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
应声赶来的阿宝和阿琪差点和怒气冲冲的剑心撞个满怀。“宗次郎在哪里?”他厉声问。阿宝吓得颤声说:“在...洗澡...”
剑心“唰”地拉开浴室门,把长刀插进腰带,冷冷地问:“你到这里来究竟是要干什么?”
宗次郎从乘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探出身来,笑着说:“为什么气势汹汹的?我到这里来当然是要洗澡。你觉得我还可能干什么?”他舒服地把脑袋往后仰,两个胳膊肘架在木桶的边缘,曲起膝盖,伸出一条形状优美的小腿,垂在木桶外面轻轻地摇晃。
剑心右脚后退半步,略蹲下身,右手伸向左腰间:“如果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不要怪我不客气!”
“哟!你要使拔刀术呀!”宗次郎笑嘻嘻地说,“不过,你反正是不杀人的,而且,你的逆刃刀也不在身边,我有什么可怕的...”就在这时,他的头一歪,看到了剑心腰上黑色的刀鞘。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收回腿坐起来:“哦?这是什么?”
如同一声低咛,青光闪动,冰冷的刀锋水平削出。几乎没有听到多大响动,木桶口沿着桶箍被整个被削去一圈,热水“哗哗”地流出。宗次郎刚好来得及从水桶里跳出来,全身赤裸地站在地上,大声叫道:“你要干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刀?”
剑心把刀柄伸他的眼前:“你最好告诉我这是什么刀!”他自己也没料到这把刀竟然如此锋利。宗次郎凑近刀柄,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摇头说:“看不清楚!太暗了。”“到外面来看!”
在剑心的逼视下,宗次郎草草地披上浴衣,嘟嘟囊囊地走进起居室。阿琪已经点上了灯,看了一眼剑心手里的刀,迅速别转头走开。
“给我看看仔细!”剑心再次把刀柄伸到宗次郎眼前,但是不让他碰。
宗次郎吹了一声口哨:“这不是‘菊一文字则宗’吗?你在哪里找到的?”
剑心严厉地问:“为什么把这个放到智乃夫人的房间里去?”
宗次郎无辜地叫道:“我哪里有?我画完图就洗澡去了,根本没有去过房子的那一边!”
“这不是你的刀吗?”
“当然不是!我的那把上次和你对决的时候刀口损坏了,我没有带走,现在还留在志志雄大人的山洞里,埋在倒塌的转头堆下面呢!再说,‘菊一文字则宗’已经有600年历史。真货早就失传了。我那把是志志雄大人叫很好的刀匠给我仿制的。我倒要问你,你手里这个真货是哪里来的?”
剑心细看刀身的纹路。果然,久已失传的铸造法留下的特殊花纹是无法仿造的。
宗次郎接着说:“你知道吧?据说最后得到‘菊一文字则宗’的是新撰组的冲田总司...”
“只是传说而已吧?”剑心说,“在下数次和他交手,从未看到他佩戴这把刀。而且,这把刀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幕末时无论在哪个大名的手里都足够做镇城之宝。虽然冲田剑术高超,但是新撰组只是会津藩的属下,哪怕他们最得势的时候,要得到这样的宝物可能不大。”
“那么...这个是哪里来的呢?”宗次郎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听说出事了?”杉村义卫从门外走进来,“我一回来就听说这样的事。到底怎么了?”他看到剑心手里的刀,全身细微地一颤,身体前倾似乎要扑上来,但是被他自己克制住,绕到房间另一边坐下来休息擦汗。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剑心的眼睛。他装做无意地问:“杉村先生,木料生意怎么样?”
“哦呵呵,卖了个好价钱!”杉村笑着说,“卖给四谷的田中太郎了。他正好包下一个修房子的工程,这些旧木料比买新的便宜,而且还很结实呢!呵呵呵,同那个老狐狸谈了一个下午,才让他答应找人来运。否则我这里贴上运给他的车马费,岂不是少赚很多?”
“在下并没有主动问你今天下午的去向,杉村先生。”剑心冷冷地说,“你不必为了洗清自己马上全部都说出来。”
杉村笑道:“哈哈哈哈,你想得可真多呀!我只不过随口说了几句。呐...我本来还想,今天做了一笔好买卖,拿些钱出来让阿琪给做些好吃的、沽几瓶酒拿到工地上去给小子们开开心,让他们干得卖力一点。现在这里出了事情,恐怕阿琪也没心思做饭吧?”他放下沉重的背包,把里面的锯条和凿子一把一把拿出来,放在灯光下看锋口。他看过一把凿子,突然问剑心:“今天我走之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剑心的心中迅速地盘算着:自己走开只有10分钟,家里就发现了这些东西。直人一早就去上学,那时在外面还没到家,半路上被自己碰到;杉村也还没回来;宗次郎说自己画完图就去洗澡了,至少在自己离开松本家以前没有看到他走到智乃卧室这一边来...阿琪和阿宝在厨房那一边;秀人在自己房里,不过,他们本来嫌疑就小...阿琪?阿琪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女仆,有没有可能得到一些宝物?不...刀是很长很大很显眼的东西,一个女仆不可能藏很久。岛崎?岛崎这个人今天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露面,不过如果他一直是在工人那里,马上可以查清楚。
他再次环视房间,目光从宗次郎身上移到杉村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列位!有些事情大家还是通通气比较好!”他从袖子里拿出那张纸。
天边浓厚的云被闪电瞬间照亮,又沉入黑夜。闷雷随即隆隆滚过。秀人点着一盏油灯,拉开门进来:“爸爸来信说今天不回来了。我们不要等了,吃饭吧...呃?你们...”
房间里对坐的三个人,个个脸色凝重。
“绯村,杉村先生,濑田先生,”秀人的声音中透出恐惧,“你们在干什么?怎么啦?发现什么了?”他看到放在剑心膝盖上的那张版画,吃惊地说:“啊!那是直人的东西!”
杉村追问说:“是吗?你看到过?”
“直人有很多这样的肖像画。他的零用钱不是买书就是买这种东西了。他前一阵子最喜欢的是织田信长。不过这一张好象不是哟!这是...”
剑心简单地说:“冲田总司。”
“他是什么人?”秀人问,“战国的武将或者家臣吗?”
“不是!”杉村粗暴地说,“现在的小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他是新撰组一番队队长。”
剑心补充道:“是个天才的剑客。”
宗次郎接着说:“很年轻就生痨病死掉了。”
秀人大概很想问:“新撰组是什么”,但是看到眼前这三个人严肃的神色,把话咽了下去,改口说:“那就是了。他是已经死掉的人,不用多久就会被人忘记。等到日本象英吉利国和阿美利加国一样到处通铁路,盖洋房,拉电线...”他顿了一顿。
剑心接着说:“你是说到那时候,剑客就彻底成为历史了,是吧?秀人?一个人只能活几十年,很多人还活不到。人死后肉身很快朽烂变成尘土。但是他的精神和正气会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
“你这个人废话就是多!”直人冷冷地说,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饭团,“我不吃饭了。我要早点睡觉。”说完就消失在门口。
杉村感叹一声:“这个小孩简直不讲道理。什么样的老爹老娘会生下这样的逆种?”
“不要这样说。”剑心说,“每一个小孩子生下来都只是小孩子而已。如果生下来之后生活在地狱一样的地方,才会变成鬼。”
“我看他家里待他很不错的啦!”宗次郎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秀人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吃饭吧?”
