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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断阳春》 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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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7 09:43: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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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了,开新坑。
兄弟、宫廷、武侠、狗血的荟萃集锦,篇幅会很长,预计60章左右,更新会很慢,目前来看只能说一周一更,快的话一周两更,不固定,端看工作和心情,奉劝各位跳坑前再三思量,建议您等文肥了点再跳。
 楼主| 发表于 2010-1-7 09:43: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群雄逐鹿,终得雍氏问鼎中原,立下熙朝根基,自太祖之后数代皇帝励精图治,近六十年始得大定,坐拥如画江山。
至圣十五年秋,北地已是层林尽染,江南山川仍是一派苍翠浓艳,连绵山脉跌宕起伏,几座缓峰合围出一片平坦谷地,清溪秀水自山脚蜿蜒而过,滋润如许翠竹修篁,青瓦白墙掩映其间,乍一看,好一派世外桃源,殊不知尽是虎卧龙藏。
谷主哥舒仲离未至耳顺,却已退隐江湖廿余年,任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流成一片传奇,只在此悉心教导几个徒弟,虽说诸徒均不负厚望各有所长,然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雍怀舟却偏偏是皇室宗亲,十三载学成文武艺,一朝却要归去帝王家,传承不得神兵谷衣钵,怎不令哥舒仲离长叹短嘘。

撒金笺,松烟墨,安亲王雍祁钧的亲笔手书一如既往飘逸洒脱,哥舒仲离读了又读,终是一声长叹,递给小徒儿:「你兵法武艺皆已大成,我已再教不得你什么,如今你父招你回去,且收拾行礼,明日便好启程罢。」
八岁被遣出王府来此学艺,十余年间不得家门而入,便是回了京也只得借宿在太子宫里,雍怀舟于这父子情义上早淡得只剩薄薄一层,便是看到信中所言父亲病重,亦不曾有些微挂念担忧,英俊面庞照旧平静无波,修长凤目唯见寒光闪烁。
「你母亲虽被废为庶人,你却仍是安王世子,日后怕也要如你父般执掌兵权镇守一方,远江湖而入庙堂,行事需比不得这里恣意随性,好在你性子沉稳,为师倒也不大担心,只你这一去便如大鹏展翅,自此遨游九空,须记得莫堕了神兵谷威名。」
哥舒仲离知这徒儿性情坚忍稳重,又与太子交好,只淡淡叮咛几句便即住口,雍怀舟于师父极是敬重,垂首听训,恭恭敬敬道声「是」,径去房中收拾行装。

翌日一早,怀舟拜别过师父并几位师兄出得谷来,谷外早有十三名卫士牵马等候,俱是这些年陪伴他在此学艺的亲信家将,领头的武城牵过匹枣红骏马,一行人打马扬鞭,往北驰去。

北疆边塞哀牢关距熙朝国都平京不过十日路程,凭哀牢山天险与北方草原上句容氏一族建立起的燕朝隔山而治,十余万熙朝兵士常年驻扎在此,自太祖起便修城造池屯军垦田,渐成重镇。
怀舟一行驰抵哀牢关时已是深秋,收取完粮食的大片平原上唯剩一片褐土,道旁衰草枯枝挂满白霜,一眼望去煞是萧瑟,直至临近城郭,见贩夫走卒车马行商川流不息,方才现出勃勃生气。
安王雍祁钧统帅镇北三军防范燕朝二十年,一早于城中建起帅府,每年倒有大半时日在此居住,怀舟幼时也曾随父驻扎,熟记路径,不多时便寻到府门。门口家将一早得了吩咐,知道世子不日前来,因此虽不认得怀舟样貌,却识得那身王家气派,立时迎了进去,带至内院书房。

还未到大冷时候,书房中却已生起地龙,怀舟自外面进来,只觉浑身燥热,一抬眼见端坐桌案后面的父亲腿上犹盖了袭狼皮,显是不堪其冷,不禁吃了一惊,暗中端详,但见父亲容颜苍白消瘦,浑不似三年前望见时那副英武模样,可见确是病体沉重。
「父亲安好。」
按下惊异之色,怀舟叩头问安,良久,才听得低沉一声召唤,「起来罢,站近些让我看看。」
怀舟依言起身走近几步,垂手站定。
因长年于户外习武,怀舟皮肤一早晒成蜜色,俊美面孔同安王像足十成,身形挺拔修长,静静一站,便是岳峙渊停,除却得自生母褚妃的一双丹凤眼,宛然便是雍祁钧年轻时候形容。
雍祁钧于这长子许久未见,虽说憎恨其母,却毕竟是自己骨血,眼见生得这般英武,当初积下的芥蒂便在这父子重逢中淡了去,又念及怀舟稚龄离家,十余年实是未尝对其尽些许人父之责,歉疚之情油然而生,目光与口气便不自觉地温和起来。
「你师父年前来信,说你学有所成,于兵法、武艺上已尽得他衣钵,可是真的?」
怀舟十余年不曾见父亲待自己如此和颜悦色,略略一怔,道:「师父谬赞,儿子尚仅得其皮毛。」
雍祁钧淡淡一笑,「大师兄那等本事,能学得些皮毛已是不错啦。」说完顿了顿,又问:「听说你这几年着实游历了一番,想必有些见识,不知于这北燕骑兵知道多少?」
多年淫浸兵法,怀舟岂有不知,从容而答,「擅骑射,性剽悍,论单打独斗,我朝兵士稍逊一筹。」
「与之交战,如何能胜?」
一问一答间,怀舟眼中寒芒一闪,如名刀出鞘,凛冽而璀璨。
「若用步兵对敌,需强弓劲弩结阵以待;若用骑兵交战,需择擅驭之血勇兵士,彼若似虎,我便为狼,以多制强。」
安王听了,玩味一笑,「前年你陪护太子往细澜国迎娶安嘉公主,北燕大将忽拔冼率五千兵马劫杀,你手边只两千迎亲卫士,却大破敌兵,斩杀忽拔冼于马下,明明是以少胜多,怎么如今又说需以多制强。」
「细澜多山,便于设伏,北燕骑兵于平原上驰骋惯了,却不擅山岳之战,方才被我所乘,若是两军陈兵列阵,胜负之局便不是这般。且那时敌我兵马相差悬殊,少不得以奇攻正,这般法子偶尔使上几次还行,却不是用兵正道,次数多了难免失手,便胜也是险胜。若得从容备战,自然还是兵马多于对方,以众凌寡,胜得越容易越好。」
雍祁钧统军多年,实是本朝抗燕第一人,自然深谙燕兵攻略之道,此时见怀舟所言无不切中要点,不禁微微颔首,意甚赞许,正欲再行深问,忽见书房门被推开,一道清润中略带纤细的声音传进来。
「爹,您找我?」
怀舟闻声回头,便见门口走进个十五六岁锦衣少年,鹅蛋脸上黑漆漆一双眸子,犹如浸了水的墨玉般,左颊上一只酒窝,未语先笑间若隐若现,端的是秀色逼人。
见了小儿子,雍祁钧威严五官霎时糊成一团,只剩下和蔼笑颜,指着怀舟道:「怀风,过来见过你哥哥。」
怀风一早听下人说同父异母的兄长今日归来,待看清怀舟冷冰冰没一丝笑模样,心中先打个突,旋即恭敬施下礼去。
「见过哥哥。」
怀舟比他高出一头,受礼时便只见怀风秀气双眉下两只浓睫一闪一闪,又黑又长,小刷子般,不禁暗忖:这般眉眼虽说秀美难言,但生在男子身上,总觉太过单薄。
怀舟离家时怀风只得两岁,十余年素未谋面,两人虽是兄弟,却无多少情谊,怀舟母妃又是因为戕害这庶出弟弟被圈禁至今,心中更多一层芥蒂,毫无热络可言,只淡淡道:「不必多礼。」
雍祁钧看在眼中,蹙一蹙眉,暗自长叹。

「都坐罢。」
待两个儿子坐下,雍祁钧看向怀风:「派出去的斥候可有回复?」
「有,才传来的。」
自袖中掏出张纸呈上,怀风禀道:「渤耶部族这次老少尽出,近五千人马,现下正聚在关外西北五十里的那片松树林中,部族长老议定于今晚子时侵入我境。我已嘱罗、关二位将军加强戒备。」
怀舟素来听闻父亲极是娇宠这个弟弟,本以为被惯的不成样子,倒不料小小年纪已随父参赞军机,且言谈老练,不由大是诧异,就此又多看两眼。
雍祁钧接过军报细看,沉吟片刻,向怀舟缓缓道:「你们俩皆是宗室子弟,守土卫国份属应当,我雍祁钧的儿子,更不可不会打仗。你虽赢过燕军,经验到底还是少些,边关这几年太平许多,却也不是无仗可打,燕朝虽未大兵压境,可众多部落亦不时来扰,叫你回来,便是要你领兵打上几场,历练一番,建些军功,日后才好接这帅印。」
这番寄予厚望的慈父之情,怀舟如何听不出来,饶是父子间诸多隔膜,亦不禁动容。
「你师父说你曾数次深入燕地查看敌情,对北疆一带了如指掌,只你毕竟不在这里长驻,一些细处想必不甚清楚,让怀风说给你听听。今晚阻杀渤耶部众,便由你来领兵。」
雍祁钧说完,已感神短气促,便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因着怀舟一副疏离之态,怀风不敢像对父亲说话那般肆无忌惮,小心翼翼斟酌着道:「太子哥哥常跟我说,哥哥于北燕兵事见识极高,虽处千里之外却熟知北燕一兵一将,我也不知还有什么是哥哥想知道又不晓得的,不如哥哥来问,凡我清楚,必定言无不尽。」
怀舟点点头,「北燕骑兵一向入冬后才来我朝境内抢粮,以御严冬,今年怎么这样早,人数也不多?」
怀风狡黠一笑:「哥哥有所不知,这两年冬天燕兵已不大来劫掠我朝百姓了。」
怀舟心中闪过疑惑,知道必有缘故,凝神细听。
「北燕百姓多为游牧,冬季漫长,牲畜时有冻亡,食物不足时便只得四处抢掠维持生计,若是赶上年景好,牲口多些,那这一冬便要较其他年景太平许多。想通其中关窍,我便建议爹爹于夏秋之际开放边境互市,用粮食换北燕牲口。燕国人口远逊我朝,两万石粗粮便足以令其越冬,燕国百姓吃饱了饭,自然也不愿流血打仗,战祸因此得以平息。至于我们,亦可换得一万头牛羊,三千匹骏马。将马匹装备士兵巩固防备,牛羊卖给行商又可换回两万五千石粮食,北燕与我各得其利,甚是划算。本来今年也极是太平,不过前些日子离哀牢关最近的渤耶族遭了狼灾,牲口死伤过半,食物不够吃,这才又来抢掠,不过别的部族不愿平白招惹我们,无人帮忙,渤耶全族十四岁以上男子皆披甲上阵,也不过五千之数。」
怀舟万料不到这年幼兄弟竟能想出如此绝妙主意,他虽冷漠高傲,却绝非目下无尘,对真才实学之士素来敬重,当下对怀风另眼相看,轻声赞许:「这办法甚好。」
怀风还是孩子心性,受这一赞,大是得意,觉这哥哥脸色虽难看些,倒是识货得很,当即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口编贝似玉白牙齿。
宗室子弟因习于勾心斗角,无不少年老成,他这般赤子心性真真是皇族中的异数,怀舟看得有趣,脸上刀削斧凿般的刚硬棱角亦见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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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怀风口齿伶俐通熟军情,不多时便将此次兵祸来龙去脉并渤耶人马装备解说得一清二楚,说完,觑一觑怀舟脸色,「哥哥觉得今晚这仗如何打才好?」
怀舟谙熟哀牢关地形,方才一面听怀风讲解一面在脑中揣测渤耶行军途径,顷刻间已成竹在胸,淡淡吐出两个字来,「伏击。」
怀风眼睛眨几眨,嘴角微微翘起,「在哪里埋伏?」
「野狼坡。」
雍祁钧犹自合眼不语,犹如老僧入定,怀舟却知父亲必在留神倾听,少不得将自己推算和盘托出。
「哀牢关山势陡峭,绵延数百里,左近二十里内可通往北燕境内的道路不过两条,皆为我军修筑关卡把守,渤耶人少,我若是率军之人,必舍不得浪费兵力攻打守军,平白损伤人手,最便捷之道乃是绕过守军侵入,抢完便跑。西南方的野狼坡虽高些,但坡势极缓,尽可策马通行,据此不过三十里,乃是除关卡外最近的通道,离渤耶现下藏匿的松林也仅二十余里,五千人策马疾驰,一炷香功夫便可抵达,翻过山坡后折而向东十余里,便是几个人烟稠密的村镇。敌人定于子时进攻,定是想于寅时前打道回府,届时天尚未亮,遭抢的百姓即便前来求援,我军兵士尚未起床,待整顿好人马前去,渤耶人马亦早去的远了。」
怀风听完,双眼闪闪发亮,雀跃拍掌,「这才叫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样想。那野狼坡两侧布满松林、山岩,地势又稍高些,正将一段坡道夹在当中,咱们埋伏六千人马,足可击退渤耶。」
「六千不够,八千才行。」怀舟摇头,斩钉截铁道:「六千人伏于野狼坡,另率两千人自这里出关,绕到关外西北方向的那片苇荡,那是渤耶退回部落领地的必经之地。渤耶一族极重复仇,若不能在此截杀殆尽,徒留后患。」
杀伐决断间凛冽森然,只听得怀风陡然打个寒颤。
不知何时,雍祁钧已睁开双眼,看向长子的眼神中蕴含激赏,却夹杂着更多担忧。

默认了迎敌之策,雍祁钧取出兵符,「怀风,去点八千人马,让陈英给你们当副将。」
待怀风出去,雍祁钧默然凝视长子,良久无声。
怀舟安然稳坐,鼻观眼眼观心,竟是于父亲目光中这份沉滞凝重毫不介意,一派闲适。
好半晌,雍祁钧低低一叹,「在外这许多年,过得可还好吗?」
初入神兵谷,怀舟曾异样期盼父亲关爱,然雍祁钧十多年不闻不问,这份心思也就淡了,如水中望月,明知求不得,索性望也不望,今日乍然间被塞颗月亮进手,不觉欣喜,倒觉说不出的别扭,怔了怔道:「还好,师父师兄都极照顾我。」
雍祁钧点头又摇头,「你师父待你自然是好的,只是再好,毕竟不比家里。虽说你母亲犯下大错,你却还是个孩子,与之何干,我实不该迁怒于你遣你出门,以致在外漂泊这许多年。」
怀舟母妃褚氏乃是雍祁钧正室,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子,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性情也难免娇纵些,为丈夫不喜,生下怀舟后愈发受冷落。其后雍祁钧另建别苑,暗中迎娶民女慕紫菀,竟以正妻之礼相待,生子怀风,偏宠母子二人,褚妃知晓后妒恨交加,命亲信手下戕害庶子,令堂堂皇孙从此成为去了势的废人,实是皇族中的一段丑闻,以致安王震怒,请旨太后将褚氏废为庶人,圈禁于京郊清莲观中。怀舟也受此之累,险些被废去世子之位,其后幸免,只因雍祁钧艰于子嗣,一共两个儿子,幼子既已身残,自然不能传承宗兆,对这长子便网开一面,借去神兵谷学艺之名,赶出家门了事。
提起生母褚氏所犯之罪,怀舟眼中微露黯然,「母亲罪过深重,父亲如此处置,也是应当。」
「你嘴上如此说,心里却难免埋怨。」雍祁钧噙了苦笑,缓缓道:「事过境迁,早该接你回来,紫菀也曾这般劝我,只是我一见你便想起你母亲,怒气难消。唉,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会不知儿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偏能狠心下那般毒手。你弟弟这一生啊……他这一生……便算是废了,我再宠他,也弥补不了你母亲做下的孽,我愧对他母子,自然也就没脸让你回来,只能不闻不问。」
怀舟从未与父亲如此深谈,今日甫回来,便听雍祁钧吐露心声,微觉纳罕,但不管怎样,这一番肺腑之情说出,将十数年隔阂击穿个窟窿,怀舟不觉微微震动,心湖深处似被投了颗石子,久久不能平静。
低低一叹,雍祁钧失笑自嘲,「到底是老了,总忍不住想起旧事,一想起来便要同人念叨念叨,你才回来,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倒让你心烦。」
冲着怀舟挥挥手,道:「去用饭吧,晚上还要领兵。也就这会子能歇歇。唉,本该让你好生歇两日的,不是父亲不心疼你,实是我已时日不多,不过半年光景,也只得趁着死前这段日子尽量调教你们两兄弟了。」
怀舟此时才知父亲已到生死大限,愕然中倏地体悟到父亲苦心,鼻子微觉发酸,怔了怔道:「父亲春秋鼎盛,一时身子不适,怎么就说颓丧之语,等过几日边关无事了,儿子陪您回京让太医好生瞧瞧,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雍祁钧贵为亲王,更是当今圣上孪生弟弟,如此重病怎会没有太医诊治,父子俩均知这不过是宽慰之语,但此时此刻,又有谁忍心戳破。

待怀舟出去,雍祁钧再掩饰不住,疲态毕露,白丝帕子捂了嘴,撕心裂肺般一阵咳嗽,好容易喘过气,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不禁苦笑,当真是阎王有请,不去都不成。
「紫菀,我过不多久便要去九泉找你啦。」
念及亡妻,雍祁钧眼中精光顿现。
他知妻子最放心不下幼子,故此百般谋划,总要在自己死前安排好怀风后半生。长子冷心冷情,难保不因生母之事怨恨幼弟,一旦继任安王大权在握,怀风处境堪虞,因此才有今日这一番恳谈,盼着怀舟解了心魔,日后才得兄弟和睦,便是他日阋墙,亦不会危及怀风性命。
英雄迟暮,最忌身后事料理不清,雍祁钧眼中闪过担忧、凄楚,种种情愫不一而足。窗外明媚阳光射进来,亦驱不散一室凝重。

野狼坡
秋深露重,虽严冬未至,夜里也已冷的厉害,呵出的气息凝成白雾,转瞬又挂在草尖结成冰霜。
六千人马埋伏在树木后、草丛中,马蹄裹布,马口衔环,一丝声息不见,寂如群山。
一株高大油松后,怀风倚树席地而坐,镶了护心镜的皮甲漆成墨色,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夜正是满月,清辉落得漫山遍地,便是没有一星火光,亦能辨得清一草一木,因此便越发小心,冷得难耐亦不敢稍作移动,只将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少年的手形状优美,修长白净,在刀柄上握得久了,已冻得僵硬,于是手指一根根松开又握住,反复几遍,恰似弹琵琶时的轮指,跳跃着拨动心弦,弹到人心里去。
怀风身旁,两匹骏马头并头卧在地上,身上盖了层枯草,远处看来黑乎乎一大坨,倒像是座山岩,怀舟半倚半坐,借着这「山岩」遮住高大身形,同样持刀等待,凝神倾听四周动静。
入夜后,兄弟俩同副将陈英各领了三千人马埋伏在野狼坡两侧,两个时辰过去,穿得再暖也已被寒风吹透,怀舟侧耳间能听见不远处藏身的几个兵卒冻得牙齿打颤,咯咯有声,还听见有人正小声抱怨。
他内力深厚,纵是朔风如刀亦不觉如何难熬,但知寻常兵士定是难耐,不觉四下一瞥,目之所及,树后、草间,士兵正三三两两挤在一处取暖,林子深处,更有将几匹马赶在一处围成圈儿的,几人缩在中间避风。倒是怀风,独个儿坐着,蜷成一团,半张面孔埋在膝间,只露出一双眼睛,显是也冻透了,却一声不吭。
养尊处优之下还能吃得这般苦,怀舟此时倒真有些佩服这弟弟,见怀风手指活动间微带僵硬,略一迟疑,伸手去摸,甫一触及,只觉握住了一块冰。
温热大掌蓦然覆盖在冻僵了的手上,好似泡进热水中,甚是受用,怀风不明兄长何以突然握住他手,却乐得借此取暖,不禁抬起脸,冲怀舟欣然一乐。
月光照耀下,怀舟看见弟弟眉眼弯弯,满是亲近友善,不觉化去几分冷淡,低低道:「伸手。」
怀风不明其意,却毫不犹豫,乖乖伸了左手出来,怀舟握住,运起太玄经,内力绵绵不绝自掌心传送过去。
怀风只觉一股暖洋洋热气自手上传来,顺手臂渐渐流向四肢百骸,冻僵了的身体便在这暖流下一寸寸苏醒。
如此过了盏茶功夫,手才被松开,怀风此刻浑身上下都已暖和过来,不禁开心:原来这总是板着脸的哥哥竟是冷面热心,照这般看来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哥哥……」
怀风低低叫道,刚想道谢,却被一掌捂住嘴巴,随即听见怀舟一声低喝:「噤声。」
便在这时,士兵们也骤然安静,四周只剩一片风声,顺着北风,远方一阵纷乱马蹄声飘进每人耳中。
怀风抬头上望,月亮尚未行至中天,还是亥时初刻,渤耶人马竟是提前来了。



