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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E伯爵

[E伯爵]天鹅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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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5:5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十六)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把一个身高接近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大个子扶上四楼,而且是在他把绝大部分体重都压在我身上的情况下。
看门人在波特曼少校凶狠的眼神中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地让我们进去了,然后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楼下的小屋。我咬着牙把这个金发男人放进了沙发,发现自己额头上竟然满是汗水。
少校的脸色很难看,但还好没失去意识。虽然伤口已经用我的长围巾按住了,可濡湿的痕迹还在不断地扩大。我对他坚持不去医院的做法非常反对,而他的态度也出乎意料地强硬。
“这点伤去医院……你在开什么玩笑。”他扯下我的围巾扔到地上,然后解开了制服的扣子,“……你会用厨房吗,伯爵大人?我需要开水……”
我很想说“不会”,但是看着他皱着眉头缓慢地脱下制服时还是心软了:毕竟这个人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保护了我,而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笨手笨脚地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尝试了三次以后打燃了火。等我回到客厅时,刚好看见少校脱完了上身的衣服,正用手摸索着他看不见的伤口。殷红的血糊在整个右背上,其中那个指头大小的暗红色洞口还在流出温热的东西。
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尽管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血,可还是很难正视它。
少校从衣柜里翻出纱布和干净的白衬衫,把它们撕开。“别光站在那儿。”他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吧。”
“干什么?”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把刀子放在火上烤一烤,然后帮我把子弹掏出来!”
“你疯了!”我大叫起来,“动手术该去医院!这样会感染的!”
波特曼少校用轻蔑又厌恶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好心给他的建议一钱不值:“怎么,您的胆子小到连血都不敢沾吗?”
如果不是看在他受了伤的份儿上,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
少校很明显没指望得到我口头上的答应,只是径直把匕首的皮套取下来。雪白的刀刃在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他抬起头,把那凶器递过来:“拜托了……”
我似乎没有退路。
于是我的手指如他所希望地那样接过了匕首,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少校把台灯拿近了一些,转过身趴在沙发上。
我挽起袖子,洗干净手走了过去,然后掏出打火机……
当刀尖碰到伤口时,这个男人抽搐了一下,随即稳住自己。我极力忽视那喷涌而出的热血和手指在肌肉里摸索的滑腻感,但还是无法忍受胃部的阵痛;我很想吐,可惜未能如愿,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这场折磨并不单单只针对那个受伤的人,连我的衬衫上也全是汗水。
大约几分钟后,我的指尖似乎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用力钳住它,一点点地往外挪,终于把一颗枣核大小的子弹弄了出来。
“好了!”我喘着气把那玩意儿扔到地上,然后用开水浸湿毛巾把伤口擦干净,拿起纱布死死压住,用布条一层层地把它绑在少校身上,紧紧地勒着他的皮肤。血流顿时缓了,没继续渗出来。
我全身一下子散了劲,无力地坐倒,匕首“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少校的脸色惨白,嘴唇变得青紫,还有咬过的血痕。他漂亮的金发被冷汗浸湿了,贴在额头和脸颊旁。沙发的垫子上全是血,还有的滴在了地毯上,我的双手也红了一片,如同刚刚从案板上离开的屠夫。
趴在那儿的伤员慢慢睁开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笑了笑:“……干得不错啊,伯爵大人……”
我很惊讶波特曼少校居然还能保持清醒,他的意志力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强韧。我看着他散乱的头发和发红的眼睛,勉强裂开了嘴角:“不客气……我建议您最好静下心来睡一会儿。”
他紧紧地盯着我,带着一种很古怪的神色。我有些莫名其妙——如果这个时候他想指控我弄疼了他,我会用台灯砸他的脑袋。
不过少校并没有说话,他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舒服点儿,然后把闭上眼睛,脸转向了内侧。
我走到厨房洗去手上的血迹,把弄脏的领带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用凉水使劲泼在脸上,让发热的皮肤冷却一些。客厅里的伤员发出均匀而短促的呼吸,他似乎在努力让自己沉睡,可我知道没有吗啡这根本不可能——他只是在尽力与疼痛搏斗。
我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把台灯的光线调暗后抽了支烟,静静地打量着少校的公寓。这里比我想象中要简朴一些,没有花纹华丽的墙纸和镶嵌着贵金属的家具,也没有什么特别醒目的摆设和装饰,衣服随意地挂在椅背上,看了一半的《悲剧的诞生》放在茶几下,茶具很明显没有用过的痕迹,什么小饰物和礼品都看不到……这只是一个可以算得上普通的房间,与它主人的身份稍稍有些失衡;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鲜花,没有那种一早便被柔软的双手剪下来抱进房间,精心整理过后插花瓶里的鲜花。这里只是他住的地方,却不是他的家……
少校,你到底有没有过家呢?
我看着我的敌人,失血令他的皮肤显得苍白了一些,可是肌肉仍然很有力,长久以来积累的伤疤在灯光下形成了凹凸不平的阴影。他这个时候应该完全没有防备,就像随时都可以被杀掉一样!或许只需要一把放在厨房里的水果刀,我就能干掉他,这个毁了我生活,杀死我妻儿的男人会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逐渐凝固的空气让我感到有些冷,我披上外套,犹豫了片刻,转身从卧室里抱出一张毛毯,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少校动了一下,并没有睁开眼睛。
或许他累了,累得不愿意跟我说谢谢。我发出了一声自己都难以觉察的轻笑,坐回位子,蜷缩起来。
然后究竟是过了多久才睡着的,我也完全不知道。
……
从朦胧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一股呛人的味道弥漫在周围。我轻轻咳嗽了几声爬起来,看见淡黄色的晨光穿过窗帘透了进来,而昨晚的伤员则披着外套坐在对面,默然无声地抽着烟。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还盖着毛毯,这好象原本是披在他身上的。
“早上好,少校。”我把毛毯推到一边,伸展开因为蜷缩太久而有些发麻的手脚。
在我们中间的茶几上放着阿司匹林的药瓶,一把手枪,还有三张护照——看来这位伤员已经醒来有好一会儿了。
“睡得好吗,伯爵大人?”他的声音很沙哑,带着重伤后的倦怠。
“这话应该是我问您吧?”我站起来伸了伸腰,“怎么样?您不觉得还是得去请个真正的医生吗?”
他笑了笑,用完好的左手把香烟摁熄在铜制的烟灰缸里。
“已经没那个必要了。”他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我想我还是能忍受这点疼痛的。”
我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枪,哼了一声,讥讽到:“哦,但愿是这样,否则我会以为您是为了隐瞒自己受伤的事呢!”
他的脸色黑了下来。
“怎么了?您难道从没想过为了保密就这样杀了我吗?”
波特曼少校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慢慢拿起了枪,笔直地对准我:“你觉得呢?伯爵大人。”
“杀了我还能解决您受到的胁迫,一举两得啊。”
“我现在开枪也许还来得及。”
“完全正确。”
阳光更亮了,暖暖地照到了我们的中央。金色的光辉勾勒着他的侧面,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最终他放下了枪,把它插进腰带。
“别来挑战我的耐性,伯爵大人,我承认我刚刚苏醒的时候几乎有过这个念头。”
“我也认为我们是憎恨着对方的。”
“是吗……”他的口气中突然带上了一点嘲弄,“说句实话吧,伯爵大人,几天前您把我绑起来的时候,我确实想过或许真的该杀了你,这样我就……解脱了!但不管怎么样,你虽然给我设下了圈套,却也帮我掏了子弹,我们算是两清了。”
“两清?”我觉得很好笑,“那么我的妻子和孩子又算什么?少校,您真的认为我们能把这些算清楚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脸转到了一边。
我重新坐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把腿放到茶几上:“不过,既然你也认为我们昨晚算是‘同生共死’,那么就告诉我你为什么坚持不去医院,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把这个事情闹大?”
他的身子好象微微动了一下,我能肯定那不是伤口的抽痛造成。
“好奇心别超过我们交易的范围,伯爵大人。”
“一个德国军官被枪击并负伤,这不是件小事,盖世太保和警察们一定会展开调查;当然,如果这位军官毫发无伤,案件只是牵涉到关于法国人内部的私怨时,那这只是不起眼的治安案件,严重性就小得多。您是打算这么向上级交代的吗,少校?如果你真的要如我所猜想的刻意淡化这件事,那我不得不认为你其实……是认识那个凶手的。”
金发的男人已经不能再保持他冷静的外表了,我尖利的词语狠狠戳破了他的的伪装。他的加重的呼吸声透露了内心的不安。
“我真惊讶,您又让我刮目相看了,伯爵!”波特曼少校盯着我,“好啊,我也没打算否认。不过即使您知道了又如何呢?这对您有什么好处?我劝您趁这些护照还没沾上血,带着它们立刻离开,装做什么也不知道。”
护照,是的,我看到了。他或许知道我还挂记着这件事,所以在提醒我:我们的关系很微妙,我还要靠他来完成后面接送英国飞行员的任务;而他当然也得靠我的配合来躲过接下来的调查。
我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也知道怎样做才能留给自己一个回旋的余地。
坦然地把那三份来之不易的东西装进口袋,我穿上外套,耸耸肩:“好吧,少校。您需要休息了,请暂时忘掉我刚才那些话。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您需要我为您做某种证言,我会很乐意的。”
波特曼少校没有像个尽职的主人一样替我开门,他用冰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目送我离开,又点燃了香烟。但是在我几乎要踏出这扇门的时候,我听到了背后传来了极低沉的声音:
“谢谢……”
我的嘴角抿起了微笑:“不客气。”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昨晚的一夜未归让母亲、多利奥小姐和安德烈十分担心。我解释说只是临时决定到一个朋友那儿商量些事情,但是母亲并不接受我的道歉。
“那你也应该打个电话回来,孩子。”她的话语里有些微怒气,“巴黎不再是个安全的地方了,你应该明白。”
“我真的很抱歉,妈妈。”还好我已经让皮埃尔换过了车窗玻璃,没她知道昨晚的事情,否则就更麻烦了!
“你得保证以后随时让我知道你去哪儿了,这样即使有什么事我也好及时地通知你。”
“向您保证,夫人。”我笑着挽住她的手臂,“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您就不让我有机会吃您的馅饼。”
母亲温柔地握紧了我的手:“好了,一言为定。你快去给剧团打个电话吧,一个叫弗郎索瓦的年轻人今天很早就找过你,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我马上去。谢谢,妈妈。”
我在书房里用过早餐,弗郎索瓦确定我到家后也匆匆地赶到了。他向我询问了昨晚的情况,我简单地讲了遭到袭击的事,然后说出自己的怀疑。
“开枪的人很可能是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目标也许就是我。”我回忆着在饭店窗前看的那头红发,“我不清楚这究竟是少校授意的结果还是他自己的私人行动,但是他确实在附近出没过,而且行迹可疑。”
“需要我调查他吗?”弗郎索瓦问到,“露旺索也认为当初我们忽视了这个人,希望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当然,尽快去办吧。”我点点头,岔开了话题,“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情吗?怎么了?”
其实在我内心深处不想把少校因为掩护我而受伤的事情告诉我的同志们,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他们误解什么,还是因为我本身还隐藏着其他的念头。我始终认为我和少校的恩怨最后还是得由我们自己来解决,这是我狭隘的复仇思想在作祟,可我不愿意放弃。昨晚的事情在我和少校两个人的心照不宣中必然会淡化很多,但我却对另一个参与者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有种预感:他会让我知道更多的东西。
好在弗郎索瓦没有发觉我这一瞬间的想法,他朝我倾过身子,压低了声音说到:“计划的时间有点变动,英国人提前到了巴黎。”
我的肌肉一下子收紧了:“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昨天凌晨3点左右,戴西说他们已经从霞尔特尔的教堂秘密离开。因为德国人在附近听到了风声,神甫也没办法再继续收留他们,所以只有提前进入巴黎。现在必须尽快让他们离开法国。”
“护照倒是没问题。”我从身上掏出那三张证件,“到目前为止波特曼少校还算配合,但是如果要修改时间会很困难的。”
“是啊。”小伙子皱起了眉头,“可是我们的临时安置点也不太安全。如果在那个公寓里呆得太久是会被怀疑的,况且他们的英国口音那么重……”
我觉得头疼,现在剧团里“户外演出”都得得到警察局的批准,要想改动时间将牵连到很多人:“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还算好,只有一个在空降的时候被划伤了左臂,其他的两个健康得不得了!”
“我去见见他们,或许可以协调一下。”
“恩。”我年轻的同志也表示同意,“那么我来安排时间好了。”

