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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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一月十七日 星期六
看到姚佳的前一秒钟,我还闭着眼睛。听着急促的门铃声,我几乎是从床上爬过去开门的。不记得昨天是几点钟睡下的,只记得秦霜的脸在我眼前晃啊晃。头昏脑胀的看天色,竟然已是下午。
“昨天给你打电话,是有件事要告诉你。”她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
“是我态度不好,对不起。”我侧了侧身,“进来坐。”
她示意我看她手里的宠物篮:“秦霜他……”
“进来吧,没事儿。”我干笑。他不会回来了,就算我把家改成宠物乐园也与他的过敏症无关了。
姚佳略显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轻轻抚摸趴在她腿上的贝贝。
“秦霜在马来管弦乐团的借调合同要延长到一年,他已经口头同意了,只等两个团的头儿谈好价钱。”
“是吗?看来他很适应热带环境啊!”我生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他不会真心要签这么长的外调合同,你一定也不愿意。”
“那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我站起来,摸贝贝的头,“你怎么了?怎么蔫儿了?”
“贝贝昨天又拉又吐,我等会儿要带它去巴比堂。卓越,你和秦……”
“等我会儿,洗漱一下陪你一起去。”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急忙补充,“几分钟就好。”
脸上还带着水迹,我开车载着姚佳和贝贝去它的合同医院巴比堂。这年月,真是众生平等了,连猫都有主治医生。
姚佳说,这家巴比堂没有停车场,把车搁附近小街上就行。又补充,那儿老停着好多车。
怕她懒得走路,我把她放在街口,一个人开车带着贝贝进去找车位。
停好车,我抱着宠物篮下来,听到一个软腻的女声:“啊呀!这篮里是什么呀?好可爱哦!”
明知故问,傻子也知道这是猫。我冷哼一声,打量身后的女人和她身后俗艳的美发厅,再扫视整条街,恍然大悟。
“这是鸡。”我很严肃。
“嗯?”她吃惊地看我,又看贝贝,脸瞬间涨得通红,推开身后的玻璃门和里面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很快就出来两男一女,气势汹汹地把我围在中间。
姚佳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跟他们解释:“对不起对不起,他受了点刺激……”
我被她拉着往外走,那几个男女在后面叽叽呱呱地说笑。
我甩开姚佳径直走,她在后面一溜小跑着紧跟,叫着我的名字。
我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她追上来站在我身边,说:“卓越,你冷静点!”
“对对对!我是不冷静,我是受了刺激,就因为那个混蛋的合同延期了,就算不延期,他回北京也不会理我了。”我猛然转头,不看她,“这下你满意了,我们俩掰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站在马路边,等着红灯变绿,绿灯又变红。
我扭过头,她仍背对着我。我说对不起,发自内心的道歉。
她转过身,接我手里的宠物篮,轻声念叨:“贝贝,哦,贝贝,你怎么样了?”
贝贝在打吊瓶,闭着眼睛,姚佳轻轻抚摸它的肚子。
我又说对不起,姚佳看着我笑了。
“你别没完没了啊。”她顿了顿,又说,“你暗恋过什么人吗?”
“嗯?暗恋?有过。”
“是秦霜?”看我点头,她又笑,“我也是。第一眼看见他就着迷了,就等着他注意我,爱上我。”
我吃惊地看她,没想到她那么早就喜欢上秦霜。
“呵呵,真傻。他是咱们音院的万人迷啊,有那么多女生喜欢他,围着他转,他哪有功夫看我一眼?我偷偷注意着他,看着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确实如此。那时候的秦霜,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女孩子,不像乐手,倒像面首了。
“后来四重奏和他分到一组,总算有了接近的机会,可他对我还是很冷淡。我矜持了三年,再等就真的没机会了。所以我开始采取主动──主动地接近你,因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又笑,“够傻的吧?愣是没看出你是最强的对手。我想着,最好的朋友往往最喜欢互相比,通过你他一定会注意到我。有段时间,我还以为我成功了呢,没想到是帮你成功了。秦霜是吃醋了,没想到是吃你的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曾有过错觉,姚佳是先喜欢上我,又被秦霜没义气地抢走了。原来,是这样。
“算是报应吧。我想利用你,没想到送上门去被你利用。”她抬头看我,急忙解释,“你别往心里去啊,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感情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我坐在宠物医院的沙发上,脑子里想着秦霜,想着他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他一直是个跟着感觉走的人,很少能说出个为什么,喜欢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跟以往那些女朋友也是,好了分了,全凭感觉。
跟我也是一样。应该是。
“你一直都对他不放心吧?忌讳我和他在一个团里,是不是?”
我想说不是,又觉得不该对姚佳撒谎,于是就慢动作一般迟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没机会的。”她低下头,一颗水珠叭嗒就落在贝贝身上,又被迅速抹去,不留一点痕迹,“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他亲口跟我说过。”
姚佳说,能和秦霜分到同一个乐团,她很庆幸。鉴于秦霜的过往,她不信他是真的同性恋,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所以仍主动接近他。
我心惊,没想到我曾经处于那么危险的境地,只觉得她不会死心,但没想到她会主动争取。
姚佳又说,后来秦霜找她谈,跟她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已经找到最爱就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那个最爱就是我。
我彻底傻掉。我们之间谁也没说过那个字,总觉得很傻很肉麻,而且我以为,“维也纳”临走之前关于最爱的说法,他因为搞不懂,早就忘记了。原来,他一直记得。
“佳肴,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得马上去办……”我站起来,说得乱七八糟。
姚佳了然地笑了一下,冲我摆了摆手。
我跑出巴比堂,边走边给秦霜打电话,住处和手机都没有人接听,也许在上音乐会。
我飞车回家,像上次贝贝光临之后那样,彻底大扫除。开窗换空气,用消毒液擦家具洗地板,换被单沙发罩,消除所有贝贝可能留下的气息。
他就是再抱怨家里像停尸房也不行,我不会再让他生病,过敏症也不行。
一切收拾停当,连车都送去内外大洗过,天已经全黑。再给他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我在黑暗里踱步,握着“步步高”。一定要打通,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跟他说──回来!
