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于睫 于 2009-10-12 13:51 编辑
《偷香》(修改/扩充版)BY:暗涌
题记:原先的《偷香》共五章,约两万字。完成于10月底。那是我最为忙碌的时候,写得过于仓促,很多情节跳跃太快,人物塑造也不够丰满。后来经过N次修改,仍然不满意。最后决定重写~~汗~~~
虽说是重写,但很多段落情节依然保留着,预计新写的版本为七万字左右,其中一万多字是原文中的,所以还是用“修改/扩充”来概括较恰当吧!
其实并不是我太闲了,也不是没其它题材可写,只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构思,想让它变得更好一些~~希望吧!
请诸位——无论看过前文的,还是从没看过的——都能把它当作全新的作品来看待,多提意见啊!这个要求会不会太高?(踢飞!叫以前看过的人怎么当新文来看?~~~那个~~~~尽量吧!)
谢谢!鞠躬!——暗涌02/12/18
第一章
他初去古里镇的时候,湖中的荷花还未开败,只是残留着的艳丽已没了精神,偶有几缕清香飘进船舱,也立即混入人群,与汗味体味搅成肮脏的一片。
令人作呕。
他把肘撑在窗口,望着姑母和其他乘客卷起衣袖采摘莲蓬。前头的船老大骂骂咧咧,喊着莲子还没熟呢,苦死你们。人们听在耳里,手中还是不得空。姑母转身问:“吃吗?”他笑着摇摇头。
姑母起身回舱,手帕里兜着好几个莲蓬,坐下,拿一个最大的掰开,将一粒粒莲子细细地拨了皮,又去了一层膜,放进嘴,忽然眉头一皱,吐了出来。
“闻着是香,怎么那么苦呀!”姑母愤愤不平,不停拿茶漱口。
“船家也说没熟呢。”他把玩着剩下的莲子,幼嫩光滑的触感摩娑在掌心中,激起一丝凉意。
过了不久,前头已有人嚷了:“到了到了!”
光线暗了暗,船身正过桥洞,再一眨眼,风景已豁然开朗。探头出去,见那长着青苔的石桥上书写着三个朱玉大字:迎恩桥。
真是好名字。他想。
姑母推推他:“古里镇到了。凌家的人要来接船的,小心应对呀。别丢我们家的脸。”
他点点头,忍不住微笑。
家败在他们那一代,蒙羞的也是他们那一辈,临了,全家只剩下他还喝过几年洋墨水,好歹谋了个差事,要丢脸也轮不到他吧。
“凌家的生意很大,你若干得好,将来凌老爷子说不定会帮我们重振——”说着,她忽然停住了,用手帕捂住嘴,轻轻地咳了两声。
重振沈家?呵,她也觉得不可能了吧。沈家也不是一天两天败下来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弟弟将绾绔子弟的恶习一样不拉地学在手,坐吃山空。可怜了姑母,家族分崩离析时,正值她妙龄年华,等大家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才发现他们的小妹妹早已过了适婚年龄。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不知她心中有没有不平?
凌家派了人在码头上接他们,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肥头大耳,自称是凌家的二管家,见了他不停地叫“沈家少爷”。
他忙说不敢当,叫“彦青”好了。
管家嘿嘿地笑,露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要的要的。”
姑母得意起来,回头冲他笑,意思是:看呀,沈家即使再没落,毕竟也曾有过红火的光景的,别人总还要敬着咱们的。
他别过了脸,装作没看见。
“过了这条弄堂就到大门啦。”二管家在前头带路,指着围墙里的房子,“呶,沈少爷看,那些是库房,对过几间是少爷小姐们的,老爷子的在最里头。啊,再往前过条小街就是店面了。”
房子是青砖建的,望上去灰蒙蒙的象是布满了烟尘,想必年代很是久远了。进大门的时候,他有意朝门楣上的匾额望了一眼,“凌府”二字在他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他忽然敏感地意识到,凌家的显赫历史即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深刻转折。
*** *** *** *** *** ***
沈彦青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与凌老爷子见面的情景,却始终想不起他的样子。那个统治凌家五十多年的君主隐藏在神秘的夜色里,影影绰绰的烛光在烟雾缭绕中跳动着,在他的脸上划满斑驳。
“沈贤侄。”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你来我们凌家做事,很好。我早就劝过你爹别那么死脑筋,让你守着沈家那无底洞,还不前途尽毁。”
彦青嗅着屋内上等鸦片的芳菲,不禁有点晕眩:“是的。我爹想通了,让我过来帮您工作,在您身边学点东西。”
“哈哈,我已多年不下床啦,现在凌家是我儿子作主,你书读得多就帮帮他吧。”他混浊的嗓子里挤出几滴笑,把手中的雕花烟筒抽得哧哧响,“出去吧,让六子给你找个住处。”
二管家点点头:“老爷子,我领他出去啦。”
他的鼻中发出一声奇异的喘息,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吧,出去吧。我要做神仙啦。”
彦青走出他的屋子后,才发现自己簇新的湖蓝长袍上已汗湿了一片。盛夏的傍晚,偶有几丝微风拂过,正是舒服的时候,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沈少爷,您这间靠着二少爷的屋子,离大少爷的也不远,花园对过是小姐的。”二管家给他推开一扇房门,点上盏油灯,“您瞧满不满意?”
“挺好。”他扫视屋内满目的灰尘和蛛网,皱起了眉,却依旧微笑,“挺好。”
“那还有什么吩咐?”二管家也笑,抖动着一脸肥肉。
“我姑母呢?”
“姑太太住在太太们的院子里,一切都安顿好了。”
“我要和少爷们打声招呼,请你带路。”
“沈少爷,这会儿怕是只有小姐在屋里,大少爷去北边办货了,月底才回来,二少爷嘛——不到半夜也不会回屋的。”他朝彦青眨眨眼,“你知道的,男人嘛,推不完的应酬。”
彦青点点头:“那我先见见你们家小姐。”
*** *** *** *** *** ***
凌凤莲坐在她屋前的榉树下乘凉,半眯着眼,轻摇手中精巧的檀香扇。这个女人的美丽在镇上是众所周知的,在她初露风华的十三四岁,提亲的人已踏平了凌家的门坎。算算今年,她都过十九了,婚期却遥不可及。
那一年她突然病倒,所有的医生都在叹息:可怜的孩子,恐怕活不过双十!于是,当年络绎不绝的求亲者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踪影。
唉,当年,当年。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她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走过来,湖蓝的袍裾飘飘摇摇。
“陵小姐。”沈彦青微微欠身,“我刚到府上,过来打个招呼。”
凌凤莲点点头:“我听说了。先生刚从法兰西回来?”
“是啊,去了两年。前阵子家父身体不适,我才提前回来的。”彦青道。
凤莲想了想,问道:“法兰西是个怎样的地方?”
彦青正待说,却又见她挥了挥手。
“别说了,别说了。”她皱起眉头,拈着圆宝领,把自己的下巴往里陷了陷,像是极冷似的。
“凌小姐不舒服?我先走了,小姐好好歇着吧。”彦青道。
凤莲笑了:“呵,告诉你吧,我快死了。你看像不像?”
彦青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望着他,站起身:“在这儿呆着,短命。”
他的心猛地一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莲往她的房间走去,忽然顿了顿,回过头:“古里镇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如趁早离开吧。”
彦青心中一片迷茫,目光追随她雪白的旗袍边在门口闪过。檀香轻轻地扇动鼻翼,他回想起她的眼中有一抹幽蓝困顿的莹光。
似曾相识。
*** *** *** *** *** ***
黑暗中,空气浑浊而厚重,彦青感到胸口很闷,几番辗转也无法睡去。他想去开窗却发现窗子都给封死了,只有几缕风的游丝从缝隙中挤进屋内。
什么鬼地方!他低声咒骂道。
两个人影从窗口滑过,高个子的男人愣了愣,回头望向他,一脸惊惶。
“谁?!”男人叫了起来,声音微颤。
彦青忙推门出去,那人看他了一眼,忽然舒了口气:“你是——”
“啊!我姓沈,今天刚住在这儿。”彦青解释道。
面前的男人微笑了,伸出手:“噢,差点忘了你今天到!我是凌振君。”
“原来是二公子!”彦青握了握他的手,“久仰。”
“久仰什么?哈哈!”他大笑起来,“我的名声可不好。”
彦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也笑。
凌振君把他身旁的人影往前拉了拉,“小云,来见见沈少爷!哪天在酒楼里置办几桌给你洗尘,让小云唱几段,他的《拾玉镯》就是去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忸怩着,冲彦青笑了笑,又拉拉凌振君的衣袖,低声道:“不早了。”
“好好好,回屋啦。”凌振君拍拍彦青的肩,“明天见。”
“那我的工作是什么呢?”彦青见他转身要走,忙问道。
他摸摸脸颊想了半晌,摇摇头:“生意上的事我可不管,等我哥回来再说吧。”
“那明天——”
“这么急干嘛?先玩几天吧!明天我带你逛去!”他笑着眨眨眼,一把搂住小云的腰,“我们回屋吧!”
呵,老子抽鸦片,儿子狎戏子。好个凌家!
彦青望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他想起了老家的父亲和两个叔父。原来很多东西都是一样的,你以为自己逃离了,其实只是离它更近而已。
穿过花花草草,他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亮着灯,凌凤莲就住在里面。他想象着她也透过花园望着他。
他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莫名其妙地,他觉得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都被囚在笼里,越过铁窗向外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 *** *** *** *** ***
凌家在民初那几年是苏南的首富,沈彦青听说凌老爷子是靠着一担大米发的家,也有人说真正使凌家成为古里霸主的是军火和鸦片,粮食和布料生意只是幌子。彦青不以为然,当时在南方有很多有钱人家的田地都是一半种稻子和棉花,一半种罂粟的。
何必计较太多。
比如现在,凌振君邀他去逛戏院,他能不去吗?
昨晚黑灯瞎火的没看真切,现在朝凌振君望了一眼,倒也是个俊朗英挺的男人,没有他早先猜想的种种猥琐神情。
“坐车还是走着去?”凌振君问他。
“二公子决定吧。”彦青客气道。
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笑道:“客气什么?叫我振君吧。”
“恐怕不大合适,算起来我倒是小您几岁的。”彦青也笑。
“你真是白留洋了,死脑筋。”振君摇摇头。
最后还是定下来走着去,一来戏园子离得不远,二来凌振君坚持要给彦青做向导,带他四处逛逛。
二管家也要跟去,凌振君斥道:“我说六爷,平时不见你忙活,一到我要去听戏,你倒兴头来了。”
二管家只得皱着脸陪笑:“不敢不敢。”
“谁也别跟来。”他说,只留了小厮阿福在一旁打伞。
终于出得门去。
*** *** *** *** *** ***
“大白天的有戏演吗?”彦青有点好奇。
凌振君呵呵笑:“这你就外行了吧。看戏班子排戏顶有趣了。”
“难道不是晚上正式演时较出彩吗?”彦青问。
“现在去看是赏戏,到晚上就是捧场子比排场了。”凌振君说起戏来眉飞色舞。
“南方人里爱听京戏的倒是不多见的,像你这样的就更少了。”彦青道。
“哈哈,我当年在京里读书,书没念会,京戏却学了不少。”他笑道,正好路过一条弄堂,他指指,“呶,这里叫状元弄,早前出过状元的,还做了皇帝爷的师傅。”
彦青又问他这位状元叫什么,做过哪个皇帝的老师,他却说不出了,朝彦青做了个鬼脸:“管他谁呢。”
又说起古里的特产。
“一是莲子,不过不及桂花栗子,再过一阵子,入了秋就有了。”凌振君道,“那才是真正的齿颊留香。”说着,挥手拂过彦青的嘴唇。
沈彦青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他,他却依旧说笑着往前走。
无心还是有意?彦青的心中不觉凛了一凛。
*** *** *** *** *** ***
七弯八拐地绕过几条弄堂,猛一抬头,戏园就在眼前了。廊柱飞檐,颇有气派。檐下是青竹扎的红灯笼,紧挨着挂了一长串,门口是戏牌,书着龙飞凤舞的大字“拾玉镯”和“贵妃醉酒”,下面是诸位名角的介绍。
彦青走近去看,“段小云”排在第一行,边上是他的照片,抿嘴笑着,一双美目妩媚动人。
“戏牌有什么劲,里头才是活色生香。”凌振君拽着他的手一径往里走。
彦青窘了起来,手腕用力扭了两下,终于挣脱开来,看看凌振君,似乎并不在意,已嘻嘻哈哈地与前头的戏园老板和演员打招呼了。
在贵宾席坐下,上茶,寒喧,再定睛望着台上几个青衣走台,一时间云鬓飞舞,倒看不清哪个是那位“段小云”了。正想着,一人已往台边走,巧笑倩兮。
凌振君起身鼓掌,大声喊道:“上《拾玉镯》!”