第三章

夹裹在北风中的马蹄声逐渐迫近,越发清晰,不多时,五匹坐骑冲上坡顶,骑手头戴厚重皮帽,乍一看似脖子上顶着颗硕大脑袋,人人手中一柄出鞘弯刀,锋利霜刃在月色下闪过一泓寒芒,正是渤耶部族装扮。
这几人显是前来探路,到了坡顶便不再前行,骑了马四处查看,当中一人取出弓箭,将点然的几支箭矢射入林中。
「咄」的几声,箭头钉在树干、地上,尾羽燃起的巴掌大火焰影影绰绰照出林中乱石、枯枝。
怀风缩在树后,胸中擂鼓一般暗道侥幸,幸得这林子够大,埋伏时人马尽往深处藏匿,渤耶人自制的弓箭射程又远不及镇北军中装备的射日弓,不然这几千人马非露馅不可。
他兴奋紧张间看向一旁,只见兄长一脸平静无波,呼吸也不见快了分毫,倒真似久经战阵般沉得住气。
过了顿饭功夫,那几个渤耶探子查看完毕,显是让眼前这荒山旷野蒙了过去,留下三人在此等候,另两人飞驰回来路报信。片刻后,引了大队人马上来。
三五骑并列一排,五千人马长蛇般转瞬即至,当先一人身形高大肥硕,座下骏马疾风似掠过坡顶冲向熙朝境内,族中子弟尾随其后,一时只听见轰隆隆马蹄之声。
北燕境内各部族皆是天生的骑手,五千人马顷刻间已有一半越过坡顶,便在这时,怀风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冷喝:「杀!」
明明调门不高,吼声亦不算大,只一个字,却偏偏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霎时,埋伏已久的士兵从两侧林中冲出,嘶吼着策马杀进渤耶马队之中,将长蛇一斩为二,双方厮杀在一处。

从天而降的伏兵显然出乎渤耶人预料,队伍登时大乱,已冲进熙朝境内的前队开始掉转马头迎敌。这野狼坡是他们回家之路,一旦被截,十有八九便是身死异乡的下场,因恐惧而生出的破釜沉舟之心令渤耶部众杀红了眼,弯刀挥舞,状若癫狂。
野狼坡最宽处不过十来丈,万余人马混战成一团,自坡顶向两侧弥散,将南北蜿蜒伸展的坡道挤了个满满当当。最后冲出林子的近千兵士连脚也插不进去,只得奉命燃起火把为袍泽照亮,有箭法好的便借火焰点燃羽箭,射向渤耶零星奔逃的散骑游勇。
怀风骑着自己的乌云盖雪在乱军中穿梭,因他膂力小,所用刀身又狭长,便绝不与敌硬拼,仗着身形灵动,只瞅准空隙挥刀刺向敌人要害,刀刀见血,绝无落空,泥鳅般滑溜。
怀舟正与之截然相反,大开大合间手起刀落,太玄经灌注刀身,一刀下去,敌兵已身首异处。

刀来箭往中鲜血四溅断肢横飞,伤者一旦落马又立刻被密集的马群踩成烂泥,几无生路。
渤耶失了先机,短短一个时辰已死伤过半,仅头尾各剩千余人尚自苦苦支撑。眼见突围无望,被困在熙朝境内的渤耶首领吹起牛角号,呜呜长鸣悲壮凄凉,声传数里,抵达野狼坡彼方,另一侧部众听出其中深意,不再恋战,策马向燕国草原深处逃离,只求保全这仅剩的千余男丁,不致令一族断绝。
一场恶战,渤耶三千子弟葬身此地,镇北军兵士虽也有死伤,却不足千人,可谓大获全胜,军中上下脸上皆露出喜悦得色。
怀舟立马坡顶,向亲兵问道:「陈副将呢?」
「末将在。」
四十来岁的黑壮汉子陈英听见召唤,打马过来,语气甚是恭敬。
看着不远处仍在突围的渤耶人马,怀舟下令:「你率三千人马围歼境内残部,伤兵一并留下,余下兵士同我去追败逃之人。」
经此一战,陈英已知这位年轻世子绝非绣花枕头,哪敢有何异议,当即领命。
怀风在方才交战时直打出里许外,这时趟着一地死尸回来,听见怀舟下令,忙道:「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激战许久,怀风累出一身大汗,几绺头发自盔中散落出来黏在颊边,鸦翅般,鼻尖上几点猩红,是溅上的敌血,样子虽狼狈些,一双眼却亮晶晶不见疲惫。
怀舟不置可否,只将手一挥,点了几名校尉带兵,自己先行纵马往北燕境内驰去,怀风此时已有些晓得了兄长性子,也不恼,打马尾随,一众人往草原深处追去。

怀舟一早在渤耶退路上埋下伏兵,只等两面夹击便可轻松获胜,因此虽距敌寇只得里许,却一路追得不紧不慢,从容等那些残兵剩勇自投罗网。如此追了小半个时辰,已依稀可见那片渤耶必经的芦苇荡。
因被流经此处的那曲河水滋养,苇荡甚大,一丛丛芦苇高大茂密,虽已被秋风吹得枯黄,却仍有半人多高,荡里的水泽进入旱季后一早半干,正是伏击的好地方。
转瞬间,渤耶人马已淌过还剩尺深的那曲河水,逼近苇荡,便在此时,怀舟一挥手,亲兵向天射出鸣镝,发出合围讯息。

鸣镝声响渐渐消失,却不见前方兵马刀剑响动,眼睁睁看着渤耶残兵冲入苇荡,一路无阻,怀舟脸上已微微变色。
「哥哥,」怀风也看出不对,打马紧追几步同怀舟并肩,「怎么办?」
此处距哀牢山已有五十余里,再往北便是燕国腹地,孤军深入甚是危险,怀舟岂有不知,但若就此退兵,他日渤耶休养生息后必然再图来犯,无异纵虎归山,且那两千伏兵是他特遣亲信武城率领,如今竟一个不见,以致功败垂成,令怀舟如何甘心。
「追,十里之内务必全歼。」
冷冷说完,怀舟已一骑当先追击上去。
渤耶人马奔驰一夜,此时马力已有不支,怎敌得过前半夜尽在休息的镇北军坐骑,怀舟率众突然发力,不多时便撵上来,待渤耶部众冲出苇荡之时,却已惊见自己被两千精兵围在中央。

这一番恶战直至丑时将末才算告捷,渤耶部众固然悉数被斩于马下,然死前一番生死相搏,竟几次险些冲出包围,镇北军围阻之下亦死伤过半,待战事平息,毫发无伤者已不足百人。
方圆里许的开阔草地上,布满战死者尸身,渤耶部众同镇北军兵士混杂交叠,全无声息,一眼看去,只觉惨烈异常。
两番恶战之下,众将士已是强弩之末,更有不少人伤势颇重,即刻返回哀牢关实是太过勉强,怀舟看看天色,自觉尚有余裕,当即下令道:「全军撤到那曲河边休整。」
将战死的同袍放到马上牵着,活着的士兵陆陆续续撤到河畔,燃起火把,三五成群,互相包扎疗伤。
此次领兵的校尉大多挂彩,唯云麾校尉齐光祖只胳膊上被削去块油皮,尚算浑全,便担起善后之责,清点伤兵整饬战马,一通忙碌后向怀舟禀道:「尚存将士一千一百三十二人,重伤者八十余人,余下皆是轻伤。」
小小一役竟死伤过半,怀舟心下恼怒,面上虽未显出,眼神却已沉凝如冰。
「世子,」齐光祖禀完军情,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又道:「二世子亦受了伤,却不肯让人包扎,只说回去府中再治,可那伤势着实不轻,失血颇多,末将担心若不及时医治,恐不大妥。只是二世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让人碰,还不让告诉您,末将实是无法,世子您看……」
怀舟一怔,这才省起已有好一会儿不曾看见怀风,不料竟是受了伤,不禁眉头一皱,「带我去看看。」

那曲河畔,怀风苍白着脸靠坐在一名亲兵腿上,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身周几个尚且能动弹的校尉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劝道:
「世子,您这伤不止血不成的,还没等到哀牢关怕就流尽了。」
「是啊,这还有五六十里地呢,等回了帅府再治就晚了。」
「世子,属下知道您身子金贵,平日里都让御医看诊,可咱们这次也没带人家出来不是,眼前这亲兵也是跟军医学过的,好歹先包包,回去再让太医细瞧,这荒郊野外的,哪儿还能那么讲究。」
翊宣尉马绍武最是粗豪,急得口不择言,一通讲完却见怀风眼皮也不抬,只道人已昏过去了,大着胆子去解怀风衣袍,手才碰到外甲,却见怀风一双黑幽幽眸子张开,眼神中满是倔强,小兽那样恶狠狠瞪过来。大有你敢碰我便要拼命的架势,唬得马绍武倏地缩回手,半分不敢造次。
人人皆知怀风是安王掌中至宝,如今受此重伤却不得医治,各个急得火上房,正没奈何间怀舟走了来,几人便如见了救星般。
「大世子,快来劝劝二世子吧,再不止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借着火把光亮,怀舟看得分明,一支弩箭从正面穿透皮甲射进怀风右侧大腿根儿上,入肉处正是人体腹股相接之地,鲜血浸透衣袍缓缓外渗,将身下一小块草地染成鲜红。
电光火石间,怀舟已明了弟弟缘何不让人动,心口蓦地一凛,顿一顿才出得了声,「去搭个帐篷来。」
行军营帐是野战必备之物,此次虽只是场小小伏击,倒也备了几顶,齐光祖不明主帅这时要帐篷做什么,却不敢怠慢,忙命人支起一顶。
镇北军营帐用厚毡制成,密不透风,怀舟进帐将只火把插在一角,解了披风铺在地上,又验看了帐帘确是能遮得严实,这才出了帐子来到怀风跟前,将他稳稳打横抱起。
怀风失血多了不免身子虚软,神志倒还清明,看着那帐子,眼中透出惊慌,不自觉捉紧怀舟襟口,哀哀求道:「哥哥,我撑得住,还是回家再治。」
怀舟听了,无端端脚步一滞,
「别怕。」
说完目光一转,看向众人,「都给我退到十丈外去,没我号令,谁也不准靠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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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圣诞快乐!



第四章

被放置在披风上,怀风张大眼睛看兄长拿进伤药、裹布,随后帐帘放下,遮断外面冷风并一众担忧目光,小小营帐登时隔绝出一方隐秘。
习武之人大多懂得如何对付刀剑拳脚之伤,怀舟于神兵谷居住日久,亦多少会些,当下拿出匕首向露在外面的箭杆削去,他手法迅捷内劲深厚,箭杆贴着皮甲应手而断,埋在肉里的那段却不曾震动分毫。
怀风侧头看着,充满惊恐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怀舟一举一动,火光映出一张白的近乎透明的脸,看去格外荏弱。
卸去皮甲,底下是层墨色缎袄,怀舟先将伤处周遭衣料割开寸许大小,这才去褪怀风下衣。
「不要,」死死拽住裤腰,怀风阻住兄长动作,呜咽着央求,「就这么拔出来好不好?」
破裂的衣料下已能看得清伤口,就此拔箭也非不可,只是如何上药包扎。
怀舟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这样不好止血。」
怀风僵住,漆黑的眸子瞬间涌上泪水,满溢着恐惧与悲哀,一言不发,直直看过来。
怀舟让他看的不忍,当即出手如风,捏住怀风颈侧血脉,弄晕了过去,待看到那双长睫垂下,遮住黑眸,方才吁出口气。

昏睡中的怀风犹自紧紧拽着裤腰,颇费了怀舟一番功夫才将十根手指一一掰开,解了下衣褪至膝盖。
少年稚嫩白皙的下 体暴露在空气中,细腻无暇的肌肤被弩箭刺出一个窟窿,鲜血染红皮肉,然最刺眼处却是下 腹上一片平坦,男子应有的器官已然不见,两 股 间只余个筷子粗细的孔洞。
怀舟生于王府长于宫廷,自然晓得去了势的男子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头一遭亲眼目睹阉 割后的形状,只觉异样惨酷,暗忖若是自己遭受这等厄难,倒真不如死了的好,不禁心下恻然,直至此时,始觉母亲当年实是过于歹毒。
他一面感喟一面疗伤,炙烤过的匕首深入肉中将箭头剜出,随即敷药止血包扎,一气呵成。处置妥当后又替好弟弟着好衣裤,前后不过顿饭功夫,怀风兀自昏沉不醒,秀丽双眉蹙成一团。
怀舟忍不住伸指在那眉间按揉,却不见松展,想是心中恐惧过甚,眠中亦不得安稳。
十数年间,他只道这弟弟安享天伦,却不曾想背后竟藏着如此不可言说的隐痛,以往不知不觉间积下的嫉恨骤然烟消冰释,唯剩一片怜惜。

走出营帐,夜风迎面吹来,赶走一身燥热,怀舟抬头看天,见月已西去,估摸着是时候回返哀牢关,正欲号令起行,却发现原本候在四周的几名校尉俱已不见,远处倒传来一片争执之声,循声而至,只见齐光祖等人正将个破衣烂甲的男子围在中央,你一言我一句喝骂不休。
「要不是你伏兵不至,二世子怎会受伤,没用的东西。」
「头一次带兵吧,迷了路怎的?」
……
夹枪带棒之语此起彼伏,直至发现怀舟,方才各自住口。
面对众人指责,男子本直挺挺站着一言不发,这时见了怀舟,忙越众而出单膝跪下,「武城无能,率兵来迟,请世子责罚。」
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
他是怀舟身边头一个得力的亲卫,素来秉性刚硬,几时有过这种狼狈形容,且一身血污,倒似刚刚死里逃生一般,怀舟直觉有异,眉峰一挑,「出了什么事?」
武城耷拉着脑袋,一张脸上又是惶愧不安又是咬牙切齿,「禀世子,我带着两千人马傍晚出关往苇荡去,行到半途时遇上一群野狼,饿极了眼来咬战马,顷刻间便将马匹咬得肠穿肚烂,死了百十匹,那些失了马的士兵也遭狼噬,我带人一阵射杀,起先倒也杀了百来只,不想剩下的狼一阵乱嚎,将左近的狼群都招了过来,灰麻麻一片,眨眼便将我们人马围在正中。也不知这些狼是不是成了精的,各个狡诈得很,先将战马咬死再来咬人,两千人就这么给困住了。我率众拼杀大半夜,折损了四百来人,这才杀尽群狼冲了出来,只是战马全给咬死了,余下的一千来人也各个带伤,好些人走不动,只得就地安置,我带着还能动的一千人往这儿赶,紧跑慢跑,到底还是误了时辰。」
北燕境内狼灾乃是一患,人所共知,且今年狼群之多较往年犹重,但能将两千人马困成这样的却是闻所未闻,几名校尉俱都半信半疑。怀舟虽素知武城不打诳语,然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也不免存了几分疑虑。
「整队,两人一骑,全军回返哀牢关。」冷眼扫视一圈,压下众人窃窃私语,怀舟挥手命武城站起,「你在前面带路。」
这一干将领无不是雍祁钧一手提拔调教,恩威并重下对安亲王敬重有加,推父及子,倒也无人敢驳怀舟面子,虽肚中腹诽无数,却各个依令而行,自去整饬人马。

因收拢了渤耶部众存活的战马,镇北军二人一骑之下绰绰有余,不多时便列队齐整。
怀舟上马后自亲卫手中接过怀风,拿披风裹紧了抱在身前。齐光祖恐他不便,请示道:「还是末将来带二世子吧?」
怀舟低头看看怀里不安的睡脸,心道:这样一个弟弟,如何放心交给外人。
摇了摇头:「我自己抱着就好。」
眼见士兵都上了马,武城一骑当先前面开路,千余骑往哀牢关驰行,因每匹马上多载了一人,较之来时的风驰电掣不免慢上许多。
行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见到点点火光,正是狼口余生的兵士点起来取暖的篝火,几百个浑身血污的士兵神情疲惫恐惧,待看清靠近的军队是己方同袍,放松之余竟有不少人止不住痛哭流涕。
行到跟前,武城勒住了马,指着前方,「世子您看,就是这些野狼咬死我们的人马。」
时近卯末,天际已些微发白,极目四望,一草一物清晰可辨,一众人等顺武城所指看去,只见数千匹战马倒卧地上,大团大团血糊糊的肠子脾胃等内脏从腹部淌出铺了满地,间中夹杂着数百士兵的尸体,或残了手脚,或断了喉咙,各个血肉模糊成一团,然更多却是密密麻麻的狼尸,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粗粗一数已有三四千之数,僵直尸身上犹自龇出森森白牙,狰狞可怖,方圆不足两里的草场上,人尸马尸狼尸混杂堆叠,宛如修罗狱场,饶是一众将领百经杀戮,亦不禁骇然变色,待浓重的血腥气随风扑鼻而入,更是各个脸色发青,恶心欲呕。
「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狼,敢情全北燕的狼都聚到这儿来打咱们镇北军的秋风,真他娘的邪性。」
死一般的沉寂中,不知是谁嘟哝出这么一句,听者无不心有戚戚,登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马绍武等人先还道武城领兵无能,这时也不言语了,只咋着舌头倒抽冷气。
压下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一阵恶心,怀舟皱眉不语。他这一仗本是算无遗策,原该大胜而归,却不料让群半途而出的野畜坏了好事,心中自是不豫,但看这等场面,也知绝非人力可以挽回,武城能带着一千来人保住性命,实已是万幸,除了徒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竟是不能再行苛责。
「今年怎的冒出这么一大群狼来,怪道渤耶牲畜死的那样多。」
「要这么说,渤耶人和咱们这些弟兄都得算是死在这群狼上。」
「直娘贼,原来是这群畜生为祸。」
……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渐成嗡嗡一片,昏沉中的怀风被吵醒,迷迷蒙蒙一张眼间,血腥场面闯入眼帘。他年纪尚小,几曾见过这等景象,登时浑身一颤,唇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怀舟不提防他这时醒来,只觉怀中身子微微发抖,低头一看,便见怀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死死盯住那片尸群,一脸惊恐。
「别看。」
低喝一声,怀舟伸手捂住弟弟双眼,顺势扭过他面孔埋进自己胸前。手掌下的眼睛眨了几眨,长长睫毛刷过掌心,带来一阵湿意,不知是凝结的露珠亦或未干的泪水,柔软得令人心悸。

收整了伤兵的队伍行进间更加缓慢,劫后余生的人向同袍讲述着与狼群殊死相搏的经过,惊恐绝望过后虽也为葬身狼口的几百兄弟伤心,但更多还是生还的安心与庆幸。
天色渐渐亮起来,守军站在哀牢关高耸的城墙上,远远望见自家这一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利落地打开大门迎接入关。
副将陈英在经过半夜厮杀后全歼渤耶残余,早已回返,等了许久不见怀舟回来,已是心焦,这时才算松一口气,一面遣人飞奔去帅府报信,一面悄悄将齐光祖拉过一旁询问情形。
怀舟这一仗打得极是窝火,不愿多提,只淡淡吩咐陈英撒善后,带着亲兵先行回了府。

怀风伤口疼痛,醒来后便再睡不过去,咬着牙蜷在怀舟胸前一声不吭,偶尔忍耐不住,也只闷哼一记,怀舟怕马背颠簸害他疼得厉害,不敢过分奔驰,回府路上只控着缰一溜小跑,进了府门便将抱他下马来。
府中周管家一早得了信儿在门口候着,见着怀风一身血污半死不活让大世子抱进来,先就白了一张橘皮老脸,一面领着怀舟往后院卧房走,一面哀哀叫,「我的世子爷,这可遭了大罪了,还不叫王爷心疼死。」
说着说着红了眼圈,倒像伤的是自己亲孙子。
「又不是什么重伤,老周就爱大惊小怪。」
回了家,怀风心头一松,身上虽难受,精神倒比方才好些,强笑着安慰老管家,「我不过流了点血,养两天便好,哪里就把你唬得这样。」
又嘱咐,「爹爹问起,只说是小伤,莫让他担心。」
说是这样说,可一出口声音又低又弱,哪个肯信,越发惹得老管家提提溜溜直抽鼻子。




第五章

这帅府是王府规制,前后几重院落,层层叠叠,怀舟跟着周管家一阵七拐八绕进了后边的东跨院。
院子甚小,只一溜三间正房,正是怀风居处。
一进屋,桌子上热水巾帕白布伤药等疗伤之物已摆得满满当当,一个花白胡子七十开外的矮胖老头儿坐着,见着三人进来方才站起,略施一礼后指着内屋道:「劳驾大世子将二世子放到床上。」
怀舟将怀风放下后环视一圈,不见一个丫头小厮在屋里侍候,浑不似寻常府第伺候主子的模样,不禁皱眉,正要责问,却听那老头儿又道:「王爷牵挂两位世子,在书房中等足一夜,大世子不妨先去问安,二世子这里自有老头儿照看。」
怀舟不知这老头儿什么路数,行止间非但傲不为礼,又拿安王名头儿来赶他出去,大是恚怒。他初回王府,不明其中纠葛,不便发作,但眼神却止不住冷了下来。
「哥哥,这位是爹爹专门请来为我看病的胡太医,有他在便好,你先去见爹爹吧,他一宿没睡等咱们,心中不定怎样惦。我这边没甚要紧,你莫担心。」
怀风躺在床上,见哥哥不说话,以为他担心自己伤势不愿便即离开,于是扯了扯怀舟袖子,轻声安慰。
怀舟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已是平静无波,冲怀风点点头,迈步出门。
他前脚走,周管家后脚跟着,待出了东跨院便将院门掩上,叫了两个小厮站门口候着。怀舟看了心中一凛,问道:「平日里都是谁伺候怀风,怎的不过来听差,只一个人在里头照看,出了事怎生是好?」
周管家哈着腰赔笑,「大世子不知,二世子是向来不要下人进屋伺候的,一干丫头小厮历来只在院子外头听唤,生病时尤其如此,除了胡太医,莫说进屋,其余人等便是连院子也进不得的。」
一边说一边觑着怀舟脸色,「大世子放心,这胡太医原是太医院的掌院,医术最是高明,二世子生病从来都是他给诊治,再没出过差错的,莫看他年纪比我还老,手脚却利落,一个人尽对付得了。万一忙不过来,只扬声一叫便是,小的便在外头候着,随时遣人进去也是来得及的。」
怀舟听完,默然无语,半晌,眼神闪了几闪,转身去了。