七点钟左右,再打去他的房间,通了,然后听到他的声音:“喂?”有点沙哑。
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嘴张了几下发不出声音,嗓子好像哽住了。
“喂?”他似乎很疲惫,透着点不耐烦。
“秦霜。”我叫他,大口的喘气。
沉默,可怕的沉默。两个人都不出声,听着彼此的呼吸。
“回来!”我大叫,喉咙堵着的东西终于冲了出来,终于畅通。
他不说话,只是重重地呼吸,然后电话就断了。
我再打过去,总机小姐说:“I'm sorry, sir, the line is busy. Please call back later.”
我又拿着电话踱步,手上全是汗,两只手轮换着,一只拿话筒,另一只在裤子上抹汗。
再打,占线。再打,还是占线。感觉自己濒临崩溃。
七点四十分,电话通了,但是没有人接。
总机小姐答应请客房服务员去看一下,要我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漫长的十分钟之后,她告诉我,xxxx房的客人不在房间。
怎么办?怎么办?他不肯接我的电话。他不想回来。他的合同要延期,延期之后他会签更长的,反正就是躲开我。
不行,我不能让他再跑了,就是抓,就是绑,也要把他弄回来!
他说他找到了他的最爱,难道他不知道,我也找到了。
明天,明天一早,先去找团领导,开证明写保证,同意我去马来西亚,然后再去派出所,求他们把扣留的出国证件先还给我……
二○○四年一月十八日 星期日
一早,天还蒙蒙亮,我就跑到团长家里,软磨硬泡着求他给我写担保。老人家穿着睡衣在担保书上签字、盖章,不忘教训我:“早干嘛了?现在知道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比被押上警车的时候还要后悔。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儿,我已经飞到吉隆坡抓那个死小子去了。
拿着团长的担保,我去街道派出所,一老一少两个警察一口一个不行:“案子还没结,哪能让你出国?老老实实蹲家里等着上庭吧,也甭想着远处的新马泰了,逛逛咱北京的新马太得了……”
从派出所出来,我头重脚轻地往家走,心里恨恨地想:别逼我,别逼我偷渡!
秦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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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一月十八日 星期日
昨天没有音乐会,排练结束回到饭店,竟然接到卓越的电话。
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以为在做梦。
我找了他四天都找不到,这会儿他又打电话过来,奇怪得有点不真实。
可是,他在电话里说“回来”我又听得真真切切。
我想说,好,我现在就回去。可我说不出话,喉咙堵住了,话不能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液体去了另一个地方。果然是七窍相连。
我果断地挂了电话。不能浪费时间,我要马上跟这边乐团的领导请假,还要打电话买机票,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他。因为他说──回来。
晚上从马来西亚去北京只有新航一个航班,二十一点四十五从吉隆坡起飞,到新加坡转机,第二天早上七点就能到北京。
毫不犹豫,我拿了证件,直奔机场。
在新加坡机场,看到Subway快餐,这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那儿的金枪鱼三明治味道和北京的不太一样,即使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但我坚持。
清晨,从北京机场出来,我迅速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着我单薄的衣衫一脸同情:“穿这么少没人接啊?那我把暖风开大点。”
我说:“谢谢您谢谢您,出来太匆忙忘了北京还是冬天,不过我还真没觉着冷。”
司机笑:“年轻人火力壮啊!”
我呵呵傻笑,像个二百五,胸中好似烈火烧。
进门发现他不在家,我挺纳闷。这么早,他干什么去了?
从出租车出来,走到家的一会儿功夫,我已经冻透了,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穿上浴衣吹头发,这时听见门响。
他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我从浴室出来,又一跃而起:“你怎么进来的?你的钥匙……”
我低头,脸有些发烧:“脚垫下面还有一把。”
“昨天晚上电话断了之后,我就一直找你,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你搞什么鬼?”
“是我挂的。我赶着打电话订机票,向团里请假,然后就搭夜机回来了。你大清早的干嘛去了?”
“我?我求爷爷告奶奶的想办法去马来西亚找你。”
“妈的,为了你,我、我差点去偷渡!”他走近我,咬牙,“让你跑!”一记重拳狠狠地落在我的脸上,火烧火燎。
我没有抚脸,以闪电的速度回手一拳,重重地擂在他的左颊:“让你不信我!”
两个人对视,然后,吻得天昏地暗。
“减肥减过了。”他扯开我的浴衣带子,又捏我颊上的肉,手指用力。
“大概是那边天气太热,影响食欲。”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指抚弄开他的衣扣。
“几乎天天下雨,还热?平均气温也比北京的夏天低好几度……”他忽然住口,脸上显出羞赧。
中央台的国际频道,每天准点播报世界各大城市的天气情况。有个人,在北京,每天按时收看,只关注吉隆坡。
我直视他,看进他的眼睛。
“上床去!”他抓住我的肩让我转身,用力推我。
我被推得脚步踉跄,有水样的液体从眼中漾出。我趴在床上,把脸和水都藏在臂弯里。
他侧身躺在我身边,食指和中指像两条腿,一步一步,踮着脚尖从我的后颈沿着脊椎向下踱。
“别玩花样!”我瓮声瓮气地警告。
他摇我的胳膊:“你先来。”
当然明白他的用意。我不敢抬头,现在,我一定双眼通红像微醺的兔子。
“……其实,我……并不在意……”他嗫嚅。
“我知道……”
有些话,不需要语言也能传达。
因为我终于懂得:不想自己,只想不要它灭掉,爱情之光就会闪亮到最后。
第十章
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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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一月十九日 星期一
昨天早上,我失魂落魄地从派出所回到家,他竟然在房里!