杉村笑道:“不管出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我先去洗一把澡!把阿源叫过来吃饭。”
不多时,阿琪端上饭菜。阿宝陪着智乃。她已经醒过来,吃了一点小米粥,又睡过去。阿宝检察过她的身体,没有受什么伤,应该只是吓昏而已。秀人让她不要做别的事,紧紧陪在智乃身边。
这顿饭吃得份外沉闷。岛崎一天都和工人在一起,没到别处去过。剑心问秀人知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人和新撰组有关系。但是秀人几乎不知道新撰组是什么东西。亲戚和父亲的朋友中间也没有姓近藤、土方什么的人。
直人在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无论剑心和秀人在门外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饭后,雨还在不停地下。剑心是最后一个洗澡的人。他泡在慢慢冷掉的水里,反复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也许,直人在去上学以前就已经把东西放在了壁橱里,直到晚上才被发现。他早上也听说了父亲要回来,直到智乃会打开壁橱重新整理被褥,所以放在那里。不过,为什么是新撰组?为什么是冲田总司?突然,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有着奇怪刘海的脑袋和冷冷的不屑的笑容。
斋藤一。
他曾经是新撰组三番队的队长。
他是介绍自己到这里来的中间人。他和这家人肯定有不同寻常的交情。
该死!他现在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时尾什么都没说?还是她根本就是不知情的人?明天送走直人以后一定要抽空到她家里去问一声。明天...一定要看住直人...从他一起床就看住他...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剑心机警地抓住了“菊一文字则宗”的柄。门拉开,直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你是老头子派到家里来蹲点的吧?我劝你不用费心东查西查。作恶多端的人总会受到老天的报应!”
剑心耐住性子说:“在下不认识你父亲。如果你真的对你母亲--或者按照你的说法,只是你名义上的母亲,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直接跟她说。她是个通情搭理的人,如果你的要求是正当合理的,她也自然会满足你。这好过你现在这样几次三番地惊吓她吧?”
“哼!”直人冷冷地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问她自己去吧!别来烦我了!”说完,转身就走。
剑心丢下刀,叹了一口气,从冷掉的水里爬起来,扯过布帕擦干身体。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呵呵,被小孩子教训了一顿。好可怜呐!”
“宗次郎!你干什么!”剑心喝道,急忙拿布帕围住腰。
宗次郎穿着浴衣,笑嘻嘻地走进浴室,回手拉上门:“我来看看你呀,怕你一个人不要被鬼吃了。”
“说什么鬼话!我看你还是小心你自己吧!”
“你当然更加应该小心呢!因为你不杀人呀。我可没说过我不杀人哦。”
“现在是和平年代,杀人只会惹麻烦。如果真的是鬼,刀剑又有什么用?”
“至少对人还是有用的吧?”宗次郎仍然带着天真的微笑,他的浴衣半畅着邻口,露出里面的肌肤。作为一个剑客,他的皮肤出奇地光滑,不象剑心身上刀痕遍布。也许他的多数对手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便被他砍杀。他随意地走到剑心身边,抚摸着木桶被“菊一文字则宗”削掉的光滑边缘,说:“其实你才是最没用的人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身边的人,同时不杀人吗?你这样多么愚蠢呀!要知道,恶人就是恶人,杀惯了人的手不会因为和平时代到了就停下来。你留给恶人一条命,等于放走受伤的蛇。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去咬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你想,你只有一个人,即使你疲于奔命,又能保护得了几个人?”
他抬起头,看着剑心的眼睛,凄然地说:“就拿我来说吧,在我被恶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在我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剑心垂下了眼帘。
宗次郎的手指从木桶的边缘慢慢移到剑心的肩膀,沿着锁骨的曲线,向下滑去:“如果说一个手无寸铁、从来没有摸过刀剑的小孩子只能指望剑客的英灵的庇护,那么...我...”手指抚摸着他赤裸的胸部,从一条刀疤,到另一条刀疤,最后到棕色的突起,指尖轻柔地拨弄着,“...这拿过刀剑、闻过血腥气的人,...”柔软的嘴唇贴上了红发下的脖颈:“...应该能指望靠我自己这双手...”他闭上眼睛,双唇抿着红发人的耳廓,从硬而弯的部分,一路往下,直到最柔软的肉坠被他含在嘴里轻轻地吮吸。他觉得自己怀抱中赤裸的胸膛中,呼吸逐渐紊乱起来。
“滚!滚出去!”剑心猛地掀开宗次郎,操起“菊一文字则宗”,喘着气,“马上给我滚出去!”
宗次郎退后两步稳住身体:“哎呀!干什么装得一副纯纯的小男孩的样子?你不会不知道这种事情吧?”他往下看了一眼,“吃吃”地笑着说:“瞧你瞧你!明明是很受用的样子。你已经有反应了嘛!何必硬要克制住自己呢?这样伤身体的...”
剑心做手揪住宗次郎的衣领,右手执刀,沉着脸说:“如果你再敢靠近我半步,或者敢勾引松本家的两个男孩,我就废了你!”
宗次郎甩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那就是说工地上那些人和松本昌宏不在此列。好!我明白了!呵呵呵呵呵...”他拉开门蹦蹦跳跳地走了。
剑心狠狠地把长刀插进刀鞘。
雨中,庭院的井栏边,剑心打了一桶又一桶的水,从头到脚浇下去。他稍微停下来,让被冰冷的井水冲得麻木的身体恢复一点感觉,转头看搁在井栏上的“菊一文字则宗”,耳边仿佛又响起宗次郎嘲讽的笑声。他撑着井栏,低下头,望着那黑沉沉的水,随即提起另一桶水,从头浇下去。
他没有察觉的是,一双眼睛透过雨帘和黑夜一直看着他。
剑心打扫完浴室,又提着灯笼在各卧室前巡视了一遍。智乃还在昏睡中。阿宝也靠着墙打瞌睡。他轻手轻脚走过秀人和直人的房间,听到里面规则的呼吸声。他最后走回自己的房间,宗次郎已经睡在被子里,看到他就笑嘻嘻地说:“哟?想通了,回来了?”他掀起被子的一角,“来吧?”剑心板着脸伸手拿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在走廊上白天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他靠着廊柱,目光扫过院子和整条走廊,然后吹灭灯笼,抱着“菊一文字则宗”,靠着刀柄休息。
白天快点到来吧。他心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边有人。一只脚触到了他的身体。他几乎立即跳起来,拔刀在手。“啊!绯村!”宗次郎揉着眼睛说,“你在这里呀?怎么不进屋去谁?”剑心沉声说:“我警告过你不许靠近我。”宗次郎伸手扶着墙向前走去:“谁要靠近你!我要去厕所...”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剑心慢慢坐下。雨下得又急又大,“哗哗”的声音似乎饱含着怒气,一股脑儿地浇下来,完全不考虑泥土的地面是否能承受。
剑心在黑暗中动了一下。好象自己刚刚已经睡过一会儿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呢?没有星星和月亮,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漫天的大雨。他想起曾经看到宗次郎走过去,但是没有感觉他回来。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是理智驱使他先去查看夫人和男孩们的房间。阿宝枕着衣服睡得正熟。智乃仍然闭着眼睛躺着。秀人和直人都发出平稳的呼吸声。阿琪在房间里翻了个身,咳嗽了几声,又睡去。
剑心手按刀柄,小心地沿着走廊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注意地上有没有带着泥水的脚印。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雨越下越大,夹着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突然,他停了下来。
血的味道。
一道闪电划过,照出厕所门口的走廊上横倒的人影,和他头边的一小摊血。
闷雷隆隆作响。那人一动不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剑心的喉咙:“宗......”
工地上的工人帮忙把宗次郎的尸体停放到假山后面的书房里。环绕着多年堆积的杂物,一张旧席,一条白单,就是这个天才剑客的最后归宿。
请原谅。在你需要的时候,虽然近在身边,我却没有保护你。但是,你不会就这样白白死去。我保证。
剑心心里想着,默默地拉上白床单,盖上宗次郎没有血色的脸。
为了不刺激智乃夫人,剑心原本打算瞒过她。但是杉村提议应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因为毕竟这是松本家。如果松本昌宏先生今天回来而夫人对家里的事情不知道的话,他会起疑心。而且夫人非常紧张,越是瞒着她,她就越是容易胡思乱想。
天灰蒙蒙的,雨还在不停地下。除了直人,谁也没有胃口吃早饭。“我走了。”他擦过嘴,背起书包要走。
“你太不象话了吧?”杉村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留下来帮忙管管?”