段小云颔首作揖:“凌二公子,别急,这就来。”
等鼓乐声再次响起,段小云已化作孙玉姣,小碎步,兰花指,回眸一笑风情万种。原来,原来男人可以比女子更加妖娆。
怪不得!
彦青将目光收回,投向身旁的凌振君,却猛然间四目相对,恍惚了很久,终于挤出句话:“你,你怎么不看戏?”
凌振君幽幽地笑:“他比不上你。”
彦青擦擦汗涔涔的额头,笑得勉强:“我,我又不会戏。”
台上的美人忸怩着,将拣到的玉镯推到青年书生手里,一声声娇呼:“你拿去,我不要。”
然后彦青看到凌振君的脸靠到他的颊边,轻轻地吐出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以后跟着我吧。”
脑子里轰隆一声,彦青茫然地望着台上还在推脱着的孙玉姣,依旧是那句:“你拿去,我不要。”许久才道:“二公子真会开玩笑!我来凌家不就是要跟着您和大少爷做事的嘛。”
凌振君抬了抬眉,露出一个笑容,接着他缓缓地别过头去,站起了身,撸平绸衫上的折皱,挥手道:“唱得好!阿福,来呀,赏!人人有赏!”
于是继续歌舞升平,台上台下眉来眼去。
沈彦青如坐针毡,想起姑母还留在府里,忙对凌振君说要回去陪她,仓惶逃了出去。
一路低头奔走,只看见自己黑色缎面的鞋在石硌路面上抬起又落下,沙沙沙,沙沙沙,晃得心口疼。不知跑了多久,举臂拭汗间,忽然望见熟悉的砖墙和青苔。状元弄?他停住脚步,剧烈地喘息起来。
混蛋!他在心中狠狠地骂。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他更恬不知耻的人,不过第二次见面,就对他任意出言糟践起来!
看来,凌家的这碗饭果真难吃啊。他轻叹一声,循旧路回府。
*** *** *** *** *** ***
姑母说好只住一两天的,临到走时却被老爷子的两个姨太太留住了。
“本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一定要我陪过来照应着,等打理好了就回去的。”她皱着眉说,“但她们对我这般热络,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你说呢?”她仰起头问他,就象以前问她的父兄般,眼中闪着热切的盼望。
“那也好,多住些日子,四处玩玩。”彦青顺着她的心意说。
“好吧。”她笑起来,竟有几分少女的神韵。
正想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不远处已有丫头喊起来:“姑太太,我家太太摆好了桌,就差您一位了!”
她忙回头:“就来就来!”又对他说道,“等我搓麻将呢,三缺一。”
他问:“除了两位太太,还有谁?”
“不就是大奶奶嘛,大少爷不在,正闲着呢。”说着,又回头看,见那边门帘后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她们等急了吧。”匆匆告了别,扭着小脚疾步去了。
也不见得这几位太太对她怎般好,不过是些寂寥的女人互相把对方视作玩伴罢了。他想起那个已许久没下过床的凌老爷子,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姑母离开后,更觉百无聊赖。想在宅子里转转,又怕遇到的都是些生人,不免还要自介一番。终于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 *** *** *** *** ***
因怕闷热,给门留了条缝,又想找本书看,可书架上只有些帐簿,灰迹斑斑。随手抽了本来看,封面上书着工整的小字“凌府各房花销明细(民国十二年)”,下有签名“尹振秋”,应该是府内总管之类的人物吧。
里头单列了从凌老爷子,他的各房太太,到少爷小姐们的种种开支,面面具到,无一不包。不过没提老爷子的正房太太,也没提大少爷的内眷,想必当时前者已仙逝,而后者还未过门。
唉,竟看这些无聊透顶的东西。彦青自嘲般地笑了笑,翻到凌二公子的那一页,还真让人大开眼界。且不说上等衣料玉石等等的小玩意,单一个注明从德国运来的留声机就价值不菲了。
果真是个败家子。他想。
“沈少爷。”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把彦青吓了一跳。原来是阿福。
“不好意思,沈少爷。”他欠了欠身道,“我见门掩着——”
彦青摆了摆手:“不要紧。有事吗?”
不知想起他是凌振君的贴身小厮,还是怕他听见了方才戏园子里的对话,见到他时也有些不自然。
“二公子请您明天晚上吃饭,说是要给沈少爷洗尘。”阿福答。
彦青道:“何必这样客气?回你家公子,让他不用破费了。”
阿福听了,显出一脸惶惶然:“这我可不敢回。二公子吩附过的,若小的请不到沈少爷,就要把我吊在门前的榉树上打一百板子。”
“他打你?”彦青皱眉问,见阿福半躬着身子不说话。又问起他的家人,说是五六岁时乡下洪灾就被卖到凌府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已然不记得了。不由得想起自己和他都是寄人篱下,叹气道,“我自己跟他说去。”
*** *** *** *** *** ***
一出房门,就见凌振君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冲他微笑着。
“我正等着你呢。”他说。
彦青道:“二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饭局就免了罢。”
“我是等着你来答应邀请的,可竟等来了这句话,这叫我凌二公子的脸往哪儿搁?”凌振君依旧笑着望向他,“你说个拒绝我的理由吧,说不出来编个也行。”
彦青在他的灼灼的注视下有些手足无措。说什么,他想,说憎恨你那富贵公子的模样?说讨厌你有分桃之好龙阳之癖?
最后他说:“我只是来凌家谋个差事用以养家糊口的小人物,给我洗尘岂不是折煞我了嘛。”
凌振君喝了口清茶道:“这个理由听上去还算合理。那就依你的,算了罢。”
彦青道了谢,转身往回走,却听身后传来他戏谑的嗓音:
“沈彦青,你莫不是怕我吧!”
彦青怔了怔,回头笑道:“怕你?是呀。您是凌家的公子爷,说不怕是假的。”
凌振君站起身来,把杯中的茶滓洒在花坛里:“沈彦青,我真佩服你。每次我提到什么,你都有本事绕开来,和你说话真累。”
“我说什么了?”彦青道。
“呶,又来了不是?”他哈哈地笑起来,“好吧,你装傻,我也装傻,我们永无法真心诚意地谈谈。”
彦青倒被他说得有些愧疚了:“我不是有意——”
“我明白,所谓人在屋檐下嘛!你再讨厌我,也不好直白地说出来,只好与我兜来转去,不好好说话。”
彦青道:“我本想和你做朋友的,可是,你——”
“我也想和你交朋友——虽然不是你说的那种——这个宅子里的人,甚至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也不怕说出来。若是玩玩的,去堂子里包个相公不就结了?说实话,我是真的很想结交你。”振君脸上有种坚定的决绝,看惯了他嘻笑表情的彦青不禁愣了愣。
“我,我不合适。”彦青喃喃道。
“罢了罢了。不要露出那种神色,仿佛我要逼良为娼似的。”他又笑起来,“我还没到非你不可呢。”
彦青也笑了:“这辈子也真没见过你这般直率的人物!”
振君瞧着他,眨眨眼睛道:“怎么?终于发现我的优点了?想和我深交了?”
彦青急道:“你别瞎猜!若是我说的那种朋友的话倒也无妨,你说的那种嘛——就算了吧。”
“唉!”振君叹了口气,“依你依你。”
彦青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打阿福?你还说若请不到我就要把他吊在树上打板子?”
振君笑道:“还不是猜到你会心软才让他这么说的。”
彦青半信半疑:“你真没打他?”
“天地可鉴,我疼他还来不及,怎会打他?”振君道。
“疼他?你不会把阿福——”彦青的脸刷地红了。
振君叫起来:“你不会以为我连他这种嫩草都要吃吧?他才十五岁!”却看见彦青依旧疑心重重的眼神,只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真是越描越黑啊。”
彦青望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抿嘴笑了。
第二章
昨晚做了个梦,和友人流连在塞纳河边的小酒馆里,四周充塞着女人们的脂粉味和男人们杯中的葡萄酒香,他轻轻拍着一个白俄女人的大腿,朗声大笑。
醉生梦死。
直到醒过来,怔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正身在故国南方一个名为“古里”的小镇上。房间是昏暗和潮湿的,隐隐散发出一股木头腐烂后的气味。
沈彦青从床上挣扎起来去开窗,这才想起窗户早在他住进来前就封死了,于是再次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找人来打开。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厨房的小厮给他送来了早饭,一碗粥,一碟腌豆腐干和一盘雪菜炒肉丝。“都是南方的家常菜。”小厮恭敬道,在一旁伺候着,把碗碟拾掇干净,推门出去。彦青注意到他转身时闪过的一丝隐密的微笑。
是要嘲笑我瞧不起我了。他想,来到凌家已有数日,没有工作又白吃白住,是要给人看低的。他在等凌家的掌舵人凌大少回来,曾去二管家那里打听,也只说快了快了。于是安慰自己,他一回来就好了,总有份好差事。
日子还是这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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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帐簿堆中搜到了一本书,走出房门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随手翻翻,是介绍古里镇的由来云云。据说小镇是周朝太王的长子泰伯次子仲雍为让位给弟弟季历(即后来的周文王),不惜文身断发流徙南方蛮地时所建,镇西头的河滩上有块古石,上题“回头石”,传说泰伯南渡后在这个地方转身朝北方的家乡望了最后一眼,从此扎根吴地,再也没有回去。
叹口气,望见花园那头的格子窗吱吱呀呀地开了,映出一张美丽的脸孔。
“早啊,凌小姐。”他颔首示意。
窗里的女人迟疑了片刻道:“一大早就看书呀。”
“闲着无聊,随手拿的旧书。”他晃晃手中的书本,抖出如烟的尘埃,飘飘散散。
凌凤莲点点头,脸从窗前隐了去,过了会儿房门打开,她从里头走出来。一袭蓝底白花的旗袍,映着她苍白的脸颊,素得让人心底发慌。
“《古里掌故》?”她望了一眼书名道,“你倒真要留下来了。”
沈彦青忽然想起到凌家的第一天,她就劝诫自己要早日离开。这事一直放在心里要问的,却难有机会,这会儿遇见便提了出来:“你上次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什么话?”她低头捻起粘在袖口上的一根长发,举高了在阳光下望,“以前说的话,我全忘了。”
她仔细凝视着那根发丝,喃喃道:“比起昨天的似又黄了许多。以前我的头发黑极了,又长又亮,表姐妹们都羡慕我呢。”
“什么病总有治的办法,凌小姐你这么年轻漂亮——总之放宽心吧。”彦青只好安慰她道。
凌凤莲微笑起来,把发丝从指尖吹走了:“沈先生,我爱听你说话。”转过头来望着他,脸上似乎有了些微血色。
*** *** *** *** *** ***
又聊了会儿,凤莲嫌阳光太烈,回屋去了。沈彦青也起身去二管家处,询思着今天要让他派人把自己屋里的窗子修好才行。
却见凌振君从房里出来,捂着头哼哼着痛。
“昨晚喝多了。”他苦笑着对彦青说。
彦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让阿福端杯清茶来解酒吧。”
凌振君道:“我瞧出来了,你心里正骂我活该呢。”
“谁说的,我怎么骂你了?”彦青皱眉道。
“唉!不承认就算了。前些日子还说要正经与我交朋友呢,你朋友我今天微恙,也不问候一声,对我冷言冷语的,我真心寒啊。”说着还捏着衣袖擦擦眼睛。
“你这人!”彦青忍不住笑起来,“我刚才正想心事呢,又不是针对你的。”
凌振君放下袖子笑道:“那就好!还以为哪里又得罪你了呢!不见我每天尽量往外跑,喝醉了才敢回家?”
