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同样是个坑,暂时无法贴出结局,非常抱歉
入坑请慎重
第一章
春归三月暮,四月时,细雨恰纷纷。一夜听雨到天明,清晨光景,小城街头依旧人声渐起,一张张陌生面孔来来往往,新旧不一的伞下,俱是一双无嗔无怒的眼,似乎早对潮湿腻人的天气麻木。
他打一柄古旧的油纸伞孤零零立在城门下,城门外,目光尽出,雨丝交织如烟,同样一个孤零的身影。
城门下的人凝然不动,看他自远方缓缓而来,由远及近,自模糊至清晰,手中同样持一把褐黄的旧伞。再近些,可以看到他灰色的道袍下摆被雨水浸得湿透,垂至膝下的宽大袖子在风里飞。
行至城门下,他伞面上抬,呼啸掠过一阵风,掌中不及抓牢的伞柄随之晃悠悠转过半圈,水花飞溅,四散的雨滴正落在他颊上,触感如斯冰凉,颤巍巍蜿蜒至嘴角,好似一行泪,咬牙忍了一世,终於怆然滑落。
“啊……这……无量寿佛,贫道失礼了。”远来的道者忙不迭弯腰赔罪,再抬头,被风吹得发白的脸上烧开晚霞般的红。
任由溅来的水珠在颊上泛开凉意,敖钦一瞬不瞬地看他,目似含珠,鼻若悬胆,唇色淡粉,仿若被雨水打湿的桃花。
惊魂未定的道者半仰头,同样一眨不眨地打量他,目光清澈如昔,恍若明镜,分分毫毫映照出他上挑的眼与落寞的脸,却再找不到一丝往日痕迹。
情不自禁伸手去握他的腕,不及贴在掌间细细熨暖便被他仓促挣脱。
“施主……”他声调略沈,身形急急退後半步,视线落在他还未收回的手,眉间眸中皆是不容轻侮的端重。
只刹那便已足够,同从前一样的细瘦,食指与麽指各扣去一节再圈住他的手腕,犹嫌太松。敖钦收回手,隔著飞扬的雨丝默默看他,不变的面容,不变的身姿,无论过了多久,他依旧还是这副模样这副脾性,仿佛生就为了得道,眉宇间至纯至真一股清气,再干净不过,挺拔如山间的竹,温润如石中的玉。
“在下敖钦,失礼了。”轻轻开口,学著他方才的样子弯腰将头低下,心下忐忑依旧,忍不住闭上眼,迅即又睁开,道者仍旧站在眼前,向来藏不住心事的脸上写著戒备与疑惑。原来不是梦亦不是幻影,他真的来了,说不清什麽滋味,胸口心间一片萧索。
沈默中听得到淅沥的雨声,他欠身相问:“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他恭谨地还礼:“贫道道号无涯。”
无涯。原来连名讳居然也不曾变更,心中又是一阵波澜:“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守礼的道者点头:“正是。”如遇了知音,嘴角含笑。
一样的憨傻。
敖钦也跟著笑,眉梢挑动,稚子般纯真,稚子般促狭:“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道者一如既往红了脸,有些讶异,有些惊慌,而後呐呐地张著嘴像是要说什麽。他知他想反驳,亦知他不会。果然,最终道者还是低了头,两手攥著伞柄,话语间几分落寞:“确实如此。”
一样的问句,一样的应答,一样的戏弄与被戏弄。当年每每见他露出这般表情,心中便觉快意,後来才知道,原来他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嘲弄,而是单纯为那句“生有涯,知无涯”。当真讽刺。
敖钦撇开眼道:“道长见谅,在下又失礼了。”
想要再弯腰,他却手忙脚乱地来拦:“不、不,施主是无心。”抢先半步重站到敖钦面前,宽大的伞面相碰,又溅了彼此一脸冰凉的雨。
无措的道者越发发慌,急急想要退後,一脚踩进身後的水坑里,敖钦顺势抓住他的腕,掌心紧紧贴上,再不让他逃脱。
“我……”他一贯不善言辞,脸色一路红到脖子根,尖尖的下巴快要扎进胸膛里。
一样的笨拙。
嘴边绽开淡淡的笑,敖钦握著他的腕子不由分说带他一路向前走:“道长来此地是为做当场?”
“不,是寻人。”
“寻人?”
“嗯。”
慢慢融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拱桥弯弯,河岸边垂柳婀娜粉桃豔丽。城本偏远,繁华不及天子脚下,却也沿街商号钱庄开遍。檐下滴水如注,犹有勤於生意的卖货郎高声叫卖。
他对城中一切了如指掌,一路行来一路指点,扬手指著一家绸庄道:“从前天晴时,会有道人来此摆摊打卦,就在这绸庄前,同药铺的相隔处。”
道者不说话,他一人兀自言语,不回头不停步,只将他的手腕抓得死紧,好似防备著他随时挣脱。
行到中途,步伐渐凝滞,是身後那人攥了他的衣袖坚决示意要停,敖钦回头,道者站在原地,人流如梭,仿佛奔涌江潮中一粒顽固不肯随波的石子:“我要找的人是你麽?”
他眸光通澈几乎见底,两眼直直望来,这般无谓,这般木然,眼底仅有一丝期望飘渺如风中之烛。
不自觉松了牵他的手,敖钦停了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默然良久:“你一直在找他?”
他点头。
“他是你什麽人?”
他郑重地答:“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有什麽开始苏醒,在心底深处蠢蠢欲动:“重过於性命?”
“重过於众生。”
喧嚣远去,雨声不再,垂柳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泛黄,桃花被打落在地碾压城泥,满眼都是他如今干净不带一丝俗尘的脸,满眼都是他曾经鲜红恍若会滴血的眼。
众生,他居然说“他”重过众生──痴妄!
愤怒远不及心酸,胸口依旧空荡,苦涩萧索之下,疼痛磨去一层又一层厚痂破茧而出,出自喉间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不是自己:“我不是。”
“哦。”道者不落泪不低头,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他撑著伞,清明的眉目被伞面晕得模糊,“打扰施主。”
转身要走,却是他死死拖住他翻飞的衣袖:“道长打算往何处落脚?”同样被破旧伞面晕得模糊的眉眼,颊边的水珠还未干透,一晃眼,错以为是泪。
他说本城的道观早已人走楼空经年不曾打理,他安安分分地退开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在下家中尚有几间空房,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唤作无涯的道者望著流水般自身边来去的路人举棋不定。
敖钦慢慢垂下手:“道长还在怪罪在下适才的无礼?”俊挺的脸上几分灰败。
“不、不、不……”道者忙摆手,一刻摆不停,好似要将手掌自腕上摇下。
他不著痕迹翘起唇角:“就当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吧。”知他要拒绝,拱手深深一揖,卑微得好似要埋进尘土里。
道者慌了,连呼几声“不敢当”,咬著唇左右为难。
“不说,我便当你应了。”多少年,再也改不了的霸道。他落落大方直起身,眉梢挑得逾高,劈手又来捉他的腕。
道者直觉要躲,大庭广众下却又不敢声张,脸上微微发僵,谁知,像是明了他的窘迫又似故意戏弄,那手只伸到跟前顿了顿,而後讪讪落下,只揪住他袖口一角。
“施主,我……”无涯怔怔开口,声调轻得被雨水冲散。
敖钦一径昂首挺胸拖著他往前走,高高的头冠飘飞的衣摆,松一般挺拔的背影也挟一股霸气。
过了许久,背後长长一声叹息:“贫道搅扰了。”
似无奈,似妥协,他仁厚依然,再勉强不肯说半个“不”字。敖钦忽然觉得疲惫,嘴角勾得太高,隐隐一阵发酸;手掌攥得太紧,刺痛从掌心一路钻进心口里。
宅子说不上是新宅,却也算不得旧。敖钦淡淡地说:“住了有些年头。”
看他年岁不大,屋中也不见家人仆役,道者略略疑惑,又不便探听。被他瞧见了,径自趋前往榻上躺,道:“在下一人独居,道长大可随意,不必多虑。”
道者站在榻前手足无措,他只倚著枕靠,一手支著下巴睁大眼仔仔细细地看,目光深长,看著看著,又是一脸莫名雀跃的笑。
背上一阵发毛,小道士浑身不自在。他终於换了姿势,懒散地冲这边招手:“过来。”
无涯迟疑,小心翼翼往前挪半只布鞋那麽长。敖钦看在眼里,笑著又招手:“过来。”
再挪半只布鞋。
敖钦仍在笑:“我是妖怪,专程把你领回来生吞活剥。”
道长受不住他的调侃,低了头两眼看地:“施主莫要戏耍贫道。”
轻轻一声,再不听闻敖钦说笑。
许久才又听他开口:“书房架上有本道德经,烦请道长帮我取来。”
无涯抬眼看他,他半卧榻上,目光如深渊之水,藏下无数隐秘:“这一次,我绝不戏耍你。”一字一字,郑重仿若许诺。
道者又觉受不起,赶忙说:“施主不必如此,贫道照做便是。”
急急奔去拿书,回转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在榻前置下一只暖炉。
“真是招待不周,竟然不曾让道长落座。”
他歉疚地起身,道者果然又伸手要谦让,敖钦轻车熟路握住他的腕子,顺势拉著他在榻边坐下:“等道长的道袍干了,你要坐到屋外头我也不拦你。”
道者顺著他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方察觉衣袍还未干透,大片大片水渍贴著身,一路提心吊胆同他周旋,竟也未觉出凉意。如今坐在暖炉旁,浑身的寒气才被驱走大半。愧疚顿生:“方才让我靠近,也是……”原来是辜负他一番好意。
敖钦望著窗外的雨嬉笑:“是为了把你生吞活剥。”
转脸将书简从还沈浸在羞愧中的道者手里抽走:“道长好聪明,在下要的就是这一卷道德经。”心满意足地看到小道士又一次的愣怔。
“施主让贫道取的就是道德经。”他回过神,一本正经地试图解释。
一样的愚直。
“哗啦啦”一声,敖钦拉开了卷册,竹简相碰,打断他期期艾艾的话语:“在下尚有些许不解之处,有劳道长指教。”自然而然地,手中执一端,另一端交予道者。
道者接过,视线却不离他的脸,目光如炬:“施主过谦了。”
敖钦从容应答:“哪里?”
