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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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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6 19:53: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铜镜记


第一回 野店无端遇妖邪  三郎临危逢秀才


李太白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张说也曾吟道:“眇眇葭萌道,苍苍褒斜谷。烟壑争晦深,云山共重复。”由此可知,若要出入蜀地,必要登险山、涉恶水,历千难万难。然自古鱼过禹门则为龙,川人要求个功名,就必出蜀。虽是多着几分风险,为了前程却也说不得了。
此为大宋淳化年间,在益州至东京汴梁的路上,有三个人骑着马匹不紧不慢地走着。当头一人年约二十五六,白净面皮,长得颇为俊秀,身上着交领云纹锦缎长袍,头插白玉包金簪,腰间坠了一袋蜀绣香囊并一青玉环佩,跨下一匹黑马皮毛水滑,一副大家公子仪态;其后一人约十六七岁,靛青的短衣长裤,戴一包头巾,跨一青驴,驴背上负着两个箱笼,一看便是前方那少爷的书童小厮;最后一人三十不到,做儒生打扮,相貌平平,略显寒酸,眼睛却生得甚为动人,颇有几分风流神采。
这三人前后虽是一路,却看不出多少亲密。前方那公子只管看着锦山秀水,满脸的新奇,好似头一遭离家,高兴得紧。实际上这不过是段寻常山路,比不上青城、峨嵋任中一处,甚至密林悠悠,荒草萋萋,加上半山飘荡的淡淡薄雾,很是阴森。虽然山顶上是日头高照,无奈山腰依然分不到一点晴光,加之前后再无别的路人,这段行程就显得颇为气闷。
走了半晌,懵懵懂懂地在山路上拐了数个九曲回肠,前方百步开外的一山岩背后,冒出一簇黄色的茅草顶子,横着竹竿挑出一帘酒旗,迎着山风摇摆飘荡。
那书童又惊又喜地叫道:“少爷,前方有酒家呢!”
锦衣公子搭手一望,笑道:“是了是了,走了这半日,正好腹中饥渴。玄珠,你紧赶几步,命店家快烧水造饭,取囊中银针与我泡上,备好酒菜,咱们可吃了再上路。”
书童答应着,正要催动青驴,后边那儒生却高声道:“且慢!”
锦衣公子转头,颇为不解地问:“长鸣兄,有何事?”
那儒生上来对锦衣公子劝道:“此地非官道,前后荒无人烟,少有旅人过路,怎会有酒家?依我看来颇为蹊跷,保不定是强人黑店。即便不是歹人设局,贤弟衣饰华贵,难免没人不起坏心,还是避开为好。”
锦衣公子不以为意:“长鸣兄心细如发,可也未免太过谨慎了。咱们三人破晓便上路,现在也是晌午,肚中若不垫底,哪来的力气?况且长鸣兄也知此地少人过,强人若在此要坐地掳财,岂不早早便饿死了?不妨事的。”回头又对书童吩咐,“快去快去。”
那书童想必早饿得厉害了,对儒生的阻拦颇为不快,见自家主子发话,立即答应一声,忙不迭地催马朝酒家跑去。
那儒生面色不悦,却也不便再阻拦,只与锦衣公子并头跟随在书童身后,来到那酒家。
只见在空旷地面上,支着一个简陋茅屋,屋顶歪斜倒不说了,外面的柱子竟是未去皮的原木,还青幽幽地附着苔藓,正中柴门大开,四壁上的窗户是竹篾所编,甚为通风,屋里虽未点烛也亮堂堂的,门前几根拴马桩,都是粗大的树桩,仿佛新砍不久,斧痕尤在。玄珠的青驴正拴在最末,啃着地上的青草。
锦衣公子和儒生下马来,还未站定,一个小二便从店中跑出,低眉顺眼地问安,将两匹马拴住了。
玄珠也从出门来,迎着锦衣公子道:“少爷,我已吩咐了店家煮茶备菜,顷刻便好。”
锦衣公子夸了他一句,和他一齐走进这野店,身后的儒生叹了口气,也跟进来。
这茅屋内只有木桌两张,条凳八根,很是简陋,横梁竟然也是青皮原木,倒颇有几分天然之趣。锦衣公子见屋内干净爽利,气息清幽,极为喜欢,更不疑有他。
三人在一张桌子落座,一个身着棉布长袍的矮小男子连忙从内室出来,点头哈腰地问了安,道:“小人乃本店掌柜,适才小哥的吩咐俱已照办,如今先给各位客官上茶。”
他随即一拍手,两个小二便奉上香茶杯盏。虽然茶器都是粗陶,但茶好水好,依然清香扑鼻。
锦衣公子一看这三人,却不禁莞尔。你道为何?原来这掌柜与两个小二,都长了五短身材不说,竟像得如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都满月似的一张圆脸,豆大的小眼,扁平鼻子,线缝般的嘴,面皮白净,更绝的是那两撇八字须,竟没有谁长一分短一毫的。
锦衣公子笑问道:“掌柜的,你平素穿衣戴帽大约是不用镜子的吧?这两位堂倌便足以为鉴了。”
掌柜赔笑道:“此店乃小人家中产业,只在此地招待过路行商打尖留宿以为糊口,雇的人都是亲外甥。俗话说:外甥随娘舅,长得像也是当然的。”
锦衣公子听了更是大笑,那玄珠也跟着打趣了几句,反倒是旁边的儒生眉头微皱,一脸地讥诮。
这当口,两个小二从后面厨房端出几盘热腾腾的菜摆上桌,顿时青白一片,细看下来,原来是蕨菜、韭黄、茭白还有些许萝卜,再多一钵糙米饭,大小碗碟内竟无半点荤腥。那锦衣公子见菜式简陋,面上就不好看,只问道:“掌柜的,即便此处偏远买不到猪狗肉,野味总该不缺,怎的竟如此寒酸?莫不是怕我等身上无钱,竟将好料藏着自用?”
掌柜忙陪笑道:“山野小店,不敢囤着那些鲜货,客官要得急,又不成去打,怠慢了!”
锦衣公子用箸拨弄那些青绿小菜,只觉得口涩无味,那儒生冷笑道:“掌柜的,我看你店子后便是密林,现去捉些野味也是有的,不过差一小二去掘个山鸡窝,掘个兔子洞,何愁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肉食?”
此话一出,不说那两个小二面皮发青,就是掌柜也抖了一抖。好在生意人家,极会圆场,又忙禀道:“小店虽无肉食,好酒倒是足量的,客官们若等得,且先饮几盅。小人这便叫厨子为客官们寻些野味来。”
那锦衣公子顿时大喜过望:“没肉有酒也是好的,快快端上来。”
掌柜打发了两个小二出去,又亲自捧来一粗陶坛子,敲开封泥,为三人倒满。霎时间醇香扑鼻,那锦衣公子呷了一口,顿觉甘冽非常、唇齿留香,大赞道:“好爽快!”
他咕嘟咕嘟两口就干了,掌柜的又连忙给他添满。
旁边的书童玄珠见主子畅饮,馋虫早就爬上了喉头,忙不迭地举起碗来牛饮似的往里灌,只有那儒生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
掌柜的眼珠一转,又对他道:“客官莫不是还在计较下酒菜?暂且先饮一盅,小的稍后便将鲜肉送上。”
那儒生不言不语,只瞧着掌柜冷冷一哼,掌柜的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踟蹰半晌,便将酒坛轻轻置于桌上,避猫鼠似的退下了,临到厨房外又扭头一瞥,见儒生还是喝了口酒,那八字须下竟挂了一丝诡笑。
三巡酒下肚,锦衣公子只觉得腹中如燃了团火,直蒸得酒气上头,面色也红了,眼目也花了,舌头也大了,十根手指都不听使唤了。转头看看玄珠,早已软倒如一滩烂泥。锦衣公子双眼迷离,痴笑道:“好……好厉害的酒,想不到……这野店……竟有此等……佳酿……长、长鸣兄……你我再来一坛……如、如何……”话未说完,也如无骨的泥鳅一般滑到了桌底。
那儒生面色如土,强撑要起身相扶,最终也摇晃了两下,倒伏在桌上。
此时野店中寂静,只听得三人鼾声大作。那掌柜的从厨房中挑开布帘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浑身油腻、厨子打扮的人,竟然也是圆脸小眼八字须。忽而同样的两张面孔也从门口探了出来——原来那两个小二并未去捕什么野味,方才便守在外面。
这四人蹑手蹑脚地凑到锦衣公子等人身边,那掌柜一一查看明白了,又对着儒生尖声笑道:“任你这穷酸奸猾似鬼,也须着了咱的道。小的们,快与我寻那宝物!”
小二与厨子齐声应着,一人一个地翻捡醉倒的苦主。不多时,当中那个便喜道:“得了!”
原来他扯开锦衣公子的衣衫,摸到一个硬物,拽出细看,原来是一面两寸见方铜镜。只见这铜镜做工极精细,花纹古拙,背后刻了一阴阳八卦图,更奇的是镜面无半点划痕不说,竟还有光华流动。
掌柜一步抢上,将镜子拿着细细摸了一遍,笑道:“正是此物!当真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宝贝终究是我们的了!”
四人围做一团,正欣喜若狂,却听得背后有人冷笑道:“好不知羞,分明是巧取强夺,如今倒似得了份内的花红一般。”
四人一惊,转头一看,那儒生竟然立在身后,且脸色如常,丝毫没有醉态。掌柜的惊疑交加,喝道:“你怎会无事?”
儒生不无鄙夷地嘲弄道:“区区雕虫小技,不过晕眩术法而已,我还不看在眼里。若不是要让尔等现行,一早便将这穷窝砸个稀烂了!”
贼子个个面面相觑,掌柜突然一声呼哨,四人同时拉起双唇,门齿暴长了三倍不止,凶神恶煞地朝儒生扑来。
儒生见此诸人面生异像,却半点不慌,双手各捏了个诀,喃喃几声后,便见一阵烟雾腾起,将四个贼人包在其中。一时只听得惨叫连连,待得雾气散去,掌柜、小二、厨子都不见了,原地上仅余下堆毛蓬蓬的灰色团子——定睛一看,竟是四只野兔。
那儒生喝骂道:“短尾的孬货,好没有眼色,竟敢在爷爷眼皮底下装模作样,打量爷爷我是瞎子么?”
野兔精吱吱挤作一团,眼见着儒生背后竟生出八条乌黑的狐尾,只恨自己有眼无珠,以为各个尾巴藏得妥当了,未曾料想对方更有隐形的高手。
当中一只身量最长的野兔用爪子捧了铜镜,人立起来,颤声道:“小的伏乞上仙饶命,小的委实不知这……这位公子与上仙同行,若是知道,就是剪了我等的耳朵与诸位下酒也是不敢不从的。尊友的铜镜这便奉上,望上仙千万饶过小的。”
儒生接过镜子放入怀中,敲敲桌上残酒,那野兔精甚是乖觉,连忙吩咐三只手下窜上桌,扶着酒坛为儒生斟满。
儒生呷了口美酒,道:“尔等若要活命也容易,我问的据实答来即可,否则……哼哼,本仙这趟路上尚缺腌肉,尔等虽只够塞牙缝,好歹也能就着下二两酒。”
野兔精连连躬身点头:“是是,上仙请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来问你,你如何知道这铜镜?”
“上仙容禀:小的与弟兄们原是在这山中清修,半月前小的去青羊宫外听宣道,听说有一异宝在城东现世,得之可聚天地之气,于修为有大大的帮助。小的夜观星象,又卜卦多次,算得异宝向东北而动,回来与弟兄们商议,在此设下一局,万不曾想到此宝有上仙伴护啊。”
“你当我是黄口小儿,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平白地知道有宝贝,还就偏撞上了。这风声何来?谁人告知?再唬我,嫌你的尾巴还不够短么?”
野兔精急得三片嘴唇乱动:“上仙息怒,小的句句实话。这消息是听青羊宫附近一雀儿精说来的,她在三清殿外常年听教宣道,最是有灵性,决不肯轻易传言的。对于此异宝现世的消息如何走漏,小的全然不知。小的可以百年修为起誓,若半句虚言,愿被人磔骨吃肉,皮毛剥去做帽子。”
儒生双目一转,料想也问不出更多了,随即摆手道:“罢了。”他起身拍拍衣衫,那桌上的野兔精连忙下地来,用毛茸茸的爪子为他揩净布靴上的灰土。儒生叫声“乖”,在四只野兔精头顶一抹,又将它们变回人形,笑问道:“真是奇哉怪也,尔等修行有高低,化形时理应不同才是,如今怎好似一个模子刻的?”
那化为掌柜的大兔子赔笑道:“不怕上仙笑话,小的弟兄们未曾化过形,小的只好依着城里某行商的脸面变了一变,不想弟兄们都学了样,依葫芦画瓢。”
儒生哈哈大笑,往它身上轻踢了一脚:“合该尔等托生为兔子!去,将铜镜归位,再把他二人扶出去,这野店也拆了,然后速速离开。铜镜之事就烂在肚里,若走漏了风声,仔细尔等的小命。”
四只野兔精连连作揖,接了铜镜放回锦衣公子胸口,又手搭手地将他和书童移到马、驴一侧,施法将野店推倒,只见地上顷刻间便起了无数杂草,恍如一副寻常荒野的模样。末了,野兔精向儒生一齐磕头,化为原形,钻入草丛中便不见了。
儒生上马瞧着面前这两尊醉菩萨,叹了口气。他大袖一挥,便看着锦衣公子与书童缓缓地坐起身,醒了过来,只是眼中迷离无神。
锦衣公子浑浑噩噩地问道:“长鸣兄,方才何事?为甚么我只觉得头重脚轻,双手无力?”
儒生关切地问道:“可有胸闷?”
“这倒没有。”
“是了。方才走下山道,三郎与玄珠都嚷着乏了,便在此处稍做休息,不知不觉间你二人竟睡熟了。既然已醒来,这便上路吧,山下应有正经店家,也好寻些吃的填肚。”
锦衣公子诺了,又道:“长鸣兄不曾休息?”
儒生闻言禁不住苦笑:“在下天生劳碌命,有了空歇也睡不得的。”
锦衣公子懵懵懂懂,只觉得眯了一觉,腹中饥火更盛,于是也不多言,便催着继续赶路。在他与书童玄珠上马之后,儒生回头看看那片空地,笑了一笑——身后云山雾罩、荒草飘摇,不知藏了多少精怪,前方虽大路平坦却也难料得脚下虚实,一切都未有定数呢。


这事的缘由须得从头说起。
在成都城内有一位做丝绸买卖的富户,姓张,名大成,原是蚕农,后因勤勉经营渐渐攒了家私。中年之后又与人合伙置了片店铺,起早贪黑,渐渐成了当地的大绸商。这张大成性情仁厚、仗义疏财,但凡遇上灾荒年生,都要捐出大笔银子救济流民,平日里也惜老怜贫,时常帮衬街坊,是以在成都有“张大善人”之称。
然张大成虽有万贯家财,膝下却无一儿半女。他原配郑氏本有所出,可惜不到半岁便夭亡,后纳一妾,连得三女,仍无男丁。在四十六岁上头,张大善人便又纳了一妾,终享弄璋之喜。中年得子,自然爱若性命,特请高人算了生辰八字,取名为张燧,因前头正房夫人夭折了一个大哥,其母又早产一男胎,故而行三,小名唤之三郎。
这三郎从此便是张大成的心头肉,当真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幸而也不是一味娇惯,总是有些分寸。后六岁开蒙,聘了西席,更管教了野性。此子聪明非常,日常功课一学就会,把个张大成乐得如同得了仙童,指望着将来光耀门楣。
三郎十岁上,原配夫人郑氏亡故,只隔两月其生母林氏也去了,三郎从此更是懂事,日日苦读,以求取功名。张大成将余下的妾室柳氏扶正,勤俭持家,虽人丁不旺却甚为和睦。
三郎十四岁便中了秀才,名震成都,众人皆以“神童”呼之,后不到弱冠便在秋闱中得了举人的功名,一时间多少人羡慕,称“虽甘罗、李泌亦不过如此”。张大成更是大散金银,广积阴德,两个出嫁女儿所在的亲家同样与有荣焉,连州府上也送了贺礼。
不料就在三郎准备上京省试之时,却突然得了急症,整日头昏发热,到后来竟卧床不起,胡言乱语。只瞧得好端端一个珠玉公子,被磨得只剩把骨头了,张府上下更是如天要塌了一般。张大成急得须发俱白,那银子流水也似的使出去,名医圣手、珍稀药材如同不要钱般地搬进来,然而个把月也竟无有丝毫起色,合府上下都暗自垂泪,只道小公子要就此仙去。
张大善人平素广布恩德,所以街坊邻里都帮着烧香拜佛,寻方找药,这一日竟有个秀才拿着封荐书找来,说有祖传方子可救命。张大成拆信一看,原来是旧日交好的绸商荐举来的,上书:
“弟刘楚再拜,字达兄大成足下:自别台颜,日日挂念!闻贤侄有恶疾,五内如焚。兹有秀才胡五德,字长鸣,家藏奇方,可治异症。弟拙荆尝有疾,幸得其药救之。今特为兄荐至府来,贤侄或可得其良药。望侄早安,勿烦惠答。”
张大成惊喜非常,忙将秀才迎入府内,就如福神上门。而家中愁云惨淡之际,也好歹有了个期冀。虽不知这相貌平平的秀才是否真能救得火,在生死交关当头,也无他法可想。
殊不知胡五德也是暗自庆幸,凭着一封信才让张家中门大开,否则怎过得那两尊门神。既到了府中,便是他大展本事的时候了。

注:关于狐仙的名字,“胡五德,字长鸣”,“五德”是鸡的别称,《韩诗外传》云:“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时不失者,信也。”而鸡因为打鸣,又叫“长鸣都尉”。所以“胡五德,字长鸣”其实潜台词就是:“我是狐狸呀,我爱吃鸡。”哈哈~而关于“玄珠”这个名字,就是“墨”的别称了,他是书童嘛。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9:5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狐仙巧施回春术 老僧义助落魄人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道是三郎难过鬼门关,天上却掉下个赛华佗,硬生生地撸了衣袖要从阎王殿上抢人回来。
不过虽有故人举荐,这布衣秀才言不出众、貌不惊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让张大成也将信将疑。此时不过已如溺水之人,便是根稻草也抓住不放,管他是谁,只要救得三郎的性命,便是张家上下的活祖宗。张大成丝毫不敢怠慢,也不催促瞧病,先奉上香茶珍馐,要胡秀才将息将息。哪知秀才十分识趣,当先就要他领着去三郎房中。
张大成大喜,忙亲自带了去。
熬了这些时日,三郎已是骨头上只覆了层皮的活骷髅,身如败絮、气若游丝。满屋只闻得苦药焦炭的味道,那些书啊画啊等风雅之物,也因久久地无人翻看,落满了灰尘。周围仆人衣不释带地伺候着,个个面色蜡黄,愁眉不展。
张大成见爱子病入膏肓的模样,早已是来一次哭一场,如今只在门边做一“请入”的动作,就不敢朝床榻上再正眼瞧上一瞧。
胡秀才面目凝重,在床头坐定,号了脉,又细观三郎颜面气色,在其人中、风府、通天、玉枕等穴位按揉了片刻,而后唤一丫鬟取来清水半碗,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管,将管中一枚药丸化于其中,令三郎服下。但见药汤入口,神智迷糊的病倌儿竟哼出了猫叫似的几声。
张大成抢上几步,见孩儿枯黄的面颊上泛了浅浅的红潮,立刻对这不是大夫的大夫信了七分。
胡秀才又问三郎何时得病,昏睡几日,有无言语等等诸多事宜,张大成不敢隐瞒,一一细细说了,胡秀才笑道:“来着了,来着了,公子的病确是遇了巧,在下正好有医治的方子!”
张大成听着耳中,只觉得满天神佛乍现,给将死之人愣是支了条活路,顿时老泪纵横,拉着胡秀才便叫“恩人”。秀才受宠若惊,连说“不敢当”,又道:“公子的疾症学生固然可以医治,但这余下的一月需老大人多给方便,依学生所嘱行事。”
张大成自然是点头如鸡啄米:“但有所命,无敢不遵。不过犬子这病究竟为何,倒要请教。”
胡秀才道:“公子这病说来也不怪,从古至今皆有发生,野史中也曾记载,名目繁杂,多称为‘离魂’。病者先是疲乏体虚,恍惚无神;继而浑浑沉沉,不晓世事;最后卧床不起,直至消瘦亡故。病因由名可知,为魂魄离散,医治么,说难也易,说易却难——即是将离散之魂魄重新唤回而已。可惜世间人多有迂腐者或尽信巫而弃医;又或尽信医而讳巫,故此症多不能救,更有些庸医邪巫,乱用药石,救人不成反而害命。今学生得先祖所授秘术,可保公子痊愈,老大人只须按方抓药,并听学生安排行事,不出月余,必还老大人一个康健的儿子。”
张大成又是一番感激,忙请示下。秀才道:“先以汤药送服,每日需人参一钱,辰砂三钱,茯苓三钱,煎浓汁。待得服下六剂,再观后效。”(注1)
听了秀才所言,张大成便如同领了圣旨般急吼吼地命下人去采办,至于那些人参、辰砂、茯苓如白菜萝卜似的搬进来,也不必提。
往后接连六天,张家按胡秀才说的方子给三郎熬药服下,终于开了口禁,好歹能灌些肉粥下去,面色也渐渐回复了,不再死人一般,只是依旧未曾睁眼,还是整日地昏睡。
再看胡秀才这厢。张大成如供活菩萨地留住了,发下话去:恩人但有所求,无不应从。好在这秀才倒非那仗势跋扈的贪婪小人,于金银财物没什么想头,唯独在饮食上挑嘴了些,每餐必有一只鸡下肚。当然这个时候,他便是顿顿要吃凤凰,张大成也愿意供奉。
眼看着又过了十日,三郎日渐丰腴,那面颊也略鼓了些,可还是活尸般无知觉。张大成既喜又忧,要想问问下文,偏生又怕催促起来胡秀才恼了,一时间踌躇不已。还是浑家柳氏颇有决断,进言道:“官人忧虑得好没有道理!这胡相公本就是来医病救人的,咱家也不曾亏待他,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便是要金银钱财也舍得。如今三郎一日强过一日,若说先前尚虑体虚而忌猛药,眼下也不妨事了。若有好手段就该早早使出来,去了病根是正经,哪有不死不活拖着的?若是胡相公有别的计较,也可告知了让咱安心。官人只管温言相询,不过费些好话,又有啥打紧?”
见张大成连连点头,柳氏又叹气道:“可惜奴家不曾养得男丁,如今三女莲英年末也要出阁,官人与奴家的依靠惟有三郎,张家血脉亦都系在他身上。若胡相公真有回春之术,即便是要奴家的性命也无妨。”
张大成闻此一番话,感念妻贤,于是逮着机会探了胡秀才的口风。那胡秀才只慢条斯理道:“老大人尽可宽心,前些时日已养好了公子贵体,汤药却不可断,余下的便是将散去之魂魄招回。此乃通灵法术,非寻常日子可施行,需算干支,老大人再等得三日便可见公子恢复如常了。”
如此一说,张大成终于稍觉安心,款待愈加殷勤。
好容易捱到三日之后,胡秀才早饭便吃了一只整鸡,然后吩咐仆人取鸡子一枚,饭一钵。又令张大成脱下三郎贴身衣物,包了鸡子、饭钵放在大门外。张大成心知这便是要招魂了,忙吩咐家仆小心听差。
胡秀才又命二仆找来木瓢,一盛草灰,一盛泥土,立于大门两旁。又接红丝线一条,从大门外引至三郎卧房。
秀才对张大成道:“少顷学生作法,执瓢之人便需大声喝呼,将草灰泥土抛洒出去,还要偏劳老大人绕屋一周,口中呼‘三郎的魂归来’。”
张大成连连点头:“那么如此过后,当即灵验?”
秀才指屋中红线道:“此乃引魂线,只要万般俱全,三郎之魂即可由外而归,老大人不必担忧。”
张大成领了命,也不耽搁,随即出门。(注2)
这胡秀才果真有些手段,不到半个时辰就作法完毕。他命人将病衣包着的鸡子、饭钵远远地抛入市桥江中,又请张大成回转来。待得张大成气喘如牛地来看儿子,三郎果然睁了眼,虽体虚无力,声音嘶哑,总算是冲张大成唤了声“爹”,把个张大善人激得老泪纵横,一把抱住便心肝肉地哭起来。
胡秀才笑道:“老大人无需悲伤,公子已无大碍,此后仔细调养便成了。”
张大成满心感激,对着胡秀才便要下跪,慌得秀才搭手扶了,连说“岂敢”。张大成奉上纹银二百两和上等丝绸无数,秀才都推却了。张大成唯恐儿子病情又变,强留着胡秀才再盘桓数日,并屡次要报答再造之恩。
秀才这才开口,说他在益州已无亲友,惟余一娘舅远在汴梁,有心要去投奔,可又苦无盘缠。张大成笑道:“这个容易。小儿本就要去汴梁参加省试,恩人若不急,就在鄙处多待些时日。等小儿身体康健了,再一同上路,盘缠自然不用发愁,彼此间也有个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秀才点头同意了,便在张府住下,这期间与三郎熟捻起来,竟成了好友。因他年长,三郎以兄呼之,张老爷相待也愈加亲厚,秀才每日无所事事,优哉游哉,不提。
两月过后,三郎终于痊愈,调养好了,又温了段时间的书,便收拾行装要上路。张大成本备了两辆大车,一辆让三郎与胡秀才同乘,一辆拉满了衣服书本,吃的玩的也尽都不缺,还派了仆从车夫共四人跟随。三郎嫌弃排场过大,行路不便。他自小本分,未曾离过家,加之前日那场大病更憋得气闷,本就有心趁着出这趟远门在路上玩耍一番,带了家丁则多有不便,只说与秀才两人同去足矣。张大成现虽对爱子是千依百顺,却也不放心如此安排,咬死口地不允许。
最后还是浑家柳氏两边都劝了一劝,好歹让书童玄珠跟随,并拿出家传的护身宝镜交与他戴在身上,三郎推托不过,应承了;张老爷爷也不再执拗,不过金叶子还是藏了千儿八百地在那两箱笼书中。暑热一过,这三人便离家上路了,此后种种皆如前言,不再赘述。


