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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5 18:5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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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那年秋天,我的第一个机会就是一个住在新泽西,曾经住过我们地下室的朋友邀请我和翔子去秋令营白吃白玩几天。翔子是有家室的人,很忙。我这个单身汉自然去吃“免费午餐”。到了那里才知道是听基督教宣道,专门从外面请来的牧师讲经。那是我见过的最牛B的牧师。首先他年龄不大,经历和我有相似之处,又是北京老乡。他曾经投身过海外民运,大概失望之后改学神学,当了名牧师。海外当牧师混饭的大陆人不是一两个,真就为了混饭,但这老兄我不能确定对他来说是一种事业还是糊口。
他讲道不是讲上帝造人,七天内有山有水有河流。他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说起,讲述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如何为了拯救祖国而不断寻求出路,包括洋务运动,变法革新,三民主义,共产主义。那时知识分子已经完全意识到西方先进科技的重要性,所以留学成风,技术也是引进借鉴,但最终摆脱不了祖国受人欺压的困境。由此慢慢说到当今,科技的进步,经营管理的学习,经济的所谓强盛,能使得中国走向真正的国富民强?一个缺乏凝聚力与公益心,没有力求尽善尽美的执着精神,社会道德水标准逐步下降的民族,能否真的再不被外国势力凌辱和瓜分?中国未来何去何从?
对这位仁兄的讲演,我只能说一个字:服。当然,我不否认他也借鉴国内大学党课学习班里那些老师能说会道,引经据典,如同讲历史故事那样生动有趣地讲党史、讲党的伟大光荣和正确性的方法。但言辞和内容都比党课要更深刻、更与时俱进、更有说服力。这哥们儿从哈佛耶鲁讲到末流学校,从大城市讲到小乡村,听众都是在读或者曾经的中国学生。
我不知道这老兄现在是不是还在四处游说,成功率是多少。但有一点,他抓住海外学子普遍存在的,精神层面上空泛的爱国心理和爱国热情,无论他们将来如何死心塌地在美国富混还是穷混,他们怕是永远需要某种心灵归属。
又扯远了,再次言归正传。
这个新泽西的朋友告诉我如今大家都在办绿卡,有捷径,怕是过这村没这店儿了。太重要的信息,让我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非常主动地投身到申请绿卡这轰轰烈烈的事业中去。
我先找个律师,对他说我刚来美国没钱,能不能先交一点定金,然后开始申请,我会每月给他付费。律师同意了。等我从他那里拿到推荐信和陈述样本,就跟他拜拜了。不好意思,耍小机灵把被称作鲨鱼和骗子的律师给蒙了。当然负面后果是未来若有人遇到困难真想分期付款,我把他的路给堵了。
牧师说得对,国人若都象我这样没诚没信、坑蒙拐骗,家乡前途堪忧。
当时我一点不在乎是否能成功申请到美国绿卡,因为我同时申请了把握更大的加拿大绿卡,我想着去加拿大更好,离开纽约、离开美国、离开翔子越远越好。我承认,我的本能反应远没有我的理智行为那么潇洒。
那时我是真正的早出晚归,特别是晚归,从来没有过10前回家的。因为我忙,忙着胡编乱造自己如何杰出、研究的东西如何附和美国国家利益。比这更艰难的是找推荐人,可以说是能想到的人全想到了,舍得一张不老不嫩的脸去求人。
那天下午,当我将准备好多的材料全部用挂号信寄往移民局后,完成某件大事的轻松感油然而生。我要庆祝一下。可惜这感觉就维持了几个小时,之后,我想我应该再办个什么绿卡,或者给哪个朋友免费办卡,谁让我不但对这套程序熟悉了还办着上瘾呢。
我回家很早,还在超市买了食物回去炒了两个菜。我自己吃菜,自斟自饮,还偶尔咳嗽、嗽嗓子,好让屋子里有点人气。吃饱了,我开车去成人音像店里买了三本杂志,四盒录像带,全部是GAY的。交钱的时候,那小伙子很亲切友好的收钱。
即使这样,我还是感觉庆祝的力度不够,于是又跑到华人超市里借国产电视剧,港澳台的就免了,我理解能力低下,看不太懂,都不如去电影院看好莱坞烂片。柜台老板说最近国内流行第三者的片子,我说就是它吧。那种片子可能真适合我,有赵敏王芳为例,我怎么老是对别人的老婆感兴趣呢。
还没走出超市,我意外地碰到了小蔡和他太太。我是第一见到小蔡从国内娶来的老婆,太吃惊了,他居然找了那么丑……如果我直言不讳说某位女士丑就太没口德了,为了向众人作秀表现我的男人风度,话该这么说:太吃惊了,他居然找了那么个相貌平平的妻子。想当初小蔡说画报上的亚洲美女都没劲,那一笑起来大嘴巴的性感影星还差不多,丫审美观变化也太快了。
他们两口子没牵手更没有勾肩搭背,小菜手插在兜里,他老婆旁边自己遛达。认识才三个月的新婚燕尔竟然这么快就达到老夫老妻的恩爱境界,了不起。我和小蔡闲聊,他太太自己到其他地方转转。小蔡很得意说他老婆本科是学计算机的,今年大四一毕业就过来了,现在正在上学,明年这个时候就肯定能找到工作,以现在的行情起薪怎么也要八九万以上。看小蔡那么为他太太而自豪,他们的爱情应该够深刻。
以后事实证明他们确实爱得深刻,有了两个小孩,中产阶级的小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且只要不发生小蔡老婆瘫在床上或者美国也发动一场文化大革命要求夫妻相互揭发划清界限的劫难,他们一定能够白头谐老。
如今我和小蔡每年能通几次电话,为了八十岁的杨博士搞十八还是二十八岁小老婆的事情,小蔡电话里竟然跟我穷侃了三个小时,越说越远,但始终离不开搞女人这永恒的主题。他下班后不回家,在办公室里发出的哈哈哈哈的笑声,通过电话听筒都能在我的办公室里回荡。
我理解他。
所以说大家不要过多感叹同志的日子不容易,其实某些直人的日子也有难处。
与小蔡道别后,车座上放了一堆可以庆祝的精神食粮,可我还是不想回家,最后我将车停到家附近的马路边上,将那年CVS买的车锁锁上,我坐地铁到了42街。
如果有人问我:你怎么那么贱呢,是啊,我正想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呢。
还好,到了42街,不是我最坏的想象:戴晓翔和陈舒亭你恩我爱、患难与共地一起街头卖艺。只有翔子一个人。他看见我时绝对地愣了片刻,然后笑了,我的理解就是一般人都会有的,那种掩饰不住的,心花怒放的喜悦。
翔子让我坐他的板凳,他就一直站着,说是站着容易“拉客”。他问我要不要热水,干脆他去给大家买咖啡。一旁的老方笑着说:小高来了,帅哥看着比他老婆来都高兴。我回答:那就对了,重色轻友是什么衰人呢。我感觉自己挺高尚的,紧着帮戴晓翔打马虎眼。
翔子有生意了,我就跟其他人聊天,我告诉他们最近我正忙着办绿卡。凯文说他们也正办绿卡。最近移民局和国会打架,因为削减他们的开支,所以他们出台个政策,如果是有特殊技能的人材已经失去合法身份,可以交纳罚款,然后申请特殊人材移民。三个画家都在办,包括老方。他们有的人从欧洲过来,照了一些街头不知名的雕塑照片,就作为自己的作品放在申请材料里。