“施主遍读道家经典,家中藏书万千,有些连贫道都未曾见过。”这是实话,那几可充栋的一架架古简旧书令逋进书房的道者惊讶至极,仔细查看後,更是心惊,所有藏书竟全数皆是道家典籍,怕是一路来所见所有道观都未有这般巨藏。他缓缓说道,不见恼怒不见轻狂,眉宇间始终一片澄澈, “该是贫道像施主求教才是。”
“呵……”没有把戏被揭穿後的狼狈,敖钦只是想笑,笑他,笑自己。共执一卷旧简,近在咫尺,几乎呼吸可闻,伸了手就能触及那面容,从前一般沿著清秀如画的眉眼一遍一遍细细描摹,“你呀……”
声调太低,他听得模糊,脸上一片不能再明显的迷茫。敖钦却不再说,双目平视,望进他乌黑鎏金的眼,看到里头那个许久不曾在镜中好好端详过的自己,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在你面前,我为何总是食言?”
第二章
声调太低,他听得模糊,脸上一片不能再明显的迷茫。敖钦却不再说,双目平视,望进他乌黑鎏金的眼,看到里头那个许久不曾在镜中好好端详过的自己,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在你面前,我为何总是食言?”
道者茫然,他不解释,扭开脸尴尬地道一声:“道长见谅,我失态了。”又是街边那个好客热情的翩翩公子,
晚间用膳时,道者半推脱半迁就,勉勉强强喝下几口酒。敖钦说,这是前岁摘下的青梅发酵成酿,入口很温和,只比糖水多出一小点辛辣。无涯刚饮一杯便上了脸,粉扑扑的脸蛋恍若抹上新制的红胭脂。
敖钦故意扭头看窗外:“啊呀,这雨怕是要下到明日清早。”眼角偏偏瞥著这边,小道士正偷偷用手背扇脸,如极力装作大人却始终难脱稚气的孩童,说不出的可爱。
嘴角随著心境上扬,道者百般为难的目光里,敖钦故作不知,抬手又为他将空杯蓄满:“本地的风俗,贵客的酒杯是不能空著的,否则就是故意怠慢。来,让我再敬道长一杯。”连脸上都写满促狭。
席间续著白天的话题滔滔跟他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好心向他提议:“茶楼酒肆里南来北往无数客商,道长要问询,去那里最合适。”
又说:“武馆镖行里多的是好结交的江湖人,去那儿问问,或许会有所获。”
末了不忘叮嘱:“人多处不免鱼龙混杂,道长你孤身一人,进退间还是小心为上。”好似要将一颗赤诚火热的心挖出来。
道者点头,清澈无痕的眼逐渐迷离,居然自动自发端起桌上的酒来喝,原先拘谨的笑容里无端端生出几分纯真:“公子是个好人。”
傻瓜,你醉了,这酒酿制时用了异法,入口极清甜,後劲极凶悍,骗的就是你这般的人。还是同从前一样易轻信、易上当,只需旁人多给几个笑容几句好话,便掏心掏肺地对谁好,经了轮回也改不了的恶习。
“哪里?”敖钦擎著杯摇头,话锋一转,面容上几分神秘,“道长,容我再唠叨一句,本城虽偏僻,托东山青龙神君庇佑,历来倒也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你大可放心四处游走,只是有一处是万万靠近不得。”
他口气低沈说一件骇人秘闻,道者迷迷糊糊听得几句,随口问道:“是何处?”却忘了推辞他别有心机递来的酒。
眸中笑意更甚,敖钦慢条斯理地观赏瓷盅上一片鲜绿的翠叶,新嫩的颜色刺痛了双目:“便是城中那座降魔塔。”
道者“哦”了一声,傻傻追问:“里边镇著妖物?”
原来除开那个“他”,他真的什麽都不记得。敖钦错开手,擦著瓷盅上的微光看他干干净净的脸:“不是妖,是魔。”
“魔?”他抵著额头费力思考,醉得酡红的脸上显出几分呆样。
“相传百年前有仙家筑高塔镇魔於此,本地长者代代口耳相传,到如今,真真假假恐难分辨。”敖钦转身手指窗外娓娓道来。
道者顺著他的手指望去,天尽头赫然一座八角高塔静静伫立雨後。心头没来由一凛,恢复几许清明,天色太暗又兼细雨迷蒙,只依稀窥得一个大概轮廓便震惊於这塔的宏伟。飞檐翘角峥嵘,塔身苍劲如剑,不知出自哪位仙人之手,这塔天生一股锐气,塔尖冲天仿佛直入云端。
“好大的戾气,怕是真镇著邪魔。”
敖钦附和著点头,一再反复叮咛:“这大千世界总有不能言说之事。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长往後见著这塔还是远远避开吧。”
道者昏头昏脑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觉又被他骗下几盅梅酒,头脑愈觉沈重,两手抓著桌沿漫口道:“公子莫再为难,贫道怕是要醉了。”
恍惚间只听得他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笑声耳熟,似乎许久之前时常响在耳边。
敖钦端坐桌後细观他的醉态,空空的小瓷盅翻来覆去置在掌中把玩:“道长打算在城中盘桓多久?”
道者在酣然的醉意里强保一分清明:“多久……一月吧……”
好客的东家诚心挽留:“不妨多住几日吧。”
道者不解,他不疾不徐辩解:“家中鲜有贵客临门,经年累月,著实冷清。”
甜酒後劲汹涌,道者醉得口齿不清,却强撑著坚持:“一月足够。”
“是吗?”他不动声色反问,仿佛要用视线将瓷杯穿透,“众生万象,你怎知哪个是他?”
“他便是他,众生万象,他是唯一。”
“荒谬!”敖钦仰头大笑,雨打棱窗,“啪啪”有声。
道者不著恼,缓缓解下背上从不离身的长剑,平举胸前,剑身刚落於敖钦眼下:“拔出此剑,你便是他。”
不用垂眼细看便能脱口说出这剑是何模样,质朴无一物装饰的剑鞘,较寻常兵刃更宽更厚的剑身,不张扬,不显眼,丢在一众轻巧华丽的神兵里,憨头憨脑像个傻大个。没错,只是一个傻大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敖钦手握成拳猛地别开眼,出口的话语掩不住恶毒:“若在此处寻不到他呢?”
“若寻不著,他便是在下一处……”
“下一处也没有呢?”
“还有下下一处……”
“不寻到便不罢休?”
“不罢休。”他终究敌不过涨潮般上涌的酒意,目光痴迷,堪堪听到一个句尾。
雨落窗棂,高塔矗立天际如庞然黑影罩上心头,指腹正压住杯壁上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翠叶,指甲泛白,不自觉按得用力,恨不得生生揉碎。敖钦咬牙道:“你可曾想过,世间或许并无此人?”烛火映得眼角血一般红。
道者半张开嘴,睁大眼眨过一下又一下,“咚”一声,彻底栽倒在桌边。
一室寂然,静得能听到自己愤怒後粗重的喘息,“啪──”一声脆响,手中的杯盏终究还是碎了,瓷片在指上扎出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丝渗出来,曲折如细小的蛇。
敖钦说:“为什麽你还是放不下他?”缓缓伸出手,如愿以偿抚上他被酒气熏得烫手的脸颊,自城门前见他第一眼起就生生压下的渴望。
“小道士、小道士……”许久之前的称呼呢喃在口,一心一意用指间描绘道者隽秀的眉宇,敖钦起身附到他耳畔低语,“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只是……”指尖顺著眉梢划下,一直停到嘴角边,道者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小扇子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派一无所知的天真。敖钦垂首吻上他的眉心,雨丝般细密的吻一直洒落到鬓角,“只是,为什麽你偏偏只记得他?”