“这关我什么事?”彦青道,“你外头朋友多,应酬多嘛。”
凌振君撇撇嘴,低声道:“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不要再把心思放你身上?”
彦青听了,脸一阵发烧,气得就快要跺脚了:“你……你再说!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吗?”
“好好好,不说了。”凌振君拍拍他的肩,“用得着吓成这样嘛!”
彦青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以后我们这么着说话。”
凌振君摇摇头道:“唉,我说不过你!换个话题吧,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还有比二公子我头痛更重要的事吗?”
彦青笑道:“你才是利嘴吧!我刚才正想找二管家呢,屋内有点东西要修。”
凌振君挥挥手:“六子?你有事随便差他,那老头不是好东西。”
彦青道:“你眼中压根就没什么好东西吧。”振君正待辩驳,却给他推了一把,“你快歇着去吧!”
凌振君往回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明日里有空吗?我约了好些朋友去山顶喝茶,其中有几位是和我家有生意往来的,你不妨也去,多认识些人对你以后做事有帮助的。”
彦青想了想,点头道:“那要劳你介绍了。”
“不敢不敢,只是尽小生绵薄之力而已。”他边说着,还做了个戏里的作揖动作。
两人相视而笑。
*** *** *** *** *** ***
到了二管家的住处,他正在给缸里的锦鲤喂食,小心翼翼的,比伺候主子还要慎重。
“开窗子?这不好办。”他努努嘴,把米粒丢给一条鱼,“那窗封了好些年头了,五年前我刚来凌家那会儿就是这样,说是老爷子的命令。”
“为什么?好好的封窗干嘛!”彦青有点恼了,“以前谁住那屋?”
“大管家。”他把手伸进缸内轻轻地搅动,望着锦鲤触目的红顶探出水面,呵呵笑了。
“那现在他人呢?”彦青很好奇,想起在帐本上见过的“尹振秋”三字,应该就是这位大管家的名字吧。
“大约是回乡了。我也没见过,据说是少爷们的远房兄弟来着,在这儿干了几年,人走了,名头还是留着的。”他说起这事颇有点愤愤不平,又跟彦青叨念着凌家很抠门工钱给得少等等。
彦青好不容易告辞,心中懊恼着窗子的事还是没有解决。要么明日见了振君再问问吧。他想道,见不远处姑母走了过来。
“姑母,有事?”他问道。
“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我寻思着也该回去了。”她道。
“这么快?住得不舒心吗?”彦青问,莫非是那些太太们闹起别扭来对她不好了?
“怎么会?这儿有人陪我打牌聊天,我还真舍不得呢,可是再不回去,你爹妈要着急了。”她叹气道。
彦青冷笑了一声:“管他们呢!”
姑母急道:“不好这么说的,他们毕竟是你双亲……”
“姑母,不是我说你,你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出了事,收拾烂摊子的是你,论到我来凌家这种小事,随便找个老妈子或仆役什么的陪着就好了,偏偏也差你来!既然来了,有得玩就玩,何苦把他们放在心上?”彦青越说越激动。
姑母慌了神,颤着声音道:“好啦好啦,这种事私底下骂几声也就算了,在人家的屋檐下说自家的不是,给人听了不是笑话嘛!”
彦青喘了口气,把怒意压了下来:“那,你什么时候走?我给你买船票去。”
“早让人订了,明日下午的。”姑母道。
“好吧,明天我送你。”
*** *** *** *** *** ***
彦青记得他们出游的那天风和日丽,凌振君穿着对襟开的米色绸褂站在门口等他,笑吟吟的。坐在黄包车上,望见远处的山坡青葱得仿似能凝出水来。
心情不禁好了许多。
到了山脚下,振君的朋友们都在了,互相打了招呼。
彦青心里明白,这些人不过是他的酒肉朋友,也没有深交的可能,于是依旧静静地站在振君的身边,别人和他说话时,才答一两句。
有人提意快上山吧,晚了茶馆里就没好位子了。凌振君却道:“还差一个人呢。”众人都问:“还差谁?我们哥几个不都在了吗?”
“我还请了段老板段小云,快到了吧,大家再等等。”
原来是他。
有人嘿嘿地笑起来:“段老板文文弱弱,怕是爬不上山顶的,到时怎么办?凌兄,难道让你背他不成?”
众人都笑了。
凌振君反而大方地答:“既然是我请来的人,让我背也是应该的。这么着吧,这里的人谁累了爬不动了,我都负责!”
众人笑道:“凌二公子果真是风度不凡啊!”
彦青则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不再听他们的傻话,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山路。
*** *** *** *** *** ***
这个时候太阳已升至头顶了,小摊贩们多了起来,卖茶叶蛋的,卖麦芽糖的,还有卖臭豆腐的,熙熙攘攘地将山脚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穆地,彦青看见一个小女孩拎着个竹篮站在人群中,脆生生地叫卖着:“莲蓬头要吗?又香又甜的莲蓬头要吗?”
彦青走过去问:“怎么卖?”
“一文钱五个,先生买几个尝尝吧,不甜不要钱。”小女孩举起一个莲蓬说,“您看,刚熟的,新鲜着呢。”
彦青接过手来,见那莲蓬呈墨绿色,边上翻起了一圈焦黄,已不似那日初来时摘的那般幼嫩了,心想下午要送姑母走,不如带给她尝尝。
于是买了五个。让那女孩子用旧报纸包了给他。
随口问她几岁了,念书没有。
小女孩答:“八岁了,水上人家,代代都不识字的。”
彦青心生怜悯,多给了她几钱。
凌振君从身后凑上来,道:“原来你喜欢吃这个,怎么不早说?厨房里都堆成山了!”
彦青笑而不答。
*** *** *** *** *** ***
段小云姗姗来迟。众人都嚷嚷着他该受罚。
段给大家作了个揖,说道:“抱歉抱歉。昨日城里有个堂会,唱到五更天才让回来,我虽尽力赶了,终究来不及,让各位久等真是段某的不是。”
凌振君也帮着他说话:“你们见段老板脾气好,要欺负他不是?”
众人又嘻笑一番,终于上路。
凌振君与段小云走在一起,彦青想起他们的关系,有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不知不觉已一人拉在后头了。
这座山不算高,从凌家望出去不过是个土坡,这会儿爬起来却依旧气喘吁吁的。望着前头的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远,耳边还不时飘过凌段二人的笑语,不禁暗想自己跟来做什么,不是自讨苦吃吗?
纵有千种不快,但都快走到半山腰了,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振君朋友里有个姓黄的公子,家里是开绸缎庄的,见彦青拉在身后,自告奋勇去陪他走。
彦青想是对方好意,虽已精疲力尽,依然耐着性子和他说话。
“沈少爷到古里几天了?”
“十多天了。”
“平时不常出来吧?我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你呢。”
“是啊,难得出来玩的。”
“听说你家和振君他们家是故交?”
“算是吧。”
“想在他们家做事?”
“是啊。”
“有着落了吗?”
“就等凌大少回来。”
“喔,振君怎么也不管管这档子事呢?”
“他说他从不管生意。”
“这倒是。你和他……”
“什么?”
“你和他是那种关系吗?”
彦青一愣,停下脚步瞪着他:“你是指什么?”
“哈哈,不就是相好的吗,硬要我说出来,大家本都心知肚明啊。”黄公子笑道。
彦青气得浑身直哆嗦:“原来你是来要套我的话的!”
“什么套不套的,多难听呀!不过是有几个兄弟差我过来问问价钱——”
彦青怒道:“姓黄的,你给我听着!我沈彦青再没落再无能也不会沦为公子哥的相公!你们要找,去堂子里去窑子里找去!”
黄公子干笑两声,撇开他先走了。
*** *** *** *** *** ***
彦青的双脚颤抖着,再也无法往前。
忿恨与屈辱一股脑儿涌到心头。还以为他是真的想和自己结交,又怎料到人心竟凶险龌龊至此?
再往上爬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先回了吧。
凌振君回过头来喊:“怎么停住了,走不动了?”说着快步走到他身边,“要么,我背你?”
“不用了。我想先回去。”彦青道。
“怎么了,铁青了张脸?”振君问。
彦青把脸别开,冷硬地说:“不好意思,让你扫兴了。”
“什么扫不扫兴的!”振君看出他有点不对劲,转身对前头的人喊道,“你们先走吧,我陪沈少爷休息会儿!”
待众人都走开了,振君把彦青拉到路边的山石上坐下,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彦青摇摇头:“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嫌太累了,不想爬了!”
振君静默了半晌,又道:
“彦青,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多,说得少,说得真心话少,说给我听的真心话更是少之又少!”
彦青咬住下唇,不语。
振君在他身边坐下,叹气道:“猜别人的心思非我强项,沈少爷行行好,说句话吧!”
彦青道:“你想听什么?”
“就想听你说话。”振君微笑道,“我们坐在这儿说说话多好,不理他们了。”
“真不理他们了,你们不是要去山顶喝茶吗?”彦青吃惊道。
振君一把拉住彦青的手腕道:“这么办吧!就我和你去山顶玩,别和他们一起走了,人多口杂的。刚才那姓黄的定是哪里得罪你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常常回头看你们呢,可惜你没注意我。”
彦青听在耳中,心里也暖了许多。笑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还不是要逗你说话!”振君把他拉起来,“走!我们玩去。上次本要给你当向导的,可惜做得很不称职,那状元到底叫什么至今也没搞明白。今天可好了,这山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每一树每一石都熟得很,一定让你玩得尽兴!”
*** *** *** *** *** ***
古里镇的山在苏南是小有名气的,前朝有文人墨客游玩至此,留下了“十里青山半入城”的佳句,指的就是它的山势不高不险,却悠远连绵,从乡村一直贯穿入镇,把古里环抱于怀中。
那时已至夏末,午间的太阳少了几分毒辣,两人在树荫下的山道上走着,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间路程已过大半。
彦青一抬眼,见一巨石立于路中,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石头?”
振君笑嘻嘻地带他绕到巨石的另一面,道:“我小时候常和大哥来这儿玩,你看,石头中间有条大缝,宽不过一尺,捉迷藏的时候我就躲在里头。”
彦青定睛一看,果真是,又朝振君望了一眼,笑着说:“真不敢想象当时你那么小,竟躲得进这么窄的地方。”
“呵呵,说傻话了不是!你还不是有过小的时候!”振君笑道,“话又说回来,这缝儿瞧着是窄,真的钻着试试,不定现在你还能猫进去呢。”
彦青上前摸摸石头,纹理细密坚硬,又问:“这道缝怎么来的?给雷劈的?”
“前人传说是吴王阖闾练剑时把它劈开的,从这儿往前不远有个小池子,又说是给他洗剑用的。”振君道。
“胡说八道,剑能把石头劈成这样?”
“我也不信,可传说听着总要比真相有滋味许多,不是吗?缺了这些传说典故,谁还来理它们呢?”
彦青不语,心中是默认的。
和凌振君初识时,以为他不过又是个如父亲叔父般的绾绔子弟,处久了才知,他的才华是平和的,不动声色的。或玩笑,或打浑,或义正严辞,往往能在不经意间窥见智慧。
“想什么呢?”振君拍拍他的肩,“真想钻进去试试呀?”
“要试你去。”彦青道。
振君笑着把他往缝口推:“试试怕什么!”
叫着“别推我”, 彦青已给抵到了石头上,依旧嘻嘻哈哈了一阵,猛然感到不对劲了。彦青只觉得耳根滚烫,撇过脸,见振君的下巴正顶在自己肩头,鬓发被他温热的气流吹动着。
彦青全身闪过一阵颤栗——他从未见过振君的神色如此含浑不明!