在克拉维尔街上有个不大的香槟俱乐部,自从巴黎食品供应进入困境之后它也就处于半歇业的状态,临街的一半房间成了旅馆,勉强在艰难的处境中生存下来。
我在下午四点左右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门厅里那盏昏暗的吊灯就已经打开了。一些衣着寒酸、神情木然的住户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对我们投以任何关注。
我抱紧了胸前的纸袋,像个来探望朋友的普通人,跟着弗郎索瓦来上了三楼。脏乎乎的墙纸和壁灯都让我感到不快,周围散发着一股讨厌的霉味,这地方光是看着都让人郁闷,住久了更是难受。
弗郎索瓦敲了敲304号房间的门,三下慢,三下快。里面传出两声咳嗽,他又敲了两下。
门开了,一张粗犷却英俊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
“进来吧。”年轻人带着我很快钻进这间只有50平方米左右的小公寓,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三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或坐或站地呆在里面,看着我的目光都带着一点疑惑和警惕。
“别紧张,朋友们。”弗郎索瓦摘下帽子为我介绍到;“这位是夏尔特•德•诺多瓦伯爵,你们这次逃亡的最终负责人。”
这三个英国人的神情缓和了一些,露出友好的眼神,我也很快认识了他们:那个黑头发,留着小胡子是查理•威尔逊下士;手臂上包着绷带,脸上还有雀斑的年轻人是杰纳德•班森下士;而个头最高,有着深褐色头发,来为我们开门的那位,则是这个行动小组的长官乔治•洛克中尉。
“很高兴认识您,伯爵。”这个男人用带着浓重英国腔的法语对我表示欢迎,使劲握住了我的手,他热情的黑眼睛几乎让我以为他有意大利血统。
“我也一样,中尉。”我不留痕迹地从这让手掌发痛的礼节中争脱出来,笑了笑,“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们,同时告诉你们原来的计划安排。”
“是的。”他笑笑,“我猜其实您更要告诉我们,现在要更改是很困难的,对吗?”
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稚气地偏着头想了想,决定开门见山:“其实不是困难,而是——非、常、困、难!”
他们互相看了看,皱起眉头。最后洛克中尉还是舒展开他浓黑的眉毛:“没关系,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他们的心态还算好,这对我是个帮助。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坐到了他们中间开始细致地讨论起接下来的安排。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十七)
天气越来越冷了,很多乔木都落光了叶子,露出丑陋的枝干。
其实我很怕冷,每到冬天都喜欢回到阿曼德庄园,在周围那些铺着皑皑白雪的的林间漫步,然后坐在古老的壁炉前写出一首首轻柔的小夜曲,等待着12月24日晚上的弥撒。
而现在我很难想象一个多月后的圣诞节自己会怎么样度过:我呆在巴黎,窗外是纳粹的军靴和步枪,火鸡很难买到,黄油少得可怜,没有象样的礼物,甚至连圣诞树都只能用不超过一米的小柏树苗代替。虽然母亲在我的身边,可是另一个位置却空了出来,本应该由我弹着钢琴作为伴奏的甜美的女声独唱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了,并且,我找不出可以代替的东西。
但是在我为此烦心之前,还必须操心该怎么送走三位英国客人。他们住在廉价的公寓里,连门都没出过,说话的声音不能传出两米以外,但是这并非可以拖延一个星期的借口;谁知道秘密警察的临时检查什么时候会上门。
好在乔治•洛克中尉他们是非常乐观而且训练有素的军人,并未对此发出任何抱怨,也没有什么烦躁的举动,这让我很高兴;甚至在我前去探望的时候,他们还客气地跟我有说有笑。
“T’en ……fais  pas, t’en  fais  pas(法语:别介意)!是这样说的对吗,伯爵大人?”用生硬的腔调学着法语,有着中尉军衔的大个子在我面前像个小孩儿似的撇下嘴角了,“啊,这真是太难了!”
“已经很不错了,中尉。”我忍不住微笑到,“但是这样想冒充一个临时演员还是很勉强的。”
“我看我还是装做哑巴好了。”
“这主意倒不坏,可为什么一个不到二十个人的小小的流动演出组里就有三个哑巴呢?”
查理•威尔逊下士和杰纳德•班森下士轻轻笑出了声,一点也没给他们的长官面子。
我耐心地把这几句简单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掏出口袋里的纸递给他:“请务必把我们这次的安排再熟悉熟悉——您和班森下士是我们的临时演员,然后威尔逊下士则是道具师。我们会从巴黎出发,经过鲁昂到勒阿弗尔,为达那德先生的的文艺沙龙做一次小型演出。如果接应及时,你们就能搭乘一只到开普敦的非洲货船逃到葡萄牙,再转道回英国!但是如果在经过戈龙关卡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就只能从特鲁尔到第戎,偷越国境线到瑞士。”
“不能走维希政府的地盘吗?”
“那边接应的站点间隔太远,非常危险!”我顿了一下,“而且,你们手里有护照,到葡萄牙会顺利一些。”
洛克中尉点点头:“好吧,我们听您的,伯爵先生。”
我叮嘱他们不要停止练习法语,特别是在舞台上演唱的那三句和声;虽然到时候人很多,可也不能被听出口音上的破绽。他们向我作出了保证,我把护照放在桌子上,决定再跟弗郎索瓦商量一下细节。
我还是开着原先的那辆车,新换过的车窗玻璃很光洁很平整,皮革椅背上破损的地方也被我很小心地修补过了,现在完全看不出破绽来。但我每次握住方向盘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晚上的情景——
凌厉的枪声,破碎的玻璃,路人的惊叫,还有波特曼少校的把我扑倒时异常真切的体温……我不能否认的是,他保护了我,并且为此负了伤!从这个事实来说,他可以算救了我一命,即使我没有任何感激,也不能忽略他的牺牲。我看到他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躺在自己面前时,在一瞬间几乎就有杀掉他的念头;可我没有动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实。
三天过去了,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报道,那么证明少校果然做了淡化处理。但他的伤又怎么样掩饰呢?我不认为他还能像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地处理公务,露旺索的报告也表明他现在的一举一动很吃力。
“……少校几乎不外出,就呆在家里或着办公室。”他在昨天晚上告诉我,“派去监视的人都发现我们这位朋友好象生病了似的,脸色苍白,总是很疲倦的样子。他取消了不少的视察和审问活动,安排了大量的案头工作,这和前段时间比起来显得很不寻常……”
我询问他是否在少校身边见到了贝尔肯中士,露旺索回答说是的。
“他每天早上从军官公寓里出发,然后来到少校的办公室里做自己的事,有时候代替少校出去,除此之外他一直在他身边。但我觉得他好象完全没看到自己长官有什么不对劲儿,平静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位酒红色头发的副官有问题——谁会对自己长官明显的身体不适表现得那么漠然呢?
如果开枪的人真的是他,他一定是要至我于死地。但为什么他不借助盖世太保的手来对付我而要自己干呢?他要是真的怀疑我威胁到他的长官,第一反应应该是用正常的渠道来解决我才对,这样成功的几率也要大得多。
难道是为了保护少校的名誉?
那波特曼少校应该成为他的同伙才对,他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给他制造危机的人。而且在事后他显然是故意在掩盖什么,仿佛尽量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按照他以往的性格,这可是深入调查的好机会啊!
这件事前前后后都矛盾重重,多想一想都让我脑袋发疼。我按住额角用力揉了揉,此刻一个念头闪电般窜过我的脊椎——
莫非,中士的行动是私人性质的?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对啊,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
少校没有命令他来杀我,所以他不能通过军方来做这件事,而且也不能让他的长官知道。少校没有预料到部下的这次袭击,因此才会负伤。
我在脑海中努力回忆那头酒红色发丝下端正却毫不起眼的脸,那张脸上并没有任何狂热的东西,但我知道第一次见面时它就没有给我留下愉快的印象。如果他的个人行为可以达到这种程度,就不得不让我产生新的怀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车窗外的梧桐树整齐地向后倒退,我心不在焉地慢慢开着车,满脑子都是问号。
街道上萧条的景象没有什么改变,我看到衣衫单薄的行人抱着纸袋急匆匆地赶路。寒风使人没办法在户外逗留,但回到家里也不见得有多少煤和木柴来升起壁炉。
两个穿军大衣、背步枪的德国士兵叼着烟卷在商店旁边拉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我从他胸前黄色的六角星认出了他的身份——犹太人。
他们推搡他,强迫他低下头,把他怀里少得可怜的面包弄到地上。老人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向这两只畜生行礼,然后捡起面包离开,把些那恶心的笑声留在身后。
我熄了火,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嘴里泛出一股酸味——
占领军就可以如此!他们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狂暴与骄纵,他们在这里充当着主人的角色!他们的眼睛里毫无例外地闪耀着一种优越感,还有不可一世!
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波特曼少校了吧?
他也许永远不会参与这一类的游戏,只看着他的同胞们作威作福,然后露出嘲讽的冷笑转过头去,像观赏一出拙劣的游戏而显得极不耐烦。为什么我会在一年前把他简单地看成一个刽子手呢?难道玛瑞莎的死真的给了我一个错误的信息吗?
我竟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对那个男人怀着什么样的看法:如果我能够单纯地恨着他该多么好啊……

回到家的时候刚好是中午十二点钟左右,母亲为我做了简单却无比美味的菜汤,我邀请露旺索一起进餐;他已经在客厅里等了我近半个小时。
“真是荣幸啊,伯爵大人,竟然能让我尝到如此鲜美的食物。”我的同志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到,“我会好好气气弗朗索瓦,他每天都不得不容忍房东太太糟糕透顶的手艺。”
我告诉他或许直接把谢意再次向我母亲表达还比较有意义。
“我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先生。”
我们说笑着来到琴房,他替我关上门,拿出了口袋里的东西。
“这是您要调查的东西,先生;关于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的资料。”
我接过那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用手写体誊抄的东西:
海因里希•贝尔肯,1910年出生于德国柏林,没有父母亲的记录,只说是1936年入伍,经历平平,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他快速晋升的功绩。不过有一点却很奇怪——他一直都跟波特曼少校处于同一个编队。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巴黎,他们始终在一起。自从罗斯托克•冯•波特曼获得了将官的阶级以后,这个除了头发以外毫无特色的男人便开始担任他的副官这一角。
这些表面的东西毫无意义,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线索。
我把纸折叠起来放进内兜里,然后打开琴盖:“谢谢你的报告,露旺索。我想即使再查一遍也不会得到比这更多的信息了,对不对?”
“他可没有少校那样引人注目的背景和身世。”
“那么先到此为止吧。”我决定从另一个方面来找到答案,但是得自己去做,“好了,或许今天我还可以把那段旋律再给你复习一遍,希望后天见到马基游击队的人时你还能拿准调子。”
“大人啊,”他夸张地挤了挤了眼睛,“好歹我也是剧团的后台工作人员,就算光是用听的,也能感染些音乐元素吧。‘天鹅’的调子可是我们辨别身份的唯一证据,怎么会有疏漏呢?”
“别介意,”我安抚到,“我只是让你记得更牢罢了。”
键盘上流出极简单却和其他歌曲没有任何相似的旋律,我听着露旺索轻轻的哼唱,知道他们的练习都非常认真。
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护照完备,到外省的通行证和演出证明也齐全了,人员配合不成问题,况且还有游击队做接应。如果趁着少校受伤的这个间隙把英国人送走或许也不错;他现在没有精力来对付我们,唯一值得注意的,只有那位副官了……
“露旺索,”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再调派两个人盯住贝尔肯中士。两天后我会带着我们的客人出发,如果那位中士又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你就……杀了他。”
我面前这个男人露出惊讶的神情,但立刻掩盖在一副平平常常的笑容下;
“真难得听到您下这样的命令。不过请放心,既然如此难得,我没有理由不把它做好。”