我问他们翔子办了没有,他们回答翔子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替戴晓翔着急操心的劲儿又上来了。这人怎么就这么木夯夯的。
翔子画完那张画,说他想回去了,今天挣得不错。他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去吃夜宵。我说吃太多了,没消化呢。但如果他想去,我可以陪他。翔子说笑着说那就回家吧。
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和翔子满脸幸福的表情沉默地坐在地铁里,心有灵犀地相互眉目传情。其实也就一年前,感觉是一个世纪前了。此时此刻翔子脸上依然有幸福的表情,却这幸福表情深沉了点,复杂了点,迷茫了点。我自己是什么表情?不知道,反正不会是幸福。我还没廉价到戴晓翔这么点小恩惠就感觉幸福了。
从地铁站往家走,我们一路沉默。我们路过了曾经去过无数次的银行,有时他陪我存支票,有时我陪他存现金。我们又路过了曾经情人节不约而同走进的杂货店,还有水果店,洗衣房。偶尔,我们一个送衣服,一个取衣服,那洗衣房里的西班牙人对我称翔子YOUR BROTHER。
我们依然一路沉默着走。有时他先看我,有时我先看他,结果都是我们相视微笑,继续往前走。
这么酝酿着情绪,我想我们到家后会做出什么,是暧昧的温情就此结束,是缠绵的拥抱和接吻,是干柴烈火地床上运动……这到底该怎么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
结果到家之后才知道自己的顾虑全是自做多情。还没进门的,戴晓翔就接了他老婆的电话,没一会儿,他们争吵起来,只听戴晓翔的语气是越来越坚决,一口一个律师、移民局的。我怕他们俩个要吵到后半夜,所以干脆关上门,蒙头大睡。
五十六
世间很多事情真是难以预测,因为戴晓翔办绿卡的事情,我和陈舒亭竟然站到一起。
陈舒亭在翔子不在家,只有我在家的时候跑来帮翔子整理房间。当时我在厨房做饭,她切开一个瓜,并要我去吃。我说不想吃。然后她拿着一块白兰瓜就递到我面前,我怕她杵到我嘴里,立刻拿手接过去吃了。
陈舒亭问我做什么菜,我说炒个茄子。她问我茄子怎么做,她一点都不会。然后陈舒亭完全是自豪地炫耀式地告诉我,她什么都不会,炒鸡蛋都能炒胡了,方便面也没有戴晓翔泡得好吃。我想一个女孩子不会做饭并不可怕,但这么以此为炫耀的资本……感觉相当恐怖。陈舒亭又问我喜欢不喜欢做饭,我回答我最爱做饭,但是我怕虫子,一看见小虫子就会发出尖叫。
陈舒亭先没出声,然后笑了,爽朗大笑。笑到后来,还……也说不清是雄性化的还是雌性化地用拳头狠擂我一下。真他妈的,我最恨莫名其妙的女人莫名其妙地以雌性暴力的方式和我动手动脚,我这边一边忍着疼痛一边鸡皮疙瘩掉一地,她那边以为我会受用得喜笑颜开,浑身酥软。
陈舒亭又提出她给我帮忙,我多做一些,今天戴晓翔不去画画,回来后我们一起吃饭。我不想答应她,但碍着面子根本无法拒绝,我说你到冰箱里找三个土豆,削皮,洗干净,切成丝。后来等我做完其他的,陈舒亭十分钟内削好了两个土豆。
我说你就等在那里吃吧。她带着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笑容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我虽然肚子有点饿,却感觉这顿饭基本可以省了。
“以后翔子搬你那边住吧,何必两个人还要付两份房租。”我为了今后再不会有伺候陈大小姐的机会,给她出主意。
“他不愿意搬,他嫌我那里坐地铁不方便。我一定让他搬了,他不愿意搬也要搬。”
我继续做饭。
戴晓翔回来了,他面对的情景是陈舒亭在吃白兰瓜,我闷头在做饭,然后陈舒亭对他奔了过去,又拽着他吃瓜。我这边将菜做好摆桌子上,对他们说赶紧吃饭吧。
老方说对了,男人长得帅也管用,有大老婆小老婆,男老婆女老婆伺候着。不过明显地,戴晓翔对“妻妾成群”的局面非常不满意,甭着脸沉默着,害得陈舒亭逼问戴晓翔两次到底怎么了。
我拿着筷子坐下来,对那两口子说:你们谁把饭盛了。
“晓翔去,他就喜欢做这些事情了。”陈舒亭说。
我看着翔子的驴脸,看着陈舒亭虽然男性化的五官与举止,却是完全热恋中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的幸福表情。我说不上幸灾乐祸,顶多有点嘲笑。
吃饭的时候,突然听见翔子不满地说:“你不吃葱你就拿出去,别放我碗里。”
“每次不都是这样嘛,你喊什么呀?就放你碗里,别不懂好坏让我生气啊!”
我懒得再看他们,赶紧吃饱赶紧走。我倒没什么,我怕戴晓翔等会儿变猪肝脸了。
“对了,高肖华,我听晓翔说你办绿卡呢,办下来没有啊?”舒亭小姐突然问我。
“材料刚递上去,不知道能不能批。
“批的可能性大嘛?”
“不好说,也许不大,就是一试。” 我敷衍着陈舒亭。
“你看高肖华,他这样才对呀。不管有多大把握就应该试一试,办不成就办不成嘛。”陈舒亭对着翔子说。
“你没完没了啊!又想吵架!”翔子低声吼地说一句。
陈舒亭倒是没跟翔子顶着骂。
我一直想问翔子这件事情,但因为实在不愿意找他说话,也就没问。现在这个场合,我于是又忍不住地说:“翔子,我也想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办?老方都在办……”
“不是我不办,条件不可能……”戴晓翔回答得真痛快,而且语气是半吵架式的:“我找过律师,说我的材料太少了,什么画展,各种奖,包括出版物要不少东西呢……”
“我再跟你说一遍,全可以做假的……”陈舒亭提高声音说话。
“我也再跟你说一遍,被发现了就驱逐出境,这辈子别想进来了……”戴晓翔回答。他们已经演变成争吵。
“没有那事儿!我跟你说,那帮移民局的一般工作人员狗屁不懂,估计也就是高中毕业,他们能知道什么真假,而且根本没有功夫去查。你只要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他感觉你是人材,就给你批了。”我是真心劝翔子。
“不是没有被发现出作假的,我们不知道律师知道。而且我就是不愿意干那种事情,要是被人知道多恶心呀。再说即使没被发现,也很可能不批准。我这边先弄虚作假把身份丢了,再去交罚款申请那个,如果没批怎么办?”
“如果批了呢,就往好了想啊!……”陈舒亭叫了起来。
“你是移民官啊?!……”翔子比陈舒亭叫得声音还高。
“翔子!嘿!”我叫住戴晓翔。人有时候真怪,某种环境中某个时刻,也忘了什么恩怨情仇,就感觉要说点心里话:“别吵架,这么大事情吵架能有用嘛。你们列个表,看看利弊到底占多少,最坏的结果只要想到了,计划好了,大不了你们就回国。我是建议你办一个试试,不就是背水一战嘛……”
“高肖华说得太对了。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前怕狼后怕虎,连做个假证书都害怕……”
当陈舒亭叫嚷着“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时,我看见翔子的眼睛都立起来了,陈舒亭还没说完“连做个假证书都害怕”,戴晓翔将端着碗摔在桌子上,起身拿了大衣就往门口走。
“晓翔你干什么呀?好好讲嘛,动不动就走了,你还是不是男人呀!……”陈舒亭再次叫唤着。
回答陈舒亭的是房门被用来关上的声音。
“你把他追回来,你拽住他他就不走了。”我没好气地对陈舒亭说。
“让他走,他过一会儿肯定回来。我才不追他呢。我们两个在一起,我都快成男人了,他倒象个女人,讨厌不讨厌呀!”