“怎么了?”艰难地把话问出口。
*** *** *** *** *** ***
“我忍得很辛苦。”
振君的回答是和他的吻一起探进彦青口中的。
嘴唇被他吸吮着,舔舐着,搓揉着……越探越深……
彦青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局促的呼吸愈发紊乱,体内似有什么被点着了,烫得厉害。他不是初涉人事的小男孩,他吻过别人,也有过迷乱的瞬间,但这次——
竟就这么被吻了!被一个男人的话搅乱了心绪!被一个男人的舌长驱直入!
他,竟和一个男人?!
*** *** *** *** *** ***
用尽全身力气把振君推开了。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半丈宽的山路直愣愣地对望着——彦青捂住的嘴唇依旧是酥麻的,不顾红肿的痛,把下唇死死地咬住了。
“对不起,全是我的过错,要骂要怨要打随你的便!”振君开口道。
彦青捂住唇的手微微地抖动,他忽然想流几滴泪,不是为了自己被他轻薄了,而是为了自己竟不恼他,竟不恨他,竟不想扇他几巴掌!
竟,竟不怪他!
我怎么了?他惊恐地想,我竟这般下作低贱吗?
然后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
“彦青,你听我说!我从没把你看作什么……什么堂子里的!我喜欢你,满心眼地想讨你的好!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可刚才你就在我手边,在我怀里!”振君激动起来,跨过山路,一把握住他的手,“彦青,我们有没有,我们有没有可能——”
彦青道:“我们有没有可能什么?!你还想怎样?我刚被人问起价钱,被人问是不是你的相好的!你这么做是想置我于何地?”
“谁说你?!”振君怒道。
“这已不重要了。”彦青低声道,“你,放开我吧。”
手缓缓地被松开了,彦青垂下眼晴不敢再看他。
他心有愧。
他说的话已伤了振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此时自己的恐惧已掩埋了一切。还能怎样?他只是个懦夫,他只想安稳地在这里求生活!
于是,他又一次逃走了。逃得比上一次不光采得多。
*** *** *** *** *** ***
当彦青赶到码头时,姑母已等了很久了。
又把买的莲蓬拿出来,喜得她眉开眼笑,直夸他孝顺。他也不说话,只闷头替姑母拨着莲子。
船夫已催她上船了,彦青忙把剩下的莲子都递了给她。
“你自己也吃。”说着,她抓了一把塞在他口袋里。
千叮咛万嘱咐,姑母终于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泪水涟涟地说:“记得写信啊。”
彦青点点头,望着小船摇摇晃晃地去了,过了迎恩桥,终于不见,这时心里才有了一些伤感,仿佛与家乡与沈家最后的一丝关联也掐断了。
码头边的茶馆里有评弹艺人咿咿呀呀地唱“春秋家国梦”,他静静地听,摸到方才留在口袋中的几颗莲子,温热着散发淡淡的香,拨开一粒放在口中细细地咀嚼,咽下半晌,终觉得苦了。
第三章
那几日,宅子里的人走过凌振君的房前时都轻手轻脚的,常呆在他身旁的阿福也逃开了,被二管家问起,只说是公子心情不好,不想见人面。
沈彦青隐隐地猜到了原由,却不敢深想,只担心两人住在同一个园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整天在自己房里呆着,心与闷热的空气一样沉甸甸的,不知何去何从。
那天下午,天忽然阴了下来。二管家敲开了他的门,告诉他晚上有台风,要小心为是。
道了谢,又把欲转身离开的二管家叫住了。
“沈少爷还有什么事?”他哈着腰问,瞪圆了小眼睛瞧着彦青。
彦青犹豫片刻,道:“少爷小姐那儿去过了吗?”
“多谢沈少爷关心,都去通报过了,不过二少爷不在,阿福说他天一亮就去戏园子了,就怕呆会儿刮起大风来回不转,我会差车夫去接的。”他答道。
彦青仿佛被他说中了心事,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没事了。”
帮他开了门,见好些仆役在园子里忙着,把花盆搬到檐下,又有人爬在树上拿麻绳绑枝叶,以免台风来时砸伤了人。
彦青在屋里关得久了,走到室外来,立刻觉得神清气爽,于是问二管家要不要帮忙。二管家忙摆手:“怎敢劳烦沈少爷!”
彦青道:“正闲着,不如帮帮忙,也好干得快些。”
二管家露出他闪闪发亮的金牙笑道:“沈少爷真是的,哪好意思呢!真要帮个手嘛——麻绳快没了,劳您去花园对过的库房里取一捆来吧。”
*** *** *** *** *** ***
穿过花园,是个长廊。走了上去,他才觉得后悔,远远看见阿福搀着凌振君朝这边来了。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彦青心慌起来,连眼皮也不自觉地抽动着。这时退则显得仓惶,进又缺乏勇气,竟呆在原地了。
阿福看见他,忙作揖道:“沈少爷好。二公子醉得不行,我送他回房。”沈彦青胡乱点点头,余光中瞥见凌振君散乱的发丝下浑浊的眼睛。
竟没有看自己一眼——
彦青的嘴唇颤抖起来,为自己莫名的失望而吓了一跳。眼见着他们走远了,深吸一口气,似乎平静了许多,只是鼻翼四周全是他擦过身畔时留下的酒气,幽幽地飘袅开来。
惶恐着,脚下也不敢停留,一径奔到库房拿了麻绳出来,递给二管家。
二管家看着他愣了愣道:“沈少爷,您不舒服?脸色差得很。”彦青点点头,再无心情站在园子里帮忙,只道了别,回房去了。
关门时,忽闻凌振君屋里的留声机响了起来,是个青衣的段子——
……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翔。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
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
七星快车与我把马儿赶上,
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
……
彦青并不懂戏,只是听着那青衣唱得仿似字字含泪,心绪更是乱上加乱。朝他屋前望了一眼,见有好些仆役小厮们在忙碌,端着茶的,拿着毛巾脸盆的,还有提着药箱大夫模样的进进出出。
怎么?难道病了?
一人呆在房里坐立不安的,于是走到门口挥手叫阿福过来问了几句,也只答是醉得不醒人事。
“竟会醉成这样?阿福你怎么不劝住他?”彦青皱眉道。
阿福一脸委屈:“我这种下人哪敢拦二公子?沈少爷你是没看见方才呀,戏园子里乱了套了,公子他和段小云段老板红了脸!”
彦青的心微微一颤:“他们?他们不是好得很吗?”
阿福笑了,低声道:“沈少爷,别怪小的多嘴,二公子的心意你还看不透吗?”
彦青猛地一怔,脸上烧了起来:什么意思?难道是为我吗?为我吗?为我吗!嘴唇抖着,几乎要惊叫出来。
随后更是手足无措,偷偷张望着他房里的动静。
心里是恨自己的,从未有对什么人什么事这般牵肠挂肚过,也许是家庭的原因,使他很小就学会冷眼看待世事,甚至对家人也是极为刻薄的,面对父亲和叔父的种种丑事不愿承担,于是不顾一切去了法兰西,以为逃走了,没想到还会回来,没想到来了这个地方,更没想到会认识他——
仿佛还在那一天,他的脸忽然贴近自己,温热的呼吸吐在颊边,耳畔是他的声音:“我忍得很辛苦。”
然后是他的唇吻住他的,当时是怎般的缠绵热切啊,他几乎能从每丝抚摩与舔舐中察觉到两人之间流动的脉脉温情。
可,他还是仓惶地逃走了。
突然一阵晕眩,眼前是漆黑的,彦青仿佛看见他正着对自己微笑,是失望凄然的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惊恐地想。
他震惊于自己无数次回忆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他的话语他的亲吻他的百般千端,更震惊于自己每回忆一次,心中的悔意就增加一分!
是的,他后悔了!
他竟后悔了!
*** *** *** *** *** ***
没过多久,大风已卷着沙石呼啸了起来。窗棂虽给封死了,依旧被风拍打得噼啪作响,屋里淤积的尘埃在彦青四周飘散开来,使他感到了些许压抑。
开直了房门,望见远处的黑瓦白墙青山绿水都陷在浑浊的空气中,整个古里镇似被蒙上了一层粗制的灰纱。
昏天黑地。
原来江南也有这样的天气,原来逃到哪里也没有真正安生的处所啊!
这时院子里已没人在了,显得空空落落的,彦青穿着单衣站在风中,觉得有些冷。雨点子似乎也给冻着了,原先卷在乌云内,忽然间就挣脱开来,沉甸甸地往下掉,落在身上,痛得很。
逃也似得往前跑了几步,猛地站住,竟立在了凌振君的屋外。见里头亮着灯,门也是虚掩的,伸出手去轻轻推开了,同时在心中编好了进来的理由——我来看看二公子好些了没有——结果里面并没其他人。
凌振君安静地躺在床上,熟睡着。床边的矮柜上放着醒酒的中药,碗已见底,只剩下些许渣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站在床头端祥起他的脸,看着他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为他轻轻地抚袖拭去了。
在床沿上坐下,心里翻江倒浪,一面恐惧地问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一面却为片刻的安宁温和而感到了某种幸福。
*** *** *** *** *** ***
他有过情人。在巴黎的时候,他曾和一个在酒吧唱歌的白俄女人同居,彼此都说不上爱,只是互相依靠。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他找过她,终无所获,于是想着她定是跟着哪个有钱的男人跑了。
没想到一年多后却在下城区碰见,她浓妆艳抹着沿街而立,竟认不出他了,只是妩媚的笑着,问他晚上要找个伴吗。
彦青叹了口气,伸出指尖慢慢抚过凌振君的脸颊。不过几日未见,竟这般想他了。指尖滑到他的唇上,是滚烫的,似是灼痛了,不知怎么了,忽然觉得一切都很虚幻,只有眼前躺着的人是真实的。
于是俯下身,吻了他的嘴角——
几乎是无意识地吻着,直到清醒过来,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抬头捂住了嘴,喘息着站直身子,准备打开房门。
“青——”身后响起了他现在最不愿听到的声音。惊惶地回头,看见凌振君的眼中满是笑意:“青,别走。”
彦青窘得满脸通红,只想找个洞钻进去:“你,你没睡着吗?”
凌振君坐了起来:“你进来那会儿醒的。青,过来!”说着下了床,向他走去。
定定地站在原地,明知道可以飞快地离开这里,却迈不动步子,望着他的身体慢慢靠近了。
“不!”彦青惊呼起来。
振君一把将他拥入怀中,低声道:“青,别害怕!想什么就做什么,爱就是爱了,何必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呢?”
“可,我是男人!”
“傻瓜,我也是!”振君笑着含住了彦青的嘴唇——
亲吻,亲吻,亲吻。额上,颊上,唇上,颈上,细细密密的,炙烈地缠绵着。振君攫住他的肩,摸索着解开他的衣领,口中含糊地低喃:“青,青,青——”彦青浑身颤抖起来,胸膛象喘不过气一样地剧烈起伏。
窗外,狂风和暴雨依然肆虐着,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屋子,他和他,还有火般的热流涌动其间。
*** *** *** *** *** ***
清晨,风息雨停。忽听门外有人喊:“二公子,二公子!凌大少回来了!”
妈的!凌振君骂着,低头朝刚醒过来的彦青抱歉道:“本想让你多休息会儿的,看来不成了。”
彦青不好意思看他,一把拉过衣衫披着,跳下床来。
“看来我大哥比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了。”振君斜撑着头望向彦青,见他匆忙地穿上长衫,手忙脚乱地系着扭扣,不禁笑了。
彦青回头看他:“笑什么?”
振君走到他身前,伸手给他把衣衫上的扭子一个个扣上:“谁解开的谁就负责扣好。”
彦青红着脸抿嘴笑了笑:“劳烦二公子了。”
“哼,你还没应我呢。我大哥回来,他弟弟我还没忙,你倒急得好似要见什么重要人物了。”振君故意虎着脸说道。
“凌大少当然是重要人物,我下半辈子干什么,全凭他一句话!”彦青道,“若你能给我一份好差事,我就不用这么着急了。”
振君将他反转过来,让他的背贴在自己的胸口,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肩:“我给不了你一个好差事,你还想要别的什么?我还能给你什么?我的下半辈子,你要不要?”