他到底有什麽好?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他有,我亦可以。可是为什麽?为什麽你只心心念念著那个他?你明明听到了,你明明听到的,他只是一个、一个……
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千万年来看尽了沧桑,什麽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一点执念不能舍弃,纵然灰飞烟灭,一个你,一个他,看不破就是看不破!
最後的吻落在他水红的唇角边,舌尖隐隐品到一丝梅酒的清甜。鼻尖蹭著鼻尖,敖钦说:“小道士,别傻了,你找不到他的。”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用著天底下最轻柔的声调。
他抱起道者走向内室,身後房门洞开,足足下了一夜又一日的雨水淅沥不绝,仿佛是谁一怒倾了天河。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或是要我焚香净身十里跪迎?”敖钦背对房外兀然说道,最後半句碾在齿间许久,一字一字说得刻意,“青、龙、神、君。”
“方才听得你夸我,我是否要拱手施礼诚惶诚恐道一句多谢?”明明不见院门打开,交织如网的雨丝中凭空走来一人,简直像是由铺天盖地的雨幻化而来,却又周身上下不见丝毫淋雨痕迹。
相传,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称之曰神君,後於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本城亦有传说,城外百里东山群峰之间,浩淼云峰之巅便是东方青龙神君之居所。即便从无人亲眼见过,远近乡民亦深信不疑,世世代代上香火以求佑护,寻常百事不离一句“神君庇佑”。
冒雨而来的神君同样穿一身石青锦袍,衣摆蹁跹,长袖及地,步伐过处迤逦一路光华:“我倒更愿你从前般仰首直呼我一声敖锦。”
如凡间画匠的无稽遐想,他戴高耸如云的冠,悬琳琅脆响的玉,配狭长精致的剑,龙章凤质,风姿俊爽。最後半句同样说得刻意,牙关中几番挤压:“大哥。”
他望著敖钦的背影直呈来意:“让他走。”
敖钦始终不回头,醉倒的道者枕在他肩头睡得安闲:“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敖锦盯著兄长固执的背影高声强调:“你不该留下他。”
敖钦冷冷质问:“你自开始便知道吧?”
“你若为他好,就该任他离开。”
“若非瞒不下去,你是否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
“你很清楚,留下他,对他根本没半点好处!”
“他还记得‘他’!”敖钦猛然回身,昏黄烛光下,两张相仿的面孔同样阴沈,几乎连眉梢的挑起高度都是相似,只是眸中一森冷一忧虑。
对峙许久,敖锦无奈让步:“他的恒心你见识过,我试了诸多法子,无一挡得住他的去路,都已经让他绕开这里去往他处,谁知,一场雨又让他折回来。除了告诉你,我别无选择。”
“你没有告诉我,他是来找‘他’。”百年尘烟盖得住所有伤痕,可只有这一点自始至终扎痛他的心。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敖锦进前一步,近得几乎要触及他臂弯中的道者。
敖钦不退让,高抬起下巴傲慢不可一世,在身为上位者的兄弟前,嘴角边森森绽出一个笑:“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似是终於疲倦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吵,敖锦抽身後退,摇头叹息,“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敖钦沈声道:“这是我的事。”
敖锦抬眼看他,深水般的眸中写满悲悯:“听我一句劝吧,若你还记得当年,就放他走。轮回往复,他的执念总有淡忘的一天,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敖钦不再说话,一径低头看怀中的道者。方才的争吵扰了他的好梦,光洁的眉间微微蹙起,显出几道浅浅的凹痕。撇下一旁的敖锦低头吻他的额头,好抚平他的烦忧。敖钦旋身再度抱著道者向内室走去:“他说他要在此留一月,我听他的。”
又是一声叹息,敖锦立在原地看他渐渐隐在屏风之後:“过不了多久,希夷也会来。”
屏风後穿出男人低低的笑:“我还担心他不来。”
无可奈何,敖锦说:“莫忘了你当初筑那高塔的缘由。”这已是最後的提醒。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章
有心或是巧合,敖锦走後,不停不歇的雨就收住了。子夜时,天边甚至升起皎皎一轮圆月,风流云散,星斗满天。待得旭日东升,东墙边霞光万丈瑞气千条,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汪汪一片湛蓝。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高海阔万里无云,宜洗晒,宜出行,宜远游。
敖钦站在院中看墙头新冒出的一株绿草,青嫩仿佛昨夜杯壁上描画的那一株,狭长的叶片上莹莹滚著未干的雨露,折出七彩的晨光。身後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响,随後是道者尚还暗哑的声音:“昨夜贫道喝醉了,若有有失礼数之处,望施主海涵。”
他一定在门後抓著门框苦苦思忖许久才凑出这麽两句,小道士守礼得很,一觉醒来察觉自己喝醉,必然悔得以头抢地抓心挠肺过了。敖钦转身好奇地打量他苍白如纸的脸,妄图从中搜罗出些许蛛丝马迹,手中闲闲托一只水汽嫋嫋的青花茶盅:“昨夜在下也醉了,说了什麽做了什麽一并不记得。”
道者狐疑:“是麽?可我明明记得施主那时神色清醒,还问了我许多……你问我、问我……”他歪过头费力思考,一手搭上额头,脸色又减去一分,想来头中必定痛得厉害。
敖钦施施然上前,眉目含笑:“道长你宿醉未消,喝口醒酒汤再来同我对质不迟。”
捂在手里良久的茶盅缓缓递出,澄净无色的汤汁在里头微微地晃,平静时清晰地映出无涯恍惚茫然的眼。
“这是……”道者脑中“嗡嗡”乱成一团,喉间干涩得难受,声调越发低沈。
敖钦说:“是醒酒汤。”双眼恍如深水,不可轻易探测。
道者眯起眼很认真地看他,愣怔须臾,小心地双手接过,凑到唇边缓缓咽下,奉还时不忘客套地道谢:“有劳公子费心。”惨白的脸色稍许恢复几分红润。
敖钦同样双手接过,却垂下眼不敢看他无垢的眸。与敖锦的一场对话依稀又响在耳畔。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
“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笨道士,你说对了,敖锦那小子确实不是那麽及不上我。
当年气太盛、太骄横,满口胡言刻薄过很多人,玄墨、苍赭、凌穹……天界赫赫闻名的仙者在他眼中不过几个装腔作势的牛鼻子,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弟敖锦活到地老天荒也混不出息,其他人等就更不要再提,说不上三句话便觉厌烦,没有拂袖而去跑到天河边洗耳便已是给足了脸面。希夷说,真看不得你这狂妄,好似天大地大,唯你青龙神君敖钦最大。
众仙跟前,他笑吟吟辞让:“哪里,不是还有你希夷麽?”肚里恨得咬牙切齿,你看不得我,我还看不得你!
上仙希夷,同拜老君门下时,他早敖钦一寸香;同论经学道时,他多学敖钦一部经;同弈一局棋时,呵,真真是命里的克星,他堪堪赢过敖钦半颗子,敖钦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简直像是谁存心捉弄,次次如此……有心计较起来,怕是同喝的一壶茶,他那杯也要较敖钦的更香更醇一些。这不是命里注定的天敌是什麽?
天上仙家无数,大庭广众下,也唯有他希夷敢当面掷地有声道一句:“敖钦,为人处事莫太过分。”白衣飘飘端得凛然,叫人气得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是怒火熊熊。
恨到尽头一遍遍切齿重复,世间若真有解不开的仇怨化不开的死敌,那便是他与希夷。
道者出门後,敖钦站在院中幽幽想起些许过往,星星落落的,好似花瓶被撞破後的一地碎片。这百年过得恍如梦中,几乎没有一刻曾回忆起从前,如今,小道士来了,敖锦来了,据说希夷也会来,没想到竟然连记忆也爱凑热闹,脚跟脚接踵而来。
晚间道者回家,一身浅灰的道袍衬得脸色也灰暗,眉宇间淡淡一丝疲倦。敖钦点了一室烛光坐在圆桌边静静等他,桌上满满一席净素的菜肴。举手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壶:“道长可要解解乏?”