雍祁钧此刻正闭目养神,他头次将两个儿子一同遣去杀敌,一夜间提心吊胆不能成眠,索性也不回卧房,便在书房中等候消息,直至辰初接到军报,两个儿子率军回返,这才松一口气。稍后得知幼子受伤,不免一颗心又提上半空,便要前去探视,他本熬了一夜,此时精神不济,一站起来便即头晕目眩,幸得被下仆扶住才未倒下,如此一来,便只得靠在罗汉榻的大迎枕上休息。怀舟进来时正见到父亲端着碗药汁啜饮,脸色灰白,神态较之昨日更显得苍老了几分。
「儿子率兵失利,请父亲责罚。」
怀舟站到跟前,单膝跪下低头请罪。
雍祁钧吞下口中药汁,咳了两声,劝慰道:「也不算失利,毕竟是胜了,北燕狼灾今年如此之重,谁也没能料到,原不是你的错,换做是我带兵,也不过便是这般。起来吧。」
怀舟回返府中不过移时,便是趁着安置怀风的功夫,陈英已将一战情形报与安王知晓。
于长子统军之法杀伐之断,雍祁钧从头到尾听的仔细,又听说怀风伤势不甚严重,怀舟已然亲手施疗,更是欣慰,言语中颇为嘉许。
便在这时,仆役端了早膳进来,竹节馒首细粳米粥,各式酱菜摆了一桌。雍祁钧久病之中早已没了胃口,吃不得荤腻之物,饮食上尽是些清淡口味,这时看了却直摇头,脸带不悦。
「怎么尽是些素的,世子征战一宿,吃这些能填得饱肚子。我近日没精神过问家务,底下便这般不经心了。」
那仆役也是个机灵的,忙陪笑道:「这早膳是给王爷您预备的,哪儿敢有油腻之物,两位世子的饭菜却是厨房单做的,新鲜獐子肉蒸的大包子,才出锅,怕味道熏了您没敢往这儿端,正要请王爷示下在哪儿用膳呢。」
顿了顿又忙补上两句,「二世子那儿得了胡太医吩咐,还单有一味人参鸡粥,已经着人送过去了。」
雍祁钧这才点点头,「便摆这儿吧,快些端来。」
又命怀舟坐下,「先吃些粥暖暖胃。」
怀舟此刻方知父亲竟是连荤腥也进不得了,诧异中一阵黯然。
「父亲闻不得荤腥气,儿子还是去外面用饭罢。」
雍祁钧淡淡一笑,「听他们瞎说,哪儿那么邪乎,你只管吃你的。」
又一叹,「咱们父子多久没一起吃顿饭了。」
怀舟听了便不再言语,趋前几步扶安王落座,自有下仆为两人盛粥布菜。
怀舟忙碌一宿,早饿过了头,一碗白粥下肚才觉出饥火中烧,不一时包子端进来,一气连进五六个方觉出七八分饱。待又吃了几口粥,便撂了筷子端茶漱口。

「王爷,胡太医请见。」
一顿饭堪堪吃完,仆役来报,雍祁钧忙放下茶盏,「快叫进来。」
不一时,胡太医进来,略一施礼,禀道:「好叫王爷放心,二世子伤得不重,将养些日子也便好了,只伤得不是地方,行动颇有不便,须得小心伺候。」
说着瞟一眼怀舟,「大世子倒像是通晓疗伤之术的,伤口包得极好。唉,老头儿年纪大了,一人照看二世子力有不逮,底下仆役各个笨手笨脚,竟没个顶事的,说不得要劳动大世子帮着照看几日。」
雍祁钧听闻幼子无碍,心先放下一半,但听要长子前去照应,不免踌躇,暗恐怀舟不悦,正自沉吟,已听怀舟道:「既如此,怀风那屋里再加张床我睡,倒方便看顾。」
雍祁钧不料儿子这般好说话,一愣之后随即微笑,频频颔首,「我儿于孝悌一道上颇得事理。」
胡太医是老的成了精的,眼见他二人一副父慈子孝,便不动声色的附和称赞两句,听得雍祁钧越发喜动颜色,连带着精神也健旺几分,怀舟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只做出一副恭顺之态。

用罢饭,雍祁钧让下人搀着回房安歇,怀舟名人备下热水,将一身血污洗刷干净,换过衣衫往东跨院而来。
怀风经胡太医重新包扎一番,此刻盖了床厚被,正让小厮扶着喝药,一见怀舟进来,眼里顿时一亮,「哥哥。」
他这卧房极是宽敞,除了自睡的一张雕花架子床,靠窗又放了张罗汉榻,是才从别屋搬来的,上面铺着簇新锦褥秀衾。
怀舟见这屋里生着地龙,便解下外袍往榻上一坐,问:「伤口可还疼吗?」
怀风一指眼前那碗黑漆漆药汁子,苦笑,「胡太医说吃下这药便镇得住疼,他医术高明的很,说话自然无虚,只这药忒难喝了些,也不知拿什么熬的,又苦又麻,叫人咽不下去。」
那药才熬出来,热气腾腾的,发散的一屋子药味,怀舟光闻那味道已觉恶心,心道喝进嘴里不定什么味儿,正要说几句「良药苦口」之类的安慰之词,便见怀风闭了眼屏了气,一口将药汤子灌了下去。
吃过药,小厮端来茶与怀风漱口,又呈上一碟子蜜饯,怀风捡着几颗杏脯含了,挥手打发小厮出去。
「你在院门口候着就是,我不叫别进来,那碟子放哥哥手边。」
怀风此刻气色比一早强得多,怀舟看在眼中,倒真有些佩服那胡太医手段,想着这里暂且用不着人伺候,见弟弟急着将人支出去,便也没拦。
不一时,那小厮出了门去,临走前将碟子端到榻前一张方几上,那蜜饯一端到近前,怀舟便闻到一股异香,又见腌制出的各色果子五颜六色缤纷悦目,他虽不喜甜食,这时也忍不住捻了一颗琥珀色杏脯,在指间把玩片刻,问道:「你平日里不让人近身也就罢了,碰上这种事,身边难道竟没一两个信得过的人进屋伺候?」
怀风吃过粥后又吃了一大碗药,怕逆了食,不敢便睡,倚在靠枕上正觉闷得慌,巴不得怀舟主动搭话,虽见问的是这等私密之事,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小时候有我娘在,她医术比这胡太医还高明些,平日里起居也好,生病也罢,照顾我是尽够的,便没再安排贴身内侍。一来怕我不自在,二来也是顾忌爹爹脸面,我这样子,万一传扬出去,于爹爹名声上不大好听。」
想起过了世的娘亲,怀风心中一恸,眼眶微微红起来。 
「后来,我十岁上头娘亲生病走了,爹爹本是要指派几个机灵乖觉的小厮与我,可我那时也大了,晓得自己同别人不大一样,心里别扭不肯要,爹爹无法,便去同皇上说,要了这胡太医进府,只伺候我一人。他以前是专为皇上诊脉的,口风紧,一干家眷又都在京里,不怕他向外说些什么。我日常里起居都是自己来,原不需人服侍,只遇着病时要人伺候几日,有胡太医一人也够用了,这几年都平平安安过来,哪里想到这次伤得不巧,竟会这般狼狈。」
他说的轻描淡写,怀舟却听出其中酸楚,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沉吟间,一颗杏脯让他捏得软趴趴烂成一团。
「哥哥不喜这蜜饯味道吗?」
「哦?不是。」
怀舟不意竟会为了这弟弟发愣,回过神来,见怀风黑黝黝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自己,不免微微发窘,慌乱中将指间那一团软泥扔进嘴中。甫一入口,只觉股酸味溢满齿间,随后便是一丝丝清甜,不同一般蜜饯的甜腻呛人,竟是极爽口回味,不由脱口而赞,「好吃的很。」
怀风闻言大乐,得意道:「这制蜜饯的方子是我娘想出来的,采八成熟的果子,拿掺了甘草、桂花、陈皮的当年新蜜来腌,味道同外头卖的可不一样,爹爹也是极爱吃的。」
一边说一边冲怀舟笑,「原来哥哥喜欢吃软烂些的,赶明儿我告诉厨房,叫他们蒸的软了再端上来。」
怀舟正欲再去拿块梨脯来尝,听了这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那梨脯拿在手上,怎么也不好就往嘴里送,来回捏得软了,才算吃了下肚。

这一碟蜜饯极是开胃,怀舟吃得上瘾,不知不觉一扫而空,再看怀风,已是耷拉着眼皮不言声了。
他那药原是用镇痛安神之物熬的,此时药效上来,不多时便睡沉过去,脑袋顺着靠枕歪下来,看去分外乖巧。
擦净手上蜜汁,怀舟过去将枕头放平,轻手轻脚扶怀风躺下。他原不是惯于伺候人的,动作间哪里照应的周全,一床被子不免团起一块,露出怀风下 体,想是为着换药方便,竟是什么也没穿。
怀舟让那大片白腻肌肤耀得眼花,暗道这弟弟实是生的过于秀致,又想怪不得方才急着遣那小厮出去,这等样子,确是不便让人看见,也只得自己这兄长方能照应。
一想到日后征战沙场少不得再遇险情,感喟之余,怀舟不禁一阵头疼。



第六章

与渤耶一仗打完,边关着实消停下来。北燕靠近哀牢关的其他部族均从互市中得了好处,年关尽过得,谁敢无故挑起边衅,北燕朝廷又远在上京,据此五百余里,渤耶所剩妇孺老弱不几日便让其他部落瓜分个干净,竟无一人将灭族之事上报,一场战事便算悄没声儿的落了幕。
倒是怀舟,经此一战立下威风,边关将士无不晓得安王这虎父生了个虎子,如此将才帅种接掌镇北军,自是顺理成章,上下安定。只不过还未过得半月,京里忽然传来圣旨,着安王归京养病,不消半日,皇后懿旨又到,只说太后想念孙儿,命安王带了怀舟怀风一并回京。
天家事务素来诡谲,如此一前一后两道旨意看似平常中却透着股怪异,雍祁钧并怀舟深谙背后另有文章,父子俩心照不宣,不动声色接了旨,翌日便启程归京。

一入腊月,一日冷似一日,通往平京的官道上殊少行旅,倒是林间小路,因着安王车驾而显出分热闹。
百十名铁骑亲卫披着厚呢披风护卫在两驾马车前后,徐徐而行,怀舟策马伴在车旁,寒风凛冽中亦不见丝毫瑟缩,身姿挺拔,端的是英风飒飒,一干亲卫虽被冷风吹了一日,见主子尚且如此吃得苦,又怎敢偷懒懈怠,各个挺直了腰板赶路。

眼见快上大路,后面那辆马车帘子掀开,怀风探出头来。
「哥哥就是小心,这里便有盗匪,又有几个不要命的敢劫镇北军护卫的车驾,哪里用你亲自护卫。这下快上官道,再有半个时辰便是驿站,让武城他们盯着些也就是了,哥哥上车来陪我坐坐吧,躺了一日,闷也闷死了。」
因箭伤未愈,怀风一路被圈在车里,早已闲的发慌,这时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迭声央求,几声「哥哥」只将怀舟叫的一颗心软似面团,当下弃马乘车,来同怀风做伴。
车厢里铺着厚厚一层狼皮,怀风穿了袭貂皮褂子,裹了两床锦被半躺在上面,身后一个大迎枕,怀中一只铜手炉,饶是如此还觉冷得难受,见了怀舟进来,忙掀起被子让哥哥钻进来并坐,又将手炉递过去。
「哥哥暖暖手。」
这一路行来,怀舟不停运转内息驱寒,倒不若怀风那样怕冷,只不过见弟弟如此贴心,不便拂了一番好意,于是接过炉子在手中捂了捂,不大一会儿又塞回怀风手里。 
便是这转眼的工夫,怀风双手已是冰凉一片,怀舟触到,吃了一惊,想那伤势已好了七八成,再加上每日里人参茯苓不知吃了多少下去,如何还这般体虚,一边讶异,一边扣了怀风尺关处细探脉象。
一探之下,觉脉搏跳动平稳,虽因伤势略显虚弱,倒未见甚不妥之处,实与常人无异,唯因如此,怀舟才觉怪异。想父亲出身神兵谷,内功心法尽得真传,怎么最得宠的幼子却未学得一星半点,倒似个寻常武人般。
「胡太医早上才给相的脉,说再有几日便好了。」
见兄长一脸凝重,怀风笑着宽慰,换来怀舟淡淡一瞥。
「父亲没教你内功心法吗?」
怀风一愣后方才领略到怀舟疑问,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渐渐地消失不见,低下头去,好一会儿,细如蚊呐道:「爹爹说我身有残疾,丹田存不住气,                                                                                                                      习不得内功,神兵谷心法走的又是阳刚路子,勉强练了,于性命有碍。」
怀风隐疾原为武学上大忌,怀舟已浑然忘却,此刻一怔之下恍然大悟,甚悔失言,见怀风神情郁郁,一双手紧握成拳仍止不住微微颤抖,顿觉心疼。他性子刚硬,说不来甚么软语温言,一时不知怎生安慰,只得将怀风一只手包在掌中紧紧握住。
他这样一声不吭,怀风却渐渐平静下来,松开拳头反握住怀舟大掌,轻轻道:「没事的,我又不去江湖上跟人比武斗狠,会不会内功有什么打紧,战阵上对敌厮杀,外家功夫便足够用了。」
怀风一双手看似白皙,实则厚茧遍布指掌,怀舟一摸之下已知弟弟是于刀剑上下过苦功的,想是欲用招式之精妙娴熟弥补内劲不足,这其中又不知有父亲几许用心良苦。
他兄弟二人这样肩并肩坐着,各有所思,一言不发亦不觉气闷。怀风只觉哥哥身上热似火炉,暖烘烘的甚是舒服,不知不觉靠到怀舟身上,挨紧了取暖,眼看快到驿站时竟睡着过去,脑袋从怀舟肩上滑落怀中。
前一刻还在郁郁寡欢,转眼已忘却烦恼酣然入梦,怀舟不料弟弟如此不识愁字一味,捧住胸前瞌睡得滴里嗒楞的脑袋,哑然失笑。

因顾忌安王病体,车驾行得甚慢,眼看已是腊月二十,一行人马才进了平京,周管家等仆从都是先行几日回来候着,一早将王府整治出来迎候主子入住。
雍祁钧一路颠簸,虽有胡太医从旁招呼,下车时精神亦显不支,被一众内侍拥上床榻后便再起不了身,只着怀舟怀风前往宫中面君。
怀风此时伤势已经见好,同哥哥一道安置好父亲,换过世子服色一并乘车往宫中而去。

安王入城的消息早已由九城巡防司报入宫中知晓,怀舟怀风才在宫门前面下车,已见六宫总管太监刘福站在门口相迎,见了他俩颠颠地过来请安。
「可有老日子没见两位世子爷了,皇上皇后想念得紧,一听安王爷车驾回京,立刻打发老奴来迎。两位世子爷一路上可走的顺畅,王爷身子安好?」
刘福是随侍当今圣上三十年的老人儿,深得宠信,等闲皇亲朝臣概不放在眼中,唯独安王不同别个,故此对怀舟怀风亦是另眼相看。
「父亲身子尚可,有劳公公惦念。」
行走宫中言多必失,怀舟又不喜多言,回过一句后再无他话,怀风却是时常出入宫禁同刘福混熟了的,又仗着太后皇上宠爱,素来言笑无忌,往宫里走的这一段路上扯住刘福手中拂尘笑闹,「大冬天的也不闹蝇子,刘公公见天儿捧着它做什么,倒不如换只手炉抱着,三九天也冻不着。」
刘福一张圆饼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道:「也就小世子您爱同老奴这般玩笑,仔细让太子殿下瞧见,又要教训您不稳重。」 
怀风一愕,「太子哥哥也在?」
「可不是,一大早就进了南书房同皇上议政,本是要走了,听说安王爷回来便又留下,说是等安王进宫时给王叔请安,方才皇后娘娘也来了,眼下都在宣和殿呢。」
怀风一听,脸色登时一垮,当即放开拂尘,敛眉屏息,肃手肃脚,作出副规规矩矩的恭谨之态。
自打相见,怀舟只见弟弟一派精灵率真,乍然见他装得老成样子,煞是不惯,暗暗纳罕,想太子怀乾不过比自己大上一岁,秉性宽厚,待一众弟弟们素来是十分威严中又存了三分和气,正是一副嫡长子风范,怎的就让怀风怕成这样,倒比对自己亲爹还忌惮几分。

隆冬之际,万物肃杀,宫中又甚少植树,从朱雀门到后宫这一段路上,景色甚是单调,只一色的金黄琉璃瓦在暖阳照耀下晃得人眼花,直到临近宣和殿,才见几株病梅矮松制成的盆景点缀道旁,殷红苍翠之中显出几丝热闹。
将怀舟怀风领到宣和殿外,刘福先行进去通禀,不多死便有两个内侍打起帘子请两人进去。
怀舟怀风自幼谙熟宫中礼仪,略一整肃衣冠,垂首走进殿内,跪下问安。
宣和殿乃是历代皇帝起卧之所,外殿于隆冬中升起地龙,又燃起碳炉,俨然一所暖阁,今上景帝雍祁奕同褚氏皇后一左一右坐着,正闲话家常,太子怀乾于下首相陪,见了他二人联袂进来,齐齐笑起来。
「才念叨着安王车驾怎的还未到京,巡防司便报进来人到了。」
怀舟是皇上亲侄,又是皇后的嫡亲外甥,更是同太子一起长大的得力兄弟,论身份比庶出的皇子还要尊贵些,皇后见了自然欢喜,说话声调都透出几分轻快。
景帝亦是许久不见两个侄子,见两人一个英武,一个俊美,皎如芝兰玉树,又都是文武双全,实是这一辈宗室子弟中的翘楚,不禁代弟弟高兴,同安王一模一样的面孔上露出和蔼笑容,待两人行完礼,招手道:「站近些让朕瞧瞧。」
待两人站到近前,上下仔细一瞅,笑意更浓,点头赞叹,「王弟好福气,生的两个好儿子。」
又问:「你们父王呢?没进宫来吗?」
「父亲旅途劳顿,进京后体力不支,已先行回府休养,不能觐见皇上,特命我二人入宫请罪。」
怀舟禀完,景帝面色已凝重起来。这王弟是他孪生手足,情谊非比寻常,又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名将国之栋梁,眼见病起沉疴,于公于私,均是景帝心中大痛。
「皇上请宽心,父亲最近心绪宽敞,病情颇有起色,今日实是劳于行程方觉疲累,休养几日当无大碍。」
对这怜惜自己的皇伯父,怀舟一向敬爱有加,亲近孺慕之情比待安王更甚,反少了些在父亲面前的拘谨,见景帝难过,当即宽慰。
怀风亦道:「父亲这些时日气色好得多,饭量也增了,高兴时还能吃得下荤食呢,好生调养一冬,说不得明春便好了。」
他两人一唱一和,说的景帝面色和缓起来。
太子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这时插话道:「我宫里有新近得来的几只老参,明儿个拿去给王叔配药,但凡有什么需用的药材,只管跟太医院说就是。」
「谢皇兄。」
「谢太子哥哥。」
怀乾颔首而笑,促狭道:「怀舟倒也罢了,怀风今儿个竟这般懂事守礼,还晓得道谢,可见是有长进了。」
因身残之故,皇上安王太后无不对怀风多加怜宠,皇后亦因亲妹所为更多两分歉疚,是以众人将怀风娇纵得淘出了圈儿,偌大宫中,竟只得怀乾仗着太子身份,又是长兄,方敢严加管教,才不致令怀风无法无天。因此上对这太子哥哥,怀风委实又敬又畏,对答行事无不依足规矩,生怕又被教训一番,只是他性子散漫惯了,见怀乾如此和颜悦色,登时将往日里受的教训抛诸脑后,腾地扑身上去一把抱住怀乾,「太子哥哥又笑话我。」
怀乾身量同怀舟相仿,模样儿同怀舟相似,武艺却差了兄弟十万八千里,这一下让怀风猴儿似的挂在身上,哪里禁得住,踉跄退了几步便倒进身后椅子里,幸得冬日里椅上都铺了锦垫,尾巴骨才未戳疼,只将怀乾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拧了眉毛啐道:「方才这句可真是白夸了。」
扬声召唤怀舟,「快把这猢狲从我身上扒下来。」
怀舟几时见太子这般无奈,忍着笑过去,捞住怀风腰身拖了起来。
他三人这般笑闹,全不合宫中规矩,换做别人,少不得要给按个君前失仪之罪,偏他三个一人是当今太子,两个是皇上宠侄,景帝看在眼中,只觉是皇家中难得的天伦之乐,不以为忤,反而欢喜,同皇后齐齐失笑,一时间,宣和殿里,尽是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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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时已近午,皇后正要传旨摆膳,太后宫中司礼太监前来,只道太后想念孙儿,命怀舟怀风往仁寿宫中用膳。
怀乾笑道:「既如此,我也一并往太后宫中去吃好了。」
既是太后旨意,皇后也不好再留,打发了三人出来。
怀风才被数落几句,一路上亦步亦趋跟着两个哥哥不敢造次,待一进了仁寿宫,即刻本性复萌,也不待内侍通禀,撒着欢儿的蹦进殿去,怀舟怀乾尚未跨进殿门,已听里面「心肝儿肉,宝贝孙儿」唤个不停,进去一看,太后搂着怀风居中坐着,祖孙俩正亲亲热热说个不停。
要说溺爱孙儿,太后实是这宫中第一人,怀风又生的机灵俊美,乃是太后心尖子上的乖孙,此刻得了靠山,怀风哪里还惧太子,指着怀乾向太后诉苦,「太子哥哥方才还教训我没规矩,说要罚我抄书。」
太后一瞪眼,「什么规矩,我们怀风哪里用得着守规矩。」
怀风还当是帮他说话,连连点头,点到一半,方觉出太后口气不对,竟是一句揶揄之语,再看两个哥哥,已是忍不住嗤笑出声,当下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要从太后怀里爬出来,被太后一把拉住。
「你太子哥哥管着一众弟弟,哪里能只偏向你,乖孙倒也不用气,别的地方且不说,只在这仁寿宫里,你愿怎么闹便怎么闹,保管拘束不着你。」
一席话,直将怀风哄的心花怒放,怀乾却只得苦笑,暗道有太后这番纵容,想再拘住这混世魔王可真是难上加难。