彦青怔了怔,感觉到振君温厚的臂膀和有力的心跳声,突然有片刻的光景恍惚起来,许久才道:“我要你半辈子做什么?”
振君呵呵地笑,猛地咬了咬他的耳垂:“你这人,总不给我句像样的话!”
又嘻笑一阵,振君先离开房间,临走嘱附他稍待一会儿再出去。
一个人站在镜前望着自己,还是先前的那个人,却有了一丝异样,气还未顺下来,脸也是潮红的,摸摸耳上残留的牙印,不禁微笑了。
*** *** *** *** *** ***
凌振邦这人很难在人群中被一眼认出来,他是如此平凡,让人惊诧于他竟和相貌谈吐都极为出挑的二公子是亲兄弟。原本凌老爷子期望他们两人共同承担家业,可振君相信他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享受,剩下振邦一人把家族担代了下来。
沈彦青进去的时候,兄弟俩正在笑谈北行路上的种种趣闻,凌凤莲也在边上坐着,一脸的淡然。
凌振君先看见他,上前去拉着他的手臂到振邦跟前:“给你介绍吧。沈彦青,爹的故交沈家的大公子,刚从法兰西回来的。”
凌振邦灰色的小眼睛里满是笑意:“哦,沈公子,留过洋的啊,有大本事呀!”
彦青客气道:“只是出去见识见识,哪有什么大本事。”
“哈哈,谦虚了,我们凌家就缺你这种见过世面的。”凌振邦笑着,压低声音道,“我们家的米店缺个头面人物,你去正合适。”
听是米店,彦青愣住了,有种被嘲弄的感觉。望向振君,却见他满意地对振邦点点头,仿佛是个顶好的差事。强压住失望,微笑着谢过。
晚饭是为凌振邦洗尘,老爷子的两个姨太太和振邦的妻子都过来了,彦青,振君和凤莲紧挨着坐在一起。凤莲没吃多少就说不舒服,由下人扶着回房了。姨太太们叨念着想早点抱孙子,把振邦的妻子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振邦振君开头还应和着,说着说着就有些恼了,叫了人来把太太们都送了回去。
终于只剩下了三个人,喝着酒放肆地说着荤段子。振君提议让彦青交代在巴黎的艳史,彦青红着脸,在桌下偷偷地踩了他一脚,振君大呼小叫起来,说有小猫啃了他的脚趾,大家都笑起来。
“你们倒真不像是刚认识的。”凌振邦忽然冒出一句,别有深意地望着彦青的脸。彦青一阵心慌,在他的灰眼珠中看到了几许寒意。
振君在一旁笑道:“是啊,总觉得是以前就见过的。”振邦眼中的冰冷一闪而过,转身拍拍振君的背,带着宠溺地笑道:“小君,你是戏文看多了吧!”
“是啊是啊,今天还想唱几句呢。”振君站起身,举着手中的杯子,低低地哼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振邦用力鼓掌道:“好个《贵妃醉酒》竟成了《二爷醉酒》了。”
*** *** *** *** *** ***
酒席闹到半夜才散。彦青喝惯了葡萄酒,浅尝了几口烧酒已觉头痛了。回到屋里躺下,身体很沉,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听有人在叫他,温柔的声音:“青,青,青——”闭着眼晴也知道是他,不禁扬起了嘴角:“这么晚了还不睡?”
“睡不着。”声音的主人凑在他耳边说,“青,我睡不着。”
推开他贴近的嘴唇,彦青道:“睡不着就去听戏呀。”
“我知道,你是为米店的差事生气呢。你听我说,白的不一定只是大米面粉的,你去了就知道了,那是我们凌家最赚钱的生意。”他说着,探手为彦青褪去了衣衫,干燥的手指划过他的背,紧攥住他的身躯舔吻着,将他的拒绝化为一声声炙烈的喘息。
彦青的头往后恣情地扬起,在恍惚中睁开眼,身后的窗似乎是开着的,夜幕下是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河边的廉价酒馆里他的白俄情人正在幽幽地唱“要么给我爱情,要么给我死亡”。
他轻轻地笑起来,终于醉了。
*** *** *** *** *** ***
第二天,彦青起得很早,说是要去米行瞧瞧。振君拉着他的手嘟哝道:“每次都这样,真扫兴。”
彦青笑着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快回你自己的房间吧,过会儿小厮要来打扫了,见你睡在这儿,成何体统?”
振君颇不甘愿地起了床:“好吧好吧,你去做事,我去看戏,各干各的。”
彦青回过头来:“段老板的戏?这几天都演到哪出了?”
“小云正排《红浮传》呢,那扮相那唱腔真是——唉,你要不去米行就好了,我们一同去看戏多好。”振君道。
彦青答道:“我又不懂戏,跟去干嘛?坏了你和段老板的兴致。”
振君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忽然笑了:“青,你这话倒真像是喝了醋似的。”
“你说什么!”彦青狠狠地瞪他。
“喝醋了便是喝醋了呗!”振君笑着搂住他的腰,“放心,不过是去听听戏,我和小云好几日前已断了的。”
“谁问你这个啦!”彦青眉头一皱,厌恶起自己一个男人竟起了小性子。
振君道:“我喜欢你这样说话,说得酸,我可听着甜呐。”
“油腔滑调!”彦青一甩手,把他推开,“我要走了,你也快离开吧。”
振君悻悻地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 *** *** *** *** ***
一出房间,热浪就猛地往人身上扑,掐算着时间,已是立秋了,可天气仿佛比那三伏天时还要酷热难耐。人们称这种气候为“秋老虎”,果然是有道理的。
彦青走在古里的小街上,望见两旁的店铺都在忙着,开店早的已做了好些生意,开得晚的还在拆着铺子的门板。米行就在街角,都望得见屋檐下飘扬的“凌”字旗了,他却踌躇起来。
说实话,他对这种小生意是瞧不起的,昨天听凌振邦吐出“米店”两字时,心都凉了,虽不期望是怎样风光的工作,但他起码也是留过洋的,难道从今以后他真只能与卖粮的农民和买粮的镇民打交道吗?
可,振君昨天劝过他,说米行是凌家最赚钱的生意,他又想起早前听说过的凌家发迹的传闻,莫非——
正想着,忽听身后有人喊他:“沈少爷!”
回头一看,原来是阿福:“你怎么来了?”
阿福跑得气喘吁吁,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二公子说您身旁没个人手不方便,便先叫小的先跟来照应着,待您回去了,再从小厮中挑个机灵些的来服侍。”
彦青听了,满心感激振君想得周全,嘴中却道:“我早一个人惯了,哪差得着小厮呢?你还是回去吧。”
“这可不行,二公子说了,定要小的呆在沈少爷身旁好好照应着的,不然……”
“不然怎样?难道又要把你吊在树上打板子不成?”
阿福红了脸,嗳嗳地应了两声。
彦青瞧着好笑,说:“这么着吧,今天你就先呆着,回头我再和你家公子说去。”
阿福高兴起来,口中叫着:“谢沈少爷!”又奔前几步,回头来,“我领您去,不远啦!”
*** *** *** *** *** ***
到了米行,大家都出来见了沈彦青。店里管事的是个掌柜,叫刘先生,瘦长的脸,一本正经地向他介绍起店里的情况。
“这家是本店,镇东头还有两家分店,西头的一家年底也要开了。”刘先生边说边不时地透过厚重的眼镜打量着彦青,“古里镇上人的口粮十有八九都是我们店卖出去的,沈少爷是外乡来的,怕是对这种生意不熟悉吧!”
彦青轻轻地点点头:“是啊,今后还要靠刘先生和店里的老伙计们多多指教啊。”
刘先生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道:“好说好说。”
彦青看在眼里,心想这人对他并不友善,大约这些店原先都由他一人打理着,如今却要与别人分享权力,颇有些不甘心了。
随后,刘先生又提意到仓库里去看看,彦青本想说不用了,又记起心中的疑惑,于是道:“看看也好。”
米仓就在店铺后头,白天也是幽暗的,刘先生掏出一长串钥匙开了重重门锁,又转身示威似地对彦青说:“沈少爷还没库房钥匙吧,要不,呆会儿我差人去给您去配一串?”
彦青摆摆手:“不忙。”
门吱扭一声给推开了,昏暗处忽然涌出一股滑腻而甜腥的香气,直往彦青的鼻息里窜。阿福眼见着他的脸色刷地变白,身体直直地倒下去……
*** *** *** *** *** ***
彦青在昏厥前最后看到的是高高的米垛,每一粒都那么饱满圆润,每一粒都那么无暇,在他眼前闪着雪白而妖异的光,模糊了视线——
然后他听见阿福惊慌的声音,人中处被狠狠地掐住,痛得很。张开眼来,阿福竟呜呜地哭了:“沈少爷,您可醒了,要不小的可怎么回二公子去啊!我只好往河里跳啦!”
彦青虚弱地笑了:“傻瓜,哭得一脸眼泪鼻涕象什么?”
“醒了就好。”刘先生在一旁说。
彦青想起那诡异的香味,问道:“米仓里除了大米面粉外还有什么?”
“沈少爷,若是我猜得不错,您该是受不住花面的味儿吧。”刘先生笑道,“我刚来时也这样,闻着闻着就习惯了。”
“花面?”
刘先生把大拇指抵着唇,小指翘着,低声道:“就是抽这个的原料。”
果真如此。彦青想,难怪振君说这是大生意呢。
“这时节也有?”
“还不是些陈年的,那可是好东西,比做好的大烟味道更醇烈些呢。”
“和大米放在一起……没问题吗?”
“这是老爷子吩附的,说是这样安全。”
彦青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 *** *** *** *** ***
刘先生又说彦青面色还是不太好看,劝他先回去了。
阿福搀着彦青走了一阵,又回过头去对着米行做了个鬼脸:“沈少爷,您脾气也太好了,那姓刘的根本就是瞧不得您,要赶您走呢。”
“管他干嘛?”彦青笑道。
“可您是凌大少亲自指定的人呀,他算老几?”
“我还是新手,来日方长嘛。”
见阿福还是嘀嘀咕咕的,彦青又道:“你这小子人不大,话可真多。我正想问你凌老爷子的事呢!”
“凌老爷子?”阿福挠挠头道,“小的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下人们闲得发慌时瞎说的,沈少爷要听吗?”
“我也正闲得发慌,听听也无妨。”
正说着,迎面见二管家急步前来。
“怎么了?”彦青问。
二管家抹了抹汗,喘道:“老爷子急病,我刚请了大夫去!”
“那你这会儿是——”
“我正找二公子呢,方才跑了一趟戏园子,却白跑了,旁人告诉我说他早走了。”
“说他去哪儿了吗?”
“大概是去段老板的住处了,段老板段小云,沈少爷可认识?”
彦青别过脸去,冷冷地丢下一句:“段老板鼎鼎大名,谁人不晓!”
第四章上
凌振君房里的窗子正对着那座青山,此时已近黄昏,天空燃着火烧云,余光笼在山顶上,仿佛也染着了一抹桃红。
彦青呆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他依稀记得自己也曾独自看夕阳,该是在巴黎吧。每天下了课便去刚果广场坐一会儿,或延着塞纳河的河墙走一段,逛逛旧书摊。忽而往河上望去,太阳已落了下去,只有水色红通通的,软软地轻颤着。
那个时候,身子是暖的,心也是畅快的。虽没什么钱,但等如今想起来,却是印象中最惬意的日子了。
彦青不是个外向的人,在家里是受着父亲等人的喝斥和棍棒长大的,自小性子便被压着,喜欢想心事,话却是不多的。他也常常觉得,心房锁得太紧,象是自己想要伸个头进去瞧瞧,也有几分困难似的。
还好那时父亲也意识到,将来沈家唯一有指望的怕是只有他了,于是送了他去留洋。离了家,起初也是不知所措的,还好认识了好些热情友善的朋友,拉着他一起四处玩。虽只静静地在旁坐着,听着他们的嘻闹,也能觉察到自己开朗了。后来好几次与他们去酒馆,竟喝醉了,与旁人胡闹起来,结识了那位美丽的俄国女人,有了他的第一次……
只是,他清楚,自己不过开了扇小窗,好奇地望了望周遭的风景,那扇心门却始终紧闭着。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 *** *** *** *** ***
正想着,凌振君推门进来,见彦青独坐在自己房里,吃了一惊。把外罩脱了往椅背上一丢,径自走过去,把他从后头抱住了。
彦青回过头来,是一脸的淡然:“我有话要跟你说。”
“瞧你,铁青着张脸,到底是什么事?”振君嘻笑道。
彦青把他搂在自己肩上的双臂丢开,站直了:“凌二公子,我们散了吧。”
振君愣了愣:“散了?什么叫散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好来好去,你还是我的少爷,我还是当你家的差,从前那些事就忘了吧。”彦青淡淡地说。
振君惊诧道:“为何说这话,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本就是我自己下作,要来招惹你,如今你想的已经得到了,我们也该散了。”彦青说着就往门口走。
振君大步上前将门把拉住了:“沈彦青,你把话说清楚!”