我真是多一句话都懒得和陈舒亭再说。干脆站起来拿烟去,我想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
结果陈舒亭追到我的房间门口,哇啦哇啦继续说:“高肖华,你说晓翔这个人怎么办呀?急死我了。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多说一说他,一个男人怎么就这么胆子小呢……”
我透过眼前的烟雾,看着陈舒亭,忍不住打断她:“翔子那不是胆小!他是个本分老实人……”
“是呀,窝囊得不得了……”
“那不叫窝囊!”我也差点就跟陈舒亭急了。也怪我,“老实”这个词汇早就从以前的褒意演变成当今百分之百的贬义,老实可不就是笨蛋窝囊嘛。压了压火,我比较平静地对陈舒亭继续说:“翔子这个人随和,可有时候也强着呢,你好好跟他说,也许他能想开了。如果他坚决不办,你跟他吵架没有用,你根本勉强不了他,不如你尊重他的想法。”
陈舒亭看着我,满脸无可奈何地沮丧样儿,她没说什么。我还想告诉陈舒亭,别仗着男人喜欢自己就跟个傻B似的。是爱人关系也好是肉体关系也罢,也不过就是人与人关系当中的某一种,都需要用点心。朋友面前给翔子留点面子。你自己没一点女人样儿却自以为那是前卫、个性、另类魅力,男人哪里做得稍微不合心意,当着朋友的面张口就是不象男人,翔子那么温和的个性也受不了这个。
当然我没有对陈舒亭说出以上那番话,不是我低瞧她,我保证她根本听不懂。
陈舒亭后来倒是挺安静的,然后又到客厅去收拾碗筷,打扫客厅。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陈舒亭又来到我面前,满脸忧愁地问:“晓翔怎么还不回来呀?他去哪里了?他CELL PHONE也没有带……”
“丢不了,过一会儿会回来的。”我懒得安慰陈舒亭。
又过了一阵,陈舒亭满脸紧张地对我说:“你开车,咱们找找他。”
我开车带着陈舒亭往曼哈顿的方向走,我猜测翔子和画家们在一起散心。因为是晚上,桥上一点都没有堵车,很快我们到了目的地。陈舒亭下车找翔子。因为到处都不可以停车,我开车转了一圈,看见陈舒亭一个人站在我们说好的地点。然后我又带着陈舒亭去了翔子的学校,她跑到图书馆里找。我再见到陈舒亭时,她那表情快哭了,果然一坐上车她就开始抹眼泪。
我也开始为翔子担心,其他的我都不怕,就怕他不知深浅找个安静的地方散心,万一碰到劫匪就麻烦了。别说生命安危,就我经历过的遭遇,我绝不想让翔子碰到。
在车里我一句没安慰陈舒亭,我没那个风度,大家就当我不是男人好了。
回到家,我和陈舒亭坐在侯太太家门前小花坛四周的砖头上。陈舒亭不再哭泣,夜幕下,她在呆呆地看我抽烟。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翔子保证没事儿。十点前会回来的。”我说出了心里安慰自己的话。
“我看过一本书,那上写的喜欢低着头的男人很厉害,喜欢抬着头的女人很厉害。你总是低着头,抽烟都低头,晓翔总喜欢抬头……我真是服气了,男人就是应该TOUGH一点……”原来陈舒亭小姐已经在思考更深刻的问题了。
“那叫‘仰头的婆娘低头的汉’。”我仅仅脱口而出,但没半点与陈舒亭打情骂俏的意思。
“说得这么土气啊……”陈舒亭咧嘴乐了。戴晓翔这老婆的神经不是一般的粗线条。
我绷着脸,一点没给陈小姐面子。
这回陈舒亭可能意识到什么,她对我说让我回去,她一个人在这里等。我说没关系,外面空气不错。陈舒亭说我穿得太薄了,应该再穿一件大衣。我说我一点不冷。
“我不相信你不冷……”陈舒亭说着上来就抓我的手。
对女性投怀送抱的进攻从来不善于躲避的我只能让她抓了。陈小姐的手还是不错的,与她的五官正相反,很柔嫩很小巧。仔细端详,她脸上的皮肤好着呢,白嫩白嫩的,估计身上的手感也错不了。难怪令戴晓翔欲罢不能。
“你的手好冰啊,你回去再穿一件衣服吧。你顺便找件晓翔的大衣给我,我也开始冷了,都快感冒了……你快去拿呀!”
真是“无法让人抗拒”的SHOOTING小姐。我掐了烟头,开门进地下室找衣服。就这么半分钟的时间,等我拿着翔子的大衣从台阶上走出一半时,看到的情景是陈舒亭和戴晓翔面对面站着,陈舒亭说着什么,又哭又笑的。翔子的侧面在阴影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紧接着的动作是:戴晓翔楼住陈舒亭。
我转身又回了地下室,感叹:天命不可违……
五十七
那年深秋,我一边写论文,竟然一边碰到我的第二个“机会”:认识了某人。我说不上他能不能被称之:我的“前男友”。他住得离我太远,飞机直飞都要四个多小时。他年龄比我大长得也不帅,但我喜欢他电话里亲切自然的声音,以及表现出来的温和敦厚性格。事情来得突然,并迅猛发展,很快的已经到了我们一天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就空落落的程度,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找到“良方”了。
我告诉他我可以去见他,他说还是他长周末时来看我,因为他还没来过纽约。我在考虑我和“男友”在哪里谈情说爱。现在搬家已经来不及,而且仅仅为此搬家也太荒谬了,所以我决定请戴晓翔那个周末住他老婆那里,我相信这个不难。
我撒谎告诉翔子我有个同学要来。为什么撒谎,我不想解释,也根本解释不清,因为我就是愿意也只能选择撒谎。心理学上讲,撒谎是人类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可和翔子到这个份儿上我自己还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如果我说我想保护翔子不受伤害,听起来就跟吃了死苍蝇那么恶心。
“你干脆成立个X大校友纽约接待站算了。”翔子在跟我逗。
我尴尬一笑,什么都不敢说。
我在机场看见“男友”时,心里有没有小鹿乱撞的感觉呢?还是有的。可在见到他真人之前,我心里是大象乱撞,心脏扑腾扑腾地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面对面,远没有我们电话里聊得起劲,两人都闷着,对于我,不但没闷出积存已久的激情,反而越来越平静。
当天晚上我们就锻炼了。不错,真是很不错。第二天我陪他逛纽约,渐渐感觉比昨天做爱之后还好,比机场初会更是好很多。如果他在纽约就“完美”了,我们一起租个房子,能住一个月住一个月,能住一年住一年,能住一辈子就住一辈子,全看我们的缘分和造化吧。然而现实是没有“如果”,那也没什么,只要两个人有往一起凑合的决心就行。
晚上吃过饭回家后,他翻看我这一年里攒的“精神食粮”。节目才刚刚开始,他就缠上我,我当然不客气,也缠上他,我们享受快乐。客厅里电视上播放火热的场面,我们将当年我和翔子拣来的床搞得快全线崩溃。
他突然示意我停下来,说:好象外面有人进来。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翔子,秉神静气努力倾听,没什么声音。我兴致大减,只能离开他下了床。
“是你说的那个ROOMMATE吧?”他问。
“是。”我答。
我穿上衣服,打开门。电视录像机已经被关上,客厅没人。但我马上看见另一个房间,翔子似乎在忙什么。
“我拿点东西,马上走。”他立刻对我说。表情和语气不知道是冷漠多一些还是气愤多一些。
我只有沉默。
翔子看也不看我地从我面前走过去。
我还是沉默。
当戴晓翔关上大门后……那个片刻,我体会到被凌迟的感觉!凌迟……我实在想不出来该用什么词汇形容,因为那远远不仅是被伤了心后的所谓巨大痛苦,还有内疚、自责、怨恨自己又无可奈何、毫无办法所带来的折磨和绝望。
还好,我还有“男友”。我非常热情地又同他进入“状态”。热情之后,我告诉“男友”我这个室友是个直人,我曾陷入单相思的误区,现在还有点后遗症。说着说着,我的心情就好了起来,越来越好。我说我要带“男友”观赏曼哈顿夜景,并夜撞哈林区。他说哈林区就算了,听说有的人车子坏在哈林区,就被人打死在车里。我笑话外州人谈哈变色的恐惧,笑话“男友”人过三十就丧失了斗志。
“男友”回去前,我们都恋恋不舍与伤感。他回去后,我们又保持很频繁地联系,商量过我去他那里的学校做博士后的可能,以及他到纽约找工作的机会。后来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态度很不耐烦。我没再和他联系,结果他又给我打了电话,我比他更冷漠,更不耐烦。从此我们完全失去联系。
翔子从来没问过我那天的事情。他起初对我冷着脸,我就干脆躲他远点。结果没两天他就对我笑了,还给我买的我喜欢吃的茴香馅速冻饺子,说他第一次在超市里看见这种,于是二十块钱买了六包,商店还赠了一盒小馒头。
有一天晚上11点多了,翔子先用我的电脑上网,看了文摘看新闻,看完新闻又看二奶论坛。我问他怎么最近从来不看书了,他回答头疼懒得看。我说他是感冒了,他回答:怕是得脑瘤了。
“又怎么了?”我问他。
他不说话,也不走,就赖在我屋里。
我关上灯躺在被窝里。翔子的电脑在黑暗中总闪,他可能在不停地变化窗口。
“刘企昨天跟我通电话,他开了个广告公司又新开了个设计装璜公司,他说前景肯定好,还让我回去呢……”翔子转过脸突然对我说。
我本来很困,可听他说这么重要的事情,立刻精神了,问:“你自己怎么打算?”