临时演出小组乘坐的是一辆较为宽大的客车,我和弗朗索瓦则开着我的小轿车走在前面,洛克中尉他们混在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中间,留在我们后边儿。离开巴黎之前我把很多事情交代给了皮埃尔,又告诉阿尔芒和拉丰这只是一次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演出,让他们好好照料剧团的事务。戴西和露旺索都被我留下来担任警戒,一方面防范纳粹的突然行动,特别是少校和贝尔肯中士,另一方面也得由他们和游击队的人接触,在路上做好接应的准备。
如果想到在这一条通往勒阿弗尔的路上始终有自己人那么我心里多少也要轻松些。
下午车开出来的时候,路上空荡荡的,连来往的军用车辆也很少。在拐进西大街时我忍不住朝少校的公寓望了一眼,那里窗帘紧闭,好象没有人。我的心里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不过立刻一闪而过。
车子经过凡尔塞,在巴黎郊外飞驰,穿过芒特,路过弗农,又来到了戈龙。二十五分钟后,就已经接近了维西•勒阿弗尔和科达苏方向的交叉口了。
我在心底祈求上帝保佑我们顺顺利利地开出巴黎,因为就算德国人效率再高也无法检查出城的每一条路。就在我正想着,已经渐渐暗下来的天幕下便看见一道关卡。
路中央几盏亮晃晃的红灯忽闪忽闪地放光,一辆德军军车横在哨卡旁,路障边上站着六个德国兵和几个法国警察。
一个士兵冲我们摇摇手,弗朗索瓦把车停了下来。
我把证件都递了上去,他翻了翻,冲身边的同伴抬了抬下巴。那两个军衔很低的新兵登上我们的客车。
我知道后面早有准备,但心跳还是略微漏了一拍。
“辛苦了,下士。”我递给窗外那人一根烟,“您这么冷的天气还在值勤。”
“谢谢,先生。”他笑了笑,“这是常有的,没什么,况且今天还多了几个人陪我们呢!”
“怎么?”我做出一幅费解的表情,“难道出了什么事?”
“哦,好象是党卫队那边转给盖世太保的消息:有英国人要逃走!所以我们加派了人手。”
我身旁的弗朗索瓦明显一僵,看了我一眼。
我干笑了几声:“是吗?那可得小心了……”
后面的士兵很快检查完毕,走下来对那位下士点点头。
“祝你们好运!”他打开路障,让我们过去。
一股阴云从这个时候开始笼罩在我的心头。弗朗索瓦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怎么办,大人?”他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问我。
我咬着牙,只是担心有没有盖世太保的摩托车已经从巴黎开出来追赶我们。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这三个英国人,那么整个演出小组都会被牵扯进去!既然这里得到了消息,命令大概会一站一站地传下去吧,再慢吞吞地按原计划走是不可能了。
“听我说,弗朗索瓦。”我告诉他,“叫洛克中尉他们换到这辆车上来,你带着大家继续沿着原路走,再慢些都没关系!我会加快速度在凌晨赶到勒阿弗尔,只要把他们送上船就好了!”
“你想一个人冒险?”他突然提高声调,“这绝对不行!”
“你的意思是等德国人追上我们,或者在路上就把我们都抓起来?”
“当然不是!,可——”
“那么就按照我的话去做!”我用命令的口气说到,“我会改走小路!他们把目标放在演出小组上,只会盯着你们!我带英国人单独走反而会安全些!一到勒阿弗尔市区游击队也会帮我们的忙!”
“万一你半途遇到德国人怎么办?谁来保护你?”
“从这里开始就没有关卡了,我只要赶到目的地就行了!况且天黑以后还有谁会在乡间马路上值勤,这可不是巴黎!”
“伯爵大人……”
“就这么决定了!”我专横地打断了他还想反对的话。
车暂时停了下来,我把大致情况告诉了我们的朋友,他们很配合地跟弗朗索瓦换了位置。于是我坐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用最快的速度驶进了一条岔路,把客车和其他人关切担心的目光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通往勒阿弗尔的公路沿着塞纳河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穿过美丽的塞纳河谷。河谷两旁是富饶的山岭,肥沃的农田,远处农舍的灯火聚集在一起,像沙漠里的丛丛绿洲。如果不是因为厚重的乌云遮住了月光,紧张的空气让人感到压抑,我真想请身旁的三位朋友好好看看这美丽的法国田园风光。
天色越来越暗了,车灯打出两道光线远远射出去,我不知道后面的人怎么样了,只知道一些细小的水珠渐渐在挡风玻璃上密布起来。
“下雨了,伯爵大人。”班森下士提醒我。
“哦,是的。”我打开雨刷,“你的法语发音可越来越准了,下士。”
他笑了笑,似乎颇为得意。
“可惜。”洛克中尉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我辛苦练习的东西都没有用上。伯爵大人,我原本还期望能告诉我妻子,我曾在您的指导下表演过歌剧呢!”
他们个个都是很可爱的人。我真的不想他们落在那些魔鬼手上!
“有机会的,中尉,一定有机会!”我对他露出最友好的微笑,“等胜利以后我会再邀请你们来的,那将是正式演出,我保证。”
“一言为定!”他的黑眼睛发亮。
“一言为定。”
“看!”后排的威尔逊下士突然叫到,“前面好像有人!”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6:2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十八)
     是的,我也看见了。
虽然天黑得厉害,越来越大的雨把前方的景象弄得模模糊糊,很难看清。不过在离我们大约五码左右的地方,一道黄色的灯光突兀地横在不怎么宽阔的马路上,显眼极了。更妙的是,在这道光线中,那个人修长的影子被映在了地面上,让我在第一时间里便能感觉出是谁。
“伯爵大人,是德国人吗?”洛克中尉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紧张,伸手模到了座位底下。
“别慌!”我制止了他危险的举动,“先让我去看看,你们都留在车上。”
“可是——”
“千万不要贸然行动,否则我会被你们害死的!”
“……”
我可没有预测天气的本领,当然也就没有准备伞,所以冬季冰冷的雨点就这样密密麻麻、毫无遮挡地落在了身上。水珠沿着脸颊往下落,滑进脖子里,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费力地看着前方那个人。他把车斜斜地停在路中间,靠在引擎盖上,黑色的雨衣罩住了大半身,宽阔的兜帽把金发藏了起来,只能看见苍白的脸和那双依旧很明亮的蓝眼睛。
“晚上好,我的伯爵。”波特曼少校朝我笑笑,“怎么了?您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魔鬼!”
“事实上也差不多吧。”
我承认在正视这张英俊面孔脸的那一瞬间几乎要惊叫——他怎么会在这儿?
“您应该在巴黎,少校。”
“对,或许是这样。”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现在确实应该躺在公寓里那张温暖的大床上,迎接甜美的睡眠女神。但是没办法,好象我不得不跑这一趟。”
我警觉地朝四周扫了几眼,但车灯照不到的地方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我不能确认是否有士兵埋伏在暗处。
“别怀疑了,伯爵大人。”波特曼少校微笑着站直了身子,“就我等在这儿,没有其他人。”
我又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
这是他负伤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颧骨略微突了些,皮肤上没有一点血色。只不过在神态上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心惊肉跳的。
“你想做什么,少校?”我开始觉得身上发冷,湿意已经透过衣服慢慢粘上了我的皮肤。
“啊,”他朝我身后的汽车扫一眼,“您已经知道了吧,去勒阿弗尔的关卡上收到特别命令,你们走不了多远。”
“我认为这件事表明我们之间的合作出了问题;我怎么能肯定不是您搞的鬼呢?”
“所以我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啊。”他把雨衣的帽子掀开,直直地望着我,“接下来就由我来带路吧。”
我的脑子像突然被扎了一下,尖锐的意外让我忍不住颤抖:“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由我来开车,把你们送到目的地。这样即使遇到盘查也不用害怕。”
是啊,有个党卫军少校替我们保驾是再安全不过的了!不过——
“哦,非常感谢。”我用讥讽地口气说到,“我以为您现在是恨不得我早点被捕才对。因为我如果消失了,威胁您的人就少了一个。”
“不,你错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我是曾经非常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要是我真想除掉你,机会很多,比如在我的房间里就会那样做了。但是后来我想清楚了:自己既然不能下这样的决心,又忘不了你,那就得让你活下去,而且不受任何伤害……夏尔特,我是不是个勇敢承认爱情的人?”
雨水在他宽阔的帽檐上流成了细小的珠帘,这没有阻止他的视线毫无保留地胶着在我脸上。我从来没看过他这样的眼神,清澈、坦诚,同时又异常坚定。
我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只想不顾一切地转身离开,但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动不了。有什么粗重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在耳朵里响了起来,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呼吸。
“快出发吧,再淋下去你一定会发高烧的。”
波特曼少校擦过我的身边,顺手拍拍我肩。
我默默接受了他建议,和他一起回到车子旁边。
“晚上好,先生们。”他把脸凑到窗户旁,笑嘻嘻地对里面的人打招呼。我清楚地看见洛克中尉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帽子中央的骷髅徽章上,然后脸色开始发青。
“别紧张。”我连忙解释,“这位是波特曼少校,为你们办理护照的人。”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点,但洛克中尉脸上还有一些怀疑的神色;他们没打算和一个纳粹握手。
“伯爵大人,他怎么会在这儿。”威尔逊下士用英语问我。
我只好改用英语回答:“他来把我们送到勒阿弗尔,这样可以躲过前面有可能遇到的盘查。”
“这个人可信吗?”洛克中尉接着也用他的母语说到,“他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少校已经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喂,喂,堂堂的英国绅士也会在别人面前做出这么失礼的行为吗?”
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地尴尬起来——他说的竟然是纯正的伦敦腔。
“相信他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那三个人这样说,“他会让我们平安到达勒阿弗尔。”
洛克中尉和他的战友们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在达成了共识后对我点点头:“我们相信的是您,伯爵大人。”
“太好了。”少校拉开车门,“换到我的车上去吧。新的默迪西斯牌小轿车可比这缺少维护的老古董快多了。”

波特曼少校的技术很好,虽然雨越来越大,他依然能在湿滑的路上飞驰。我坐在他身旁,换上了他在后备箱里准备好的干外套。看着后面三个高大的男人因为拥挤而尽量缩着身体的坐姿,我只能露出抱歉的微笑。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临时哨卡,好在有少校做挡箭牌,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地过去了。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我们进入了勒阿弗尔市区,并朝码头的方向开去。
“上帝保佑。”嘀咕了一声,我有种渐渐放松的感觉。
“说这个不如感谢我比较实际。”少校翘着嘴角说,“伯爵大人,我想我算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吧?”
“这么说还为时过早。”我不客气地浇了他一盆冷水,“其实我一直想问您,少校先生,您怎么会知道我们走那条路?”
“如果要摆脱后面的追查,缩小并转移目标是必要的,剩下的就是尽快赶到目的地。我在从巴黎到勒阿弗尔的小路中挑选了一条最近的,等了不到半个小时左右,果然有点收获。”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们的行动泄露了。”
“大约下午六点。”
我皱起眉头——这么说他离开巴黎的时间比我们还晚,不是他出卖我们,“……谁会把消息送给盖世太保?难道是……”
少校没有回答,我看到他的眼神又深沉了下来,于是闭上嘴。现在还不是追查这件事的时候,等把我的英国朋友送上船以后再说吧。
轿车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上前进,终于在十几分钟后驶入码头,停在了一间仓库旁边。这时雨已经变得很小了,黑色的东方天幕被悄悄抹上了不易觉察的红颜料。
“好了,就停在这儿吧,接下来我们得自己走了。”我对少校有所保留地说,“你愿意的话可以呆在这里,如果要离开也没关系。”
“——就是不能跟着你们,对不对?是害怕我知道得太多吗?”
可惜我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不安:“算是吧……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得谢谢你。”
少校熄灭了车灯,目中无人地靠在坐椅上闭起了眼睛。
我推开门下了车,领着洛克中尉他们朝仓库的另一头走去。当背后那辆小轿车的被厚重的墙壁遮住以后,中尉赶上我,低声问到:“把他留在那里好吗,伯爵先生?万一他通知了他的部下,我们会很危险的……”
“不,他不会的。”见鬼!我干嘛为那个人辩护,“呃……至少我能保证这一点,他目前还不会破坏和我们的合作协议……”
洛克中尉脸上的疑惑并没有消失,而我却不愿意再停留在这个话题上了:
“现在游击队的人可能已经在货船的旁边等着你们了,他们会把你们带上船。记住,上船以后你们就是葡萄牙商人了,进入公海以后谁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口琴,“天鹅”的调子在空气中轻轻地飘了起来。不一会儿,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旋律相同的口哨声,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朝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个打着手电筒。
我没有停止吹奏,两支相同的调子渐渐合拍了。当我借助那暗淡的光线看清来人的时候,却大吃一惊。
“约瑟,是你!”
从玛瑞莎死后近两年的时间都没再见过面的这个少年,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穿着码头工人的粗呢制服,带着扁帽,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他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但显得很冷静,没有了以前那种清涩的冲动。
我想向他问好,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太怪异了:“你怎么在这里,难道——”
“我加入了马基游击队。”他平平淡淡地说到,“这次来接应你们就是我和哈维的任务。”
“你们好。”他身旁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爽朗地朝我们裂开嘴,“‘天鹅’啊,久仰大名了!伯爵大人,您果然是像那种鸟类一样出色的人儿!”
他的口无遮拦让我很尴尬,好在这个时候也没人介意这个。
我向他们介绍了三位英国朋友,然后把护照给了他们。哈维告诉我们货船将在七点左右起锚,现在还有二个多小时,他们要提前从通往底层货舱的舷梯进去。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伯爵大人。”这个大胡子向我保证,“您放心好了!只要天一亮,一切就都安全了。”
即将离开的三位朋友紧紧握着我的手向我告别,洛克中尉对他的表演念念不忘,年轻的班森下士甚至还许愿说等战争结束后他会带着妻子来看我的歌剧。他们脸上是每个逃亡者都会有的表情,感激伴随着欣喜。我想即使有再多次,我也不会看厌的。
结束了这一切,哈维打着电筒,领着他们沿刚才的路渐渐走远了。约瑟却站在原地,静静望着我,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事吗,约瑟?”我尽量让自己微笑,“你看起来长大了……真是想不到啊,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你……对了,吉埃德先生和太太怎么样……”
“他们很好,谢谢。”他生疏地回答到,然后紧紧抿住了嘴唇。
“约瑟……”
“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我的心脏仿佛一下子被一只大手攥住,舌头僵硬了。
“他还活着,对不对?”
男孩的眼睛里像是冒出了火苗:“你没有杀他!我听说你们在巴黎合作了!你们竟然合作……那我姐姐究竟算什么?你难道忘了当初给我的承诺?”
“约瑟,你听我说——”
他扭过头,生硬地拒绝了:“赶快杀了他吧!你说过,如果做不到,我可以……杀了你!”
“约瑟!”
他不再看我一眼,飞快地转身跑开了,跟上哈维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我站在原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相逢竟让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反复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当时他的眼睛里过早的抛却了少年的悲伤,让我愧疚。
没错,我给了他那个承诺,现在真的应该对现了吗?可是,少校……
我踩有些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黑色小轿车还停在原地,只不过里面开着一盏灯,能隐隐约约看到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正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左手困难地按住右肩,脸埋得很低。
他的手一路上都把方向盘抓得太稳了,稳到让我几乎忘了他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枪伤,而且仔细想想,这伤还是为我才挂上的。
……
“我是不是个勇敢承认爱情的人?”
……
我叹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坐到了这个男人身旁。
他仿佛这才感觉到有人,很快抬起了头,我发现他宽阔的额头上有些细细的汗珠儿。
“怎么,伤口裂开了吗?”我从口袋里掏出有点潮湿的吉士牌香烟,丢了一根给他。
“恩。”他倒没有掩饰,“有点疼,可能流了点儿血。”
“你应该小心,如果感染就麻烦了!”我点燃自己的烟,把打火机递给他。
“有人关心还真不错!”他把烟衔着伸到我面前,带着一种可恶的迷人的笑容对我说:“看在我有伤口的份儿上,您就代劳了吧。”
刺鼻的青烟弥漫在车厢中,我品味着充满呼吸道的苦涩气体,突然有种想抛开一切睡一觉的冲动。
“怎么了?”波特曼少校侧过脸看着我,“我以为英国人走了你会开心呢!是不是爱上其中的某一个了?”
“你的玩笑还是一样低级。”
“可是你的表情分明就告诉我你现在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是因为我的那些话吗?”我敏感递觉察到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玩笑的成分了,蓝眼睛牢牢地盯着我。
“不是。”我冷冷地否定了他的猜测,“您认为我有可能相信您的话吗?”
“真遗憾,那可是我一生中很少说的真话啊。”
我忍不住笑了笑:“这样我更不敢相信了——”
“好吧!”他突然凑过来,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引了过去,接着一个有些冰冷却柔软的东西盖住了我的嘴唇,某个温热灵活的物体探进了我的口腔……
“相信了吧?”
炽热的鼻息在轻抚着我的皮肤,那双原本如同冰块似的蓝眼睛此刻温柔得几乎让我承受不住。我看着他又逐渐拉开距离的脸,无法忽视他嘴角上的微笑,那是一种只有对着爱人才会有的微笑,是我以前对着玛瑞莎常常不自觉浮现出的微笑。
我捂着嘴,惊讶地发现我对这个吻竟然没有以前那种想吐的感觉。
“为什么……”我把身子朝后面缩了一点,“为什么会这样?你……是不是疯了?”
“或许吧,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终于彻底撕破了最后的那层纸,我试图提醒他,“你是我的敌人,你杀了我的朋友,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们之间只有仇恨!”
“不!我没有伤害过吉埃德小姐,夏尔特,你一定得相信我。”他握住了我的手,“如果可以将以前的事挽回,我甚至宁愿她没死,因为这样至少你不会如此恨我。”
“可是这一切已经发生了!还有——”我讥诮地笑到,“——你知道把自己的感情告诉我会怎么样吗?我已经利用过一次了。”
“那就利用第二次、第三次好了,多少次都没关系……”
他没带手套,手指很凉,但掌心却依旧是暖和的;他还是穿着那身纳粹党卫军的制服,修长结实的身材有着说不出来的美感;他的脸色很苍白,但是轮廓仍然俊美得如同北欧的神明;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有温度。
我在脑中努力把面前的人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重叠起来,不过最终却失败了。
难道我真的要让子弹穿过他的心脏,完成自己对约瑟的承诺吗?
杀死一个你恨的人太容易了,那么杀死一个爱你的人呢?
我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默默地把脸转向车窗外;他也没有放开我,但是再也没说什么。
天幕上那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红色越来越深了,渐渐又加入了不少明亮的东西,最后终于从海天交接的地方裂开了,泄露出大片大片白色的光。黑蓝色的海水拍打离我们不远的防波堤,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一艘飘扬着陌生国旗的货船远远地离开了这个码头,朝霞给它全身涂上了迷人的金色。
我望着它,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
“走吧。”我回头对少校说,“我们应该离开了,我还得到鲁昂和我的剧团汇合。”
他点点头,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奇怪的神采,接着摸了摸我的额头:“你的脸很红,好象是发烧了。”
“是吗?”我觉得头是有些昏,或许是因为淋了雨的关系,“那你更应该开块点儿了,这下我和你都需要医生。”
他微微一笑,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发动了车子。
伴随着引擎启动时的杂音,我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背后由小变大的噪声——
那是摩托车的轰鸣。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6:41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十九)
就像毕沙罗的风景画被硬生生撕裂开一样,背后那些越来越大的噪音也破坏了我们之间难得的宁静。
我和波特曼少校同时回过头,看见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朝我们这个方向赶来,他们摩托车前面的灯光即使在微露的晨曦中也算得上刺眼。
少校的脸色变得很沉重,他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不必出面,由他来解决。
一个年纪较大的上尉从车上下来,做了个手势,后面的士兵端着枪冲向了仓库后面的小路。他本人则走到我们面前要求检查我们的证件。在发现少校的军衔比自己高了一个阶级以后,他郑重地行了礼。
“发生什么事了吗,上尉?”少校收回证件,随便地抬了抬手臂。
“是的,长官。我们奉命来追捕潜逃的三个英国伞兵。”
“哦?在这里?”
“是的,从巴黎传来的情报说他们会从这里偷渡。”上尉的眼睛朝周围扫了一圈,迟疑地说到,“长官,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少校挑高了一边眉毛:“当然。”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位先生是……”
“啊,”少校微笑着解释到,“这位是夏尔特•德•诺多瓦伯爵,我的朋友。我们本来要去埃特拉塔特,不过因为打算趁机会欣赏海边的日出,所以中途在这里停一下。”
“是这样。”上尉显然相信了,“很抱歉打搅您了。您能告诉是否在周围看到过可疑的人吗?”
“没有。”少校的回答很干脆,“我们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呢,什么人也没有,等了两个小时才看到你们。”
上尉点点头,似乎不打算继续问下去了,这时少校倒表现出比较感兴趣的样子。他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士官,向他详细询问关于这次追捕的情况。
“您是因为要和朋友去渡假而没有被指派任务,长官,实际上这道命令是从巴黎紧急发出的,是党卫队转给我们这边的。他们还派出了两个少尉和一个中士负责三个机动小队沿途搜索,一个朝默伦方向走,一个马上会来接应我们,还有一个朝鲁昂去了,据说那里有些法国人化装成剧团的样子给英国人打掩护。”
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觉得胃部开始抽搐。
“这样啊……”波特曼少校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看来我的假期要泡汤了。”
他示意那个上尉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然后发动汽车带我驶出了码头。
当背后那些灰褐色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快带我去鲁昂,现在!”
少校的眉头皱了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要求的!不过仔细想一想,现在你赶去又有什么意义,可能他们早就被抓起来了。”
“这不是重点!”
“而且很可能有人正在那里等着逮你这只漏网之鱼。”
“我必须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少校腾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是的,我能理解。不过现在太——”
“不是还有你吗?我不信贝尔肯中士能无视你的存在!”
这个金发男人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古怪地动了动嘴唇,不过却什么也没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挡风玻璃前方。
“少校……”
“好吧。”他点点头,“如果中士他还在,或许我能去质问他越权的罪过。”