“让他去上学吧。”剑心说,“秀人你也去上学吧。”
秀人一直捧着脑袋不吭声,这时抬起头来说:“有什么事情能帮你们的吗?我好歹也15岁了。过去武士15岁就算大人了。”
直人漂亮的脸上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仿佛无意地补充一句:“就可以杀人了。”
“你!你什么意思!”秀人站起来,气得发抖。
直人冷笑一声:“哼哼,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
剑心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直人,如果你知道什么请直说。”
直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自以为肩负着长兄使命的人,应该伸张正义。可是呢,哼哼,弄巧成拙!我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秀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杉村问,“家里有什么正义不正义的事情?你们兄弟俩到底怎么了?”
“我...”
剑心制止了杉村的逼问:“秀人,你昨天夜里在干什么?”
“我看了一会儿书,给朋友写了一封信,然后就睡觉了。”
“你今天打算干什么?”
“妈妈的情况很不好。我打算去把熟识的医生请来给她看诊。她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这样下去可不行。父亲不在的时候,我这个长子要负起家庭的责任来。”
剑心点点头:“医生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秀人说:“是以前一直给我们家看病的松本良顺医生。他是我们的本家,比父亲要高一个辈分。我们常直接叫他爷爷。他住在不远的地方,走过去大半个时辰就可以到。然后我叫辆马车或者叫一顶轿子从他家里过来。”
“你们两个人只叫一顶轿子吗?”
“我还年轻,不用做轿子。跟着走就是了。”
“你身边有钱吗?”
“有。我从妈妈那里拿了一些。自己也攒下过一些零用钱。”
“那你就去吧。路上小心。”
秀人走后,剑心对杉村说:“杉村先生,能不能请你派人到富畿町的藤田家去打听一下藤田吾郎先生有没有回来?如果藤田先生没有回来,请问问他夫人时尾,藤田先生有没有留什么话给在下。拜托了!”
岛崎说:“我自己去好了。”
剑心默默地想:“斋藤一,拜托你快点回来吧!”
明治13年(1880)春 千驮谷
山寺里敲响了下午课的钟声。瘦高的男人在山溪里洗了一把起泡的手,把制服外套往肩膀上一搭,慢慢沿山路往村子里走。他走进一间板壁和芦席围成的小饭馆。过了午餐时间的乡下饭馆非常冷清,只有两只苍因在嗡嗡盘旋。
“一碗素烧面。”他简单地说。
“客官不要点酒吗?”老板殷勤地说,“本地的特产,十里香啊!”他特意打开一只细瓷瓶子,在那人面前晃了一下。
“不用了。”那人拣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点上一支烟。袅袅的烟雾在酒香中升腾开去,带去万千思绪。
文久三年(1863)春 京都
“冲田先生请再喝一杯吧?”
“冲田先生很害羞啊...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出勇气来呐!”
“嘻嘻嘻嘻...”
两个艺妓一左一右地把冲田夹在当中,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端着酒杯凑到他唇边。冲田两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中,仿佛艺妓的身上长满了带毒的倒刺,脸比艺妓身上的衣服还要红,仰着头盯住房梁上的苍蝇,似乎在研究怎样才能把它们捉下来。这个样子实在太过滑稽,以至于坐在对面的土方岁三、井上源三郎、原田左之助和永仓新八笑得前仰后合。土方还能板着面孔忍住笑,井上早笑岔了气,永仓笑得被酒呛了,咳嗽不止,原田干脆满地打滚。只有斋藤一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身边的艺妓倒过来的酒。
拖冲田来祗园的妓院是新撰组的局长近藤勇提议的。土方向近藤抱怨说冲田都是20出头的人了,还整天和小孩子玩,被外人看到了不太好。近藤爽快地哈哈一笑:“那就带他去见识一下真正的男人该经历的东西吧!”
于是,借着“教会冲田怎样做个男人”的机会,组里一帮子相好的人都来了。现在的场面虽然有趣,但是其原始目的大概是没法达到了。
“喂喂喂!她们只是女人,”井上拉住冲田的衣袖说,“不是妖怪。摸一下不会死的。”他引着冲田的手去摸艺妓半畅着的衣服里雪白的胸部。冲田的手象被炭火烫了一下似地飞快地缩了回来,那艺妓尖声笑起来,伴着满屋人的哄堂大笑。冲田缩进屋角,求饶道:“让我回去吧!我醉了,想睡觉了。”
“正好呀!”原田说,“抱两个去睡吧!楼上就是卧室。不管你搞得多吵我们都不会在意的!”
土方向那两个艺妓丢了个眼色,见惯场面的女人们膝行向冲田,伸手去抱他的腿:“啊,冲田先生,一起走吧...”
“那个...我...”冲田连连退让。
“是嫌我们不够漂亮吗?”
“就是嘛!冲田先生,别看那些花魁们牛气得很。女人到了床上,吹了蜡烛,都是一样的。”
冲田摇摇晃晃地蹭到土方身边,扒住他的肩膀说:“副长,让我告退吧。我真的是喝醉了,实在很不舒服呢。再这样下去我要失礼了。”
土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让你来是近藤君的主意。你连这种场面都对付不了,还算什么男人!至少做件象男人做的事情吧,我们回去好对近藤君交待。”
冲田咬牙说:“那么...做什么呢?”
“快点!别磨蹭呀!”旁边的原田催道,“她们在你身边等着呢!”
“那就...”
冲田突然别过身抱住身边的人,努着嘴亲上去。在他的嘴唇离对方的脸颊还有半寸光景的时候,他的动作嘎然终止了。斋藤一掰开冲田抱住他的胳膊,悠然地喝下另一碗酒。他的脸色完全无视身边横躺的空酒瓶,仍然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果然是男人做的事情哟...嘻嘻...”斋藤身边的艺妓捂嘴偷笑,“那么两位尽兴亲热吧?”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冲田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斋藤不动声色地倒了另一碗酒。
“喂!别喝了!你喝得够多的了!”冲田抢过斋藤手里的酒瓶,劈手倒在他头上,“喝醉了你又要乱杀人!你这人就只配喝茶!”他站起身向周围略施了一礼:“我醉了。失礼了。告辞!”说完,拉开纸门,穿上木屐大步离开。
文久三年(1863)秋 京都
“副长的意思还是晚上在去搜查那家旅馆。不过...”
“那么,是白天去搜还是到晚上才去呢?”
“白天就去!把那帮子长州的反贼全部抓住斩掉!”
“白天他们有一部分人在外面走动,不可能全部在旅馆。白天去肯定会打草惊蛇。”
“去晚了不知他们有生出什么鬼把戏!”
“...”
桥洞下的浅滩上,永仓新八、原田左之助、斋藤一和冲田总司小声商量着今天的行动。突然,冲田朝斋藤使了个眼色。斋藤的手搭上了腰间的长刀。冲田微微摇了摇头,继续不动声色地和原田说着话:“如果去早了,漏掉几个亡命之徒,他们会象疯狗一样到处乱咬。”说着,他欠了一下身体,似乎是要脱下袜子来清理里面的砂石。然而在永仓和原田察觉到以前,他已经跳起身冲到矮墙后面抓出一个人扔在地上。顿时3把长刀齐齐出鞘,分别对准了那人的咽喉和胸腹。
看清团在地上的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几个人都楞了一下。
“你...”永仓说,“不是竹器店的香织吗?”
女孩子的脸吓得煞白,半长着嘴发不出声音,惊惶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最后和冲田的目光相接,呆了一阵,红了脸,伏跪在地,声音细得象蚊子一样不知说了些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冲田凑近了去听。
斋藤喊道:“小心陷阱!”永仓一副“只有我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咕咕”地笑起来。原田完全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竹器店的女儿是暗探?”