「哀家这些个孙儿各个都在京里,时时见着,唯独你常年在外,逢年过节才得见一次,真是想煞哀家。」
待怀舟趋前请安,太后拽住了他手念叨,怀舟许久不曾让人这般当成孩子看待,不自在到十分,眼见太后叹着叹着又要叹出眼泪来,更是窘迫,急的向太子使眼色,盼着怀乾出声救上一救,却不知太子在想什么,竟是没看见,倒是怀风眼尖,心下会意,搂住太后一阵摇晃。
「哥哥学成出师,以后都不走了,我们见天儿进宫给您请安,就怕到时候您烦了我们,嫌吵得慌。」
又嚷嚷,「这里小厨房今儿个可做了八宝甜鸭没?哥哥早上只吃了碗粥,可饿得狠了。」
太后叫他一通打岔,哪里还有半分叹息感伤,眼一横,「怀舟向来不吃甜食,那鸭子端他跟前也不瞅上一瞅,你肚中馋虫念叨也就罢了,偏还栽到你哥哥身上去。」
怀风谎话拆穿,本觉尴尬,然见怀舟似笑非笑看过来,目光中甚是温柔纵容,不由脖子一梗,犟嘴道:「哥哥便不爱吃甜,许久不尝那味道,偶尔想念又有什么奇怪,哪里就是我说谎了,皇祖母可莫要冤我。」
怀舟忍笑点头,「是,今儿个不知怎的,倒是极想尝尝那鸭子。」
太后本来怕他兄弟两个不和睦,这时见两人一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之态,担忧尽去,欢喜之余,一叠声地吩咐摆膳。
仁寿宫总管太监亦笑嘻嘻上前凑趣,「晓得小世子喜欢吃那鸭子,早让厨子备下了,倒不想大世子也念想着,奴才这就端去。」
不多时,八宝甜鸭、爆炒鹿肉、金丝酥雀、如意卷、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清蒸时鲜、炒时蔬、酿冬菇盒、龙井竹荪……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太后领着三个孙儿坐了,先夹一箸鸭肉与怀舟,怀舟于这甜丝丝的鸭子实无兴趣,却碍于方才为怀风圆谎,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尝完这一块,余下是说什么也不碰了,只捡着其他菜肴来夹。
怀风却是嗜甜,专捡鸭子并一道杏仁银耳羹吃,除了只鸭腿让怀乾夹了去,一盘鸭肉竟都进了他肚子。
太后上了年纪,益发讲究节食惜福,吃下一小碗粳米便住了筷,只笑咪咪看着三个孙儿用膳。

不一时,三人吃完,怀乾膳后便向太后禀明欲去理政,一面起身,一面向怀舟递个眼色过去。
「今儿个难得两个弟弟回来,皇祖母高兴,孙儿本该多陪陪叙叙家常,奈何政事繁杂,几件要务耽搁不得,孙儿还需去料理了才行,另有边关兵事需得怀舟帮我这哥哥斟酌斟酌,皇祖母恕罪,容孙儿带怀舟先行一步。」
「正事要紧,」太后脸色一肃,点点头,「怀舟怀风这一回来,呆的日子怕是短不了,叙家常的日子有的是,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只管忙你的去。」
看看怀舟,又笑起来,「你弟弟才回来,还不曾歇息,你做哥哥的体谅些,莫抓了差不放,忙完了便放你弟弟回去歇着吧。」
「孙儿省得。」

怀舟怀乾告退后出得殿来,怀风依礼送到殿外,转身间,怀舟瞥见弟弟眼巴巴瞅着自己,一副期盼之色,晓得他嫌仁寿宫闷得慌,想跟去东宫玩耍,只是太子所议之事怕不止边关兵事那样简单,自己又怎敢擅做主张携他同去,少不得哄道:「太子宫中尽是朝臣往来,你受不得拘束,去了反不自在,不如在这里好生待着,陪皇祖母说话解闷,议完事我便来接你。」
怀风一想甚是,乖乖点了点头,喜滋滋回了殿里。
怀乾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太子所居虽唤作东宫,位置却在皇城偏南一隅,论规模比皇帝起居之所小了一圈,但仪制俱全,武将、东宫官无不齐备,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
怀舟自幼长在东宫,于这里比自家王府还熟,跟着太子一路进了书房,待宫女端上茶后便屏退一干内侍,关起门来说话。

黑黝黝沉香木制成的书桌上堆着小山般一摞奏折,怀乾坐于桌后,抽出最上面一本凌空扔过来。
「你先看看这个。」
怀乾身为储君,一举一动无不受人瞩目,举手投足间都得加着分小心,日复一日让宫中规矩压得喘不过气,也只得在这兄弟面前方能丢下太子身份放肆些许,露出骨子里一份不羁。
怀舟手一伸,稳稳接住折子展开细看,越看越是疑惑。
那折子是御史台五品言官陈文铎月前奏上来的,言道安王病重,已不堪据守边关之任,安王世子雍怀舟以年少初履军务,唯因宗室之故而获重权,岂能服众,日久恐有不测之虞,望圣上明察,另择良将委以重用云云。
「御史之责在于纠察百官,军国之事向非其所能议,这陈文铎不过一介小小言官,如何敢言涉兵权一事?」
怀乾冷笑,「你可莫小看这陈文铎,官职虽小,靠山却大,你可知他正室夫人的表姐是谁?」
见怀舟茫然,伸手向北一指。
怀舟一愕之下低叫出声,「许贵妃?」
「可不就是北辰宫中的那位贵妃娘娘。」
怀舟霎时悟出其中缘由,当下怒气上涌,目中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景帝共育有十二子十一女,十二个皇子中只活了八个,其中三名尚在稚龄,年长些的皇子中除却太子,便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及八皇子。老四怀谷生母卑微,本人也不大得宠,老五怀广是皇后亲生,怀乾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老二怀熙同老八怀琛却均是许贵妃所出,面上同怀乾一团和气,暗里却盯着储君之位心怀叵测。许贵妃当年与皇后一道入宫,因貌美,年轻时圣眷还在皇后之上,却因比皇后晚了半月生儿子,未能入主中宫,心中积着团火,老早已是人尽皆知,偏怀乾天资聪颖,小小年纪时已显出副明君之资,圣眷日隆,七岁便立为太子,老二怀熙不过差了几天,却已是君臣有分,许贵妃心高气傲,如何能忍,眼看圣上年岁渐高,不日便是怀乾登基为帝,自然心急起来,只想着如何削弱怀乾羽翼,令怀熙取而代之,如此一来,自然是先从太子掌中兵权下手。镇北军虽是皇帝亲辖,但安王病重,若等怀舟为帅,这十余万精兵便是太子囊中之物,一旦宫中有变,十万铁骑不日便可勤王护驾,许贵妃纵有天大能耐亦只能望帝位而兴叹。
怀舟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这位娘娘敢情是昏了头了,以为夺了你兵权便可拉你下马是怎的,她也不想想老二那德行,除了张脸蛋算是漂亮,余下哪一样及得上你,皇上但有一分清明,亦绝不会废你立他,再说,后宫不得干政,指使陈文铎上这种折子,如此明目张胆,她便不怕惹祸上身吗。」
说完,良久不见回应,好一会儿才听太子低低道:「父皇或许不会废我,但却不能不防我。」
这句一出,犹如三九天当头浇下一桶冰水,冻得怀舟浑身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子做不得声。
「做什么这般瞪着我。」
怀乾摇头轻笑,笑声中却带了几不可闻的一丝苦闷。
「这次面上看是许贵妃发难,但准了折子的却是父皇,自古一国不可有二主,父皇年事渐高,但身子康健,说是春秋鼎盛并不为过,眼见我成年后渐掌大权,怎能不防,历朝历代,父子相疑之事还少吗,你这般惊奇做什么。」
无情最是帝王家,怀舟自然知道,可一旦身临其中,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不惊心,只觉心里一阵憋闷。
「皇上对你……」
「莫慌,眼前还未到你担心的那样。」
明白怀舟欲言又止下隐藏的担忧,怀乾倒先笑起来,安慰道:「说相疑或是有些重了,毕竟父皇对我这太子还算满意。依我看,这次削我兵权,倒也未必全是为了防我势大,亦或是为稳住许氏一族也未可知。不然,怎的不封许平钰为帅,倒让陈英暂掌军权。」
许氏一族乃开国将军之后,代代子孙中皆有从戎之人,许贵妃从弟许平钰为人干练,统军有方,现下已是三品辅国将军,论资历声望亦仅次于安王,且曾镇守西北边陲十余年,若令此人接掌镇北军,倒确是当之不二的人选。
「许平钰倒也罢了,又焉知陈英不是许家安插进镇北军的。」
回想边关所见所闻,怀舟犹自不安,「我去边关转了一趟才知,陈英面上同许家无甚干系,他儿女亲家卢有道却是许家门生,不可不防着些。」
怀乾微笑不语,过一会儿,淡淡道:「陈英这人我心中有数。」
怀舟晓得太子为人沉稳谨慎,既如此说,那便是已有盘算,也就不再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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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 19:06: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你这镇北军元帅是做不成了,眼下另有一件差事,官儿不大,事不少,不知你想不想做?」
怀乾端起茶,一面拿盖碗去拨浮叶,一面悠悠问道。
怀舟盯着他唇间浮起的一抹诡笑,心知这位皇兄不定又有了什么主意,偏好跟自己卖关子,真是从小到大改不了的脾性,不免起了促狭心思,装模作样皱起眉头,「父王病重,怀风年少又不谙理家,府中诸事少不得要我照料,实是分 身无术,皇兄这差事若是琐碎,不如叫东宫官里哪个老成些的人做吧。」
说完,垂了眼帘低头喝茶。
怀乾眨眨眼,干笑几声,「这差事是要带兵的,我手下多是些文官,哪个做得。」
见怀舟兀自不搭茬儿,关子也不卖了,径直道:「九门提督关允文半个月前殁了,吏部上了折子荐人,叫我压了下来,只等着你来坐这位子。怎样,当真不愿?」
听见「九门提督」这几个字,怀舟眼睛霎时一亮,心里明镜儿般,暗道怀乾心计了得。
熙朝祖制,太子摄政后,四品以下京官儿升黜一律决于东宫,这九门提督是统领九城巡防司的管事头儿,不过五品大小,却管着平京内外九道城门并京城防务,官儿不大,权却不小,手底下一营兵马往多了说不过万把人,但胜在天子脚下,拱卫京城,凭这些人把平京内外看住了,任谁有甚小动静都如在眼皮子底下,真到了风起云涌之际,提督一声令下城门即关,凭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也一时不得便进,拖个一时三刻,宫中一应事务早料理停当了。
怀舟许久没同这皇兄玩笑,见怀乾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特特地撇了撇嘴,「也罢,好歹是个带兵的差事,我将就些也就是了。」
怀乾让他抻得一口气紧了又松,恨恨道:「我亲自安排的差事也不放在眼里,也就你敢这般放肆。」
怀舟斜了眼睨他,「我若是变成那些东宫官唯唯诺诺对你,你便高兴了?」
「罢罢,还是莫变的好。」
怀乾苦笑,「天下至尊又至孤者莫过于帝王,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何等凄凉,我还只是太子,已没人敢忤逆于我,各个争相谄媚,老五是我亲弟弟,见了我都不敢有半分逾越,想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咱们这一辈数过来,唯有你和怀风没拿我当太子,只当我是兄长,当笑则笑,当闹则闹,若连你们两个都变了,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这一番话说完,房中一下沉寂下来,两人均心有所触,一时默然不语。
其实要论起血脉之亲,怀舟怀风自然比不上正统皇子,可妙就妙在这隔了一层。两人既是皇室宗亲中最显贵亲近的一支,却又不会觊觎皇位,怀乾自然放心不过,比起自己那一干盯着储君之位的亲兄弟还要厚爱几分,存了真个儿手足之情在里头。怀舟也明白其中道理,晓得这哥哥难言之痛,待怀乾的情分也自不同,三分敬他是太子,倒有七分当他是兄弟。
「你是晓得我的,这么多年,在外头的时日比在宫里还长,性子野了,于天家规矩不大理会,说句大不敬的话,你现下是太子也好,日后登基为皇也罢,我总先当你是兄长,然后才是其他。」
这一席话淡淡的,不见半分慷慨激昂,怀乾却觉一股酸气直冲鼻翼,赶忙将脸挡在茶碗后面,遮住湿了的眼眶,过得片刻才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转了话头。
「我见你同怀风处得挺好,怎样,这孩子没招你厌烦吧?」
「没有。」
提起怀风,怀舟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很好。」
「我先前还担心你不待见他,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怀乾眯起眼来看他,确定说的是真心话,也笑起来,「怀风这孩子乍一看娇纵任性,其实骨子里随和温厚,极是难得的。王叔只得两个儿子,见你们兄弟和睦,必是老怀宽慰得很。」
笑到一半,欣慰之中又夹杂了无奈,「不过怀风让父皇太后宠过了头,行事率性无忌,往往出人意表,着实让人头疼,日后闯祸捣蛋的事少不了,我是无暇管教他了,你便多费些心吧。」
怀舟挑起一边眉峰,「说怀风行事率性我倒信几分,捣蛋闯祸却未必,这孩子乖巧懂事得很。」
怀乾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你不晓得,怀风实是个鬼精灵,初初同你亲近,自然乖觉万分,待熟起来,摸准你脾气,晓得你疼他,便要恃宠生骄,可着劲儿折腾,直将人磨得烦不胜烦,就怕你到时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白白让他气个半死。」
怀舟犹自不信,「未免言过其实。」
怀乾嗤地一声冷哼,「现下你自然不信,我再怎样说也是白搭,等过些日子你自然明白。」
停一停,口气又温柔起来,「这孩子性子属猫的,最是通晓人心,知道哪个待他是真心,哪个又是假意,谁疼他,对他好,怀风分的再清楚不过,他肯亲近你,听你的话,我心中欢喜的很。」
怀舟静静听着,待怀乾说完,缓缓道,「我晓得你担心什么,放心,我娘虽是因他被圈禁,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倒是苦了怀风,这一生注定尝不得人伦之乐,我心中只有歉疚怜惜,自然会加倍疼他,断不致兄弟阋墙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怀乾素知这兄弟一诺千金,既是如此说了,那便再无可虑,登时放下心中压了数年的一块大石,喜笑颜开。

兄弟俩一番家常闲话后又议起朝政,不觉说了直有个多时辰。
冬日天短,才寅时过半,书房中已暗淡得需点上烛火。待宫女进来剪烛,一个小内侍亦弓着腰进来禀道:「太后着奴才过来瞧瞧两位殿下可还忙着,若是没甚事要办了,还请大世子去仁寿宫接了小世子回府。」
怀舟正同怀乾说起江南漕运,讲到要紧处被人打断,微微皱了皱眉头,「且再等等。」
怀乾眼尖,瞅见那内侍一脸为难之色,叫住了问道:「太后许久不见孙儿,怎会急着叫两位世子回府?可是怀风又闯出祸来?」
那内侍正进退不得,见太子问,忙跪下回话,也亏的他口齿伶俐,连比带讲,绘声绘色道:「回太子话,小世子本来在仁寿宫陪太后下棋,下了几局嫌闷,太后便让人将一只交趾国新贡上来的白鹦鹉拿给小世子取乐。小世子兴致高,教那鹦鹉学舌,冲着太后喊『标致』,逗得太后高兴得很。后来小世子嫌那鹦鹉毛色太素净,说不喜庆,便拿作画用的颜料给鸟儿上色,涂了个鹅黄顶子绿翅膀儿,满身五颜六色。可巧儿二皇子进来给太后请安,见了那鸟儿新鲜,上前逗弄,谁料那鹦鹉身上颜色未干透,翅膀儿一扑棱,溅了二皇子一脸,跟开了水粉铺子似的,那鹦鹉还不消停,嘴里直嚷『标致、标致』,气得二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差点儿没揪住小世子揍屁股,太后给拦了,两边训斥一顿,打发二皇子走了,现下叫大世子接了小世子走呢,说是怕晚了皇上留二位世子用膳,到时跟二皇子坐一块儿,不定又生出什么事儿呢。」
怀舟怀乾听完,登时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罢罢,你快去吧,莫让他再出什么幺蛾子来折腾一番。」
怀乾一面笑一面催促,怀舟只得告退出来,一路紧赶到仁寿宫,进殿一看,怀风正蹲地上逗弄一只蓝眼珠的长毛波斯猫,肩上还站着花里胡哨一只傻鸟,玩得正欢,太后倚桌而坐,笑眯眯看着孙儿玩闹。
怀舟不敢耽搁,拉了怀风恭恭敬敬告退。
太后心中不舍,却也不好留人,一个劲儿地叮咛,要怀舟看顾好弟弟,莫要伤势未痊便四处溜达,好歹再跟府中养些日子才好出门,只说得怀风撅起嘴来,让怀舟狠狠瞪了一眼才没敢吱声,唯唯诺诺应了,一起出了宫去。

怀风玩闹一天,并不觉如何疲累,坐上马车犹不消停,取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递到怀舟跟前显摆。
「回鹘新贡上来的和田白玉,皇上才赏的。」
荷包大小的玉佩颜色乳白,如羊油凝腻,触手温润,雕着只云中蟠龙,便是在宫中,也是等闲难得一见的精致物件儿。
「既是皇上赏的,那便好好收着,莫弄丢了。」
怀舟才嘱咐到一半,便见弟弟将玉佩往自己腰间挂,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这上面雕的龙太过威猛,不合我性子,戴了也显不出气派,倒是佩在哥哥身上好看的多。」
怀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皇上赏赐的东西也是能随便给人的?仔细宗人府知道了按规矩治你。」
「既是赏了给我,那便是我的,我愿给谁就给谁,便是宗人府也管不着,且哥哥又不是外人,戴你身上同戴我身上又有什么不一样。」
怀风嘴一撇,不屑说道,随即又笑,「再说我身上已戴着一块,再挂一件岂不累赘。」
说着,伸手自襟口里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来。
那玉色如凝碧,乍一看如一汪碧水,寸许大小,雕成只蝙蝠形状,蝠嘴处衔着块黑色斑痕,巧雕成一枚铜钱,取的是「福在眼前」的彩头,玉质极好,雕得也精细,只是少了几分宫廷中的凝重大气,其灵动飘逸之处,倒似是民间玉匠高人的手笔。
怀舟掂在手中细看一番,不免好奇,「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怀风眨一眨眼,赞道:「哥哥眼睛忒厉了些。我娘说这是外祖家传的宝贝,从小便让我戴着不准离身的。」
怀舟点点头,把那玉塞回怀风衣襟里,系上襟扣,再看腰上挂着的玉佩,想到弟弟一番心意,一丝笑意忍不住浮上眼睛。



第九章

过不几日便是年关,安王府中首次合家团圆,雍祁钧心下欢喜无限,虽在病中,仍传令张灯结彩,一干琐碎差事自有管家筹备周全。
怀舟怀风此次回来后暂且无职,每日里给父亲请过安便各去寻事消遣。一个端坐书房翻阅邸报,间或进宫面见太子,一个却因太后懿旨不敢出门,只得在府中寻些乐子玩儿。
到得年下,父子三人进宫吃过年夜饭,回府后又放起烟花,满天焰火斑斓璀璨,映出三张笑脸。

过了除夕没几日,旨意下来,任了怀舟为九门提督,统领京城防务。
怀舟知晓职责深重,年节还未过完便走马上任,接掌了九城巡防司,日日清早往司里去,领了大小兵将,自皇城朱雀门直巡到外城崇胜门,转过一圈回来,吃罢午饭又往设在城外武家坡的兵营里去,操兵练马,一刻不停。
他这边忙得无暇喘气,怀风却是闲得险些发霉,因被太后勒令好生于府中养伤,整个年节里便是吃了睡睡了吃,跟个猪仔无甚两样,好容易熬到出了正月十五,便撒着欢儿地往外跑,今儿个到瓦子市听说书,后儿个又去城外打猎,偏还不喜家将跟着,雍祁钧生怕他有甚闪失,自己又没精力辖制,只得叫了怀舟过来,命这大儿子费心管教。
怀舟自家公事繁忙,如何分神看顾,却又不能违抗父命,只得每日带了怀风去巡防司,想着放在眼皮子底下,总该平安无事,不承想这怀风实是个不安分的,开头两日倒还收敛,乖乖巧巧跟在怀舟后面巡视练兵,日子久了便原形毕露,枯燥平常的差事偏也能让他找出乐子来。今儿个自西街捡回一只瘸了腿的土狗治伤,明儿又在南市买上几只毛茸茸鸡仔喂养,将个巡防司变作鸡飞狗走之场,便隔着巡防司那朱漆大门也能听见里头鸡鸣犬吠叫得热闹。
怀舟再想不到堂堂司衙让怀风祸害成这样,一进门先踩上泡狗屎,公文还未翻看里面已先夹了两根鸡毛。这且不算,短短月余,一众兵士已同怀风打得火热,上至校尉下至杂役,人人喜这安王小世子性子率直又无架子,无不同他交好,闲暇时猜枚赌酒也不避忌,带了怀风一同嬉闹,只都瞒着不让怀舟知道。
可也巧,这一日怀舟练兵时半道回营,只见怀风正同几个不当值的校尉畅饮,小脸喝得红扑扑,半醉半醒间笑嘻嘻听那几个粗豪汉子说些荤话玩笑。
怀风年纪尚小,且身子不全,于这男女 淫 事上不大明白,但见校尉们说的起劲,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直把怀舟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发作起来,打了那几名校尉五十军棍,押着怀风回了府中。
翌日一早,怀舟往东宫面见太子,奏完公事后说起怀风诸般行径,犹自头疼不知如何教训,只听太子冷冷一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回去好生揍他一顿屁 股,管教消停半月。」
怀舟闻言一怔,犹豫片刻后依言而行,回府后关上房门,将怀风摁在腿上扒了裤子便打,两掌下去,雪白屁 股变作红灯笼。
怀风吃痛,哪里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眼泪刷刷往下掉,一叠声地求饶,抽抽噎噎道:「好哥哥,我日后乖乖的,再不敢胡闹。」
他这般泪眼婆娑软语告饶,怀舟哪儿还硬得起心肠,这才明白太子当日评说怀风的一番话,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宠溺之举,登时后悔不已,不由狠狠瞪了怀风一眼,叹一口气,后面几掌却再打不下去。
隔日此事让太子知晓,诧异这堂弟几时变得恁般心软,一顿取笑,好在他倒是管教弟弟们惯了的,索性代行其劳,亲自押着怀风进宫同诸位年幼皇子们一道念书,且特特给那博学多识偏又刚直迂腐的老太傅一柄精钢戒尺,指着怀风道:「但见胡闹,只管打,大不了我给他涂药。」