一个我正在千辛万苦寻找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面前,对我的心脏真是一次考验。
我想起来,他妈妈好像是说过,他有在门口脚垫下面藏备用钥匙的习惯。
这个笨蛋,现在谁还敢这样?地球上的贼都知道了。
回想起一整晚加一个清早的慌乱与心悸,我狠狠给了他一拳,他也毫不示弱,回我的那一击比我更狠。
这也算公平。像两年前那个冬夜,打完我们便吻在一起,吻得很深很久,几乎窒息,似乎要补回这一个月所欠下的。
疼痛之后是甜蜜。
“我要看着你的脸。”他吻我,也抚摸。
“随便你。”我合作地平躺,微笑。
他跪在我的两腿间,人很有耐心,手指也很温柔。
我仰视他的脸。他的下巴明显变得尖细,像椎。忽然心疼,椎仿佛刺进了心脏:“你在大马,是不是病过?”
“嗯。”简单的回答,似乎不想再提。
“怎么回事?”
“被一个混蛋气得肝气郁结。”他眼神凶恶地俯视我,手掌抚上我的左胸,“再不信我,就剖开这里看看,到底装着什么狼心狗肺。”
他开始冲撞,在某一时刻叫出声:“……卓越……”
这个咒语,对我永远灵验。可以让我欢乐着哭,也可以让我疼痛着笑。
“那我也要看着你。”我扳他的肩。
“好好好,听你的。”他顺从地翻身,轻轻地笑。
把他的腿压至胸前,我扶着他的膝盖,粗声粗气地威胁:“再敢跑,打断你的腿!”
我抱着他,把他圈在怀里,固定在胸前。
他问我为什么要说偷渡:“遵守法纪、光明正大地去不就得了?”
我给他讲我的两次冲动,一次袭警,一次骂鸡。给他讲我找不到他,怎样厚着脸皮去找人,求团长,求片儿警。
他笑得浑身乱颤,笑出了眼泪:“小时候没人教过你吗?和家里人失散了,要站在原地等。一定会有人回来找你。”
“你会回来吗?要是我不打那个电话。”
“会。你相信吗?”
“信。”今后再不会怀疑你。
今天早上,我去团里上班,他去他们团找领导谈合同延期。
临分手,我拉住他:“口气要强硬,就是不能延。记住了?”
“你祥林嫂还是唐僧啊?”他挣开我扭头就走。
我并不是很放心,以他的好脾气,他们团长几碗迷汤就能把他灌晕。更何况,借调是团里对演奏员的肯定和信任,处理不好就要被骂不识好歹。
晚上下班回家,他说他和团领导谈了,只能让一小步,原本延至一年的合同改为九个月。我还能说什么?
秦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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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一月十九日 星期一
我恨死自己。卓越嘱咐我态度要强硬,我还信誓旦旦说大话,哪知道一见团长就老实了。老人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完乐团的荣誉又说我的能力,把我逼得无话可说。
最后,我只得说:“团长大人,我正热恋呢,特上赶着的那种,迷人家迷得要死要活。我要一松劲,说不定就让人给踹了。您这不是耽误我终生幸福吗?”
团长气得直笑,说:“小秦你别给我耍花招。这样吧,先延到九月份。到时候那边可能已经聘请到自己的小提琴手了。”
我只能同意。
晚上跟卓越说了这事,他咬着我的耳垂不说话。
我推他:“你有话直说,别跟我这儿逗闷子。”
“你想听什么?距离产生美的爱情箴言,还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集体主义精神?我现在是调频立体声广播,欢迎选台。”他嬉皮笑脸。
其实,除了“窝囊废”这三个字,我再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自己。一年变成九个月,唉,这就是我强硬争取的结果。
“有没有骂人广播电台?”我问他。
他握住我的肩和我对视,一本正经地说:“有。”说完就猛然推开我,翻到沙发后面,大声说:“你个窝囊废!笨蛋!”
他一级战备地盯着我,随时防备我扑过去。我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他真的懂我,连我找骂的用词都知道。
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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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二月十六日 星期一
秦霜是十四号早上到的,胖了一点,在床上还是很疯。
他给我的礼物居然是两条机场免税店的Salem Menthol。他对我抽烟的态度总是暧昧不清,我吸烟时他会扑上来抢,有时又会买了烟送到我手上。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矛盾,只在心里得意着。
他瞪眼:“你别以为我是为了讨好你就跟国际禁烟运动唱反调。这只要四十马币,我小市民贪便宜行不行?”
今天开庭,受伤警察的单位给他开了一张当晚正在执行公务的证明,所以是轻伤害和妨碍公务罪两罪并罚。
判了一年监外执行,期间不得离境,每月还要到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汇报个人表现。
秦霜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一年吗?大不了你每月到派出所报到,我每月找你报到。”
从法院回家的路上,一辆奥迪A6斜刺里冲出来,差点别到我们的小富康。
好不容易稳住车子,我摇下车窗冲A6的司机吼:“你给我靠边停下!”
A6停在前方不远处的紧急停车带,司机开门下车,骄傲又穷横地回首。是个穿海军军装的年轻水兵。
我拧身要下车,秦霜抓住我的手臂,用眼睛提醒我。我又怎么能不记得:一年之内,不能惹事儿,否则立马就得进去。
如果那样,一年的意义就要发生变化。
“你别管。”我甩开他的手,迎着那个水兵走过去,表情严肃心里却在暗笑。
“车本儿呢?把你车本儿给我!”我凶巴巴地把手摊开,伸向那个水兵。
他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凭什么给你车本儿?你又不是交警。”
“卓越──”他站在我身后叫,失望和气愤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以后小心点,别以为挂个军牌就把奥迪当坦克开。”我交待一句转身就走。
小水兵有些意外,已经竖起刺准备迎接坚果,没想到砸来一团棉花。
回到车上,我向秦霜解释,说我只是逗着玩儿,发誓从现在开始要夹着尾巴做窝囊废。
他撇嘴,口气却明显的轻松:“你心狠手辣,我两年前就领教了。”
我了解他的担心,那是一种会在心里发酵的物质,能让我整颗心都起化学反应,酸酸甜甜泛起酒泡,人也变得醺醺然。
晚上,一帮同学和朋友在凯莱聚会,庆祝我不用吃牢饭。
一个没看住,秦霜又被人灌多了。我扶他,他就势趴在我怀里咕咕哝哝,没人听得懂他说的是哪国鸟语。
我问他想不想吐,他捂着嘴点头,我半拖半抱地把他弄进洗手间。
一进门,他就咯咯笑着把我拖进一间厕格,闭着眼睛说:“吻我。”
“你真喝多假喝多?”