女孩子终于鼓足了勇气,用比蚊子大一点的声音说:“那个...冲田先生辛苦了。这里的...哦....几个甜点心,是我自己做的,虽然粗糙,请无论如何笑纳。”说完又深深伏跪下去。
“哈哈哈...”永仓收回刀,大笑道,“上次我对你说的你这么当真?近藤局长才是喜欢甜点心呢。”
“甜点心?”原田抓齐一个,“我先吃几个,看看有没有毒,呵呵...”
斋藤板着脸沉默不语。
冲田越发没了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永仓拍了一下原田的背:“还不快放下来?你吃光了,人家女孩子要哭了。”
果然,香织的眼圈已经红了起来。
冲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这个是给我们的,原田君喜欢就吃吧。”
原田大口嚼着:“唔!好吃!好吃!你们也来一个?”
永仓说:“都给你吃光啦!还说给我们!哎,小姑娘,不要哭呀。你做的点心很好吃,将来可以找个好婆家哟!”
原田附和道:“是呀!为什么哭呢?”
永仓接着说:“那就要问总司喽?”
冲田愣愣地问:“为什么要问我?”
香织听到这话,哭着跑了。
斋藤冷冷地说:“快去追,不要让她象上次那个一样拿胁差[4]刺喉咙自杀。”
冲田说:“不会呀?她是竹器店的女儿,又不是武士家的,没有胁差的呀?”
永仓叹道:“你这家伙,不可救药!”
“什么和什么嘛!”冲田抓着耳朵,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仿佛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轻声地咳嗽起来。
斋藤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
元治元年(1864) 初夏 京都
壬生寺前川邸的道场中,斋藤一在教队士们练剑。旁边一些队士已经浑身汗湿,靠在墙壁下坐着观战。
“啊!脏死了!脏死了!快!水!水!”
一个轻快的声音一叠声地嚷嚷着穿过庭院。一些队士说话的声音跟在后面:“哇!今天抓住的那家伙嘴里肯定能挖出很多情报!”“回来的路上还斩了敲诈果子铺的两个浪人。好爽快呀!”“现在我们在京都是威名远扬啊!”
“哼!又是冲田和他那帮子家伙!”靠着墙壁坐着的一个队士说。“就是呀!”另一个附和道,“其实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只是那些浪人听到冲田的名头就吓呆了,被他们拣了便宜。斋藤助勤,你什么时候报上次的仇呢?”
“对呀对呀!”第一个说话的队士来了劲,“听说他居然把整瓶酒倒在你头上,贼贼地笑着跑掉了。这种仇不报,哪里是大丈夫的作为?”
“啪!”
“啊!”和斋藤对手的队士被挑出去老远,半天爬不起来。
斋藤垂下手里练习用的磨掉刀刃的长刀,冷冷地说:“洋二,你在说大丈夫?”
被他凛冽的眼神扫过,洋二感到背上一阵发冷,缩回了脖子:“那个...我是说...冲田助勤太喜欢捉弄人了。”
“可是,大家都爱听冲田助勤讲笑话呀!上次你听说满头是酒的斋藤助勤,不也和大家一样笑得起劲吗?”旁边的队士说。
“五兵卫!你说什么呐!”洋二嚷道,“你那时都喝醉了吧?”
斋藤把刀收进刀鞘,放回刀架,走出道场。队士们相视一下,一个个起身,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后院井栏旁,冲田舀起一个木盆里的水冲着头发,一边催厨娘:“石碱化开了吗?”
厨娘在一边怨道:“冲田先生啊!石碱水是洗油腻碗盘的,哪能洗头呢?洗了头发要全部枯掉的呀!”
“可是那家伙的血全喷在我头发里了!脏死了!好难过呀!”
“拿水多冲几遍不就行了吗?头发枯黄枯黄的多难看呀!”
“难看好看有什么关系?呵呵,只要不要变成红头发被人当做拔刀斋满街追就行了。麻烦你快点把石碱水拿给我吧!”
他眼角的余光中瞥到身边厨娘的身影一下子变大了,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斋藤一端着乘石碱水的木盆,盯着他,嘴角斜着牵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啊!”他用葫芦瓢护住面孔,任凭湿淋淋地滴着水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向后跳了一大步:“阿一!你...你要干什么!不许浇在我脸上!眼睛要瞎掉的!”
“知道就好!”斋藤盯着他的眼睛,一斜手,慢慢地把盆里的石碱水倒进水沟里。
“见鬼!”冲田叫道,“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化成的石碱水,就这么被你倒掉了!”
“没关系!”斋藤面不改色地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洗。”
冲田将信将疑地拿开瓢,迈上一步。说时迟那时快,斋藤一把抓住冲田脖子上的衣服把他揪过来按在水盆里。冲田本来就是搏击的好手,也不示弱,伸脚去绊他的腿。两个人抱在一起打成一团。木盆“咕咚”地翻倒在地,厨娘尖叫起来。躲在屋里偷看的队士越来越多。
“你们!瞎闹什么!”
一声断合,让扭打中的两个人同时住了手,从地上爬起来。土方岁三从走廊上走来。厨娘赶忙鞠躬行礼,转身退开。
冲田红了脸说:“副长...”
斋藤抓过冲田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说:“我们在玩。”他亲热地抓了抓冲田的头发,指头摸到一种粘乎乎的东西,顺手擦在冲田背后的衣服上。
似乎是刚才被水呛了,冲田边咳嗽边抓着斋藤的胳膊笑了。
土方沉着脸说:“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要记得给队士们做出榜样,怎么还是打打闹闹?”
斋藤转头对冲田认真地说:“副长说得对!冲田助勤。你比我大一岁半,更应该做出榜样来,对吗?可是,你怎么披着头发象个女人一样跑来跑去?”
躲在房里的队士们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谁都知道冲田最忌讳别人说他长得象女子。如果任何敌人胆敢这样嘲笑他,他必然要亲手斩下那人的脑袋。
冲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屋里,胆小的队士已经在往后退。冲田和斋藤的长刀都在腰上。如果打起来,后院里这点小地方恐怕是不够的。
冲田很快地说:“副长,给我剃头吧。”
土方皱起了眉头:“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我都快22岁了,还没有剃月代头[5]。每一次想到要剃头就有事情。拖来拖去就耽搁到现在。今天有空吗?给我剃头吧?”
“今天算了吧。”土方说,“马上召集队伍,我们商量一下行动路线,然后到祗园去。”
冲田叹道:“我就说又有事情!祗园又怎么了呢?”
土方压低声音说:“今天抓到的俘虏是维新叛贼的线人。他供出今天晚上乘着祗园祭人多的时候,叛贼们要聚会,商量火烧京都城,把天皇劫持到长州去的事情。”
“啊!”冲田叫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放火的话京都城怎么办?抓住他们!斩了他们!”
“现在还不清楚他们在哪里。”土方说,“集合众人先吃一点饭,然后马上出发。天黑前最好赶到祗园。你们传下令去后就到近藤局长的房间来。”
“是!”两人同时答道。
(九)
明治13年(1880)春 东京
岛崎走后,剑心一个人再次巡视了走廊那头的地方。他打着伞站在雨里,抬头望着屋顶上斑驳的瓦砾。杉村眯着眼睛问:“小子,你是怎么看的?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情,全部都倒出来吧!”
剑心说:“杉村先生也看出来了吧?宗次郎其实并不是普通的水管工人。”他把宗次郎的身世大致讲了一遍,但是略去了他生病以后的那一段。最后他说:“昨天夜里我一直坐在走廊上。虽然雨声很大。但是如果真的有外人从在下面前经过,在下肯定会察觉到,不可能就让他这么过去。而且,天亮以后在下看过走廊,上面并没有泥水脚印。就是说,不可能是外面来的人杀了宗次郎。”
杉村冷笑了一下:“如果是鬼呢?”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鬼!如果有,在下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偏偏在这里看到了呢?”
“你看他是怎么死的呢?”