朔风瑞雪飘飘一过,转眼便是花发南枝,北岸冰销,但见一片杨柳如烟,穰穰桑条。
怀风在上书房中坐了足有月余,只憋得精神头儿也短了,远瞅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眼见天地间一派春意盎然,哪里还坐得住,见天儿放了学便跑去东宫里拉着怀乾衣袖央求,一时踩的东宫门槛儿也矮了几分。
怀乾初时还扳了脸不理,却架不住怀风的水磨工夫,又有太子妃从旁说情,念这弟弟也算是得了教训,终是点头应允。
「三月初十是你小侄儿周岁,我和你嫂嫂要去净慧寺祈福,你和怀舟跟着去踏青吧。」

净慧寺乃皇家禅寺,香火鼎盛,偌大几进禅院便建在平京城往西二十里的普云山上。
此时正值暮春,早过了踏青游赏之日,可普云山地势颇高,花开之期较之山下竟是晚了半月有余。平京城里一众桃花已是纷纷落英,半入流水半入尘埃,普云山上却是夭桃似火,开得如锦如荼热闹非凡,十里桃林将个山头装点得妖娆粉艳。
上得山来只有一条青石小径,数里石阶直通山门。东宫车驾行到半山腰已上不得马去,需换过软轿才行,安嘉公主自嫁来熙朝后极少出门,眼见美景如画,闷在轿中如何得见,不免郁郁。怀风与这太子妃嫂嫂极是说得来,抢先向怀乾求情,「太子哥哥,这般坐轿子上去岂不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忒也对不住自己眼睛,不若走上去吧,也显得咱们心诚。」
怀乾怀舟看在眼中,相视一笑。
「此处离禅寺不过三五里,舒一舒筋骨也好。」
太子一声令下,一队人马便停在了半山腰等候,奶娘并侍女轮流抱着太子长子鸿昀,再带了几个侍卫跟从,一行十余人徒步往山上走去。

怀风在宫中憋闷许久,这一番出游不啻困兽出笼,虽然碍于兄嫂在侧不敢过分放肆,饶是如此,那一脸的欣喜兴奋之情却是怎也遮掩不住。一会儿折几支山花给安嘉公主戴在头上,一会儿学那枝头黄鹂鸟叫逗弄小侄儿,片刻不得消停。待走了里许,见桃花越发娇艳,更来了兴致,沿途一株株品评起来。
「哥哥你看,这株桃花开得太盛,乍一看倒是漂亮,可花落后结出来的桃子却小,非得将余枝剪了才行。那株花色粉白,不如别株艳丽,可结的桃子却好,一颗桃子足有半斤来重,味道也好,才熟时摘来吃,那桃肉脆脆的,清甜可口,若是等熟透了才摘,便不能啃着吃,只需在皮上开一个小口,拿嘴一嘬,便是一兜蜜汁流出来,一只桃子下肚,饭也不用吃了。」
说着说着,勾起自己馋虫来,忍不住便咋了咋嘴,只看的怀舟忍俊不禁,又觉好奇,「你倒知道的清楚,莫不是这几株树结的桃子都尝过?」
「岂止是这几株,」安嘉公主瞟一眼怀风,咯咯笑道:「你不知,咱们这弟弟最爱吃的便是桃子,平京内外,数这普云山上结的桃子多,又大又好,招的弟弟一到夏日便见天儿往这儿跑,直拿桃子当饭吃,从夏初吃到夏末,莫说这几株,怕是这十里桃林都让他吃了个遍,哪一株最先结果,哪一株上结的桃子最甜,哪一株桃肉最脆嫩多汁,没有怀风不知的,连净慧寺里的老方丈都晓得安王世子这嗜好,每到夏末便着人将那好的桃子都摘了,制成桃脯送进府里。怀舟几时也想吃桃子了,只管叫怀风领着过来享这口腹之欲便好。」
怀乾亦插嘴打趣,「怀风肖猴,爱吃桃子那是天性使然,若似怀舟一般肖虎,说不得便是爱吃肉了。」
怀舟不成想还有这样一段趣事,听得兴味盎然。倒是怀风经这一番打趣,面色微赧,讪讪地住口不言,转而去逗弄小侄儿。
一行人这样不紧不慢走着,离禅寺已是不远,怀风行在前面,待转过一道山弯,倏地惊呼,「快来看!」
声音中满是惊奇赞叹,待众人都跟了上来,伸手指向道旁,「这花开得恁好!」
几人顺他所指望去,只见丈许开外生着一株桃树,树身并不见如何高大,但枝桠横伸,树冠繁茂,枝头簇簇繁花色做深红,正如火怒放,端的是香飘十里,艳夺耳目。
「这是株碧桃,花开的好,却不怎么结果。」
怀乾一面说,一面扶住安嘉公主走下石阶近前观看。
「这株桃树往年花开得也算漂亮,只不如今年多,乍一看,像着了一树火。」
怀风喃喃道,拽住怀舟往前走几步,正要去折段桃枝下来把玩,忽听公主叹道:「这花开得倒像是我们细澜的绯樱,只不过樱花飘落时纷纷扬扬,如下雪般,瞬间便拂了一天一地,桃花却是一点点零落成泥,见不到那等景象。」
安嘉公主嫁入熙朝已有两载,正是思乡情浓,怀乾虽对这位妻子爱宠有加,却也不能轻易送返省亲,只得握住了公主之手,无言抚慰。
「嫂嫂想看绯樱落花吗,这还不容易。」
怀风眼珠一转,忽地扯脱外袍扔进怀舟怀里,只着一袭箭袖短衣便往树上窜。
他手脚灵活直如猿猴,几下便爬到树上,脚下一横,站在两支树桠间,握住两支树杈使劲儿乱摇,一树桃花让他这么一折腾,登时飘飘洒洒落下来,如下了场缤纷花雨,将树下众人都罩了进去,煞是好看。
安嘉公主抬头痴痴望着,一双美目中又是惊喜又是怀念。
怀乾不欲去打扰妻子思乡之情,悄悄后退几步同怀舟并肩而立,低笑道:「亏得这鬼灵精想出这么个主意。」
过了片刻见怀风还不下来,不免又担心起来,「可莫要摔下来才是,摇这半天也够了,不若叫怀风下来吧。」
可目光一转望见妻子神采,却又不忍心打断这份喜悦之情。
怀舟看出他犹豫,淡淡道,「嫂嫂既然喜欢,再看一会儿吧,怀风若掉下来,自有我接着呢。」
说罢,抬头又去看树上少年。
只见夭桃如火中少年笑颜璀璨,一双明眸如星闪亮,桃花并人面登时一并刻入心中,此情此景,再不能忘。
 楼主| 发表于 2010-1-18 21: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平京春短,由普云山回来没几日,已是由春入了初夏,桃花落尽,新开的却是红艳似火的榴花,小灯笼似,极是热闹。
安王府中亦栽了几棵,便在雍祁钧起居的院子里,只开得不应景,竟是赶在病重之际,因此人人见了不觉喜庆,反倒平添一份闹心。
雍祁钧将养一冬,吃下数不清的人参灵芝,眼见开春有了起色,孰料暮春一场寒雨又浇了回去,眨眼间卧床不起,已是油尽灯枯之境。
病榻之上,雍祁钧已起不得身,本觉瘦削的脸颊益发灰败,从骨头里透出丝异样青白,因才喝了药,连咳嗽中都带出分药气来。
怀舟一大早前来请安,伺候着父亲吃了药后便被留下来说话,屋中静悄悄的,一干下人早已遣了出去,连怀风亦被支走,只剩了父子二人。

倚靠枕头半坐起来,雍祁钧喘匀了气看着长子。
「趁着你弟弟不在,咱们爷儿俩说几句实在话。」
「是,父亲,儿子听着。」
听这口气,怀舟已知父亲是要交代身后事宜,忙屏息凝神听下去。
雍祁钧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胡太医说了,我这病拖不过今夏去,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后事一早预备妥当,自有老周和宗人府操办,不用你们哥儿俩操心,只有一件事,我临死也放心不下,翻来覆去寻思了这些时日,也只得托付于你。」
说着,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怀舟手腕。
怀舟微微一愕,随即跪倒在床前,「请父亲吩咐,儿子必定竭尽所能。」
「你须答应为父,这一生一世,照顾好怀风,莫让你弟弟受半分委屈。」
死死盯住怀舟双眼,雍祁钧嘶哑着声音,低低哀求,「你母亲之事,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兄弟无干,你心里有气,只管冲为父发,千万莫拿怀风作践,你弟弟这辈子已经毁了,你看在为父面上,好歹护他周全。」
雍祁钧死前念念不忘幼子,于眼前这长子却提也不提,怀舟心肠再硬也禁不得这般,登时眼眸一暗,只是顾念着父亲病体,不得发作,强自捺住怒火,沉了声应道:「父亲放心,怀风是我亲弟,儿子必定尽心照应。」
雍祁钧听怀舟如此誓言旦旦,一时放了心,吐出一口长气,不过须臾,不知想起什么,又焦虑起来,哆嗦着嘴唇道:「怀舟,你记住了,不管以后出了甚事,怀风都是你弟弟。」
「儿子省得。」
雍祁钧挣扎着坐起,还要再说,张了嘴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如此欲言又止好半晌,焦虑更甚,却终是一语不发,颓然倒回床上,眼角淌下一滴浊泪。

从病榻前告退出来,怀舟已没了心思去巡防司,径自转身回房。
他自回府居住,为着照应幼弟,便搬进怀风院里,一溜几间正房,兄弟俩各占一半比邻而居,怀舟才踏进自己那屋,便见怀风百无聊赖趴在他床上,有一搭没一搭拽着帐子上流苏,见了他进来,腾地翻身坐起。
「哥哥,爹爹都说些什么?」
怀舟正为父亲偏心暗自气恼,冷冰冰瞥来一眼,「没什么,不过嘱咐些身后事。」
他正在气头上,不愿搭理怀风,径自背转身到桌边倒茶喝。
那茶是早就沏出来的,搁了这些时候,已有些凉了,上好的六安瓜片喝在口中却不是滋味,怀舟眸色一沉,想这院里服侍的下人着实惫懒,侍候茶水都如此的不经心,正欲叫进来斥责一顿,突地又省起这院子本就无人伺候,想是侍女端了茶来便退出院门候着,连叫人进来都颇为不便,心中烦躁顿时更上层楼,耐不住将茶杯往桌上一墩,抬脚便欲出门,转身一瞥间,却见怀风木呆呆坐着,面色煞白,好似傻了般,见怀舟回头,方缓过神来,凄凄惶惶叫道:「哥哥,爹爹的病真的不行了吗?那么多太医,便没一个能治的?」
他年纪尚幼,这般大悲大恸之事如何禁得住,说着说着眼泪已扑簌簌掉下来。
「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以挽回。」
省起父亲时日不久,如何还能斤斤计较,怀舟满腔怨气渐渐消弭,只剩下一片怅然。
「你这几日不要进宫念书了,好生在家陪陪父亲吧,只怕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看看怀风哭花的脸蛋,忍不住又道:「父亲还没过世呢,哭成这样好吉利吗。」
说着掏出帕子给怀风揩脸,嘱咐道:「每日晨昏定省时切记莫要在父亲面前哭出来,他老人家时日无多,莫让他反来安慰我们,心中难过。」
怀风抽抽噎噎说不出话,只一味点头,一面哭,一面抱住怀舟,将头埋进哥哥怀中。

接下来一段时日,宫中御医接连被遣来看诊,名贵药材煮了一锅又一锅,雍祁钧病情却未再现丝毫起色,待到六月盛暑,终是驾鹤西去。
当日,皇上痛失亲弟,下旨罢朝三日为祭,文武百官齐来吊唁,灵柩在王府正厅停了七日,第八日上葬进了一早修好的墓穴里。
坟址选在平京东郊,山水相绕的一块风水宝地,地下一早睡了安王继妃慕紫菀,如今雍祁钧亦躺了进去,墓石一封,夫妻俩终得团圆。

如此忙碌数日,安王后事方算料理妥当,不日旨意下来,着怀舟承袭王府,做了新安王。
其实按熙朝祖制,皇子王孙袭爵按辈减等,轮到怀舟按例当降为安国公,只是雍祁钧不同其他兄弟,皇上特下恩旨,安王一脉世袭罔替,不仅怀舟袭了王位,连怀风亦封了武阳侯,足见一门恩宠。

这段日子里,怀舟马不停蹄忙碌丧事,随后又进宫中谢恩,好容易回来府中用饭,饭菜摆满一桌却不见怀风,问起人在哪里,伺候怀风衣食的大丫头银翘苦着脸道:「二爷这几日都在老王爷房里待着,不吃也不喝,瘦了足有一圈儿,瞧着直让人揪心。当年王妃过世那会儿,二爷也是难过的什么似的,饭也吃不下,转头就是一场病,如今老王爷也没了,二爷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再这么下去,只怕又要大病一场,王爷快去劝劝吧,奴婢是一点法子没有了。」

正午时分,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连猫都躺在回廊阴凉处打着呼噜,卧房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出抽泣声。
怀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那哭声竟是没有个停的意思,心道:这弟弟性子也忒软了些,竟是个水做的心肠,等闲女孩儿家也没这般哭法。不禁又是愕然又是好笑。
「再这般哭下去,怕是整个王府都让你眼泪淹了去。」
怀风面冲里趴在床上,哭得有些止不住,哪里留意有人进到屋里,乍然听见怀舟说话,已一惊之下回过头。
他哭得时辰颇不算短,两只眼睛肿的桃子似,将怀舟吓了一跳,撩起袍子坐到床边,捧起他脸细瞧,见红肿的眼皮下面两只眼瞳还算干净,这才放了心。
「我知你伤心,只是哭成这样,父亲九泉之下好安心吗,周管家也是老背晦了,院子里连个丫头小厮也不留,主子哭成这样,竟没个人来劝劝。」
见哥哥不悦冷哼,怀风急急辩解,「院子里有人来的,我进来时打发他们出去了。」
他哭得狠了,这一说话没喘匀气息,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哭嗝。
怀舟横他一眼,走到门口唤人,喊了几声才见个小厮过来,想是晌午正瞌睡着让人叫了起来,只露出一副迷迷噔噔的蠢样儿。
「这是睡得香甜,连自家主子都顾不上伺候了吧。」
怀舟阴沉着脸轻轻一哼,吓得那小厮当即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去打盆水来。」
没心思拾掇这些个奴才,怀舟吩咐完转身又回到床边,不一会儿那小厮拿铜盆端了水进来,盆沿儿还搭着条巾子。
「你倒伶俐。」
怀舟见这奴才乖觉,气消了一半,打发了出去,将巾子浸湿了给怀风敷在眼上。
「你好歹也是个男子,哭哭啼啼,就不怕底下人笑话?」
怀舟眸色一沉,冷冷道:「伺候你的丫头说你连饭也不吃,可是有的?父亲才走便成这个样子,传出去,人家还道我这做哥哥的怎生亏待了你。」
怀风掀起巾子一角,嗫嚅道:「心里难受,吃不下。」
怀舟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好再骂,叹一口气,一言不发看着他。
怀风抽了抽鼻子,将快到眼角的泪水使劲儿眨了回去,「当年娘亲过世,还有爹爹陪我疼我,如今爹爹也走了,只剩我孤零零一个儿……」
「胡说什么,」怀舟皱眉叱道:「不是还有我吗,哪里就剩你一个儿了。」
怀风撇了嘴看他,「你守完孝就要娶妃了,王府哪里还有我的地儿,太子哥哥前日也说,我封了侯,该当出去另立门户,他已经命人选址给我建府了,可不是让我一人儿过活吗,怎么不是孤零零一个了。」
宗室子弟似怀舟这般年岁早已娶妻生子,偏他在外习武误了娶亲,回来后又赶上安王病重,忙于照顾老父弱弟,长辈中竟无人想起为他指婚,且因顾及怀风,屋里连侍妾也不曾安置,乍然听怀风提起娶妃,怀舟也是一呆,怔愣片刻后才道:「要娶也是三年孝满以后,又不是眼下,再者说,给你建府是祖上的规矩,你是侯爷,没有自己的府邸成什么话,却不一定非得去住。你若喜欢,只管一辈子住这儿,谁又敢轰你出去。」
「那可难说,现下虽没有,日后你娶了妃,嫂嫂却未必容得下我。」
怀舟见他一味使小性儿纠缠不清,硬是给气得笑起来。
「你是生在这府里的正经主子,她是后来的,只有你容不下她,怎会有她容不下你。再说,我便娶妻,也必是挑个性情娴淑的女子,只会待你如亲弟的,你若还不放心,赶明儿我娶妻前先让你过目,你捡那中你意的挑一遍,你挑中哪个我娶哪个还不成?若是没有和你投缘的,那我便不要,咱们兄弟两个过一辈子就是。」
一席话说的怀风破涕为笑,翻个身一头扎进怀舟怀里,搂着他腰道,「好哥哥,我胆子小,最怕孤零零一个儿没人疼没人爱。爹娘这一去,我心里慌得很,怕你不要我,赶了我走。你是我亲哥哥,若招了你嫌恶,哪怕皇上太后再疼惜我,又有什么意思。」
怀舟让这话直戳到心口上,只觉一忽儿酸一忽儿软,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怔了片刻,将怀里细瘦的身子紧紧搂了,缓缓道:「我既应承了父亲,照顾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这一生一世,便再无食言的。」



第十一章

十月末的平京已是入了冬季,霜花初降,将枯萎的草木染上白白一层,日头行到中天便照化了去,变成一颗颗露珠,让翻飞马蹄一踏,水珠合着草屑四散飞溅,不多时便碾入地里,化作一滩泥土。
皇宫西南角的演武场上,二十余骑战马将地上枯草都踏没了去,犹自奔驰不息,操控战马的骑手们人人一根木制球杆,竞相追逐着场上的一只小球,你争我逐之下,场面格外激烈。
熙朝以武立国,虽说现下早已不是马上夺天下的情形,但历代皇帝好武之风不变,以战阵演练变化而来的马球也就成了皇帝闲暇之余的一大乐趣,今上景帝犹好此道,每年入冬都要命京中各军组建球队争逐一番,赢者固然重重有赏,然最得意处还是在皇上跟前露脸,故而人人争先。
眼下场上争逐的两队人马,一队着黑,一队着绯,正相持不休。
着黑的是皇帝亲辖的宫苑禁军金吾卫,着绯的却是九城巡防司下的将兵,两方人马均是击败了其他几只球队方才进到决赛,今日御苑内一决雌雄,不仅各王公大臣纷纷列座观战,连后宫妃嫔亦随景帝同来看个热闹,端的是露脸扬威的好日子,因此上人人卖力,将个小小马球击得花样百出,煞是好看。