“快点儿!原影重现,吻我。”他催促着,睫毛轻颤。
两年前,在这个洗手间,我们第一次接吻。
我揽住他,贴上他的唇。
这次的吻,根本就不能算原影重现,因为已经和两年前有了本质区别。
吻得太深、太投入,以致全身的火都被点燃,身体已经纠缠在一起,连呼吸都变了节奏,他的手也悄悄伸进我的裤子里。
我猛然推开他:“不行!在这儿不行!”
我们不再说话,各靠一扇板壁喘粗气,调整呼吸。
“如果不用偷偷摸摸,就完美了!”我轻声叹息,指的不只是一个吻。
“可以啊!我敢当着大家的面吻你!”他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却故意断章取义。
“得了吧你。就算是一男一女,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也够出格的了。”我拉他,“走吧,该有人找咱们了。”
“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他背巴尔蒙特的诗句,意有所指。
真拿他没办法。
秦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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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二月十六日 星期一
十四号早上到北京,乍暖还寒。
我却坐在他身边热得脸直发烧。他也一样,连耳朵都红得透明。
我们只愿意把原因归结到车内的暖风系统上。
他要我帮他点一支Salem Menthol,说薄荷比较清凉败火。我点燃一支,自己吸一口,再拿在手上让他吸。
这个骗子!两个人一递一口的抽着薄荷烟,我不仅没觉得凉快,反倒越抽越热,连气都快喘不匀了。
这破Salem Menthol,亏我还帮他在机场免税店买了两条。
我一向反对吸烟,但又不想逼他,心里特别矛盾。担心他的健康,也担心他的心情,只能时不时卖卖矛,抽空再吆喝几声盾,红脸白脸全由我一个人唱。
也许,那带着薄荷清凉的吻,对我太过诱惑。
卓越的案子判了,幸亏是监外执行,一年也就不算什么,只要他在这一年之内安分无事。
回来的路上,他和一个开军车的海军士兵发生了争执。错虽然不在他,但他的冲动却令我心惊。
“车本儿呢?把你车本儿给我!”
我站在他身后,听他火冒三丈的大吼,心狂乱地跳。只要他动手,就要失去一年的自由。
这么冲动,这么不计后果,他难道什么都不在乎吗?
我叫他,忍无可忍,气愤,更失望。
他转头看我,往回走,似乎笑了一下,有一丝奇怪的意味。
发动车子的瞬间,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的,他的唇扫过我的唇。
“我只是逗逗闷子,不会惹事儿的。”
“那你要人家车本儿干嘛?”
“呵呵,要过来我替他撕了。车技那么差,让他再考一个去。”他得意地笑,转而又变得认真,“你别担心,这一年我铁定老老实实的。越狱比偷渡的难度系数高太多了。”
偷渡?哼,还是先学游泳吧。他亲口说的,初二以后就再也没进过游泳馆,根本是个旱鸭子。
他们乐团待他不错,没有开除他,一帮朋友和同学借机又聚到凯莱的运动餐厅腐败。
我装醉把他骗到我们初吻的那个洗手间,要他原影重现。
那个深吻差点让我们失控,因为感觉实在太好。
他说,如果不用偷偷摸摸,就完美了。我明白他是在说我们的爱情。这很无奈。
和他一起回到餐厅,姚佳走过来,向我们举起酒杯,说:“Cheers。”
“这么洋?”卓越挑眉。
“想不出合适的话。”她看向我,“有些祝福只能放在心里,说出来会酸得让人受不了。”
她还是那样,表面看来嘻嘻哈哈,其实很内敛。大提琴的深沉,真的很配她。
三个人举杯一饮而尽,姚佳微笑着,走向身旁欢乐的人群。
但愿欢乐可以传染,这样我内心的负疚感也许会有所减轻。
卓越重新端过两杯酒,递给我一杯,问道:“她刚才说Cheers,咱们说什么?”