“你还要听什么?”彦青直直地望向他。
方才听二管家说他跟着段小云一同回去,心尖竟猛地抽痛了,原以为不过是有了肌肤之亲,没想到心里真有了他了。想着他和别的什么人亲密地在一起,胸口就闷得慌。
兴许还夹杂着一丝恐惧在吧。之前的情人也是不说一声就走了的,振君更是个性子活的人,不定他哪天烦了厌了,手一挥就要离开了——
既然总有一天要放手的,不如就由自己开口吧!
振君一把将他拉近了:“你到底怎么了?不说清楚,你就别想出我这房门!”
“没什么好说的。”彦青想要挣脱,却被他搂得更紧了。
振君伸手扳住他的下巴:“看着我,沈彦青!你说的我已得到的是什么?你以为是什么?你的身子?是不是?”
彦青垂下眸子,心里慌了一阵。从没听见振君这么大声与他说话的,力道也这般霸气,象是真的气极了……
“你若真这么想的话,不仅侮辱了我,也龌龊了你自己!”振君怒道。
彦青心一酸,眼圈红了红。
振君见了,把扳住他下巴的手力道放柔了,声音也低了:
“青,还记得我曾说过自己并不是非你不可吗?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喜欢上人还不容易?这么些年了,我捧过戏子,也去堂子里转过,哪个面目不姣美,性子不温柔?可偏偏遇着你!
刚见你时,就觉得你这人怎么那么多愁啊,眉心为何总纠结着呢?不自觉地就想讨你的好,逗你高兴。慢慢的,你我也亲近了,每次听你说出一句心上的话来,或窥见你一缕的心思就能让我喜上半天,若见你愁了,有心事了,我便也愁了,心事也重了。
这几日,我时常猜疑着自己的那些心思,刚才听你说要散了时,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方知道了自己当真非你不可了!”
彦青就由着他的手顺着自己的脸颊轻轻地抚摩着,耳中听着振君的那番话,竟有点痴了,眼波颤着,心口也颤着。
“振君,我——”彦青幽幽地开口道,“我不是真想伤你的心,只是听说你随了段老板回去,脑子乱了,以为你们——”
振君笑起来:“你以为我们又好上了?真傻,不过跟他回去借本戏文来看的。从前和他一起时,就晓得自己只是恋他戏台上的模样,喜欢他演的孙玉姣崔莺莺杨玉环,还有如今的红浮女。青,你信我不信?”
“我信又怎样?我看得出,段老板对你是一片真情,你却这样对他——”彦青叹了口气。
振君把脸贴近,亲着他的眉心:“我是负了他,我确实自私了些,可我不会为了成全别人的快乐而抛弃自己的欢愉。幸福是要靠自己撞见的,我既碰见了你,便是非你不可了,我总相信,终有一日他也碰得见非他不要的那个人。”
彦青听着,不禁偎着他的肩,微笑了。
*** *** *** *** *** ***
两人正在房里说着话,却闻二管家在门口喊着:“二公子,大家都在老爷子房里候着,您也快去吧!”
振君望着怀里的彦青说:“本是刚才就要去的,谁知见了你就忘了。”
彦青笑道:“你倒怨起我来了,还不快去!”
“那老头子算什么,难看得很!不如与你呆在一起,人好看,闻着香,搂着也舒服!”说着就探过头来亲他的嘴。
彦青忙躲开,又推了他一把:“油嘴滑舌!你快去吧!”
终于等他走开了,自己才抚着突突乱跳的心口坐下来,静静地回忆他方才的每个神情每一句话,想着想着就笑开了。
忽见阿福跑到窗口,问道:“沈少爷,见着我家公子了吗?太太们都向我要人呢!”
“你别急,他已经去了。”彦青道,“老爷子真病了?怕是病得不轻吧,怎么大家都惶惶然的?”
阿福指着门低声道:“小的进来回话。”于是闪进屋来。
彦青惊讶道:“你别吓我!什么事呀?怎么鬼鬼祟祟的?”
“老爷子这次大概是真的撑不住了,前两年就说不行了的,全靠补品吊着呢!刚才回太太话时站在门前瞧了一眼,都那样了——”说着,翻了翻白眼,一副垂死状。
“那,到底是什么病?”
“早年抽大烟就把肺给抽坏了,现今是肝上心上处处出了毛病了。”
“下午我还问过你老爷子的旧事,你不妨说说。”
“小的也才来没两年,听的都断断续续的——只说那老爷子的发家史吧。说是老爷十七岁那年种了一亩罂粟,磨好粉后罐在茶壶里,揣在腰间进了镇。那时也不知要卖给谁,甚至不知有没有人要买,只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口站定了。”阿福也学着那样,双手叉腰喊道,“花面要不要?花面要不要?直吵到有人来开了门。沈少爷,您猜是谁?”
彦青摇摇头。
“嗳,是当时古里守军督统的夫人呀。那会儿督统早死了,剩下这女人独自守着个大房子。您猜这督统夫人开了门后都说什么了?”见彦青又摇摇头,得意道,“她说,你把花面给我尝尝。老爷子忙递上去,这夫人嗅了嗅笑着说,果真是极品!你有多少我都买了!老爷子只好说今年就这么多了。这夫人听了也不生气,竟对老爷子说,我的钱多得发慌,你全拿去种罂粟吧。”
“咿?沈少爷怎么笑了,您不相信我说的吗?”
“我信我信,阿福你说得真好,都可去戏园子说书啦。”彦青笑道。
阿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小的就是常跟公子去听戏听惯了的。”
“那后来呢?还真把钱都借给老爷子了?”
阿福眨眨眼:“后来就没什么借不借的了,老爷子当晚就住进了那夫人家……”
“原来是这样。”彦青心想这也不知是从哪里流传来的了,演义的味道重了些,但总是心里有了个底。
*** *** *** *** *** ***
阿福出去后,又在振君房里呆了会儿,见二管家送了大夫离开,从门口过,于是问了一声,回答说是老爷子好不容易给救了回来,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彦青点点头,又问振君要回来了吗?
二管家望着他的脸,迟疑着开口:“沈少爷,您别怪我话多,方才老爷子咳着血把二公子臭骂了一顿呢!老爷子说啦,若公子再阴阳怪气地寻相公玩,将来——”把手捂住嘴,压低了声音,“将来等老爷归天了,一分钱都不留于他呢!”
彦青颤声道:“真的?”
“真的!我亲耳听见的,大少爷还在劝着呢。所以说,少爷也是名门里出来的,平常还是离二公子远着些好!听我一句话,我也是外乡来的,和少爷您难免亲近些……”
彦青一挥手:“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二管家哈着腰告辞,回转身正巧碰见振君走过来,慌张着一溜烟跑了。
振君好奇道:“这六子怎么了?见了我象是见了鬼一样,怕是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吧!青,他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
“骗人,看你那脸色就知道有事!”
彦青拗不过,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都告诉了他。振君恨恨地骂:“这混蛋!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从前每次要去戏园子什么的,总要跟着的。”
彦青道:“他也是好意,再说他跟着你,总不会是他自己有胆这么干的……”
“你说得对,是老头子瞧我不顺眼,派他盯着我的!”
“那怎么办,你爹那边——”
“有什么呀,老头子就快撒气了!若他真的不给我遗产,大哥对我也是好的。”说着,拉起彦青的手,接着说道,“就算他也见死不救,我好歹是个男人,找个差事还不行?再不成,随你四海为家,卖唱去!”
还真唱了几句:“见春光三月里百花开遍,撩人春色是今年,随风弱柳垂金线,灵和殿里学三眠,红襟紫领衔泥燕,飞来飞去把花穿,纷飞满地桃花片,一双双蝴蝶舞阶前、半空中又只见游丝百转。”
直又把彦青给逗笑了:“你那嗓子,唱花脸兴许还行,还做梦当青衣呢。”
振君道:“我哪敢唱青衣,不过是唱于你听听,你倒也许合适的。要不,你去学学,真走投无路了,你我还可搞个戏班子。”
彦青笑着,可从那天起,心中仿佛多了个结,平日里不觉得,真想起来,还是存着隐隐的不安。
第四章下
已是入秋好几日了,“秋老虎”依旧横行着。古里镇上随处可见的桂花树含着花蕾,却不急着开放,似是隐忍着自己最诱人的芬芳,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空气是厚重而浑浊的,间隙中夹杂着灼热的喘息声,雪青色的纱帐抖动着,竹席上是汗湿的他们。
“它们需要一场雨。”振君咕哝了一声,把脸埋在彦青的颈窝里。
“什么?”彦青睁开眯着的双眼。
“我说桂花呢。”振君望着彦青细致的颈项,忽然恶作剧般地咬住他突突跳动的经脉。
彦青惊叫起来,作势要打他,却被搂得更紧了,振君的声音在他耳边异常温柔:“青,我现在拥有着你,真好啊。”
这是沈彦青到凌家的第二个月,如今他已是古里镇上各家米行的当家了。由于二公子不问世事,彦青倒成了在凌振邦下的第二把手,受众人尊敬与羡慕着,本是份不错的差事,彦青却多次向振邦振君提出自己无法胜任。
他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花面的气味。”
彦青无数次在弥漫着罂粟香的仓库中晕厥过去,他惊骇于每个细微的粉尘中绽放的致命香味,这几乎使他不想再呼吸。
振君安慰他:“城里收罂粟的人就要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喝过莲子粥,换上簇新的长衫,向振君道别:“我去米行了。”
“好,晚上去你房间。”振君微笑道。
“我屋里的窗——”彦青又皱起了眉,“曾去二管家那儿问过,说是不能开。”
振君沉思片刻道:“让六子给你重新找间屋子吧。”
“为什么?”彦青疑惑着,“只听说大管家住过那儿,难道发生过什么事?”
脸色倏得苍白了,振君似是想到了什么:“青,你快点搬出来吧。那屋里死过人的。”
彦青还想问下去,忽然碰触到振君的手臂,惊人的冰冷袭到身上,带着恐惧。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出声。
*** *** *** *** *** ***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管家,两人寒暄了一番。彦青问起他屋里的锦鲤,二管家满脸堆笑道:“沈少爷,真难得您还记得他们,这两天那放鱼的缸子裂了条缝,我正想着去店里找一个闲置的米缸来呢。”
于是两人一同出去。正谈论着老爷子的病,彦青忽然想起凌凤莲也是有病在身,便向他打听。
二管家叹气道:“可怜她啊生了怪病。我到宅子那会儿,她就有病容的,这两年更是不行了,若不是这次老爷子的病又加重起来,大夫们都说她会走在她爹前头。”
彦青也为她难过起来,说去大城市找个西医来不定有用。
到了米店,彦青让他去库里挑找了个合心意的缸子,让仆役们抬了回去。二管家欢天喜地地向彦青道谢:“沈少爷,您的心眼真好,我不妨把心里话告诉您,去城里找西医的事最好还是别提了,我们底下人都把小姐那病看在眼里,她怕是少年时中的毒,藏在体内久了,终逃不过一死的。”
彦青惊诧道:“毒!她会中什么毒?”