怀风乃巡防司马队头领,一袭绯红窄袖骑服,手操球棍,马背上俯身一够,将革制小球牢牢控在掌中,双腿一夹马腹,带球直冲对方球门,只是才冲到半途便叫金吾卫副领古四海截住,情急之下只得提前挥杆击出,恰那古四海也伸杆来夺,两下里球没夺着,啪的一声,倒将两根球杆击了个粉碎。
怀风膂力稍逊,让那力道冲得向后一斜便欲摔下马去,也亏的他身手敏捷,左脚才滑脱脚蹬,便立时扔了半截球杆,双手捉住马鞍凌空一翻,又稳稳坐回了马上。
这一下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人人看的心惊目眩,眼见双方领队重又换了新杆冲回场上,方才纷纷乍舌赞叹起来。
「怀风身手倒是越发矫健,想是这两年得了你不少调教。」
怀乾坐在东侧看台,手搭凉棚关注场上交战,嘴巴也不闲着,「怀风身量可比以前长了不少,看着像是壮了些。」
因年龄渐长,怀风早已不复少年时雌雄不辨的秀美模样,脸庞生出些微棱角,越发清俊,眉宇间隐隐含了丝英气,个头儿更是窜了足有三寸,宽肩窄臀,此刻稳坐马背挥杆驰骋,端的是英姿秀逸。
怀舟一瞬不瞬看着怀风一举一动,随口应道:「可不是,先前还只到我下巴,如今已快同我一般高矮了。」
怀乾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问:「怀风那侯府建成也有一年了,怎的没见他去住过?可是有哪儿不合心意?」
「他嫌那府邸太大太冷清,一个人住闷得慌,只建成那日睡过一宿便再不去了。」
不明太子何以突然问起这个,怀舟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一旁,斟酌着道:「他还小,一个人住我不放心,原想着等他及冠了再放他出去另住。怎么,可是有甚不妥?」
怀乾摇头失笑,「没甚不妥,只是巧得很,我正要找地方安置姑母姑丈一行,怀风那宅子既然空着,不妨先给我用两天。」
「哪个姑母?」
怀舟一时没想起说的是谁,正自一头雾水,已听怀乾道:「还有哪个姑母,自然是咱们的亲姑姑,楚国大长公主。腊月初三是太后七十寿诞,姑母同南越王来京祝寿,如今已在路上,再有半月也就到了。太后多年不见大姑母,肯定是要留人多住些时日的,只怕是出了正月才让走呢。听说姑母还带了几个表弟同来,住在宫中多有不便,偏驿馆行辕已住了外朝使臣,我正为这个发愁,如今倒好,将怀风那宅子收拾收拾,再从宫里拨些内侍宫女过去也就够了。」
楚国大长公主乃先皇长女,亦是今上景帝和安王的亲姐姐,早年嫁给了熙朝南边的南越国世子申屠郴。南越原是熙朝属国,到了申屠郴继位,南方边境相邻的交趾、涂丹等国均对南越虎视眈眈,屡有进犯,申屠郴一怒之下上表景帝,干脆献国称臣,从此南越便成了熙朝一行省,申屠氏封地,驻有申屠一族私兵两万,熙军五万,御守熙朝南疆,兼之申屠郴颇有才干,不遗余力笼络南疆苗、侗各部,使得南疆太平至今,故而颇得朝野上下称赏,景帝亦待之礼敬有加,不仅申屠氏嫡长子可承袭王爵世袭罔替,其余子嗣还可入朝为官,真可谓满门尊荣。
怀舟许久不见这位大姑母,一时想不起楚国大长公主什么样子,不禁有些怔忡,怀乾却没留意,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怀风。
「要说起来,姑母家的老六定远同怀风可不是一般的亲,俩人儿从小就玩在一起,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衣裳都能换着穿,这次定远也来祝寿,你回去同怀风说,看他高不高兴。」
他喋喋不休说了半天,转头却见怀舟正皱眉不语,心下一凛,蓦地省起当年旧事,登时噤口。
原来十余年前,长公主也曾入宫省亲,陪伴太后之际,偏赶上怀舟之母事发,安王入宫痛陈,太后搬旨治罪之时,褚皇后不忍见亲妹身陷囹圄,跪求皇上赦免,景帝正在为难之际,长公主已怒不可遏,手持太后懿旨,亲往安王府中着宗人府圈禁褚妃,为弟弟清理家务,随后改封慕紫菀为安王正妃,都没少了这位皇姑掺和。
怀乾只道怀舟皱眉是为这旧日纠葛,一面暗骂自己糊涂,一面思忖如何安抚,正懊恼间,怀风已策马带球攻入对方球门,看台上登时欢呼一片,怀舟早扭过脸去鼓掌助威,哪里想到身边太子这一番烦恼。

月牙初升之际,怀舟方回府里,因才在东宫用过了饭,便径直回房去,走到院门,便见银翘同个十五六小丫头站在门口,那丫头面相颇生,捧着叠衣裳正听银翘训斥,眼见要被骂的哭了出来,两个小厮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一脸幸灾乐祸。
怀舟住了脚,看看几人,「这是怎么了,都堵着门口做什么?」
银翘见是主子,赶忙行个万福,「回王爷话,原先伺候二爷衣裳的莲心赎身嫁人去了,这丫头是新从外院升进来顶缺的,原以为是个机灵的,没成想这么笨,方才二爷要沐浴,这丫头只将更换的外袍拿了进去,内衫和裤子竟都给忘了,奴婢赶忙送过来,只是二爷已洗上了,守门小厮不让进去,奴婢心里急起来,这才骂了她两句。」
那丫头办砸了差事,本就害怕,这时见了怀舟更甚,哇地一声便哭出来。
「既是笨,那便打发回去,换个精细些的过来。」
淡淡吩咐一句,怀舟伸手接过那叠衣裳,进了院子,临关门前扫了两个小厮一眼,「看好了,不得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走到正屋前,已能听见屋里哗啦哗啦的水声,怀舟推了推西屋门,那门紧掩了,却没从里面栓上,一推便开,屋里地上铺着长绒毯子,遮了脚步声去。
内室里一袭屏风挡住了浴桶,怀舟绕过去,本想将衣裳放下便走,却让眼前景色惑住,一时动弹不得。
屏风后,一只浴桶犹自冒着热气,让地龙一蒸,发散的屋里薄薄一层雾汽。
怀风才自桶中出来,正赤着身子拿条巾子擦拭头发。少年身骨偏细,却骨肉匀停,雪白胸脯上两粒朱红,浸过热水后颤巍巍立起,如镶了两颗樱桃也似,挺翘的双 臀 下一双腿修长笔 直,股 间那地儿一丝毛发也无,光 溜溜平坦坦一块,非男非女的身子偏偏别有股动人心处。
「哥哥,你进来怎的也不吱一声。」
蓦地见怀舟进来,怀风吓了一跳,头发也顾不得擦了,甩了巾子去拿屏风上挂着的衣服,却翻来翻去找不着内衫,正在着急,怀舟已回过神,将手里衣裳递了过来。
「换洗的里衣在这儿,丫头忘了拿进来。」
怀风红着脸匆匆接过,先找着裤子套了上去,正要再穿内衫,却让怀舟走近拦下,指着他后腰上一块青紫问道:「这块伤几时弄的,叫胡太医看过没?」
怀风一愣,向后歪着脖子使劲儿瞅了瞅,「想是今儿个打球的时候让马鞍硌的那一下,当时疼得很,过后儿倒不大觉得了,方才洗澡时摸了摸,不曾破皮,想来过几日便好了,不必麻烦胡太医。」
那一块巴掌大青紫瘢痕映在雪白皮子上煞是碍眼,怀舟看得皱眉,伸指轻触一触,便听怀风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莫戳莫戳,不碰还好,一碰便跟火筷子烙了似的。」
「伤成这样,半月也未必消得了印子去。」
怀舟冷哼一声,拿条干巾罩上他脑袋,「擦干头发,趴床上去。」
说罢去柜子里找药。

兄弟俩均是习武之人,这跌打伤药是屋子里常备着的,待怀风上床趴好,怀舟也拿着瓶药酒坐到了床边,拨开他背上散着的一捧半干黑发,露出伤处。
「自己的身子,恁般不知爱惜。」
倒了些药酒在手上,怀舟按上那伤处揉起来,只将怀风疼得龇牙咧嘴,一迭声唤,「哥哥,轻点儿轻点儿。」
「力道小了淤血怎散得开。」
话是这样说,怀舟到底心疼,只得一面揉一面说些话分了怀风心神去,不觉将今日太子说的长公主进京祝寿一事讲了,怀风听罢喜得连连叫道:「定远也来,好极好极,这几年不见他,都不知他高还是我高,上个月还来信说要送我南越特产的果子酒,原来竟是亲自送上门来。」
怀舟不免奇怪,「他是姑母的小儿子,远居南越,你们两个如何这般相熟?」
「定远小时候多病,南越没什么名医,姑母不得已,六岁那年送了他来宫里医治,他这病是胎里带来的,太医也没奈何,倒是我娘晓得怎生医治,留了他在府里调养。他在咱们家住了足有三四年,病好才走,回了南越后也是时常来信的,前几年还来过一次,专为祭奠我娘,顺带给我捎了不少好东西。」
说起这位表兄弟,怀风双眼发亮,兴致勃勃盘算起来,「哥哥,让定远住咱们家吧,我们一起耍乐也便宜些。」
怀舟见他这般欢喜,宠溺笑道:「那好,明儿个叫人将客房收拾出来就是。」
「不用,定远来咱们家一向同我一道睡,哪里用那么麻烦。」
怀舟手下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一道睡?你不怕他知道你身子……」
「定远老早便晓得,」怀风扭转头,笑嘻嘻道,「他小时胆小得很,最怕一人睡,我娘便叫我同他做伴,他一早便知,哥哥放心,定远同我最是交好,绝不会到处乱说。」
怀舟听了不言语,片刻后才道:「太子已安置了南越王一行在你侯府里,姑母未必肯让他出来单住,到时再说吧。」
怀风只当他应了,回过头闭起眼不再纠缠。怀舟也不作声,只一径揉着,那淤血渐渐散了,不再作痛,揉到后来,怀风只觉腰上暖暖的甚是受用,舒服得轻哼出声。
他嗓音本就比常人清越柔美,这一哼,更多了分低回娇媚,落到怀舟耳中,登觉心神为之一荡,一股热气顺胸口直冲下腹,摸着掌下那滑腻肌肤,竟是不愿撒手……

「行了,穿上衣服吧。」
腾地站起身,怀舟看也不看弟弟一眼,抬脚便走。
怀风只顾起身着衣,却没看见兄长离去时眼中那抹阴郁恐惧。




第十二章

平日素雅的卧房布置成一片红色,龙凤喜烛燃出一室春光,掀开红纱幔帐,看向床上卧着的新娘,大红锦被下露出一段雪白背脊,如云青丝遮掩了面庞。
怀舟看着那熟悉身形,又是恐惧迷惑又是渴念欢喜,终是情不自禁解衣压了上去,酣畅淋漓一番纵 送间,但闻身下人婉转低吟,销人魂魄,待搂紧了交颈之人一举泄出,更是只觉神仙之乐亦比不过人间鸳鸯。
心满意足吁出口气,将妻子翻转过来亲吻,却见身下人胸前一片平坦,发丝滑落,露出鹅蛋脸上一双点漆明眸,张口轻声唤他,「哥哥……」
……
猛地掀被坐起,怀舟惊惧四顾,见房中一片昏暗,哪里有什么喜烛,身上盖的亦不过是床半旧蓝缎被褥,方才省悟不过是场春梦。
静坐半晌,额上冷汗渐渐干了,怀舟却仍僵直着脊背动也不动,裤裆间一团湿濡,是梦中遗下的阳 精,晾得久了,渐成冰冷,直冻到血脉里去,凝成一团冰霜。
这两年间,他同怀风感情日睦,因怜惜弟弟身残,又兼喜爱怀风性情可人,不免格外疼惜几分,宠溺回护之甚,有时连太子都有些看不过眼,责备几句。
怀舟亦知自己待这弟弟好的有些过分,却无论如何耐不住讨怀风欢喜,这番兄弟之情究竟是何时变了味道,他早已想不起来,亦不愿深究,只是那日惊见怀风出浴,一腔情 欲终是遮掩不住浮上心头,登时惊得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又是惶惑又是懊恼,暗责自己荒唐,如何竟对自家兄弟起了邪念,因此上这几日都避着怀风不见,只想着渐渐疏远了去,或这邪念便能淡了,只是情之一字原是自古到今天地间最堪不破的一件东西,又岂是说斩便能断的,白日里固然能强自压抑住满腔绮思,却又怎禁得住梦中真情流露,那些想不得、说不出、覆了天理、乱了人伦的念头,终是化作一场绮梦铺展开来,赤 裸 裸摊在眼前,让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良久,曙光透进屋里,天色已微微发亮,怀舟渐渐回神,眼神却越发阴冷,寻了干净衣服换上,独自牵马出门,往城南勾栏里去。

一连半月,安王府上下人人心惊胆战,不知自家王爷遇了什么糟心事,本就不爱笑的一张脸愈发冷峻,眼神一扫,好似刀光剑影,吓得一府下人恨不得绕着道走,伺候内院的一干丫头小厮更是喘气也不敢大声,合府上下人人自危时,却唯独怀风浑然不觉,日日里欢天喜地地掰指头数着皇姑一行到京的日子,那笑模样掩都掩不住。

好容易捱到十一月中,南越王车驾一行抵京,景帝率一干朝臣宗亲于宣化门外郊迎。
平京城外,南越王夫妇步下车辇,领着几个儿子拜见皇帝,行礼毕,景帝赶忙上前扶起,笑道:「也就是天家才闹这许多规矩,若在小户人家,哪有姐姐姐夫拜见小舅子的理儿。」
一席亲热体己话说得申屠郴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恭恭敬敬回道:「皇上说哪里话,您是天子,再是一家人,也有个君臣之分,岂能乱了上下礼数。」
申屠郴身材矮小肤色微黑,怎样看也没有一国王侯的堂堂气派,笑呵呵一副样貌,倒更像和气生财的大商贾,倒是一旁的楚国大长公主,高挑身段略显丰腴,虽已年过五十,白皙面庞仍能看出年轻时秀丽风姿,因长年养尊处优,更显雍容,同丈夫站在一处,殊不般配,只是夫妻俩感情却好,成亲三十余载,育下六个儿子,愈发鹣鲽情深,此刻回了娘家,见弟弟如此礼遇自己丈夫,心中欢喜,抿嘴而笑,「小户人家是小户人家,姐弟亲情虽是一样,到底身份不同,该有的礼数一丝儿也错不得,皇上待手足愈是友爱,我们夫妇才愈是得守礼。」
「到底是姐姐体恤兄弟。」
景帝微微一笑,看向夫妇俩身后的几个小辈。
「这几个都是朕的外甥吧,长这么大,竟都没见过。」
申屠郴此次只留了长子及三子监守封国,余下四个儿子俱是带了进京,见景帝问起,忙叫过儿子们一一指给景帝看,轮到最末一个高瘦黝黑双眼精亮的少年,景帝已先笑起来,「这个不用说了,朕是记得的,老六定远,几年不见,竟有这般高了,还记得小时皮的跟猴儿似的,最爱同怀风一道胡闹,拿朕的八宝印泥充胭脂哄宫女涂脸,剪了太子坐骑的尾巴,都是你们哥儿俩干的好事。」
申屠定远自到了平京城下便四处张望,寻了半日不见怀风身影,想是未随皇帝一道迎接,心下微微失落,正自不乐,见景帝提起旧事,登时不平道:「皇上不知,这些个事情回回都是怀风出的主意,拉着臣作陪……」
正说着,突地叫仪仗后面一道怒斥打断,「瞎说八道,往贡墨里掺臭豆腐,拿花瓶儿养鱼难道也是我的主意不成!」
因迎接南越王车驾,九城巡防司一早便彻查京城,且加派兵丁驻守各街巷并城门,怀风见哥哥这些日子早出晚归,连面也不同自己照,只当差事忙碌,唯恐怀舟累着,郊迎这日特特地起了大早跟在哥哥身后帮忙,眼见差事办的差不离了才同怀舟赶来宣化门,正站在一群朝臣后观望,猛不丁听见这一通编排,也顾不得君前失仪,登时耐不住叫嚷起来。
他哥儿俩这厢打嘴架,那边厢景帝同南越王夫妇均撑不住失笑,便在此时,礼部官员上前奏禀入城吉时已到,一行人便都撇下他哥儿俩上了车辇,浩浩荡荡驶入平京。

南越王的几个世子俱都上了马随车队前行,定远却在禀过父母后留在原地没动,待仪仗走得没了,便见不远处站着两人,其中一个少年牵着马正抻长了脖子张望,眉清目秀,不是怀风又是哪个。登时大叫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一面使劲儿捶打,一面嚷道:「我还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哪会不来,不过是去办差,迟了些过来而已。」
他两个又笑又闹搂在一起,怀舟只在一旁静静看着,负手微笑。
「定远,这便是我哥哥,你还从未见过呢。」
闹够了,怀风想起自家哥哥还等在一旁,忙拉住怀舟胳膊向定远显摆,「你老夸说你大哥武艺如何了得,赶明儿个让你见识见识我哥哥的本事,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怀舟不喜言笑,平素板惯了脸,此刻便是笑着亦改不了一身的萧然冷肃之气,定远不敢造次,先恭敬喊了声「表哥」,才不屑道:「谁不知表哥是神兵谷门下高徒,武艺自然是好的,我大哥习的是刀马上功夫,两人压根儿不是一个路数,如何作比,要比,只说你自己现下武艺怎样,莫要拉扯上表哥。」
怀风嘴一撇,待要反唇相讥,怀舟已淡淡道:「快到午时,宫中宴席已备,还不跟我进宫去,误了入席,太子念叨起来,我可不帮你俩遮掩。」
兄长发了话,两人哪儿还敢耽误,跟着怀舟翻身上马,扬鞭往皇宫而去。

三人抵达宫中之时,宴席已开,太子怀乾主理一应琐事,忙的分 身无术,也无暇搭理他俩,怀舟将两个少年往宫里一撂,转身出宫去帮太子安置南越王带来的一应侍卫。怀风同定远无人拘束,好歹在帝后同南越王夫妇跟前应了应景,便溜到个角落所在自顾自吃酒说话,满殿荣华竟都与两人无干。

到了晚间,太后留了长公主在宫中留宿,南越王便携几个儿子去往怀风侯府里安置,定远不愿随父兄同行,只说要去安王府同怀风住。
长公主想着弟弟弟妹俱已亡故,怀舟这侄儿还是小时见过,长大后的为人如何实不清楚,担心幼子无人照管,便借口定远顽皮恐叨扰了怀舟,不肯答应。太后见外孙急的直跳脚,先就不忍,对女儿道:「他小哥儿俩多少年不见的,好容易聚在一处,一道住几天有什么打紧,他两个年纪轻好生事,你做娘的放心不下,哀家嘱咐怀舟好生照看就是。唉,你是不知,这些个孙儿里头,论做事稳重让人放心,除了怀乾便数怀舟,有他在,不怕他小哥儿俩反了天去。」
恰怀乾也在仁寿宫里侍奉,见怀风直向自己使眼色,亦帮腔道:「皇祖母所言甚是,姑母只管放心。」
长公主是素来信得过这太子侄儿的,见如此说,便不好再拦着,只是仍不大安心,拉过定远悄声嘱咐,「到了你表哥的府上须谨言慎行才是,眼下安王府是你表哥当家,可比不得你舅舅舅母在世时由着你性子胡闹。」
定远一颗心早飞出去,哪里还记得住母亲叮嘱,一迭声应了,掉头拉着怀风便走。
俩人才一出门,怀乾便遣个贴身的内侍往怀舟处传话,「跟安王说,要他好生看住两个惹祸精,仔细一不留神,王府都让人拆了去。」

于这安王府,定远当真可谓熟门熟路,进府后先就往怀风屋里一坐,管家老周是伺候过这位小世子的,不待怀风吩咐,已命人搬了床崭新被褥放到床上。
兄弟俩许久不见,自有说不完的话,俩人洗漱过后便躺到一张床上,从边关御敌直说到南越风土人情,待又说起各自武艺进境,怀风忍不住又将哥哥搬出炫耀,一会儿讲怀舟手把手教了他多少新招式,一会儿又说怀舟内力如何如何高强。他幼时光听定远夸赞自己兄长,心中隐隐存了艳羡,这时自己也得了这么个又有本事又疼他的哥哥,便耐不住说嘴,直将怀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非得要将定远长兄比下去才好,不由惹得定远恼起来,被子一掀,将怀风压在身下,恶狠狠道:「好你个眼皮子浅的泼皮货,有个好哥哥便美得找不着北了,明明晓得我大哥没来,偏将你哥哥搬出来作比,成心气我不成。」
说罢伸手在怀风腰侧一阵搔挠。
怀风腋下腰侧生的嫩肉,最是怕痒,被定远好一番胳肢,登时狂笑不已,乐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只得一面大笑一面求饶,「不说了,不说了,大爷饶命,小的再不敢了。」
定远哪里肯依,一双手非但不停,更伸进他内衫里去挠那痒痒肉,才挠了两下,忽听怀风尖声惊叫,「哥哥救我。」
转瞬一个人影袭到跟前,便觉领子一紧,身不由主向旁翻倒。



第十三章

怀舟忙碌一日,亥时才得回府,本想似往常那般径直回房,但想起太子托人带来的那番嘱托,终是不大放心,往弟弟屋里来望上一望,谁知才进内室便见怀风叫定远压在身下,发丝凌乱,素缎亵衣襟口大敞,露出大半个白生生胸膛,尖叫着伸手向自己求救,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霎时怒火直冲胸臆,一个移形换影冲到床前,揪住定远脖领向旁便摔。总算他还记得这是自己表弟,没敢灌注内力,饶是如此,怒火中烧下也不免使力大了些,直将定远掼进一床厚被里,七荤八素地爬起来望着冲进来的表哥发呆。

怀风脱了桎梏,唯恐定远又扑上来,慌里慌张赤着脚跳到地上,他适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满是红潮,眼角又挂着笑出来的泪花,怎么看怎么像是受了惊吓,怀舟只当他遭定远欺侮,一把捞住他腰紧紧搂在怀里,正要安抚,怀风已转过身背靠在他胸前指着定远笑骂,「有哥哥在,看你再敢挠我痒痒,管叫七个八个跟头摔得你爬不起来,这才叫现世报。」
定远回过神,见他一副嚣张得意之态,气得牙痒痒,爬起来站在床沿儿叫阵,「有种别把表哥扯进来撑腰,咱两个打上一场,有本事你便也把我压在身下挠上一挠。」
说着便是一记擒拿手,要将怀风拽上床来。
怀风待要接招,偏生一条胳膊让怀舟揽住了,一瞬间抽不出来,情急之下抬起脚往定远下三路袭去,两人顷刻斗在一起。
怀舟这才晓得方才一幕是他两个玩闹,倒叫自己虚惊一场,险些出手伤人,怒火才消又起,只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恨不得将怀里这人扒了裤子狠揍一场才好。

怀风同定远正打得兴起,两人浑没注意怀舟已沉下脸一副咬牙切齿,怀风踢了两脚后觉腰间一松,正欲跳上床去过招,忽觉肘上一麻,招式使到一半便使不下去,对面定远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双手腕叫怀舟擒住,接着腿上一麻,软倒在床。
「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再闹下去,明儿个一起发送到东宫里念书去。」
压着怀风躺到床上,怀舟负手而立,一双眼狠狠瞪着两人,厉声恐吓。
他平日里面无表情已是叫人发憷,这时沉下面孔,更是吓人。怀风看出哥哥动了真怒,不敢再闹,拉着定远麻利儿躺好,讨好道:「我和定远这就睡下,再不闹的,哥哥累了一天,也早些回房安置吧,明儿一早我给姑母请过安便到巡防司帮你办差去。」
怀舟最是见不得他这般装乖讨巧,火气扑的便熄了,虽然那脸仍是板着,眼神却由凌厉转为柔和,只是见两个少年头并头挨在一处,仍是不由自主暗了一暗。
「差事我一人尽办得,哪里用你帮忙了,定远难得来一趟,你陪着好生玩耍一番,记住莫惹是生非就成。」
轻轻叮嘱完,怀舟去一旁取了块干净巾子过来,执起怀风一双秀致脚踝,擦拭他方才赤脚着地时沾染上的灰尘,两只脚弄得干净了,将被角给两人掖好,这才放下帐幔出门。