小道士死也不肯入席,好似要将脑袋摇掉。
敖钦说:“这是刚泡好的茶。”
他犹犹豫豫伸手,低头时,两手抓著杯子半信半疑。
“嗯……长进些了。”敖钦煞有介事地点头。
无涯蓦地红了脸,故意坐得离他远远:“施主用酒壶盛茶便是为了唬骗贫道?”
敖钦连连摇头,举著壶啧啧有声:“若我说,这便是我家的茶壶呢?”
道者无言了,看著他顽童般洋洋得意的脸无奈地抿起嘴。
“看看、看看……”敖钦忽然大叫,一手抓著壶一手指道者的眉心。
道者僵住背,呆呆放下顿住一半的筷子:“怎麽?”
敖钦收回手,慢悠悠就著壶嘴吸口茶,昏黄烛光下,探身仔仔细细看小道士莫名所以的表情,心满意足的笑从眼眸一直溢到嘴角:“这样就忘了困乏了吧?”
“你……”道者张口结舌。
他落落大方解释:“你在外奔波一天,必然是要困倦的。惊你一下,让你暂时忘掉白天的事,晚上也会睡得安。”
语末处依旧有缺憾,敖钦皱著眉头一副怪罪模样:“其实笑一笑会更好,可惜你被老牛鼻子们教坏了,从昨天到现在,压根没个真正的笑脸。是他们没教你,还是你没学会?”
他话音落下半晌,道者隔著桌子坐著不说话。摸摸鼻子,暗道一声坏了,不说话就是生气了。敖钦耷拉下眉头,口气踌躇:“是我又对道长失礼……”
自城下相遇,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放到百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仍旧没回音,看来是真怒了。小道士从前就心地散淡,能真正让他生气的事不多,所以才会生出後来那些事。如若当初他一早就对自己横眉立目,恐怕又是另一番结局……把自己方才的话再好好回想一遍,敖钦不敢他的脸色,心不甘情不愿再把口气降低一分,两手在桌底下狠狠揪著衣摆:“在下对道长的师尊也失礼了。”
慢慢地抬眼,刹那间怔忡,道者翘著嘴角,水红的唇後稍稍露出雪白的牙,他在笑,虽拘谨、虽生疏,但真真切切发自肺腑。
他腼腆说道:“公子是个好人。”跟昨夜的话一模一样,彼时是醉酒,现下却清明。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在对我笑,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敖钦失了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的笑挥之不去。小道士,你对我笑,仅对我一人。你不会知道,为你这一笑,我苦等整整一个百年。
要借了烛火的暗影才能掩饰脸上的失落,敖钦生硬地换开话题:“道长今日可有收获?”
道者缓缓地摇头,怕是早习惯了拒绝与失望,他墨瞳乌黑,里头仿佛也点了烛灯:“或许明日出门就能撞见。”
敖钦附和地点头:“但愿如此。”显而易见的敷衍。
道者憨憨的什麽都没听出来,闪著一双琉璃眼,上身前倾,口中连声赞叹:“本地的民风真好,贫道虽未问到消息,但是也未受到一丝刁难。”
“刁难?”他牢牢抓住话脚。
道者意识到失言,慌慌张张一语带过:“没什麽,贫道时运不好罢了。”
“被骂过?”
“只是误会。”
我要找的人是你麽?
呸,疯道士!──拦了路人询问,十之八九听到这麽一句。上了年纪的妇人往往善良,背过身低低感叹,哎呦,作孽,好端端的人怎麽就疯了?以为他听不见,其实一字不落听得清晰。
“被打过?”
“误会而已。”
人性万万种,保不齐撞上那麽几个暴躁的,其实看那袒胸露背的穿戴就知道不好惹,转念又一想,或许就能知道什麽呢?於是挨打也算是自找,鼻青脸肿活该被人笑话,谁让你鬼迷心窍?
“还有什麽?”他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幽幽的烛火照著仿佛暗夜噬人的鬼魅。
道者维持著笑,端起碗来慢慢把饭扒进嘴里:“没了。”
“……”一听便是谎话。敖钦在烛光背後沈默。
他放下碗,竹制的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沿上:“我不想提。”
受过冻、挨过饿,游荡在大街上直觉自己不再是人人而是穷凶极恶的鬼,两眼冒著绿光,只待眼前出现一个活物就扑上前开膛剖腹生吞活剥;挨打挨骂是常常有的事,运气不好时,天天叫人放了恶狗追出三条街,臂膀上活活叫那畜生抓出深深的三道;最难熬是生病,找个破庙神桌底下蜷三天,又渴又饿浑身乏力,却是扎扎实实三天鹅毛大雪,庙门口不见一人过路。爬出桌底颤巍巍对著座上老君塑像满腹凄楚,你总这般悲天这般悯人,却何曾对我慈悲?“他”到底是谁身在何方,我为何要寻他又如何寻他,哪怕告诉我只字片语亦是你的功德我的万幸。枉披了金身的泥人不言不语不说话,呆呆望著庙外的雪,脸上一派木然的悲悯。
因此,不被骂不被打就可谓很好,哪怕那人冷著脸压根就没搭理他。原先还啧啧称奇,一整天游走,这城中不分男女老少竟然个个如此,仿佛要赶著去做天大的事业一般,停了脚步摇摇头,就紧赶慢赶地往前走,一字半句也不肯浪费。道者追著几个面善的妇人问出几条街,她们停下、摇头、而後继续行走。道者再问,她们再停,几番如此,竟也不恼,甚至一个“烦”字也不出口,只管絮絮叨叨边走边聊著她们的天。
再三冥思苦想也说不出个理由,只得半信半疑地猜,本地民风甚好。倘若今後所过的街镇也是这般,那真是谢天谢地。
道者一再强调:“我生而就是为了寻他,自记事起我便知道我在找人。”
敖钦知晓他要回避,错开眼看院当空闪烁的星辰:“若不寻他会怎样?”
“做一场噩梦。”
“怎样的梦境?”
他摇头,双眼平视前方淡淡叙述:“仿佛一夕间天塌地陷失去所有。”
放在桌底下的手再度狠狠揪紧了衣摆,敖钦盯著他的脸,视线仿佛锐箭:“你见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可知河中锦鲤共有几尾,河上落花共有几瓣,河畔柳树共有几叶?”
道者说不知,他又沈默,开口时再换了话头:“那你可曾听过泾河龙王与术士打赌的传说?”
自傲的龙王有心要害卦术精湛的术士,故意以项上龙头来赌隔日降几点雨水。本以为自己行风司雨稳操胜券,谁知,临到降雨之时,天庭忽传召更改,所定之数正如术士所言。为赢赌约,龙王一意孤行,硬是克下雨水三寸八点,如愿以偿羞辱了术士。却不想,转身便有人将克扣雨水之事上报天庭,龙王项上龙头依旧不保。
道者点头道:“此乃民间传说。”
敖钦起身挟起一筷子菜放进他碗中:“这样的事,未尝不曾有。”
道者瞪大眼。
他款款落座,腰靠著锦靠,神采飞扬:“有空不妨练练卦术,待你测得河中有几尾锦鲤、河上有几瓣落花、河畔又有几叶杨柳时,我便告诉你。”
“原来你根本就不想告诉我。”几乎不假思索,道者用筷子戳著碗底,目光炯炯。
敖钦不慌不忙,心机完完全全写在脸上:“你可以不想提,我自然也可以不愿说。”
第四章
闲时伴著道者一同上街,说是陪在身侧绝不打扰,实则拖著人家的袖子一路穿街走巷半点不由他人作主。
弯弯的拱桥脉脉流淌的河,河中有头顶赤红的锦鲤,河面上有纷纷扬扬的落花,两岸无数垂柳,波光潋滟间对影成双。这是钱庄那是当铺,茶楼酒肆街边杂货摊,唯恐道者都不认得,敖钦一一点给他看:“屋檐下那个卖货郎的胭脂做得极好。”
他扬手一指,道者跟著往前方瞧,微微侧过脸,眼角带笑:“我记得,刚入城时见的也是他。”那雨中辛勤叫卖的年轻货郎,当时只道他躲雨,原来他平素就爱倚在屋檐下。
再走几步就是绸庄,依稀记得他说过,绸庄与药铺的正中间,天晴时会有道士出来摆摊打卦。无涯下意识望天,连著几日豔阳高照,天空蔚蓝不见一丝杂色。绸庄前人来客往,梭巡几次却不见道士身影。心下正疑惑,臂膀冷不丁被抓住,一个趑趄被拽到了绸庄门旁的房檐下。
逆著光模模糊糊只看见他深水般的眼,比幽潭更叵测比汪洋更深沈。道者疑惑地问:“怎麽了?”