“也要洋的?”我反问。
“随便。”
我举起酒杯,说:“那就Kiss。”
卓越开心地笑:“好,Kiss。”
两只晶亮的郁金香杯相碰,清脆悦耳地Kiss。在大庭广众之下,代替我们。
第十一章(尾声)
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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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十一月六日 星期六
今天,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秦霜一早去了父母家,我按他的吩咐先把床单、被罩塞进洗衣机搅着,然后去洗车,回来把洗好的东西晾到阳台上。
想着自己怎么就成了个听话的家庭妇男,我轻笑着,捧起茶杯听着格罗米欧窝进沙发里,放任了大脑。
不得不承认,我脾气不太好,爱急,火气上来会忍不住拳脚相向。
不知道怎么才能像团里的同门师兄──齐歌那样,工作后忽然就转了脾性,变得温柔和气。他在音院时可是有名的爆脾气。
而秦霜,凭良心讲,他绝对算得上好脾气的典范。
大多数时候,他情绪稳定,态度平和,与所有人相处融洽,不经意间就会令人产生好感。
与别人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他习惯于缄默;一旦预感到发生冲突的先兆,他首先会选择躲避。
但是,如果真动起手来,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有那么几次,他和我交手,吃亏的居然是我。
他说,是我把他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龇牙,然后呵呵傻笑。
说得也是,每次沉不住气先使用暴力的,总是我。
事后打扫战场、处理伤口时,他总要学着国务院发言人的腔调,套用中国政府对台湾的态度对我发表声明:“我反对武力,但不排除在必要时刻动用武力。”
事实上,我宁愿他跟我动手,哪怕在拳脚上吃点儿小亏,也不愿意他躲避。
冲突前夕,他一声不响地逃跑,留给我心理上的紧张远远大于身体上的小伤。
他那次不告而别跑到大马,已经让我受够了。
还好,他从大马回来之后,我们相处得不错,没发生什么大争执。
午饭和晚饭都是从楼下餐厅叫的外卖。晚饭本想用泡面凑合了事,却接到秦霜的电话,一个劲地报菜名故意馋人,听得我差点儿把口水滴到话筒上。
“真的这么忙?要不,我拨出来一份,等你赶过来?”我刚要破口大骂,电话那端换成秦霜的妈妈。
不知道秦霜替我找的什么借口,只得支吾地道谢,说自己很忙很忙,实在脱不开身,匆匆挂断电话。
心里不服气,嘴变得格外馋,在头脑中回味着他报上名来的菜肴更是不甘,于是丢下泡面跑到楼下餐厅大吃大喝。
胃填满了,脑子仿佛也被撑得没了空隙,想了九九八十一个来回,也没想清楚到底有没有必要继续瞒着秦霜的父母。
为了不致大脑爆裂,我拿起了小提琴。
海菲茨改编曼努艾尔•庞赛的小提琴独奏曲“小星星”(Estrellita),是我和秦霜拼琴技时必输的一首。升F调的曲子里,大量的升记号令我错误频出。每到这时候,秦霜得意的笑容在我眼里就变得异常可恶。
趁他不在,我抓紧时间多多练习,下次也好扳回一局。免得一到这首曲子,他就摆出一副已经把我压在身下的丑陋嘴脸。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风声大作,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竟是要下雨。
北京的秋天,扬尘或是沙尘暴司空见惯,雨水是极少的,没准又是人工降雨。
我放下琴,考虑要不要开车去接那个到爹妈家蹭饭的家伙。这时,门铃响了。
开门前我就知道不是秦霜,轻易听出他尚未走到门前的脚步声并不困难。
是姚佳。
她站在门外,拎着一只印有FA:GE字样的纸袋。
“进来坐。他马上就回来。”直觉她有事,而且一定与秦霜有关。
“不了。只是来说一声,我的请调报告批下来了,明天去深圳XX交响乐团报到。”
我怔住,后退一步,让开门,坚定地说:“佳肴,你进来,进来再说。”
姚佳坐下来,把纸袋放在腿上,轻轻折上,打开,再折上,再打开。
“怎么突然决定调走?”深圳XX交响乐团是不错,建团也有二十多年,是个好去处。但我相信这不是主要原因。
雨下起来,雨点抽打在玻璃窗上,啪啪直响,显得房里更加安静,只剩下雨声。
“我想让自己死心。自动不行,干脆改‘手’动。”姚佳抬起头,指了指窗外,“就像人工降雨,能达到预想效果就行。”
我无话可说,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庆幸,该感激,还是该难过。
“卓越,”她叫我,声音低柔,有着大提琴的韵味,“我有时候很困惑,搞不清是恨你还是恨自己。我常常想,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我当初利用你的报应?”
“不是。你别乱说。年纪轻轻搞什么封建迷信?”我放在她面前一杯热茶,打岔道,“佳肴,你也知道,感情这种事,很难说清的。”
“你别跟我客气!”姚佳站起来,似乎想制止我端茶,却把手里的纸袋塞到我手里,“我这就走。你把这个,交给他。”
我捏着纸袋挡在她面前,想出言挽留,电话却响起来。我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抓起话筒。
秦霜在电话里赖皮赖脸地说:“下雨了,咱家的良驹刚洗过澡,你也甭来接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你在家里等着接驾吧!”
我没像以往那样跟他逗贫,略显严肃地说:“你快点回来。路上当心。”
挂好电话,我面对姚佳,诚恳地说:“你再坐一会儿,他这就回来。临走前,你,应该想见他一面的。”
“错!我不想。我不想给自己任何改变决定的机会。”她摇了摇头,指着我手里的纸袋,“把这个交给他,我也没什么遗憾了,随便他怎么处理。”
“那贝贝怎么办?能带走吗?”听起来好像在拖延时间,但我确实想到了那只曾做过我的冲锋枪,又令秦霜发高烧、长红疹的波斯猫。
“寄养在我哥家了。”姚佳低下头,手指掠过一绺垂落的头发,“而且,他家里没有人患过敏症。”
“你喜欢猫?”她反问,不等我回答,又笑,“知道你不会。只是贝贝比较特别,对不对?”
我点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是贝贝又一次验证了我的小心眼儿,它对我的意义当然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猫咪。
姚佳从钱包里拿出一张贝贝的靓照送给我,开玩笑说不能担保是否仍会引发过敏症。
我把纸袋放在茶几上,用手指卡着边缘接过照片。
姚佳说时间不早,拉开门往外走,我追上去说:“外面雨不小,我送你!”
“别!”她按下电梯钮,回头对我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候驾吧!”
“那,”我有些讪讪,“我给你拿把伞。”
“不用。”她再次垂首,仿佛自语,“我不想让手边再留有与他有关的东西。”
她冲我摆手,劝我回去,一再说小区门口有趴活儿的出租车,不会让自己挨淋。
电梯来了,她走进去,背对我站着,直到门缓缓合拢,也没有回头,没有转身。我不由想起她在我和秦霜新租的房子里看电视时,无声无息落泪的情景。
走回房里,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纸袋露出的一角毛线织物,我没有一丝打开的欲望。
对秦霜的过去,竟真的不计较了。
秦霜气喘吁吁地进门。从出租车跑进楼道这一小段距离,他还是被淋湿了。
“在电话里催我快点回来。有事啊?”他边问我,边低头解着外衣钮扣。
把湿漉漉的外套丢在地板上、抬头看我的瞬间,他的视线落在我面前的纸袋上。
他疑惑地走近茶几,从纸袋里拿出一条乳白色底豆绿色斑点的长毛围巾:“佳肴来过了?”
“嗯。刚走。”
“她找我?什么事?”
“她明天去深圳XX交响乐团报到。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随便你处理。”
秦霜皱眉:“她要离开北京?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等我?”