却说狐仙五德救张燧性命,又将其铜镜从野兔精手下赚回,种种行藏皆小心不露。三郎此人,读书是极聪明的,可生长于大富之家,又是一株独苗,众星捧月之下难免少了几分精明多了几分呆气,对周遭之事不甚上心,故而也不曾发觉胡五德的异处。他自恢复神智起便与之说笑,只觉得秀才口齿伶俐,颇为诙谐,兼之有再生之恩,更是不疑。
三人一路上以驴马代步,边走边游玩,路遇名山大川、古刹胜景都少不得要去看看的。张燧与玄珠二人倒是欢喜得紧,却劳累胡秀才疑神疑鬼,唯恐遇上厉害的邪物。自野兔精露了口风起,他便知三郎的劫数就如同那天雷一个连一个地往下劈了,只怕去汴梁这一路也都不得清静。
那护身铜镜的来头为何,倒真的颇费思量。
张大成自发家以后,也好附庸风雅,搜罗了些字画古玩堆在屋中。三郎大了,比他老子识货,便将那些俗气赝品丢出去,故而张家府上倒少有不能入眼的东西,可惜俱为条幅画屏。胡五德知张家祖上并未传下些什么值钱的玩意,倒是柳氏为破落官宦之后,可见此物必是她的陪嫁。那铜镜原是在柳氏妆奁盒子里生灰,一则因其古旧,照映不清;二来柳氏就是一寻常妇人,也不识阴阳法器,大约只听上辈说的能护身,便与这张家独苗戴上。
胡五德也曾施了个迷术教三郎与玄珠昏睡过去,对这铜镜细细查验,那镜子贴了三郎的身便果真有些异象,八卦之图恍若转动,隐隐有风雷聚合。五德探头一瞧正面,赫然映出自己一张尖嘴的黑毛狐狸脸,忙又用衣服掩上。
他虽也是妖怪,但毕竟道行高深,不似宵小之辈有大贪念,况且此物还为恩人所有。但异宝落在三郎手里,就如小儿执金锭于市井,觊觎者甚众。好在修炼的精怪大都识趣,见厉害狐仙自然也就回避了,些许小妖则全不入他的眼。五德拿定主意,只保得三郎平安到了东京送进礼部贡院,那铜镜的麻烦,自有护着读书人的魁星大人接手。
如此一来,又过了十数日,三人说说笑笑出了蜀地,要前往岳州,拟取道水路直下江南。这日行在道上,却突遇一场大雨,只见得乌云滚滚,银蛇霹雳如裂帛;雨帘条条,碎玉急洒似钢针。这雨劈头劈脸砸下来,张燧、五德并玄珠三人只如落汤鸡一般,被浇得丢魂失魄,直催促胯下坐骑狂奔,终于颠颠倒倒地寻到一处古庙可避雨。正要敲门,却见另一头有两个短衣轿夫,抬着一顶青色小轿奔来,旁边一听差与一老妪都是湿漉漉得如水锅中起来的。那听差的抢上来把庙门敲得震山响,不多时门开了,一个小沙弥出来笑道:“阿弥陀佛,诸位檀越受苦了,快请进来暂避一时。”
众人忙道了谢。三郎避让一旁,让那轿子与听差等先进去,这一耽搁,连中衣也无一处干爽了。
玄珠气闷地嘀咕:“哪里来的野驴,偏生还抢了马儿的槽料!公子真是好性儿,分明是咱家先到的,如何倒让起他来了。”
三郎低声斥道:“休要胡说!同是落难中人,不过些许小事,怎能斤斤计较。”
胡五德倒不曾多言,只打量着这小庙,他瞧这庙是屋檐低小,梁歪墙倒;那佛祖金身都褪了色,那案上明灯也不曾烧;香炉冷冷久不用,木鱼朽朽哪堪敲;地上青砖都裂了缝,蒲团倒做了鼠辈的巢。宝殿当中一个小沙弥,僧袍千补丁万补丁的,只怕比乞丐也不如,顺眼的唯有他那副笑脸儿,可亲得狠。
三郎向那小沙弥道:“多谢小师傅慈悲,让我等不受暴雨之苦。”
方才那对听差等也连连作揖称谢。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贫僧师尊嘱咐,出家人救苦救难,万不可拒人于门外。”
正说着,只听得有人高宣佛号,从后方出来,原来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僧,干瘦清矍,拄了一根竹杖。众人又是行礼,老僧一一还了,叫小沙弥搬出几根破凳,让众人坐下。听差的与轿夫将轿子停在一旁,也坐了,唯独那老妪守在一旁,对轿中人说话。
老僧道:“老衲惠圆,乃此光明寺住持,与小徒无觉在此清修。庙小屋陋,檀越切勿见弃。”
三郎拱手谢道:“多谢老师傅收留,小子姓张名燧,这位乃挚友胡长鸣,我等本要前往岳州,现下看来,今日这场雨怕是要下上一些时候。不知老师傅可有禅房让我等暂留一夜,明早再动身。小子愿奉上纹银一两权作香油钱。”
老僧笑道:“阿弥陀佛,多谢公子。此处本就是供世人方便,何必客气,如若不嫌陋,老衲让小徒打扫出一间便是。”
一旁那听差的也上前行礼,道:“老师傅,小的是三里外刘家庄的管事,今日赶着送表小姐回去瞧病,不想撞着这场大雨。还请赐碗热汤,行个方便,小的好侍奉小娘子饮些。”
老僧一边声诺,一边吩咐徒弟去厨下烧火。
此时胡五德却起身道:“不才略通医术,愿为小娘子瞧上一瞧。”
他倒是笑语吟吟,不曾想那听差的脸却立时黑了下来,轿夫与养娘竟然也是一幅烧炭的面孔,真真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注1:这个离魂症的方子倒是却有其事的,不是胡诌的,能不能真的治好倒没试过——当然最好也不要试。
注2:关于招魂的方法也是民间的真事,具体步骤比这个还简单些,比如念咒都不用,只要叫魂就可以了。当然最好也不要去试= =,,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9: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闻异声方相露形  斗口舌美人现身

常言道“给人方便,自己方便”,说是凡行路在外,多要与人为善,积德换平安。三郎虽为富家公子,这个人情世故却也晓得,见胡五德好心义诊,而那家管事、养娘倒如被赚了棺材银子一般苦口苦脸,开始甚为诧异,后转念暗自猜测:对方为闺阁千金,自然不肯让寻常男子轻易号脉。
正这样想着,那管事的便拱手道:“小的刘吉先拜谢相公大德,只是小娘子这病来得古怪,非家中先生配好的方子不能救,相公虽通药石,瞧了也是无用的。”
胡五德听了,便顺势下坡:“即如此在下也不敢冒失,还望天公慈悲,快快停住这雨。”
几人相互客套,又一团和气。
此时那软轿中伸出一只手来,撩着轿帘招了一招,似呼在唤那养娘前去听话。三郎看那手,真个如白玉雕成的,柔弱无骨,只微微一动,便好似春风拂栏。他自小家风正派,不曾出入过瓦舍勾栏,又未娶妻纳妾,平素礼教大防,除了几个丫头,哪里与妙龄女子有过交往?此时见那青葱玉手,免不了心神一荡。
可惜那小娘子只这么晃了一下,就将手收了回去。张燧连忙低头,不敢再瞧。
慢慢地又过了一刻,雨势竟还是没减,在庙中躲避的众人只在屋檐下叹息。小沙弥端出几个缺口的陶碗,把烧的热汤分与众人。那汤色清亮得很,只几片绿菜沉在下面,没什么味道,不过可以压一压腹中虚火。眼见着天色一时比一时暗了,小沙弥将禅房打扫干净了,请那小娘子去暂歇。
三郎等不好与闺中女子打照面,破庙中又无处躲避,便同五德、玄珠等在另一处背过身去。听着轿帘作响后片刻,他转身来,只见桃红的裙角扫过破帷幕进入了后殿,又呆了片刻才坐下。
此时天色已晚,乌云满天,竟昏沉如黑夜,那刘管事看着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一叠声地叹气,这样的情形即使耽误了也只好明早再上路——哪怕现下雨住了,他也没胆子连夜赶山路的。
惠圆和尚说是正殿风大,生不得火炉,恰巧小沙弥收拾好了禅房,便邀了这几人到入内暂避。刘家的女眷们自然是一间,轿夫与管事的一间,三郎和长鸣、玄珠又是一间。惠圆和尚则带了小沙弥在外边念经打坐,支了几根竹棍晾他们的外袍。
三郎等人换了干衣,吃了干粮,又分了些给刘家众人。这前后累了半日,终于抵挡不住倦意,都在各自禅房内慢慢睡了。
三郎这一觉,只睡得昏昏沉沉,又似乎隐约有些响动不绝于耳,搅得人不安稳。他只感到胸口燥热,睡到一半猛地睁开眼睛,却见四周黑乎乎一片,原来竟然已经深夜了。
这禅房中霉气很重,想来久无人住,仓促打扫过后也仅能将就而已。窗户多有破孔,晚风呜呜地灌进来,雨声依旧没有止住。三郎皱着眉头辗转不停,却听得身边胡五德呼吸轻缓,而角落里玄珠更是鼾声如雷,睡得正香。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人醒着。
他缓缓起身,凝神细细分辨,果然又听到一些异响,时断时续地从外面传来。
三郎下了榻,又靠近门边,啪啪的闷响更加清晰,却分辨不出是什么。他顺势踢了踢蜷缩在草席上的玄珠,那厮竟如死猪一般没醒来。三郎又踢了他两下,玄珠干脆转了个身继续好梦,直教三郎又好气又好笑,转回身来拍拍胡五德。
秀才醒来,颇不悦地问道:“贤弟莫非在此陋室睡不著?”
“对不住了,长鸣兄,我唤你起来,是因这庙中似乎不大太平。”
“发生何事?”
三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长鸣兄可听见了异响。”
胡五德侧耳片刻,摇摇头:“风声雨声都有,不去管它便是了。”
“非也!”三郎急道:“小弟方才细听了,决不是风雨声——”
“那便是树声、走兽声、经幡翻转之声……这间破庙,总比不得客栈周全,贤弟将就些吧。”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径自睡了。
三郎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回榻上躺下,拉过旧衫搭在身上。但经这一闹,怎么都睡不着了,只翻来覆去。双耳也比先前更尖,那些声音都像大了数倍,一个接一个地钻入耳中,竟然闹得他连眼都闭不上了,而胡五德与玄珠的鼾声却始终不绝。
三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坐起来,这一次竟然听到那啪啪的闷响中夹了几下呻吟,他大惊失色地开了房门,外面却伸手不见五指,只一阵阵的凄风苦雨扑在面上。三郎此时也顾不得胡五德心中不快了,直将他摇醒:
“长鸣兄,这里恐真有些不妙,还是去打探一番为好。”
胡五德睡眼惺忪,胸口火气腾腾,不耐烦地说道:“贤弟这次又听到了什么?莫非竟是鬼叫?今日行路一整天,又被这背时的雨浇了个通透,不好好歇息,明日恐怕就赶不到岳州了。”
三郎张口要分辨,不料胡五德竟下地去将门关上,还插了门闩才回来躺下。三郎素来敬重他,再不敢多言,只僵在原地,却很不甘心。不多时,他见胡五德又入了梦乡,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偷偷开门出去了。
然而他却不知,听到门吱吱嘎嘎的暗响,背后假寐的胡五德睁开了眼睛只有苦笑。


却说三郎出了禅房,只觉得阵阵冷风裹挟着雨点飘在身上,四周黑成一片,他也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摸索着到了背风的墙根,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吹燃了,又在地上寻了根枯枝点着,总算得了点儿亮。
只见左右两边禅房都关着门,左手边的正是那小娘子歇息之处,右手边是那些管事轿夫的睡处。
三郎只向左边望了望,想起那只玉手,有片刻恍惚,随即收敛了心思,细辨着周围动静,却见右边那禅房门虚掩着,并没关严实。此刻只听那风雨之声愈加地大了,从四方八面满天满地地扑来,呜呜咽咽,就好似小儿夜啼,令人寒气入骨。不一会儿,三郎果然又听到那闷响与呻吟果然响起,竟更清晰了几分,仿佛是从前殿传来的。
他扶了墙慢慢挪步子,那怪声越发真切。三郎毕竟是富家公子出生,自小未曾见过什么凶险,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也没想要回去。沿着灰墙只走了一会儿,便见前殿破烂的经幡与布幔后透出几许黄色的烛光,隐约还有影子在晃动。
三郎小心地探出头去,将眼睛凑上经幡的虫蛀破洞,正看清了正殿里的情形:
却见那管事刘吉与两个轿夫正凶神恶煞地围住了惠圆、无觉师徒二人,六只眼睛豹子似的环睁,衣袖高高撸起,钵大的拳头捏着,鼻孔掀动,与白日里的谦逊大不相同。老僧与小沙弥倒地上,面颊挂着丝丝红痕,像是受了伤,看来众人方才已经动过拳脚了。
三郎又惊又怒,不知道刘家管事等几个为何如此对待慈悲的师徒二人。
只听刘吉道:“你们这两只秃鸟,若有眼色,就该早滚得远远的。这光明寺虽然破旧,也不是你们两个该来的地方。”
小沙弥皮泡眼肿,嘴角也破了,一连声地呼痛,惠圆和尚脸上青了好几块,却不讨饶,直骂道:“狼心狗肺的奴才!怎如此翻脸不认人,老衲好心让尔等在此容身,倒是自己找祸事上门了?”
刘吉冷笑道:“上哪个的门?到现在还是说不清话么?你这秃鸟若是识相,天亮前滚了,爷爷便可饶你性命,若还要嘴犟,现在就揭你的皮!”
三郎听得模糊,只晓得那管事似乎要将师徒二人赶出庙,却不知他歹心是从何而起?
只见那惠圆弯腰驼背,丝毫不惧怕膀大腰圆的壮汉们,反而嗤笑道:“莫以为这样便能吓唬人!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底细!刘家庄上何时来了个表小姐,我怎么没听说?这场雨也赶得巧,偏就把那公子与你家小娘子送作一对?”
最后这话让三郎只觉得心口热了一热,又禁不住有几分赧然。
那刘吉却闻言大怒道:“真是嘴尖皮厚的秃鸟,不吃点苦头不知道爷爷的手段。快给我狠狠地打!”
三郎暗叫“不妙”,正要喝止,却见那两名轿夫抄起拳头扑向惠圆师徒,陡然间身量暴长,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模样,上身毛茸茸地铺了层黑毛,下身却一片鲜红。三郎只吓得魂飞天外,那声喝呼都卡在嗓子里,只感觉到双腿发抖,虽然有心想逃却迈不出一步,连手中燃着的枯枝也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刘吉”听得响动,立刻转头望过来。三郎转身就逃,还未垮出几步,只听得咚地一声,竟结结实实撞在了墙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觉得天旋地转,就此仰面倒下。
刘吉撩起经幡布幔,见到三郎昏死在地上,起初大吃一惊,随即又笑起来:“想不到你这哥儿倒聪明,一不提防就让你窥探到了真身呢!既然你自己送到嘴里,就别怪我不吃了!”
一面说着,一面就去探他胸口,可惜手还未摸到,就被人一把攥住,硬生生地推了回去。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胡五德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等候着了。
“刘管事好大的脾气,不知道三郎有什么冒犯之处,竟要让刘管事出手教训。”
刘吉脸色变了几变,揉着手腕哼了声:“我早瞧出你这穷酸有些古怪,怎么,原来也是看出他身上有宝物光华,惦记着呢?”
五德也不生气,老实地点头道:“宝物确实是惦记的,不过惦记的只是如何不让邪魔外道算计了去!”
刘吉一声怒喝,张开双臂扑了过去,顷刻间也化做了上黑下红的青面怪物。
五德身子一矮,顺手将三郎转到墙边,然后从旁边缝隙窜入了正殿。
此时正殿中,那两个轿夫化作的怪物已经滴溜溜地追着两个和尚打了,在满室的昏黄烛光中就看着两个黑毛蓬松的大个子扑两颗光头,五德禁不住笑了。
“刘吉”大骂道:“死穷酸,等下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说罢右手一伸,凭空抓了个金戈,虎虎生风地挥着杀过来。
胡五德却丝毫不惧,只退了两步,从袖中取出柄折扇,然后左足一踮,突然腾起一丈多高。“刘吉”仰头龇牙咧嘴地吼,却看见那扇子上飞出一阵黑烟,像活的一样笼在他脸上。“刘吉”吼声如雷,只把头甩来甩去,那黑烟却始终牢牢地附着他。五德落在地上,冷笑两声,抬手一扇风,黑烟散去,一根绳索却牢牢套在“刘吉”颈项中,而一头则拽在他手里。五德一用力,丈许高的妖怪轰然倒下,被他一脚踩上脑袋。
这时那两名“轿夫”也将惠圆、无觉两师徒拿住,掀翻了按在地上,虽然眼瞧着伙伴被人捆了,却又丢不下手头的两个,只急得乱叫。
两方都僵持住了,谁也不愿先服软。
这当口上,正殿后传来沙沙的响儿,一只白玉般的手撩开了破烂经幡,然后玉珠落银盘似的声音笑道“这里还真是热闹,尊驾无端端拿了我的仆从,竟是要给我下马威么?”
胡五德定睛凝神,看着经幡后走出一个妙龄女子,她只一站里在正殿中央,烛光便尽皆暗淡了,那眉目脸庞秀美如绢画,身段窈窕袅娜如拂堤杨柳,直叫人移不开眼。她身上穿着桃红的襦裙、大红的背子,加了白纱的披帛,竟更衬得肌肤白皙,毫无瑕疵。更奇的是,那双星眸中带着一点儿碧色,如瑰丽的宝石。
五德手中拉着绳索,足下踩着“刘吉”,本要贫嘴几句,看到这美人身后的养娘,却立刻呆了——那老婆子一手拖了昏厥的张燧出来,一手五指如钩,正搭在他咽喉上。
五德心中直骂自己短视,竟忘了这两个,连忙凝神暗中用通天目查看那女子,更是悚然一惊——对方乃一位惹不起的人物。
五德眼珠转了转,一面攥紧了绳索,一面赔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想不到姐姐竟是在下的同宗。小子名叫胡五德,原籍在峨眉山中,先给姐姐问安了,还要请教姐姐芳名。”
那美人掩口道:“好利的一双眼,既然能看出我的真身,想必也是修为也不低。罢了,说了名字也让你做个明白鬼。我乃武夷的朱红娘子。”
五德心中叫苦,脸上却笑得越发恭敬:“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朱红姐姐,失敬得很。早知道姐姐在此,在下就该远远地绕开才是。”
朱红扭动细腰在凳上坐下,杏眼一扫,斥道:“既然晓得了我的名号,还不快放了我的仆从,跪下磕头。”
五德赔笑道:“姐姐不要见怪,在下倒是不敢故意惹姐姐不快,只是放了他,姐姐也未必饶过我。”
朱红樱唇轻启,骂他:“滑头小贼,你就不怕这公子哥儿血溅当场?”
五德愁眉苦脸,却还是不放手:“姐姐已经是千年修为,何苦难为我这八条尾巴的后辈?”
朱红好整以暇,道:“你自己要招惹这麻烦,怨谁呀?他身上这异宝的消息早就传开了,众妖都垂涎,你怎么要凑上门去?”
五德见她口气松动,连忙回答:“姐姐容禀:这原本也不是我情愿的。请详听缘由:在下本是寻常黑狐,名叫胡五德,字长鸣,自得了灵性,已修炼八百余年,再假以时日即可为地仙。四百九十岁那年的某日,天劫将至,在下从前辈那里学了偷巧的门道,寻了一处荒山破庙布阵,只等天雷落下便挡回去。谁知小的刚化为原形,正要作法,一个秀才就兀笃笃地闯进来,一脚将在下的法器踏了个稀烂。在下登时气结,正要发作,却听得天雷阵阵,浑身没了骨头一般瘫软成一团,只道是此番定要了账。谁知七七四十九个天雷竟没一个落在我头上,甚至于连破庙顶上的瓦也不曾刮下一片来。小子只道是雷公吃了酒没准头,暗叫‘万幸’,待雷声一住,就飞也似地逃了,全然忘记与那秀才理论。此后又过了几百年,小子修炼勤奋,已炼出了八尾,只差一尾就可更进一层,然则无论如何也不见臀上多一根毛。”
朱红听他说得有趣,也追问道:“这是为何?”
五德叹气道:“小子也十分不解,后在席间请教一前辈地仙,前辈用龟甲卜了一卦,道:‘汝尚有恩情未报,尘缘不了,故而修行不能精进。’”
朱红问道:“可与那秀才有关?”
胡五德叹了口气:“是,不过当时在下也曾想破了头寻不到根由,不得已再次相求,前辈细算了半日,告知曰:‘汝可记得某渡劫日否?汝原该承七七四十九个天雷,却恰巧有人为汝挡了。此人因前世积了功德无数,故而大有福祉。汝须将此恩德还报了,方可成地仙。’”
朱红听了,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连那老妪和五德足下的“刘吉”等都磔磔地怪笑起来。朱红只抚着胸口道:“好缘分!莫非那就是这公子哥儿?”
胡五德点头:“正是!小子当日听了此言,细细盘算,哭笑不得——我原有法自保,那呆头鹅闯来就罢了,竟还莫名其妙地成了恩人!如今也无他途,只好出山去寻那书生报恩。临行时前辈嘱咐:‘此人托生为益州绸商张大成家独子,有大富大贵之命,然今年恰有劫,汝可去力保。省试一到,自有魁星护佑,从此青云直上,汝就可离开了。’在下纵有千般不悦万般不愿,也只得改了行头,化作秀才来到张府。不想竟在这里冒犯了姐姐,还望姐姐放过我等,必终生感念姐姐大德。”
朱红渐渐止住了笑,却柳眉一挑:“你凭着几句话便想让我就此放手,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胡五德脸色红了又白,只看着被人抓鸡仔一样攥在手中的张燧,心中不断地计较。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9:5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写完了,我就不一次贴,哇哈哈哈。放心地跳坑吧!
发表于 2009-8-17 00: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咱就是懒得去翻庄园才在单行道看
没想到还不是完整版ToT
 楼主| 发表于 2009-8-18 20: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会完整的,灭哈哈哈~~
 楼主| 发表于 2009-8-18 20:18: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化干戈朱红撤局  问前程腹鬼上身