敖钦放开手,低眉敛目,眸中所有思绪藏得滴水不漏:“阳光太晒,我们歇歇再走。”
道者疑虑未消,他只当不发觉,高大的身体不著痕迹挡住道者的去路,将他牢牢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无路可走。
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遥想当年,百年之前更早更早的百年,掐指细细算,韶华飞逝,满满五个甲子。东山青龙神君敖钦,提得这名讳,放眼天庭,除了那讨人嫌的希夷,谁不恭恭敬敬折腰尊一声“殿下”?
骄横侧旁必有虚荣,彼时好奢丽喜浮华,八宝攒珠冲天冠,衮袍蟒带踏云靴,轻易不入凡间轻易不染俗尘,天帝几番相邀堪堪勉为其难进得凌霄宝殿一叙,还得众仙自南天门起一路次第相迎,论排场论气态,现今的敖锦真真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本当在东山巅逍遥度日,大人大量宽赦那希夷的无礼放肆。他们却说,山脚下有道人摆摊打卦,准或不准另说,只一张面孔一个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个希夷。
敖锦立在阶下随口那麽一说:“听著倒是挺有趣的,兄长可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叫他毫不留情嗤笑:“放著真的不看,去看什麽假的?你果真太闲麽?”
转过天来却还绕在心头,终究,只一句“另一个希夷”便已捉住了他的好奇,万年难解的天敌,倒是真想看看那道士是怎麽个酷似法。
心念起了就不易消退,带了敖锦等等即刻下山。不呼风祛秽不唤雨扫尘,穿一身石青的长袍罩一重浅青的纱衣,袖口锦缎滚边头顶冠入九霄。王孙公子般前呼後拥,吆喝开道的家丁、气势汹汹的护院、端茶打扇的丫鬟外带一个精明高瘦的管家,路上行人唯恐招惹,莫不远远避走。他得意,赫赫扬扬进城,径自直往传说中那“另一个希夷”的卦摊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卖货郎倚在墙跟边摇著拨浪鼓殷勤揽客,绸庄门前同隔壁药铺的正中间,穿一身灰色道袍的道士正埋首卜卦。
他乍看到一个侧影就暗自在心底笑,那群瞎了眼的,脊梁骨素来往後、拗得快断掉的希夷上仙什麽时候如此低眉顺眼过?
走近一些听他解卦,小道士伸了一指按在卦片上指指点点,声音算不得婉转好听,温温润润的,比起希夷倒是顺耳不少。敖钦留心听了一段,他卦卜得也算不差,十中约有六七成的准数,同天庭没法比,放在人间便不是招摇撞骗。
前头杂七杂八絮叨了诸多有的没有的的妇人心满意足地走了,下一个就是来者不善的神君。道士的卦摊很小,备了一只方凳供来人就座。敖钦直挺挺站著,侍从扮成的护院在外围做一个圈,家丁抢前一步用衣袖擦凳子,丫鬟忙不迭打扇,化作管家模样的敖锦垂手站在他身旁。
道士收拾完卦片抬头,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全数挽进道冠里,一整张脸清清楚楚落进敖钦深渊般的瞳。什麽都来不及想什麽都来不及说,身畔的敖锦倒抽一口气,扎扎实实道出在场所有人的惊讶。太像了,若非知晓希夷此刻正在凌霄殿内伴驾,当真便以为他这是在人间微服巡游。
“听说道长是远近闻名的神卦,在下特来求教。”口中说得动听,下巴却始终高高上扬,敖钦站直了身体只用眼角自高处斜睨。眉眼、鼻梁、嘴角,单论面容,确实是另一个希夷,怕是他同敖锦之间也不如这般肖像。但再细看就能察觉不同,眉宇间那一片神采,希夷是凛然,终日端著绷著,难为他居然还记得怎麽说笑;他却是干净,一尘不染仿佛白纸一张。
小道士客客气气道一声“不敢当”,摆开卦片就要排列。敖钦出手如电,正箍住他细瘦的腕:“不忙,在下想同道长打个赌,不知道长敢不敢?”口气却体贴,温柔如三月的风。故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眼对著眼,呼吸相闻,明明白白看见他脸上的惊诧与畏惧。
小道士僵直了手臂往後退:“光天化日之下,施主莫放肆。”
啧啧,又发现一点,他跟希夷一样爱说教,开口闭口“莫放肆”“莫过分”,没的讨人厌。故意用麽指在他腕间摩挲,吃著青菜豆腐长大的小道士,看起来干瘦,摸起来却细滑,贴上掌心好好抚触,敖钦有趣地看著他脸色忽红忽白,淡粉的唇被牙咬得泛红。嗯,这才不亏了这麽一张脸,比希夷讨人喜欢得多。
人间的风流衙内般故意拉著他的手望脸上贴,小道士气得两眼瞪得溜圆,敖钦笑得脸上能开花:“你怕我做什麽?我还能吃了你?”
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那张同希夷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见到如此趣味的表情。这趟人间真是来对了。都快忍不住仰天大笑,敖钦倏然後退一步,双手迅速收回。小道士错愕的目光里,他两手背後,下巴上扬,用眼角余光自高处斜斜睨来,又是那般高不可攀的姿态:“把你弄哭了可不好,太难看。”
胸中的愉悦再也止不住,他哈哈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笑停时,小道士才开口,脸上还晕著红,话语直接,恍如希夷:“施主是来闹事的。”却不及希夷威严。
敖钦得意洋洋:“是又怎样?”
道士叹气,挺直的腰杆终於不再刚直:“施主想赌什麽?”
来时只为看人,倒不是故意要寻衅。身边的敖锦低声相劝:“再怎麽像,他终不是希夷,算了吧。”
他却刹不住心头一波又一波冲动,酷似希夷的脸,神态、举止,像希夷,又不是希夷,一个让他欲罢不能的希夷。瞥眼瞧见他摊上的几个铜板,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摆到他面前,敖钦道:“就赌你的卦术准不准。”
“我出一题,你若卜对,金叶便是你的。若错了,道长桌上的卦银我可就收走了。”
小道士翻掌向上:“施主请。”
放眼四顾,他顺手一指那穿城而过的河:“敢问道长,河中锦鲤共有几尾?”
好事者听了,一片轰然,这分明是在耍泼皮。
“……”小道士又叹气,徐徐摇头。沮丧地取过桌上的金叶与铜板一并递到他跟前,“施主你赢了。”
生平第一次,希夷在他面前低头。
那天他取了他所有的卦银扬长而去,自城中至城外,一路趾高气昂,行人避之惟恐不及。其实还未出城,心就被喜悦後的空虚占满。
敖锦贴在身侧小声对他道:“何必?”
敖钦脚步略迟疑。敖锦跟在身後絮絮叨叨:“看他样子应是云游四方的道人,靠摆摊打卦挣一份口粮,如非迫不得已,定不会赚人钱财。几个铜板,保不齐怕是他几日的用度。”
他站住脚猛然回头,森寒的眸光下,敖锦顿时闭口。
晃眼一月过得匆忙,仙人不愁衣食不忙生计,上天入地的通天之能过上一月是逍遥,过上十年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寂寥。
不知从何处坑出了那几个铜板,敖钦半卧榻上,拿在手中把玩,侧首问敖锦:“你说这是他几日的用度?”
敖锦的神色近乎祈求:“算了吧,他只是面容酷似罢了……”
敖钦扭头,眼神如刀:“他哪里像了?”
将铜板高高上抛然後稳稳抓进手里,他长身而起,驾上云头就出了神宫。
小道士果然还在那儿,河岸边房檐下,绸庄同药铺的正中间。他低头算卦的样子很认真,神情专注,双目发亮;他同人交谈时显得腼腆,脸庞微微发红,时而垂头掩饰;他望见摊前的敖钦,未开口已变了脸色:“施主又来问卦?”客客套套疏疏远远,嘴角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敖钦抱著臂膀弯起眼来笑:“听说道长是神卦。”
他摆手,昂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对上敖钦的眼:“施主这回还想问河中的锦鲤?”
敖钦回头看碧波荡漾的河,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摇头:“我想问道长,河上落花共有几瓣?”
话音未落他便摇头,拿起手边的铜板伸到他胸前:“施主请。”
敖钦不接,两手抱胸啧啧有声:“道长你平素为人打卦算卜也是这般偷懒?”
“你想如何?”小道士的眼睛亮得烫人。
敖钦两手撑著桌,上身前倾,同他四目相对:“我来问卦。”所谓无赖无非如此。
他重重叹气,低头将卦片摆开,几番排列,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条弧线:“施主所问,贫道卜不出。”
垂头丧气的希夷,有意思。
这次的铜板比上回更少,想来被敖锦说对了,小道士的日子过得挺艰难。
自他掌心里捻起一枚握进手中,指尖触到他的手掌,他臂膀猝然一抖,薄唇抿成一线。敖钦把铜板捏在麽指与食指之间,冲他眨眼:“小道士,我还会再来。”
走出几步再回头,小道士立在原地,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肩膀有些垮。
第三次下凡,刚好是雨天。
敖锦几乎对他绝望:“他只是凡间的一个小道士!你若是因他像希夷,就干脆毁了那张脸!”