“他流的血不多,象是被人从门里推倒在地上磕破了头。”
杉村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不是因为这点伤就送命的。不过也很难说,脑袋上有时外伤很小,里面却全摔烂了。关键是,如果这小子是你说的那种武功那么高强、不把杀人当回事的家伙,怎么会突然被人推倒。”厕所的拉门边缘绑了一根两股铜丝绞起的拉手。他拉开门走进厕所从里往外看,目光如狼一般炯炯有神,然后又走到走廊上,指着柱子说:“这里有很小一块血迹。我想他是正要走进厕所,然后突然向后倒,脑袋撞在这上面,人顺着倒下来。”他走上台阶,用脚在走廊的地板上划了一个圈。然而,圈还没有画完,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剑心问:“怎么了?”
杉村抬起头,目光越过近处的假山,望了一阵书房,然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剑心:“这里就是我们上次为了鬼脚印换掉地板的地方。”
剑心觉得一阵冷气从背上升起来。“让我再仔细看看!”他跳上走廊,站在杉村身边。在这里,假山后碧绿的竹林几乎把书房和门厅的长廊连在一起。竹林在风雨中摇晃着,竹叶划出诡异的曲线,似乎马上会有青面獠牙的妖怪从里面跳出来。
剑心喃喃地说:“宗次郎到底看到了什么?谁推了他这一下?”
杉村笑了一声:“把他从棺材里叫出来问一声吧?我看他可能倒在地上以前就已经死了。所以地上的血这么少。”
剑心争辩道:“怎么可能!他身上没有别的伤痕。”
“你能肯定?暗器呢?”
“这里有什么人会用暗器?”剑心盯着杉村的眼睛厉声问,“再说,暗器也得有伤痕!暗器得有人从他身上拔掉收回去!最后一点,为什么要杀了他?他是不是在工地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哈哈哈哈...”杉村笑道,“你在怀疑我吗?我昨天晚上一直和岛崎睡在一起,稍微旁边一点就是几十个工人。象我这样的块头,怎么可能起床而不惊醒别人呢?”他凑近剑心的脸,“为什么我不该怀疑你呢?连你自己都说,昨夜你是唯一一个一直在走廊上的人。你可以轻易地偷袭他,把毒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插进他的身体。你这无根无底的流浪人,到底藏着什么样的过去呢?既然你和宗次郎是老交情,谁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样的交情,有什么仇恨呢?”
两双怀疑的眼睛对视着。空气紧张得似乎只要一划火柴就能点燃。这是,一个阴影移过剑心的眼角。
“绯村!我有话要对你说。”阿琪干巴巴地说。
杉村冷笑了一声:“有什么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也好。”阿琪说,“绯村,你其实是个剑客吧?看你配刀的样子,好象刀本身就是长在你身上一样合体自然。”
剑心的手下意识地抚在“菊一文字则宗”的刀柄上。
阿琪接着说:“其实我看到过这把刀。”
“啊!”剑心和杉村几乎同时发问,“在哪里?”
“就在那间书房里,混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我对智乃说过几次,家里的东西应该好好整理一下。但是这个乡下来的女人什么也不会干,整理了半天还是乱七八糟的...”
杉村追问道:“阿琪,你说的这把刀那时在哪里?”
阿琪不顾杉村的问题,独自唠唠叨叨地说:“那天老爷叫我找一个盛东西的木盒子。我记得搬家搬过来的时候,有过那么一个,放在这间书房里了。应该就在屏风后面。我好不容易搬开屏风,结果一堆东西哗啦地倒下来。其中有一个卷轴。我觉得看上去有点眼生,就拉开来看,原来还是秀人生日的时候老爷的朋友送的...”
剑心也终于失去了耐心:“请你告诉我,刀那时在哪里?”
阿琪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与他这种没耐心的乡下人一般见识,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把卷轴拉开摊到底,却发现中间插着的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是普通的轴心,而是一个很重的刀鞘。我轻轻拉了一下,没有拉开。我就卷好了卷轴没有动它,让它留在那里了。”
剑心左手拇指推了一下刀柄,右手把刀拔出一小截来:“你看看仔细,是这个刀鞘吗?”
阿琪恍然大悟:“哦!要这样才能拔出一把刀?”随即为自己在乡下人面前露出无知而羞得满面通红,“就是这个!”
杉村追问道:“你家老爷以前用过刀吗?”
阿琪大声说:“肯定不是老爷的,也不是我家太太的!老爷是个读书人,从来不摸刀剑这类东西。我家太太是武家出身,身边有一柄镶绿玉石的短刀,但是她过世的时候陪葬了。家里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是妖孽!专门找有血气的东西。那个卷轴是为秀人生日画的。妖孽闻到秀人身上的阳气和血气,就自己钻了进来。这宅子里,肯定藏了不少鬼怪!秀人现在很危险呐!应该马上找个阴阳师来,给家里念念经,除除妖气!”
剑心无可奈何地说:“这...还是等老爷回来再说吧?或者,你至少和智乃夫人商量一下?”
“那个乡下女人什么都不懂!”阿琪的声音越来越高,“再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一定要看到躺在地上的是秀人你才会罢休吗?你们为什么都对秀人不闻不问?”
杉村说:“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不要碰到鬼怪。”
“你!你们这些...”“乡下人”这个明显的贬义词终于没有从她嘴里再次冒出来,她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我还有些私房钱,我这就去叫阴阳师。我家太太只有这一点骨血,我一定要保住他平安长大...”
“绯村,”杉村说,“你有没有发现,松本这家的太太和长子都不是没有家教或者娇惯任性的人,为什么纵容直人这样无礼?”
“也许是觉得亏欠了直人什么吧。”剑心说,“他明明和老爷是平辈,却不得不做养子。这样的羞辱,一般人是不能忍受的吧?而且,他被送到这一家的时候已经懂事了,他的身世连佣人都知道,不免在他面前指指戳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很容易伤感或者冲动的。智乃夫人和秀人即使知道,大概也没什么好办法吧?”
“我们去搜他的房间吧。”杉村突然说。
“什么?”
“你想,难道还有更好的机会吗?现在家里只有4个人。阿宝牢牢地守在夫人身边,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动。”
“这样不太好吧?”
“要看到别的尸体你才会觉得好吗?走吧,反正下雨,工地上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一起去吧。”
直人的房间里,书特别多。大多数都是他偷偷买来的话本小说,印着符咒的武将的小幅版画放了满满一盒子。在那些复仇的忠臣的故事里面,画满了铅笔线条,把一句句对话都勾勒出来。
“嚯嚯!这小子!”杉村叹了一口气,“满脑子塞饱了打打杀杀的东西!”
剑心打开一个衣箱,翻开里面的东西:“你真的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吗?我看直人不象会使暗器的人。那种东西要精心练习很久。”
“他可能特别聪明,又偶尔得到一本这方面的书。”
“算了吧!杉村先生!这些只是小说而已。照着这上面写的东西是永远不可能练成剑法的,更不用说比剑法更难的暗器了!”
突然,外面传来喊门的声音:“喂!有人吗?”
剑心红了脸七手八脚地把箱子盖好,出去应门:“啊!来了来了。”
“这是松本家吗?”喊门的是一个披着蓑衣的挑夫,“有个小哥儿让我带张纸条过来。”
“谢谢!”剑心低头看,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字。看来松本良顺大夫一早就看病人去了。秀人在他家里等他回来,不一定能回来吃午饭。
“谢谢就完了吗?”挑夫没好气地说。剑心愣了一下。杉村哈哈笑着递上几个硬币:“辛苦了!”
他们回到直人的房间,重新开始了没多久,又听到有人敲门。“阴阳师这么快就来了?”杉村说,“现在他们生意清淡到这种地步、随叫随到了?”
“剑心!剑心!你在吗?”门外女孩子的声音喊道。
剑心咬紧了牙齿:“见鬼!在下去一下。”
门开了,熏穿着全套剑道练习服和木屐,背上交叉地插着木剑和逆刃刀,戴着斗笠,长发高高梳起,一副很精神的样子:“剑心!你瞧我怎么样?”