“我当然是想回美院,那种创作的学术气氛……”
翔子在说没用的话,他只是在跟我发牢骚。所以我不说话。
“你有什么建议?”他问。
“我的建议没用,关键看你自己怎么想。只有你知道怎么选择对自己最好。目前你先把书念完再说吧。”
翔子从电脑前离开,他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要是回国了,你会不会想我?”他突然笑问。
“你吃多了吧。”我闭上眼睛不看他。
“将来我想起你的次数肯定比你想起我的次数要多……”他那天晚上凝视我这么说。
“你不累吧?”我笑了,睁开眼睛看他。
翔子也笑了:“让我躺一会儿,这么冷……”他说着拽我的被子。
“你别穿着衣服进来……”我回答。
翔子对我一笑,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脱得光剩条裤衩了。
我将翔子抱住,或者说他将我也抱住。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乱动。
很安静,电脑的屏幕完全暗了下来,黑暗中我们相互感受对方沉重地喘息。实在难以说清是谁先下的手,或者我们同时动作,温存中不失热情,体贴之下却是狂野的身体与感情的释放。当然我没有问过翔子有没有情感的释放,但依我的判断是有的,或者是我自作多情吧。
以后又安静下来,除了几句简单的“善后”交流,我们依然谁也不说多余的话。
过了很长时间,我依然没有睡着,我知道翔子也没睡着。
我脑子里在想着翔子之前说的那句话,于是开口:“你以后会经常想我?……哼,你要是真这么舍不得我,咱俩早就做了神仙眷侣了……
翔子沉默。
“你还是回你那屋子睡吧。万一明天早上陈舒亭过来,她开门一看,你怎么跟她解释啊。”
翔子还是不说话。
我们依然贴在一起。
我的绿卡竟然奇迹般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批下来了,然后等待排期调整身份。绿卡的事情只让我喜悦了短暂的一阵,这些身外之物果然是到手了就不再珍惜了。我一方面找帝克商量毕业的安排,并且玩命写论文,另一方面以假公司的名义帮我的亲戚在美国购置些添加剂类的产品。亲戚等待我真正注册好公司后,让我代理进口设备的事情,并计划将原来设在美国的只有一个人的办事处撤了。
挺长时间以后老方的律师通知他绿卡批了。老方那人也算个汉子,他告诉我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真是激动得热泪横流。但凯文的申请被拒绝了,律师在帮他上诉,但希望渺茫。翔子最终也没有申请绿卡,他说他已经和亭亭意见达成一致,他一共就这么多钱,是先交学费还是交罚款给律师,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交学费更把握。圣诞节翔子忙着挣钱,他说压力大精力不够用,结果不去上课了,他告诉他决定QUIT,没准儿明年就回国了。
我怒气之下对翔子平静地说了很重的一句话:你傻B竟然栽到一个女人手里! 结果戴晓翔平静地回答:得了吧,要说栽,我就栽到你这个傻B手里了!
五十八
戴晓翔有一天郑重告诉我,他想好了,决定回国。
对于海龟这个问题,比较一言难尽。
有些留在美国又不怀好意的人常说:从美国回去的,大部分都是失败者,LOSER。比如戴晓翔这样的。在海外,特别是在美国在纽约,无论什么人,只要有决心混在这里都会找到出路,真可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而最终也就是混日子的大有人在。曾经国内牛大研究生毕业的哥们儿,在这里做了一个年薪4万的酒店经理而安居乐业;中国城里有一个路边卖馒头的当年某县城副县长,我和他曾经聊过一个多小时,他是没什么,最多高声骂一骂美国,我倒是想得挺多。
所以说,回国仅仅是一种选择,LOSER不LOSER的,实在不能以回去或者留下作为判断标准。
而对于留下来的人,也有国内的朋友提出质疑:为什么说起爱国就振振有辞,说到回国就含糊其辞。
因为对于大多数在海外安居乐业的正常人来说,回国与空洞的爱国无关,也不仅仅意味着一种选择,回国是多少人心中理想或者叫梦想的寄托。当然理想不都是高尚的,有些人希望自己学以致用,特别是当感受到在某个领域内先进与落后的差距时,希望自己能将有用的东西带回给故土的愿望非常强烈。有些人的理想是可以充分展现自己,发挥聪明才智,可以指挥……不说是千军万马,也是几个下属,也就是俗称的官儿瘾。还有些人的理想就是在故土的文化氛围中,享受丰富的精神生活。
无论理想高尚还是卑微,理想一定是美好的期盼,是还没有落入尘世的一颗仙丹。然而要实现理想,那么它就必须面对现实了。多年海外生活,有与国内现状脱节问题,机会流失问题;国内机构体制、人事关系有可能根本无法学以致用,或者难以展现个人才能;还有一些环境的差异,已婚者要考虑女人的想法或者孩子的前途,等等这些现实的障碍,都会让不少人终生怀抱梦想。
很多事情都是类似的,同志问题,男女问题,甚至政治问题。就海龟这个问题而言,国内的人可以轻松指责海外的人,回国的人里极个别的也喜欢唱几句高调。总之“设身处地”一词说来容易,鲜有几人可以做到。多数人都喜欢站在自己的立场思考,手握某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真理”,闲来无聊,在网络上争论一个又一个永远无解的问题。嘿嘿,曾经我也免不了那个俗。
当翔子告诉我决定回国这事后,我想:大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有一个习惯,当我顺利或者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时,我不信宿命那一套,可以振振有辞地说那都是骗人的谎言。但当我感觉极端失望又无力改变时,我就信命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考习惯,很容易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摆脱沮丧的情绪,心情舒畅起来。
那年刚刚开春,翔子的母亲就住院了,然后又出院了,又住院了……反复了好几次。翔子问我难道非等他母亲出什么事情了再后悔嘛?我回答与其象一些名人大庭广众之下抹着眼泪说愧对死去的父母,不如趁老人在世对他们笑笑。
不久,翔子又得知美院在改革,人事大变动。他联系了一些过去的关系,特别是与他曾经的女领导长谈了40分钟。
然后翔子说他准备夏天一过就回去。我问翔子有没有和陈舒亭商量好,他回答还没有来得及说呢。翔子希望亭亭和他一起回国,当然如果她不愿意回去他不会勉强她。
我和翔子聊这番话时,坐在一个相对“高尚”社区的街心小公园里,下午一点半,周围几乎没人。不远处一位衣着体面的大嫂手提塑料袋,带着手套把草地上个别散落的垃圾拾到袋子内。她走近我们,我先对她说哈罗,她很热情地与我们打招呼,还自豪地说这是她的社区,她喜欢清洁。
“美国有些地方还是不错的……”大嫂走后,翔子说了一句。
“任何地方都有好有坏,对咱们来说也是有利有弊,一切取决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翔子看着远方,没有说话。
“要是不想回去呢……你就把书念完,以后找到工作公司给办身份,一样能混得不错。就是别再管陈舒亭了,说实话,在纽约认识这么多人,都没听说过你这样的……”
“回去,我已经想好了。”翔子打断我。他又一次掏出烟并递给我一支。
我对他一摇头,表示不想抽了。又说:“你回去前怎么也弄个学位走。我听说有那种学校,给钱就给文凭,咱们也找找……”
“不用找。算了,就这么回去了……”
我瞥了翔子一眼,慢慢说道:“不办绿卡也就不办了,但这个你真得好好想想。美院是什么地方,将来职称评定之类的事情都要有敲门砖。另外你在这里混了几年,没办过画展也没干什么,再没有个文凭,还不是美籍华人,你说得出口嘛?国内可比这里浮躁多了,你不胡说八道吹着自己别人就当你不行。”
翔子没有反驳我。
“我听徐勇说有那种函授学院,你把学分都转过去,其他课程它就用EMAI L给你张考卷,最后你写篇PAPER就搞定了。”
“你说那都是什么野鸡学校……”
“管它野鸡野鸭呢,美国这么多学校,除了知名的,其他的那些,国内的人也搞不清楚。再说了一共就十几门课,你都读了快一半了,你自己又看了那么多书,也算是有真才实学,就差一张纸了……”我说着一笑。
翔子看着我也笑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我怀疑他能烟头把手烫了。
“干什么你?这么含情脉脉的,你别把我惹‘急’了!”我和翔子说笑。
翔子又微微一笑,收回目光。过了片刻他问:“你现在绿卡也有了,博士也快到手了,以后怎么打算?”