敖钦看著泼天漫地的雨满脸兴致盎然:“你觉得我只是因他那张脸?”眼角处的余光毫不掩饰轻鄙。
小道士却不在。风吹起了纱衣的下摆雨水打湿了宽大的袖口,风雨里,路上行人寥寥店铺前门可罗雀。只有卖货郎还在不远处叫卖,他一个人打伞站在房檐下,十足像个傻子。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回宫时,在长阶上同一个绑著双髻的小道童擦肩而过。敖钦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不由驻足多望了两眼。再拾阶而上,望见敖锦正从里头追出来,手里捧一卷深褐色的竹简。敖锦看见他,也停下了步伐:“这是希夷差人送来的,道德经,说是近日读起又有所获,顿感奥妙无穷,想你东山神君天生聪慧,必然也能有相同体悟。”
他越说越小声,瞧见敖钦手中湿淋淋的伞与肩头的水迹,再看看山下的天色,摇著头简直不知该说他什麽才好:“哪有人下雨天出门问卦的?那道士过得再窘迫也得找个躲雨的地方避一避,窄窄的房檐能遮得住什麽?”仿佛兄弟二人中,他才是那原本该老练持重的兄长。
敖钦头也不回向前走,猛地一个旋身夺过他手中的书简掷在地上,竹片落在石板上“哗哗”响做一片,仿佛听了一天的雨声。
神宫中祥云瑞彩万年不变的晴好,山脚下的雨却下过一夜又一夜。因为说不出口的理由,他不愿派人去天宫问,日日下山到半山腰的小石亭里站一会儿,脚下雾气腾腾,茫茫如沧海,人间的雨水打在石栏上,溅上他日益阴沈的脸。
敖锦已经放弃,无谓地任由他的脾气一日怪过一日:“你就闹吧,被希夷听了去,受数落的也是你。”
最後一个字刚刚出口,敖钦挥一挥衣袖,青瓷的花瓶擦著他那张娇如好女的脸飞过,“砰──”一声炸碎在身後。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足三天,於他,仿佛三年,真真体味何为欲罢不能。他们说,凡间有一种极豔丽的花,结出的果却极丑陋,采下制成膏状,取一些混著烟叶一同放进烟筒里,香气可令人上瘾,至死不能自拔。对他而言,小道士便是这麽一种毒。
山下云雨方收他亟不可待要离宫,敖锦站在他背後道:“或许人家早就走了,惹不起你,他还躲不起?”
若非急著下山,他早死在自己的方天画戟之下。
小道士却没有走,甚至仍把卦摊摆在原地。许是因为敖钦上回离开时的话语,他见敖钦走来,眉目间镇定不见一丝颤动:“公子又来问卦?”
敖钦觉得,他的口气有几分像敖锦。俯身仔细观察他的眼,墨黑的颜色,澄净不见半点波动。敖钦缓缓道:“他们说,你长得像极我的仇家。”
小道士眨眼,晶亮的眸子直直过来:“无量天尊,贫道真是天大的罪过。”
不理会他口中的嘲讽,敖钦双手撑住桌面,往前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彼此撞上:“依我看,却不像。”口气妖异得近乎蛊惑。满意地看到他挺身向後闪避的动作,敖钦顿时觉得,连日阴云笼罩的心头倏然放出几许晴光。
“原来这才是贫道的罪过。” 小道士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克制著羞愤反唇相讥,鼓起腮帮的样子比前两次的颓唐更耐看。
敖钦低声笑,手掌按住他单薄的肩膀:“前些天大雨,不知道长可曾被淋到?”
“谢施主挂念。”他僵硬地答。
有趣的道士,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实则一张脸满满写著警惕,浑身上下绷紧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
“我可在这儿站了一天。”
他登时诧异,警惕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张开嘴,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敖钦细细欣赏,掌心趁机贴上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我等了你三天。”低沈的嗓音带著“沙沙”的磁性,蛊惑的意味能浓,像无形无色的烟雾般包裹起无措的道士,引诱著他慢慢踏进陷阱。
他震动,墨瞳里升起迷惘,脸颊烧得更烫:“你想做什麽?”
“问卦。”
“问什麽?”
“你的名字。”你不是垂头丧气的希夷,不是令人欲罢不能的希夷,你不是希夷。所以想要知道,你是谁?“小道士,告诉我。”
“我?”他彻底陷进了茫然里。呐呐自问,水色的唇透著淡淡的粉,致命堪比世间任何一种剧毒。
“嗯?”再靠近一些,自唇间呼出的气息灼热得几乎要刺痛彼此。
再无力承受,小道士开口,满眼满眼都是迷惑:“无涯,贫道……道号无涯。”
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真贴合他的个性。
“无涯。”敖钦唤他,蛊惑的声线像是要一直传进他心底。
他睁大眼,咬紧嘴唇再也不肯应声。小小的卦桌不知何时被挪到一边,彼此间再无隔阂。敖钦步步进逼,他节节後退,直至抵上墙根,再无路可退。
“道长可知,河畔垂柳共有几叶?”敖钦低笑一声忽然後撤,腰背挺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哎?”
便是这一瞬间的惊愕,小道士不由自主抬头,他迅速折腰,轻如鸿毛的吻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眉心。
街边人流如梭,这一吻快得居然不曾令路人起疑。
“小道士,我记住你了。”附到他耳边轻声细语,温柔底下潜藏无数险恶。
近在咫尺的身体随之猛然一颤。
彼时真是太胡闹太荒唐,大笑而去时,又怎会想到,今後的悲欢离合竟皆由此而来。
第五章
“我总觉得……公子将我当做了什麽人……”木讷的道者其实不愚笨,某日用饭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提起。
敖钦震动,一勺热汤泼出碗外,烫到了碗下的指:“怎麽会?道长你想多了。”
他夸张地笑,烛火飘摇,衬得眸光闪烁。道者端坐另一头,神情始终认真:“或是……公子曾见过贫道?”
“不曾。”
“那为什麽……”
他不及问完,敖钦突兀地打断:“你便是你,众生万象,於我,你即是唯一。”正是他亲口说过的的话语。
道者无言,直挺挺坐在桌後,乌瞳中几番变幻,像极了当年。
焦躁丛生,敖钦放下碗筷,隔著宽大的桌面遥遥看他:“你可曾将我当做谁?”
他迟疑,继而缓缓摇头:“公子始终是公子。”
心中不知是苦涩还是喜悦,敖钦又开口,话语迟迟:“那……你可曾将他当做谁?”
小道士莞尔,眼底几分柔情荡漾:“他亦始终是他。”
遍地烛光,遍地仓惶。
“若我说我认得他,你可相信?”半真半假,盘桓胸中的话终於出口,敖钦深深凝望他的眼。他点头,双目毫不避讳地直视过来,秋水瞳中波光粼粼:“我信。”
敖钦惊讶他的坦然。他弯起嘴角笑,竹筷上稳稳托起小小一方白玉豆腐,颊边有浅浅的酒窝隐隐显现:“可你愿说麽?”态度无限从容,语气无限笃定,目光无限锐利。
似被当胸穿了一剑,松柏般笔挺的背脊弯了,敖钦垂眼,低低一声轻笑,是对他的赞许,也是对自己的嘲讽:“关於他,我绝不会告诉你。”
道者了然地点头,然後夹菜,然後扒饭,细细地嚼,慢慢地咽。直到米粒吞净,他才又说话,闲闲如话家常:“你恨他。”
“是。”他承受不了这样的他,不因那副希夷般洞察世间万物的面容,单只为清晰明了他平静下所潜藏的疯狂,逾淡定,逾执著,逾不顾一切,直至身心俱焚,灰飞烟灭。
霍然转身,面前雪白的壁上挂一幅百丈飞瀑,山石狰狞,水花四迸,悬崖顶处孤苦伶仃立一株枝干虬曲的松,“你在乎?”话未出口,敖钦就觉得愚蠢。
“我只在乎他。”
果然愚蠢。
屋内再无言谈,只有筷子轻碰碗碟的声响,须臾,门扉开阖,道者施然离去。
又留他独自一人,如钉子般被钉在原地,不得後退,无法前进,任由似水时光云烟般过眼,触手却抓不住一丝一毫。烛火烧得太旺及至刺瞎了双目,敖钦慢慢闭上眼,眼前依旧一片雪也似的萤光,当胸而过的剑正插在心口反复碾转。
他痛恨他的坦诚,比痛恨那个“他”更甚。
有时总有一种错觉,同敖锦之间,兄弟两人的长幼仿佛被谁无意排错了,敖锦才更像是做哥哥的样子。
清早起来推开隔窗,窗外便飞进一只小巧的翠鸟,嫩黄的爪子鲜红的喙,披一身翠绿的鲜亮毛色。敖钦任由它停在自己的案头,走到琴架前将琴弦随意拨弄,曲调泠泠,谈不上金戈铁马亦及不上情丝缠绵,倒有几分像是昨夜的淅沥夜雨,叮叮咚咚,带一点清凉透一点萧索:“说吧,什麽事。”
翠鸟开口,声音也是甜甜糯糯的,仿如人间五六岁的稚嫩女娃:“殿下说,希夷上仙很生气。”
殿下指的自然是敖锦。想当年,自己在位的时候,似乎酷爱鹰隼。喙如利刃,爪如钢刀,同自己如出一辙的森冷眼神与傲慢表情,未开口便稳占了上风。只有敖锦才会喜欢这样看似娇柔美好实则不堪一击的小鸟,真是即便登临高位也改不了的孱弱与婆妈。明明不关他的事,却这般想也不想就蹚浑水……或许正是由於这样,彼时意气风发的自己才会毫不留情地将只是更亲切和善一些的他直斥为“没出息”。
敖钦一下一下弹拨著琴弦,少了熏香,琴音失了飘渺,压根不按琴谱的弹奏听起来更像音节的简单拼凑:“是吗?”