二管家朝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宅子里镇子上都是毒物,沈少爷小心为是呀。”
声音哽在喉头发不出来,他突然间明白了——是罂粟,是罂粟!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沾染到它是不希奇的,只是想不到养活她赐她荣华的东西最终将毁了她的一生!
虚弱地叹了口气,谢了他的提点,又告诉他要换房云云。二管家哈着腰告退了。
一个人在米店里的内堂里坐着,翻看了帐本,有哪些货今天要发船了,有多少笔款子要收回了,记录在笔下,心却是空空的。
格子窗外是嘈杂的人声,买米的人群排着长队,有人在忧心冲冲地问今日的米价又涨了几钱,店里的杂役叫嚷着,把米袋堆上店堂——
抚在自己的颈上,脉膊还在真切地跳动着,不禁想起了早晨,想起了他,心终于暖了起来。
*** *** *** *** *** ***
“沈少爷,有您的信!”有个小厮喊着跑进来,打断了彦青的神思,“本是送到府里的,可送信的人说是急得很,于是先让我拿到店里来。”
忙把信接过来,见信封上落款的是他姑母的名字。莫非姑母出了什么事?
拆开来一看,不禁火冒三丈。
又是他那位不学无术的父亲惹的麻烦!说是借了别人大笔的钱来合做生意的,却被他赌搏输光了,如今人家告到了省里,限期要家里交出钱来,不然父亲就要去蹲大牢……料想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否则姑母也不会明知自己刚在这里站住脚,还写这种信来丢沈家的脸——她最要面子的!
想到姑母,彦青不禁心酸起来,可一转念,那样的父亲!
一把扯过笔来,刷刷刷写了几个字,大致就是说自己完全没办法,父亲是不可救药了,不如让他蹲大牢,好学乖点。
封好信,让那小厮马上出去寄了。仿佛把那信寄了出去,就能了无牵挂一样,可在内堂里呆坐好一会儿,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这件事。
方知真的有很多事是逃也逃不走,躲都躲不开的。
*** *** *** *** *** ***
那几天突然起了点风,宅子里的人不安着,到处在传:“老爷子怕是不行了。”
凌振邦四处找寻来的大夫们也都摇了头:“就这几天了。”于是全家人眼巴巴地观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振君收敛了些,戏园子也不常去了,虽对着彦青称凌老爷子为“那老头”,但到了这种时候,终是自己的父亲,脸上的欢颜也少了许多。
“青,你知道吗?在这世上我什么都不怕,独独怕死。”振君轻抚着彦青的鬓发道,“我亲眼见过两个人的死亡。在我还未满十岁时,娘得了肺病,临走吐了满地的血,大哥领我到她床边,我被吓得大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娘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就像在等着我叫她最后一声——”
不知道该说什么,彦青只是紧紧地搂着他,眼前跳动着自己的家人,面目却是膜糊的。
“还有他。原来你那屋里住着我的远房堂兄,后来做了宅子的大管家,我们很投缘。青,他是我的第一个情人,但五年前的一个秋夜,他,振秋他自杀了,尸身就吊在那扇窗前。”声音哽咽着,振君捧起彦青的脸轻轻地吻,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烫痛了彦青的面庞。
“为什么会自杀?究竟发生了什么?”彦青问道。
振君抽动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呵,我不知道。一切在之前还是好好的,振秋说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很高兴,狠狠地点头,笑着说好。可他,他却撇下我走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窗前晃动,就像冬天晾晒的鱼干,真不敢相信啊,他竟是我爱过的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然后尹振秋的死讯被老爷子压了下去,然后那扇带给振君恐惧回忆的窗子被封了,然后振君去了北京读书,然后他游戏人生,把生活浸泡在虚幻的京戏里,再然后,他遇到了他——
彦青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一直会记起那个狂乱的夜晚。他咬破了他的唇,甜腥的血丝在舌间缠绕着,似有些刺痛。他们就像刚出世的生灵,搂抱着对方,拥有着彼此最赤裸的生命。
*** *** *** *** *** ***
清晨时分,有人在园子里喊:“老爷子要吃东西!”
振君披了件外套跑出门外:“快让大夫来看看,说不定有好转了!”
洗漱妥当后,两人来到老爷子的屋外,振邦和凤莲也都在了,说是大夫在里头,让他们都在门口候着。
秋风吹过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缩了缩脖子,振邦抬头望望天道:“雨就快下来了。”
正说着,老爷子的贴身小厮从屋里探出头来:“老爷要抽烟!”
振邦亲自取来又送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沉着脸:“不行了,极品大烟都说苦得厉害,是真不行了。”
大夫也走了:“准备后事吧。”
姨太太们大哭起来,争先要跑进去,振君忽然大喝一声:“哭什么哭?人还没断气呢!”转身和振邦凤莲他们先进屋去了。彦青在门外看着女人们因哭泣而扭曲的脸,手足无措。
过了不久,三人红着眼眶出来,凤莲抬起她毫无血色的脸庞,直直地望到彦青眼内,低声道:“爹要见你。”
惶惑着走进屋里,烟雾氤氲缭绕着仿似还是一个月前初到凌府的情景。凌老爷子横卧在红木的雕花床上,枯木一般。他干瘪的嘴张了张,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贤侄,我把宝贝女儿托给你了。她这辈子命苦,小时候掉在花面缸里,把身子骨搞坏了。你娶了她吧。等她一撒气,凌家三分之一的家产就是你的了。”
第五章上
凌老爷子咽气那会儿,古里镇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人们站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舒畅地深吸了口气。
彦青撑着油纸伞直直地站着,脚下石板缝隙中注满的雨水倾泻出来,湿了他黑缎的鞋面。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盖了过去:
“我答应他了,我要娶你的妹妹。”
面前的男人惊道:“什么意思!把我拉出来是为了说这个?”
彦青垂下脸:“府里正乱着,说话不方便。”
“怎么会!老头子逼你的?”
彦青点点头:“我答应了的,是老爷子的遗言。”
“那,我们怎么办?”
彦青迟疑着,好一会儿才说:“我若做了你妹夫,和你再在一起自是不恰当的了。”
“你是指——我们就这么算了?”
彦青又点了点头:“我对你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你怎么会答应!”振君一把执住他的手腕。
彦青的声音更低了:“凌老爷子许了我一份家产……”
“为钱?你怎么会为钱?青,我不信!你真是为钱?”
彦青喃喃道:“我缺钱。”
“我难道没钱吗?你若缺钱,为什么不和我说!”
彦青抬头望向他:“这笔款子数目很大,即使你拿得出来,我能要吗?我以什么身份要?旁人会说什么?”
“你何必介意这个!做了姑爷就能让你心安理得的拿凌家的钱吗?”
彦青咬了咬唇:“起码,起码拿得光明正大些。”
“好!说得好!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你始终瞧我不起,和我呆在一起窝囊,见不得光!是不是?若你早把这话提出来,之前你说要散时,我绝不会留你!”
彦青心里有千百个“不”要脱口而出,最终却只颤着唇,吐不出一个字来。
振君也没再说话,惨淡地笑着,伸手拂去了彦青长衫上飞溅着的雨珠,转身走了。
*** *** *** *** *** ***
凌老爷子的葬礼繁琐而冗长。
苏南人向来注重丧期,普通人家“七七”也都是要做足的,何况是凌家,更是每天翻着花样。府里没日没夜的人流扰攘,僧道念经,事情不论大小,都多了起来。平日里彦青还去米行看看,轮到“七期”也只得在府里呆着,帮着凌振邦宴飨宾客。
彦青已从那院子里搬了出来,原本就要换房间的,如今又担了“姑爷”的身份,与凤莲对着花园住更是大不当了。彦青也巴不得早些搬开,省得见了振君不知如何自处。
他却多虑了。那些天里,振君明知家里忙,还常常往外跑,从前玩得也晚,但总要回来休息的,现在倒连踏入自家门槛的次数都少了。
两个人都在互相躲着。这样也好。彦青想。
直到老爷子大殓那日,在人群中瞥见振君冷然地站着,似是憔悴了许多。
不禁一阵心酸。
叫着自己别再看他,别再看他。终又忍不住,抬头望过去时,他却已走了——
振邦走到他身旁,抱怨起振君的“大不孝”。彦青的耳内嗡嗡地叫,只说了一句:“你别怪他,错的不是他。”
振邦转过头用灰色的眼珠子盯着他:“这还叫不错?老爹大殓也只回来瞧了一眼,竟拍拍屁股就走了!也怨我从小最宠这个宝贝弟弟,看他做的那些荒唐事!”
彦青不语。
振邦又道:“爹的遗嘱多表了几份,已送了一份去你房里,你可见了?”看彦青点头,他接着说道,“小君的那些个家产先划在我的名下,等到他大婚之日再还给他。”
彦青点点头:“自是照着老爷的意思办。”
“还叫老爷?昨天可把爹坟头上的石碑都刻好了,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婿:沈彦青’呐!”振邦笑道,“你也该称我作大哥了。”
是啊,是啊。不用过多久了。
*** *** *** *** *** ***
为冲喜,振邦和老爷的姨太太们商量着把彦青和凤莲的婚事订在了“五七”过后。府里刚办完丧事,立即马不停蹄地为婚礼忙碌起来。一样是忙,后者总是吉祥喜庆的,又遇着大米丰收,做了几笔大生意,仆役们的口袋都满着,之前宅子里的沉闷一扫而空了。
那日,二管家兴冲冲地跑来请彦青:“沈少爷,厨房刚做了些桂花糕,拿来给少爷小姐们尝尝。大少爷正在厅里等您去呢。”
彦青原想不去的,又听二管家道:“大少爷还说了,有些婚礼上的事情要听听您的意思。”
只得去了。
凤莲也在,端坐在振邦身旁。
“这些日子,好吗?”彦青走近了问道。
她苍白的脸猛地涨红了,低声道:“好的。”
她的不好意思令彦青也局促了起来,只点着头:“那就好。”
振邦笑起来:“瞧你们,一对忸怩的小夫妻!几天不见,就不认得了吗?也别怪我,婚前本就不让常见着面的!”
待彦青坐定了,小厮把桂花糕端了上来,只是寻常的点心,却拾掇得极为精致。糯米糕很甜,吃在口中渐渐化了,只剩那些还未开放的桂花一粒粒地触在舌尖,透出丝丝苦味——
但,香得很。几乎使他有片刻的失神。
“沈贤弟,你算是入赘的,聘礼虽不能免了,也只是意思一下的。另外,你要请些什么人,把名单列了给我,这两天就要发喜帖了。”振邦道。
彦青想了想,道:“我的亲眷和朋友都离得太远,不用请了。只等礼成后,我再写信去告诉一声吧。”
振邦大概料想到了他与家中关系的漠然,也没多问:“好吧。照你的意思。你就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沈贤弟,你这不是装傻吗?当然是准备着把我小妹娶回去呀!”振邦说着大笑起来。
*** *** *** *** *** ***
婚期就在眼前,彦青还是照常去米行上班,每日努力地让自己更忙些,更累些,空不出一条缝来想心事。总要忙到天色暗淡了,才从米行里出来。
一个人在石板路上走着,余辉拖长了他的影子。
心口堵得慌。
他有点恐惧,就怕这漫长的夜路在他的脑子里割出条口子来,而哪怕只有一缕游丝溜了进去,也能让他的思绪立即脱缰。
“沈先生。”身后有人叫他,声音温温和和的。
他愣了愣,转过头来——眼前的人儿亭亭的身姿,盈盈的美目,一贯的风情。
“段老板。”他开口道,“好久不见!”
段小云走上前来:“沈先生,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找我有事吗?”彦青道。
段小云道:“您有空吗?我们不妨坐下谈谈。”
“不用了。我很忙!有事就在这儿说吧。”彦青道。
段小云沉默片刻,道:“是关于凌二公子的,您听不听?您管不管?”
