门,说。
许存道没说话。下午的时候武令朋在会议室找不著自己的书包,急出了一头汗,其实并不是没什麽贵重东西,他的钱包放包里。钱包里放了身份证、学生证,还有银行卡。只是会议室总是有人,他自觉挺安全的。
他在里头找了很是一会儿,一位郭姓师兄见他在那儿团团转,问“小武,你找什麽呢?”
“我,我的书包不见了。”
“刚存道拿了两个包出去,不知是不是你的。”
因为不好意思问许存道您是不是拿了我包,他就站在配电泳液的许存道身後许久,直到许存道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什麽?”
“师兄•••••”
许存道转头看他,那口气终於叹出来了。
“小武,做人和善一点是没错,但不能没原则,被人欺负好玩吗?”
武令朋有点惊讶地看著他的师兄:“我,我没被人欺负呀。”
许存道沈默了一会儿,说:“那是我多事了。你包搁我柜子里了。”
武令朋忐忑著他是不是生气了,於是站在他身後七上八下,又不知说什麽,又站了很久。
“去做事儿吧,没什麽好看的。”
“师兄,对不起。”
许存道看了他一眼,说:“你做错什麽了?”
“我,我惹您生气了。”
许存道再度哭笑不得,望著师弟那副愧疚的脸,说:“我没生气,你有你的处事原则,我管多了。你以後想搁会议室就搁,不想就搁我柜子里。”
武令朋这一次终於鼓足勇气,曲曲折折了数道,把那句话说出口了:“师兄,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8
那天傍晚,刘文清约他一起去吃饭,武令朋就和他去了门口的真功夫。买单时武令朋掏了钱,刘文清说:“哎,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请,我今天还真没带够钱。”
武令朋要了一个狮子头套餐,刘文清要的是排骨套餐。吃饭时刘文清一直在说科室里一些八卦,先说领导很是看不惯实验室那个女研究员,想逼她主动辞职,然後又说领导其实也不怎麽喜欢邱教授,要不是邱教授是前任院长的女婿,现任院长是前任院长的学生,估计也混不下去了。感慨了一下自己倒霉,被分到这一组之後,又笑著说:“你别介意啊,你老板人是挺好的,就是在科里地位有点尴尬。”
然後就开始说实验室的陆老师,说他在德国做实验也没发几篇好文章,就是和邱教授是老乡,还是邱教授弟弟的同学,靠了这层关系进来的。
武令朋听著,有些没胃口起来,刘文清又呵呵笑著说:“唉,也不知是谁传这些八卦,有的没的。”
吃著吃著,刘文清忽然说:“许存道对你还挺好的嘛。”
“哦,嗯。”
刘文清四下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你知不知道许存道得罪了好多人啊?”
“有吗?”武令朋放下筷子。
“他够清高的,见人都不带笑的,能不得罪人吗?才做了十个月就把你老板的国家自然基金实验做差不多了,发了SCI,可多人眼红他了。”
“哦,是吗?”武令朋越发没胃口了。
“哎,我看你到明年这时候,也不一定做得出什麽东西,你老板可喜欢他了。”刘文清呵呵笑著说,“人不一样嘛。”
武令朋没吱声。
回去之後,由於不知怎麽处理那个久久消不下去的不舒服,武令朋拿出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拨了许存道的电话。
许存道没有接电话。武令朋在屋里发呆的时候,电话响了,不知为何心慌了几秒,发现是石晓红的电话,松了口气接起来。
“小朋,快过来。”
“过哪呀?”
“昨天不跟你说今天在广州的同学聚会吗?在TOP,你该不会全忘光了吧?”
“我真忘了。”
“给我打的过来。”
“我今天没什麽心情。”
“杜明明也在,你不想来?”
“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呀。”
“你找死?不怕人家说你上了好学校跩了?别给我丢脸,限你十分锺内到。”
石晓红挂了电话,压根儿就不知道TOP在哪里的武令朋只好向室友打探行车路线,出门打的,赶到天河TOP201包间的时候几个人唱得正欢。见他来了,几个男生哄然起身,把杜明明身边的座位让给了他。
“临盆,你来啦?”说起来,班花班长杜明明便是“临盆”诨号广为传播的罪魁祸首。
“嗯。”武令朋傻笑。但是不坐到杜明明身边,反而坐到点唱机前的角落里去了。
“你干嘛呢?难得那麽好机会。”石晓红几乎是踹他了。
“她有男朋友了呀。”武令朋一本正经地说。
“不叫你去挂个号,排个队吗?”石晓红捶他脑袋,“孬种!”