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个原由胡五德从前是不懂的。他修成人形后,也曾游历人间,多与歌女舞妓结交,只觉得女子温软可爱,值得多加呵护,偶尔有些刁蛮脾气也是情意浓淡的调剂。如今在这破庙对着朱红,虽然天仙一般的品貌,却好像遇到了追命的夜叉,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周旋——大约母狐狸和人还是不同的。
他见朱红丝毫不松口,又看看足下踏着的“刘吉”和那两个擒了和尚的“轿夫”,眼珠一转,对面前坐着的女子说道:“姐姐道行高深,虽知道那呆子身上有宝贝,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企图,只有那些法术低微,品行下作的小妖才会夺了去帮助自己修炼。”
朱红笑吟吟地看着胡五德,道:“你这小贼也不必拿漂亮话挤兑我。倒不是自夸,我如今在这人世间什么没看过、没玩过,这哥儿那铜镜,不过是聚气的东西,我是瞧不上眼的。我到这光明寺里,本是为了这几个侍奉我的仆从——”
胡五德转头看看身后,只见两个“轿夫”面皮漆黑,嘴巴里冒出四枚獠牙,各自脸上嵌了四只冒着金光的眼睛,蒲扇般的手掌抓着瘦骨伶仃的和尚,就好像攥着两枚光溜溜的鸡蛋。五德又打量了足下踩着这手执金戈的一个,突然惊讶道:“之前就觉得眼熟,莫非姐姐驱使的竟是方相(注1)?”
“正是……”
“那么这两个和尚是——”
“呸!”只听那保持着人形的养娘啐道,“什么和尚,不过是没脸没皮的泼赖畜牲。”
只见那惠圆、无觉师徒拼命扭动,就是挣不脱那两个方相的钳制,只急得面皮泛紫。
朱红对五德说道:“我这四个侍从都原本是石方相,立在一汉墓之中,因地气好,得了灵性。他四人本是忠心为主,一直守着主人玉棺,从未曾想要出来。谁知有一日,两只鼠精觊觎这汉墓风水,要据为己有,就毁了玉棺,并趁他四人尚不能化形,竟将原身石像搬出来抛入了山中。我恰巧路过,就收了他四人原神,并加以点拨指教,让他们修行精进。如今过了几年了,也该让他们回来报仇。”
五德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和尚就是鼠精,怪不得起初管事的要他二人滚呢。”
这时惠圆涨红了面皮,直着嗓子叫道:“上仙勿听信了他几个的浑话!小的等本分修炼,从来没有劣迹。如今他们要夺小的住处,还不是看此地阴气重!呸,仗势欺人!这本来就是一个破庙,哪里来的汉墓?”
几个方相大怒,纷纷咆哮起来。
朱红冷笑道:“在我面前还敢弄鬼!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在此地的作为么?小小的鼠精十年间就能化为人形,除开此地本身阴气滋养外,也吸了不少人的精魂吧?”
惠圆和尚顿时语塞,头上汗水涔涔而下。
朱红又道:“你之前给我们喝的那是什么汤?汤里盛的莫不是你炼就的迷魂草?若我们几个为寻常客人,这哥儿又有异宝护身,岂不就如那书童一般沉睡不醒,任听你们摆布了?”
只见惠圆原本慈祥的老脸青了又白,接着猛然发出一声尖啸,那声音竟如同锥子一样又尖又利,刺得众人都掩住了耳朵。这一瞬间,干枯消瘦的老僧突然如面团子般地鼓了起来,化为一只肥大的灰毛鼠,千万根毛如利剑般激射出来,几个方相猝不及防,挨了个结实,一迭声地痛号。而五德眼快手疾,折扇一挥,将那钢毛尽数挡了回去,连他身后的朱红、张燧等也没挨着半根。
这一打岔,惠圆已经带了无觉嗖地钻入了地下,逃了。
五德放开捆住的“刘吉”,向朱红一躬身:“在下耽误了姐姐办事,该死该死!”
朱红摆手道:“罢了,也要多谢你方才施予援手。”她冲那老婆子一颔首,后者便将张燧松开,交还给五德。
五德连忙把这少爷扶了靠墙倚坐着,细细查看,发现除了额上红肿之外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他见朱红走近那两个中了钢毛刺的方相,檀口微张,只轻轻吹了口气,鼠精的钢毛就丁丁当当地掉落下来,伤口也合上了。
然后她取下白纱披帛丢在地上,那披帛登时化为一条白色巨蟒,直扑向破旧的佛像。三角的蛇头只一拱,佛像便稀里哗啦倒成一堆碎片,莲花座下赫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朱红双手结印,喃喃念了几声,大蛇便钻入洞中。只一会儿功夫,听得下面传来尖声惨叫,大蛇便叼了一大一小两只灰鼠回来,恭敬地放在朱红面前。朱红伸出手,那蛇一边攀援而上,一边缩小身形,最后又重新化为披帛。
五德见了朱红如此本事,心中暗叫“万幸”——若真与她对上了,只怕没有什么好结果。
眼见那两只灰鼠气息奄奄,要死不死,朱红冷冷一笑,命“刘吉”拿胭脂盒子收了,放在身上,又对另外三个方相道:“快下去看看这两个孽障是否将墓室损毁了。”
方相们领了命下去,朱红便又回到凳上坐下,看着五德照料张燧,笑道:“你不用多虑。这哥儿胆子虽大,却不经事。只小小地磕碰一下,厥过去倒是好事。”
五德点点头:“姐姐说得是。若他醒着,怕是要吓得三魂出窍,后面上京的路倒还麻烦了。”
朱红又道:“我有个法子教你:你趁着他与那小厮不醒人事,快快运起缩地术,将他二人送到汴梁,再丢在礼部贡院就成了。他一个举子,身上必有州府文书,贡院自然会接待,你不是恰好甩脱这天大的麻烦?”
五德苦笑道:“姐姐说的诚然也是好法子,可惜这报恩一事原本不像报仇,只寻个结果便了。当日既承他扛了七七四十九个天雷,如今就不能只将他丢过去了事。”
朱红樱唇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想不到你看似奸猾,却是个老实头。”
“姐姐又取笑了,小子只是想着,若要炼成九尾,取巧法恐不大妥当。”
正说着,那三个方相从洞孔钻了出来,一见朱红便跪倒大哭,说是旧主人玉棺已经毁了,只剩下几根白骨,墓里还设了丹炉,熏得乌烟瘴气,现在即使将这两鼠精剁为肉泥也难消心头之恨。
朱红安抚了几句,特命他们三个留在此处打扫,供养遗骨,自己便要带了那两鼠精回去问罪,并点了“刘吉”随侍。只见长许高的方相眨眼间又成了鬓毛稀疏的寻常听差,弯腰低眉地立在朱红身后,不过脖子上还有两圈红红的勒痕,眉眼间也对五德颇有些愤愤之意。
朱红瞧了瞧刘吉,对五德说道:“你助我挡了钢针,我返还了你的恩人,这过节便算抵了,然而你毕竟伤我的仆从,这笔帐将来是要算的。我瞧你这小黑狐和那公子哥儿恁地有趣,只怕今后一路上好玩的事情还有,我别无所好,戏是最爱看的,保不定日后还要来拜访。”
胡五德应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好苦笑。
朱红推开大殿的窗户,只见得雨势渐渐住了,东方天穹也隐隐透了点儿鱼肚白,山野之中的晨风吹入,一室的晦气尽皆散去。随着这阵风儿,朱红与那“刘吉”如同被水浸润的淡墨一样,慢慢地失了影踪。
而余下三个方相朝五德点一点头,陆续进入莲花座下的汉墓入口中。五德起了个法,变化出一尊佛像压在上面。正殿中须臾间又回复了原来的模样。
五德将张燧背回禅房,抹了把汗珠,见这少爷兀自睡着,估计除了头上那一撞,只怕还被朱红施了点儿昏睡的法术。当下先消去了他额头上的肿包,然后将他弄醒。
只见三郎的双眼迷离,起初还不甚清明,但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一下跳起,神色大变地对五德叫道:“长、长鸣兄,快跑!快跑!”一面说着,一面就下地来抓住他往外走。
五德连忙拽住,问道:“贤弟这是怎么了?怎地如此惊慌?”
三郎顿足道:“长鸣兄啊,这寺中有妖怪!那、那听差的和轿夫,都是妖怪啊!”他猛地又想起来,“不妙!若他们是妖怪,那小娘子岂不是他们掳来的!”
说罢拔脚就向左厢的禅房跑去。
五德心中暗笑:看不出这呆子倒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在这世上,只要九尾赤狐不去掳人就是万幸了,哪个还敢掳她?
三郎去了会儿又回来,仓皇道:“那小娘子与养娘都不见了!莫非竟遭妖怪害了性命?”
五德咳嗽两声,忙对他说:“夜里雨就停了,那刘家管事就急着要赶回去,就早早抬了轿子出去了,你睡得沉,想来不曾听见。哦,是了,惠圆与无觉师徒也帮着在路上擎火把,故嘱咐我们离开时将庙门虚掩就是。”
三郎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才道:“昨夜我明明见那管事与轿夫都变成了妖怪……我在正殿后亲眼看见的……”
五德哈哈大笑:“贤弟莫不是睡糊涂了吧?昨夜你累得狠了,倒在榻上就起了鼾声,便是在耳边燃炮仗也醒不来,什么时候跑去了前殿?倒是我一贯浅眠,还几次被贤弟的鼾声闹醒呢!”
三郎张口结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前额,只觉得光滑一片,又是一呆,心中已信了几分。
五德走到屋角,蹲下身来在酣睡的玄珠额头上敲了三下。玄珠好一阵子才醒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仍然一副睡不足的模样。五德笑他:“你倒睡得好,什么动静都醒不了。若不叫你几声,怕是要睡到明日去!”
玄珠素来是个只认正经主子的,对着五德也不客气:“相公说得也忒过了!小的不过是昨日淋了雨,这才多迷了一会儿,平日里也是起得最早的!大前天不是小的唤相公起来的么?”
三郎进屋来,催促他:“争什么口舌,快快收拾了准备上路吧,今日午后进了岳州城,才找得到饭吃呢。”
玄珠嘟嘟囔囔地口里抱怨,手中却不停,将行囊收拾了,驮到驴马背上。等到三郎与五德寻水缸中清水净了面,三人一同出了这光明寺。
五德落在后面,特地掩了寺门。在门缝之中,他见到庭中地上浮出一个青面獠牙、四目金瞳的半身方相,远远地向他挥挥手,他略略点头,也笑着将门带上了。


这一日午后,终于到了岳州。三人寻了家客栈住下,因饿了一夜,先就点了一大桌菜填饱肚子。又定下客房,玄珠服侍着三郎梳洗干净,又歇息了一会儿,便要出门与五德去这岳州城逛逛。
三郎出手阔绰,这店中掌柜也就奉承得十分殷勤,临出门前细细指引了道路。三郎道:“我这就要租条小船去到江南,不知掌柜的可认识可靠的船家?”
掌柜的寻思片刻,道:“客官若是要去江南,路远迢迢,小船恐不易得。小的倒认识一家船夫,他有一条铁头船,能装五六百石米,遇着风浪也不怕,最是稳当的。每年他来往苏州至恭州,什么大米、丝绸、麻布都在贩运。有客人要搭船的也可以订几间仓房,不过要先交定钱。”
“定钱好说,只是不知他如今在岳州否?”
“在的,昨日里还来我店中吃酒。说是有苏州客商贩了些锦缎瓷器,明日就要开拔了。”
“那烦请掌柜的替我问问是否还能有两间舱房,价钱一概好说。”
“客官放心,尽管去耍耍,等回来后小的自然有回信儿了。”
三郎这才定下心来,带了玄珠,与五德一同出门了。
既然来到这岳州城,岳阳楼是不能不去,三郎拉着五德,慢慢地走了看了,然后寻了家酒楼吃过晚饭,又经小二指点转去瓦舍。那里面玩杂耍的、表演相扑戏的、说银字儿(注2)的种种玩意儿,都各自搭了棚子,高挑着花灯和幌子,引看客过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闲汉、偷儿、乞丐、卖吃食儿的商贩、着短衣的乡民,还有些抛头露面的烟花女子,各色人等都拥在一处,笑语吟吟、指点着棚内的有趣之处。
三郎以往在家中苦读,闲暇也有文友约去踏青、做诗,都玩得风雅,倒没来尝过这市井滋味。他下了马,在那些棚子前一个一个驻足观看,腰中铜钱也不知丢出去了多少。玄珠本就年少,更是玩得不亦乐乎,在后面一会儿拍掌,一会儿欢呼。连一贯谨慎的胡五德都觉得此地热闹非常,不由得心思散漫,他看那些束着腰身的卖艺女子顶碗,竟难得没记挂上前面的三郎。
却说三郎带着玄珠一路逛过去,过了一个变戏法的棚子,就见暗处有个卦摊儿。那卦摊儿不大起眼,只点了盏豆大的油灯,又缩在一株大槐树下,没有什么生意。三郎本来也要踱过去,却听到身旁的玄珠噗嗤一笑:“公子你看,那个算命先生真是有趣!”
三郎抬头,见卦摊旁的幌子上写着:“算准一文足矣;不准还需三文;若要事事料得,六文来问阴魂。”
三郎笑道:“这幌子倒写得有趣,却不知他这么挑着,有多少人来捧场。玄珠,随我去看看。”
“是,公子。”
三郎来到卦摊儿,那先生是个干枯瘦小的老者,双眼深陷,鸡皮白发,双手如爪,见了主顾上门也不殷勤,抬着眼皮一拱手,道:“公子来老朽这里,是要打卦还是要相面啊?”
三郎问道:“看先生幌子写得有趣,为何算不准倒比准的贵?”
老者道:“人活一世,本来就有千万般说不出的苦楚,若一一说准了,这辈子未免无趣,有人愿意听,老朽才勉强算一算。那算不准的,则是有能人不信命数,可亲手去扭转,故而价钱更高。”
三郎听了,笑道:“那么在下倒想烦请先生拆个字,算一算我的来处。”
说罢拿起旁边的笔,在黄纸上写了一个“顺”字。
那先生看了一眼,道:“‘顺’者左边似‘川’,右边是书页之‘页’,‘页’下为‘贝’,公子当是来自蜀中,虽是读书人,但家境优厚,钱粮不缺,想来原本是经商的。”
三郎和玄珠听了,登时对这老者刮目相看。三郎又排出三文钱,道:“先生说得半点不错,那在下就来算个不准的。这一个字,还要请先生测一测在下的功名。”
说罢,又在纸上写了一个“乃”字。
那先生瞥了一眼,道:“这个字缺一捺则为‘及’,公子此去应考,恐怕不及第也。”
三郎仰头大笑,愈加感觉有点意思,干脆又丢出六文:“既如此,在下更想问问先生说的‘阴魂’了。”
那先生抬起松松耷拉着的眼皮,将六枚铜钱都收入袖中,问道:“公子可想好了?”
“先生保我平安?”
“这个自然。”
“那就无妨。”
老者起身咳嗽着道:“请公子随我走几步?”
玄珠见了急忙叫道:“你这老儿要带我家公子去何处?莫不是设了局谋财害命?”
老者干笑道:“你这小哥儿也太护主了,我不过让你家公子到这槐树背面来,你多走两步不就看得见了。”
三郎拍拍玄珠的肩,示意他不必担心,留在原地,便跟着那老者来到了槐树的背后。
虽说在瓦舍闹市中,但这槐树背面竟没有一点儿光。此时天也全黑了,只见黑乎乎的树阴盖住了两人全身,连脸也看不清。
只听那老者道:“委屈公子先闭上眼睛,若非老朽开口,且莫睁开。”
三郎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期待,虽然有些疑惑,还是照做了。只觉得那瓦舍中的嘈杂之声如潮水般退去,耳中却忽而传来一个绵软的女子声音:“公子好胆色,竟然真要跟阴魂聊上一聊?”
三郎只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冷汗,虽是骑虎难下,却又真有兴趣,低声道:“在下既然来了,自然是愿意的。”
“公子想问的功名,需奴家去阴司打探了才晓得。”
三郎道:“其实小娘子不去也无妨,方才先生说人生一世,若事事都料得了反而无趣。在下来算功名,也不过是玩玩而已。”
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若奴家的相公也能如公子一般淡泊名利那就好了。”
三郎听那女子声音时远时近,竟如漂浮在空中一般,更觉得凉气入骨。他觉察那女子口气悲凉,忍不住道:“小娘子切勿烦心,若有什么在下帮得上忙的?”
那女子笑道:“多谢公子,奴家等了这些年,多有胆大之人来问功名富贵,却从未有人说要为奴家做些什么。”
三郎忙道:“助人危难,本就理所应当。”说罢,又觉得“人”这字眼儿多有不当。
只听那女子静默了好一会儿,又幽幽地问道:“公子当真要帮我?”
“男儿一言,快马一鞭!”
那女子语气立刻一变,喜道:“好!那奴家就暂随公子了!”
三郎还在愣忡,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入腹中,竟如同冰锥一般,又冷又痛!他大叫一声,不等老者开口,就睁开眼睛。
只见槐树阴阴,瓦舍如故,不到三丈外的地方依旧是灯花灿烂,游人如织。三郎却四肢乏力,腹中剧痛,喘着气靠在槐树上,半天没缓过劲来。那算命先生方才淡然的模样全不见了,颇有些惊慌地道:“公子觉得如何?”
三郎道:“就是腹中疼痛,别的倒没什么。”
老者怒道:“你怎地不依我嘱咐行事?”
三郎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却见那老者朝他肚子上打量一通,叹气道:“罢了,也是你的劫数。”