剑心从门里闪出,回手关上门,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着急地说:“熏小姐!你怎么出来了?下这么大的雨,如果摔一跤怎么办?”
“哈哈哈哈...”熏大声地笑着,“我是神谷活心流的师范代,从小练剑,下点雨积点水怕什么?你瞧!”她纵身跳过水面,落在水中路人放了踏脚的石头上。
“熏小姐!当心!”剑心急忙踏进水潭里几步跑到她身边把她拉回门边:“瞧瞧你!身上衣服都湿了,如果着凉了怎么办?你现在是一身两命了,一定要当心身体呀!”
熏的脸红了一下:“所以人家等你回家呀!我现在完全还可以出去上课,不用你给人家做佣人来养活。你两天不在家,我实在是很...”她红了脸没有说下去。
剑心搂住了她的肩膀:“听在下说一句话,熏小姐,如果你真的在乎在下,一定要听完这句话。”
熏伏在他的肩头,小声问:“什么?”
剑心紧紧拥抱了熏一下:“马上回家去。立刻离开这里!”
熏生气地推开剑心:“哦!这就是你要说的?你怎么不说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听我说!绯村剑心!姑奶奶我呆在这里不走了!让我进去!”
剑心哭笑不得,伸手拦住她:“啊呀!熏小姐!你都是要做妈妈的人了,怎么还象小孩子一样!请无论如何马上回家去吧!”
熏一跺脚:“哼!你不让我从正门进去,我就从后门进!”她纵身一跃,踏上一块石头,接着又飞身踏上另一块。剑心捏了一把冷汗,急忙追出去:“熏小姐!”
“啊!”
剑心话音未落,熏的木屐在石头上滑了一下,跌倒在水潭里,痛苦地蜷着腿。
“熏小姐!熏小姐!”剑心不顾瓢泼的大雨,扑到她身边把她扶起来。
一辆马车铃铃而来,停在了熏和剑心的身边。马车车窗打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拈着胡须说:“看来,我这个医生来得正是时候。”
明治13年(1880)春 千驮谷
瘦高的男人抽着烟,走在村镇的土路上。西偏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分外地长。虽然是不大的村子,倒也挺兴旺,沿街摊店一家接着一家。前面有个纸铺,门前挂着浮世绘年历板、观世音像、神符、印着水纹的包装纸、各种本子和大捆大捆的皱纸。角落里挂着几张过年时没卖完的褪色的年画。两个少年正和老板纠缠不休。
“老板!这张土方岁三和那张怎么完全不一样!这张是黑脸的大汉,那张是俊俏的小白脸。到底哪一个是土方岁三?”
“这个...这是不同的画师画的么!可能有一些差别。”
“可是这张黑脸大汉卖给阿健的时候,你对他说那是冲田总司。到底是谁的画像?”
“是呀!老板!我们就这么点零花钱,你不能骗我们的呀...”
看到他走过,三个人突然没了声音,少年们迅速把画像藏进衣袖,低头挑选本子,老板拨拉着算盘。那男人故意慢慢走过,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走回简陋的小旅店,拉开自己的房门,愣了一下。板壁上趴着一只虫子。他摘下帽子去扑,却发现那是只早熟的莹火虫,在白天的日光下自己那可怜的一点亮光一丝一毫也看不见。他仍开帽子,直直地躺在床上,望着它,渐渐闭上眼。
庆应元年(1865)初冬 京都
寒冷的清晨,房间当中的暖炉还剩最后一缕青烟,斋藤一还裹在被子里熟睡。走廊上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应着几声咳嗽和插在腰间的刀剑碰撞的声音。斋藤警觉地醒来,伸手去抓放在被子旁边的长刀。门“唰”地拉开,冲田肩头带着还没融化的雪花跑进来,一手捏着什么东西,笑嘻嘻地说:“快!阿一!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着,刀也没有解下来,一把掀开斋藤的被子钻了进去,拉起被子蒙住两个人的头。
斋藤赤裸的皮肤碰到冲田冷冰冰的外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搞什么鬼?”斋藤问,他的鼻子嗅了嗅,“昨夜又砍过人了?衣服上有血腥气!”
“哎!”冲田无心地应着,在一片漆黑的被子里小心地摸索着什么。然而,他失望地叫道:“哎呀!还是不行。”斋藤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让我先穿衣服吧?”冲田说:“啊!等等!有了!有了!块看!”过了一小会儿,之见冲田的掌缝里,慢慢透出一丝幽幽的蓝光,一上一下地漂浮着,逐渐离开了冲田的手掌,象个蓝色的小灯笼似地在被子里的暖气中漂浮着。
“这是什么东西?”斋藤不屑地说,“不就是莹火虫吗?夏天院子里到处都是。”
冲田象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可是它还是活着呀!今年已经下过2次雪了,它还没死,还能发光呢!瞧,它飞的时候多漂亮呀!”
然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蓝色的小灯笼慢慢悠悠地飘落在褥子上,逐渐黯淡下去。“啊!不要死!不要死!”冲田用手指拈起莹火虫,合在手掌里,仿佛要给它更多的温暖。
斋藤掀开了被子:“我要穿衣服了。这东西就算运气好,苟延残喘到现在,也要给你捏死了。”
斋藤穿好衣服梳头的时候,冲田一直在往手掌里呵着暖气。终于,他转过头,无奈地说:“阿一,为什么它已经撑到了现在却还是要死掉?”
“傻话!”斋藤嘴里咬着发带,声音有点含糊,“只要是活物都得死。与其现在孤零零地死掉,不如在初秋的时候和同伴们一起死。”
“你说得好现实啊,阿一,”冲田淡淡地笑了一下,顿了顿,“可是也好残忍啊!”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么。”斋藤梳好头,拿了手巾和牙刷,回头想要招呼冲田,却发现他仍然捧着莹火虫在呵气。这是他头一次在冲田的脸上看到哀戚的神色。他别过头,一个人拉开门到院子里去洗漱。
庆应三年(1867)春 大阪郊外
兵营里,装着武器、弹药、大炮和粮草的牛车忙碌地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是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中午,刚从外面回来的斋藤一差一点撞上正在卸货的民夫。“嗨!阿一!接着!”牛车上的山崎监察丢下一把长刀,“局长吩咐我们以后就驻扎在这里。我们剩在老屯所的东西我都叫人搬来了。这是冲田的‘菊一文字则宗’,我怕弄丢了,一直揣在腰里。你先带过去给他吧。别的东西慢慢整理。”
“哦。”斋藤简单地应了一句,把这有600年历史的名刀插进腰带里,向冲田教剑术的道场走去。为了备战,最近新撰组承担了训练会津藩幕府军的任务,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啊!斋藤老师!你回来啦!”一个高个子跑来跟在他身边。那是幕府军的年轻军官渡边小次郎,对剑术非常感兴趣,上次在斋藤教完课后问长问短,缠了很久。他喜孜孜地说:“今天听到冲田老师讲课了。他的剑法真是出深入化呀!而且他很精神,笑眯眯地一个对一个地和我们练习,毫无疲惫的样子。看来说他有严重的痨病的人完全是在恶意中伤了!呃...斋藤老师...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斋藤突然加快了步子,把迷惑不解的渡边扔在了身后。他走进冲田的卧室,看到一个有盖子的瓦罐还象早上一样放在小矮桌上。他骂了一句,拎起那个瓦罐,大步走向道场。
士兵们吃午饭去了。道场里突然宁静下来。隔栅窗里斜射进几缕淡淡的阳光,飞腾的微尘在光柱中慢慢地沉降。靠着墙坐在刀架边的青年,闭着眼睛,独自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清静。他可能已经这样坐了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汗珠仍然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顺着不断起伏的胸部,滚落进已经显得过于宽松的衣服里。
感觉到斋藤的临近,他没有睁眼,嘟囔着说:“不要来烦我。我才不会去吃那种红毛绿眼睛的洋人才吃的臭哄哄的东西。”
斋藤把瓦罐放在刀架下面,冷冷地说:“你这也算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多吃营养品?”