“是先忙活那个公司还是先找工作,我也没想好呢……”
“开公司吧,你反正喜欢,既然你说机会难得,不试一试你能甘心嘛。”翔子说着脸上又带出微笑。
“我一做生意就走背字儿,大三时倒腾贺年卡赔了,开个小电脑公司又失败了,就怕这次竹篮打水。毕业两年以后再找工作谁要啊……”
“那就回国,我正求之不得呢。到时候我机场接你去。”翔子笑眯眯地说。
“你饶了我吧,这次你给我来个SHOOTING,下次来个MURDER,我怕了,我认熊,行了吧?”我笑眯眯地回答。
我们面带笑容,会心地注视对方片刻,我很快将目光移开,似乎翔子也马上低下头。
一天傍晚,陈舒亭电话打到我这里,她沮丧的口吻,甚至似乎还有些哽咽地问我翔子回没回家,又说她想和我聊一聊。陈舒亭这“聊一聊”三个字让我着实心惊肉跳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很心虚的。
可我心虚什么呢?心虚她知道我是个同性恋?笑话,如果我处心积虑地去对某个人隐瞒什么,那他也得值得我这么做,陈小姐--不值得我浪费那几个细胞。如果说我心虚曾和她老公上过床,那就更不对,他老公原来跟我泄火,后来爱上了她,目前我和他老公依然是最铁的哥们儿,说起来这有什么心虚的?那么我是心虚在她老公与她恩爱的时候,非常罕见地有一两次找我做床上运动?也不是,因为我早就把自己当作她老公调节与她乏味性生活的用品了。比如陈舒亭总不该气愤他老公的阴茎被他老公充斥着漂亮洋妞的脑子及他老公的右手给玷污了吧。
可我就是心虚,非常心虚。
当陈舒亭说出让我劝翔子不要回国的一番话后,我虽然不心虚了,可感觉这女孩子真是傻,特别说明一下,这个傻字是褒意地赞扬。她怎么能想到找我这个披着羊皮的狼,或者说披着狼皮的羊来调解他们的夫妻矛盾呢。
我告诉陈舒亭我的真实想法,告诉她翔子决定回国因为有个很不错的机会,回国不是坏事,真为她老公好就让他回去。我给陈舒亭出主意,让翔子先走,等这边她一毕业,两个人在国内团聚。
“我毕业了不可能不在美国找工作就回去,我在这里读书就是为了在这里找工作。而且这里这么好,他为什么要回国,他自己都说,原来学校里给的破宿舍比这里最次的地下室都差远了。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在这里扎根,我打餐馆那么苦都没后悔,他过得这么舒服还不满意……”陈舒亭说了一车的话,我不会评判她说的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因为我听都懒得一听。
“我跟晓翔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大的牺牲。有一个在MICROSOFT上班的男的追我,他给我看他在NEW JERSEY买的大房子,我根本就不动心,死心塌地地跟晓翔好。我这么对晓翔,全心全意地爱他,他竟然这么对我,太让我伤心了……”陈舒亭似乎哭了出来。
“他怎么对你了?”听陈舒亭哭得伤心欲绝,我怀疑翔子做了什么比较差劲的事情,比如和陈舒亭动粗了?
“他非要回国呀!”陈舒亭的语气似乎要跟我急了。也是,我问的那话好象是听了半天还没听懂,陈舒亭能不急嘛。只听她继续说:“他根本不体谅我,我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多艰难呀,我刚来的时候在一个杂货店里干活,那个老板娘让我一天做12个小时,上货的时候我的手都砸了,一个小时都没让我休息。可发工钱时她说第一月因为是试工只能给我四百块钱。我当时气得……就气得骂她,回到家里只能自己使劲哭……”
我可以体谅或者同情陈舒亭的遭遇,但我不明白这与翔子回国有什么关系,“她做出的巨大牺牲”这话又从何说起。好在陈舒亭接着给我解释。
“小说里写的女孩子为了绿卡怎么怎么样,那是胡写。我要是为自己我马上能找个有绿卡的,公民都很容易,最差了也得象你这样有全奖的留学生呀……”
听这话我差点没笑出来,原来本人属于那搓底儿的一类。我实在忍不住对陈舒亭开玩笑说道:“我现在已经晋升为‘有卡男士’了。”
陈舒亭电话那边扑哧笑了。这个女孩子还是有些独特的魅力。为了让她尽快笑逐颜开,也不再纠缠我诉苦,我接着说:“这么着吧,翔子回国就让他回,有他后悔的那天。干脆咱们俩搭伙得了,将来幸福小日子一过,照张照片寄给戴晓翔,气死丫的……”
听起来陈舒亭那边笑得挺开心,还得意地说:“我才不嫁给你呢,晓翔我都没看上,你还不如他呢。”我听着一边面带微笑一边在想:与找陈舒亭结婚相比,不要说做个“勇敢”的同性恋,就是做个太监或者被终生监禁,我都会选择大无畏地勇敢面对。
我最后也没有对陈舒亭承诺什么,因为第一我不可能充当说客力劝翔子留下来,第二我更不可能告诉翔子他的亭亭“为了他是怎样地牺牲自己忍辱负重”,我听这番话时已经省了当天的晚饭,重复这番话时再把第二天的晚饭也省了,又不是民运,我不想闹绝食。但我对陈舒亭还是再次重申了自己的建议:拿了学位回国和翔子团聚,她在这里学的是审计,未来在国内发展,前景很好。
放下陈舒亭的电话,我呆坐在沙发上吸烟。两根烟之后,我感觉突然轻松了。
等戴晓翔回国后,我就会有舒心日子过了。
五十九
那时我一边找工作,一边忙活自己的小生意,生意方面发现自己有太多要学习的东西,比我原先想象的要复杂,但不艰难,我信心十足。而找工作这方面,因为自己有绿卡在手,没有身份的压力,我还挑肥拣瘦起来。
帝克对我说有一个美国的大公司里正招人,需要在美国受过教育,但是在中国工作,他们只按当地人的标准支付薪水与提供福利,年薪10万人民币。我告诉帝克我对这个机会没有兴趣。那天我与帝克关于我的前途问题聊了很久。
不得不多说一句,我与“虐待狂”可以相处得较好,是因为帝克这个人总体说来不错,而我又基本上属于不敢张牙舞爪、用陈舒亭的话说:“窝囊的男人”。系里有个香港来的学生,跟他老板对着干,而白人心胸狭窄起来一点不亚于黄种人。结果是这哥们儿博士读了快七年了,就不给他毕业。好在这哥们儿的老婆来美国不久就在纽约医院里当了护士,绿卡也有了房子也买了。
我是真心佩服这位来自香港的同胞,因为实在看多了大家在美国人面前谦卑温顺,乖巧讨好的笑脸。我自己可能表面上摆出点狂样,但真正和老板有了分歧,特别是对他不满时,基本上属于“沉默的大多数”。真的,我打心里钦佩这哥们儿的血性,当然血性的基础是要有“软饭”可以吃,血性的代价是不得不吃“软饭”。
过去,翔子有时会晚上不回来住,如今他竟然在回国前白天画画,晚上早早回来。我对翔子说趁回国前去中西部玩,什么黄石公园之类的,他回答说算了,以后肯定有机会再来。
“我和亭亭分手了……”在餐馆里,翔子非常平静地对我说了一句。
我丝毫不感到意外,看他一眼,继续吃东西。
“我有些对不起她……”翔子又说。
“你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问。看着戴晓翔满脸愧疚,我怀疑他做了比较差劲的事情,比如他喜欢上了其他女人?
“坚持回国嘛。”翔子那表情似乎是嫌我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这两口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么分开,我都替他们惋惜。我没说什么,继续享用美食。再抬头,看见翔子一边吃,脸上带出愉快的轻松表情,还夸奖清蒸龙利味道鲜美。
吃饱饭,我们走在大街上,感受着纽约盛夏的夜晚偶尔出现的干燥凉爽的空气。我和翔子谁都不发一言,有时看看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有时望一望灯火通明的商店。我们走过商业区,因为没有灯光照射,周围暗了下来。
“坐会儿,抽支烟。”我一指某个已经打烊小店前面的靠背椅,对翔子说。
我们坐在椅子上吸烟,好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对面三女两男的十几岁亚裔孩子身上,他们相互打闹,女孩子趴在男孩子后背上,男孩掐住女孩的大腿处……典型以少年人特有的方式体会着性的愉悦。我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那时我接触的女孩都保守,没有能与我戏闹的人,我就与班上叫四儿的男孩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体会着暧昧的快乐,当然还有翔子。我与四儿不过是嘬了嘬嘴唇,而与翔子却是拼刺刀的。那时我对翔子张口闭口都是想你想得心力交瘁,做梦也料想不到,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地玩笑竟然在多年之后应验了。思绪到这里,我不禁心里对自己苦笑,再去看看一旁的戴晓翔,他也是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我问。
“你还记得有一次咱俩去火车站画写生,你丫装残疾人,我背着你找厕所……”
“能不记得嘛,你丫先耍赖,非让我背着你爬楼梯,我一犯实诚,真给你背上去了,腿都软了……”我说着笑了。
翔子也笑。
“那次咱俩好象身上一共就剩下三块钱了,买了两个火烧,还买了一个煎饼一人一半给分了,其实煎饼大部分是你吃了,我让着你呢,那时你丫真能吃,猪似的……”翔子继续回忆。
“得了吧,你怎么不说咱们取自行车,你丫遛得比兔子都快,存车老头拽着我的车不让我走,这通骂……”
“不是你说的你打掩护让我先脱身嘛,后来我不是折回来了嘛,还说要给老头画速写呢!”