注1:关于方相,《周礼》记载,有一种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肝脑;又有一种神兽叫方相氏,有驱逐魍象的本领,所以家人常令方相氏立于墓侧。以防怪物的侵扰,还说这种方相氏有黄金色的四只眼,蒙着熊皮,穿红衣黑裤,乘马扬戈,到墓内用戈击四角,驱魍象等。所以它们的作用是镇墓,从考古发现的情况考察,最早见于战国楚墓,流行于魏晋至隋唐时朗,五代以后逐步消失。其实一般都是木头或者陶器的材质,用石头做方相的比较少。
注2:说银字儿就是宋朝时的说书。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18 20: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客栈夜半逢旧客 狐女明眸识祸端
这才是对着个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三郎只觉得自己与算命老者两个在槐树阴里打哑谜,只不过一个满头的雾水,一个却肚里亮光。方才还跟老者领着的阴魂说话,顷刻间怎么就肚痛起来了?莫非真着了道儿?
三郎揉着肚子,只觉得身子渐渐都恢复如常了,又不像有什么事。他晓得这老者果然有些古怪,或许会扶桑幻术也说不准。
一想到这节,他便不愿在多耽搁,连忙拍拍衣衫,说声“辛苦”,就走回到光亮之处。只听得那老者在背后嘀咕什么“晦气,丢了这个好使的,哪里再去找乖觉的?”之类的话,他也没搭理,招呼了玄珠,牵了马径直走了。
玄珠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他,神情怪异,三郎啐道:“你这东西,怎么像没见过我似的?”
玄珠忙陪笑道:“公子莫怪,我是瞧着公子面色发白,可是身子不舒坦么?”
三郎伸伸手臂,蹬蹬腿脚,笑他:“你又在胡说!看我这样子像不舒坦吗?”
玄珠也放了心,说道:“公子没事就好。不过说起来,那老鬼儿倒真有些古怪呢!公子瞧他拆字那么准——”
三郎挥了挥手:“江湖术士多有些暗地里的巧计,他从你我二人的穿衣打扮、口音举止上也可知道来处;中举与否,也不过信口胡诌。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可将这些当真呢。”而后又想起另一人来,“对了,长鸣兄去了哪里——”
这话说了一半,三郎却记起自己那场病,是那这秀才又用药、又招魂才救转来的。要真没有鬼怪,胡秀才施的是什么方儿呢?他心中正忐忑时,听到身后有人唤名字,一回头正看见胡五德招手。
三郎与玄珠站住了等他,五德急急忙忙地赶到面前,问道:“贤弟方才到哪儿去了?真叫我好找。”
玄珠撇嘴道:“相公自己看耍子看失了魂,倒问我们走哪里去了。”
三郎斥了书童一句,对五德道:“长鸣兄莫怪,方才我在一个算命摊子那里胡乱拆字玩呢,并没走多远。”
五德点点头,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三郎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今天逛的地方不少。咱们还是回客栈休息吧。”
于是三人都上了坐骑,沿着来时的路回客栈。等到了时候,店堂中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了,小二正在打扫,那掌柜的见他们进来,连忙上前问安,并说道:“那船家我已经派人去找过了,他们就停在距此三里地不到的码头。船老大姓潘,人称潘老五。他这次客商租的船底货舱装了货物后还有些空余,马是放得下的,但是客舱只有一间了,若客官愿意,须得先给五两银子的定钱。”
三郎点头道:“只要干净麻利,行船稳妥,别的都好说。”便吩咐玄珠去取了银子交给掌柜的,要他转交。
掌柜收下了,又提醒道:“我即刻就差人送给去,潘老五开拔较早,怕是天一亮就要打发徒弟来接,客官还需早点起身。”
三郎道:“辛苦了。现在给我们三人烧点热水,再泡壶好茶上来。”
掌柜答应了,退下。
三郎命玄珠去铺床,自己却与五德坐在窗前说起逛瓦舍时的种种趣事。三郎是开了眼界,言谈之中颇为愉悦,五德也说了不少,兜兜转转便扯到了摆卦摊儿的那老者身上。三郎将前后因果细细地与五德说了,只未提那腹痛之事,随即又问道:“长鸣兄比我见识广博,不知是否听说过江湖术士会一种‘腹语’术?据说此术能喉头不动,专在腹中模仿他人的声音。”
胡五德点头道:“有倒是有的,我三……三年前也曾在南边见到过,不光能学人说话,就是鸟啼、兽吼,也学得惟妙惟肖。贤弟莫非是想说方才在那卦摊儿上所听的‘阴魂’开口都是算命的老儿耍了腹语术?”
三郎道:“小弟读圣贤书,从来都觉得鬼神之说难以相信,不过有些见闻又实在奇妙。今晚所遇的不提,就是长鸣兄为小弟治病那一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十分不解。”
五德笑道:“莫非贤弟觉得我也装神弄鬼了?”
三郎涨红了脸,忙道:“哪里哪里!小弟决不是这个意思……众多大夫束手无策,长鸣兄的法子却药到病除,要说装神弄鬼都有这本事,那就尽管装的好。小弟只是觉得不知究竟该信还是不信了。”
五德心中暗笑:“你这个呆子真有趣,对着狐仙说不知该不该信鬼神!若依着本仙从前的性子,就露出本相来吓昏你。”他心中一面乱想,一面却端起面孔,正色道:“贤弟以为天地之间人乃万物之灵?”
三郎点点头:“只有人才知廉耻、听教化,自然为万物之灵。”
“然而人中有杀子弑父的,禽兽却有羔羊跪乳、乌鸦反哺,这不是比人更知廉耻、通教化?”
三郎愣忡,又道:“人可法天道,学经明理,又可聚而为众,垦田养畜、伐木造船,岂不比动物强。”
五德冷笑两声:“饶是九五之尊,黄袍加身,富有四海的,也是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带不走。纵然生前创下不世伟业,赚下泼天的家私,又享用得几分,霸占得了几时?禽兽之类,畅游天地之间,无牵无挂,渴了饿了都是天地供养,死后也自归于天地,自由放荡,岂不远胜过人的庸庸碌碌?”
三郎眉头紧皱,却无话可说。
五德见了,又道:“若‘人为万物之灵’这话本身就虚妄,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岂独人这一份;既有灵性,多几个鬼怪神仙又有什么稀奇?”
三郎似懂非懂,皱眉想了半晌,又问道:“那么若人与禽兽都有灵性,肉身一灭,灵性是否就如轻烟散去?”
五德眯着一双凤眼,端了香茶慢慢品着,却不答话。
三郎低声道:“想起病了的那些时日,只觉得半身子躺在床上,一半身子却飘浮不定,只道是病中神志恍惚,莫非那时就是灵魂出窍?”
五德笑道:“若不是出了窍,我何苦要招它回来?”
三郎额头上冷汗涔涔,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五德笑而不语,知道他这呆子平素只信孔孟之道,对仙术幽冥传说都不加着意,此番驳他一驳,将来知道敬畏仙家自然是好的;再退一步,等到了汴梁,五德若要遁走,也可耍个好看的花式,让那呆子知道这一路救命的原来是神通广大的狐仙——
他这里正想着,却听见三郎突然握拳在桌上一拍,大声道:“不对!若是世上真有鬼神,那为何往往只听见种种故事传闻、却无人拿得出实证?”
五德愕然,只觉得猛然呛了口热茶,险些把舌头都烫掉。
三郎又道:“长鸣兄救我,也曾使了灵药,若真是有鬼神,那为何离不得药石?今日见那个算命之人拆字卜卦也不过是两张嘴皮的事情,即便是后面什么‘会阴魂’,也保不住捣鼓了些腹语之术,若真有魂儿,怎么偏要我闭眼,不容见上一见?可见背后必有古怪机关,只是不能为我这寻常人所见罢了。”末了面上又露出喜色:“方才长鸣兄说的未尝不是道理,然而圣人既有此训示,必有更高的见识。日后小弟须得更加发奋才是正理!”
这一番话,只让五德瞠目结舌,不知如何相对——他知道三郎文章虽然高妙,为人却有些呆气,却不曾想竟呆到了如此地步。当下也不多言,苦笑两声,说了几句“贤弟高见”,就坐不下了。眼看着玄珠为主子铺好了床侍立在一旁,他便起身告辞回了自己的客房。
他回了屋,只听得隔壁门扉吱嘎作响,而后又有玄珠告退的声音及脚步。街上的梆子敲过了亥时,众人都安睡了。五德脱了外衫,在床上伸展了四肢,想到三郎之迂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到明日便可上船东去,则舒心不少,只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夜深人静,露重霜寒,这客栈虽然算不得上等,却确实干净,床上被褥都是软和的,只可惜怎样也比不得山间陈年的枯叶层层垒起来那么合意。五德在床上浅眠,梦到自己尚是一只寻常野狐的时候,在那峨嵋山中追逐兔子、山鸡等,一个失足滚下山坡,就顺着那厚厚的落叶翻着跟斗。黑亮的皮毛上沾了枯草败叶,也不觉肮脏,只有满心的欢乐。滚着滚着尾巴越来越重,原来是一根根地多分出了七条。他正高兴,却听到天上雷声滚滚,一道道霹雳如银蛇般蹿下来,直落到他的脚边,几根黑毛被烤得卷曲起来。
他心中又怕又慌,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撒开四足在山林中逃命,却见天雷如冰雹一般洒豆子地落下,四周又无什么山洞岩壁可以遮蔽。仓皇地逃了半日,好容易看见一快形如纸伞的巨石,连忙躲到了下面。只听得轰轰隆隆,焦雷一个接一个,却都只落在巨石之外。
五德长长地舒了口气,用尾巴扫开枯叶,盘腿坐下来,却忽然听到耳边有个很熟的声音问道:“长鸣兄还好吧?可有伤到哪里?”
五德抬头一看,那岩石的内部石壁上突然嵌了对眼睛,接着便慢慢地浮出了一张脸,赫然就张三郎的模样!
这一下可比天雷还厉害,竟吓得五德一个后仰栽了下去,心中直叫道:“晦气晦气,怎么到处都遇见这呆子。再留在此处怕是还有祸事,早早跑开为妙。”
一面想着一面就离了巨石,谁知却迎面撞上一个天雷,他只觉得身子竟如同落在炭炉中烤一般,尾巴都燃了起来。
就在魇得难受的时候,五德突然醒转过来,才明白自己仍是身在岳州的小小客栈中。
只见窗户大开,月光直照进来,银辉满地。在这片光亮中,有个影子在轻轻晃动,定睛细看,原来窗边竟坐了个人。
五德大吃一惊,忙跳下床来,却见来者体态窈窕,眉目如画,穿着一身赤色衣裙,不是九尾狐仙朱红娘子,又是哪个?
五德连忙深深地做揖:“原来是姐姐驾到,在下真是失礼了。”
朱红掩口笑道:“方才那阵天雷,烧掉了你几根尾巴呀?”
五德心知那个梦便是朱红捉弄他,也不敢生气,赔笑道:“总共也只有八根,姐姐要喜欢,拿着两三根烧着玩也行。”
朱红纤指弹出一簇火苗,点亮了油灯,起身到桌前坐下,对五德说道:“你也不必对我油嘴滑舌,我到你这里来是有正事的。”
五德心想:莫非那破庙中的债须这半夜来讨?怕不是有什么古怪差事。
朱红见他脸上神色,冷笑数声,从身上取出一只胭脂盒子,揭了盖儿一倒:巴掌大的盒子里掉出了两头肥肥胖胖的死老鼠。
五德一愣,随即认出这正是占了汉墓的那两只鼠精,原来已经被朱红娘子灭了么?
朱红摇头道:“我知道你这小狐儿想的什么?可惜我却不曾害它们性命,我也修天狐道,怎么可以随意杀生。带走它们本是想着削去百年道行,打回原形的。不料回到武夷,才发向竟然已经死了,而且身上修为一点不剩,已是两只平常灰鼠。”
五德啧啧称奇,却也不大明白:“姐姐施法捉它们时,也不曾下死手啊。”
“正是。”朱红嫌恶地看着死鼠,“我素来也不管这些劣货,若不是为刘吉他们几个出气,连看也不想看的。”
五德心中好笑:原来他捆过的那个方相,还真的叫做“刘吉”哩。他微微一咳,又道:“既然如此,那想必是它们自己用邪法修炼,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朱红摇头:“我思前想后,推演了数遍,只怕古怪出在你恩人的那面铜镜身上。”
五德后颈一凉,问道:“此话何意?”
“你恩人那宝贝可容我仔细一观?”
五德嗫嚅着不便作答,朱红冷笑:“你也不用做出这副悭吝的样儿来,我说了不要你的就自然不稀罕。若我真有心,你就算寸步不离地守那一大一小两个宝贝,也不过是白做工。”
五德见她眉眼之间动了怒,不敢再支吾,连忙又做了个揖:“姐姐请勿见怪,说到底我要保的还是张三郎,只要送他到了京城,别的一概不计较。这铜镜么,不过是担心招惹来的妖物害他性命,才多加留心。似姐姐这般没有歹意的,在下自然没什么推托。”说罢伸手指向朝隔壁,“姐姐请移步。”
朱红也不客气,运起穿墙术,径直来到了张燧住的那间客房,五德也紧随其后。
不料他二人刚一进屋,便被一阵阴寒之气吓了一跳。只见这屋内门窗紧闭,黑乎乎的一片,无论月光还是夜风,竟没有丝毫透进来。五德听到床榻上有些悉悉索索的响声,忙点燃了油灯,举着走过去一看,却不禁倒退了一步:
只见张燧在床上扭动翻转,被褥都被踢开了,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汗出如浆,双唇咬得死紧,仿佛是难受之极,偏生口里却又叫不出半声来。
五德惊疑交加,立时扑上去唤三郎醒来,然而此时那文弱公子力气却大得怕人,只是胡乱挣扎,还打了五德好几掌。不管五德叫唤还是拍脸,他只是不醒。
朱红细看了片刻,走上来拉住五德道:“且慢,你看他肚腹。”
五德转头,却见三郎腹间涨鼓起来,似有活物在跳动。须知三郎体态匀称,平时穿着喜好宽大,故而也看不出有什么肚腹,但此时仅着中衣,当腰竟然凸了一个球,如怀胎五六个多月妇人,着实令人遍体生寒。
五德大骇:“这是何时惹来的妖孽?”
朱红双眉颦蹙,命道:“快将他今夜所去之处、所遇之人细细讲来。”
五德连忙说了,猜度道:“莫不是在那算命的摊上着了道儿?”
朱红点点头:“昔日我在司马氏立国为晋的时候曾游历荆楚,有些个术士会召孤魂野鬼,蓄为私奴,然后令鬼预测休咎,无有不中的。凡会此术者,多是八字纯阳,否则就压服不住,而他们收了鬼大半都是藏在腹中。”
五德背后一阵冷汗,看着三郎肚腹:“莫非……他肚中竟有只鬼?”
“正是!”朱红又看着三郎,疑惑地说道,“怪了,若是真为腹鬼,怎么如此轻易就脱离饲主上了这哥儿的身?”
五德也束手无策,只好央求道:“姐姐慈悲。在下可从未见过这等邪术,如今要求姐姐救命了!”
朱红抿嘴一笑:“要救也不是不可以。我说小狐狸呀,你之前伤了我仆下的帐还没算,又要添上一份恩情么?”
五德心头算盘划来划去也找不到第二宗不亏的买卖,只好道:“若姐姐救了张隧此难,在下自然也会报答姐姐。”
朱红也不多刁难,柳腰轻移在床沿坐下,对五德道:“你来为我护法,莫教不长眼的进来。”
五德大喜,连声地诺了,在四角方位及门窗上用茶水画了符。只见朱红也不避嫌,撩开三郎贴身衣物,看了看他胸口的铜镜,又注视他胀鼓的肚腹,一手按着,一手捏了诀,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见她如画的眉目之间多了层金光,身后也幻化出九条婀娜妩媚的赤色长尾,浑身隐约有紫气缭绕。
五德在旁边看了,不禁叹服:不愧是修炼天狐道的地仙,做法之时也如此庄严,远非那些平常妖众可以相提并论的。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18 20: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忽听弱女诉冤情  急向城隍觅檀郎

此时已经靠近子时了,周围寂静无声,而五德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九尾狐仙朱红娘子正在做法,一点声音也会分心。五德看着朱红,心中又是后悔又是羡慕:后悔的是“一步错,步步错”,早先便不应该跟了张三郎去瓦舍逛,不该看耍子跟丢了人,更不该在听他说了算命一节后还不好好查验;羡慕的是眼前朱红法力高强,运气作法之后,原本翻来覆去的三郎顿时渐渐平静了下来,拧得要打结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若是自己有这本事,必然能顺利无忧地一路到汴梁。
不过转念一想,若非这鬼上身的呆子几百年前坏了他渡劫,怎会多出这些事来?
朱红作法已经全神投入,哪管得五德心中的兜兜转转,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她收了咒,恢复到平常模样。
五德连忙上前问道:“辛苦姐姐,现在如何了?”
朱红看了看榻上的三郎,说:“现下是无妨了,我将此鬼束在他腹中,阴气也聚在一处,不能全身游走,故而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
五德看向三郎,只见他气也顺了,眉也展了,脸色也稍带点儿红了,这才松口气,却又皱眉问道:“姐姐不能将那鬼除掉么?”
朱红笑他:“你这小狐儿是关心则乱,鬼又不同妖,不是轻易就能作法令之为聻(注1)的。天地阴阳自有伦常与分量,皆是定数,怎么能平白在我们手中折了去?”
五德诚心一掬道:“多谢姐姐赐教。但如今又该如何?”
朱红略一沉吟,答道:“先逼它现形,再细问缘由,看可否将它赶走。一旦离了人,鬼差必然来拘。”
五德连连点头:“甚好甚好,在下就即刻就为姐姐护法。”
朱红将息了少时,便命五德移开屋中桌椅,将三郎放到正中地上,只用手指凌空画了几下,烧出几道符咒来,然后盘腿坐在三郎上首,捏诀作法。
屋中虽然关门闭户,又贴了封闭咒符,却好似有寒气冻着人一般,一刻比一刻更冷。五德知道这是阴气浸出的征兆,而朱红乃是赤狐,修的又是天狐道,阳气最甚,正可制住。
不过一会儿,三郎那突出的肚腹突然又大了一分,然后便如包了一团黑气,竟分外像一个鼓了。那鼓面上隐约有东西在滑动,撑得皮凹凸起来,有时如半张人脸,有时如一只手,有时又如一张嘴吧。从五德立着的地方看来,就好像有个胎儿奋力要挣脱。
这时听得朱红断喝了一声:“出!”
那黑气竟然从三郎肚中浮了出来,慢慢在空中凝作一个人形,而后逐渐地清楚,原来是一个妙龄的女子。只见她乌发蓬松,脸若春花,虽然已经做了鬼,但仍旧体态动人,丝毫不觉得可怖。
朱红厉声训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鬼,竟然敢藏身在男子腹中作祟,真是没脸没皮!快快自行离去,若不听劝,当心本仙教你魂飞魄散!”
那女鬼在朱红与五德面上扫了几眼,知道这两尊都是不好惹的真神,只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道:“奴家名叫绿柳,本在冯老倌那里替他算命卜卦,近今日碰上这位公子,结了缘,得了公子首肯才跟回来的。奴家绝无害人之心,还望两位大仙明察。”
五德问道:“他竟肯让你上身?这倒奇了。三郎心实,莫不是你说了什么话唬他?”
绿柳连连叫冤,又把之前在瓦舍里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幽幽地道:“奴家原本也是随意诉苦,哪知公子仗义,说是愿为所用。奴家被那冯老倌驱策着,每日都要偷偷摸摸地去阴司打探消息,又害怕被鬼差捉住,担惊受怕。今日幸蒙公子垂怜,自然就借他之力脱离了苦海,奴家感恩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
朱红冷笑道:“你不害他,他怎么会噩梦连连?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这不是在梦中勾他又是什么?”
绿柳急道:“奴家委实不曾想过要勾公子的魂!只是奴家离不得他,这好些年才碰上如此的好人……”她嗫嚅半晌,又说不下去了。
五德又急又怒:“你倒会挑!鬼类阴气太盛,多呆些时日,就必然害他丧命!你这一番假惺惺的,还要做到何时?”
绿柳面上为难,一忽儿张口欲辩,一忽儿又闭了口,最后银牙一咬,恨道:“罢罢,你们就定了我的罪吧,若有本事就将我除了。反正我现在是盘着公子的身子,他死我聻,终是不会放过的!”随着她这话,那姣好的面孔突然变得阴森起来,鲜红的舌头掉出一尺多长。
朱红见她如此,也不气:“原来竟是个吊死鬼。”她盈盈一笑,来到五德身边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又对绿柳说道,“你也无需发狠,此番你找上这公子哥儿,也必是有求于他,若将你要的什么说来与我们听听,保不定比找这平常书生管用呢!”
五德原本也是细心之人,但此刻难免关心则乱,听了朱红的话,这又才后悔方才说得太硬。
绿柳看他二人神色稍平,也不再执拗,思前想后,终于恢复了本相,叹口气:“二位大仙请勿见怪,奴家心中烦恼,又愧对公子,故而失礼。要说奴家之所以如此,也确有怨气,若不开解,实在不甘心去转生。”
五德与朱红相视一笑,知道总算是撬开了蚌壳。
绿柳娓娓说道:“奴家是岳州本地人士,十岁上家中逢难,不得已入了娼门。后十四岁破瓜,与城东秀才苏仲文交好。苏郎人品出众,才华横溢,家中虽不甚富庶,也不愁温饱。奴家品貌略比其余姐妹强些,妈妈便多花费些银钱请了师傅教授曲艺,故而身价愈高,苏郎虽有心为妾赎身,却终不能如愿。又过四年,苏郎有意上京去求取功名,奴家虽然不舍,但为图将来,也将私下攒的贴己相赠,含泪送别。我二人相约,无论成与不成,三年五载他必转来。”
五德听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给朱红耳语道:“瞧她这副模样,想必那秀才进京后中了状元,跟哪位公卿小姐成了亲,然后将她抛在脑后。这女子伤心之下,就投缳自尽了。”
朱红心中好笑,又不便忘形,只好瞪了五德一眼。
五德却反而委屈道:“又非我乱说,戏文上都这样写的。”
他们俩这边窃窃私语,那绿柳自然也不是聋子,虽知五德的话不好听,也不着恼,继续说道:“这位大仙虽未全猜中,也多少沾着了边。自从苏郎走后,我日夜盼望他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有姐妹说本地城隍灵验,也不知到庙中烧了多少香,磕了多少头。如此春去秋来整整三年,都不见他归来。我也不敢去他家中探听,终日以泪洗面。这三年之中,多少富商巨贾捧了金银来,要纳我做小,妈妈贪财,三番五次逼迫于我,我只是抵死不从。多少姐妹也劝我,年岁一日大过一日,有好人家便点头从良,否则等到年老色衰那冤家也不回来,岂不后悔。”
五德插嘴道:“莫非那秀才果真负心?”
绿柳摇头:“奴家是见惯了风尘薄幸的,若苏郎真的负我,我也不过死心嫁人而已。怪的是苏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奴家托一些相好的熟客到了汴梁时代为打听,却也没有他上榜的消息;又忍耐不住命贴身丫鬟去苏家近邻探听,也不曾有音信。我心头只觉得古怪,愈加不安,夜夜噩梦连连:一会儿见他路上遇到歹人,遭了横祸;一会儿又见他衣衫褴褛,蜷缩在破屋中,形容枯槁……正在这般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处境里,偏生又有个叫什么甘大官人的豪客硬要赎了奴家出去。他家财大势大,在京城也有官家亲戚,妈妈不敢得罪,更是发狠地相逼。那几日,奴家忧愤成疾,既惦记苏郎,又无法脱身,每日都如刀剜着心头肉,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有一根白绫了结了性命……”
说到这里,女鬼泣不成声,朱红也不禁恻然。
五德问道:“莫非你念念不忘,流连于阳世,就是为知道那秀才的下落?”
女鬼一边擦拭泪珠,一边点头:“正是……奴家本是吊死的鬼,若要转生必找人替代,可怜住那屋子的姐妹个个命苦,奴家也不忍心戕害,白昼寄身草木,夜晚则在苏郎故宅外徘徊,如此又过了三年,不料有一日遇上了算命的冯老倌,被他捉去养在腹中,驱策为奴。奴家日夜盼望,只要得了苏郎的消息,是死是活都无怨了。”
五德深感为难——听这绿柳的意思,就是要三郎为她找那杳无音信的苏秀才,可这整整六年没有下落的人,到哪里去找?而三郎终究肉体凡胎,怎容得这女鬼藏在身上!听了绿柳这番话,他更是火也发不得,赶也赶不走,唯有求助于朱红。
九尾灵狐向他一笑,伸出左手小指一摇,五德心领神会,忙深深一揖:“姐姐有法了这桩,在下铭感姐姐大德。”
朱红满意地点点头,对绿柳说道:“你要找你的苏郎,却也不难,本仙有个法儿可知道他的下落,不过你也须得老实回话。”
绿柳连忙点头:“大仙请问,奴家但凡知道的,决不隐瞒。”
“你被算命的拘在腹中,不能随意挣脱吧?”
“自然不能!若有一点儿空隙,奴家岂愿与那老儿共处?”
“那为何三郎与你一番交谈你便可上他的身?莫非就是因他答应了助你?”
“此其一也。不过奴家与公子作答时,只感觉那老儿封我的符印突然弱了许多,并露出一个圆形的破口,奴家待得公子首肯,连忙脱身。”
“你转入这哥儿腹中的刹那,可有何异状?”
绿柳蹙眉细想了半晌,忽道:“是了,我记得公子胸前有道白光,凡光晕所触到的符印,便尽皆化了。”
此话一出,朱红与五德都面上变色。他二人相视一眼,却并不显露,朱红对绿柳言道:“你稍安勿躁,现在已近子时,我等天亮时分就要离开岳州,在此之前必探得你苏郎的下落。”
绿柳大喜过望,拜了又拜。
朱红对五德低声道:“如此看来,你恩人这宝贝果真古怪,现下我们先打发了这女鬼再作打算。”
“姐姐说得有理,但不知这苏秀才到哪里去找?”
朱红笑道:“你这小狐狸莫不是真的傻了?凡一城,必有一地城隍,此城中家家户户都在他的文簿中,便是阴司鬼差来拘魂也要与他勾通,而道士建醮超度亡魂,更要发文书给他知照。如今要查一个秀才,不找他找谁?”
五德道:“姐姐的意思,莫非是叫我去城隍那里翻阅文簿?”
“正是。”
“姐姐真是说笑,我一个小小的狐精,尚不是仙人,怎么能去他那正神处放肆?”
朱红又道:“你不用担心。你修行不低,且炼的是正道法术,又积过德行,进那正殿是再容易不过的。只要进去,也不定要亲自拜谒城隍,劳动他大驾。凡土地、城隍这样的小神,手下官吏都是当地贤达或者修成了正果的妖类,你寻一个沾亲带故的,说上两句好话就成了,又有什么困难?”她顿了一顿,又指指地上的张燧,“你此去路途不远,我就留在这里,一来看着绿柳,二来也怕你恩人那藏着的宝贝再作怪。就不知你是否信得过我了……”说罢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德。
五德此时却甚为洒脱:“姐姐既然肯耗费法力布阵,在下也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只一拱手,便从后墙穿过,运起缩地术,两步就到了岳州的城隍庙。看着一旁刚好有家酒楼,又悄声地进去选了一坛子佳酿,遗下银钱,出来到了庙门口。


其实土地、城隍之类的神仙,虽官职低位,却是最少不得的,就好比人世间的县令里甲。若没了州官府官,一时还不妨事,若县令没了,这地方便要乱,每一处的城隍庙建在城中便是有方便百姓祭拜之意。而这庙虽在人人得见的地方,却又刚好阴阳颠倒,白昼时香火旺盛,城隍老爷是个泥胎,而夜晚一到,则各方的正神鬼差却纷纷出来,忙得昏天黑地。
胡五德到了这里,只见城隍庙朱门紧闭,灯火俱灭,那飞檐挂着铜铃刚好在月面上嵌了一个弯角。他也不敲门,只先躬身一拜,然后默念了咒,对直走进去,眼前忽然一黑,猛地豁然洞开。
原来在凡人看来黑影幢幢的大殿里头,竟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模样,宝座上端坐了一个头戴官帽的老者,留了三缕长须,正在伏案批阅文书,旁边侍立着两个绿衣主簿。他两个将批阅的文书速读一遍,便交付给下面的各个小吏去督办。那些小吏都是有了神职的得道小妖,深夜中也不化为人,皆是留着原形,只看着满堂的猿猴、老鼠、蛇、狸猫、黄狗、燕雀等来来去去,或用手捧,或用嘴叼,拿了自己该办的差事就跑。
五德走进去,旁人也都不管他,他提着那一坛子酒,细看了半天,终于瞧到新进来的复命的一个小吏浑身棕毛,双耳尖尖,拖着三条长尾,正是只狐狸。
五德大喜,连忙上前问安:“贤兄请留步,还记得峨嵋五德否?”
那狐狸看了看他,眼中有一丝疑惑。五德又笑道:“昔时白珏仙人领了神职上天赴任,弟与兄同去道贺,莫非就忘了?”
那狐狸眯眼想了一想,笑道:“原来竟是同宗,几百年不见,贤弟修行大长啊。”
原来胡五德方才修得人形的时候,有只青城的白狐修成地仙,被破格召上天庭做了御殿常侍,四面八方凡有些道行的同宗皆去道贺。那时五德地位低微,本无法见到白珏等地仙,只不过借机与其他狐狸戏耍一番而已。没想到那次结缘竟在今日有了用处。
这狐狸修行的时日原本比五德年长,不过炼化出三尾之后便蒙土地举荐,来到了岳州城隍处做了小吏。这倒也不奇怪,城隍官职虽小,却是受了封的正神,在这处辛苦些年,将来也有好处的。
那狐狸道:“贤弟不在峨嵋清修,来此地做什么?莫非也想谋个差事?”
五德道:“小弟是个散野惯了的,当不得差。此番到岳州,还想请城隍大人帮忙呢!”
那狐狸急忙摇头:“贤弟千万不可!本地老相公可不比别处,最是勤勉,每日都教训我等,享了血食便须尽心办差。现下公务正紧,若去打搅他,恐讨不了好。”
五德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小弟这事也急,等不得的。”
狐狸又问道:“贤弟有什么要事,说来听听,说不定愚兄倒可以帮忙。”
五德忙鞠躬道谢,开始胡诌道:“小弟有一故人,是这岳州人士,名叫苏仲文。他昔日在峨嵋游玩,竟带了小弟的炼丹法器回来,小弟找他数载,没有丝毫踪影。如今小弟修行已经到了最最要紧的关头,再不找回法器,就有大折耗了。有劳贤兄帮忙查查文簿,看他究竟是死是活。”他恨那绿柳附在张燧身上惹些祸事,便也信口说苏仲文是贼,坏她情郎的名声。
那狐狸听了,颇为为难地看看上方埋头批文的城隍爷,悄声道:“若贤弟不急,暂缓几日,我必为弟查之。”
五德愁眉苦脸:“贤兄明鉴,若等到明日,自怕已经来不及了。”他又将那坛好酒祭出,“小弟此次过来也没带别的什么,薄酒倒是有,请贤兄将就着解馋。”
狐狸一见此物,登时眉开眼笑——要知道但凡狐狸,平生就好二物,一是鸡,二是酒。有了这两件,比送金银珠宝更管用。况且城隍庙香火虽旺,分食的也多,更少有美酒供奉,确实是个清苦差事。如今五德这坛子酒,倒真的勾了那狐狸的馋虫。
他喜滋滋地将酒藏匿在殿中一角,又嘱咐五德留在此处,借着复命的机会去了那高台。下来时正撞着两只野兔,这狐狸便捏了那两只兔子到一旁去,耳语片刻。兔子连连点头,其中一只去跑了缠那右边的绿衣主簿,另外一只则溜到文书背后去查阅。
五德暗暗好笑,看来他们狐族还真是治兔子的好手!先前他便教训了四只,今天这位又号令了一双。
不多时那只翻看文书的兔子跳下高台,跑到狐狸身边说了些话,狐狸过来对五德道:“已经得了!贤弟要找的这个人确为本地秀才,不过已经亡故。”
“亡故?”
“正是。”狐狸又道,“他六年前便客死异乡,魂魄回来时着鬼差领走了。走的时候大吵大闹,非要去见一个名叫‘绿柳’的女子,鬼差最是守时,链子一缚,拖了便走。那秀才嚷着什么‘去了阴司也不投胎,必在奈何桥上相候’云云,真真是个痴情种子呢。”
“那秀才转生何家?”
“应是资州陈家子,不过资州城隍尚无牒文回报,看来果真还未投胎呢。”
五德大喜,连忙躬身致谢,出了庙门便奔客栈去。而那狐狸也笑眯眯地从正殿一角拖出美酒,将尖嘴探入,嘬了一口,浑身舒坦。