冲田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汗:“我又不是没吃饭。真是的,你怎么象个老妈子一样烦人?”
“把牛奶吃掉!”
冲田仍然闭着眼睛,仰头靠着墙,不屑地说:“以后不要买这种东西来。如果你一定要买,不如在被子里藏个红毛绿眼睛的洋妞,买来给她吃。或者干脆点买头小牛犊算了。”
“噌啷”寒光一闪,斋藤手里菊一文字已经出鞘,被奉在刀架上观赏几百年没沾过血的剑尖直指冲田的咽喉:“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冲田睁开了眼睛,认出了自己的爱刀,怒道:“切!竟然对我来这套!”他的身形顺着墙慢慢矮下去。剑尖也顺着下移。突然冲田抬起两脚夹住斋藤的手腕一绞,顺势扑向一边闪开自己的喉咙。斋藤被出其不意的动作带得朝前晃了一下。冲田反手抓住了菊一文字的刀柄,另一手一拳挥向斋藤的脑袋。
“空手夺白刃!好!”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了几个看热闹的士兵。叫好的就是渡边小次郎。
两人迅速地扭作一团。对手还是从前那个人,彼此都已经在腥风血雨中多摔打过几年,然而冲田的力气已经大不如从前。没几个回合就被斋藤反身压在地板上。
“你...这该死的...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冲田咬牙切齿地小声说。
突然,斋藤放开冲田,跳起身朗声说:“冲田老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必要故意输给我。”
冲田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从斋藤腰间抽回刀鞘,插进自己的腰带,收回刀。看着斋藤用一种胜利者的眼光傲视自己,他气呼呼地说:“别看你赢了搏击又留了面子给我,好象自己和副长一样了不起似的!难道说我身为一个武士,竟然真的会怕吃牛奶吗?我这就吃给你看!”
他拾起瓦罐,掀开盖口,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把里面的东西喝干。他放下瓦罐,用袖子擦了一下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牛奶味道。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夸张了一点,他红了脸笑了一下。接着,他正色道:“你这耍诡计的人,断子绝孙!”
斋藤面无表情地说:“你多生几个过继给我一个就行。”
“啊!还要多生几个?上次别人问我一个小孩子起名字的事情就够让我头大。白费了半天力气,生的是个女孩,浪费了我费劲想出的那个好名字。”
“哦?是么?”
“如果碰巧你先有儿子,可以起这样一个名字...”
两人说着话,并肩走出道场。
庆应三年(1867)11月 伏见
傍晚,近藤勇和土方岁三正在阵地高处与另外几个军官交谈着。
“这里炮火不够。我们的大炮还是不够多。要不把这些射程长的分散开?你看呢?近藤兄?近藤兄?”
“哦!”近藤勇仿佛被唤醒,从远方营寨的入口处收回了目光,抱歉地一笑。
军官不满地说:“大敌当前,近藤兄开什么小差呀!”
土方打圆场说:“看来炮火的不足还要靠长枪队的突击来弥补。诸位的意见呢?”
突然,近藤勇拍了一下土方的肩膀:“来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土方看到两个灰色的身影被堵在了营门。其中一个是常来的会津藩典医松本良顺。近藤勇对其他人说:“诸位继续商量吧。我队里有点事情。我得告退一下。抱歉!”
他匆匆地跑下土台,去迎接松本医生。他边跑边叫:“是我请他们来的!请放他们进来!”
周旋了一番,两人进了营寨。松本医生介绍说:“近藤先生,这是就是我对你说过的赤暮医生。”“幸会幸会!”赤暮寒暄道。近藤着急地边走边说:“怠慢二位了。军营里简陋得很。走,快去看总司吧。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冲田的卧室是四面透风的帐篷,中间撑着一根柱子,下面放着半温不火的一个碳盆。他披着毯子,靠着柱子半跪半坐,痛苦地喘息着。见近藤走近,换了高兴的神色说:“师傅?你忙完了?”
“这就是病人。”近藤说,“实不相瞒,他的病是...”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冲田很快地说:“痨病。早就确诊了。”近藤叹息了一声:“唉!他前一阵子精神和身体都还可以,一直帮着排阵、训练士兵。这几天受了凉,气喘得厉害,夜里一躺下来,嘴唇就憋得发紫,只能一直坐着,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实在太可怜了。请无论如何想想办法。”
赤暮医生不慌不忙地说:“是吗?让我看看吧。”
他仔细地问了诊,看过舌苔,搭过脉搏,脱下冲田上身的衣服,在他的背上拍打了一阵,说:“这位小哥儿是毒火攻心,瘀血内阻,治疗的方法是有的,不过呢...”松本医生使了个眼色,他们三人一起走到帐篷外面,赤暮接着说:“要沿着筋骨割开皮肤,把毒血放出来。这是重病出猛招。如果能挺得过来就有可能好。”
“要怎样?”近藤焦急地问。
松本医生咳嗽了几声:“就是用匕首把胸背部的皮肤割开放毒血。我曾经看赤暮医生做过。那个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治疗后还是好了很多。”
“那么我们要做什么?”
赤暮医生说:“把他衣服脱掉,跪坐在地上,双手在抱住柱子,两条胳膊要绑紧,免得他吃痛的时候乱动。另外,拿一刀皱纸来,就是你们习武的人擦刀剑上血迹的那种。还要一盆热水和一个大木盆。”
“东西没问题。”近藤说,“可是总司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别人绑着他的。”
“那就找个人从正面抱住他。要抱紧,说什么也不能动。否则刀子会伤了肺气,马上要送命的。”
松本医生说:“近藤先生,你来吧?时间也不早了。”
虽然天气已经开始变冷,近藤的头上冒出了一层汗水:“我去找人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土方,把医生的诊断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问:“岁三,你看呢?”
土方皱了皱眉:“松本医生是可以信任的人。让总司那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还是试试吧?”
近藤说:“那么你去抱住他吧。我...实在不行。如果总司叫一声痛,恐怕我会立刻跳起来杀了医生。”
土方看了他一眼:“我还是去另外叫个人吧。”
他走到吃饭的地方,找到几个部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田左之助瞪大了眼睛:“不要盯着我!我干不了这种事情!”
永仓新八别过头:“阵地上还有很多事情,我要走了...”
山崎蒸沉思片刻:“副长!你确定这么做会有用?”
最后,斋藤一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我去。”
近藤把斋藤带进帐篷:“这个就是帮手,我们在外面等着...”说完,伸手在冲田的头上揉了一把:“听医生的话。很快就好。”“要做什么?”冲田迷惑地望着在他面前跪坐下的斋藤。帐篷另一面的席子悄悄掀开,原田、永仓和山崎从布缝里偷偷向里看。
“到底要做什么?”冲田追问道。赤暮医生说:“你不用着急。不要动就是了。”他拉起冲田的绕住斋藤的脖子,把冲田的下巴搁在斋藤的左肩膀上,又让斋藤的双臂紧紧抱住冲田的肩胛。“好了,就这样。”他说,“绝对不要动。”斋藤也对冲田说:“听见没有?如果你乱动,我就对你不客气。”冲田滚烫而急促的呼吸吹乱了他的鬓发,吹得他的心格外烦躁。
赤暮医生拿热水在冲田背上擦了一遍,用指甲在右背下方一个地方用力掐了几下。冲田轻轻哼了一声。斋藤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道。赤暮医生点着了一盏油灯,拿出一把匕首,在火苗上烤了烤,一手点住刚才指甲掐的地方,一手握住刀念念有词地用力割下去。
“干什么呢?”冲田急急地问,“针灸?”
感觉自己怀里的人缩了一下,斋藤抱紧了他的肩膀:“别动!”