好似握在手中一不小心就会被活活掐死的小鸟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小小的乌黑眼瞳满是惊奇。
“希夷生气又不是第一遭,有什麽大惊小怪的。”细细的琴弦被慢悠悠勾起又倏然用力拨开,轻颤著发出低沈的弦音,“咚”的一声,一直撞进空荡荡的心房里。余音嫋嫋,他终於罢手,直起腰,自然而然地昂起头,深色的瞳孔被晨光映出几许暗暗的幽碧,“回去让敖锦好好想想,我敖钦什麽时候怕过那个希夷?真是笑话。”眉梢如剑,细眼如刀,上勾的嘴角如蛰伏地底的魔。
冰冷的眸光之下,精致的翠鸟不发一语回身急急拍翅飞走,转眼就消失在一望无垠的碧空。
梳洗得神清气爽的小道士恰巧路过,转头隔著花丛问窗内的他:“公子可知那是什麽鸟?长得好生漂亮。”
他站在窗内温文浅笑:“有吗?我没看见。”硝烟散尽,唯留一双含了春水的眼,半诧异半调笑。
小道士迅速改口:“兴许是贫道看错了。”!紫嫣红背後,他眉目清彻宛然如画,神色却依旧无谓。如他所言,他一生执著只在乎於那个“他”,其余种种,艰难也好,委屈也罢,全无意义。
他敛下双目笑得苍凉,走出屋子站到道者跟前,将他的手腕拉起紧紧攥住:“风和日丽,正是出门观景的好时节,道长可愿陪我一游?”
道者不及回答,他径自拉著他出门。
城中一切如昨,穿城而过的河,弯弯的拱桥,倚在房檐下的卖货郎。春正当时夏未至,细雨方歇绿柳初绽,当空有雨燕掠过,街边雏鸟啾啾。应了那句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敖钦带著道士四处游走,兴致来时,瞥见街边的小酒楼,跨进去叫上几样点心并一壶陈年的女儿红。小二热情的指引下,他不由分说大步往前走,仰著头打著扇,冠边长长的丝绦晃悠悠垂到肩头,小道士默默跟在身後单凭他胡乱作主,偶尔实在忍不住,悄悄摇一摇头。二楼临街的方桌恰好空了一席,相对落座,长街上车来人往的喧嚣繁华尽在脚下。
小道士对著跟前的酒盅连连摆手,他哈哈笑得开怀,不再勉强,只殷勤地将店家百般夸耀的点心往前推:“若是不好吃,我砸了他的店。”
道者无奈,不知为何又摇头,唇边若有若无一丝笑:“公子记得贫道出门时未曾用饭?”
他别扭地转开眼,嘴里嘟嘟囔囔:“你们出家人,对自己总是刻薄得很。”
“清早便饮酒,公子对自己何尝不刻薄?”他眨眨眼张口反问,努嘴示意桌上的酒盅,一脸得理不饶人的理直气壮。
敖钦失语,愣愣看他把双眼弯作月牙。斯时无声,四目相对,彼此相视一笑。
闲来指著楼下的长街一一说开去,茶庄、粮行、首饰铺……那顶粉红软轿里坐得应是谁家养在深闺的小姐,下月初一就要嫁给那谁谁家的公子。城门口石狮的由来、钱庄前无字招牌的掌故还有药铺里夜半无人时的诡异身影……他信手拈来仿佛这城由他一手缔造。
“真可谓了如指掌。”小道士听罢感叹。
敖钦呷一口酒望一眼楼下,一派悠然自得:“生於斯长於斯,焉能不知?”
“这也未免知得太多。”
似掩饰似无意,他只专注著用小小的酒盅将一线酒液稳稳接住,斟至杯口,滴水不漏。
“城中胜景你恐怕早就看过,那就去看些旁人看不到的吧。”敖钦说道,恪酢醍懂的小道士便被他拖著走出了三里外。
去的果然是些僻静所在,小城九曲十八弯的窄小巷子里不知暗藏了多少瑰丽美景。黛瓦白墙间,卧在墙头开得张扬的红杏;深巷尽头,几杆翠竹後的一处泉眼;唯有登上谁家房顶才能望见的七彩流云……每每看得瞠目结舌,回过头,道者却总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波澜不兴仿佛死水一潭。
“可是看得太多,腻了。”小道士揣测。
他将视线自虚空里收回,笑容清浅,墨色的眼眸幽幽闪出继续暗淡的碧色:“不会。看得再多亦不会厌倦。”
“可有缘故麽?”
行到一个分岔口,道者举步往右。敖钦伸手,轻轻揽过道者的肩,两人便拐进了左边的岔道:“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静静地听,敖钦却不曾继续,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後院种著的梨花。”
行到一个分岔口,他随意往右,他伸手,揽过他的肩,二人顺势拐进左边的岔道里:“有。因为一个故人。”
道者侧耳聆听,敖钦欲言又止,向前走两步,换开话题指给他看巷边一家寂然无闻的小茶庄:“这里的茶很好,坐在里头能望见後院种著的梨花。”
他说的总是对的,茶庄虽无名,泡出的茶却顶尖,坐在里头也确实能透过敞开的窗子看见栽满後院的梨花,洁白如雪,飘渺如云,轻风过处,皎皎几瓣花朵飞进来,散落在黝黑的桌面上,衬著瓷白的茶具青绿的茶水,水汽氤氲,幽幽几许禅意。
“道长一路远来,可曾遇见什麽奇闻异事?”他终於停了黄河水般滔滔不绝的倾诉,啜一口清茶,抬起脸来问。
小道士思索,学著他的模样将茶盅捧在掌间,用碗盖把漂浮的碎叶一遍遍滤开:“都是些小事,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他不放弃:“也没有结交下几个知己?”
“来去匆匆,不过萍水相逢。”沈吟一番,还是有的,想要开口说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哦?”他好奇,放下茶盅,挑高了眉梢,隔著渐渐飘散的水汽看过来。
小道士一径陷入回忆里,连语气也随之变得遥远:“阿漆啊,他呀……”
尾音拖得长长,仿佛要带起无数故事,喜悦的、悲伤的、窝心的……及至音落,却简简单单化作一句:“若说知己,或许,他是一个。”
掩藏起失望,敖钦喝茶,眸光被茶水映成一派碧色:“他必定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他失声惊呼:“你知道?”