注1: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18 20: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完心愿绿柳拜别 遇险滩水鬼逞凶

胡五德赶回客栈,此刻刚到寅时,夜色深沉,此时三郎依旧昏沉沉地躺在地下,那女鬼绿柳也静立在其凸出的肚腹上,而朱红则坐在旁边的靠椅上。
见他转来,朱红忙起身问道:“可探得一二?”
五德答道:“有了,必教这小姐满意。”
绿柳听他言语,知道经年盼求的冤家终于有了下落,满腔的猜度、等待,都化作纷飞泪雨。她朝着五德拜下,道:“辛苦大仙奔走,若真能找到苏郎,奴家愿来世为犬马,供大仙役使。”
五德满面笑容,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我倒是不计较的,你只要放过这地上的呆子,就已经是给我大方便了。”于是将在城隍处听到的消息与她细说了。
绿柳一脸喜色,阴惨惨的面孔竟然也明艳了几分,欢喜地笑道:“苏郎竟果真不曾负我!如此说来他还在阴司?”
“想来应该如此,一般这样有些牵挂而不曾转生的,不在奈何桥上,便在孟婆门口。”
绿柳又悲叹:“奴家只道他早已上京去了,却原来根本未到那里,故而如何打听也没有消息。六年苦等,竟一开始就在候一个死人,这真真是造化弄人!”
朱红劝道:“你二人虽是错过,但终究两情不渝,这一世有缘无份,不如去求下一世。”
绿柳连忙擦干泪水,强笑道:“大仙说的是,奴家这就离了公子的身。许多冒犯之处,还望两位大仙勿要怪罪。”
五德只期望她快走,自然也客客气气,还装作大度的模样安慰了几句。
朱红催动法术,绿柳的袅娜身形深深拜下去,慢慢就化为青烟不见了,这时三郎胀鼓鼓的肚皮也恢复如常,五德连忙把他搬回床上。摸了摸他的手脚,竟如冰块一样,又用棉被裹住了,施法升温。捣鼓了半晌三郎咳嗽了几声,虽还是没有醒转过来,但是却神情平和了。五德撤了封在四周的各种符咒,又将窗户打开,吹散室内的阴瘴之气。
朱红长叹一口气:“这样一来终于也得了团圆,她苦等这么久,如此倒算个好结果。”
五德在窗前深吸了口气,却不屑:“我只瞧的那些书生最是无用,爱了好女子又没本事讨去,偏生还割舍不下功名,老是指望金榜题名才八抬大轿去迎娶。要我说,若真是心头肉,便是该拉了她远远逃走,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卖力气过活?再退一步,哪怕立时被杀了也是死在一处,总比这样两个都作了鬼,却仍旧一个阴世一个阳世地相隔九重好。”
朱红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之迂,从来都不抓住现时,偏要将所求所盼寄予将来。这个男子还算是有些良心,我为女身,看多了那些更薄幸的。所以‘情’这一字,最忌的就是‘痴’。”
五德却道:“姐姐难道不知,这‘情’最是动人的也是个‘痴’字么?”
朱红正要笑他清心修道倒看得通透,但突然间感觉一阵不适,跟着面色发白,软软地坐倒。
五德大吃了一惊,也顾不得无礼,跨上去扶住朱红的身子,慢慢引她在靠椅上坐下。
朱红道了谢,五德握住她双手,只觉得又冷又湿,甚为担心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仿佛法力大有损耗……”
朱红微微拭了额角细密的冷汗,回答道:“你也看出来了……我之前很出了番力气呢。”
“莫非我出去的时候又有什么古怪?”
朱红皱眉道:“正是,你动身去城隍庙中时,我本在此处留看着那绿柳。起初也并无特异之处,她还与我说些在算命人那里听到的笑话,但刚过子时,她身上忽地阴气大盛。我连忙结印压制,却屡次被她冲破。我看她似乎全无神志,还现了鬼相,更不敢小觑,于是拼尽了全力。她那阴气好似要袭上三郎胸口,我原本想着苦撑到你回来,两个合力降伏她。但谁知也就过了一刻,她又陡然恢复原状,竟神情如常。我用语言试探她,她对方才的事情一无所知。于是我也不声张,只想着先将她遣走才是。”
五德大骇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连姐姐如此法力都无法镇服么?这是为何?”
朱红思索片刻,猜度道:“我瞧她通身不像一个修邪术的恶鬼,倒似被人做法当了枪使。”
“姐姐可探知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牵引?莫非是那算命的找上门?”
朱红摇头道:“这个却难。我们之前就封了这屋的,外头的决计进不来。要说是那算命的么……一个江湖术士,连自己养的小鬼儿都守不住,怎有力气压服得了我?”
二人都想不透这其中关节,朱红休息了片刻,待到周身力气都恢复了,对五德道:“如今你也该晓得,你这恩人的身上有些东西邪门得很,还是小心为好。我先回去,过段时日再来探望。”
眼见这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五德也不多挽留,只嘱咐朱红路上小心,便目送她化作清风,从窗户走了。
五德回来看三郎,这公子哥儿已经全如平时一般睡着,除去脸色稍白以外,看不出才遭了一难。五德拔下几根头发,在他床榻四角结了护身的法印,回到自己房内。
朱红留下的死鼠还摊在地板上,尖嘴微张,双目紧闭。五德看得心中烦躁,衣袖一扫将之化为两个桃核,然后拿茶杯扣了。他重新倒在榻上,却睁着双眼直到天亮。
卯时三刻的时候,五德听到玄珠敲他主子的门,三郎在里面应了声,这便起来了。五德连忙整理了衣衫,将那两粒桃核收入荷包里,强打起精神过去。
三郎净了口、脸,玄珠正在给他束发,五德见他面色憔悴,眼睛下有些黑晕,故意问道:“贤弟昨夜睡得不好么,一大早的怎如此倦怠?”
三郎勉强一笑,答道:“正是。一个晚上只梦见女鬼附身,又有一红一黑两只狐狸围绕游走,哪里能安睡?长鸣兄的脸色也恁地不济,莫非与弟同样梦魇了?”
五德干笑数声:“大约是这店家将枕头架得太高,你我都多有不适。但不知玄珠如何?”
那书童一面拿了梳子给主人梳头,一面答道:“小人没福气,下面的通铺可比相公睡的地方差多了,不过幸而小人能将就,就只怕鼾声吵得旁边的人睡不着。”
五德微微皱了眉,却也不多说。
这时掌柜的噔噔地跑上楼,敲了敲门,点头哈腰道:“原来客官们都起了,那船家潘老五差了徒弟过来接几位客官哩。”
三郎点头谢了他,嘱咐玄珠快快收拾行李包裹,自己去与掌柜下楼会了帐。只见大堂里站了个粗壮的后生,皮肤黧黑,手大脚大,穿一身短打,一脸的忠厚老实。掌柜的引见道:“这是潘老五的大徒弟李石头,等下他自会带客官们去码头。”
那后生向三郎问了安,到后头马厩中牵了驴马出来,待得玄珠将行李包裹都放妥了,四人一行便径直去了码头。
那潘老五的铁头船半新不旧,一高一矮地竖了两根桅杆,船身吃水很深,已经是装了货了。见客人上门,几个后生搭了跳板将他们迎上来。潘老五也过来见礼,道:“在下乃本船纲首,相公们唤俺老潘便成。舱房都收拾妥当了,相公们若有不满意的尽管吩咐便是。驴马就装在底舱里,一旦靠岸边可牵了出来松松腿骨。此船即日便出发,船上吃食饮水都不缺,相公们无需多虑,安心看两岸风光就是了。”
三郎见这老船家也是粗手大脚,五十多岁的模样,虽头上有些白发却牙口结实,想必跑船的风浪见多了,身体也比寻常人硬朗。三郎与五德分别谢了他,潘老五招来一名十七八岁的后生,命他带着客人们去了舱房。
不多时听见船头船尾两相唱和,潘老五发了号令,碇工启碇,张绊升帆,那船摇了一摇便朝着潭州大码头开进,接了另一个主顾之后,又储备了些瓜果等物,便顺江而下了。


三郎生长在益州,虽也行过水路,但那不过是在临近游玩时架的小画舫或飞蓬船,哪里乘坐过这样的江上快船。起初与五德在甲板上看着山水景色,甚为惬意,又与潘老五聊些水事,长了些见识,然而不多时便倦了,加之昨日没睡好,便回舱去躺下。玄珠却与一个厨工熟识起来,在一旁玩色子耍钱。最苦的却是胡五德——天可怜见的,他本是山中兽类,虽修了仙却仍敌不过本性,哪里有狐狸水性一流的?开船只一会儿他便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早上在客栈中喝的一碗鸡丝粥尽数倒在江中;若下去舱房中又觉得太过憋闷,更添恶心,于是便只好靠在桅杆下闭目养神。
潘老五是见惯了晕船的,也不多去烦他,命李石头拿了张羊皮垫子让他坐着。五德脑中空空荡荡,只感觉江风习习,如柔纱拂面,自己就仿佛在云端一般上下飘浮,身不由己。
正难受的当口,却忽听到有人在旁边道:“这位相公请了……”
五德连忙睁开眼睛,见一身着翠绿锦袍、面白微须的中年汉子在一旁拱手,他不得已起身见礼。只听那汉子道:“在下苏州范文卿,此番贩运了些货物回去,不想竟与相公同行,请问相公尊姓大名?”
五德忙报了自己的名字,连说“幸会”。
范文卿问道:“不知胡相公是否也去苏州?”
五德摇头:“在下只是与友人借道江南,而后北上去汴梁。不过生性好耍,欲先到杭州去游览一番。”
范文卿笑道:“既然到了江南,自然应去杭州玩一玩的,而后只须雇一飞蓬小船,便可顺运河直上,便利得很。”
五德与这行商说笑,聊些各自的见识,方才胸腹间那翻江倒海的感觉竟弱了许多,也不禁高兴。他暗中运起法力仔细查了这汉子的底细,发现乃是一平常的凡人,更放心了。
中午时分,潘老五请范文卿与三郎等共同去吃饭,五德没有胃口,便推却了,三郎与玄珠倒跟同船的人等都熟识了。五德在甲板上吹了一整天的江风,看那些山水都看得生厌了,直到傍晚晕船的毛病才略略轻些,于是便在晚上喝了点稀粥,回到舱内歇息。
等到太阳落山,潘老五择了一浅滩下碇,令大家将息,明早再启程。他将四个船工分作两班,上下半夜各自起来值守。三郎和五德的舱房搭了两张床,玄珠便在三郎那头的地板上睡了。
五德迷迷沉沉,一天一夜没有好好地休息,这次一沾枕头难免就睡得实了些。睡到半夜,却发觉有人使劲推搡。他睁目一看,竟然是书童玄珠。这小奴平时就与他不睦,这会儿却一脸惊骇,连喊“胡相公醒来”!
五德心中恼怒,低声骂道:“深更半夜,你不去挺尸却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玄珠也不回嘴,只是哭丧着脸:“胡相公,方才有、有什么东西缠我左足。”
“你怕是睡迷了吧!”
“真、真有,小的被缠得肉痛,醒过来就叫公子……公、公子他……”
五德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三郎怎样?”
玄珠瑟缩道:“公子睡得正好,怎么都摇不醒来!”
五德胸中一窒,翻身起来便探向三郎床头。借着窗外的月光,只见三郎气息平稳,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异状,还有微微的鼾声。五德抓了他手腕一搭,便知道是有些东西让他做了好梦。
这不过是小法术,五德自然理会得了,于是心中稍定,转头吩咐玄珠:“你在这里好好地睡你的,我出去看看便回来。”
玄珠乖顺地诺了,于是五德轻轻起身出了门,走上甲板。
此时明月高悬,四野寂寥,江水轻轻地拍打着船身,那哗哗的轻响如同女子的柔声细语,竟比白天还动听。桅杆下面挂着盏灯,一个本该值夜的船工正靠在旁边呼呼大睡。
五德知道但凡是夜航船都容易遇上水鬼,如今停靠在岸边,虽然异兽之类的是少见,但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小鬼儿摸上来。他又缓步走到船尾,见那一个船工也依着舵尾睡迷了,于是冷笑一声,显了灵狐本相,一下子蹿到船头。
只见五德黑色的皮毛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光,然后前足在木板上踩了三下,船上开始还没有什么响动,不多时便听见有嘶嘶的声音。一条黑丝绦从船舱中退了出来,从船舷滑下去。五德看得真切,立时一扑,张嘴便咬住了。
那条黑丝绦力气惊人,竟然一下子将五德拖入了江中。
五德只感觉全身顿时凉了,那黑索如蛇,拽着他便往江心去了,一边游一边往下沉。五德在心底冷笑一声:这点道行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那八条尾巴立刻变作了八条大鱼,反拖了黑索往岸上走,五德前爪搭上去奋力一拉,只见一个白森森东西便从水下浮上来。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一具骷髅,那黑色丝绦正是骷髅头上的黑发。
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水鬼也慌了,拼命角力,却哪里敌得过神通广大的狐仙。只一会儿工夫,就被拽回了岸边,噗地一声冒出水面。
幽幽月光正照在这骷髅头上,越发显出死白的颜色,略一摇晃,黑色的眼眶中就掉出一条鱼苗,斑驳的黄牙上下碰着,咔咔地响。
五德笑道:“你倒是好兴致,莫非偏爱这个时候来给邻人问安?”
那骷髅丧气道:“大仙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若知道这船上的人有大仙护佑,决计不来冒犯。”
五德用前爪将他的光头敲得梆梆作响,喝道:“我知你这样每日就想着自己死了需找人代的,江上不知多少,可惜我就看不惯。今天放了你,后面的一个接一个来,倒显得我好欺负了!”
那骷髅用手骨做拱起状,恳求道:“大仙是修道的人,必知我等的苦楚,在这江里日日泡着,皮肉都化去了,还不得超生,碰着送上门的便自然不好放过。况且溺鬼求代,便是连阴司衙门都不管的,大仙何苦为难小的呢?”
五德冷笑数声:“牛头阿旁拿不拿你我不知道,只要我在这船上,你与你那些沉了塘的同伙就远远躲开,否则本仙真发起火来,让尔等从今往后都在水里泡着。”
骷髅点头如捣蒜,不敢不从。
五德松开他头发,命道:“你现在解了船上众人的迷魂术便滚吧。”
骷髅呆了一呆,回答:“大仙明鉴,小的生前就是平常船夫,哪里会迷魂术?做了鬼也只会拖人,不会施法,否则怎么还耗在此地?”
五德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暗叫“糟糕”,丢掉那骷髅的头发,骂道:“带了你的杂毛快走,莫叫我再见着你!”
说完也不多顾一眼,呼地从水中跃起,落在船甲板上,也来不及弄干身子便窜入了三郎的舱房之中。
只见房中空空荡荡,三郎和玄珠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五德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只觉得头壳几欲炸裂。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20 14: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庆忌强收买路财 五通戏为调停人

胡五德只恨自己一时不察,竟然中了调虎离山计。这时看来,先前那时便有蹊跷——若三郎和船工等都已经迷倒,为何独独玄珠却醒了?此番看来,定是留下那小奴,闹醒了他才好调开,对这两个下手。如今到处乌漆墨黑,又去哪里找人?
五德心乱如麻,只觉得焦躁如胸口燃了一团火,偏生又发不出来,好不容易压下去,这才开始细细察看房中痕迹。
这时虽光线暗淡,但五德化出原形,不用法力也可以看清周围环境,用心之下,果然在床上发现了几个细细的黑印。那印子只有指甲盖大小,又非寻常灰迹,只有鬼妖的眼睛方可分辨。五德看那印子一路延伸,竟消失在了靠岸的船舷一侧。
五德凌空踩了云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跟着那印子在乱石滩上前行,走出七八百步时,只见一株枯树横在面前,他低头一看,原来前方有道河渠,半干不干地弯弯曲曲,直通向远处,看不到尽头。而在这河渠中央,有数个四寸多高的小人儿正在策马前行,前方还拉了一辆小车,个个峨冠博带,都是黄衣黄帽,连马都是黄的。他们悬浮于水渠之上,边走边交谈,五德却听不明白说些什么,也不曾看到三郎和玄珠的身影。
只见其中那个站在车上黄衣人突然觉察,扭过头看到了五德,却毫不惧怕,反而笑道:“小狐狸好快的脚程。”
其余的黄衣人顿时都转头看他,大笑起来,其身形不高,嗓音却有些尖利。
五德心中怒火腾腾,又不好发作,沉下声音问道:“不知尊驾等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捉弄在下?”
车上的黄衣人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本座乃是天命澄泽侯,执掌此地大小水路,凡人过境尚需祭我三牲,何况你这小狐狸。若不快快奉上孝敬,本座必定让你懂得该有的礼数。”
说罢,只一挥衣袖,车马随从往前一冲,顷刻间都消失了。五德抢上几步,连片衣角都没捞到,气得龇牙咧嘴,连连跺脚,脸上都禁不住露出了兽类的凶狠之相。
他倒是晓得城隍爷按所治之地的大小有公、侯、伯之分,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天命澄泽侯”,只怕又是一个冲着那铜镜来的妖怪。五德甩干皮毛,变为人形,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火气,掐指算了下,此刻正是子时,顺着水渠寻去说不定能找到那些小妖的住处。
于是他使出缩地术,顺着水渠往前查探,奔了几里发现前面的月光下有片亮闪闪的地,待近了一看,原来是一汪小水潭。五德降落下来,绕着边走了几遭,方知这里乃是几个深浅不同的连珠潭。若大江涨了,洪水就会漫过石滩,倒灌进这几汪水潭中,水潭蓄水,后面的村落就没有泽国之患;而枯水时节,这几个连珠潭中的水就慢慢减少,却相互交通,始终不会干涸。
五德走在齐腰高的蒿草中,打量着这几个水潭,忽然悟道——莫非那些黄衣小儿就是涸泽之精:庆忌。(注1)
一有此念,五德顿时又喜又忧,喜的是庆忌虽为妖,却是水生的精灵一类,从不修炼,因此虽捉了三郎去,却不会因为铜镜而害他的性命;忧的是他们一日可行千里,若真要逃走,怕是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的。五德在水潭边踟蹰半晌,却没有想出办法,如今这情势,莫非真要献上三牲?
他既知庆忌所好,便不多忧心三郎与玄珠的性命,想了半天还是先回了船上,去找所存的腌肉救急。
船上众人都中了庆忌的迷术,睡得死沉,但因五德方才收拾了找替的溺鬼,自然也没第二个敢来犯禁。潘老五和众徒弟、船工的鼾声震天响,苏文卿等乘客也是好梦正浓。五德甚是不放心,又在每个人身上画了护身符。而后在厨房中翻出半个腌猪头和羊腿,牛肉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的,找了半日也只在箱笼中摸到些鱼干。大三牲凑不齐,小三牲缺了俩,五德又只好下了底舱寻些酒。黑暗中的驴马倒似乎感觉了些不适,都睁大了眼睛,喷着响鼻。五德在自己骑的那匹马儿头上拍了两拍,苦笑道:“这个时候瞧着倒是你们比人还有灵性呢。”
五德在舱中翻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苏文卿贩的大都是锦缎瓷器,另外就是有些茶叶,却没有好酒,而潘老五所存的酒也不多,想是害怕徒弟与船工喝醉了误事。
五德正是懊丧之际,那堆捆扎结实的货物之中却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叽叽喳喳的,竟然不止一个人。
五德悚然一惊,连忙回头,却见那堆货物中隐约有些微光透出。他猜度着怕是又有江河中的妖孽混上船来,一边暗自在五指上化出五根尖甲,一边小心地朝着那发光之处靠了过去。看明光点乃是在一包绸料之中,五德猛地划破包裹,只见在下面是一张木刻的黄纸神符,上有五尊神,正如同活着一般嬉笑。
五德喝道:“哪里来的妖孽,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那纸上的神一下子止住嬉笑,横眉绿眼地骂道:“小畜牲无礼!竟然敢对本座不敬!你有眼无珠,连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么?”
五德道:“神有正气,有封诰,你等若为神,怎么会藏身在这寻常商贾的货物之间?”
只见那五神中的一个笑道:“好没有见识的娃儿,咱虽不是正神,但执掌财路,在江浙广受血食。凡行商者,多供奉我兄弟五人,尊为五显圣公。如今这苏文卿为苏州商人,特去庙中请了我兄弟几个来保佑,又有什么奇怪的。”(注2)
五德听了这一番话,只记起以前听人说过,乡野之中多供奉些神格不高的“小神”。所谓“小神”者,即与“小人”品格相同,乃野鬼为神,因为有些来历,又有神通,不祭祀之便时常为祟,因而百姓时时去供些香火,一来可以免其做怪,二来也可以保人财平安。
明白了这一关节,五德心中突然冒出一计,当下就规规矩矩地向那张黄纸深深一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几位尊神,万望尊神切勿怪罪。”
他这样一服软,黄纸上的小神甚为满意,哈哈笑道:“你这小狐狸也算乖觉,既知错了,我兄弟几个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若真有心赔罪,烧些钱纸来就是了。”
五德又是一揖:“多谢尊神宽宏大量,莫说些许钱纸,就是真金白银都是应该的。不过……”他露出为难状道,“小的现在是有心无力。”
一个五通啐道:“就知道你这小狐狸奸猾,不过是口头上说些好话而已,原来也是一毛不拔的!哼,若不弄些手段,你怕是不知道我兄弟几个的厉害。”
五德连忙摆摆手:“尊神息怒、息怒。小的有心为尊神供奉香火谢罪,奈何现在确实不便,尊神请听小的细说。”
那五通也来了兴致,让他快讲。
五德做出一副丧气状,说道:“小的名叫胡长鸣,乃是峨嵋人士,自从修炼成人,便在凡间自由来去,交了许多朋友。近日认识了富家子张燧,此人生性豪爽,待我极诚。原本我与他顺江南下,正要去尊神的地界耍耍,不料却在此处遇着了麻烦。”
五通笑道:“原来是个骗吃喝的小贼头。怎么,莫非那公子哥儿瞧出你无赖,要赶你走么?”
“非也,非也。张公子最是大方,舍得银钱的,哪会如此对我。今日船行到此处,我等正在安歇,却有一伙野盗,竟将公子及其仆下掳去,还言明不给孝敬就不放人……”五德说到此节,顿了一顿,看向那黄纸,却不见五个小神有何怒色——原来这五通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雁过拔毛的勾当自己就干得不少。
五德心中暗暗唾骂,又继续说道:“我原是不知道尊神也在,要是知道,这笔没由来的花费自然不必拿出。早就劝张公子多供奉尊神几位,又稳妥又便宜。”
那黄纸上的小神哈哈大笑:“小狐狸倒明白正理,可惜你却不先做聪明打算,这时又要来后悔了。”
五德上前一步,恳求道:“小的如今是知道厉害了,还望尊神能指点一二。”
众小神道:“人也掳去了,话也发下了,你还待怎样?早点去赎回来才是。”
五德又是眼珠一转,更是愤愤道:“尊神既然着苏掌柜请来,自然也是船上正主,那些小妖竟敢无视,胆子也忒大了。如此贪婪,只怕拿了张公子尚不足,下次就自然犯到苏掌柜头上,若不将之退去,必有后患。”说罢,更将双拳一握,“罢了,如今他们既然已经踩到头上,小的也必当拼尽全力救张公子回来,总不能让人小看了。”
众小神面面相觑,各自已有些坐立不住,其中三个都在交头接耳。五德看在眼里,故意又说道:“其实小的也知道不必拼命,只消赚回张公子,那就是他救命恩人,他岂有不重谢之理?有劳尊神护住了船上其余众人,小的先行告退,天亮前必归。”
他刚迈出两步,只听见后面就传来一声喝呼:“慢着、慢着,你且站住。”
五德心头暗暗好笑,偏又做出一副焦急模样:“尊神还有何吩咐?小的这就要去救人呢!”
只见那黄纸飘浮起来,然后五道红光射出,落在地上却又合为一处,然后化成了一个穿戴了唐时官服的男子。
五德愕然道:“尊神不是五位么?”
那五通神洋洋得意地回答:“咱兄弟确是五人,不过一起时可称五显圣公,任中一个也能如此称呼。”
五德拱手道:“竟然是合体的大法术,小的真是佩服之至。但不知尊神为何现形呢?”
五通神抚须笑道:“你这小狐狸颇讲义气,甚合我的胃口,既然你要搏命救友,本座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但不知你要对付的贼人是哪个?”
五德大喜,先行了大礼,然后才答道:“掳人者乃是涸泽之精庆忌。”
五通神双眉皱了一皱:“这庆忌么,倒是不易捉的,他们胯下小黄马一日千里,还没等你碰到他衣角,就已经没了踪影了。本座有更好的法子。”
“倒要请尊神示下。”
五通神道:“那庆忌掳人不是为了伤人性命,若本座出面与他谈上一谈,说不定就将人放回来了,也无须破费。”
五德道:“尊神愿意出面调和,小的感激不尽,只恐那庆忌贪婪小儿,逮着肥鱼怎肯撒手?”
“小狐狸,你也知道这天下供奉本座的何止数千?本座也不是每个都理会得的,大多庙中都让下属代理,需要时才来一处。如今肯为小小庆忌亲身前往,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他们哪里还有脸扣住人不放?你也不用打主意做那不出本钱的买卖,按理说过他地头,给些财礼也是应当,不用太过吝啬。”
五德点头道:“谨遵所命。”
五通神又咳嗽两声,虽没说话,眉眼却不住地扫向五德。五德连忙又道:“若救回张公子主仆,小的必令他多多供奉尊神。”
五通神这才满意地笑笑,衣袖一挥,命道:“前面带路。”
五德越加服低做小,带了五通神出船,沿着乱石滩后那水渠一路前行,不多时便看到了连珠潭。
此时月娘高悬,清辉如水,四野蒿草随风轻摇,袅娜如细腰好女,那水潭边上浮着点点萤火,正与水里月儿相映,一片可爱。
可惜五德自然是无心欣赏的,而五通神则是两个眼睛都是孔方兄的,更加看不见。他正了正官帽,又拍拍衣袖,做足了排场,方才开始念咒。不多时,便见得水潭面上漾起了波纹,开始还如鱼鳞般细微,不多时便如舞动的红绡,最后中央那个水潭冒出白莲似的浪花,之前那个驾车的黄衣小人便自莲心而出,其余随扈皆排列在后。
庆忌们仍如先前一样赶了车过来,那头领对五德问道:“去了这么久,可带了上供的来。”
五德弯腰一拜,恭敬说道:“方才在下无知,冲撞了侯爷,如今特来赔罪。只是回去的时候偶见同行的五显圣公,说是与侯爷有旧,特来一叙。”
黄衣小人这才将头转向旁边的五通神,拱手道:“五圣公安好?久不相往来,为何独今日突然驾临?”
五通神也略一施礼:“你我都是化外之人,本该亲近亲近,何不先叙叙旧,再理会这小狐狸的事?他要的人总在你们手里,跑也跑不走的。”
庆忌头领想了片刻,黄瘦的脸上露出笑意,随即道:“既如此,就请五圣公进水府说话。”
五通神向胡五德看了一眼,便与庆忌头领步入中间的水潭,沉了下去。
五德站在连珠潭边,算到此时已经丑时过半,却除了苦等别无他法。眼见得四野苍茫,冷风悠悠,五德背手而立,又想起朱红离开时的那些话。虽然他那时前往城隍庙中打探,却从不曾怀疑朱红话中有假,只是想到从刚出益州碰上野兔精,到现在的泽精庆忌,所有妖邪鬼怪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而到汴梁尚是路途遥遥。若是在明处的强盗倒也罢了,所虑的却是那暗处不知道的阴招……
正这样忧虑的时候,五德却突然发现草丛中有四点金光闪烁,他略一凝神,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黑毛怪物缓缓走来,那面相打扮十分严肃,等得越走越近时,便化为了一个身着青衣的人形奴仆。
五德大惊道:“刘吉,为何是你?”
原来来者竟是朱红的仆下、那光明寺中被五德缚住的方相!
只见这方相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行礼道:“胡相公叫小的好一番找啊,本以为相公在岳州,不料这么快就行到此处了。”
五德问道:“你所为何来?朱红娘子可好?”
刘吉道:“谢胡相公挂念,主人昨日回到洞府,打坐了几个时辰便恢复了,并不碍事。主人遣小人前来,也是挂念相公,心中忧虑。”
“多谢娘子费心。”
“主人有口信命小人带与胡相公:只恐强敌已觊觎良久,却并不现身,如今躲明枪容易,防暗箭却难,相公要倍加小心。”
五德感激不尽,连连称谢,没料到他与朱红竟然猜到了一处去,心中更忧了几分。
刘吉又道:“方才小的上船见众人都迷了,张公子与胡相公俱不在,莫非是有什么麻烦?”
五德点头道:“正是,遇着了收买路财的,又碰上个吃大户的,真是晦气。”
刘吉又笑道:“主人有事去了东海,说是少时回来再与相公碰头,又怕相公一人孤单,特命小人来为相公马前卒,若相公有事,请尽管吩咐。”
说罢,又变会原形,长大模样,颇有些吓人,接着突然越缩越小,最后竟化为印章大小的一块石方相,落入了五德掌中。五德细细一看,方相颈项中还留了一条若有似无的红印——原来那一日被自己勒出的伤还未痊愈呢。
他刚将方相收入荷包中,却看见中央的水潭面上翻出花儿来,五通神与庆忌缓缓升出。五德连忙做出恭谨的模样,束手而立。
庆忌将五通神送到连珠潭边上,各自拱手作别,那驾车的黄衣首领又对五德道:“适才不知这条船受五圣公的庇佑,多有冒犯。既然现下五圣公已经说明,本座便网开一面,让你这小狐狸去吧。”
五德连忙拜谢,那五通神也得意洋洋,好像补了天裂一般。庆忌又与他寒暄几句,再次道别,转身就驾了车要走。
五德忙叫道:“侯爷慢走,何时将我朋友赐还?”
黄衣小人们都唧唧地笑起来,那“天命澄泽侯”嘲弄道:“肉体凡胎,最是笨重,本座这车虽然跑起来快,却也拖不动那些蠢笨的东西,怎么会带走了藏起来?不过是施了一个障眼法,依旧留在船上了。你这小狐狸粗心大意,竟被轻易骗过。”
周围的黄衣小人笑得更响了,而后转身随着那头领沉入水中。
五德哭笑不得,于是转来对着五通神谢了一番,又不免好奇,问道:“尊神与庆忌说了什么?为何如此轻易就了结了此事?”