“她男朋友会生气的。”武令朋抱头躲闪。
“她男朋友生气关你鸟事?你这个蠢货。”
“你女朋友被人挂号你也会生气。我不挂你号,也不挂•••”师兄俩字差点说出口,给咽了回去,“她男朋友的号。”
石晓红摇摇头:“让我说你什麽好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他妈就一孬货,枉费我白操心。”
唱了三四个小时,又叫了酒来拼,喝到最後都醉醺醺的,有一个考到岭医的男生开始开武令朋玩笑,说:“我还以为临盆追班长到广州来,会修成正果呢,哈哈哈哈。”
班花有几分微醉,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件事一样惊奇地看著涨红了脸的武令朋。
“是啊。”另一个考到粤医的同学拍拍武令朋的肩膀说,“我才知道你暗恋人家都五六年了。”
“不是吧?你们不要胡说!”杜明明笑著嗔道。
“谁胡说呀,临盆,你说是不是?”男生们开始起哄,逼迫他坦白。
“没没,没有。”武令朋站起来,撞翻一杯水,男生们哄笑。
“我,我去上厕所。”
在厕所里的时候,武令朋发现镜中的自己脸红成了番茄色。他的酒量向来微不足道,一杯100毫升的啤酒都能让他顺利成为番茄。拿自来水冲脸的时候,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那边的人问:“小武?”
“师、师兄。”平常不会结巴的这个词忽然间也大舌头了。他喝多了。
“怎麽了?找我有事儿?”
“没,没什麽事儿。”武令朋思考再三,只说了句,“师兄,您,您是对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许存道沈默了很是一小会儿,然後问:“你怎麽了?喝醉了?”
“没没醉,就几杯啤酒。”
说著,武令朋把脸上的水稍微弄下来了一点儿,出了厕所,觉得看东西有点儿转了。电话那头的许存道说:“快休息吧•••••咦?”
那会儿正接近201,武令朋听到他咦了一声後,不受控制地有些腿软了,还没坐地上,被人从旁扶住了。
他抬头一看,许存道正握著电话。
“师兄?”
“你在哪间房?”
“201。”武令朋指指他们前面的那扇门,猛地意识到许存道为什麽在这儿了。
来接女朋友的许存道把喝了几杯啤酒就瘫软的武令朋扶进了包间,包间中的众人在好一会儿後才弄明白,这位好心的路人甲其实是班花杜明明的男朋友。
刚才还在开武令朋玩笑的众人,在看到此君自後全自动消声了,那时也到点了,一行人出门下楼,岭医那哥们儿悄悄对武令朋说:你没希望了,前所未有的高质量。
武令朋闷闷地应了句嗯。
石晓红拍拍他的背,说:我不说你孬了,有自知之明是个好品质。
许存道和杜明明在门口停下了,手拉著手,武令朋觉得可能小鸟依人的感觉来自於许存道的身高,实际上班花同学也没怎麽依。
其他学校的拜别了他们,杜明明说要去乘地铁,许存道说四个人都回学校,刚好拼辆车,就打的吧。杜明明说我会晕轿车,许存道说不远,忍一忍吧。杜明明开始有些不高兴。
武令朋想了半天,发觉如无意外,这场争端的来源应该是他,於是他说:“师兄,你们俩先走吧,我和晓红打车回去。”
杜明明拉了拉许存道的手,说:“看嘛,临盆都这麽说了,我们去坐地铁嘛。”
杜明明拉著许存道往前走,许存道走远之前回头看了武令朋一眼,似乎想说些什麽。
武令朋朝他们挥挥手,看他们牵著手走远了,忽然转身抱住石晓红。石晓红一愣,摸摸他後背,说:“好啦,你不早认了吗?”