汽车沿着昨晚走过的小路往回开。
天已经大亮了,能清楚地看清两边的景色,但我同样不能请身边的人欣赏;我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头也晕得厉害。
可能真的是被冬天的雨给淋病了,又经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我觉得自己手脚都使不上力,呼吸变得异常灼热,额角的静脉突突地跳着发疼。但这个时候我不愿意让少校看出我的虚弱,无论如何我都得亲自确定弗朗索瓦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大约十一点钟左右,汽车穿过了鲁昂市区,最后在离一幢豪华大楼约十五码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达那德先生的房子,我一眼就看见了在街边停放的大客车——正是演出小组搭乘的那一辆。
车还在,但是上面没有人,而且旁边还站着一个端着枪的德国士兵。
“你呆在这儿。”少校对我说,“我去看看就回来。”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看着他整了整了帽子,不慌不忙地朝那个士兵走过去。在经历了短暂的交谈之后,他回到了车上,面色凝重地告诉我,弗朗索瓦和几个主要演员已经被贝尔肯中士带走了,但是其他人暂时被限制留在这里,也许在今天下午才押回巴黎。
“上帝……”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他会怎么做?”
“调查!不管怎么样这是公开的逮捕,而且涉及到你这种文化名流,不会简单地用‘袋鼠法庭’解决!他会把嫌疑犯带回分部,再拼命找出证据,然后处死他们。”
“我们现在就回巴黎!”
少校没有立刻答应,他注视着我的脸,皱起了眉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温度很高,皮肤上一定呈现出了不正常的潮红,视线也有些模糊。他一定是看出我不对劲。
“夏尔特,听我说——”
“不,谢谢。”我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少校。不过你也应该明白这个时候什么比较重要,而且,我是个很固执的人。”
金发的男人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我,最后笑了笑:“是的,您是个固执的人,我早就知道了。”
他没有拒绝我。
但是在回巴黎的路上,我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昨天临走前我托付给露旺索的任务显然失败了,所以贝尔肯中士才会有机会给了我这个沉重的打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我们的计划,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注意我已经很久了。是我的疏忽,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少校身上,完全没留意这颗耀眼的行星旁还有颗危险的卫星。当我觉察到他对自己产生了威胁的时候,好象已经晚了……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少校每次对涉及这个酒红色头发的男人话题都讳莫如深。他好象知道什么,但是又难于启齿。真是怪异啊!一个少校有何种理由对自己的贴身副官如此暧昧呢?还是说他们的关系中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的脑子里突然又回荡着断断续续的声音:
“……夏尔特,我是不是个勇敢承认爱情的人?”
“那我姐姐究竟算什么?你难道忘了当初给我的承诺?”
“赶快杀了他吧!你说过,如果做不到,我可以……杀了你!”
……
上帝啊,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两天之内涌到一起了!
我用手按住了额角,体内的燥热,喉头的干痛,还有头盖骨里向外散发的疼,都折磨得我想发疯。
“夏尔特,你怎么了……”
身边有人在问我,我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声,接着就看见仿佛被油画笔连成一片的风景渐渐变成黑色,然后我的头垂了下来,身子撞在了驾驶台上。
因为昏迷得太快,我根本没有时间来体会碰撞带来的疼痛。
……