注1:〈管子•水地篇〉中说“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徙、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说穿了,庆忌就是一种爱玩飚车的水妖精。

注2:这个五通神是个好玩的神,关于他(他们)的说法太多了,有说是英雄为鬼的,有说是强盗从良的。反正他们之前还是好好的,结果越到后来形象越猥琐,特别是明清之后,完全成了淫秽的邪神了。不过在唐宋的时候,在长江流域,特别是江南那一带,是把他(他们)当作财神在供奉了。当然了,其实他们本质上是民间鬼神崇拜中的一种。一般也叫他们五圣、五郎神,包括文中五显圣公。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20 14:2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五显圣公索还报 布火使者闹酒家

要说这天地之间,虽然万物有灵,能修成仙的毕竟是少数。胡五德近千年的道行,炼出八条尾巴,也算有本事的了;若论法力,虽略逊于朱红这等地仙,但毕竟有些手段。为何却奈何不了庆忌一类的妖鬼?原来庆忌虽为妖,却是天地生出的精怪,本身就是有造化灵气的,顺自然而生,顺自然而灭;而五德则是自个儿修炼,强为难为之事,自然就先一步落了下层,全靠后面的勤奋才得以补足。而那五通则是享了百姓供奉香火的鬼神,是相当于千家万户地给他们积道行,多少也有神格,五德虽然可诓他们,却也不敢和他们比肩。
如今要制庆忌,托付于五通神是正好的。他们道行相当,都是不受天庭法理管束的化外之人,正所谓以毒攻毒。
如今五德对做了说客的五通神就颇感好奇,不知道这贪利无赖的小神到底如何从装模作样的庆忌手中将人赚回来。
五通神听到五德询问,脸上不免露出得色,笑道:“本座乃是神,广受四方血食;庆忌则不过安于一泽水潭的小妖,哪有收服不了的?”
五德心中不屑,却愈加恭谨:“这个是自然的,但他们本自视甚高,恐怕也对尊神不敬……”
五通神冷哼了一声,道:“本座瞧他们那水府,十分空大,竟盛得下我这身量,想必也是死要面子、虚张声势的。本座只须告诉他们,如今要讹这公子哥儿的钱粮倒是小事,却不可冒犯到我兄弟几个,若不放手,将来必托梦与本座所佑之人:凡到此处,需作法攘灾。长久下去,莫说小小的一顿祭祀享受不了,恐怕还会穷得去逃荒了。”
原来仍旧是恶人治恶人的招儿,五德暗暗好笑,却不声张,连串的好话说了几筐,唬得五通神更加得意,又道:“小狐狸,庆忌等想着的三牲大礼是不用了,不过你也要学会得巧卖乖。船上找到的肉食,还是抛些在这水塘中吧。”
“多谢尊神教诲,在下理会得。”
五通神又咳嗽两声:“还有一件,本座既然与你解了围,你也需知道感恩戴德。”
五德心领神会,忙道:“张公子那边,在下也理会得。“
这话一毕,却见原本一个着官袍者突然化作了五个人,每个都长得差不多,个个笑容满面。这五个五通齐声道:“若要孝敬,须得五份供奉才是。”
五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五通神果然是最没脸没皮的,办事的时候化作一个,得报酬的时候便要多收几倍。但是他心底却不怕,反正烧银钱香蜡都是三郎家的事情,况且既然这帮吃大户的也真开了口,不再多要些便宜也不划算。
五德也不客气,一边满口许诺,一边把直到苏州的护卫差事都算进了那些还没烧的银钱中。五通神经此一遭,也志得意满,深觉好处容易得,海口夸了无数。
寅时,二人回到船上,五通神回到黄纸上睡下,五德却仍旧忙碌。他先将半个猪头和羊腿拿去祭了庆忌,又在舱房中细查了原先留在被褥上的黑印,最后不禁哑然——庆忌的车马都悬在空中,哪儿又能留下这样的足印呢?后来翻找一通,果然在床底找到了三郎,又从一个箱笼中救出玄珠,二人皆不省人事,只管呼呼大睡。
五德心中无奈,却还是感觉轻松了几分,这下躺回自己的卧榻,一觉睡到了天亮。


却说第二日三郎醒来,与玄珠一般都直叫着腰腿痛,想是在狭小的地方蜷缩得久了,多不舒服。问及五德,他只说是二人头次在船上过夜,不大习惯而已。唯独玄珠对深夜被某物缠了足踝心有余悸,问及后来如何,他却说守在舱房中不见五德打探回来,又抵不住困意,还是睡去了。五德知道这多为庆忌的迷术渐渐发挥了效用,否则哪有那么快。
三郎却对玄珠所说的却颇不以为然:“睡梦之中也会有腿脚抽筋的时候,哪里就会被莫名其妙的拖走了?再者,若真有被鬼怪缠住,为何双足竟没有痕迹。”
五德对三郎之迂已经早已经领教,转念一想,此人迂一些也方便他这一路行事,若真是个信鬼信神的,指不定还会节外生枝,招来更多的麻烦呢。
往后这些日,倒过得甚是平顺,无论是船行江上,还是靠着几个码头停靠,都没有妖邪再上来作祟。盖因五通神本尊长住在船中,又有五德和方相在此,道行不足的小妖即便是对三郎的铜镜有觊觎之心,却也没胆子来取。
五德心中暗笑,看来之前多与五通神客气倒是有好处的。他与苏文卿闲聊,得知在苏州,五通神之供奉更加普遍,凡做商贾的,多献上祭品求生意兴旺,寻常外行也去求发财。这番五通如此看重三郎这笔,也许还存了至此将地盘从江南往西南一隅扩张的心思。
不管怎样,又过了月余这一路算是平安地到了苏州。
三郎每日在船上或温书或吟诗,玄珠与众船工或赌钱或吃酒玩闹,除了几次口角之外都平安无事,到了苏州,便将钱钞付给潘老五,告辞了。因五德在船上与苏文卿熟识了,便被强拖着招待了两日,以尽地主之谊。
五德甚是精灵,见苏文卿笃信五通神,便巧言诓了三郎一片金叶子,拿出来交与苏文卿,嘱咐他买些银钱香烛烧化,剩下的全部捐了公德。一来回报了主人家盛情,二来也还了五通神的人情,还全不教三郎觉察生厌。


这时已经是入秋了,三郎与五德、玄珠三人,离却了苏州,去到杭州。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郎所生长的益州虽然也是富庶之地,到底不如这人间天堂惬意。到处都是入画的美景,女子都说一口吴侬软语,动人之极。三郎走遍了苏堤、白堤,游遍了西湖胜景,那诗也不知做了几箩,都觉得无法写尽杭州之美。
如此一来就盘桓了大半月,五德跟着戏耍,未见任何妖物不怕死地撞上来,每日好酒好菜,觅幽览胜,庶几淡忘了一月多前与朱红共同担忧之事,不过那两粒灰鼠化的桃核与石头方相都收在荷包里,贴身带着。
此时正是螃蟹肥美之时,这一日,三郎邀了五德,带着玄珠去城内最为出名的偎翠楼品尝。此时大个儿的螃蟹要六钱银子一个,三郎一口气点了五个,还搭配些酒菜,出手阔绰,掌柜的将他们请入三楼临街的雅间,伺候得甚为殷勤。三人都不懂吃螃蟹的讲究,一个小二专门在旁边讲解了,然后才令他们自己动手。三人都像孩童得了耍子一般,十分稀奇。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得层层云霞漫卷,红澄澄地盖在天上。三人酒足饭饱,便叫小二退下了,依在窗口闲谈。
这时见一老丐,端着碗站在偎翠楼楼下,向着进进出出的食客乞讨。三郎不禁叹道:“就是在这样的繁华胜地,也是能看到悲苦啊,可见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所在。”
五德戏说道:“这个是自然的,好比我们今日吃得到螃蟹,却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否则这螃蟹即便绝子绝孙,也供应不过来。”
三郎道:“长鸣兄的意思是这世上若均富贵,反而不美?”
“先莫说人之根本陋习之一就在于爱好相互比较,差了一点都像是猫抓心一样过不去,就是说若人人都得温饱,不愁衣食,那善人恶人的报应又在哪里?作奸犯科与行善积德的一样富贵,只怕天理就没了。”
三郎也笑道:“可惜贫贱者也并非都是恶人。”
“正是呢!所以贫贱者有好有坏,富贵者也有好有坏。天道循环,报应安排,最要紧的就是令贫者富户都记得向善,如此贫者可以因德致富,富者可以败德致贫,这才是世间常态。”
玄珠只瞥了一眼,插嘴道:“要小人看来,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要讨饭的,就捧不上金碗。公子能甩出钱来吃螃蟹,小人就只会跟着讨点好,要让小人多做善事将来可以自己买螃蟹吃,却反倒累得慌,小的还不情愿呢。”
这逗趣的话惹得二人哈哈大笑,三郎摸出十几个钱,对玄珠道:“你这小猴儿少耍贫嘴,我看那老丈也甚是堪怜,你拿了这些钱去给他,让他能买些热食填肚。”
玄珠接了出门去,五德却微笑道:“我观贤弟虽不信神佛,却真有慈悲心肠。”
三郎面上一红,连忙自谦:“长鸣兄又妄夸我,小弟既然富裕,多费几个钱施舍给人又有什么好提的。”
五德摇头道:“并非只有今日之事。还记得你我在那光明寺中,你发了梦魇,以为有妖怪作乱,却还先记着弱女子,当先跑去查探;那时在岳州,受算命老儿捉弄,遇上……唔,遇上诡计,以为女子有所求,仍一口答应了;如今见到贫病老弱者又随手施舍,可见贤弟天性纯善。”
三郎有些发窘,对五德的称赞颇有些不适,连忙道:“救助弱女,为男子就理所应当,小弟读书识礼,这些都是本分。”
正说着,却见窗外已看到玄珠布施了老丐便要回来。掌柜带了个小二,恰好走出来驱赶,口中骂骂咧咧,嫌弃老丐挡了生意。玄珠在旁边劝了几句,那老丐高声怒骂掌柜,惹得小二动了老拳,慌得玄珠连忙拦住,老丐指指点点,径直去了。
待得玄珠回来,三郎追问缘由,玄珠答道:“可怜,那老儿也是看着偎翠楼食客众多,来讨口残羹,不过掌柜的却嫌弃他在门面不大好看,要赶了走。真是刻薄性儿!”
五德问:“那老丐走的时候倒不大声嚷嚷了,他说了什么?
玄珠笑道:“总是不甘心的气话,说要将这偎翠楼变为白地,惹得那掌柜的和小儿都怒了!不过一个老儿的狂言,如何做得数,太过计较竟显得小气。”
三郎听了却摇头道:“若如此悭吝,恐怕早晚也是白地。”
五德笑道:“贤弟此话正是道理,看来愚兄方才说的造化因果,贤弟也明白了。”
如此说笑了片刻,又叫了壶茶来慢慢品了,眼见着天慢慢黑下去,三郎便与五德起身离开,准备会了帐就回租住的客栈歇息。
三人走到出雅间,下到二楼,看到店内食客仍是满座,人声鼎沸,佳肴美酒的香味扑鼻而来,堂们举着托盘往来穿梭,好一番热闹景象。有些小二正一排排地点亮宫灯,高挂起来,又有些将纱笼罩在烛台上以防风吹灭。瞧这场面,怕是要开店到深夜才会休止。
不料,正有一个小二挂起宫灯的时候,那长杆一不着力,竟忽地掉了下来,坠着流苏的宫灯直直落到另一个堂倌的身上。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生这堂倌手上高擎着一个托盘正在席间穿梭;这托盘上别的没有,竟刚好是几大壶的美酒。那宫灯砸将下来,撞翻了托盘不说,纱笼一浸湿了美酒,遭里头的火苗一舔,竟然腾起一股烈焰。可怜那小二身上也沾了酒,还没爬起来,火苗就蹿上了身,只烧得哭爹叫娘,一路打滚。
周围食客吓得狠了,有些胆大的连忙扑打,胆小的早就逃开。但那火似有了灵性,竟顺着酒浸开的地方一路燃,当先将隔断酒席的一扇漆屏裹住,登时又势大了。而此刻所有点着的蜡烛就如同得了号令一般,嘭得爆响一声,炸出万点火星,直射出来。那大厅之中霎时间乱作一团,各个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躲避,有些衣裳燃了的连忙就地打滚,惨叫哭喊取代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三郎与五德看着眼前这一巨变都是惊愕万分,这时便想往外逃,大厅里却已经乱了,撞倒的人横七竖八,凳子桌子更是翻倒一片,还没走到楼梯口,烧着的漆屏又横倒下来,拦住了去路。眼见着楼板着火,怕是踩上去就要坍塌。
五德急道:“快!你我速回三楼,临街那面窗口还可跳下去逃命!”
说罢便抓了三郎往来处跑,这时那火势竟异常凶猛,转眼就从地面爬到了柱子上,掌柜与小二无论怎么泼水都无法浇灭,只急得嚎啕大哭。
三郎与五德回到那雅间,推开窗户,只见街道上已经聚拢了无数人,还有从酒楼中逃出去的食客。许多人正奔跑着去报与潜火铺的指挥使(注1),更有人自己提了水桶来帮忙。
三郎与五德所在的雅间位置较高,为求视野开阔,又没有什么树木遮挡,故而想攀着树枝下去的念头自然就打消了。三郎在窗口拼命招手大叫,便有些百姓拿来了棉被米袋等,让他们跳落。
五德朝下方看了看,对三郎道:“如今下面有些垫底的,贤弟跳下时务必小心,护住头脸要紧。”
三郎却道:“小弟理会得,请长鸣兄先下去吧。”
五德愕然道:“自然是贤弟先走,愚兄不怕这火的。”
三郎急道:“长幼有序,长鸣兄理应在小弟前面。”
五德骂道:“你个呆子,这时候还尊什么礼法?”一面说着,一面就拽了他推到窗边,并催促到,“双手攀住窗栏,且勿发力,轻轻落下就好。”
三郎这时候居然来了驴脾气,死死扣住窗棱,不愿先走:“若非见到长鸣兄平安,小弟决不离开!”
玄珠在一旁哭道:“我的小祖宗啊,这个时候就不要耍性子了,左右是要逃的,哪个先哪个后又有什么关系!”
五德心中又急又怒,一跺脚,道:“好!我先走就先走,你过来助我一把!”
三郎这才松动,刚一走近五德身边,却被他一下子抓住后颈。五德在他后脑处一按,三郎只感觉到一股疼痛,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
五德对吓呆的玄珠道:“来,将你我三人的外套脱下,连作一股。”
玄珠还懵然道:“这……这是做甚么?”
五德骂道:“不开窍的蠢货,你家主人如今不靠绳缚着放下去,莫非竟要将他如米袋般地丢出去不成?”
玄珠忙点头从命,二人协力把外袍撕作一条一条的,又将三郎捆好,抬起了从窗口送出去,缓缓垂下。下面的众人连忙搭手接了。
这时火势越来越大,连带在包厢之中都闻到了焦糊的味道。五德对玄珠道:“下面你来,我垂你下去!”
玄珠摆手道:“这可怎么使得?相公如何提得起我?”
五德又骂道:“你还要学你主人的呆性不成,这个时候逃命,尽管听我吩咐,再没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正说着,却看到远处有几个百姓抬了长梯,嘿嘿地跑来。玄珠惊喜道:“胡相公快看,有救了!”
众百姓七手八脚地将长梯竖起,搭在窗边,此时火焰已经从门间蹿进来,浓烟滚滚,五德对玄珠道:“你快快下去,我将门抵住,还可挡一时。”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方桌推过去。
玄珠沿梯子下去,五德也转身要去接上,这个时候却凭空地有股巨力袭来,便直直地撞向那堵上的门。五德只感觉周身剧痛,木门与方桌都被撞成碎片,他也一下子掉入了火堆中,衣服顷刻间就燃烧起来了。
五德连忙坐起来,却看到有个浑身冒着烈焰的东西走近,定睛一看竟是个四足妖兽,却长了一张人脸,一爪抓着根手杖,浑身黄色的毛发,上面有火焰滚来滚去,看着极为骇人。
那妖兽走到五德面前,狞笑道:“小狐狸,见了布火使者(注2 )还不见礼么?”