“不是,我想吐。”
“想吐你还扑我身上!”石晓红把他推到一边,然後武令朋就蹲在地上,哗啦啦吐了一地。
个儿只有一米七五的瘦弱的石晓红吃力地把又臭又皱又糊涂的武令朋搬到出租车上後,嘀咕一句:“早知宁可班花晕车,也要让你师兄坐上这辆车,你这个庞然大物。”
每一刻都是崭新的(上部)
9
进实验室一个月左右,小老板那儿有正式课题布置下来了。早先没给他课题是因为要等待领导统一分配课题,於是导师们都不敢给新来的研究生课题。一周前领导召集新生开了个短会,给每个人分配了方向,唯独武令朋成了空气般的存在,完全没有被提及。会後小老板问他分到了什麽课题,武令朋说领导没提到我。小老板说既然这样,过两天你和存道一块儿来我这里讨论一下吧。
他们一起讨论的结果就是在许存道现在进行的一个课题中,武令朋检测另外一条信号通路的作用机制。武令朋并没有听明白老师和师兄到底在说什麽,他只知道师兄做的是细胞连接方面的课题,除了师兄教他做Werstern,PCR,组化和荧光的那个zo-1蛋白之外,他并没有去了解其他的。
小老板拍拍武令朋的肩,问:“技术学得怎麽样了?”
“师兄都教我了,我做得还不好。”
“没关系,慢慢做,做多了就好了。”说完後对许存道说,“你师弟刚来,有什麽事不懂,你要多教教他。”
许存道还没回话,武令朋就说:“师兄教我很多了。对,对我很好。”
小老板看他著急的样子,没忍住笑,说:“知道了,你们感情好就好。”
讨论完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师兄弟两个回到实验室後,武令朋收拾东西准备走时,许存道说:“一块儿吃饭吧。”
武令朋扭头惊讶地看著他师兄,问:“师兄不和女朋友吃饭吗?”
“也不是每天都一块儿吃饭。”许存道脱下白大褂,把钱包手机塞裤兜里,说,“你也别背著电脑了,怪沈的,先放这儿吧。”
从上次的事情之後,武令朋都会把自己的包放进许存道的柜子,除非离开实验室,许存道一般不给柜子上锁。刘文清则独占了那个柜子。
这两天分配了任务之後,刘文清开始跟在许存道身後要学技术。如同一开始对武令朋的态度一样,刘文清要是不问,许存道也不主动和他说话,跟了几天,刘文清觉得实在无聊,就说要自己跑跑电泳看看,许存道就对他说你先看看书吧,有什麽不会的就来问我。刘文清大概是觉得没面子,也没怎麽问,跑了三个小时的电泳发现蛋白没动,都弥散了,终於去问了许存道,许存道去看了看,见他把正负极电源线接反了,说:“下次做到不是很确定的步骤,问问我或小武吧。”
前天刘文清又约武令朋吃饭,武令朋以没空为由拒绝了。在一起坐电梯下楼的那段路,刘文清对武令朋大倒苦水,说许存道如何如何鸟,如何如何高傲,说他得瑟什麽呀,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那穿的用的都是路边摊的。最後说他女朋友不就是那个谁谁谁吗?我一个同学说,他那个女朋友在大学里头不知睡了几个男人了,就是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破鞋!
开头武令朋还当作没听见,听到最後忍无可忍,出了电梯直接大步走了。刘文清在後头诶诶了好几声,他就当没听见。
那之後那个柜子的钥匙就再也没出现在公用的抽屉里。
许存道和武令朋并排走著出了门诊楼,走得很是接近,武令朋发现师兄其实比他稍微矮那麽一两公分,但他没武令朋这麽块儿,所以看起来更修长些。他侧面和正面看起来不太一样,因为五官分明,侧脸看起来也很立体,头发打理得很清爽,发质属於比较柔软的那种,贴在耳朵後面的部分有些卷。
因为和他直而且黑的头发风格不太搭,武令朋盯著那撮头发看了许久。
不知是不是发现师弟看自己看得出神,许存道有点奇怪地叫了他一声:“小武,怎麽了?”