我知道我做了噩梦:
我梦到了玛瑞莎,她美丽的身躯包在白色的裹尸布里,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腐化。我流着泪,却不能碰她,因为有一双强壮的手臂牢牢地从背后抱住了我,灿烂的金发和炽热的呼吸擦着我的脖子,让我浑身发抖。
我看见约瑟充满仇恨的双眼,他还拿着枪,就从玛瑞莎的骸骨中爬出,朝我走过来。我不呼吸,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那个熟悉的少年的头上突然长出了酒红色蔓藤一样的长发,像蛇一样攀上了我的身体。
他的枪稍稍偏了偏,对准了我身后的人。黑洞洞的枪口像地狱的嘴,越张越大,然后伴随着一声巨响而爆出了火花。
冷汗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可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直到有人用粗糙而温暖的手拍打我的脸颊,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才逐渐清醒过来,摆脱了无穷无尽的恐惧。
波特曼少校的脸在我眼前放大,金发垂落下来,他俊美的轮廓在黄色的灯光中好象柔和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看到我睁开眼睛,他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我把视线转开,发现了头顶上是暗淡的白色天花板,还有一盏积了灰尘的电灯。
“……这是……哪儿……”我记得自己昏了过去,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
“鲁昂郊外某个农夫的屋子,”少校替我拨开沾在额头的发丝,“你病了,病得很重,发高烧,而且差点变成肺炎。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停了下来为你找大夫。”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的喉咙又干又疼,浑身无力。
“下午六点。你睡了5个小时。”
天哪!
我不顾一切地想撑起来,少校连忙扶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
“别动!”他严厉地命令到,“你现在还有力气做什么吗?”
“我们得回巴黎!”
他用毛毯把我裹紧,轻柔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你哪儿也不能去。等天亮以后再说吧。”
“……在贝尔肯中士杀掉我的朋友以后吗?”我咳嗽起来,“不……不行……我没有时间休息……”
“夏尔特!”
我注意到他叫我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是那么自然,现在我甚至能从这声短短的呼唤中想象出他担忧的神情。
我叹了口气,放任自己被他拥在怀里——他不会帮助我离开的,我几乎能肯定。弗朗索瓦他们的死活对这个男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关心他要关心的人。我聪明地放弃了再次劝说他的努力,知道必须聚集更多的体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些。
波特曼少校感觉到我的身体渐渐放松,于是为我调高了枕头,让我坐在床头。这时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人走进来,端着一杯牛奶。她看着少校的目光里带着些戒备,又偷偷地用好奇和鄙夷的眼神瞟了瞟我。我知道一个德国人抱着昏迷的同伴突然向她征借房间一定让她惊恐不安,不过现在跟她解释也没有什么作用。
少校向她道了谢,然后给了她几张钞票,告诉她我已经好多了,可能明天就走。她客套了几句,为我们关上门后离开了。
少校把牛奶送到我手上,让我吃药。
“谢谢。”我把温热的杯子捧在手上,缓缓舒了口气,“知道吗,我刚才做噩梦了?”
“发高烧的人都会做噩梦。”
“梦里面有你。”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真是荣幸。我干了什么?是在折磨你,还是你杀了我?”
我摇摇头:“都不是,你没有那么做,杀你的人也不是我。”
“哦?我很好奇。”
“是你的副官,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
他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微笑在一瞬间凝固了,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直。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变化。他蓝色的眸子告诉我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少校转过头,慢吞吞地掏出香烟,点燃,吐出了淡青色的烟雾。
“算了,所有的事情也该告诉你了。”他仿佛在思考选择叙述的起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你已经知道了,夏尔特,我是陆军参谋部波特曼将军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不过你或许不知道,我……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他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看来他并不知晓我暗地里调查他的事。
少校用缓慢的语气告诉我:“这个旧贵族和我当歌剧演员的母亲交往过一年,不过当他知道我母亲执意要生下我后就很干脆地结束了这段关系,那个倒霉的女人也就成了他不知第几个被遗弃的情妇。但不幸地是,母亲很快就后悔了,她怨恨自己的固执和我的存在。其实她挺漂亮的,不过丑闻和酒精害了她,让她老得很快。”
“我不知道她怎么把我养大的,反正我从小就和周围的小孩儿打架,因为他们老是骂我‘野种’。回到家后如果母亲没喝酒还好,喝醉了就会一边说‘活该’,一边再赏我一顿巴掌,要不是我长得太像那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说不定脸都会被她抽烂。有时被我打哭的孩子还会拉着他们的父亲找上门来讨债,我就会在一天之内遭三顿打。我觉得自己在十五岁以前都活得窝囊极了。”
他的声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儿,我感到很难过。
“不过后来的某一天,母亲突然很高兴。因为那个男人的儿子死了,这意味着我有可能被他承认,所以她又拿出全副精力让我学习各种东西,拉丁文、音乐、马术……反正可以讨好贵族的东西我都得学。我开始不愿意,后来也想通了,能名正言顺地拿走属于那个男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我接受了他们的安排装成了上流社会的少爷。”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良好”的教养是怎么来的。
“不过值得讽刺的是,在我十八岁生日过后,最终那个男人还是只承认了我,而拒绝承认我的母亲。所以……她疯了。”
少校重重地吸了一口烟,闭上了眼睛,我几乎忍不住要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那些高尚人士的脸嘴,都一样,我碰到的畜生比人多。所以,夏尔特,你知道吗,第一次看到你保护你的未婚妻时我就在想,这个假惺惺的小白脸做戏给谁看呢?”
那或许就是他针对我的原因,而刚开始我并不知道。
少校对我弯了弯嘴角:“别再把眼睛睁这么大了,我现在说出来你也用不着生气吧。”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表现像做戏。”
“哦,是我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认定你是个空有架子的伪善者。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而且善良。但我不相信你的爱情可以像你表现的那么牢固,于是我对自己说:或许可以给他制造点小麻烦来测试一下。而且,如果能让那个呆在柏林的老头子知道自己的继承人在巴黎搞上了一个男人,也许会使他的心肌梗塞提前发作。我太蠢了,对不对?因为到最后我发现你们之间的爱情竟然是真的!特别是你,你真的……真的太高贵了……”
他最后的用词让我诧异,而他脸上的血色更让我不敢相信——他在脸红?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少校凝视着我,“我只是觉得你让我自惭形秽:你有完整幸福的家庭,你有深爱你的未婚妻,并且为他们付出全部的感情,为了保护他们,文质彬彬的音乐家可以向我这个全副武装的占领军挥动拳头。不管是我冷嘲热讽,还是用威胁伤害你,你始终固守着自己的责任和高贵,这真是让我困惑!我在想,为什么还有你这样的贵族?为什么还有你这种人?所以到后来,我完全迷上你了……”
“少校……”
“是的,迷恋啊,我只能如此形容!我对你的未婚妻简直嫉妒得发狂!为什么她可以得到这样坚贞的爱情呢?从来没有人爱我,从来没有!我讨厌看她说到你时的表情,我不否认我曾经想过杀掉她算了……”
一阵怒气让我差点跳起来,这个男人立刻伸出大手把我按回床头。
“别激动。”他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我说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这样做你只会恨我一辈子。可是最后……最后那姑娘还是死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而我的身体开始发抖:“到底是谁干的?”
“你认识他,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我的红发副官,也是……我唯一的哥哥。”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二十)
就算此刻突然发生地震也不会让我更惊讶了。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个金发男人,一副听到天方夜谭的样子:…他的哥哥?那个人……
“能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可真不容易。”波特曼少校调侃到,“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吗?现在我全告诉你。”
我不知道遇见这种情况该说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咳嗽了几声。
“海因里希•贝尔肯中士确实和我有一半的血缘关系,比我大三岁。只不过他像他的母亲,特别是酒红色的头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八岁,他只是那幢大房子里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花匠,不过他读了很多书,而且成绩非常好,如果不是因为没钱,我想他能进柏林最好的大学。他一直都很讨厌我,处处和我过不去,甚至有过想杀死的我举动。我开始并不懂为什么,也没少给他教训,但是不久之后我就打听出了他的底细:他的母亲……正是那个男人的女仆。”
我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是不是烂到发臭了,这么恶心的人居然是我的父亲!”少校脸上露出了难以掩盖的嫌恶,“我一点也不关心他是怎么让这一个儿子降生,反正他对待他们母子的态度并不比对待他的马好多少。荒唐的是,海因里希居然还一直抱着幻想,希望他能承认他。他和我不同,他一直为了波特曼这个姓氏而努力,他总想让那个男人正眼看他。他不了解的是:这个‘父亲’太虚荣了,他不需要一个带着明显的卑贱血统的继承人,所以才会选择我这个金发碧眼、有骄傲的日尔曼特征的。”
“他……怨恨你吗?”
“当然了,他认为是我的出现让他长久以来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敢打赌,他每天都在背后用掺了毒药的目光看我。但是更可笑的是,那个男人居然命令他服侍我!无论是上学,还是参军,他都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同时监视我。”
我皱起了眉头:“监视?”
“是的,监视。波特曼侯爵很怕我这个从小缺乏教养的不肖子做出什么有损他名誉的事情。所以海因里希就和我一直在一起,八年了……”
“他没有伤害你吗?”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兄弟关系。
“开始有过,而且很频繁。我的每一件‘坏事’他都会忙不迭地上报,幸灾乐祸的,巴不得我被赶出家门。不过很遗憾,侯爵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非常珍惜。他不止一次地命令妒火中烧的海因里希好好保住我的面子,如果他不遵守命令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你知道,我这个可怜的哥哥都快气疯了。”
我不知道的是这个人居然可以以这样的状态和中士相处如此之长的时间:“他没有放弃,对吗?”
“如果他能抱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足有二十多年,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短短的时间而松懈下来。你知道为什么他和我同时入伍却只有中士军衔吗?因为我曾经两次在执行任务的途中遇险,两次的错误情报都来自我粗心的‘副官’……”
我想到那个人猜不透的眼神,打了个冷战。
“……当他发现我对你感兴趣的时候,你能够想象到他的兴奋吧。他一方面希望我真的和你搅在一起,一方面又必须在官面儿把这件事压下来。他太会揣摩我的心思了,他知道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对你已经不再是抱着游戏的态度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彻底毁了我的方法。安排约瑟•吉埃德撞见我们亲吻,让士兵轮暴可怜的玛瑞莎……让你不顾一切地想杀掉我,我知道是他导演了这一切,他大概都乐坏了。”
我的手死死地攥住身下的毛毯,说不清是因为惊诧还是因为愤怒。
“这么说他一直在观察我们两个?”
“完全正确。你一定可以想象一个真正耐心的猎人是怎么守侯他的猎物吧?”
“他也知道剧团暗地里的动作和我……威胁你的事?”
“当然。”少校点点头,“所以他发现我按照你的要求办好了护照,就意识到你变得危险了。我并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在饭店外面动手……杀你。”
原来那天我的眼睛并没骗我,藏在暗处是贝尔肯中士!但是他有可能当着少校的面明目张胆地动手吗?还是……他根本就打算把我们都杀了,然后把罪名推给“夜莺”剧团和地下抵抗组织。
可怕的人!
我觉得身上的毛毯也无法抵挡心底卷上来的寒意。
“怎么了?”少校发觉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靠了过来,“是不是很冷?”
“不,没什么。”我勉强摇摇头,却无法遏制涌到嘴边的疑问,“我只是很难理解一件事……”
“恩哼?”
“为什么你这样清楚他对自己来说非常危险,却还放任他留在身边,甚至……在他伤了你以后替他把事情掩盖下来……”
他好像僵了一下,随即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怜悯吧。他是个可怜虫。”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突然有种想法:“……是不是因为他……像你的母亲……”一个太过于执着的女人,为了某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毁了自己的一生;她和中士一样都栽在了那个卑劣的男人手上,只不过一个是为了爱情,另一个是为了获得承认。
少校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的话戳到了他一直在回避的领域。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蓝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可以说是“痛苦”的东西。
“是吗……”他转过脸笑了起来,“可能是吧……其实那个女人啊,在没喝酒的时候对我也挺好的……”
我从来没想到面前这个穿着党卫队制服、高大挺拔如太阳神一般的男人也有躲避着我的视线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此刻的他正在像个孩子一样强忍住哭泣。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压抑的气息,少校什么也不再说了。过了很久,他宽阔的背部做了几个收缩的动作,而再次面对我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这短短时间里已经拉近了很多。
我有些尴尬地试图切换话题——
“波特曼少校……”
“叫我罗斯托克好吗?我想带着法国腔的发音一定很好听。”
我的脸颊有点发热,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满足了他的要求,他露出了微笑。
“我想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我试着建议,“如果再晚几个小时恐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现在能够独自走出十公尺吗?”
“或许躺一会儿就可以了。你能保证在一个小时后叫醒我吗?”
他看着我,然后把大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睡吧……”