(未完待续)

注1:潜火铺就是我们现在的消防队,而那个时候的消防制度是很接近现在的,都是专业士兵担任灭火任务。
注2:布火使者:是一种掌管火的鬼或者妖兽。上古的时候是认他为神的,后来地位就降低了,最后沦为作怪的鬼。山海经中有所说的厌火国,就是妖兽类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8-20 14:25: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五显圣公索还报 布火使者闹酒家

要说这天地之间,虽然万物有灵,能修成仙的毕竟是少数。胡五德近千年的道行,炼出八条尾巴,也算有本事的了;若论法力,虽略逊于朱红这等地仙,但毕竟有些手段。为何却奈何不了庆忌一类的妖鬼?原来庆忌虽为妖,却是天地生出的精怪,本身就是有造化灵气的,顺自然而生,顺自然而灭;而五德则是自个儿修炼,强为难为之事,自然就先一步落了下层,全靠后面的勤奋才得以补足。而那五通则是享了百姓供奉香火的鬼神,是相当于千家万户地给他们积道行,多少也有神格,五德虽然可诓他们,却也不敢和他们比肩。
如今要制庆忌,托付于五通神是正好的。他们道行相当,都是不受天庭法理管束的化外之人,正所谓以毒攻毒。
如今五德对做了说客的五通神就颇感好奇,不知道这贪利无赖的小神到底如何从装模作样的庆忌手中将人赚回来。
五通神听到五德询问,脸上不免露出得色,笑道:“本座乃是神,广受四方血食;庆忌则不过安于一泽水潭的小妖,哪有收服不了的?”
五德心中不屑,却愈加恭谨:“这个是自然的,但他们本自视甚高,恐怕也对尊神不敬……”
五通神冷哼了一声,道:“本座瞧他们那水府,十分空大,竟盛得下我这身量,想必也是死要面子、虚张声势的。本座只须告诉他们,如今要讹这公子哥儿的钱粮倒是小事,却不可冒犯到我兄弟几个,若不放手,将来必托梦与本座所佑之人:凡到此处,需作法攘灾。长久下去,莫说小小的一顿祭祀享受不了,恐怕还会穷得去逃荒了。”
原来仍旧是恶人治恶人的招儿,五德暗暗好笑,却不声张,连串的好话说了几筐,唬得五通神更加得意,又道:“小狐狸,庆忌等想着的三牲大礼是不用了,不过你也要学会得巧卖乖。船上找到的肉食,还是抛些在这水塘中吧。”
“多谢尊神教诲,在下理会得。”
五通神又咳嗽两声:“还有一件,本座既然与你解了围,你也需知道感恩戴德。”
五德心领神会,忙道:“张公子那边,在下也理会得。“
这话一毕,却见原本一个着官袍者突然化作了五个人,每个都长得差不多,个个笑容满面。这五个五通齐声道:“若要孝敬,须得五份供奉才是。”
五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五通神果然是最没脸没皮的,办事的时候化作一个,得报酬的时候便要多收几倍。但是他心底却不怕,反正烧银钱香蜡都是三郎家的事情,况且既然这帮吃大户的也真开了口,不再多要些便宜也不划算。
五德也不客气,一边满口许诺,一边把直到苏州的护卫差事都算进了那些还没烧的银钱中。五通神经此一遭,也志得意满,深觉好处容易得,海口夸了无数。
寅时,二人回到船上,五通神回到黄纸上睡下,五德却仍旧忙碌。他先将半个猪头和羊腿拿去祭了庆忌,又在舱房中细查了原先留在被褥上的黑印,最后不禁哑然——庆忌的车马都悬在空中,哪儿又能留下这样的足印呢?后来翻找一通,果然在床底找到了三郎,又从一个箱笼中救出玄珠,二人皆不省人事,只管呼呼大睡。
五德心中无奈,却还是感觉轻松了几分,这下躺回自己的卧榻,一觉睡到了天亮。


却说第二日三郎醒来,与玄珠一般都直叫着腰腿痛,想是在狭小的地方蜷缩得久了,多不舒服。问及五德,他只说是二人头次在船上过夜,不大习惯而已。唯独玄珠对深夜被某物缠了足踝心有余悸,问及后来如何,他却说守在舱房中不见五德打探回来,又抵不住困意,还是睡去了。五德知道这多为庆忌的迷术渐渐发挥了效用,否则哪有那么快。
三郎却对玄珠所说的却颇不以为然:“睡梦之中也会有腿脚抽筋的时候,哪里就会被莫名其妙的拖走了?再者,若真有被鬼怪缠住,为何双足竟没有痕迹。”
五德对三郎之迂已经早已经领教,转念一想,此人迂一些也方便他这一路行事,若真是个信鬼信神的,指不定还会节外生枝,招来更多的麻烦呢。
往后这些日,倒过得甚是平顺,无论是船行江上,还是靠着几个码头停靠,都没有妖邪再上来作祟。盖因五通神本尊长住在船中,又有五德和方相在此,道行不足的小妖即便是对三郎的铜镜有觊觎之心,却也没胆子来取。
五德心中暗笑,看来之前多与五通神客气倒是有好处的。他与苏文卿闲聊,得知在苏州,五通神之供奉更加普遍,凡做商贾的,多献上祭品求生意兴旺,寻常外行也去求发财。这番五通如此看重三郎这笔,也许还存了至此将地盘从江南往西南一隅扩张的心思。
不管怎样,又过了月余这一路算是平安地到了苏州。
三郎每日在船上或温书或吟诗,玄珠与众船工或赌钱或吃酒玩闹,除了几次口角之外都平安无事,到了苏州,便将钱钞付给潘老五,告辞了。因五德在船上与苏文卿熟识了,便被强拖着招待了两日,以尽地主之谊。
五德甚是精灵,见苏文卿笃信五通神,便巧言诓了三郎一片金叶子,拿出来交与苏文卿,嘱咐他买些银钱香烛烧化,剩下的全部捐了公德。一来回报了主人家盛情,二来也还了五通神的人情,还全不教三郎觉察生厌。


这时已经是入秋了,三郎与五德、玄珠三人,离却了苏州,去到杭州。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郎所生长的益州虽然也是富庶之地,到底不如这人间天堂惬意。到处都是入画的美景,女子都说一口吴侬软语,动人之极。三郎走遍了苏堤、白堤,游遍了西湖胜景,那诗也不知做了几箩,都觉得无法写尽杭州之美。
如此一来就盘桓了大半月,五德跟着戏耍,未见任何妖物不怕死地撞上来,每日好酒好菜,觅幽览胜,庶几淡忘了一月多前与朱红共同担忧之事,不过那两粒灰鼠化的桃核与石头方相都收在荷包里,贴身带着。
此时正是螃蟹肥美之时,这一日,三郎邀了五德,带着玄珠去城内最为出名的偎翠楼品尝。此时大个儿的螃蟹要六钱银子一个,三郎一口气点了五个,还搭配些酒菜,出手阔绰,掌柜的将他们请入三楼临街的雅间,伺候得甚为殷勤。三人都不懂吃螃蟹的讲究,一个小二专门在旁边讲解了,然后才令他们自己动手。三人都像孩童得了耍子一般,十分稀奇。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少,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得层层云霞漫卷,红澄澄地盖在天上。三人酒足饭饱,便叫小二退下了,依在窗口闲谈。
这时见一老丐,端着碗站在偎翠楼楼下,向着进进出出的食客乞讨。三郎不禁叹道:“就是在这样的繁华胜地,也是能看到悲苦啊,可见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所在。”
五德戏说道:“这个是自然的,好比我们今日吃得到螃蟹,却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否则这螃蟹即便绝子绝孙,也供应不过来。”
三郎道:“长鸣兄的意思是这世上若均富贵,反而不美?”
“先莫说人之根本陋习之一就在于爱好相互比较,差了一点都像是猫抓心一样过不去,就是说若人人都得温饱,不愁衣食,那善人恶人的报应又在哪里?作奸犯科与行善积德的一样富贵,只怕天理就没了。”
三郎也笑道:“可惜贫贱者也并非都是恶人。”
“正是呢!所以贫贱者有好有坏,富贵者也有好有坏。天道循环,报应安排,最要紧的就是令贫者富户都记得向善,如此贫者可以因德致富,富者可以败德致贫,这才是世间常态。”
玄珠只瞥了一眼,插嘴道:“要小人看来,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要讨饭的,就捧不上金碗。公子能甩出钱来吃螃蟹,小人就只会跟着讨点好,要让小人多做善事将来可以自己买螃蟹吃,却反倒累得慌,小的还不情愿呢。”
这逗趣的话惹得二人哈哈大笑,三郎摸出十几个钱,对玄珠道:“你这小猴儿少耍贫嘴,我看那老丈也甚是堪怜,你拿了这些钱去给他,让他能买些热食填肚。”
玄珠接了出门去,五德却微笑道:“我观贤弟虽不信神佛,却真有慈悲心肠。”
三郎面上一红,连忙自谦:“长鸣兄又妄夸我,小弟既然富裕,多费几个钱施舍给人又有什么好提的。”
五德摇头道:“并非只有今日之事。还记得你我在那光明寺中,你发了梦魇,以为有妖怪作乱,却还先记着弱女子,当先跑去查探;那时在岳州,受算命老儿捉弄,遇上……唔,遇上诡计,以为女子有所求,仍一口答应了;如今见到贫病老弱者又随手施舍,可见贤弟天性纯善。”
三郎有些发窘,对五德的称赞颇有些不适,连忙道:“救助弱女,为男子就理所应当,小弟读书识礼,这些都是本分。”
正说着,却见窗外已看到玄珠布施了老丐便要回来。掌柜带了个小二,恰好走出来驱赶,口中骂骂咧咧,嫌弃老丐挡了生意。玄珠在旁边劝了几句,那老丐高声怒骂掌柜,惹得小二动了老拳,慌得玄珠连忙拦住,老丐指指点点,径直去了。
待得玄珠回来,三郎追问缘由,玄珠答道:“可怜,那老儿也是看着偎翠楼食客众多,来讨口残羹,不过掌柜的却嫌弃他在门面不大好看,要赶了走。真是刻薄性儿!”
五德问:“那老丐走的时候倒不大声嚷嚷了,他说了什么?
玄珠笑道:“总是不甘心的气话,说要将这偎翠楼变为白地,惹得那掌柜的和小儿都怒了!不过一个老儿的狂言,如何做得数,太过计较竟显得小气。”
三郎听了却摇头道:“若如此悭吝,恐怕早晚也是白地。”
五德笑道:“贤弟此话正是道理,看来愚兄方才说的造化因果,贤弟也明白了。”
如此说笑了片刻,又叫了壶茶来慢慢品了,眼见着天慢慢黑下去,三郎便与五德起身离开,准备会了帐就回租住的客栈歇息。
三人走到出雅间,下到二楼,看到店内食客仍是满座,人声鼎沸,佳肴美酒的香味扑鼻而来,堂们举着托盘往来穿梭,好一番热闹景象。有些小二正一排排地点亮宫灯,高挂起来,又有些将纱笼罩在烛台上以防风吹灭。瞧这场面,怕是要开店到深夜才会休止。
不料,正有一个小二挂起宫灯的时候,那长杆一不着力,竟忽地掉了下来,坠着流苏的宫灯直直落到另一个堂倌的身上。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生这堂倌手上高擎着一个托盘正在席间穿梭;这托盘上别的没有,竟刚好是几大壶的美酒。那宫灯砸将下来,撞翻了托盘不说,纱笼一浸湿了美酒,遭里头的火苗一舔,竟然腾起一股烈焰。可怜那小二身上也沾了酒,还没爬起来,火苗就蹿上了身,只烧得哭爹叫娘,一路打滚。
周围食客吓得狠了,有些胆大的连忙扑打,胆小的早就逃开。但那火似有了灵性,竟顺着酒浸开的地方一路燃,当先将隔断酒席的一扇漆屏裹住,登时又势大了。而此刻所有点着的蜡烛就如同得了号令一般,嘭得爆响一声,炸出万点火星,直射出来。那大厅之中霎时间乱作一团,各个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躲避,有些衣裳燃了的连忙就地打滚,惨叫哭喊取代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三郎与五德看着眼前这一巨变都是惊愕万分,这时便想往外逃,大厅里却已经乱了,撞倒的人横七竖八,凳子桌子更是翻倒一片,还没走到楼梯口,烧着的漆屏又横倒下来,拦住了去路。眼见着楼板着火,怕是踩上去就要坍塌。
五德急道:“快!你我速回三楼,临街那面窗口还可跳下去逃命!”
说罢便抓了三郎往来处跑,这时那火势竟异常凶猛,转眼就从地面爬到了柱子上,掌柜与小二无论怎么泼水都无法浇灭,只急得嚎啕大哭。
三郎与五德回到那雅间,推开窗户,只见街道上已经聚拢了无数人,还有从酒楼中逃出去的食客。许多人正奔跑着去报与潜火铺的指挥使(注1),更有人自己提了水桶来帮忙。
三郎与五德所在的雅间位置较高,为求视野开阔,又没有什么树木遮挡,故而想攀着树枝下去的念头自然就打消了。三郎在窗口拼命招手大叫,便有些百姓拿来了棉被米袋等,让他们跳落。
五德朝下方看了看,对三郎道:“如今下面有些垫底的,贤弟跳下时务必小心,护住头脸要紧。”
三郎却道:“小弟理会得,请长鸣兄先下去吧。”
五德愕然道:“自然是贤弟先走,愚兄不怕这火的。”
三郎急道:“长幼有序,长鸣兄理应在小弟前面。”
五德骂道:“你个呆子,这时候还尊什么礼法?”一面说着,一面就拽了他推到窗边,并催促到,“双手攀住窗栏,且勿发力,轻轻落下就好。”
三郎这时候居然来了驴脾气,死死扣住窗棱,不愿先走:“若非见到长鸣兄平安,小弟决不离开!”
玄珠在一旁哭道:“我的小祖宗啊,这个时候就不要耍性子了,左右是要逃的,哪个先哪个后又有什么关系!”
五德心中又急又怒,一跺脚,道:“好!我先走就先走,你过来助我一把!”
三郎这才松动,刚一走近五德身边,却被他一下子抓住后颈。五德在他后脑处一按,三郎只感觉到一股疼痛,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
五德对吓呆的玄珠道:“来,将你我三人的外套脱下,连作一股。”
玄珠还懵然道:“这……这是做甚么?”
五德骂道:“不开窍的蠢货,你家主人如今不靠绳缚着放下去,莫非竟要将他如米袋般地丢出去不成?”
玄珠忙点头从命,二人协力把外袍撕作一条一条的,又将三郎捆好,抬起了从窗口送出去,缓缓垂下。下面的众人连忙搭手接了。
这时火势越来越大,连带在包厢之中都闻到了焦糊的味道。五德对玄珠道:“下面你来,我垂你下去!”
玄珠摆手道:“这可怎么使得?相公如何提得起我?”
五德又骂道:“你还要学你主人的呆性不成,这个时候逃命,尽管听我吩咐,再没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正说着,却看到远处有几个百姓抬了长梯,嘿嘿地跑来。玄珠惊喜道:“胡相公快看,有救了!”
众百姓七手八脚地将长梯竖起,搭在窗边,此时火焰已经从门间蹿进来,浓烟滚滚,五德对玄珠道:“你快快下去,我将门抵住,还可挡一时。”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方桌推过去。
玄珠沿梯子下去,五德也转身要去接上,这个时候却凭空地有股巨力袭来,便直直地撞向那堵上的门。五德只感觉周身剧痛,木门与方桌都被撞成碎片,他也一下子掉入了火堆中,衣服顷刻间就燃烧起来了。
五德连忙坐起来,却看到有个浑身冒着烈焰的东西走近,定睛一看竟是个四足妖兽,却长了一张人脸,一爪抓着根手杖,浑身黄色的毛发,上面有火焰滚来滚去,看着极为骇人。
那妖兽走到五德面前,狞笑道:“小狐狸,见了布火使者(注2 )还不见礼么?”


(未完待续)

注1:潜火铺就是我们现在的消防队,而那个时候的消防制度是很接近现在的,都是专业士兵担任灭火任务。
注2:布火使者:是一种掌管火的鬼或者妖兽。上古的时候是认他为神的,后来地位就降低了,最后沦为作怪的鬼。山海经中有所说的厌火国,就是妖兽类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8-20 14:29: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救危难朱红灭火  解疑点五德辨凶

五德一见这黄毛怪立在面前,便暗暗叫苦。
布火使者乃是专好烧焰火玩的,平时就爱四处闲逛,一旦撞上了,不把所到之地变为焦土是绝不甘休的。而好死不死,他却又刚好是五德的克星。
原来五德修道,因其毛色为黑,故而在五行之中选了水为其根本。这般修道,若遇小火并无大碍,而如遇到今天这样的大火,就是不死,也会大有损耗的。
五德心中有些忐忑,一下子从火堆中站起来,默念咒语先灭了身上的火苗,然后戒备地看着面前的黄毛怪。
布火使者见他这副模样,笑道:“小狐狸,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不逃么?”
五德冷哼一声:“使君这架势,也不像希望我逃走样子。”
布火使者哈哈大笑:“你倒也聪明。本使君今日找乐子,不料竟然遇到你,我久未尝过烤狐狸的滋味,不如今天就大快朵颐!”
一面说着,一面挥动手杖,所指之处立即冒出一团团火球。五德在火中跳来跳去,只觉得汗流浃背,皮肤都要干裂了。他几次想逮着空隙回到那窗户处,却又几次被布火使者的火球挡了回来。几番逃脱无果,五德心中愈加不安,暗想:“罢、罢,如果真逃不掉,索性拼上一拼!”
于是拿出荷包,掏出那一小块石方相掷在地上,大叫:“刘吉快来助我!”
转眼之间,那石头就长成了又高又大的方相,熊皮披身,四目如电,手上挥舞着金戈,猛地朝布火使者横扫过去。
黄毛怪连退几步,大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帮手!”
方相本身就带着阴气,他一出来,站立的地方火势顿减。不过布火使者却一不慌,将那手杖插进自己喉头,又慢慢地躬下身子,四肢着地,竟化为了一只人面兽身的怪物,一张嘴,熊熊烈焰便对准了他们两个喷来。
五德靠在刘吉身边低声道:“不妙,这火疯子竟然是盯上我俩了,不令他败走,怕是今天就要了账!他现在化了形,没了手杖,你我需相互照应,分前后或左右两两进攻才是。”
刘吉点头:“就照相公说的办!”
布火使者骂道:“两个贼头,鬼鬼祟祟说什么?任你们要使什么奸计,今天都要给我填肚!”张嘴又是一团火喷出。
五德化为原形,和刘吉左右分开,同时跑向布火使者,那怪物微微一愣,似不知道该先烧哪个,随即又一调头,率先对上了五德。他嘴巴只一张,确突然觉得尾部剧痛,那火焰便喷歪了,砖头一看——原来刘吉手上的金戈正好削下他一簇黄毛。布火使者勃然大怒,立时改扑向伤他的方相。不料还未跑出两步,后足也落入了狐口。
他接连两次着了道儿,立时暴怒,一丛丛的火焰顺着身上的毛四溅开来,连带着酒楼中的火焰也越烧越大!热浪滚滚,烤得五德身上的黑毛都卷曲了起来,四处都能听到烧焦的木料掉落。
五德脚下的楼板也吱吱嘎嘎地想着,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他与刘吉相互看了一眼,又同时跃起,对准布火使者的咽喉扑下。不料这次那怪物已经学了乖,顺势朝一旁打了个滚,竟然躲过。随即他露出白牙,森森地笑道:“好你个奸猾的小狐狸,不当心就叫你占了便宜!现在就让你知道本使君的厉害!”
他身子突然暴胀起来,就鼓得像一个蹴鞠,五德和刘吉暗暗心惊,忙打起全福精神,不敢大意。
只见布火使者猛地将口张大一倍,一团耀眼的白光射出,竟比周围的火焰还要热上十分。
五德心中一惊,拉着刘吉大步后退,却退不过那白光袭来的速度,略迟一步,他尖嘴上的胡须便已经着了,眼看全身都要被这光烧燃!
这时只听得一声娇斥,火灼的感觉却并未到来,凭空里突然插入一道白纱,将那光与他相互隔开来了。
刘吉一昂首,大喜道:“主人来得好及时!”
原来正在此时,一道红色的倩影从半空中穿入,纤手一挥便用披帛割断了布火使者的烈焰。来人正是刘吉侍奉的朱红娘子。
她这一到,五德与刘吉自是大感振奋,而布火使者则退了两步。
原来朱红因为赤狐,与五行中的火刚好相配,又道行高深,已是地仙了,布火使者不过妖鬼一类,如何敢惹?
只见她冷冷一笑,道:“使君好兴致,穷极无聊竟烧着我的同宗与仆下取乐!”
布火使者强辩道:“我本就是有点烧火的能耐,偏生这家酒楼狗眼看人低,方才折辱于我,把我赶走,若不出手教训,岂不堕了本使君的威名?”
五德听了才晓得,原来之前在门口乞讨那老丐竟然是这灾星所化——怕是他本身就有心找事,恰逢这店家也不厚道,正方便他得了借口下手!
朱红骂道:“别人不过赶你离开,你就要毁人家当、坏人性命,真是够阴毒!合该你由正神谪贬成妖鬼!”
布火使者又羞又怒,却也不敢发作,只道:“大仙既然要保这两个小子,只管带走便是,何必如此不饶人。”
朱红又冷笑道:“你素来只烧挑中的,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竟要置我这同宗之于死地?”
布火使者神色一变,却不老实回答:“本使君从来对没长眼睛的都不客气!”
朱红杏眼圆睁,突然一展披帛,将那人脸怪兽裹在其中,道:“真是巧得很,本仙对冒犯的蠢才也不客气!”
布火使者虽然骄横,被朱红这白色披帛一裹,竟然挣脱不了,身上的火焰顿时熄灭了,只好连连哀告:“大仙息怒、息怒,在下错了……愿、愿向大仙陪个不是!为难这两位确非我本意!”
五德虽高兴朱红来得是时候,但也被楼中烈火烤得难受,于是进言道:“姐姐少顷再审这孽障吧,此地不宜久留啊。”
朱红也抬头望去,此时外面人声喧哗,潜火铺的兵士已经携了水囊、唧筒等赶来,还有架了长梯,朝里面泼水的。只见一个爬上长梯兵士望向这边,正好看到他们,直着嗓子便叫起来:“还有人在内哩!”
这一打岔,被白纱缚着的布火使者忽然化成方才直立时的人形大小,转身往火中一跳,便化为轻烟逃走了。
朱红恨恨道:“好个孽障,算你逃得快!”
于是也不耽搁,拉了五德与刘吉,运起法力去了。