“好啦!好啦!”松本医生说,“出来啦!出来啦!”他伸手拿过几张皱纸,揉成一团,递给赤暮。污红的血水从割开的小口中不断涌出,一会儿就浸湿了赤暮手中的纸团。赤暮把脏纸团往木盆里一丢,松本连忙又递上一个干净的。没过多久,木盆里就积起了一堆血球似的纸团。涌出的污血渐渐少了。
“这就结束了吗?医生?”斋藤问。
赤暮慢悠悠地说:“急什么?还早呐!里头还有好多呐!”他在热水里洗了一把手,然后把右手食指伸进冲田背上的伤口里去,上下左右地又抠又捣。冲田的额头和背上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滚滚流下,使出全部意志才克制着没有呻吟,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你们...在...干...什么呐!你们...好了没有啊?”斋藤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住,随着医生的手指一下一下往外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着牙,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手臂上,手指几乎要抓进冲田的骨头里。污血继续不断涌出。
原田和永仓的牙齿开始止不住地打颤,连围着帐篷的一面席子都跟着发抖。
“呵呵,”赤暮连连点头说,“好!好!就是要这样!”过了一会儿,污血出来的速度又明显变慢了。赤暮医生先是伸进食指掏了一阵,又使劲挤进一根中指。冲田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双臂紧紧缠住斋藤的脖子。斋藤被勒得眼冒金星,吃力地说:“别动!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终于,赤暮医生的手指抠出一片缠丝拉筋的半个巴掌大小的血块,污血随即大堆大堆地涌出。松本医生手边的皱纸迅速地少了下去。
山崎推开永仓,跑到一边干呕。
赤暮医生拍打着冲田的背:“小哥儿,来,用力喘气,用力!对,就这样...把最后一点毒血挤出来。”他一手从包里摸出一张膏药给松本医生。松本医生拉开膏药上包着的纸,把它放在火苗上加热。
突然,斋藤怀中的人变得又重又湿又冷。“总司!总司!”他失声叫道。
在外面闷闷地相对枯坐的近藤和土方听到斋藤的叫声,急忙爬起来往帐篷里赶。
松本医生帮着斋藤把虚脱晕厥过去的冲田放到褥子上。赤暮医生“啪”地在伤口上麻利地贴上膏药,用绷带一圈圈地绕起来。永仓和原田也冲进帐篷,大声呼唤冲田的名字。
“总司!”近藤吼着扑上来。如果不是土方死命抓住他的右手腕,只怕赤暮医生已经人头落地。
冲田疲惫地睁开了眼,喃喃地说了什么。土方说:“近藤兄!别嚷嚷,总司醒了!他醒了!他要说话。”
“师傅!我好多了。”冲田说,“我气顺多了。谢谢大夫!”他虽然浑身汗湿,但是呼吸平缓了许多,唇色也渐渐红润了一些。
土方擦了一把汗:“真是谢天谢地!”他递上两个荷包:“赤暮医生,多谢了!松本医生,麻烦了!”
赤暮医生慢悠悠地说:“这只是第一步。痨病么,总还是这几句老话:这位小哥儿还得好好休息,多吃滋补的东西,少动脑子,多睡觉。特别注意不能动气、着凉。否则还是白搭。”
土方点头称是。
山崎撩开席子走近帐篷,脸色苍白地凑上前问:“总司,你真的好点了吗?”
冲田吃力地笑了一下:“我真的没事了。瞧你们紧张成什么样子?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你们猜阿一刚才说了什么傻话?”他欠起身,抓着原田的袖子,瞪大眼睛,很夸张地说:“‘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他以为我瞎了吗?哈哈哈哈...”
围坐在帐篷里的几个人跟着他一起笑起来。只有斋藤一个人盯着满满一盆浸透污血的皱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斋藤就动身去押运弹药,直到两天后的下午才回来。今年第一场雪已经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路过阵地时,他看到战壕里忙碌的火枪队的士兵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总司!”他叫道,“你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哎!”冲田抬脚蹬住土墙,手一撑,从壕沟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笑嘻嘻地说:“什么事?”
斋藤冷冷地说:“你想死的话趁早说。”
“什么嘛!阿一!”冲田笑着跳下积着冰冷的泥水的战壕,“我忙着呢,没空死!”
庆应四年(1868)1月 伏见
凌晨的寒气透入骨髓。远处的山头上不时传来零星的炮火和不成气候的喊杀声,夹杂着几声哀号。积雪匆匆扫开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浑身是血的伤兵。其中不少显然已经死去。最靠近路边的那个还在不断呻吟。离他的脑袋只有2步路的条石上,坐着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农,木然地袖着手。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回头问:“军爷,牛车可以走了么?”
头上缠着绷带,双眼布满血丝,胡髭拉茬的瘦高个子男人不停地从路边的稻草堆里拽出稻草来,卷成团塞进躺在牛车里的青年骨头凸出的身体和吱嘎作响的板壁之间。“一会儿就好。”他粗暴地说。
青年的目光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闪闪发亮。他一直注视着远处的山头,没有在意他的同伴。
“再多塞一些...”那男人嘟囔道,“否则到不了平五郎家你不是冻死就是骨头散架。”
“大家听着!”稍远处一个巡查的军官腰上挂着一个包袱,提着一个梆子,边走边嘶着嗓子叫道,“能走动的人赶快到港口上船!不能走动的人请持节尽忠!免得落到敌军手中活活受辱!胁差丢失的可以在本官处领取!大家听着...”
那男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钱袋,捏在手里掂了掂,又摸遍了身上的口袋,掏出所有的铜版和碎银子,一起塞进钱袋,丢在牛车里的人身上:“总司,这是卖了‘加贺清光’的钱。你先用着。局长和副长以后会再派人给你送来。”冲田仍然望着远山,没有搭理他。
那人又丢进一个瘪瘪小包袱:“你的衣服,还有几块手帕。”接着丢进一把式样古雅的长刀:“这个给你抱着,省得你晚上睡不着。给我听好,你去平五郎家除了吃、睡以外其他事情一律不许干。下次我看到你之前你要把自己养得壮壮的!”
“阿一,我的胁差呢?”冲田看着星星说。
斋藤哼了一声:“你还在恨我,因为我不许你剖腹?你究竟打算干什么?让从小养育你长大的局长和副长看到你肚肠满地脑袋滚得三尺远的血淋淋的尸体?”
“答应给人家砍头又反悔的人算不上武士。任凭同袍不能战死沙场而是苟且地病死,更算不上武士。”
“答应多生几个儿子过继给我的人动不动就想着死,也不算武士。你死了,我儿子呢?”斋藤反驳道。
冲田凄然一笑:“我现在不想要小孩子了。让他们看到我这样子,会吓得整晚哭闹。”
“那就找人给你画张像,画成浮世绘里那样的白白胖胖的福相,挂在那里天天让他们看。你不是老吵着要剃月代头吗?在画的时候还可以专门把你画成月代头,满意了吧?”
“我的头,到现在都还没剃呢...”
“别犯傻了。现在哪里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的胁差...”
斋藤一把从自己怀里掏出冲田的胁差来,扔在他身上:“你要就拿去吧!不过你要是胆敢没等我回来就剖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从坟里挖出来狠揍一顿!”
冲田吃力地露出一个他招牌式的笑容。在斋藤眼里看来却浸透哀伤。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握住冲田的胳膊:“答应我!我们一定要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冲田哏咽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筋骨突出的双手反抓住斋藤的手腕,用力地点了点头。
突然,斋藤放开了冲田的胳膊:“好了!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了!”他拍拍牛屁股,招呼老农说:“喂!上路吧!”牛车吱吱呀呀地走了。斋藤呆立着,目送它远去,直到牛车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才匆匆抹了一把脸,转身朝码头方向走去。
最靠近路边的伤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呻吟。零零落落地雪花慢慢飘落在他鼻子下面刚长出的一层淡淡绒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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