“她怕见到你又会改变主意。”我简单地回答。
他没有暗恋过,也没经历过明知不可能,却控制不住去爱的痛苦。他不会知道姚佳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决心。
“下这么大雨,你不留她等雨停了再走?”他迟疑了一下,转而问我,“你是不是拿话噎她了?”
我无奈地抱怨:“你狗屁不懂,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他咬牙瞪我,转身冲出房门。
我破口大骂:“混蛋!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跑吧!跑了就别回来!”
和他上次跑到大马不同。这次,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追了出去。虽然他的行径令我不齿,但必须马上抓住他。因为外面是瓢泼大雨,而他身上只穿了单衣单裤。
我跑出楼门,连他的影子也没看到。这个混蛋,腿脚还挺快。
我一手举着伞,一手抱着他的大衣,在风雨交加的夜里艰难地走,怒火中烧。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我不禁感叹着打了个冷颤,站在小区门口不知道该往左还是该往右。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跑回父母家。
我在双方向的马路上各逡巡了一会儿,又踱回小区,向门口的保安打听:“刚才有个小偷入室行窃,被我吓跑了。您看见他往哪边跑了吗?我记得他好像穿了一件白衬衫。”
保安大惊:“有小偷?我怎么没看见?我一直不错眼珠地在这儿盯着,除了你,一个人也没看见!”
我点点头,准备往回走。保安从窗口探出头来叫我:“先生,要不要报警?”
“不用了,你们加强防范就行了。”
既然保安没看到有人出小区,估计秦霜这家伙就在小区的楼群里。
玩捉迷藏吗?真够幼稚的,看我逮到人再怎么收拾他。
我在楼群间溜跶了几圈,也没找到人。下半身被雨水打湿了,裤子冰凉的贴在腿上;皮鞋进了水,一走路就咕滋咕滋冒水泡。
肚里的火气越来越大,想就此放弃,又怕仅穿单衣的他冻出个好歹,真是左右为难。
最后决定,拉下面子,回家打他的手机,求他回来。
走进楼门,我正甩着雨伞上的水,一侧楼梯间的木门突然打开,秦霜走了出来。
大概没想到会这么巧碰到我,他愣怔了一下,斜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两步走到他面前,把大衣往他怀里一塞,抓住他的衣领就往电梯间走。
他不出声地反抗,下死劲掰我的手指,拧我的腕子。我咬紧牙关不松手。
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拉扯着,较着劲儿进了电梯。
走得匆忙,房门没有锁,虚掩着,抬脚一磕就开了。我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进房里,用脚把门带上,扔掉手里的雨伞。
“屁大点儿事,没争两句你就跑!真把自己当受气的小媳妇了?有能耐就真滚回娘家去,倒也省心。藏起来吓唬人算什么本事?”我两手用力把他扯到面前,脸对脸地大吼一通,又猛地把他狠狠甩在地板上。
他吃痛地哼了一声,迅速撑起上半身,一手扶地坐起来,抬脚就踢,正中我小腿的门面骨。
“谁跑了?谁藏了?你少胡说八道!”想是“小媳妇”和“回娘家”这几个字激怒了他,踢完喊完,他的脸仍涨得通红,呼哧带喘地怒视着我。
我瘸着腿连退几步,回嘴道:“你没跑没藏,上哪儿去了?进入四维空间了?”
“我没你那么混!眼看着一个女孩子冒雨跑出去也不管。小心眼儿,算什么男人?”他揉着摔伤的髋骨慢慢站起来,轻声咕哝着,“我有必要跑吗?我是去找佳肴回来避雨!”
“你去追佳肴?”我不信任地靠近他,拎起他已经被体温焐干的衬衫一角说,“那你怎么会从楼梯间跑出来?”
“你管得着吗?”他甩开我的手往浴室走,被我按在墙上,固定在两臂之间。
“你说不说?”我伸手到他的肋下,轻轻一抓。
他怕痒,仰头笑了一声,身子靠着墙往下滑,头抵在我胸前讨饶:“我说我说。我顺着楼梯一圈一圈往下跑,被十七层楼梯给绕晕了,到了一层没收住脚,一口气跑到了地下室。”
我们这幢楼的地下室是物业公司的仓库,堆满了花盆、墩布等杂物,秦霜一头撞进去,估计也吓了一跳。
我们两个人头抵头笑了一阵,我继续追问:“后来呢?怎么没从地下室跑上来继续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声说:“刚进去没看见,想走的时候才发现楼梯口有一只母猫和一窝刚生的小猫……我有过敏症,不能太靠近……”
我想象他在地下室绕来绕去找新出口的情景,难以抑制地大笑。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很难让人分清是怕猫还是怕过敏症。
“你身上真凉。”秦霜靠在我怀里说。
“废话。冒雨在外头走遛儿,能不凉吗?”我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腿上,“……你摸摸,裤子都湿透了……”
“上回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要向小朋友学习,和家里人失散了,乖乖站在原地等,一会儿就有人回来找你。谁让你不长记性,到处乱跑?”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十一月份穿着单衣往外跑,装疯啊?害我也冻得够呛。”我一把扯开他的衣服,将他按贴在怀里,恶声恶气地说,“少废话,快帮我暖和过来……”
身体很快被他温暖,点燃。火,从浴室燃烧到卧室……
我俯在他背上,压住他不肯离开。他侧过脸,动了动肩膀,示意我下去。
我双臂加力,更紧地贴合,含着他的耳垂说:“我得给你点惩罚,谁让你胳膊肘往外拐。”
毫不意外地被他掀倒,我夸张地呻吟了一声,翻身趴在他身侧,半张脸陷进枕头里,偷眼观察他的反应。
谁知他纵身而起,骑跨在我身上,一手按住我的右肩,一手握住我的右腕,把我的手臂往肘的反方向撅。
我疼得大叫:“秦霜,你疯了!轻点!轻点!再使劲我明天拉不了琴了!我晚上有音乐会,要上“梁祝”!你想让指挥杀了我呀?”