说着,我和翔子都笑了。
以后我和翔子还是沉默着散步,沉默着走到很远处的停车场,我们坐在车内,翔子将频道调至99。1,不知道是哪位歌星的经典之作,很悠扬的音乐在车内流淌,我们沉默着倾听。
我和翔子这么在一起,不要说拉手搂抱,哪怕暧昧地身体碰撞都没有,我想无论什么人,就是那些恐同仇同分子看到这一切,也要说我们“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因为,那“正常”之下,心有灵犀地默契和相互的感应,不是用拉手或者拥抱就能表达出来的。
当然,回家之后,我们还是“不正常”了。“不正常”到我甚至带有毁灭的心态去对待翔子对待自己。“毁灭”过后,我们安静地各自躺着,两人中间,保持至少两寸宽的距离。
“华子,我给你留一万块钱。你上次说做生意要讲门面,怎么要开一辆奔驰那样的车。你自己再添一万块钱,就能买一辆比较新的二手豪华车了……”
“我就一瞎说。我这个生意给谁看,买家卖家都是现成的,我中间捣鼓一下,钱上了账足够了。你有那钱要不把书念完,要不去玩一趟,带回国也行啊。”我回答。
“回国带不钱,我也不投资,有点钱维持到领工资前不饿死也就可以了。”
“钱多了不咬人,多带点回去怕什么。反正你别留给我,我不要。”
翔子转过头看我,我同样看他。翔子笑了:“从你被劫了我就想给买辆车,到现在也没买。以后你在这里发了大财,我在国内当个教书的,我给你多少钱你也不稀罕了。趁现在你还穷,你就收下吧。真的,你要是坚决不要,我会很伤心的……”翔子说着又笑了,就是开玩笑的那种笑。
翔子侧过身,我的动作更快,象条蛇似的就把戴晓翔缠绕起来,我们搂抱在一起。
六十
翔子把他所有买的书都用海运发走了,而其他东西依然是那么个不大的箱子就足够装下。翔子把皮箱整理好,放在门口处。我主观上能少看尽量少看那皮箱两眼,但客观的效果是:一不留神我的眼睛就撞到那箱子上,心里就不痛快一下。
翔子一直画到星期一,他说星期二休息一天,因为礼拜三就要赶飞机,然后就到北京了。
我星期二早上五点多就醒了,从厕所出来直奔翔子的房间。他还睡得迷迷糊糊地,却掀开被子示意我进来,接着我们抱在一起。
上午十一点,我们依然躺在垫子上。
“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嘛?不起来了?”翔子问我。
“什么事情?我能有什么正经事儿?”我回答。听翔子没说话,我又说:“也怪了,咱俩搬到这边就没有一次在床上赖到中午的……”
“真是,上课、看书、挣钱、办这事儿办那事儿,老是感觉心里有事情。周末想着去图书馆看看中文书,去超市,哪怕借两个电影回来看呢。就是过感恩节圣诞节到处不开门还想着早点起来去DOWNTOWN走走,你说是不是?”翔子笑问。
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带出呼号的尾音。
翔子依然面带微笑,他注视我。
“以后你怎么打算的?”他突然问。
“什么呀?”我反问。
“……你真不结婚了?”翔子凝视我。
“我跟谁结去?……除非碰到合适的。”
“要是碰不到呢?”
“你想说什么?”我再次反问,心里有点烦翔子这么吞吞吐吐。
“……”
他不说话就算了,我也不想听。
“……你一个人在这儿,好好照顾自己,多给我打打电话……我也会给你打的
……”
戴晓翔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些话。我听着这话,比他告诉我他今天就和陈舒亭结婚还难受,可我最烦整那缠缠绵绵的情景,所以控制自己,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
我希望我们高高兴兴地离别。
沉默了一阵儿,翔子又开口说:“你明年回去嘛?你现在做这个生意应该经常回去吧?……”
我转过身搂住翔子很色情地动手动脚,我要再次做点实际的事情,实在不想听翔子罗嗦一堆没用的话。
自从有了陈舒亭这档子事,翔子在可数的几次性生活上一直是体贴着我迁就着我。我融化在翔子的柔情之中。从心理的角度讲,我的满足是主动的,戴晓翔的满足大部分是被动的。不得不对某些瞧热闹的看官说明一下:以上的那番话,与1、0毫无关系,这个故事也不适合你们意淫之用。
所以从这个侧面,难道也预示了我和翔子永远只能是室友?不知道。
最后我们还是穿上衣服起床了。我说在北京肯定不会常吃到这里三块九毛九,或者四块九毛九一磅的龙虾,我开车去买。翔子说一起去。
再后来的事情都按照我希望的状态进展。我们很开心,高高兴兴地吃着喝着,然后就呼呼大睡了。第二天因为是上午九点的飞机,我们五点多就起来,忙忙碌碌地去了机场。等翔子托运了行礼拿了登机卡,他对我说:行了,你回去吧,我到北京给你打电话。我回答:行,你赶紧进去吧,在里面买点快餐吃了,飞机上怎么也要等11点才能有饭。
应该是翔子先转的身,我看着他过了安检,他对我挥挥手,又说了一句:回去吧。我对翔子笑了?还是说了句“再见”?还是点了点头?我记不起来了,总之我是转身往外走,出了旋转门,直奔停车场。
很奇怪,我送翔子回国,怎么都不如我送刘正回台湾那么洋溢着惜别之情呢。不明白。
从机场回来,我想是回家再睡一觉,还是去我刚刚租下的那小间办公室。玻璃门上要贴的字还没有给我送来,还要去买两个接线板,把电脑传真机都接上。那天下午有个人来应聘,我临时需要雇用一个白人小妞和一个中国人充门面,因为十天以后,亲戚那边公司里的人要过来,我已经给他们定下一个星期的HOLIDAY INN,还要安排他们的行程。
我直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忙过这些事情,已经晚上七点了,我去被称作第二个中国城的地方买了三菜一汤的盒饭。我和翔子过去常来这里,当然我也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吃,可那天感觉却是说不上的特别,我匆匆吃了饭赶紧就回家了。
屋子里很乱,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翔子那个屋子比原来空多了,他的画画用品全部给了还在坚守阵地的其他画家。他这一年多经常睡那个破垫子,他老跟我抱怨那垫子不舒服,我说那你就自己买张床或者搬到陈舒亭那里,于是他不说话了,依然回到这烂垫子上睡觉。
沙发上,地上到处扔着戴晓翔没带走的破衣服破拖鞋。昨天晚上两个人吃剩下的饭还在桌子上摆着,戴晓翔剩下的半包烟他也没拿走。我突然想喊一句:你丫过来干点活儿,别都我一个人忙活。就这么一想,我心里便开始发酸。
我想吃点东西,据说多吃后心情就会舒畅了。打开冰箱去拿水果,看见几个大绿苹果,大概是前天还是大前天,翔子一边往冰箱里放食物,一边对我说:这可是给你买的,你怎么能喜欢这么酸的苹果……
我吃不动苹果了,因为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伤心得不得了。我脑子里突然想起第一次回国,戴晓翔电话里对我说的:“以后我回国,你自己回家,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快回来吧,我做梦都梦见你回来了……”
我确实是泪如泉涌,泪如泉涌。原来只知道林妹妹是水做的,怎么也想不到我高哥哥也是水做的。可好歹林妹妹年芳二八妙龄少女哭起来她也美丽,我高哥哥二十大几的糟老头子坐在马桶圈上哭,那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是真的,哭出来就好多了。
……
我心里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问戴晓翔,就是如果有一天,中国与美国首脑一见面,中国领导人将他身边年轻貌美的第一夫人向美国总体引见,美国未来某男性总统将身边的中年帅哥第一夫君向中国领导人介绍。而不是象当今这样,总书记心里想着这只鹰那只鹰,却身边不得不带着猫头鹰;克林顿总统心里一边缅怀着雪茄放置的迷人地带,一边无限恩爱的姿态将身边那位从内到外比他具有阳刚之气的希拉利夫人引见给中国领导人……
我想问问翔子,如果是那样一种理想的状况,他戴晓翔会怎么样?是不是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龙虾锻炼完身体,第二天就欢天喜地去结婚登记?当然不排除未来戴晓翔对我厌倦,而我发生了没收紧裤腰带的事情,但我们至少有可能无忧无虑尽情地享受过那些恩爱的时刻吧?至少有可能去争取一下相濡以沫白头谐老吧?