虽早就猜到他谈的定是振君的事,但听他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口,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段小云侧过身,指着小街的尽头:“那儿有家茶馆,我们过去坐坐。”
这时茶馆里已热闹了起来,台上有艺人在说书,小二在堂里穿梭着兜售小吃,人声鼎沸。两人在沿河的窗边坐下,上好了茶。
“振君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彦青急道。
段小云端起茶杯来:“不喝一口?”
“有话直说吧。”
“好。”段小云落寞地笑了笑道,“他最近很不快,听我唱戏时也没以前的劲头了,整天喝得醉熏熏的,倒下就睡——沈先生知道吗——应是知道的吧。”
彦青望着杯中碧绿的茶叶沉下又浮起,茶水轻轻地颤着,开口道:“他还要靠段老板照应着。”
段小云道:“难怪二公子做梦时还说您心狠呢,如今见了,果真是心狠了些。”
彦青道:“我确实该担这‘心狠’二字。”
“好吧,本想替他劝您的,可您已把这话都讲出来了,可见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彦青惊讶道:“段老板,你若是真的喜欢他,为何要来劝我?”
段小云嫣然一笑:“大概,我对他担的是‘心疼’二字。”
彦青苦笑一声:“好个心狠!好个心疼!”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不送。沈先生保重。”
彦青走了两步,转过头来:“振君爱听《拾玉镯》,你多唱于他听吧!”
第五章下
婚礼的那天风日清和。大家都说是个吉祥的好天气。
虽说城里已流行起新式的文明结婚,但古里镇上的人是不搭理的,繁文缛节全要照着几百年来的老规矩,一桩一桩地办。
彦青一大早就被叫醒,任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华服穿戴整齐,去灵堂里给凌家的先祖们上了香,又随二管家从侧门出府,在众多敲锣打鼓的杂役的簇拥下,来到镇口的河滩边上。
二管家解释道:“沈少爷,要累着您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入赘的女婿都要在这儿候着,到了吉时方能回府行礼的。”
彦青笑道:“不要紧,我等着就是了。”
本来么。就像演一出戏,旁人已把脚本写好了,自己只要串串场子,又有什么累的?
二管家道:“那我先回府打理去了。您等着,呆会儿舅爷会来请的。”
“舅爷?”
“不就是小姐的兄弟吗?婚礼上称舅爷的。”
彦青怔怔地:“那,谁来?”
“大少爷正忙得不可开交,大约是二公子来吧。”二管家答道。
“他!——他不是住在外头吗?”彦青惨白着脸。
二管家道:“昨晚已回来了。大少爷也没让他去招呼客人,正闲着呢,应是他做舅爷来接您的。”
竟是他?怎是他!在这种时候怎么见他?如何面对他?
曾在脑中反复想象婚礼上的情景,看见振君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要注意什么——可其实,他的心中从没想过振君会真的出席!
也正因为觉得不会成真,所以才敢想了开去……
可现在!
彦青在暖阳下打了个寒战,心慌了。
*** *** *** *** *** ***
河滩头商铺林立,无论是老板还是伙计,也都是平时生意上打过照面的,此时纷纷过来与彦青寒喧一番,说些吉利话,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沈先生好福气!”
彦青听得很清楚,里面含着的虚伪嘲笑要比真心多得多。他们眼中的他是什么?夹在一群吹吹打打的仆役中黯淡不快的新郎,一个小丑!望着人们嘻笑的脸庞,他甚至都觉得他们已知道了这个婚姻背后的秘密——
一个落破的男人。一个前路无望的女人。一个显赫的家庭。一桩龌龊的交易!
这种想法使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了牙,茫然地望向前方……
然后他看见了振君。
振君带着他一贯的微笑说:“吉时到了。”又对着彦青,“妹夫,我们回府吧。”
彦青听着他冰冷的语调,心尖也仿佛也冻着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么,劳烦二公子了。”
“不麻烦,我都成你二哥了。哈哈!”振君笑着,手一挥,让彦青先起步。
彦青默默地走着,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他熟悉这条小街上的每一块砖墙和每一片青苔,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回忆中。他还记得振君第一次带着他去看戏,从这里走过,那天,也是振君第一次向他调笑与试探,而他,第一次那么得惊惶失措……
旁边就是状元弄了吧。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目光却陷进了振君的眸子里,胶合着纠缠了片刻,他先移开了。
振君向前一步,和他并排着,低声道:“青,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彦青急步往前走,不敢吐出一个字。
振君赶上来:“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无论去什么地方!”
彦青停住脚步,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时,吹奏喜乐的人群也跟了上来,再没机会说一句话了。
*** *** *** *** *** ***
振邦候在凌府门口,一见到彦青他们到了,忙差人来在门口设的神龛上点着了香和蜡烛,叫彦青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头,又拿出一双新鞋来让他换。
“祖上的规矩,入赘的男丁要穿上了新嫁娘做的鞋才能进屋。妹夫,快穿上吧,小妹亲手做的。”振邦笑道。
彦青正要接过,却中途被另一只手抢先了。回头一看,是振君,不禁愣住了。
“我帮你。”振君说着,俯下身去,不理会所有人惊愕的表情,抬起彦青的腿,动作轻柔地给他脱去了鞋,换上新的。
彦青看着他弯下的身躯,依旧呆愣着,竟不知所措地任由他去了。
等到两只鞋都换好了,振君却迟迟不把手松开,反而越握越紧,死死地按住了脚踝。
彦青想挣开,却没有。他的脚被握在他的手里,就象整颗心都被他攥住了。脚踝上撕裂般得痛着,可心痛得更厉害。
他享受这种疼痛——
终于还是放开了手,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道:“妹夫,我可真算是服务周全了吧。”
彦青象刚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喃喃道:“有劳,有劳!”
*** *** *** *** *** ***
新房就设在凤莲的闺房里。由于凤莲身子弱,两人还是要分开住的,因此拜完堂后回洞房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凤莲俏生生地坐在床沿上,脸庞擦得红扑扑的,掩去了些许病容。
彦青心事重重,面对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静坐着,偶尔看她一眼,劝她先休息吧。
她却不肯,说自己常躺着,难得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终于等到外头宾客的喧闹声渐息,彦青起身道:“我先走了,你也早点睡吧。”说着,转身去开门。
却听凤莲哭了:“沈……不,彦青。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彦青走到她跟前,轻抚着她的头发:“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凤莲抬起泪眼:“你不怪我……不怪我不能尽妻子的本份?”
“我怎会怪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彦青安慰道。
心中则在默默地说,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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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渐短,天气也转凉了。深秋终于降临在了古里镇上。
待城里大烟馆的代表们都到了,振邦在古里最享盛誉的酒家订好了位子,谈生意那天把彦青也叫上了。彦青虽对花面生意完全不感兴趣,但盛情难却,只得当了陪客。
在包间坐下,小二忙不迭地送菜单来,振邦大手一挥道:“各位先生一年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做东的自然要好好招呼大家,店里的招牌菜一律端上桌来,大闸蟹万万不可少,给我挑最大最肥的!”
待小二欢天喜地置办去了,振邦又从怀中掏出一叠红包,分发给众人:“小意思!凌某我一向直,也不遮掩着私底下塞来塞去,大家都拿好了,也算是多年来惠顾我们凌家生意的小小回礼吧!”
众人捏着包得厚厚实实的红包,早已忍不住欢喜,笑道:“哪能算小礼?凌大少真是出手大方,生意的事好说好说啊!价格自是按您的意思,至于回扣嘛——”
振邦立刻道:“这个请放心,绝不会少了诸位一分一毫!”
众人又道:“多谢多谢!又吃又拿真不好意思!”
彦青在旁瞧着那众生相,还没吃上喝上,倒已红扑扑的脸,油腻腻的嘴,像是饱了醉了似的。等到热腾腾的大闸蟹上桌,双方已把买卖说定了八九分,吃起来更是肆无忌惮,好不开怀。
却听隔壁有人喝道:“这桌的菜呢!”又有小二陪礼的声音。彦青刚反应过来那是谁,已见门帘撩起,振君探进头来:“还道是哪位大客呢?我说嘛,竟有店家敢不给我面子,只顾伺候着这桌客人的,怕也只是我大哥有这般神气了!”
又朝彦青望了一眼,轻笑道:“啊,我妹夫也在!”
熟识他的人都打起了招呼:“是凌二少呀!真巧不是?”
振君笑道:“是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说着又别有深意地望着彦青。
振邦开口道:“小君,既然碰着了,就一起坐吧。”
“不了,还有朋友在的。”
“一起叫过来吧,位子还空着!”
“不用了,怕是有人不欢迎我!”振君盯着彦青看,直把他看得手足无措,闷头喝酒。
众人起哄道:“谁敢?二少爷,哪会有人不欢迎您!”
“欢不欢迎,肚里自知。”振君笑道,“既是大家都不反对,我就把他们叫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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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过来的竟是两个堂子里的“相公”,略施脂粉,扭着腰坐下了。振邦皱着眉朝振君直瞪眼,振君却并不理会,只顾与他们调笑着。众人虽有些尴尬,也都装作相安无事,照吃照喝,偶尔望上一眼,吃吃地笑。
唯有彦青一人,悲从中来。也只有他知道,这是一场演给他看的戏。
何必呢?又何苦呢?
眼见着一道道菜陆续摆上桌,振邦热情招呼着:“这是‘芙蓉蟹斗’,那是‘出骨刀鱼球’,这家店的师父刀功极好啊!还有这个‘清汤脱肺’顶顶有名,用的全是青鱼杂,却完全闻不到半点腥。大家快尝尝!”
也不知振君他们在说什么,只听他们笑了一阵。一位“相公”伸出雪白的指尖戳着振君的胸口,娇声道:“二公子,您该多吃几筷这‘清汤脱肺’,我瞧这么多公子大爷当中,您真算是最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了。”
振君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揉着,回头问另外一个:“真的?”
见另一个也点头附和着,振君哈哈大笑起来:“那该是真的了。前段日子我总是对着别人挖心掏肺,把五脏六腑都给掏空了,如今空剩了一具皮囊,你们怕不怕?”
众人听见了,都笑道:“凌二少真是爱说笑!”
振邦道:“小君,你醉了,还是回家休息吧!”
振君不理不睬,笑容从脸上敛了去,只又念了声:“没心没肺。”
说罢,一杯酒下肚,眼眶湿润着再次望向彦青,半晌,又笑了:“我还是走开了吧,各玩各的,也自在些!”
于是和众人道了别,搂着两位“相公”去了。
彦青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帘后逐渐消失,松了口气,浑身却如打散了筋骨,坐着也觉无力了。眼前晃动着一串串的珠帘,互相缠绕拍打着,噼呖啪啦地抽在他的心口上——
竟夺门而出!身后是众人惊讶的声音,什么也不管了!
一直追到街角,再没看见振君的身影,酸楚涌到喉间,背过身,对着墙角狠狠地呕吐起来。把刚从阳澄湖里打上来的,由最好的苏帮菜厨子烹调的两只又肥又大的螃蟹吐了个精光!
没心没肺?我才是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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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几天,烟馆里派出收罂粟的船队陆续停到了码头上。
米行终于迎来了每年最为繁忙的日子,杂役们要在装船前把花面从缸里倒出来,铺在竹匾中晾晒几天。这个时候,整个古里镇都会被浓郁的罂粟香笼罩起来,镇上的人们隐密地微笑着,计算起凌家大宅里的财产又丰厚了几分。
花面装船的日子终于到了,二管家请他到码头上去督工。
他开始和其他主子一样称二管家为“六子”了,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想着这或许也是权力的一种体现吧。
虽然水路上已打点好,但以防万一,花面还是被装在了竹筒里,每十根扎成一捆,整齐地排放在船舱里。傍晚的时候,浩浩荡荡地朝北方开去了——
不需多少时间,这些罂粟面将在鸦片馆里被制成鸦片膏,不再是它开花时的红艳,也不是磨成粉后的白净,而是乌黑的,隐约泛出一层诱人的光。
彦青眩晕着,目送船队消失了,就像多日前送别姑母一般,含着一丝哀凄。风吹过他身畔,带来了有别于罂粟的另一种香气。
果然,在那场大雨后,桂花在古里镇的每个角落里怒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