我想挣扎,无奈他坐在我腰上,压得我浑身使上不劲儿。手臂麻木了,肘部仿佛已经断开,被他固定在后背上。
他慢慢伏低身子,嘴贴在我的颈侧,湿软地呼吸着:“卓越,胳膊肘往外拐的滋味如何呀?”
“不好受。”我装可怜,随即又按捺不住地破口大骂,“秦霜,你这个混蛋!快松开!你想疼死我是不是?你信不信,我明天要是拉不了琴,非把你的手剁了不可!”
手臂的束缚解除了。秦霜温柔地替我活动着被扭的右臂,意味深长地说:“你也知道了,胳膊肘往外拐的滋味不好受,自己也会疼,以后就少给我干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
他还算知道轻重,没把我的手臂扭伤。经过一番按摩,已经没有任何不适,明天上音乐会肯定不会有问题。
我把贝贝的照片插在装有我们合影的相框外面,猜测着姚佳的用意。她大概很矛盾,既希望我们不要忘记她,又害怕我们时常谈起她。她一向如此,敏感而又自尊。
秦霜躺在床上侧身面对我,手伸向腿间,表情自然地说:“嗨,这是我新发现的性感带,刚才特别有感觉。”
我惊异地看着他,那毫不做作的表情、没有遮蔽的身体、完全袒露的私处,向我赫然昭示着一颗没有半分隐藏的心。
原来,无论是身心,他都向我如此彻底地敞开。
他扔过来一只枕头,笑骂:“现在‘只许看不许摸,可以做笔记不许拍照’,不然晚上没法睡了。”
我躺下来,抚摸他的脸颊,在心里发誓也要对这张脸彻底坦诚。
于是,我向他讲述当年暗恋他时那种对未来的无望而又无法控制感情的无奈,希望他能了解姚佳这次的决然离开对她个人也许是最好的解脱;也希望他能藉此明白,我对姚佳的理解远远大于他;更希望我和他之间,永远心无芥蒂。
秦霜默默地听着,他的眼神告诉我,我的话他听进去了,也听懂了。我揽住他的肩轻声慨叹:“美女和佳肴,得到哪一样都是幸事。谁能得到姚佳这样的美女佳肴,更是幸运。”
“但愿她能尽快找到那个幸运儿。”秦霜喃喃说着,面向我沉沉睡去,头抵着我的肩,一条腿随意地搭在我身上。
暖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髋骨上那块明显的瘀青,是我把他摔在地上时磕伤的。
而我小腿正面那块伤痕也依然清晰,是他半躺在地上踹出的证据。
我和他之间的爱情,总会留下各种原因的印记。
我盖好棉被,熄灭台灯,在黑暗中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笑意在心中缓缓漾开。
他说,胳膊肘往外拐时,自己也会不好受,也会疼。那么,他从心底里还是愿意胳膊肘向我这边拐的。
他还说,不想自己,只想不要它灭掉,掌中的蜡烛就会在寒风中一直燃烧。我希望,由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共同呵护的蜡烛,能够永远不熄。
秦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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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十一月六日 星期六
结束大马的合约回到北京已经两个多月。
二月到九月这半年多时间里,我几乎每个月往返一次。
这样频繁的搭飞机,我自称是空中飞人,卓越却损我是夜间飞行的猫头鹰。
这个说法很形象。为了两天一夜的周末,我总是搭周五晚上的红眼航班回北京,再在周日晚上返回吉隆坡,俨然一只昼伏夜出的夜猫子。
搭夜机是个苦差事。起初是睡不着,后来好不容易睡踏实了,到新加坡又该转机了,待在机场的几个小时更是难熬。
唯一的安慰是,周五的“红眼”怎么也比周六的头班到达得早。
卓越每次到机场接我,第一句话总是说:“累坏了吧?”
我便趁人不备偷袭他一把,坏笑着回答:“大战三百回合没问题。要不你试试?”
不得不承认,我十足是个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经常是不等出招,在车上就已经睡成一瘫烂泥,东倒西歪走进家门,更是一头扑倒在床睡得昏天黑地,往往要到近中午才起身。
卓越总要忍不住唠叨:“困成这副样子,有给民航做贡献的钱不如弄张好床睡个好觉。合同没到期,还是别跟猫头鹰似的折腾了。”
明白他的意思,相信他一定也了解我的想法。所以,不用多说,伸腿把他勾倒:“再好的床,那不是没有你吗?”
他仰头笑:“也对。再好的地方,没有天安门,还是不如北京。”
回想那段匆匆来又匆匆去的日子也挺有趣,连睡觉都能睡出花样睡出乐子。
有个补眠的周六上午,我居然发起了春梦,可惜不太美好。
梦中的卓越变成一个二百多公斤的大胖子,虽然体态痴肥沉重,仍然让我难以自制地激动、兴奋。
临近高潮时被他加诸在胸口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想推又推不开,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得不到释放的欲望混合着胸口沉闷的压迫令我痛苦不堪……
几乎就要窒息的刹那,胸前的重负突然移开。我喘促地睁开双眼,懵懂地打量眼前身材匀称的卓越,一时还有点犯晕。
“怎么搞的,睡觉把手搭在胸口,做噩梦了吧?”他握着我的手腕分放在身体两侧。
听我讲述完那个春梦,卓越摇头叹息:“体重二百多公斤你也不嫌弃,活该被压得喘不过气。”
春梦的余波未尽,体内的火继续燃烧。我反手将他拉到怀里,嘴里胡乱应道:“不管皮儿变成什么样,只要馅儿还是卓越就行。”
“嗨,怎么说话呢?我成肉包子了?”