我没有去问翔子这个我知道答案的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问。因为我的英雄主义再次瞎泛滥,我不会做出逼迫翔子去面对他不愿意直面的问题,于是我主动把我们的关系定位在“发生过不轨行为的手足之情”。
也许有人会上纲上线说我是自己没能完全接受与认同自己的同志身份,所以没有勇气追求爱情。我不敢否认,如今这年月,大家各个自我感觉跟大仙似的,说起话来都那么一针见血,直达要害。但我还是忍不住争辩两句:我估计发言者无法理解某些人宁可错过缘分也不愿意冒险导致破坏甚至失去“友情”的谨慎心态;更没体验过一个人愿意以失去为代价,接受另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的感情力量,所以呢,就不要把不过是基于个人需求的爱情模式当作唯一的真理。
当然,对那些和我们有类似经历,又成功生活在一起的伴侣,我还是打心里羡慕并送上真挚的祝福。但我依然会宽慰自己,高肖华就是高肖华,独一无二的高肖华。他的爱人不是张晓翔李晓翔刘晓翔,他是戴晓翔,独一无二的戴晓翔。如果这个世界上同样的故事由不同的人演绎,最后全是相同的结果,那这世界还真可怕了呢。
我咬牙,心虚地说: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
六十一
翔子回国半年了,我在法拉盛的大街上偶遇陈舒亭。她当时一个人走,看见我后很高兴地对我打招呼。
陈舒亭的外型没有变化,但好象性情有少许变化,似乎没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了。她向我问起翔子,我告诉她翔子回国后很好,别的我不敢说,至少听口气他的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我对陈舒亭开玩笑,问她现在还要不要回去找翔子,还来得及。陈舒亭满脸不屑与忧伤。
“我才不会找他呢。我们俩早结束了……”陈舒亭斩钉截铁地说。
我尴尬一笑。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俩最后一次吵架还是因为你呢……”陈舒亭说着真的笑了。
“……怎么了?”我问,又开始心虚。
“他不是嫌我不跟他回国嘛,说我还不如朋友,朋友就是指你,说你都能做到跟他一起回去。我一气之下告诉他你向我求婚了……”大概陈舒亭看见我满脸呆傻的表情,于是笑了:“我就是为了气他,不过你也真说过咱俩结婚的话呀。戴晓翔火冒三丈,我们俩就彻底完了。他真没问过你吗?”
我既没哭也没笑,大概是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了:没有。
“我还以为他会找你打架呢,他还是不是男人呀!”陈舒亭又露出满脸不屑。
我看着陈舒亭,不知是该赞扬她真性情还是贬低她缺心眼,是夸她诚实还是骂她缺德。所以我什么话也不说了。
“对了,你搬家了是吧?”陈舒亭问:“给我留个新电话吧,咱们保持联系……”
陈舒亭永远是陈舒亭。
离开市大,我一直忙於小生意,专业算是放弃了。某天,我接到一封信,是某某协会邀请我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学术会议。这是当年我为了申请绿卡临时交钱成为会员,写到自述里骗移民官用的。那每年几十块钱的会员费我一直都交纳,老想着万一生意做不下去,去参加会议找找工作什么的。
那年我心血来潮,决定去参加会议。一是因为会议地点设在夏威夷,算旅游一趟,二来,我虽然没有功成名就腰缠万贯,却有类似象王启明开音乐会的心态,想感受一下行业里的气氛。
会上,我见到了帝克,老鲁,还有大学的同学,有一个竟然是从国内过来的,现在我们确实国富民强了。白天听讲座没多大意思,很多听不太懂,如今自己真的就是个票友了。晚上的社交还是不错的,认识不少人,发了名片,为自己破产那天做些准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这次参加会议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收获,就是我亲眼看着王芳常常形影不离地与库克走在一起。王芳早就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住在宾州,却一直单身。我不知道王芳与库克这么多年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到底因为什么?是爱情还是奸情?但鉴于他们这一男一女的“正常”搭配,在多数人心里还算是有点爱情吧。当然我知道作为正室的多数已婚妇女是不能容忍将这不道德的破鞋及那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臭男人与爱情挂钩的。
会议快结束的一天傍晚,我看见王芳一个人坐在酒店后面的小花园里。我走了过去。
我们打了招呼,我坐在她身边。王芳对我笑了,满脸的皱纹,她看起来老很多,我都怀疑当初自己怎么能跟她纠缠到一起。我们说到关于个人情况的话题,王芳问我为什么还没结婚,我说没有人看得上我。王芳就笑了。我没有问王芳为什么不结婚,我怕她不愿意我提及。
“咱俩同病相怜,我也没人要。”王芳笑着对我说。她真的比从前大不相同了。
“不会吧,估计是太挑了,挑花眼了。”
“说什么呀。”王芳嗔怪着说,但脸上表情是很开心。
“怎么着,咱俩搭伙?”我满脸嘻笑地问。
王芳又笑了,身子往我这边拱了一拱。
我伸出胳膊,放在她身后,很自然地轻轻搂住她,王芳起先没有拒绝也没有配合,但很快她就将头靠在我肩上。
“不就是一座房子,一男一女,一个孩子一条毛狗的生活嘛,还是很容易的。别太挑剔就行。”我用力搂一搂王芳,说道。
……
六十二
那年,我与一位朋友回国,准备办一个文化与科技交流中心,具体内容就是做一些与海外有关的电视节目,再把国内的人送国外留学。
顺便提一下,自从翔子回国后,我也回国无数次,但他从来没有到机场接过我,因为我从来都是到了北京回到家后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在北京呢。
赵敏从上海飞过来,我做东,大学同学一起去吃饭,花了六千块,我准备结帐,却发现已经被人结过了。赵敏远看起来依然是那么有味道,但近处仔细端详,不得不说她变老了。我们都在慢慢变老。
但大家都一致认为我还是比较显年轻,因为在场的男人里我还闹个最瘦的,至少跟他们比起来没那么肥的水桶腰围和肉腮帮子。大家问我怎么锻炼的,我说美国吃得太不好了,哪象你们大家每天有酒有肉的。我不会告诉众人我至少两天去一次健身房,时不时地与嘴馋做一下斗争,为保持体型寻觅“爱情”。
赵敏告诉我他们的生意只要是她去谈就能成,她老公一谈就完蛋,真是气得没办法。我问赵敏现怎么也得有几百万了吧,她微微一笑回答:远不至。赵敏知道我美国那边没什么现钱,这边贷款也贷也不了多少,于是私下给我一张80万的支票,她说这个钱是她的投资,我们赚了她分红,我们赔了不要还。
我收下那80块钱时被赵敏小小感动一把,因为我把这80万当作传说中的,女人为爱情的执着与勇敢付出,就像虞姬、尤三姐的拔剑自刎。这80万关于爱情的感动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而且我觉得只有在你很需要钱、哪怕不很需要钱时,有个女人咣当撂下80万现金给你并且说不用还了时,你才能理解这份感动。
翔子在文艺界、央视里认识几个人,而我需要他帮我们引见,想办法把我们的公司,还有我的那个合伙人炒作起来。翔子是不遗余力地帮忙,甚至我们在饭店里搞一个宣传活动,他都提前过来跟着张罗,使得合伙人夸了好几次我那个艺术家朋友非常实在非常帮忙。
不过当时翔子正陷入婚姻危机中,他老婆总疑神疑鬼他与一位原来的女学生现在的女画家行为不轨。
“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们到哪步了?”我很有兴致地问翔子。
“嗨……”翔子得意一笑:“最多也就是她给我做过模特。”
“裸体的?”