待他一走,定远大大喘出一口气,捅一捅怀风,「表哥平日也爱这般板着脸不成?怪吓人的,害得我躺直了都不敢动上一动,不过待你倒似当真不赖。」
怀风哈哈一笑,「那是我亲哥哥,自然待我好,你那几个哥哥不也一样。」
定远歪了头看他,「我几个哥哥待我也是好的……」说到一半,想起方才怀舟擦拭弟弟脚掌时那份温柔细致,咂了咂嘴,「只是比起你哥哥,那便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我哥哥们可不爱板着脸,比起表哥可要和气得多。」
怀风只将他话听进前半句,便得意的不知怎样才好,想再夸两句嘴,却恐又惹得定远挠他,后半句虽不中听,却是左耳进右耳出,于是便只剩了一径傻笑。

两人笑闹一宿,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犹自不起,醒来一看,怀舟早出门去了巡防司。
俩人匆匆洗漱了进宫请安,接下几日,便如脱了缰的野马,可着平京内外四九城的溜达,短短半月将京里的犄角旮旯都逛遍了,便出城去游玩。怀舟先还不怎么拘束,这日待一看两人日落还未回城,忙遣出人马搜寻,总算在城郊一处酒肆找见。原来这酒肆自酿的梨花白醇香可口,怀风并定远不觉吃多几杯,竟醉醺醺忘了时辰,□□门闭了也不晓得,只勾肩搭背在桌上呼呼大睡,将怀舟气得着实不轻,一碗冷水泼醒小哥儿俩,拎着脖子回了府去。
他本就不喜怀风同这位表弟过于亲昵,这下寻着由头,第二日便入宫去,借着请安之际,将两人醉酒不归一事当个笑话说给太后并长公主听,末了道:「我那府里窖藏着不少好酒,若知表弟喜欢,老早便拿出来款待了,也不致在外面贪杯,这要是出点岔子,侄儿可怎生对姑母交代。」
再有两日便是太后寿诞,长公主这些时日忙于贺仪,少有闲暇过问定远,不成想便闹出事来。她于这幺子最是爱宠,虽说南越世子荒郊醉酒无伤大雅,但一想及儿子微服出游连个侍卫也不带,这要是碰上强盗剪径可如何是好,登时后怕起来,当下命人传定远同怀风进宫,疾言厉色好一通数说。
两人昨夜酒醒后本已遭怀舟一番呵斥,现下又遭训诫,连太后亦不肯帮腔求情,不免有些灰溜溜的,齐齐耷拉着脑袋认错。
长公主斥骂完,想着这小哥儿俩均是淘起来翻天覆地的主儿,凑在一块儿终是叫人不得安心,于是沉下脸,命幺子搬出安王府去同父兄居住。饶是定远如何央求,也只得垂头丧气让南越王押了回去,剩下怀风干瞪眼。

怀风同定远经这一番敲打,着实老实了两日,紧接着便是太后寿诞,一连三日举国同庆,平京城内外更是一派热闹非凡。
因此次还有十余国外使来贺,为防范外朝使者借机安插细作,怀舟督察京城内外,忙得是马不停蹄,每每回府已是夜半时分,身子乏透之余,安歇前犹不忘来怀风屋里看上一眼,掖一掖被角。
他手脚轻便,怀风熟睡之中不易觉察,只在每日清晨才发觉床头多了一包品香斋的松子糕,又或百味坊的龙须酥,俱是自己爱吃之物。
他晓得是哥哥下值带回来的,当下踞床大嚼,吃得饱了去敲怀舟房门,却总见屋里空空,人早已出门去了,如此数回,怀风过意不去,这日特意起个大早来到怀舟屋前,轻轻将门推开条缝向里张望。
怀舟起床后穿戴妥当正要出门,却见怀风扒着门缝探头探脑,不觉诧异,瞟一眼窗外,见天色仍是黑漆漆一片,知道并非自己迟误,乃是怀风这懒虫伸腰,破天荒的早起了一遭。
「有话就进来说,堵着门口像什么话。」
怀风笑嘻嘻推门进来,「我这不是担心哥哥还睡着,怕搅你清眠嘛。」
「我这些日子何曾有过清眠。」
怀舟哂笑,问他,「这才卯时,不睡你的懒觉,这么早找我作甚?」
怀风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嗫嚅道:「我这些日子玩的过了头,都没去帮哥哥办差……」
他年纪还小,并未授官,只由太子发话在九城巡防司挂了个闲职,一来为他找个事儿干,二来也是放在怀舟眼皮子底下拘着,省得生事,倒并非当真要他尽忠职守,故此这些时日他耽于玩乐,怀舟却未责备一句,这时见怀风主动请罪,不免取笑,「幸得我手下只你这么一个散仙,还供养得起,不然,天大差事也误了去。」
「那个……我知道错了,」怀风讪讪地往前蹭了蹭,陪笑道:「从今儿起我跟着哥哥一道上值去,再不误的。」
怀舟见他自省,已觉欣慰,微微一笑,揉揉他脑袋,「有我在,哪里就用你操这份心了,只管同定远去玩就是。」
「他出了正月才走,有的是玩的日子,也不在这几天。再说,外朝使臣这几日也该辞陛离京了,正是要紧的时候,我陪你打发了他们再去玩也不迟。」
怀舟本来不大愿意同这弟弟腻在一起,平白招惹自己心乱,只是听怀风言语,自己这兄长在他心里俨然比定远更形亲近,又觉欢喜,也便不再阻止,轻轻点了点头。

前院里,武城等几个亲卫正牵马候着,不多时,见怀舟出来,身后还跟着多日不见的武阳侯,忙齐齐躬身施礼。
「王爷,侯爷。」
怀舟接过自己缰绳,又命人将怀风的马也牵来,一行人列队上马除了府门。
此际不过卯时三刻,天边一丝光亮也无,静悄悄街面上只闻马蹄敲地之声,火把掩映下,照见怀风被冷风嗖红的双颊,呼吸之间,口鼻中逸出的热气化作白雾,袅袅腾散。
怀舟不敢多看,强逼着自己回过头,将背影甩给怀风,向前驰去。
 楼主| 发表于 2010-1-27 09: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平京北城门外十里亭,细澜、北燕两国使臣相继离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送行场面登时冷清下来,寒风中,只剩了几名礼部官员并巡防司人马一行。
怀舟目眺远方,望着两国人马渐行渐远,直至再看不清楚,方沉声向身后的武城吩咐,「告知兵部职方司,来朝使臣已全数离京,归途之中的监视便是他们的差事了。」
武城答应一声,问道:「东宫那边用不用知会一下?」
「太子那儿我会去说。」
怀舟回头扫视一圈,见一众属下人人脸带倦色,问道:「这月余都累得很了吧?」
「不累……」
「王爷忒小看咱们了,哪里就觉得累了……」
「再累也及不上王爷您!」
听这话音,一个个倒还中气十足,怀舟满意颔首。
「哥哥,明儿个便是除夕,这下差事办完,总算松口气,可得有两日歇歇了吧?」
怀风体贴哥哥辛苦,跟着忙前忙后足有半月,日日卯时起三更归,并未叫过半个累字,只是长久不得空闲,未免憋得难受,这时差事办妥,自然而然便盼着能松快一番,眼见怀舟心情不错,便上赶着追问。
巡防司一众将士均是忙得月余不得歇息,不敢稍有怨言,只是眼瞅着过年,盼着歇上两天的心思却是人之常情,此刻见武阳侯替大伙儿问了出来,当下人人眼巴巴地瞅着上司。
怀舟微微一笑,「从明儿起,各都指挥使带领自己那一营人马轮流值守戍卫京城,其余的人就都散了吧,好生回家过节,初四再行点卯。」
话音一落,众人齐齐欢呼。

怀舟忙碌许久,好容易捱到清闲一刻,回巡防司安排下年节期间值守事宜,之后便偷了浮生半日,与怀风提早回府,一到家躺下便睡。
他这些时日未尝睡过一个囫囵觉,此刻心下松闲,有的是时候与周公纠缠,这一觉足足睡了有八九个时辰,翌日巳时才被饿醒,穿戴整齐后往怀风屋里来。
怀风屋门半敞着,内室里传出女子说话声,是银翘带着丫头丁香正拾掇床帐扫洒除尘,桌上焚着一炉奇楠香,满屋清芬。
两个丫头见怀舟进来,放下手中物什,蹲个万福唤道:「王爷。」
怀舟环视四周,没见着怀风人影儿,问道:「怀风哪儿去了?」
「二爷一早起来会南越世子去了。」
银翘将才沏的茶水呈上一碗,细细禀道:「前儿个南越王家的小世子遣人送了帖子过来,说是要请二爷过府品茶,二爷今儿个辰时初刻起的身,打扮停当便骑马出门去了,周管家叫了小厮佩茗跟着。二爷出门前本要跟王爷说的,只是难得见您睡个安稳觉,便没打搅,先走了,嘱咐奴婢待您醒了禀告一声。」
「走前用过早膳没有?」
「用过了,进了两个包子一碗莲子羹。」
银翘是慕妃过世后老安王亲自挑拣来伺候幼子的伶俐人儿,于主子饮食起居极是上心,分内差事既办得妥帖,天长日久下来便也有了几分头脸,于两个年轻主子面前颇说得上话,不似其他奴才那般拘谨,回完怀舟问话,又笑盈盈道:「极少见王爷起的这样迟,早膳厨上虽一直热着,这时怕也不新鲜了,奴婢斗胆,叫厨房现炒几道热菜上来王爷用吧?」
怀舟点点头,顿一顿,又问:「怀风说了他几时回来没有?」
「二爷说晌午便回,今儿个除夕,咱府中年下时节晚膳开得早,二爷是指定回来跟您一道用的,想来也不会晚到哪儿去。」
怀舟嗯了一声,不再言语,由着银翘去传膳,自去书房中捡了本书看。

书中时日易过,将一本兵书翻完,日头已是偏西,小厮正要进来点灯,叫怀舟拦住,「马上便要用膳,这里就不必点了。」
撂下书本,怀舟步出书房,见府中下人已是来来往往忙碌起来布置晚膳,便信步进了花厅,叫来周管家问,「怀风可回来了?」
「回王爷话,二爷还没回呢。」
怀舟眉峰一挑,冷冷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派人去催催,大年下的,他要在别人家过节不成。」
自雍祁钧过世,府中只得他兄弟二人,本就比不得别府人丁兴旺,逢年过节更是冷冷清清,有鉴于此,兄弟俩便格外注重这节令,每到节下,必定是要在府中一道用膳,方不致孤寂万分,虽只两人,却也其乐融融。
到如今,怀舟习以为常,因此这时分不见怀风回来,便存了几分焦急,又想起定远,实是想不通怀风怎的竟和那黑不溜秋的猴精如此投缘,大年下的跑去喝的哪门子茶,更添几分恚怒,不由得眼神冷下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周管家是伺候老主子多少年的人,一件怀舟这副模样,那是和雍祁钧在生时将怒未怒一个形状,便知这位主子是心下不痛快了,原本到了嘴边的劝慰之语立时咽了回去,改口道:「小的这便叫人去请二爷回来。唉……也许是二爷就在路上,说不得这便到了呢。」
说完便赶忙叫个小厮骑了马往侯府里去。

又过半个时辰,天色已然黑了下来,花厅中只摆了几个冷盘,因怀风还未回来,热菜便一个也没上。
怀舟一旁坐着,先头还稍觉饥饿的肚子此时已让火气灌饱,脸色便如天色那样一点点暗沉下来,周管家垂首候着,见怀舟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心中暗叫不妙,不禁埋怨起小主子怎的还不见回来,这可不是叫大伙儿陪着受罪吗,
他正叨念着,先前去找人的小厮领着佩茗回来了,进门跪禀,「二爷跟南越小世子喝醉了还没醒酒呢,南越王打发小的回来跟王爷说,今儿个便留二爷住下了,请王爷不必担心。」
俩小厮说完,半晌不见怀舟发话,又不敢擅自起来,便拿眼偷觑,只见自家主子脸色阴沉得能结出冰来,吓得还未及打个哆嗦,已听怀舟缓缓道:「备车,去侯府。」

武阳侯府建在城南,同安王府隔了半座城去,亭台楼阁占了整条胡同,若只怀风一人居住,确是冷清了些,只今年不同往日,南越王一家暂居在此,夫妇两人并四个儿子已是热闹,又有上百婢女仆役卫士亲随,端的是一片尊荣繁华。
除夕之夜合府灯火通明,宴席之上,申屠氏一家和乐融融。长公主不耐酒力,只小饮几杯便端了茶在一旁笑看丈夫儿子赌酒行令,听管家通禀安王前来拜见,忙命人请进来,打趣道:「明儿个才算过年,侄儿倒是心急,今儿个便来拜我了。」
申屠郴善饮,此刻正是微醺兴浓时分,越发笑意可掬,不待妻子说完,已命儿子拉怀舟入席,殷勤劝酒。
怀舟执礼甚恭,先向南越王夫妇请安问好,这才道:「小侄家中已备下酒宴,只等怀风回去,不想小厮回说他醉酒,竟在姑母这里酣睡不醒,实是失礼,小侄唯恐叨扰了姑丈姑母,特来请罪。」
「小儿辈醉酒份属平常,哪儿有什么失礼之说,」
申屠郴性情豪爽,于妻儿面前向来无甚架子,待怀舟这太子亲信更是和蔼可亲,乐呵呵道:「真看不出,怀风生的秀气,饮酒倒爽快得很,我一坛百果露都叫他同定远喝了去,嘿,这酒入口绵甜,后劲却大,俩小猴儿醉得七倒八颠,只怕要到明日晌午才得醒。」
一面说一面命儿子们斟上一杯递与怀舟。
「这酒乃我南越特产,贤侄也来痛饮几杯,醉了只管住下就是。」
怀舟一颗心尽牵在怀风身上,哪有闲心品咂滋味,一饮而尽后随口赞上两句便道:「姑丈姑母有所不知,怀风有个脾胃失和的毛病,吃酒多了便要上吐下泻,醉后更甚,非得吃了药才镇得住,小侄一听他醉酒,便命人熬上了药,现下急于带他回去服下,不便多留,姑丈姑母一番好意,只得心领。」
长公主一怔,叫道:「哎呀,这孩子什么时候添的这个症候,怎的也不说一声,尽顾着贪这口福,我若知道,方才非拦着不可,唉,真是小孩子家家,恁般不知爱惜自己身子。」
责完怀风又想起丈夫,接着骂道:「都是你胡乱撺掇,既知那酒后劲大,叫他浅尝一番也就是了,偏由着他性子喝,哪有你这般做姑丈的。」
申屠郴想是受惯了妻子埋怨,一点不敢反驳,一径陪着笑认错,岂止没有王爷架子,便跟寻常丈夫相比也嫌太过软懦,怀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做人相公的,又是好笑又是诧异。
长公主骂完,消了气,叫过次子定世,「你带怀舟去屋里看看他两个醒了没有,好生将你怀风表弟送回去。」
定世比怀舟年长数岁,外贸酷肖其母,生的文质彬彬,性子却是南越王一脉相承下来的随和,怀舟跟在这位表兄身后,一路听他闲话些家常到了内院西厢。
西厢房里两个宫女是怀乾派来服侍的,正坐在外屋凳子上细语闲聊,见两位主子进来,忙打帘让进内室。
怀舟一进里屋,已闻到一股酒香,味道最浓郁处正是一张檀木大床,床榻之上,怀风同定远并头而卧,身上同盖一袭大红锦被,酣睡正沉。
定远本就肤色黧黑,尚看不出什么,怀风却是双颊两团红晕,一看便是醉得狠了,身子侧着,将头窝进定远肩头,十分亲昵。
看清两人形状,怀舟面色登时起伏不定,好在烛火摇映,定世亦无所觉,指着二人笑道:「今儿个本是请小表弟来品一品我南岳特产的岩茶,不料品来品去品到了酒上,这才醉倒两个猢狲。」
又问两个宫女,「两人吐过没有?」
较文静的那个宫女上前答道:「小世子没吐过,一直睡得安稳,侯爷刚躺下时干呕了几下,喂过两口茶也便压下了,之后再未醒过。」
怀舟不发一言,上前掀开被子欲抱怀风起来,才揭到一半,动作便是一滞。



第十五章

锦被之下,怀风仅着一袭内衫,中袍与外褂已然没了踪影,万幸着在外面的一条墨绫夹裤未褪,用条猩红汗巾扎着,看不出异样,腰上搭着定远一条手臂,搂得正紧。
「小弟这么大了,睡觉喜欢搂人的毛病还是不改,倒叫怀舟见笑。」
怀舟僵硬一笑,不置一词,只是轻轻挪开定远胳膊,又叫过宫女问:「侯爷的衣裳是你脱的?」
「是,侯爷外裳沾了酒渍,奴婢脱下后交与浆洗房的人收拾去了,一时不得烘干,那披来的大氅倒是干净的,在这里。」
说着,另一个圆脸宫女便呈上件藏青多罗呢的大氅来。
怀舟抓起大氅,抖开了罩在怀风身上,打横抱起。
「我这便带了人回去,表兄留步。」

因是年夜,虽时辰未晚,街上也已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幽长街巷里只一辆马车不紧不慢跑着,车厢前挂着盏「安王府」字样的杏黄灯笼。
因走的急,车厢里未及生起暖炉,饶是封得严严实实,亦微觉寒冷。为恐着凉,怀舟将人紧紧揽在胸前,怀风醉得深沉,这一番搬动也未惊醒,兀自好梦连连,呼吸匀净。
怀舟听着他清浅鼻息,怒火一股股往上窜。既恼他年节醉倒在别府,又恼他不知防备,让外人脱了衣裳也不自知,一时间气得咬牙切齿,箍在怀风腰上的手臂不由得越来越紧。怀风梦中吃痛,轻轻呻吟出声,唤回怀舟神志,那手才松得一松,只是紧绷的面孔却怎也缓和不下来,一双瞳仁越发幽暗。

百果露果如南越王所说般后劲十足,怀风这一场好醉直睡至日上三竿方醒,睁开眼时犹自迷迷蒙蒙,片刻后才认清竟是躺在自家床上,却无论如何记不起醉倒后出了甚事,自己又是怎生回来的,扒拉开被子一看,又见身上只剩了内衫亵裤,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直吓得将残酒化作一身冷汗,腾一下坐起来。
他惶急之下未曾留意屋中有人,掀开帐幔跳下床才见一人正坐在桌旁端然品茗,待看清是谁,一颗心登时宁定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叫道:「哥哥。」
怀舟在这屋里已然喝了半日茶,一壶老君眉从早晨喝到现在,早已淡而无味,也懒得唤人重沏,有一口没有口抿着,手上一卷佛经,有一眼没一眼看着,看似闲情逸致读书品茗,实则大半心思倒都在怀风身上。这时见人醒了,却又似老僧入定,眼皮抬也不抬,只盯着经上那佛中八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看了又看。
「哥哥。」
怀风又叫一声,仍是不见怀舟理他,心下一紧,战兢兢往前挪两挪,捱到桌边,磨磨蹭蹭半晌,攥住怀舟衣袖拽了拽,怯怯问:「昨儿个……是哥哥带我回来的?」
怀舟扔了书,冷眼看过来,见他衣衫不整,便欲叫他披了衣裳再来说话,然转念一想,这屋里地龙十足暖和,一时半会儿也冻他不着,如此一番关心着了痕迹,不免又是叫怀风顺杆爬腆脸讨了饶去的下场,于是嘴巴才张又闭,换了说辞,冷笑道:「你醉得人事不知,竟还知道是我带你回来,那你可还记得在姑母处是谁给你脱的衣裳?」
怀风怔上一怔,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脸色登时煞白,「这衣服不是回来后哥哥给我脱的吗?」
他这些年从来不曾让外人伺候更衣,怕的便是叫人看出端倪,此刻自己一副清凉之态,虽然未必便露了形迹去,可到底心惊,先就胆寒起来。
怀舟见他吓成这样,不忍中又夹杂了一丝痛快,明明是自己回来后才卸了弟弟的外裤去,却不说破,任由怀风胡思乱想,嘴角只噙着抹讥笑。
「你也不想想昨儿个是在谁的府上,当着那么多外人还敢由着性子纵饮,饮醉也便罢了,派个小厮回来说一声,也好着人去接你,偏连这点子警醒都没有,醉成一滩烂泥让人扶上床,若非我及时赶到,怕不叫那些宫女脱光了去。」
怀风往日里也曾不少次闯祸遭罚,每次一见怀舟发怒,先就红了眼圈,装出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儿来,哄的哥哥心软,也便逃了劫去,可这次不同寻常,着实是给吓住了,惊惧之下让兄长责骂得抬不起头来,一径傻站着听训,竟连认错讨饶的话也忘了说,呆立半晌才缓过神来,眼巴巴瞅着怀舟,期期艾艾道:「姑母和定远都是晓得我的,便是喝醉了,有他们照应,应是……不至于的吧?」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定远,怀舟才退些的火气又腾地窜起,嗤笑连连,「你指望定远照应?那小子喝得比你还甚,现在醒没醒还未可知,至于姑母,年节之中自是忙着同丈夫儿子共享天伦,哪里就顾得上你了。」
怀舟让这弟弟气了一天一夜,这时才得发作出来,自是毫不留情,言语中难得的刻薄尖利,他说一句,怀风脸色便更白一分,待数落完,才觉出弟弟神情不对,当即生出一丝悔意,可要他立时便软语去哄,那却是说什么也放不下面子的,于是只得板着脸,继续作盛怒难消状。
怀风叫他唬住,慌乱之下紧紧握住他手,「方才哥哥还说及时赶来,那便是……没叫外人看了去?」
语音凄惶中杂了一丝期盼,听着端的是让人心疼。怀舟原想硬起心肠狠狠教训一番,无论如何需叫这弟弟长长记性,可当真看到怀风一副又惊又怕的样子,终究狠不下心,冷哼一声,缓缓道:「这次是侥幸没让人看了去,有没有下次,那可难说。」
一番惊吓后得来这么一句,虽是冷言冷语,可不啻于死刑遭赦,怀风心里一宽,这才记起认错。
「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他以往认错多了,许下的话不知凡几,却没一次似今日这般真心实意,怀舟也觉出今次是吓得狠了,不再苛责,瞪他一眼,「穿衣裳去,弄整齐了便来用饭。」
「嗯。」
晓得哥哥这是气消了,怀风红着眼圈点点头,自去床上更衣。
怀舟见他隐入床帐里去,收回视线,重又捡起佛经,却再看不下去,只得又扔了,扶额苦笑。