这一番争斗,五德是受了些伤,别的不说,单是身上皮毛、嘴上胡须就烧掉不少。回复到人形以后更是凄惨,头发烤卷了一大半,脸上红红紫紫,衣服也全是焦灰。
朱红在城中一空宅中设了障眼法,将他与刘吉带来此处,作法疗伤后,定了定神。
五德忧心三郎,朱红便差了刘吉前去打探,并从旁保护,自己却留住五德,说是有要事商谈。
五德暂且放下心来,对着朱红行了个大礼:“在下今日涉险,多谢姐姐来得及时,救出生天。”
朱红摆手道:“毋须多礼,其实我本该再早来几日的。你刚离岳州,转道水路的时候,我遣刘吉来传的话可曾听到。”
五德连连点头:“听到了,姐姐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自从我随着三郎出了益州,这一路上果然风波不断,我细想来,从最开始就有古怪。”
“你且说来听听。”
“之前我降服野兔精,便从他们口中得知,三郎身上藏宝的消息已经走漏,故而早料到一路上难免有来动手的。但是有疑点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其一:三郎这宝贝铜镜的的消息如何漏出去的;其二,姐姐说那铜镜有古怪,听了女鬼绿柳所说的种种我也觉得蹊跷,铜镜本身我见过,虽然特异,但并不是有心智的妖镜;其三,若有不轨之徒一直在暗地里觊觎此宝,为何又不出手,只在暗处作法使坏?究竟是有心无力,还是别有所图?”
朱红脸上显露出赞许的神色,说道:“你说这些正合我猜度的。自从那两只灰毛的孽畜莫名死去,我就存了疑,后又遇上绿柳的事,似有外力作祟,更觉得不寻常。那日我离了你回到洞府疗养,又花了些时间去查证有关于铜镜的传言,思来想去,倒有一面与你恩人身上这个有些相似。”
五德忙道:“倒要请姐姐告知。”
“传言昔日魏伯阳炼丹之时,曾用磁石加铜与玄铁镕成一面镜子,镶嵌于丹炉之中。这镜子常年与仙药共处一炉,竟然也炼成了宝贝。后魏伯阳服药尸解,这镜子历经战乱,不知所终。凡得此铜镜者,即可聚天地之气帮助修道……不过还有另一种邪门的用法,就是用法术操纵,即可吸取别人的道行。”
这话让五德背后出了阵冷汗,愕然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却不知道……”
朱红道:“如今你我二人将疑点一对,便可知:其实并不是怕路上有多少妖孽来夺镜子,怕的却是那暗处的奸贼。”
五德颇为赞同,又道:“看来那奸贼一开始便跟上了三郎,并伺机下手呢。”
朱红道:“正是,在你离开后,我又回岳州那客栈打探了一通,加上在光明寺中一节,已经猜透了几分。”
五德笑道:“在下与姐姐想到了一处,不过在下是遇到了庆忌掳人及今日撞上的布火使者,这才大致有了个底。”
朱红问道:“那如今你有何打算?”
五德想了一想:“今天这一场火,是那奸贼要置我于死地,看来需早去汴梁。我倒有一计,若姐姐相助,则可使那奸贼自动现形。”
朱红掩口笑道:“你这小狐儿有什么算计我的,就直说了吧。”
“不单是姐姐,在下连刘吉也要算计的。”
朱红碧眼一转,顿时明白了:“莫不是要我将那三个也叫来?”
“这倒不用,人多也不好行事。”五德整了整衣衫,装模作样地深深一揖,“烦请姐姐扮作一位道行不高的狐精,还要委屈刘吉变作贴身养娘。”
朱红笑了一笑,只一转身,容貌衣着顿时就改了:只见她碧色的双眸若涂了层漆,化为纯黑;芙蓉花般的面颊丰腴了三分,多些富贵;眉梢上扬,更添风流情态;那身红裙褪了艳色,变成靛蓝;云鬓上也没多的首饰,只有一支珠花,双耳上银丝穿了两颗珍珠悬着,螓首一动,便伶伶俐俐地摇起来,恰好衬着白玉香腮。虽她这周身都还朴素,仍旧是风情万种的佳人,且一看便知是惯于抛头露面。
五德喜道:“姐姐果真厉害,便是这般女子,最易让人轻信了。凡人看之觉得轻浮,而有道术的也看得出些许妖气,实在妙极。请姐姐召回刘吉,我们这就回去见三郎吧。”
朱红只在手中捏了个诀,那个方相眨眼间就赶回废屋,随后听了主人吩咐,果然化作一个手粗脚大的寻常老妇。
三人也不耽搁,准备妥当便回到偎翠楼,那里早已烧成白地,火虽浇灭了却焦臭扑鼻,果然应了先前三郎之言。
五德问起那从三楼窗户中垂下的书生和书童,有在场百姓答道:已叫了轿子抬回客栈去医治了。五德忙与朱红、刘吉等雇了车马过去。


却说三郎这头,一抬回客栈便苏醒过来,只觉得后颈上穴道仍有疼痛,但周身却无大碍。他见玄珠灰头土脸地立在身旁,却没有五德的踪影,心中忧急如焚,连声问道:“长鸣兄何在?”
玄珠抽抽噎噎,惊魂未定,半晌说不出来。
三郎怒道:“有话就说,这么吞吞吐吐做甚?”
玄珠哭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胡相公下落……他将公子从窗户中垂下后,众百姓搬来长梯,他又命小的从长梯先走,等小的爬下梯子,胡相公却、却不曾跟上……小的只看见窗户中有火苗窜出……”
三郎只觉得眼前一黑,咬牙骂道:“你这蠢才,怎能丢下他独自逃走?难道竟没有再去相救?”
玄珠咚地跪倒,回道:“公子息怒!小的并不是贪生怕死,小的多次想回去救胡相公,却因火势太大,无法近前。最后那靠着窗户的长梯都燃起来了,小的怕胡相公已经……已经……当时公子又昏迷不醒,小的只好先将公子救回,再作道理。”
三郎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一下子跳起来,连连跺脚:“你这个蠢才、蠢才!长鸣兄于我本有活命的大恩,这次就该报答!他让我走,已经教我无地自容,你竟敢弃他而去!你……你……”他又愧又怒,加上心中悲痛,竟泪水涟涟,说不出话来。
玄珠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三郎立了一刻,突然抓起外袍披上,鞋也不穿地跑了出去。
玄珠吓得大叫:“公子……公子这是做什么?”
三郎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去寻长鸣兄!”
玄珠一骨碌爬起来,抱上鞋就追去。
三郎心底只一个念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也要重回偎翠楼打探清楚。他这般想着,只闷了头往前冲,却在楼梯上冷不防撞到一个人。
三郎爬起来正要赔不是,却听来人笑道:“贤弟怎么不好好安歇,如此匆忙可是要去寻我?”
这声音真如天籁!三郎一抬头,看到胡五德正笑吟吟地扶住了他。三郎顿觉喜从天降,方才的忧愁悲恸一扫而空。他抓住五德双手连声问道:“长鸣兄竟也逃出来了,为何现在才回来?可有受伤?”
五德安抚道:“贤弟宽心,我除了一些皮肉灼伤之外并无大碍。”
这时玄珠也捧了三郎的鞋追出来,一见五德,愣了一愣便欢喜地大叫着跑去。五德见这少年双目红肿,尤挂泪珠,对三郎道:“贤弟可千万不要责罚玄珠,是我看他年幼,强令他先下去逃命的。贤弟不也着了我的重手么,可千万不要怪罪愚兄!”
三郎躬身道:“岂敢、岂敢?小弟两次为长鸣兄所救,虽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不知长鸣兄是如何逃离火海的?伤处可有医治?”
三郎笑道:“这些等愚兄慢慢道来,如今还要先给贤弟引见我的恩人呢。”说罢,就请站在身后的朱红上前来,拱手道,“这位乃是朱夫人,愚兄从火场逃出,多亏夫人与养娘看护,搀上车送回此地,身上伤口也给涂药包扎,减轻了些痛楚。”
三郎郑重地与朱红见了礼,千恩万谢,又自愧于身上衣冠不整,当下便请“朱夫人”来房里坐下,自己去整了仪容,再又出来道谢。
朱夫人见三郎如此郑重其事,不禁笑道:“张公子恁地客气,妾身也不过是刚好经过偎翠楼,即见危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况且周围百姓都协力相救,妾身为女子,干不了别的,但送胡相公回来倒也费不了什么事的。”
张燧正色道:“夫人此举大有侠义之气,在下虽为男子,也有不及。长鸣兄遭难,在下本该是第一个挺身的,谁知竟不能,还累得长鸣兄险些命丧火场,实在是惭愧……”说罢,脸禁不住又红了。
这时玄珠打了水来,五德一边揩净头脸上的灰烬,一边笑道:“我就知道三郎要心中留个结疤,本不是你的错,何苦苛待自己?我哪里又着你连累了?我让玄珠走时,火也烧进来了。我在火地里跌了跤,烫着了皮肉,想要走那窗户又见大火封了去路,于是转到隔壁房间,从后面爬下。当时一团乱麻,又是提水的又是救人的,我也找不到你们,既得朱夫人所救,也就先缓了一缓再回来。”
三郎对朱夫人施礼道:“夫人救了长鸣兄就好比救了在下一般,在下无以为报,今后夫人但有所命,在下必尽全力。”
朱夫人掩口一笑,道:“张公子果真心善,妾身做的这些许小事哪里要什么回报,不过理所应当。只是……”她又是一笑,却止住了。
三郎忙道:“请夫人但说无妨。”
朱夫人谢了,道:“妾身寡居,夫家已经没了人,正要回汴梁投奔娘家,身边只有这一个老奴相随。单身女子,路上多有不便,听胡相公说,公子也是要去汴梁,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容妾身与公子等同行,到了汴梁,妾身自有重谢。”
三郎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护送夫人乃在下举手之劳,岂敢推迟?”
于是三人说了行程,都道是这场火烧得心惊,也无心再在杭州游玩耽搁,早点租了船北上才好。
见到一切平安,三郎心中稍定,却仍对玄珠迁怒,也不容他休息,便打发了他速去租船。玄珠心中不服,嘴上却未出一言,答应着就去了。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20 14:31: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救危难朱红灭火  解疑点五德辨凶

五德一见这黄毛怪立在面前,便暗暗叫苦。
布火使者乃是专好烧焰火玩的,平时就爱四处闲逛,一旦撞上了,不把所到之地变为焦土是绝不甘休的。而好死不死,他却又刚好是五德的克星。
原来五德修道,因其毛色为黑,故而在五行之中选了水为其根本。这般修道,若遇小火并无大碍,而如遇到今天这样的大火,就是不死,也会大有损耗的。
五德心中有些忐忑,一下子从火堆中站起来,默念咒语先灭了身上的火苗,然后戒备地看着面前的黄毛怪。
布火使者见他这副模样,笑道:“小狐狸,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不逃么?”
五德冷哼一声:“使君这架势,也不像希望我逃走样子。”
布火使者哈哈大笑:“你倒也聪明。本使君今日找乐子,不料竟然遇到你,我久未尝过烤狐狸的滋味,不如今天就大快朵颐!”
一面说着,一面挥动手杖,所指之处立即冒出一团团火球。五德在火中跳来跳去,只觉得汗流浃背,皮肤都要干裂了。他几次想逮着空隙回到那窗户处,却又几次被布火使者的火球挡了回来。几番逃脱无果,五德心中愈加不安,暗想:“罢、罢,如果真逃不掉,索性拼上一拼!”
于是拿出荷包,掏出那一小块石方相掷在地上,大叫:“刘吉快来助我!”
转眼之间,那石头就长成了又高又大的方相,熊皮披身,四目如电,手上挥舞着金戈,猛地朝布火使者横扫过去。
黄毛怪连退几步,大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帮手!”
方相本身就带着阴气,他一出来,站立的地方火势顿减。不过布火使者却一不慌,将那手杖插进自己喉头,又慢慢地躬下身子,四肢着地,竟化为了一只人面兽身的怪物,一张嘴,熊熊烈焰便对准了他们两个喷来。
五德靠在刘吉身边低声道:“不妙,这火疯子竟然是盯上我俩了,不令他败走,怕是今天就要了账!他现在化了形,没了手杖,你我需相互照应,分前后或左右两两进攻才是。”
刘吉点头:“就照相公说的办!”
布火使者骂道:“两个贼头,鬼鬼祟祟说什么?任你们要使什么奸计,今天都要给我填肚!”张嘴又是一团火喷出。
五德化为原形,和刘吉左右分开,同时跑向布火使者,那怪物微微一愣,似不知道该先烧哪个,随即又一调头,率先对上了五德。他嘴巴只一张,确突然觉得尾部剧痛,那火焰便喷歪了,砖头一看——原来刘吉手上的金戈正好削下他一簇黄毛。布火使者勃然大怒,立时改扑向伤他的方相。不料还未跑出两步,后足也落入了狐口。
他接连两次着了道儿,立时暴怒,一丛丛的火焰顺着身上的毛四溅开来,连带着酒楼中的火焰也越烧越大!热浪滚滚,烤得五德身上的黑毛都卷曲了起来,四处都能听到烧焦的木料掉落。
五德脚下的楼板也吱吱嘎嘎地想着,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他与刘吉相互看了一眼,又同时跃起,对准布火使者的咽喉扑下。不料这次那怪物已经学了乖,顺势朝一旁打了个滚,竟然躲过。随即他露出白牙,森森地笑道:“好你个奸猾的小狐狸,不当心就叫你占了便宜!现在就让你知道本使君的厉害!”
他身子突然暴胀起来,就鼓得像一个蹴鞠,五德和刘吉暗暗心惊,忙打起全福精神,不敢大意。
只见布火使者猛地将口张大一倍,一团耀眼的白光射出,竟比周围的火焰还要热上十分。
五德心中一惊,拉着刘吉大步后退,却退不过那白光袭来的速度,略迟一步,他尖嘴上的胡须便已经着了,眼看全身都要被这光烧燃!
这时只听得一声娇斥,火灼的感觉却并未到来,凭空里突然插入一道白纱,将那光与他相互隔开来了。
刘吉一昂首,大喜道:“主人来得好及时!”
原来正在此时,一道红色的倩影从半空中穿入,纤手一挥便用披帛割断了布火使者的烈焰。来人正是刘吉侍奉的朱红娘子。
她这一到,五德与刘吉自是大感振奋,而布火使者则退了两步。
原来朱红因为赤狐,与五行中的火刚好相配,又道行高深,已是地仙了,布火使者不过妖鬼一类,如何敢惹?
只见她冷冷一笑,道:“使君好兴致,穷极无聊竟烧着我的同宗与仆下取乐!”
布火使者强辩道:“我本就是有点烧火的能耐,偏生这家酒楼狗眼看人低,方才折辱于我,把我赶走,若不出手教训,岂不堕了本使君的威名?”
五德听了才晓得,原来之前在门口乞讨那老丐竟然是这灾星所化——怕是他本身就有心找事,恰逢这店家也不厚道,正方便他得了借口下手!
朱红骂道:“别人不过赶你离开,你就要毁人家当、坏人性命,真是够阴毒!合该你由正神谪贬成妖鬼!”
布火使者又羞又怒,却也不敢发作,只道:“大仙既然要保这两个小子,只管带走便是,何必如此不饶人。”
朱红又冷笑道:“你素来只烧挑中的,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竟要置我这同宗之于死地?”
布火使者神色一变,却不老实回答:“本使君从来对没长眼睛的都不客气!”
朱红杏眼圆睁,突然一展披帛,将那人脸怪兽裹在其中,道:“真是巧得很,本仙对冒犯的蠢才也不客气!”
布火使者虽然骄横,被朱红这白色披帛一裹,竟然挣脱不了,身上的火焰顿时熄灭了,只好连连哀告:“大仙息怒、息怒,在下错了……愿、愿向大仙陪个不是!为难这两位确非我本意!”
五德虽高兴朱红来得是时候,但也被楼中烈火烤得难受,于是进言道:“姐姐少顷再审这孽障吧,此地不宜久留啊。”
朱红也抬头望去,此时外面人声喧哗,潜火铺的兵士已经携了水囊、唧筒等赶来,还有架了长梯,朝里面泼水的。只见一个爬上长梯兵士望向这边,正好看到他们,直着嗓子便叫起来:“还有人在内哩!”
这一打岔,被白纱缚着的布火使者忽然化成方才直立时的人形大小,转身往火中一跳,便化为轻烟逃走了。
朱红恨恨道:“好个孽障,算你逃得快!”
于是也不耽搁,拉了五德与刘吉,运起法力去了。


这一番争斗,五德是受了些伤,别的不说,单是身上皮毛、嘴上胡须就烧掉不少。回复到人形以后更是凄惨,头发烤卷了一大半,脸上红红紫紫,衣服也全是焦灰。
朱红在城中一空宅中设了障眼法,将他与刘吉带来此处,作法疗伤后,定了定神。
五德忧心三郎,朱红便差了刘吉前去打探,并从旁保护,自己却留住五德,说是有要事商谈。
五德暂且放下心来,对着朱红行了个大礼:“在下今日涉险,多谢姐姐来得及时,救出生天。”
朱红摆手道:“毋须多礼,其实我本该再早来几日的。你刚离岳州,转道水路的时候,我遣刘吉来传的话可曾听到。”
五德连连点头:“听到了,姐姐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自从我随着三郎出了益州,这一路上果然风波不断,我细想来,从最开始就有古怪。”
“你且说来听听。”
“之前我降服野兔精,便从他们口中得知,三郎身上藏宝的消息已经走漏,故而早料到一路上难免有来动手的。但是有疑点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其一:三郎这宝贝铜镜的的消息如何漏出去的;其二,姐姐说那铜镜有古怪,听了女鬼绿柳所说的种种我也觉得蹊跷,铜镜本身我见过,虽然特异,但并不是有心智的妖镜;其三,若有不轨之徒一直在暗地里觊觎此宝,为何又不出手,只在暗处作法使坏?究竟是有心无力,还是别有所图?”
朱红脸上显露出赞许的神色,说道:“你说这些正合我猜度的。自从那两只灰毛的孽畜莫名死去,我就存了疑,后又遇上绿柳的事,似有外力作祟,更觉得不寻常。那日我离了你回到洞府疗养,又花了些时间去查证有关于铜镜的传言,思来想去,倒有一面与你恩人身上这个有些相似。”
五德忙道:“倒要请姐姐告知。”
“传言昔日魏伯阳炼丹之时,曾用磁石加铜与玄铁镕成一面镜子,镶嵌于丹炉之中。这镜子常年与仙药共处一炉,竟然也炼成了宝贝。后魏伯阳服药尸解,这镜子历经战乱,不知所终。凡得此铜镜者,即可聚天地之气帮助修道……不过还有另一种邪门的用法,就是用法术操纵,即可吸取别人的道行。”
这话让五德背后出了阵冷汗,愕然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我却不知道……”
朱红道:“如今你我二人将疑点一对,便可知:其实并不是怕路上有多少妖孽来夺镜子,怕的却是那暗处的奸贼。”
五德颇为赞同,又道:“看来那奸贼一开始便跟上了三郎,并伺机下手呢。”
朱红道:“正是,在你离开后,我又回岳州那客栈打探了一通,加上在光明寺中一节,已经猜透了几分。”
五德笑道:“在下与姐姐想到了一处,不过在下是遇到了庆忌掳人及今日撞上的布火使者,这才大致有了个底。”
朱红问道:“那如今你有何打算?”
五德想了一想:“今天这一场火,是那奸贼要置我于死地,看来需早去汴梁。我倒有一计,若姐姐相助,则可使那奸贼自动现形。”
朱红掩口笑道:“你这小狐儿有什么算计我的,就直说了吧。”
“不单是姐姐,在下连刘吉也要算计的。”
朱红碧眼一转,顿时明白了:“莫不是要我将那三个也叫来?”
“这倒不用,人多也不好行事。”五德整了整衣衫,装模作样地深深一揖,“烦请姐姐扮作一位道行不高的狐精,还要委屈刘吉变作贴身养娘。”
朱红笑了一笑,只一转身,容貌衣着顿时就改了:只见她碧色的双眸若涂了层漆,化为纯黑;芙蓉花般的面颊丰腴了三分,多些富贵;眉梢上扬,更添风流情态;那身红裙褪了艳色,变成靛蓝;云鬓上也没多的首饰,只有一支珠花,双耳上银丝穿了两颗珍珠悬着,螓首一动,便伶伶俐俐地摇起来,恰好衬着白玉香腮。虽她这周身都还朴素,仍旧是风情万种的佳人,且一看便知是惯于抛头露面。
五德喜道:“姐姐果真厉害,便是这般女子,最易让人轻信了。凡人看之觉得轻浮,而有道术的也看得出些许妖气,实在妙极。请姐姐召回刘吉,我们这就回去见三郎吧。”
朱红只在手中捏了个诀,那个方相眨眼间就赶回废屋,随后听了主人吩咐,果然化作一个手粗脚大的寻常老妇。
三人也不耽搁,准备妥当便回到偎翠楼,那里早已烧成白地,火虽浇灭了却焦臭扑鼻,果然应了先前三郎之言。
五德问起那从三楼窗户中垂下的书生和书童,有在场百姓答道:已叫了轿子抬回客栈去医治了。五德忙与朱红、刘吉等雇了车马过去。


却说三郎这头,一抬回客栈便苏醒过来,只觉得后颈上穴道仍有疼痛,但周身却无大碍。他见玄珠灰头土脸地立在身旁,却没有五德的踪影,心中忧急如焚,连声问道:“长鸣兄何在?”
玄珠抽抽噎噎,惊魂未定,半晌说不出来。
三郎怒道:“有话就说,这么吞吞吐吐做甚?”
玄珠哭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胡相公下落……他将公子从窗户中垂下后,众百姓搬来长梯,他又命小的从长梯先走,等小的爬下梯子,胡相公却、却不曾跟上……小的只看见窗户中有火苗窜出……”
三郎只觉得眼前一黑,咬牙骂道:“你这蠢才,怎能丢下他独自逃走?难道竟没有再去相救?”
玄珠咚地跪倒,回道:“公子息怒!小的并不是贪生怕死,小的多次想回去救胡相公,却因火势太大,无法近前。最后那靠着窗户的长梯都燃起来了,小的怕胡相公已经……已经……当时公子又昏迷不醒,小的只好先将公子救回,再作道理。”
三郎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一下子跳起来,连连跺脚:“你这个蠢才、蠢才!长鸣兄于我本有活命的大恩,这次就该报答!他让我走,已经教我无地自容,你竟敢弃他而去!你……你……”他又愧又怒,加上心中悲痛,竟泪水涟涟,说不出话来。
玄珠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三郎立了一刻,突然抓起外袍披上,鞋也不穿地跑了出去。
玄珠吓得大叫:“公子……公子这是做什么?”
三郎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去寻长鸣兄!”
玄珠一骨碌爬起来,抱上鞋就追去。
三郎心底只一个念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也要重回偎翠楼打探清楚。他这般想着,只闷了头往前冲,却在楼梯上冷不防撞到一个人。
三郎爬起来正要赔不是,却听来人笑道:“贤弟怎么不好好安歇,如此匆忙可是要去寻我?”
这声音真如天籁!三郎一抬头,看到胡五德正笑吟吟地扶住了他。三郎顿觉喜从天降,方才的忧愁悲恸一扫而空。他抓住五德双手连声问道:“长鸣兄竟也逃出来了,为何现在才回来?可有受伤?”
五德安抚道:“贤弟宽心,我除了一些皮肉灼伤之外并无大碍。”
这时玄珠也捧了三郎的鞋追出来,一见五德,愣了一愣便欢喜地大叫着跑去。五德见这少年双目红肿,尤挂泪珠,对三郎道:“贤弟可千万不要责罚玄珠,是我看他年幼,强令他先下去逃命的。贤弟不也着了我的重手么,可千万不要怪罪愚兄!”
三郎躬身道:“岂敢、岂敢?小弟两次为长鸣兄所救,虽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不知长鸣兄是如何逃离火海的?伤处可有医治?”
三郎笑道:“这些等愚兄慢慢道来,如今还要先给贤弟引见我的恩人呢。”说罢,就请站在身后的朱红上前来,拱手道,“这位乃是朱夫人,愚兄从火场逃出,多亏夫人与养娘看护,搀上车送回此地,身上伤口也给涂药包扎,减轻了些痛楚。”
三郎郑重地与朱红见了礼,千恩万谢,又自愧于身上衣冠不整,当下便请“朱夫人”来房里坐下,自己去整了仪容,再又出来道谢。
朱夫人见三郎如此郑重其事,不禁笑道:“张公子恁地客气,妾身也不过是刚好经过偎翠楼,即见危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况且周围百姓都协力相救,妾身为女子,干不了别的,但送胡相公回来倒也费不了什么事的。”
张燧正色道:“夫人此举大有侠义之气,在下虽为男子,也有不及。长鸣兄遭难,在下本该是第一个挺身的,谁知竟不能,还累得长鸣兄险些命丧火场,实在是惭愧……”说罢,脸禁不住又红了。
这时玄珠打了水来,五德一边揩净头脸上的灰烬,一边笑道:“我就知道三郎要心中留个结疤,本不是你的错,何苦苛待自己?我哪里又着你连累了?我让玄珠走时,火也烧进来了。我在火地里跌了跤,烫着了皮肉,想要走那窗户又见大火封了去路,于是转到隔壁房间,从后面爬下。当时一团乱麻,又是提水的又是救人的,我也找不到你们,既得朱夫人所救,也就先缓了一缓再回来。”
三郎对朱夫人施礼道:“夫人救了长鸣兄就好比救了在下一般,在下无以为报,今后夫人但有所命,在下必尽全力。”
朱夫人掩口一笑,道:“张公子果真心善,妾身做的这些许小事哪里要什么回报,不过理所应当。只是……”她又是一笑,却止住了。
三郎忙道:“请夫人但说无妨。”
朱夫人谢了,道:“妾身寡居,夫家已经没了人,正要回汴梁投奔娘家,身边只有这一个老奴相随。单身女子,路上多有不便,听胡相公说,公子也是要去汴梁,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容妾身与公子等同行,到了汴梁,妾身自有重谢。”
三郎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护送夫人乃在下举手之劳,岂敢推迟?”
于是三人说了行程,都道是这场火烧得心惊,也无心再在杭州游玩耽搁,早点租了船北上才好。
见到一切平安,三郎心中稍定,却仍对玄珠迁怒,也不容他休息,便打发了他速去租船。玄珠心中不服,嘴上却未出一言,答应着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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