翔子更笑了:“我是很欣赏她的灵气,真的,设计的作品很有风格很独到,画儿画得也好……”翔子说话时眼睛亮得直闪光,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我倒宁愿戴晓翔告诉我他把那个女的给搞了,搞得热火朝天,而不想听他说他怎么欣赏某位女性,他们之间怎样的阳春白雪。
不知道戴晓翔的老婆是不是会与我有同样的想法。
翔子的太太也是一位大学里的老师,但不是搞艺术的,正往副教授方向努力呢,翔子只说他老婆人不错,再多的话也没有了。我曾经问过翔子他与她老婆怎么认识的,他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好象在我面前谈他老婆他就有愧似的,不明白他是感觉愧对他老婆还是愧对我。
自戴晓翔回国后,我和他从没有过“不正当”关系。因为没有合适的环境与气氛,我们好象根本无法上升到那个“高度”。但前年回去办那个失败的公司,我们在酒楼里喝得高了点,我问翔子是回家还是外面住一宿,他说随我。于是我就在旁边的饭店里开了房间。
起初一人一张大床,没过太久,我们滚到一起。翔子可比原来胖多了,从前的英俊挺拔真快荡然无存。我抱着他的粗腰,不是很心急地奔向主题,更多的是体会着一种踏实安心的感觉,怎么就那么踏实呢。
我暗暗地想,如果大粗腰的安心与踏实能维持一生一世,我宁愿放弃憧憬新鲜小蛮腰儿的乐趣。当然,无论是翔子的原因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可能这也就只能想一想罢了。
我和翔子就有那么一次“不正当”行为,也从没提到过去的感情,甚至纽约的生活都似乎避免去回忆。但每次我在北京期间,我们几乎能做到一天通一个电话。因为24小时当中,总会有闲下来的时间,有时是他,多半是我,问问对方干什么呢,说说高兴与不高兴的事情。
而回去的时候,翔子一定要到机场送我,哪怕有我妹或者其他人送行。
六十三
前年冬天,我开五个小时的车去看我男友。男友是MSN上聊出来的。他的父母是香港人,他会说不很流利的广东话,所以我们两个中国人一直用英语谈恋爱。男友在我的眼里还是很帅的,当然,帅不帅完全是见仁见智,或者说男友温和的个性,体贴的言行,还有他的模样,都是我的那块“台布”。
我早就不敢奢望什么天长日久白头携老了,但还是希望有个可以被称作“BF”的人放在心里,可以想起来高兴,说起来也好听。否则老这么落单,一看就是个没人要的困难户。
和男友已经交往了一年多,他曾在纽约,在我这里住过两个月,那两个月的快乐真的不亚于和翔子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本来一切都那么的美好,偏偏就拐弯抹角地认识了一个“八婆”。八婆认识的朋友认识另一个八婆,那个八婆认识我男友,据他们说我男友很活跃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不是痛苦伤心,而是感觉身体不太舒服,轻微的感冒低烧。很快地,我就进入了这一生里最恐惧的一段日子。我两天两夜在网络上搜寻与HIV、AIDS、艾滋病,艾滋病毒有关的一切信息。
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准确定义的高危行为,什么是绝对安全的性,知道了保险套防御艾滋病的成功率,知道了医用口腔膜的安全性……那段时间,我的医学知识猛涨,而且非常惊讶地发现我这个自以为高学历高智商高情商,曾经的科学工作者,如今的生意人就是个科盲。我在一个网站与大家聊天,很多同病相怜的好心人安慰我,在那里,我还认识了一个南京来的同胞。
我的医生告诉我检查结果隔一天就能拿到。在等待的每分每秒里,我脑子很清楚,列下名单,万一我丧失工作能力甚至死亡,因此的受害者按照程度划分,从大到小依次排列,计划着怎样去安排他们,保证他们最小程度受到影响。
那两天我非常想哭,但我认为自己不该哭。因为从前的一两次哭泣证明我是个有感情的人,这个时候去哭,只能证明我软弱。不哭是可以的,但72小时几乎的失眠状态不可避免。
医生说我的检查结束是阴性,我问他为什么我身体依然不舒服,医生告诉我一个词汇,翻译过来就是恐爱症或者叫艾滋病恐惧症。我告诉医生我心理完全可以控制好,只是我确实感觉身体不适。医生回答这个病的特点就是在高危行为过后的两个星期内出现低烧感冒等症状。他给我开了药方,说是可以治疗恐爱症。我问他这药有什么作用,他回答帮助我睡眠稳定情绪。
走出诊所,我顺手将药方丢进了垃圾箱。
大家看到这里,会发现我是个怕死的人。是的,越老越怕死。即使我知道如今艾滋病只要早发现早治疗终生服药,寿命不亚于没有被感染的人,但我依然不愿意遭此劫难。父母给我的是一个健康之躯,也不是命中注定得上了癌症,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无知与过失而与疾病抗争。
男友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那边说得很伤心。我也伤心,老了,心肠越来越硬,感情是越来越脆弱。后来我决定理解了男友也原谅了他,无论说起来还是做起来,他依然是我的“BF”。因为目前为止,我们之间依然还有“爱情”,更有牢靠的保险套。
六十四
去年秋天我刚从北京回来,男友就问我感恩节过不过去,我说生意这里走不开,但我会找个周末看他。
感恩节我没有生意,因为我要与STEVE一起玩两天。认识STEVE很偶然。当时为了陪一个客户我们一起去按摩。那里的女孩子我都比较熟,特别是小慧。小慧是偷渡来的,到这里不久发现与男朋友在餐馆打工要做上五年才能把蛇头的钱还清,后来就干了这行。小慧先把自己的钱还清又把男朋友的钱也换清了。挺仗义个女孩子。但后来听别的按摩女说是小慧先甩的她老公,她的目标是攀上一个老板,不结婚也没关系。这帮小婊子相互拆台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那天客户在另一个房间快活,这边小慧一边帮我按摩放松一边跟我说STEVE又向她要钱。STEVE是小慧的“哥”。他们是同行。小慧说STEVE原来做散客,后来被一个50多岁的老太太给包了。起先他乐得不行,以为找到好活了,结果三个月内掉了小二十磅肉,他就毅然决然地离开老太太,做回散客。小慧聊着聊着来了这么一句:“STEVE原来是学美术的,很会画画,他画的卡通小狗狗小猫猫可好呢……”
我问小慧能不能给我引见这位STEVE,小慧眼睛瞪得流圆,我一边眇着她一边告诉她我喜欢同画画的男孩子聊天,喜欢他们的按摩,小慧笑了,说:“坏死了,哪有跑餐馆里问另一家餐馆怎么走的。”
STEVE男客女客都接,他说客户不在乎男女,关键看好坏。我不是通过STEVE的BOSS与他发生业务关系,所以应该算STEVE的私活。以后我们熟了,STEVE还对我说,做他们这行第一忌讳与客户发生感情纠葛,最难过的是寂寞,等有一天金盆洗手,他就可以坦然地回到人群里。
STEVE的职业年龄是二十三岁,不管他的真实年龄,看起来年轻就行。他的模样谈不上帅,顶多端正耐看而已,反正比起同龄时的翔子,简直是粪土和黄金的差别。我知道不该将STEVE与翔子做比较,但我总是不自觉地。
STEVE的笑容还是很有感染力的。他笑着问我说这次回北京,有没有同翔子把一些话说明白,我回答都说了,翔子答应我来美国,将来我们就要做一对神仙情侣。
“又骗人……”STEVE笑了。
我也笑了,说:“那我跟你说这次我一共就呆了12天,有8天是他一直陪着我, 他一下班我们就在一起……你信不信?”
STEVE眨眨眼睛,很正经地回答:“信。”
“如果我说等我们都老得对社会也没用了,对周围的人也没用了那天,我们准备一起到世界各地去旅行,走不动了,就找个地方来个安乐死,又平静又温馨又浪漫……你信不信?”
“呵呵,信呀……”STEVE露出了职业的笑容。
我不屑地瞪他一眼。
“我真的信……”他收起笑容:“为什么不信呢?上帝,耶稣,观音,佛祖,我什么都信。本来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再连梦也没有了,那就找棵歪脖子树算了。”STEVE说到最后又笑了。
STEVE的笑容很迷人,他年轻的肌肤,健壮的体格更迷人。我将自己投入到快乐里,想着我也曾经这么年轻过,年轻的我怀抱着年轻的翔子……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段短暂的青春时光,那时应该每一分每一秒地去珍惜。切记切记。
我是STEVE的老客户,所以我们在一起多半以聊天为主。即使上床,我也从不要求STEVE高潮,这样方便他有精力做更多的生意。
STEVE躺在我身下,两条腿被我扛在肩上。他跟我在一起很有节制地欢叫, 他摸透了我的喜好。那个时刻我很投入,全部的思想意识感受都汇集到一起,享受性的快乐。
为了玩出情趣,我让STEVE趴在床上,亲吻他的身体。亲着亲着,我有些走神,想起不久前在北京,同样的姿势,我却是更加周到体贴无私奉献地亲吻翔子……翔子突然转过身将我拽到怀里,喃喃自语:活到今天才明白,咱俩不该分开……
我真的是老了,竟然在STEVE身上亲着亲着眼睛就湿润了……
等我重整雄风,手扶STEVE的腰际做着运动时,窗外传来很有纽约特色的警笛长鸣,一声比一声近,似乎来到我们跟前,然后又一声比一声远……
时代广场上一定还是灯火通明,还有人在画画;侯太太家地下室顶棚的大老鼠这个时间一定还在欢快的乱跑。翔子在上课?在创作?在准备又一次画展?
嘿,别忘了咱们说好的周游世界、安乐死的计划,别再做后悔的事儿了,再错过去,他妈的咱们真就没有机会了……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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