这次我没有梦到任何令我不愉快的东西,大概是牛奶的作用,我睡得很安稳,直到少校非常轻柔地呼唤我的名字,才慢慢醒过来。
“怎么样?”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像退烧了。”
我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不过已经不是之前使不上力气的样子:“恩……好多了,我现在没事了。”
他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助我穿好外套,把药放进口袋里。
开着汽车驶出这幢普普通通的农舍时,我清楚地看到那个主妇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她的丈夫则警戒地瞪着我们。法国人对侵略者的抵挡在表面上还算是隐蔽,不过敌意倒是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不知道少校如何对此熟视无睹。
天已经全黑了,路面湿滑得像泼了油,该死的雨又在不停地下。
我烦躁地用指头敲打着车窗窗棂。
“把窗户关上,夏尔特。”开车的男人威胁到,“如果你再晕过去我保证会把你绑在病床上。”
“罗斯托克先生,”我哑然失笑,“我有没有说过您某些时候真的特别爱唠叨。”
他没有回答,却冲我翘起了嘴角。
我很难形容这样奇怪的感觉——他现在在我眼里是一个普通人,有血有泪,懂得悲伤和爱护,我发现自己原来似乎很少考虑这一点。他曾经在我面前显露过一丝丝人性化的东西,但是在愤怒和仇恨掩盖下我把它们都自动忽略了。
太过单一的感情会蒙蔽人的眼睛吗?我太爱玛瑞莎,因此也曾经特别地恨他!当我真正了解他,我又隐隐约约开始同情他。可是我很清楚,我不爱他,一点也不!这势必又给他造成一种伤害……
哦,上帝,惩罚我吧!我知道这个时候巴黎那边更需要我,却对身边这个人留心起来了!暗暗地斥责了自己,我尽量让思路回到眼前的大麻烦上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进入巴黎市区以后已经是深夜了,我没有回家。少校用他的“身份”很方便地租了一个旅馆房间。我伪装成一个洗衣店老板打电话到拉丰的办公室,他的值班秘书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近九个小时了,而且是被几个穿便衣的警察带走的。
我暗暗叫苦,看来即使我没生这场病也来不及了;中士已经迅速地在这边行动,而且一箭中的,直接找上了剧团的麻烦。我猜在管理人员登记簿上挂了个名的西蒙和皮埃尔一定也在劫难逃,但更担心母亲也遭到了讯问。
尽管在拨号时我拼命祈祷,可是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慌乱不已的多利奥小姐哭哭啼啼地告诉我,今天下四点多钟的时候,两个警察和三个德国人来带走了我母亲,说是牵涉到一桩间谍案。
就像一桶冰水临头浇下来,我的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死死地攥紧了听筒。
“他的动作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对不对?”少校用手按住我的肩头,“这次他摆脱我单独行动,也许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夏尔特,我不得不说,你的母亲和朋友非常……危险。”
“不,不!不行!”我感到一阵恐惧,“绝对不能让他们出事!”
我不想任何人再被杀,不希望再失去任何人!那会要了我的命!
“你可以担保假释吗?”我抓住少校的手臂,“我知道你应该有办法,对不对?”
“那前提也得是海因里希没有找任何靠山来插手才行!”他面色凝重,“但是现在他既然敢于越权,那么这种可能性很大。”
他说的是实话,可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腾起了一股怒火:“你帮不了我,是吗?”
“我必须先回去了解具体情况!”
“等他们都被绞死以后吗?”
“夏尔特!”波特曼少校的手更加牢固地握紧了我的肩:“你冷静点!现在你不能一相情愿地认为我可以在党卫队里为所欲为!真正能救他们的是你的理智!”
我抱住脑袋,咬紧了牙齿。
肩上的大手缓缓抚上了侧脸,然后用力把我的头抬了起来,我看到一双坚定的蓝眼睛:“听我说,夏尔特:相信我,我会尽全力去救你的母亲和朋友,因为……我也不想你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他脸上有郑重的承诺,我不可思议地稍稍安了一点心,控制住沸腾的血液。
“……谢谢。”我重新坐到椅子上,“抱歉,我只是很担心……”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别放在心上:“我现在必须回去,明天早上得到消息再过来告诉你;你也需要休息,如果连站都站不稳,那可什么也做不了。”
“好的。”
“还有,答应我别离开这个地方,外面可能已经有人开始搜捕你了!”
“我知道……”
他掏出药放在显眼的茶几上,然后戴好帽子,转身出了门。
我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任凭头脑中所有的思绪像丝线一样凌乱而没有头绪地纠缠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网。
……
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居然盖着被子,苍白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照在床前的地板上。
抱着隐隐发痛的脑袋爬起来,我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校。
“……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先把你的药补上,然后坐下来安静地听我说。”
他的衣服重新换过了,很整齐,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因为接连两天没有合眼而留下的疲倦的痕迹。其实我很想说声谢谢,但是他此刻的严肃让我觉得害怕,害怕他把任何可怕的消息带给我。
我缓慢地咽下了几颗药,然后作了个深呼吸:“好了……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回过党卫队分部了?”
“恩。”少校点点头,“我昨天晚上一直呆在那里,但是没有找到海因里希,有人告诉我他被上峰直接调用了,负责一次大搜捕,而且有可能提升为上尉。”
“连身为顶头上司的你也不知情吗?”
“我?”他笑了,“恐怕我已经被划入‘可疑分子’的行列了!这次的行动我没有被通知,不是吗?”
“即使探听情报也不可能了?”
“我试过,很困难。目前只知道他们逮捕了大约三十个人,其中你们的剧团成员占大多数。虽然没有人死亡,但是刑讯已经开始了。”
那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了上次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个被贝尔肯中士用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的男人。
“天呐!”我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西蒙和拉丰,还有我母亲……他们会不会被……”
少校默不作声,但他的眼睛告诉我:没有人能幸免!
我呼地站了起来,死死地咬紧了牙齿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你们中间没有叛徒,党卫队能得到情报是因为海因里希的个人原因。我现在担心的是,这样一来为了得到人证,挖出你们整个助逃网,刑讯会非常严厉!”
少校冷酷的话几乎让我想歇斯底里地大叫,可是除了忍受心脏焦灼的感觉我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房间里静静的,一时间只听到我大口大口吸气的声音。
“好吧,好吧。”我克制住自己,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你的意思是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们了吗?”
“不完全是这样!”少校的想了想,“夏尔特,我至今还没有看到关于你的逮捕令哦!”
我皱了皱眉头,不明白这和营救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海因里希很清楚你是负责人,可是他并没有正式宣布搜捕你,这是给我的讯号。”
“我不明白。”
“因为我爱你,我在乎你……你还不明白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他……难道是想让你作出反应。”
“你的头脑还没有被高烧破坏啊。”少校牵了牵了嘴角,“这个狡猾的家伙当然是在等我表示什么,他的盘算太明显了。”
我低下头,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我无法说出“你就去找找他吧”这种话,可是实际上除此之外目前没有任何方法能在这层铁幕中打开缺口。我已经利用过一次少校的感情,难道真的又要有第二次吗?我承认自己卑鄙,即使知道少校对中士有那样特殊的想法,可是还隐约希望少校能狠下心来对付他!我知道我心中虽然不再憎恨眼前这个深爱我的金发男人,但他永远也比不上我的亲人和朋友!
少校,真是很抱歉,我其实一点也不高贵,我只是个自私的人……
“夏尔特,夏尔特……”有些粗糙的手指沿着我的侧脸慢慢滑落下来,如雕塑般俊美的面孔缓缓地移到了我面前:“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好象要哭出来了……”
哭?
如果可以为你哭,你应该很高兴吧?
我按住了他的手,没有说话。
少校吻了吻我的额头:“上次我没能保护你的爱人,至少这次我不能让你失望,对不对?而且,我和他……也早就应该有个了结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8:22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二十一)
接下来整整三天,我再也没见过少校,而他也没打算告诉我他正在干什么。
我强迫自己按时服药,多吃点儿东西,保持充足的睡眠。于是我的身体从第二天开始便恢复得很快,除了体力上的虚弱没有办法弥补以外,我尽量让自己回到最好的状态。
因为我在直觉上能感觉到少校的心里已经下了某种决定,可是却不愿意告诉我。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你得换个地方。”他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对我说,蓝色的眼睛藏在烟雾后面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去哪儿?”我耸耸肩,“你应该知道不论是我家还是剧团都受到了监视。”
“到巴黎郊区去,或者找找你游击队的朋友们。我想他们还没有完全根除‘天鹅’的势力,对不对?连最重要的头目都没抓到,那肯定还有漏网的小角色。”
我盯着他的眼睛:“怎么?你也保护不了我了?还是说你已经受到了调查?”
少校摇摇头,声音很平静:“我星期天会到凡尔塞去,大概有一段时间不在巴黎,所以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他的脸色并没有像我一样好转,但是很镇定,仪表也符合他一贯的礼仪:合身的制服,整齐的金发,挺拔的躯干;如果不是我搞错了,就是他掩饰得太好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惜却没有让他露出一点点动摇的痕迹。
“明白了……”我慢吞吞地点点头,“你是不是想让我躲开?”
他的眉尖微微皱了一下,我干脆开门见山:“贝尔肯中士跟你说什么?”
“夏尔特!”少校不悦地提高了声音,“我认为你该停止这些猜想。”
“如果没有经历这两年来的波折我想我会的,但是现在你不能再认为我会蠢到相信你真的没有任何暗地里的动作!罗斯托克,那是‘我的’亲人和朋友!”
他狠狠地把香烟揉碎扔出去,脸上的表情却是隐忍的,连声音都依旧平稳:“我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夏尔特。我说过我会尽力的,我向你保证过!”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过了好一会儿才古怪地扯起嘴角:“是啊,说的也是……我的信用确实成问题。”
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对不起……”我懊恼地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一个人去冒险!”
少校的脸上空白了片刻,接着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呃……”我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于关切,“……我是说,如果真的要救他们,我也有责任,不能完全躲到一边!那我就真的成了懦夫了!”
少校转过头咳嗽了几声,我看到他的眼角竟然像是挂满了笑意。
“我可以理解,夏尔特。”他脸上的线条再度柔和下来,“但是你要明白,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你自己都很难保护自己。”
“这不是重点!”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重要的是,你不能对我有什么隐瞒!”
少校低下头,我看见他捂住了嘴,好象是在……笑。这个怪人,难道我的表情让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我懂了,我懂了。”他终于投降似的举高了双手,“我告诉你,可以了吧?”
旅馆的咖啡特别难喝,但是在没有暖气的情况下我还是愿意忍受着苦涩的味道用热气腾腾的杯子来温手。
少校则连皮手套都不戴,任凭白色的香烟在他的手指间燃烧着。
“你说他们没有可能被释放?”我皱着眉头重复他的话。
“对。”少校点点头,“海因里希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我,无论是不是‘天鹅’的成员,这次被捕的人都会在审讯后被送往集中营!”
“为什么?”太棘手了!几乎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当然是为了保险啊!放过一个可疑分子就会衍生出更多的麻烦,何况这次的行动是他由中士晋升为上尉的跳板,做得越大越好!如果能再逮到你,就更完美了!”
“你和他谈的时候他一口回绝了吗?”
“不,他只是告诉我,如果想像上次保释吉埃德小姐那样救出你的母亲和朋友是不可能的!”
“完全没有希望吗?”我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真的会赶尽杀绝?”
少校迟疑了片刻:“不完全是这样……下周三,他们会从警察局把犯人转押到布雷顿看守所,途中会经过埃拉特巷口。你知道,那里是条通往郊区公路的三岔路口,而且还有一条斜坡……”
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劫囚车?”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海因里希主动提出来的。他可以做的就是调换押运囚车的负责人,换成某个能配合你的人,比如说……我……”
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不可能这么慷慨!他一直想针对的人是少校而不是我!
“他向你提出了什么条件?”
“继承权。”少校淡淡地说到,“只要我星期天在转让协议上签字,他就可以安排一切。”
我顿时哑了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牢牢地捧着咖啡杯。
“你也能猜到他会这么做吧?毕竟那是他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少校不屑地勾起嘴角,“可惜对我来说,那玩意儿一钱不值!”
我能猜到少校给了他什么样的答案,也知道现在说“谢谢”已经显得很做作了,但是如果要自己忽视他的牺牲也是不可能的。
“我说了别把它看得那么重!”金发的男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复杂心思,“这应该算是价值观的问题吧,我倒觉得咱们是占了大便宜呢!一张废纸换几十条人命,还有你的感激,对我来说太值了!”
我勉强笑了笑:“……那么,星期天的见面可以带我去吗?”
“不用了吧。”少校没有同意,“你现在外出很危险,况且我不能保证海因里希会不会临时发疯。”
“那么你能保证你的哥哥会不会对你耍心眼儿吗?我也想让他详细说说到时候的安排。”
“好吧,如果你坚持。”少校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把这个带在身上。我这两天都不会过来了,如果在这里出现得太频繁会被发现的。”
“谢谢。”
“别到处走,好好保护自己。”
“恩。”

离星期日还有三天,我当然不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发霉。
在戴上吩咐旅馆招待给我买来眼镜和帽子以后,我穿上大衣,把枪放进口袋里,伪装成一个木讷的小职员步行到了瓦尔叶泰剧院。
这里的演出因为受到牵连都已经停下来了,我敲开了传达室,告诉门房我找菲利普•纳西路斯。
“我就是,先生。” 头发花白的守门人戒备地望着我,“您是谁?”
我放低竖起来的领子,摘下便帽和眼镜。
“上帝啊!”他小声地惊呼,“伯爵大人,您怎么来这里了?”
“真高兴看到你还平安无事,菲利普。”
这个有些年纪男人伸出头看了看周围,然后拉上百叶窗,拨下门锁,请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前两天就听说‘夜莺’剧团出事。伯爵大人,迈伯韦西先生和吕谢尔先生都被抓起来了,还有弗朗索瓦和露旺索。”
“对,我知道了,不过还好戴西没在被捕的名单里。”
“她是那天从后门逃走的,我帮助她前往马赛了。”
我放心地舒展开身子,问到,“你这里没有受到盘问吗?”
“没有,大人。您把这里设为最隐秘的联络点,除了表演时几乎没有来过,他们当然查不到,所以我和勒内先生都没有什么危险。”
“太好了。”我很庆幸自己以往做出的稳妥考虑,“听我说,菲利普。这次的事情很麻烦,如果没有意外,要救他们只有一次机会。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没问题,大人。”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有非常值得信赖的诚恳。
“今天晚上你就到马基游击队的联络处去,把这封信交给他们,还有——”我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准备好的另一个信封,“这个写着名字的,一定要交给叫约瑟•吉埃德的年轻人,必须让他尽快收到。”
“好的,大人。”菲利普把两封信放进怀里,“您放心吧。”