恰原来一语中的。
敖钦看见自己的脸被倒映在茶盅里,如此完好的面具,从容不见一丝裂痕:“我猜的。”明媚如春光。
实在太好猜,甚至不用猜,闭上眼都能一笔一笔描摹,准确无误,精细仿如工笔画。你喜欢的人,面容不必太俊俏,身形不必太挺拔,学识不必太渊博,甚至权势富贵都不必有,但是必定温柔必定体贴必定宽厚必定良善,眸如含珠,笑如春风。例如你口中的“阿漆”,例如敖锦,例如那个──“他”。
独独不会是我。
“你呢?从前常与那位故人来此喝茶?”尴尬的沈默里,他开口。
笨道士,挑起了最不该挑起的话题。
碗盖擦著水面轻轻掠过,茶盅里的自己就碎了,荡成一圈又一圈涟漪。敖钦扯著嘴角摇头:“不曾。从来都不曾。”
他不解,满满的疑惑都写在干净如白纸的眉宇间。
敖钦托著茶盅,指尖沿著刺烫的瓷片摩挲:“因为始终不曾,所以才始终渴求。”
“会得偿所愿的吧?”他傻傻安慰。
哈,你呀你,明明有著那般智慧心地那般剔透,如同明镜一般,迷糊起来却又是蠢得不可方物。小道士,我告诉你,世事若是如此简单,红尘若是如此通透,幽冥鬼府早已不在,忘川之水早已不存。
傻道士。敖钦在心里嗤笑。欲望如此易与便不是欲望,喜爱的总想得到,得到的总想独占,独占的总想永恒,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便如情爱,自共一餐饭菜,到同一席枕榻,至偕万世白首。永无止境。
如若、如若……如若贪念终有尽头,上苍怜悯,灰飞烟灭时许我一个妄求:“我愿……我愿……我愿……”
他转眼深深看那梨花,皎如月光,洁如浮云,记起当年收得的一纸短笺。一如这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这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系在鹤爪下,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短短九字,焚了一颗傲视众生的心。
“呵呵……这才是痴妄。”茶水已尽,瓷白的杯底堪堪照出一张模糊的面孔,上挑的眉梢上勾的嘴角,唯有眼底一片荒芜,“道长至今还客套地称我‘公子’呢。”
他方才轻轻唤一声“阿漆”,好亲密。
小道士失措:“那该如何……”
“敖钦。”他耐心,低声教他,温柔得几乎快化开,“叫我敖钦。”
於是他端端正正拱手:“贫道道号无涯。”
敖钦支著下巴:“小道士。”
道者呐呐地要纠正。
他又唤:“小道士。”
“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喋喋不休地重复又重复,丝毫不给他插嘴的余地,直到他抿起嘴无奈放弃。敖钦斩钉截铁,“我就叫你小道士。”神君金口玉言,不容丝毫忤逆。
离开时,不经意发现梨花间停著一只蝶,双翅是罕见的雪白,不见一点杂色,混在花朵间,一晃眼,便也将它当做了花。
许是察觉了两人的视线,它扇扇翅膀翩翩飞离,身姿清雅,亦如落花。
小道士看得发愣,险险被门槛绊倒,敖钦好心扶他,趁势拉过他的手腕:“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霸道且蛮横。
退到来时的岔道口,他以为要向前,步子还未迈出去,他又轻轻来揽他的肩,不著痕迹将他带往右边的青石小路。
看似漫无目的,原来,他早就都已想好。
兜兜转转不觉日落西山,几番辗转,晚霞满天时,刚好又回到拱桥边。敖钦拉著道者的手引他上桥。到得桥中央,桥底波光粼粼,正被夕阳镀成满河灿金。便就停下脚步探头看,河水清澈,飘飘荡荡的落花间逍逍遥遥游弋几尾锦鲤,优哉游哉的锦鲤间歪歪扭扭倒映两张看不清面貌的脸。
“可比横冲直撞到处寻人自在?”他转过身,背靠结实的石栏,扭头看小道士白净的面孔被红霞映作嫣红。
“嗯。”他羞赧地垂下脸,仿佛喝醉了酒,耳根後火烧云般红了一片。
敖钦就伸手捉他被风吹散的发,绕在指间一匝又一匝:“那就歇几天吧,迟几日再走不是更好?”
固执的道士,摇头摇得这般果决:“不了,一个月足够。”
你就那麽迫不及待,你就那麽爱他!
手指用力,比琴弦更细的发丝扯断在手里,白皙的指被勒出红线般的痕,手掌才方摊开,断发就被风吹得不见。
不愿看他稚子般单纯无瑕的脸,眉目太清澈眼神太坦白,一无所知得让人心口发痛。敖钦把视线调往远处,金乌半沈,高高的降魔塔直入云霄:“寻到他之後,你想做什麽?”
小道士一径望著晚霞出神,单薄的道袍被晚风吹起:“他想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余晖太体贴,站在他身侧看,自光洁饱满的额头到高高扬起的下巴,金色的光芒恰好绘成一线,起伏有致,圆润舒展。
“呵……”敖钦只想把嘴角扯得更高、更高、更高,回首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小道士,河中锦鲤共有几尾?”
道者回神,目光落至水面,碧波荡漾间镇静地答:“一如河上之落花。”
“河上落花共有几瓣?”
“一如河畔之垂柳。”
“河畔垂柳呢?共有几叶?”
“一如河中之锦鲤。”
“蠢道士。”望著水中的他,敖钦喃喃地骂,“我第一次问你,你就已经想好。”
“是。”出家人不打诳语,道者承认得干脆。
敖钦霍然大步离开,长长的衣袖在半空散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及提防的道者先是惊讶,继而赶紧追去:“等等……”
相差一个脚步的距离,他刹那回身,他瞬间失措,衣袖翻飞,他将他牢牢拥在怀间。
“一次,只此一次。”无视道者的挣扎,将下巴埋在他的肩头,敖钦眼望前方,暮色四合,重重亭台楼阁後,降魔塔默然无声。
还是这麽瘦弱,用力按在怀里还唯恐抱得不够紧,想要收紧臂膀却唯恐折了他纤细的腰。
小道士,其实你早已想好,锦鲤如落花,落花如垂柳,垂柳如锦鲤。可是你不说,你总装模作样摆开卦片指指点点,然後抬头淡淡回我一句:“贫道认输。”晶亮的眼瞳一丝不苟地照射出两个趾高气昂的我。看我扬长而去的背影,你一定在心里偷笑,纵然叫我拿走一枚你或许要赖以果腹的铜板。
一次又一次,整整齐齐摆放在矮几上的铜板积下足足二十有余,堆成一列小心翼翼摆放整齐,然後用手指一推,“哗啦啦”洒了一地。收拾完了重新来过,堆起又推翻,凡间牙还没长齐的孩子都不愿玩如此乏味无趣的游戏,於藐视众生的神君,却成了一种乐此不疲的迷恋,一如翻来覆去的那三个问题。
“河中的锦鲤共有……”
“贫道认输。”
“河上的落花……”
“施主你赢了。”
“河畔……”
“给你,走吧。”
一日复一日,他不可自拔,他冷眼旁观,随後终於厌倦。温文的道者一把抓起摊上所有铜板连同卦片一起递到他眼前,锐利的视线戳破他莫名而起的洋洋得意:“施主,贫道明日便收拾行装出城,所谓赌约,就到此为止吧。”
初见以来,他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可笑!堵在他小小的卦摊前一把抓过他的肩,那麽瘦弱的道士,被堪当武将的他罩住,後边的人就完全看不见他。
“小道士。”敖钦把脸凑到他跟前,鼻尖几乎贴著鼻尖,“你道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声音压得低低,森森一股寒气。
他又是那样一副表情,哀怜又无奈,活脱脱一个让人切齿的希夷:“你何必?”
说的话也同希夷一样。
敖钦觉得满腹的无名怒火就要压不住了。身後的敖锦死死拖著他的袖子:“算了吧,大哥!”
不能算、不能算,绝不能就此罢休!长了一张希夷的脸,你便道你就是那个能对本君放肆的希夷?
“小道士,答不了本君的问题,你我之间就不存在‘到此为止’四字!”抓在他肩头的指恨不能就此抠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他看著道者原就白皙的面孔变作纸一般的苍白。
他明明疼得冒汗,却死咬住唇不肯松口。蠢道士!喊一声疼又能怎样?怒上加怒,胸膛里烈焰焚心,若是有面镜子放在跟前照一照,眶中那双眼必然是红的,一如传闻中丧失心智的魔。
“我们还得赶著去凌霄殿,快赶不及了!”敖锦拉著他的衣袖催促,“天帝召见,延误不得的。”
敖钦只执著望著他,看他疼得快将唇角咬破:“你收回前言,我就饶你。”
道者不说话,黑漆漆的眼瞳里压根没有他的影子,一颗颗沁出的血珠染红了咬得发白的唇。
“他哪里受得了你的修为?你要弄死他不成!”忍无可忍,敖锦冲著他大喊。
敖钦迟疑了,指间卸下五分力,道者软软坐倒在卦摊後,额上亮晶晶一片汗迹。
想再看看他,敖锦忙不迭拽著他的衣袖拉他离开。却不想,离去时,听得身後有人静静叙述:“河中之锦鲤,一如河上之落花;河上之落花,一如河畔之垂柳;河畔之垂柳,一如河中之锦鲤。”
他早就知道,隐忍不发而已。
不用敖锦拉扯,敖钦快步向前走,到得渺无人烟处,招来云头便腾空而起再听不到那道士一字半句。本君不言了断,便就是绝不罢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