我亲吻他的脖颈、前胸,含混地咕哝:“你比肉包子好吃。”
上次的冲突过后,我们的感情似乎进入了蜜月期。虽然新的分歧与争执不断出现,但化解得很快,最终都能达到和平统一。
因为我的父母住在本市,周末少不了登门觐见,卓越和我一起回去过几次,倒也其乐融融。
有那么几次,我明目张胆握住他的手,甚至说话间把头靠在他身上。他觉察到我的企图,悄悄把我推开后,开始避免和我一同去见父母。
我想让我们的关系走明路以逃开婚姻的压力,他觉得走暗道才能安稳避开闲言碎语。
虽然各持己见,但还是达成共识。不管是明修栈道,还是暗渡陈仓,目的只有一个――我们想一直在一起。
既然如此,就顺其自然吧,反正发生什么两个人都要一起面对。
这个周末,我一个人回父母家,卓越留守。
母亲在饭桌上又旁敲侧击地问起女朋友的事,我有些不耐烦,但卓越又不同意出柜,只好敷衍:“都什么年代了,还拿‘越王令’这种老掉牙的东西逼婚。我有人喜欢也有喜欢的人,别再替我操心了行不行?”
父母从我的话里似乎听出些玄机,好像很明白的样子对视了一下,父亲甚至得意地扮了个鬼脸。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也许,卓越是对的,隐瞒才能维持住安稳的现状。
傍晚的时候,母亲边上菜边问我卓越为什么好几个星期没来,我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随口胡说他们团有重要演出任务要加紧排练。
转过身又有些担心,那家伙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吃什么,估计又是泡面。忍不住打个电话过去,把当晚的菜单报了一遍,希望能勾起他的食欲立马出去大吃一顿,或是刺激他下次跟我一起过来打牙祭。
母亲听到我在跟卓越讲电话,接过话筒很亲切地同他聊了几句。她微笑的表情和轻柔的话语又使我产生说出实情的冲动,拼命压制才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晚饭后下起了大雨,北京新闻说这是针对该地区的旱情进行的人工降雨。
懒得再听什么人工降雨的科学技术以及必备条件,我又拿起了电话,通知卓越不用来接我。
卓越在电话里要我快点回去,口气很严肃。我放下电话拿起外套边穿边往外走,跟端着果盘走出厨房的母亲说:“您做的菜太好吃了,真是撑死人不偿命,害我现在胃里没一点多余的地方装水果。”
走得太急,我不仅放弃了爱吃的甜橙,还忘记了雨伞。幸亏出门就叫到了出租车。
出租车不能开到楼门口,虽然只有几步路,一路小跑还是淋点了雨。
跑进家门脱下湿淋淋的外套,我一眼看到纸袋里那条乳白色底豆绿色斑点的长毛围巾。原来这就是卓越催我回来的原因――姚佳来了。
她竟然申请调到外地乐团,临行前,把很早就已经织好却一直没有送出的围巾交给我。
一直觉得对她有所亏欠,而且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那种。
分配进同一家乐团时,仍能感觉到她的亲近。凭良心讲,她的举动并不招人厌烦,却能让人清楚了解她的用心。
我主动跟她谈,把话说得很死很绝,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只为了不使亏欠加深,即使看到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如果没有救人的能力,就不该伸出救命稻草。那更残忍。
她既然来了,为什么要冒雨匆匆离开?
我狐疑地质问卓越。以他的脾气他的个性,不知说过些什么,而且他不是第一次拿话噎姚佳。
卓越愤怒地骂我,说我胳膊肘往外拐。
我当然知道这样指责他很伤感情,而且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但是――姚佳――我真的不想让她因为我再受到一丝伤害。
来不及多说,我冲出门去。也许还能追上她,请她回来避雨,告诉她雨过总会天晴,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没功夫等电梯,我从楼梯飞奔而下。跑得太急太猛,也没数楼层没看标识,在楼梯上一圈圈地绕,不似以往那样看到豁然开朗的绿化带,却撞进一片堆满杂物的黑暗里。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被十七层的楼梯绕晕了,收不住脚似的一头冲进了地下二层。
喘着气准备往回走,又忽然呆住。台阶上的一团破布上,一只大猫和几只小猫正警惕地瞪着我。
从它们上面跳下来容易,再跳上去可就困难了。我转动脑袋,搜寻其它路口。
好在这幢板楼有东西两处楼梯,我从东边走到西边,上到地下一层又回到东边。兜个大圈只为躲避猫妈妈一家,想想都丢脸。
在地上一层却被卓越撞个正着,他强硬地拖我回家,我试图挣脱最终放弃。一是确实实力不敌,二是折腾这大半天,估计姚佳早坐上出租车走了。
卓越大吼大叫着把我狠狠摔在地上,髋骨磕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口中的“小媳妇”和“回娘家”两个词汇令我倍感屈辱,不等从地上爬起来就抬腿踢了过去。他吃痛地跳着脚后退,表情和动作很是滑稽。
用对骂的形势,他向我表明愤怒的原因是我冒雨“夜奔”,我也向他表明那是要尽快追姚佳回来避雨。
谁料到,去追别人回来避雨的人自己却跑到地下室避雨,担心别人淋雨的人自己却淋个透心凉。
卓越拉过我的手去验证他湿透的长裤,我的手指就势拐弯去了更好的去处……
从浴室闹到床上,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他居然又提起“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我决定给他一个教训。
把他的胳膊肘强迫着拐向外侧,眼看他疼得又喊又叫,一会儿说软话求饶,一会儿凶巴巴威胁,这才作罢。
总算让他了解到,我即使嘴上为了外人责备他,心里还是会不忍,还是会偏向他。
他的胳膊恢复后,拿来贝贝的照片给我看,又兴致勃勃地插到床头的相框前,我躺在床上看他忙乎,随口说起刚才新发掘到的敏感带。
向卓越坦白,不论是内心还是身体,于我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凝滞的眼光让我瞬间以为他又起色心,后来的话却令我恍然大悟。
第一次知道,曾经在我蒙昧无知中,同时被两个人这样在意过。受宠若惊之余,心头涌起澎湃的感动。
从他的解释里,我不仅了解到他对那些过往的释然,也从他的角度认识到,姚佳的离开于她自己未尝不是件好事。
倦意袭来,我朦胧睡去,眼前却一直闪烁着一小簇桔色的烛光,由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共同呵护着,虽然摇曳却格外坚定。让它燃烧不息,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一回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