三天的时间因为等待而变得很漫长,当少校真的来带我去赴约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适当地感到一阵轻松。
“你的样子好象什么也不担心啊。”当汽车在风景如画的巴黎郊区飞驰时,少校问我,“怎么,你笃定海因里希会遵守诺言?”
“不,”我摇摇头,“我只是想快点救回我母亲他们,其他的都不重要。”
会面的地点是贝尔肯中士选定的,某个银行家的郊外别墅,现在则是被等待拍卖的空屋子。四周是高大茂密的松针林,一些枯死的玫瑰和郁金香伏倒在地上,旁边停着一辆灰色轿车。窗户被木条固定得很好,但是门大开着,能看到里面亮着黄色的灯。
少校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碰了碰口袋。
这幢房子里有个很宽敞的客厅,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和四个椅子,所有的家具都盖得很好。贝尔肯中士脱下帽子,坐在桌子旁边。
“还算准时哦,罗斯托克。”他朝我们扬了扬手,“还有您,伯爵大人。”
我看见他的红头发在光线里变幻出深浅不一的颜色,五官平常的脸上带着令人生厌的微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除了无法让人产生好感以外,还有能轻易勾起怒气的特质。
“欢迎你们,请坐,别客气。”他指了指椅子。
“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少校大大方方地和我一起坐在了他对面。
“我一贯是很有耐心的人,这你应该知道。”
少校拧开钢笔:“东西在哪里,拿出来吧。”
中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上面全是德文。少校很干脆地在最后一栏填上自己的名字。我看到那个男人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笔尖在纸面上滑动,接着又突然对上了我的眼睛。
一瞬间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那道目光中的恶意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真是干脆啊,罗斯托克。”中士放过我,满意地翘起了嘴角,“如果你早点这么干脆我们之间会省去很多麻烦。”
他伸出手去拿那张纸,但少校更快一步地按在上面。贝尔肯中士的脸色一下子发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校朝我偏了偏头:“好象你忘了你该说出的东西!”
中士的目光再度转向我,其中嫌恶非常露骨:“哦,是的。我忘了告诉你的小美人今后几天该干什么。说真的,罗斯托克,即使伯爵大人这么漂亮,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对着和自己一样的身体发情!”
下流东西,真想甩他一巴掌。
我冷冷地回敬到:“您的教养果然符合您的身份,贝尔肯中士。”
他下颌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啧啧有声:“真是够辣啊!不过你现在最好别惹我生气!听好了,我只想说一次。”他用手指摩挲着桌沿,“下周三的中午,我们按命令把这次逮捕的嫌疑犯全部转运到布雷顿看守所,经过埃拉特巷口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一共有两辆车,每辆上面有十个人,我会把伯爵夫人安排在前面一辆车。车上的士兵大约有五个,加上三辆摩托车,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对了,我让罗斯托克坐在第一辆车上,这样的话更方便了!”
听起来好象是很简单,但是——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遵守诺言呢?如果你到时候觉得再把我抓住更好,那怎么办?”
“哦,”他轻浮地耸耸肩:“那你就从这里滚出去吧,等着你母亲被关进集中营,等着你的朋友们被绞死!给我清醒点,伯爵大人,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怒火让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从来没这么憎恶过一个人!
还好少校按着我没让我站起来:“别说了,夏尔特!”
他拿起面前的纸扔给了中士,异常轻蔑地笑了笑:“快拿好你的宝贝!别忘了还有老头子那边,即使我放弃继承权,也得让他愿意把头衔和财产留给你才行!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价值,不过你却要多多费心了!”
如果说刚才中士还是以一种胜券在握的轻松来嘲弄我们,这一刻我却清楚看到了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珠里浮现出几乎可以说是恶毒的憎恨!那样的神色几乎让我以为他下一秒钟就会扑到少校身上咬死他。
“你的嘴巴太讨厌了,罗斯托克。”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把背缓缓靠在椅子上,“这个问题你不用考虑,因为我已经想好了——”
就在我还没有意识到他说什么的时候,桌子突然朝我和少校翻了过来,我们措手不及地被撞到了地上。我来不及爬起来就把手伸进口袋,然而指尖刚刚碰到冰凉的枪柄,那个讨厌的声音已经在对面大喊了一声“别动”!
贝尔肯中士用乌黑的枪管指着我们,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我心里一阵发慌,少校半蹲在地上,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的哥哥。
“海因里希,你疯了!”他的声音很冷静,但是我看到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灯光照得中士的皮肤发白,他的眼睛像蛇一样冰冷:“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罗斯托克!我怕我会忍不住开枪。你早就应该知道,我做梦都想杀掉你!”
“当然。”少校并不畏惧,“你不是认为我一直挡在你前面吗?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就算我死了,老头子也不会看你一眼!”
“闭嘴!”中士狂吼起来,一脚踢在少校胸口,他撞在了倒下椅子上,我听见他闷哼了一声,捂住右肩——
糟糕,他的枪伤一定裂开了!
贝尔肯中士的眼睛发红,死死地瞪着少校:“你这个杂种!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父亲会把继承权交给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为此努力,我强迫自己不停地学习,一切都要做到最好!我几乎付出了所有的一切!而你来了,什么都不用做,就冠上了罗斯托克这个姓!父亲只承认你!”
少校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没有理会中士的叫嚣。
枪口更加激动地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我讨厌你这个样子!我讨厌你这张脸!一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轻轻松松地得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还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你他妈算什么?”
金发的男人笑了笑,我惊讶地发现当他开口以后,声音竟然还和刚才一样充满了轻蔑:“得了吧,海因里希,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有一个:你把那个姓氏当作宝,而我把它当成垃圾。你恨我不全是因为我夺走了你的东西,而是我压根就看不起你最诊视的一切!”
我捏紧了拳头,真想捂住他的嘴巴;现在中士的正在气头上,再这么刺激他太危险了!
握枪的人显然正在控制自己,他粗重的呼吸让我心惊胆战。
片刻之后,贝尔肯中士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你说得没错,小子,或许是这样。我曾经很傻的以为,如果能除掉你父亲还是会注意到我的,所以我费了不少心思!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第三帝国给了我往上爬的机会,只要我能取得地位,父亲会对我刮目相看;而你,就堕落到令人恶心的地方去吧!他就算再喜欢你,也不可能允许一个同性恋来继承他的爵位!”
“那么他会让一个流着四分之一吉普塞血统的人来继承吗?”
“少校!”我几乎尖叫起来了!
“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中士的脸有些扭曲了,“只要你死了,我又有你的转让协议,那么父亲会同意的——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哦,对了,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儿子是和一个法国男人殉情的话,他更会心甘情愿地修改遗嘱!”
我倒吸了口冷气——他真的是疯了!
中士缓缓退开几步,枪却一直没有颤动,他看向我:“至于您,伯爵,非常抱歉!我曾经想用你的仇恨来伤害我这个痴情的弟弟,但是您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心软!真是可惜了您漂亮的未婚妻!”
“玛瑞莎……真的是你……”
“整整十一个男人呢!当然我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可口……”
我的指尖深深地陷进肉里边,心脏像被人用铁钉穿透一般地疼!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给你们浪费时间。”他拉开手枪保险,“其实你们应该感谢我,至少你们两个能同时死在一起,真的太幸福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二十二)
开什么玩笑?
我从来没想象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居高临下的贝尔肯中士已经把枪口对准了波特曼少校,他脸上是压抑多年后的兴奋,我知道他是非常认真的。
此刻少校并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但却轻轻地“咦”了一声,我看到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落到了斜上方的横梁后面。与此同时,中士也发现面前的男人神色有异,他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转身抬高手臂——
枪响了,血花从黑色的布料表面爆出来!
中士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瞪大眼睛寻找着背后的敌人。血从他的袖子流下来,像一条红色的小蛇。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惊诧还是愤怒。
我屏住呼吸,觉得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
砰!
又是一枪,击中了中士的脖子。
他按着伤口重重地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血不停地从指缝中朝外涌。少校飞快地跑过去扶起了他,拽出手巾替他止血。
我慢慢站起来,双腿发麻,手心里全是冷汗。
约瑟•吉埃德从客厅的大横梁后面露出了年轻的脸,他手里的狙击步枪冒着丝丝青烟,眼睛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
“下来吧。”我轻轻地喊到,拾起了那把差点结束我们性命的武器。
少校正在努力压住血管,可是看贝尔肯中士伤口的出血量就知道他的主动脉断了。我注视着那张肌肉痉挛的脸,血已经涌出了他的口腔,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费力抓着少校的衣服,攀上的他的胸前。鲜红的手印烙在衬衫领口和皮肤上,刺眼得很。
这个男人眼睛里面的悲伤、愤怒、疯狂、绝望交织成令人窒息的颜色!他是在为即将得到又失去的一切惋惜吗?努力了一生的东西到最后关头还是化为了泡影,这个时候他是不是在诅咒上帝?
少校背对着我,我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就这样徒劳地救治着有一半血缘的哥哥,而没顾及到自己背后已经渗出了鲜血。
约瑟从横梁上爬下来,站在我们对面,什么也没说。
这时浓重的血腥味飘进了我的鼻子,中士开始剧烈地咳嗽,他用尽全身力气抓着少校的领子抬起了上半身,用德文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接着大笑起来。那笑声夹着喷出的血点儿打在少校的侧脸上,嘶哑又模糊,可依旧让我想发抖。
过了一分钟左右,笑声渐渐消失了,中士的头垂了下来,眼睛看着我,嘴角上还保留着他最后那种开心的表情。
“他死了吗?”约瑟问到。
少校缓慢地把中士放在地上,点点头。
我走过去,轻轻按着他的左肩蹲了下来:“……对不起,罗斯托克……”虽然杀死贝尔肯中士是为了玛瑞莎,可是我知道这对少校意味着什么。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只是用沾血的大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别说了,夏尔特,算我拜托你!”
他站起来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平静地问他:“现在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已经为你姐姐报了仇,吉埃德先生?”
“是的。”约瑟镇定地回答,“上帝保佑!”
“那么你不反对让我来处理尸体吧?”
“如果你能保证不在日后招来麻烦!”
“当然。”
少校脱下溅上少许血迹的外套,用盖家具的布把尸体包裹起来,拖到了厨房里,放在储藏柜中,然后用清水洗干净脸和手。我凝视着他默默地做这一切,突然觉得心底很难受。
约瑟却没有继续注意少校的行动,他的脸上已经少有两年前的冲动,甚至比我们上次见面时更加沉稳,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
“谢谢你托人带给我的信。”他对我说,“现在姐姐一定可以安息了吧,我们终于为她报仇了。”
“我答应你不会放过凶手!”
“可是……你也做不了‘天鹅’了,伯爵先生。”
我的耳朵里响起一声炸雷,猛地抬头瞪着他。
他的眼神很复杂,但不是轻蔑:“难道你自己还没有发觉吗?或许就连姐姐也看得很清楚。你还是……换个名字吧……”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
约瑟望了望厨房的方向,背好枪:“这几天我和游击队的人会在瓦尔叶泰剧院后门等你的消息,如果一切真像贝尔肯中士所安排的那样,我们就有成功的把握。”
我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跟他说了声“好的”,只记得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松针林中的小路上时,少校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他的脸上有一种毫不掩饰的痛苦,眉间微微蹙起。这一瞬间我竟想抚平那些皱纹,但刚抬起手臂,已经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可怕的力气,非常可怕的力气!
他死死地箍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上,仿佛要让我窒息。愧疚和难过像潮水一样从心底涌了上来,我闭上眼睛,觉得嘴巴里异常苦涩。
我慢慢环住了少校的背,那温热的液体灼烧着我左手的掌心。

回到巴黎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在旅馆的房间里为少校包扎肩上裂开的旧伤。他的衬衫上湿了一大块,领口也被弄脏了,已经不能穿了。我让他披着外套,托侍者去买件新的。
他默默地抽着烟,好象不想说话。但当我再次向他道歉的时候,他却笑了笑,用左手抚上了我脸。
“不用说‘对不起’,夏尔特,没这个必要。”少校的口气淡淡的,“我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你相信吗……其实因为角度的关系,我并没看到横梁上藏着的约瑟•吉埃德。在海因里希抬手的时候,我只想转移他的注意力,然后趁机杀了他。”
“罗斯托克……”我吃惊地望着他。
“是真的。”少校温柔地摩挲着我的面颊,“因为那个时候,我唯一想保护的人是你……”
慢慢地,我的眼前的事物模糊了,终于有些温热的东西渐渐溢了出来,滑过我的脸。
——换个名字吧,你已经做不成“天鹅”了……你已经做不成“天鹅”了……
我把头埋在双手中,拼命压住涌上喉头的哽咽。
“夏尔特,怎么了?”少校急促地问到,抓住我的下颌抬起我的头。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困惑在经过了短短的闪烁之后逐渐变成了不可置信的惊疑,最后散发出喜悦的光彩。
“感谢上帝……”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声说到,再次抱住了我。
是的,是的。我们……彻底讲和了。
……
房间里的座钟打响了八下,侍者为少校送来了新的衬衫,我帮助他穿上,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党卫队分部里的情况;如果贝尔肯中士说的是真话,那周三前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么我们更要提防他预设的陷阱。
“你的同事或许很快就会发现负责这个案件的重要人物失踪了,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还有——”我把手枪递给少校,“——如果连你也已经被监视了,那么过两天的行动就不要参加了。”
少校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转过头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你觉得在危险的时候我能离开你吗,夏尔特?”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少校拉起我的手,“我考虑过:这次无论成功与否,你都不能再继续留在巴黎,而我迟早也会因为牵扯到‘天鹅’的案子和海因里希的失踪而被怀疑。如果能顺利救出你母亲他们,我就和你一起走,不管是参加马基游击队,到瑞士,还是去美国,甚至是参加盟军,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好。”我没办法收回自己的手,“好的,如果可以……”

然而事实永远不会想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
在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一张夹在面包袋里的纸条被送到了我的面前:
“转运时间已提前一天,其余不变,小心!”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缩写“L”
我紧紧攥着这条冒险送来的消息就很明白,即使贝尔肯中士死了,依旧把蛇毒留在了我们的身体里——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们扑个空,没有丝毫仁慈的心思。那么现在一切都要提前了准备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瓦尔叶泰剧院,把消息送到游击队手里,再次确定了行动计划和准备情况。在那个三岔路口,我们提前把一辆伪装好的运货卡车停在中间的斜坡上,当第一辆囚车过去以后,就冲下去截断第二辆,埋伏在报摊后面的人会对第一辆车的轮胎扫射,让它停下来,然后卡车上的十个人分两组解决措手不及的德国兵。
我没有把少校的份算进去,因为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如当初期望的那样成为了押运成员之一;即使他真的在其中,很难保证中士又为他设置了什么样的圈套。
我几乎没有合眼地熬过了这个晚上,然后在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上了卡车,赶到了埃拉特巷口。
天空很阴沉,堆满了灰色的云朵。这条僻静的公路上很少有车辆通过,偶尔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从我们面前慢悠悠地经过路口,没有对我们报以任何关注。
我感到有些冷,搓了搓发麻的手指头。坐在对面的约瑟默不作声地掏出一双手套递了过来。我有些惊讶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这个年轻人看我的目光里似乎已经褪去了很多敌意,可我知道要让他完全原谅少校还需要时间。
当我们的等待越来越令人烦躁的时候,一个细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一直用望远镜趴在窗口看着的年轻人低声叫到:“来了,来了。”
所有的人都掏出了枪,约瑟伸出头对报摊上做了个手势。
大约3分钟后,我们的货车飞快地冲下斜坡,我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刹车声和密集的枪响!小伙子们跳下车开始对驾驶室里的德军扫射,我和约瑟朝赶上来的摩托车投掷了两枚手榴弹。
这时第一辆囚车的司机被推了出来,我看到他的额角上有个枪眼儿,紧跟着波特曼少校探出了身子朝我们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他竟然在这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囚车的后门打开了,负责看守犯人的五个士兵用步枪朝我们还击,我趴在地上,看到少校迅速地绕过去从后面打死了他们,然后把枪口对上了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士兵。
四个方向的配合恰到好处,数量不多而且措手不及的德军很快就败下阵来,三个企图逃走的也被约瑟从背后击毙。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上两辆囚车,里面仅有十个人——包括被锁住的拉丰、西蒙、皮埃尔还有抱着头伏在地上的母亲。
她美丽的容貌憔悴极了,眼睛里还残留着对刚才那场激战的恐惧,但当她看清面前的人是我以后,立刻浮现出无比惊喜的神情。
“上帝啊,上帝啊!夏尔特,我的孩子……”
“是我!妈妈!”我抱住她,“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们现在得立刻离开这里!”
我把所有的人送上卡车,游击队的小伙子们捡起几把冲锋枪也跳了上来。我朝站在外面的少校一招手:“快点,罗斯托克!我们得马上离开巴黎!”
他可以跟我一起走了,我会尽量说服其他人接受这个叛逃者——毕竟他帮了我们大忙……
“夏尔特,你们不能从这里直奔郊外了!”少校没有上车,却站在地上对我说,“现在你们必须朝夏龙的方向走!”
我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为什么?”
“我送出那条消息以后就发现有问题了!押送时间一直就是星期二的,并没有提前!海因里希的安排是让我们以为只有一个陷阱而放松警惕!”
“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囚车上只有十个人,而且是和逃亡网络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伯爵夫人和这些先生们根本对地下组织一无所知,他们对盖世太保和党卫队来说没有大用处;而你的同志、我记得那个叫弗朗索瓦的年轻人,他们却并没有在这两辆车里。这根本就个圈套,他们把一些无关紧要的犯人拿来做诱饵,引蛇出洞。我想在前面出城的方向一定已经埋伏了大队人马!”
这就是他刚才跟我做手势的原因吗?因为觉察到了古怪的地方!
我回头看了看车上,很多人都半信半疑地看着少校。鼻青脸肿的拉丰按住了我的肩:“夏尔特,我们被押出来的时候确实看到弗朗索瓦和露旺索他们被转到了另外两辆车上,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们不能再按原计划行动了!”约瑟大声说到,“现在必须立刻改道!”
“快走吧!”少校认真地看着我,“你们分开走不同的路,别用这辆车!这儿很快就会有警察过来了!”
我咬了咬牙,让每个游击队员负责一个或者两人,分成了十个小组:“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八点钟之前我们到克勒耐先生的农庄外面碰头,他会帮助我们先到南锡去。”
所有的人很快消失在附近几条小路的尽头。我和母亲站在一起,看着少校的制服:“你最好脱下这身衣服,太显眼了!”
“不。”他微笑着正了正帽子,“我不会跟你们走了。”
“什么?”我大叫起来,“你疯了!这队德国兵全死了,只有你还活着,你认为盖世太保不会怀疑吗?”
“必须有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枪插进皮鞘,少校冲卡车偏了偏头,“我会开着它朝另一个方向走,猎犬们就不会留意你们了!”
“不行!”我怒气冲冲地抓住他,“这想法太蠢了!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好了,夏尔特。”少校用力推开我,“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别忘了伯爵夫人现在很虚弱,她需要你!”
我顿时语塞,看向母亲——对啊,现在我没有时间来和他争论该怎么办,我不能让母亲处于危险的境地!
“走吧!赶快!”少校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我从心底感到一阵慌乱和恐惧,最后终于扶住了母亲的手臂,又转身对少校说到:“今晚八点钟的时候,你一定要赶到!”
他又笑了笑:“我保证!还有——”他突然优雅地朝母亲抬了抬帽子,“——夫人,您也要保重哦。”
母亲默默看着我们,轻轻地对少校点点头:“祝您好运,先生。”
我搀着母亲从另一条路离开了,远远地听到身后传来了马达发动的声音,我不敢回头看,生怕自己的担心和焦虑会露骨地呈现在脸上。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盖在我的手上。
“妈妈……”我望着她。
“夏尔特,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没停下脚步,随口问到。
母亲的口气有些担忧:“我觉得,你好象难过得要哭了……”
“没有!”我勉强笑了笑,“我只是在想,或许从左岸穿过巴黎才行呢!”
……
对不起,妈妈。我向你撒谎了!
我是在祈祷!虔诚地向上帝祈祷——无论如何,请一定要保佑那个人!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21:39:03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鹅奏鸣曲(二十三  END)
波特曼少校食言了。
当所有的人都汇集到克勒耐农庄的地下室时,我没有看到那个金发男人的身影。一股恶寒从我的心底泛了起来。
我拼命告诉自己可能他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要不然就是迟到了。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知道任何侥幸的想法都变得很可笑。他今天或许真的是来不了了,而我不能等他,一分钟都不能;我必须把母亲他们送到夏龙去,否则盖世太保很快就会搜查到这里。
我让克勒耐先生按计划准备好车子,然后站在车道旁不停地望着出城的公路。
“夏尔特……”母亲也换上农妇的裙子走到我身边,挽住我胳膊,“你怎么了,为什么心神不宁的?”
“没有,妈妈。”我握住她的手;她没受什么伤,这让我松了口气。
“你担心他吗?那位军官……”
“恩……”我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帮了我们很多忙……”
“你们是朋友?”
“……算是吧?”我有些小心地看着她柔和的脸,“您不会怪我跟德国人交朋友吧?”
“傻瓜!”母亲笑了笑,好象又回忆起什么,“我以前不是见过他吗?他和那个时候比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
“哦?”
“大概是眼睛吧……我记得以前他的眼睛冷冰冰的,不讨人喜欢,现在却变得很温柔,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好人?或许不能这样说……”我忍不住笑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妈妈,如果他以前很冷血,做过很多错事,而现在想重新活一次,你说……上帝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母亲静静地凝视着我,眼神里包含着宽慰和理解:
“当然了……孩子……当然了……”
被救出来的人分成了两组,五个人分别藏进了两辆运稻草的卡车里,剩下的则化装成农民的样子坐进了驾驶室。
我换上鸭舌帽和粗呢外套,沾上假胡子,游击队的小伙子们把冲锋枪放在地下室的墙壁里边,然后为我们留下了几把手枪。
“路上小心。”约瑟把我送上车,犹豫了片刻又补充到,“……我会替你打听他的消息,不过你最好别抱希望。”
我苦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跳上车。
天空黑乎乎的,月亮和星星都看不到,四周也没有一点声音。今天晚上约瑟他们将分头回巴黎,而我们则有可能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车灯在漆黑的道路上射出两道黄色的光柱,我忍住回头张望的冲动,对身旁的人轻轻说到:“走吧……”