“没,没有,师兄您头发有点儿卷。”武令朋摆著手,说出口後脸刷地红了,低下头,说:“对不起。”
许存道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是吗?还没人这麽说过。”
许存道说要带武令朋去吃粤菜,他们就坐地铁去了上下九那块儿。在长寿路站从D出口恒宝广场出了地铁站,他们沿著宝华路向第十甫路走去,宝华路是条不太宽敞的路,但人很多。走了一会儿之後,两人就被人潮分开了,许存道走得快,武令朋反应又慢,意识到的时候,他就看见师兄走到了前方十几米的地方,心里一著急,想往前赶,但块头太大,不慎撞到了一旁的小姑娘,人捂著被他撞疼的肩膀,惊惧地看著他高大威武的身躯,双眼蓄满恐惧的泪水。武令朋又是点头又是鞠躬,说了好几十遍对不起对不起,直到感觉手被拉住,转头一看,许存道又是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说:“她都走了,你往哪儿鞠躬呀?”
那之後,许存道就没有松开他的手。武令朋傻傻地被当成了儿童被牵著走,当意识到这是什麽事儿的时候,已经走上了第十甫路。他憋出了一句:“师兄,我自己能走。”手在许存道的手心里挣扎了一下。
“一会儿就到了,你别乱跑。”许存道没留意师弟的挣扎,把他的手紧紧拉住。
武令朋只好乖乖任他拉著。许存道的手指比较长,肉很少,指头比较尖,戳在他的手心里痒痒的。想起小时候被两个哥哥牵著跑的时光的武令朋恍惚回到了年少。只是──每当被哥哥们牵著跑的结局就是被凌空跩飞成风筝状,然後胳膊肘脱臼。
直到到了陶陶居门口,许存道才放开了他。见师兄要走进那家看起来金碧辉煌古色古香从头到脚写著“我很昂贵”的饭馆,师弟一下子扯住了师兄。
许存道回头看武令朋:“怎麽了?”
“师兄,我不想吃粤菜,我想吃小吃。”
许存道眉头一皱,道:“你•••••”
武令朋说:“我想吃双皮奶,想吃肠粉,想喝及第粥。”说罢指指对面。
许存道看著武令朋,问:“真这麽想吃双皮奶?饭馆里应该也有吧。价钱别担心,不贵。”
武令朋摇摇头,道:“我想去小吃店吃。”
後来他们就在伍湛记、南信和欧成记三位一体的荔湾名食家内吃了武令朋指名的小吃,怕他不够吃,许存道去排队拿了几碟糕点:马蹄糕、萝卜糕、煎饺,又多拿了几碗甜水:绿豆沙、椰奶,他指名的双皮奶许存道拿了两份,各色小吃占据了半张桌面,引致邻座的怒目相向而毫无觉察,屁股还没坐热又打算去排队拿东西,被武令朋扯住了,说:“师兄,够了。”
“你这麽大块头,吃不饱的。”
武令朋死拉著他手不肯放,说:“这麽多小吃店,咱一家一家吃吧。”
吃的过程中,武令朋觉得许存道看了他好几眼,有点不好意思,抬头也看看他,发现他师兄的脸上挂著平常很少见的笑。
不是那种变身成文鸟的笑,而是那种看著家养的狗吃东西的时候那种感觉──和他的哥哥们喂饱他时是一样的表情。
“师兄,您是不是有兄弟姐妹?”
“嗯,我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许存道笑道。
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之後,武令朋说:“当师兄的女朋友真幸福。”
许存道光笑,没说话。
後来他们又走到了下九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家许留山,许存道给武令朋点了一碗芒椰小丸子,自己没点东西,说不是特喜欢吃甜点。
武令朋觉得许留山的甜点和别处的不一样,建议让许存道尝尝,许存道说真的不用了,他吃不完,浪费。那个时候,武令朋就舀起了一勺沙冰放到许存道嘴边,笑得傻乎乎地说:“真的很好吃啊,师兄,您也尝尝吧。”
许存道愣住了。然後武令朋也愣住了。
许存道在他师弟露出“糟了”的表情先兆时,迅速地含住勺子,吞下那口沙冰,说:“确实挺好吃的。”
武令朋缩回手,说:“对,对不起。”
“没事儿。”许存道说,“你和我弟真挺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