“天鹅”在巴黎的势力被盖世太保破坏了百分之九十,“夜莺”剧团不复存在,而虽然拉丰和西蒙的家人没被卷入其中,他们的资产却全部被没收了。幸好我在瑞士银行还有些存款,于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我利用逃亡通道把他们送往葡萄牙,让他们和皮埃尔一样去英国。
对两位忠诚的朋友我永远很内疚,他们支持我,虽然我尽量令他们远离危险,最后却还是让他们背井离乡。可是拉丰在临走还前笑着对我说:“我们决定先向你贷款在那边开个什么军需用品厂,夏尔特,等战争结束后你会发现自己比原来还要有钱。”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母亲,她坚持要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阿曼德庄园已经被纳粹查封了,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劝她先到瑞士,我随后就去。她相信了,所以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全部送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我得呆在法国,因为至今约瑟也没有给我少校的消息;因此我不能走,也走不了!
我利用假身份证,伪装成了一名钢琴制造商,顺利地从夏龙到了马塞,并且联系到了躲藏在这里的戴西,装扮成夫妻在一幢小巧的公寓里住了下来,着手整理所有的损失情况。
大约在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巴黎的信,信封上用铅笔写着“Y•J”。我得承认打开信封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急促的鼓点儿。
上帝没有给他机会——
少校果然没有逃过他同胞们的尖牙利齿,他被捕了。“通敌”和“间谍”的罪名压在了他的头上,他被关押在单人牢房中,等候审判。
一股刺痛从指尖传到心脏,我全身几乎都要麻痹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沮丧和焦灼笼罩着我,让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
一个月后,第二封信告诉我,少校被押回了德国。由于冯•波特曼将军的努力,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最后免于死刑,但是军衔降为下士,被发配到“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当了一个普通士兵。
这时候我才隐约松了口气,感谢仁慈的上帝还是听到了我祈祷。

1942年,无论对德国还是对世界反法西斯力量而言都是关键的一年。
那个小胡子男人头脑发昏地进攻苏联,终于为自己敲响了丧钟。斯大林格勒战役打了四个月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所有的人都对双方胜利分外关注。
我用新的名字重新开始了地下逃亡网络和暗杀的活动,但是始终没有再见到罗斯托克,他好象彻底地消失了一样,再没有任何消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还可以像牵挂亲人和朋友一样地牵挂他。
11月份苏联军队开始了反击,卷进了斯大林格勒巷战的鲍罗斯集团军被打得灰头土脸,当我们都在为此庆祝的时候,希特勒就拼凑出了一个“顿河”集团军开赴东线战场,而且命令武装党卫队在法国的三个最强大的师迅速进入哈尔科夫东南阵地,准备配合“顿河”集团军进攻那个已经成了废墟的城市,营救鲍罗斯第六军团。
这三支倒霉的军队是“帝国”师,“骷髅”师,还有……“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上帝要把对那个金发男人的考验持续到什么时候。
于是我又开始分外关注东线战场的情况:
当苏联军队打垮了“顿河”集团军,消灭了鲍罗斯集团军以后,他们迅速扑向了哈尔科夫,准备乘胜追击,再来个“斯大林格勒战役”。但这个时候那三支党卫队王牌师证明了他们在德国陆军中坚如磐石的地位。他们的抵抗顽强极了,守在各个防御阵地的武装党卫队士兵几乎是玩命地打,有的阵地甚至被苏军猛烈的炮火夷为平地,士兵全部阵亡后才丢失。有的则是在丢失阵地后迅速组织反击,一小块儿地方经过几次、几十次易手后才决出胜负。
我不知道罗斯托克是否还能在数倍、甚至十数倍于己方的炮火攻击中幸存下来,因为我得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关于他死亡的噩梦我已经做了很多个,每一次被这样的梦惊醒,我都满头大汗地不住喘息,然后抱着膝盖一直枯坐到天亮。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然而在哈尔科夫战役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另一个噩耗却传到了我耳朵里:母亲在洛桑因为一起电车事故去世了。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脑子里空白一片,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不论戴西怎么叫我都没有回应。我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了,悲伤和内疚折磨得我的心绞痛。从那一刻起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连罗斯托克也死了,那么或许我真的会绝望……
1943年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战争一天天朝好的方向在发展,德国人开始节节败退,不管是在北非还是在欧洲,他们都难以维持胜利。但是这段时间他们也变得更加凶狠和狡猾。大约是对失败隐隐约约有了预感,盖世太保们变本加厉地杀害犯人和犹太人。
我们的行动也变得更加危险,但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我们知道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就像熬过了漫长的黑夜,等候黎明到来是有一些让人焦躁,不过却值得期待。
1944年6月,诺曼底登陆为第三帝国敲响了丧钟。
1944年8月20日,戴高乐将军率领“自由法国”的部队随同盟军朝巴黎前进,人们黑压压地挤在道路旁用欢呼、鲜花欢迎他。
1945年5月,德国投降。
欧洲大陆上最黑暗的时光终于结束了。

巴黎的产业和阿曼德庄园都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我又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回到法兰西音乐学院干起了老本行。
当我相隔了两年半再走进塞尔比皮埃尔一世林荫道那幢公寓的大门时,一大摞信件让我瞪大了眼睛。
“每个月一封啊,伯爵大人。”多利奥小姐正在忙里忙外地帮我清理屋子,随便又把散落的几封交给我。
这些信全都没有发信地址,信封上是优美的手写字母,但里面的内容全是相同的一句话——
“Ich  liecbe  dich.”(德语:我爱你。)
邮戳从1943年1月开始,一直延续到1944年12月。越到后面,这些信就越脏越破,有的甚至带着干涸的血迹。
整整24封,每一封都被我细心地拆开看过了。
尽管我一直在问多利奥小姐还有没有,她却连连摇头:“就这么多了,大人,一封都没有了。”
是吗,那么……那个人,大概真的已经长眠在俄罗斯的冻土下了……
信像雪花一样从我手上散落下来,正弯腰擦着花瓶的多利奥小姐惊讶地看着我:“……伯爵大人,您怎么了?”
我的脸可能苍白得像个死人,加上止不住的眼泪,一定把这位老妇人吓坏了吧。

1945年底,我因为生病的缘故回到了阿曼德庄园。
难得的冬日暖阳和煦地照在我身上,就像从前母亲凝视着我那样温柔。我捧着温热的咖啡闭上的眼睛。
弗朗索瓦和露旺索终于没能活着离开集中营,但是拉丰和西蒙已经回到了巴黎打理自己的产业,皮埃尔在伦敦结了婚,约瑟则回到学校继续他的学业。好象那场战争的创伤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被修复了。生活又在继续,可我知道只有死去的人是唤不回来了,那才是最大的遗憾。
我记得自己在离开巴黎的时候去看了玛瑞莎,她的墓碑因为缺乏照料而显得很陈旧,我细心地为她打扫干净以后告诉她,我很抱歉。因为约瑟说的很正确,我做不成天鹅;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像那种高贵而专一的鸟儿一样一生只拥有她一个爱人。可是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知道自己是懦弱而且容易背叛的。这也许是我一生都要亏欠她。
但对另一个人我同样愧疚,如果我能在他离开之前说出他最想听到的话,那么不论他的灵魂是在地狱还是意外地进了天堂,都能够得到安息吧。
遗憾的是当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后,好象只有我一个罪人被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我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请帮我再添些咖啡好吗,雅克。”我拉了拉腿上的毛毯,把杯子递了出去。
“非常乐意为您效劳。”一个有些沙哑却非常熟悉的声音在我耳旁响了起来。
杯子落在地上,我一下子像被电击了似的跳起来,回过头——
那头灿烂的金发在阳光下非常眩目,蓝宝石般的眼睛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一定是在做梦!
“为什么这么露出这种眼神?难道我变得很丑吗?”那个穿着深棕色便装的男人摸了摸下颌。
他瘦了很多,头发剪短了,从左腮到脖子那儿有块烧伤的疤痕,但是看起来依旧那么迷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罗斯托克!你……还活着?”
“啊,是啊。”他温柔地把我按回了椅子,“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个勇敢的士兵吧,我老想着在法国有一个我必须去见的人,所以就尽量呆在安全的地方。”
“你受伤了……”
“对,所以作为优先释放的战俘被送了回来。”
我轻轻地抚摩着那块烧伤的疤痕,说不出话。
他凝视着我的脸,依旧笑着说:“知道吗?海因里希临死前曾诅咒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为了破除那些见鬼的话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呢,现在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
“哦,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把你赶出去了?”
“如果您愿意,伯爵先生,也许可以雇佣一个新的秘书或者管家什么的,我能干得非常好。”
他变了,变得让我完全没有办法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子。一股温暖的东西从被他握住的手上一直漾进了我的身体里。
“好吧。”我笑了,“但是工资可不高。”
“这没关系。”他满不在乎地翘起了嘴角,“至少现在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呆在你身边。好好照顾我啊,先生。”
“Je  t’aime!”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上帝啊,您和他也终于讲和了吧……


(注:Je  t’aime  法语:“我爱你”)
END
发表于 2009-9-18 16: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这是我看的伯爵大人的第一篇文呢,总之就是觉得很经典~~~~~~~为经典泪奔中......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21:52:3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  
这文我真没有想到还能让这么多人记得,好高兴~
发表于 2009-10-9 23:24:1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也是我看的伯爵大人的第一篇文,同学超级推荐的,而且也可以说是这篇文把我带上了耽美之路,呵呵呵~~~超级喜欢罗斯托克~~~
发表于 2009-10-31 00: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也是我看伯爵的第一本文 和凝眸深处一样都是买了D版的翻来覆去的看 ~ 夏尔特,我是不是个敢于承认爱情的人?太经典的告白了 去年还因为这本书跑去学了法语,结果就学会了Je t'aime 和 Bonjour !
发表于 2009-11-1 17:17:49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滴文啊啊啊!!!逢人必荐的!!!抹泪~
(听说法语“你好”读“笨猪”,“再见”读“蠢驴”…………= =
啊,俺啥都米说……)
发表于 2009-11-23 20:30:11 | 显示全部楼层
庄园不见了之后一直找不到前方的路。。。(汗死)
E伯爵久违了(虽然你肯定不认识我。。。),非常非常喜欢这篇最后HE了的文,非常期待你的黑色基督系列,总之。。。什么都好,您写吧……
发表于 2009-12-21 00: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E伯爵大人好久不见了,来拜山头~~
当年打着手电蒙在被子里看完的...
和27楼的一样也去学了法语的说
这篇文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拿出来复习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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