待怀风穿戴整齐出来,怀舟已命人在外室中摆好午膳,怀风一夜未曾进食,此刻见了满桌佳肴,肚子立时咕咕叫起来,只是未得哥哥发话,不敢入座。
怀舟看了心道:偏只这时候才装得这般乖巧。不由好气又好笑。
「还不坐下吃。」
「哦。」怀风眨眨眼,见哥哥已然没了怒火压身的气势,知道今儿个这一劫算是过了,登时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欢欢喜喜坐下,先夹一箸油爆鹌鹑送到怀舟碗里,「哥哥请用」,然后才捡了自己爱吃的八宝豆腐羹往嘴里送。
这顿饭原该是年夜时吃,却拖到这时分,怀舟虽未流露不满,怀风却先心虚起来,一面吃着,一面捡些奇闻趣事来讲,变着法儿地讨兄长高兴。
他年纪小,能有什么见闻多过怀舟去,也不过是这两日听定远说了些南越逸事,便将听来的南疆风情说来解闷。
怀舟足迹多在北方边境出没,少及南疆,于南土风俗所知不多,虽听怀风言语中多有夸大之嫌,倒也颇感兴趣,耐心倾听,时不时应上两句。
怀风见哥哥如此捧场,越发卖力,事无巨细均絮絮道来,待讲到南越沿海一带风俗,忽地停箸道:「哥哥不知,南越渔家多有拜契兄契弟的风俗,兄弟两个,竟是同夫妻一般过活的。」
怀舟正咽一块鹿肉,让他这话惊得险些噎住,好容易啜口茶水咽了下去,故作镇定道:「混说什么,兄弟便是兄弟,怎的就如夫妻般了。」
「南越临海的人家多在海上讨生活,出海打渔也好,经商也罢,那船上是不准搭载女子的,怕触怒海神,那些男子几个月不得上岸,寂寞难耐,便找自己中意的同伴相互结拜了认作兄弟,行那夫妻之事,待船一靠岸,仍旧娶妻生子各回各家,平日便如寻常兄弟般相互走动,不过也有些情深的,不肯娶妻,只同契兄弟搭伙过日子。」
听到这里,怀舟已心如擂鼓,勉强笑道:「尽胡说,哪有这等奇事,想是定远瞎诌来唬你玩儿的。」
怀风见他不信,恼起来,急急辩道:「哥哥莫要不信,那是确有其事的。定远悄悄同我说,二表兄定世便有个契兄弟,原是横行南海的盗匪,专门劫掠往高丽、交趾的商船,姑丈为靖海平患,派了二表兄去招安,不想被那海盗头子一眼相中,不费什么事便领着一众喽啰降了,眼下正在南越效力,统领船舰,姑丈不费一兵一卒得了支海军,本来甚是高兴,可后来才知那海盗头子贼心所在,再做防范已然晚了,二表兄早同那人结了契兄弟,只瞒着没叫人知道,若非二表兄屡次拒婚,只怕姑丈姑母现在还蒙在鼓里。这次上京祝寿,本该留二表兄同大表兄监国,姑丈却非得命二表兄同来,便是想向皇上讨个封荫,留二表兄在京做官,不想他再回南越去同那人纠缠不清。」
怀舟再想不到那文弱书生般的定世还有这等大胆行径,一时惊得出了神,好一会儿才收敛起思绪,便听见怀风在那边喃喃自语。
「女子倒还好说,同男子可怎么做夫妻……」
怀舟一凛,斥道:「这等事体同你何干,胡想些什么。」
怀风吐一吐舌头,不敢再说,低了头扒饭,没吃几口,不知又想起什么,兴冲冲抬头道:「哥哥,南越风土人情当真同北地不大一样,好玩得紧,听定远说了那么多,倒真叫人想亲眼去看上一看,我这念头一说出来,定远高兴得很,要我同他一道回去住上些日子,我已应了,这便去同姑母说,求她回去时千万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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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的告诉大家,这篇文的字数已超出预期,本来是写了60章的提纲,可目前正文写到第十五章了,内容发展才到提纲的第五章,内容扩充了3倍左右,所以结局遥遥无期,未来的填坑之路依然漫长,对已跳坑的童靴们,本人实在深感抱歉。不过,偶会努力撒土填坑,如果出现意外无法完结,一定会将大纲贴出来使大家明白故事走向。
阿弥陀佛,保佑我今年依旧勤奋,不负众望……



第十六章

怀风在那边犹自说得眉飞色舞,却不见兄长脸色骤变,俨然便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啪」的一声,怀舟将筷子狠狠扣在桌上,惊得怀风住了嘴,怔怔地看过来。
怀舟自忖向来沉得住气,只是实在禁不得弟弟这般撩拨,年夜时醉酒不归也便罢了,如今竟敢自作主张离家远游,登时肝火上涌。
他于这兄弟实存了一段说不得的龌龊念头,本就满心烦躁,因怕走火入魔管不住自己,平日里尽躲着走,但要他就此远离分府别居,一来放心不下,二来也心有不舍,于是便只剩了一缕妄念,想着反正怀风是娶不得妻生不得子的,未尝不可将他拘在身边一生一世,只他兄弟二人就此相守,清静度日,惟愿能日日看着他听他叫声「哥哥」,此生也算不枉了。
他这念头不敢言说,只得压在心底,一日甚过一日,渐成执念,今日乍然听闻怀风欲远游他乡,脱了自己羽翼护持,震惊之下恼怒异常,再压抑不住发作出来。
「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大起来,去南越这等小事又哪里需同我这做哥哥的商量,今日想起来便同我说一声,若是忘了,怕待你走了我才晓得吧。」
怀风不料他发这么大火儿,一时吓得作声不得,呆呆看怀舟铁青着脸冷笑。
「你平日里性子散漫好玩也就罢了,如今翅膀长硬,这平京城已拘不住你,想是巴不得离了我飞远些去耍。只是你便想去,也当想想自己身子,南越之地恁多瘴气,多少本朝官员弃官不做也不愿去此地为政,你倒好,不过听定远吹嘘两句,便上赶着要去,就不怕中病。如今府里有现成的大夫看顾,倒还好些,去了那儿,谁来帮你遮掩,露出形迹如何是好,你失颜事小,倒叫父亲英名扫地,这可是你做儿子的孝心。」
怀舟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尽捡着怀风痛处数说,劈头盖脸一番训斥,只将怀风骂得面色惨白,眼里噙了泪花,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落下。

待他骂完,屋里一时沉寂若死,过得好半晌,才听怀风哽咽着道:「我虽任性好玩,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哥哥放心不下我,只想护我一生一世,这些我都晓得。这次去南越之事我不曾同哥哥商量,原是我的不是,只是其中缘由却非是因定远挑唆,实是我另有一番想头。」
说到此,怀风起身,一撩袍子,跪倒在桌旁,握住怀舟右手,缓缓道:「我从小跟着爹爹学些兵法武艺,于朝政之事原本不大通晓,只是年纪大了,渐渐也看出些端倪来。自爹爹去后,哥哥袭了王爵,我亦厚禄在身,面上看着尊荣依旧,内里比之爹爹在时却已远远不及。那镇北军帅位原该哥哥来坐,却偏生只能做个五品提督,这里头缘故且不去说,便只说我刚回来那阵儿帮着禁军练兵操习棍棒,明明是父亲旧部请我帮忙,却不过情面才去,却叫人参了一本,说我僭越值守居心叵测,你只道和太子哥哥压下去便了了,不叫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这京里好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透些消息与我,又怎会不清楚,那些有心防着你我兄弟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哥哥自然心中有数,我虽不尽知,倒也猜得出几个。这京里波涛暗涌,一个不小心便能叫人推进坑里去,偏我于这政事上实在无甚天分,别人要射我暗箭,我便只能当个把子在那儿戳着,若只得我一人也就罢了,可若牵扯到你和太子哥哥,那却不是闹着玩儿的,故此我这两年可着劲儿的装出个纨绔的样儿来,为的便是落个胡闹顽皮的名声,便有些小过小失,传到皇上那儿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连累不到你和太子哥哥头上。只是我这两年实在闷得狠了,爹爹教我一身武艺,如今半点用不上,我心中憋屈,又不敢同哥哥说,只怕给你添乱,日日做梦都想到个逍遥的所在一展抱负才好。恰这些日子定远同我说起南越,我一琢磨,那南疆距此千里之遥,又是申屠一族的封国,天高皇帝远,朝中再怎样闹腾,于那里却波及不到,且申屠自有一族人马,又同交趾、涂丹等国毗邻,不乏争战,正是个可施展才学的所在,我便想,不若离了京城去南越军中效力,名为游玩,实则历练。定远同我一般年纪,如今已能领着一营兵马上阵守疆,我是姑母的亲侄儿,求她向姑丈说句话,让我随军征战,姑丈一向敬重爹爹,想来不会驳了这面子,届时我好生堪磨武艺兵法,才不致辜负爹爹当日培育我的一番苦心。待日后太子哥哥平安即位,必会委哥哥以重任,那时我再回来,于哥哥身边听差效力,岂不是好。」
听到这里,怀舟已是惊得说不出话,蓦地想起当年初见这弟弟时听他分析北燕军情,那份机智干练至今历历在目,这两年不见他有所作为,也只当是父亲去后自己过于纵容,以至惯的怀风耽于逸乐,不想这弟弟瞒着他独自背了这许多苦楚,若非今日说破,只怕自己仍要将他看作不懂事的孩童。
回过神,怀舟仔细端详起怀风,那紧绷的唇角显出几许倔强,一双黑眸清澈中透出坚定,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怀舟心中一酸,伸手抚上弟弟脸颊,喃喃自责,「我只道这些日子看顾得你已算周全,却不想还是疏漏许多。」
他声音虽低,怀风却听得分明,急急反驳,「不是的,哥哥疼我护我,那份周密妥帖再没人能及的。」
他于怀舟敬爱有加,见哥哥自责,也自难过,只想着如何安慰才好,怀舟见他满脸关切之情,大是喜慰,面色登时和缓下来,眼中透出几许欣然。
「地上凉,起来说话。」
怀风见他口风稍松,知道哥哥已是心软,正要趁热打铁求得怀舟点头,也不起来,就势将头拱进兄长怀里,一双手臂搂住他腰轻轻摇晃。
「哥哥舍不得我远游,是怕我水土不服无人看顾,只是我已大了,晓得照顾自己,再说还有定远陪伴,有他从旁照应,哥哥莫要过分担心才是。」
他生怕怀舟不允,特特将定远搬出来做靠山,以求怀舟放心,殊不知怀舟对这表弟绝无好感,一听定远二字便满心不痛快,只恨不得将他二人隔得越远越好,便有一丝应允的念头也当即熄了,嘴里生硬冰冷迸出两个字,「休想。」
怀风再想不到央求半天仍是这么个下场,错愕之下抬头望向怀舟,然不待他再行据理力争,怀舟已先行冷冰冰道:「你既知道我放心不下,那便安生在家待着,莫说南越,从今以后,没我跟着,连这平京城也别想出去,朝政之争自有我和太子担着,你只管做个闲散侯爷便好。那些武艺兵法无处施展也罢,只需平平安安,日后太子继位,自然有让你大展拳脚的地方,也不急在这一时。」
怀风失望已极,腾地站起,「哥哥」两字才叫出口,已让怀舟厉声斥道,「够了,我意已决,毋须多言,从今儿起,这离家之事再也不许提及。」
说罢拂袖而去,转身间袖尾扫过桌面,杯盘滑落,哐啷啷摔成一地碎片。
怀风从未见哥哥如此蛮不讲理,只气得脸红脖子粗却无处发作,呆立半晌,黯然低下头去。

一顿午膳尚未用完,兄弟俩便闹得不欢而散,怀风满腹委屈诉说无门,从未这般窝囊过,他气恼兄长霸道,不肯搭理怀舟,日日不是去找定远玩耍便是闭门不出,刻意躲着怀舟避而不见,破天荒地闹起别扭来。
怀舟知他心思,虽也明白弟弟所虑所思确是在理,然要他就此放手看怀风远走高飞从此天各一方,那却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的。
他自己尚且纠结缠绕,无力理顺一团乱麻,又哪里安抚得住怀风,索性将黑脸一扮到底,由着弟弟别扭去,只做不见。兄弟俩同住一院,竟忽地变成陌路人一般。如此可苦了一干下人,不知两个主子这是犯了哪门子脾气,大的那个素来冷着脸且不去说,竟连小的也不见了笑模样,故此人人当差时加着十二万分小心,生恐哪个不如意触了霉头去。
几日下来,整个安王府都如同入了魔障,从上到下一股阴郁之气,周老总管觉出不对来,只当小主子又闯了什么祸惹怒兄长,以至兄弟交恶,便对着怀风苦口婆心一番劝说,无非要他服个软儿认个错儿,孰料今次不同以往,任周总管说得口干舌燥,怀风只死死咬定牙关,问急了,便一梗脖子硬邦邦扔出一句「我没错」。
老总管无法,只得又来见怀舟,想着这大主子历来都挺疼兄弟,自己先来探探口气,给两兄弟说和说和,谁知才开了口,便让怀舟冷冰冰一记眼神封了回去,老总管登时铩羽而归,没了辄。

如此过了数日,已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怀风记得年夜时教训,虽仍生着闷气,却不忍再撇下哥哥一人自去寻乐,于是一整日不曾出门,只在后花园练剑。
到得晚上,府中照例摆宴贺节,怀舟见他居然规规矩矩入席,意外之余不免又有几分欣喜,可一顿饭下来只见怀风埋头吃饭,连句话也不肯说,便知他气还没消,不由得才翘起的唇角又耷拉了下去。
无滋无味地用完一顿饭,怀舟心绪不佳,径自回了屋。怀风不愿同他一道回房,便去了父亲生前的书房消磨,心不在焉翻了几篇《庄子》,正嫌无聊,忽然房门一开,银翘捧着只瓷盘走了进来,盘子里端正正摆了五只鲜桃儿,每只有半个拳头大小,桃身青翠,尖儿上一抹粉红,端的是份稀罕物。



第十七章

那桃子端到近前,已能闻到一股清香,怀风伸手拿过一个细看,又放在鼻前深深嗅了两嗅,登时两眼放光,「这大冷天儿的,哪儿来的这等鲜桃?当真难得。」
银翘将盘子放到桌上,笑道:「二爷先别问这桃儿哪儿来的,且先尝尝那味道好不好。」
怀风最是喜欢吃桃,哪里还用人多说,当即一口咬下,嚼上几嚼咽下肚,品评道:「味道淡了些,不是十分甘甜,胜在果肉清脆,嗯,也算不错了。」
银翘撇一撇嘴,哂道:「哟,一百两银子一个的鲜桃,只不过是‘也算不错’四字,二爷好叼的一张嘴。」
怀风一听这价钱,哇地怪叫起来,「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不成,这样贵!我往日吃上一季的桃子也不敌这一个的钱。」
银翘一瞪眼,「二爷也不瞅瞅这是什么时节,才到正月,哪里就长得出桃子了。这是城外普云山下的老果农从宫里花匠那儿学来的法子,跟自家院儿里盖个暖房出来,才入冬便移了几株桃树进去,那暖房日夜拿地龙熏着,弄得屋里跟五六月份似暖和,不知废了多少炭火,才在正月里长出这么有数的几个桃子来。你是不知,这桃子原是城里首富早定下给老太爷上寿用的,讲好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结果让咱们王爷晓得了,出双倍的价硬给强买了过来,不过是为着让你尝个鲜。」
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唉,这平京城里,寻常人家一年有个二十两银子便颇过得,五个桃子五百两,抵得上平头百姓半辈子衣食了。」
她唠叨好长一通,见怀风只是捧着那半个剩桃儿发呆,急起来,拿手捅上一捅,嗔道:「你兄弟俩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都半个月了还过不去?往日里从没见你们闹得这样厉害,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只当王爷跟你隔了心,怕你受屈,今儿个周总管叫我过去端桃子,说是王爷特特地给你买来,我才算松口气。二爷,不是我做下人的说嘴,你也老大不小了,便有什么脾气也该收敛着些。你看看别的府里,有几个做兄弟的敢这么和兄长闹,又有几个做哥哥的是这样讨好弟弟的,你便有什么不如意,好好儿跟王爷说就是。我这两年冷眼瞅着,王爷虽冷了些,倒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待你尤其好,但凡你张口求他,从来没有个不准的,这次因着什么就气成这样,你们谁也不说,不过依我看,必是王爷有他不得已的难处,你做兄弟的就不能体谅些个?」
还是慕妃在世时银翘便伺候这小主子,名儿上是主仆,私底下倒跟姐弟般,言语上也就不大避讳,半是劝慰半是数落,将怀风说得低下头去。

因两个主子闹气,安王府今年这个上元节过得极是冷清,烟花爆竹一概没有,连吃酒猜枚也无人敢耍,才三更天,合府已是寂静无声。
主院里,只东屋点了一盏银纱灯,怀舟半歪在外间的罗汉榻上,自斟自饮,榻上一只小巧梨花木炕桌上摆了尊梅子青色的尺高酒坛,逸出淡淡甜香。
怀舟酒量甚宏,半坛梅子酒下去也只微醺,因心中嘈杂一时不得入眠,便半合了眼把玩着碧玉酒盏出神,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出眼底一丝寂寥伤心。
「吱呀」一声,院门响动,有人进到院里来,怀舟只听那脚步声也知是谁,只一动不动,唇角处露出一丝苦笑。
「哥哥。」
屋外传来一记轻唤,紧接着响起两下叩门声,「可睡下了吗?」
怀舟一怔,睁开眼睛,竟呆上一呆才晓得出声,「进来。」
怀风进到屋里,晕黄光线下见怀舟半靠在榻上,不禁一呆,他极少见哥哥这样闲散颓慵姿态,像极亡父病重时起不得床的样子,霎时心下闪过一瞬慌乱,失神叫道:「哥哥。」
这一声「哥哥」情真意切,怀舟听的明白,天大怒气也消了一半,冲怀风微微一笑,轻轻道:「这么晚还来找我,可有什么事吗?坐下说。」
他这样温柔和气,倒叫怀风越发羞愧,慢慢地走过来挨着怀舟坐下,吞吞吐吐道:「那个……方才哥哥着人送来的桃子,我尝了一个,味道甚好,」
怀舟「嗯」一声,点点头,「你喜欢便好。」
他两人冷战半月,今儿个重又坐到一起,一时均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便有些尴尬,沉寂了片刻,怀风从怀中掏出一直揣着的四个桃子捧到怀舟眼前,「银翘说统共五个桃子,哥哥一个没留,都拿了给我,我一下也吃不了这些,便想着还是拿过来同哥哥一起吃的好。」
怀舟见识过他夏日里吃桃儿的样子,当真是一眨眼便能吃下五六个,眼下这桃子大小不到应季鲜果的一半,哪里就吃不下了,便知是弟弟特意留给自己的,胸口一暖,笑道:「我又不属猴儿,不好这一口,你都吃了吧。」
怀风见他肯同自己玩笑,心下登宽,当即脱鞋上榻,窝到怀舟身边啃起桃子来,没吃两口,闻见桌上酒香,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酒,味道这样好闻?我竟从没见过。」
「这梅子酒是神兵谷自酿的,师兄前几日才托人带来几坛,我一直没顾得上喝,这坛还是今儿个才开的封。」
因是自斟自饮,酒盏便只备了一只,正在他手里攥着,里面淡红色酒液还剩了一半。
怀舟见弟弟不错眼珠一径盯着酒盏细看,便递过来道:「可要尝尝?」
怀风闻见酒香喉头发痒,自然不同哥哥客气,只他懒怠自己去倒,便低头就着怀舟手上的那点残酒吸干了,品咂一番,赞道:「绵甜甘爽,比之宫里的御酿别有一番味道,当真好酒。」
一面说一面伸舌舔了舔挂在唇上的残液,粉红色舌头一闪即逝,分外诱人,看的怀舟眼神便是一暗。
「这酒倒不怎么上头,你若喜欢,不妨多饮些。」
将碧玉盏放到桌上,让怀风自去斟满,怀舟只微笑不语看他畅饮。
怀风今日席上只吃了点菜,并无心情饮酒,此刻勾起兴头,就着桃子,吃一口喝一口,十分惬意。喝了有七八盏,忽听怀舟悠悠道:「前日姑母进宫,求皇上让定世留京,本已是准了,只是圣旨一时未下,拖到今儿个,定世入宫求见,只道自己心恋故土不忍远离父母膝下,这其中因由想来南越王一家也是不愿外扬的,皇上便只当他念家,已是收了成命回去,眼下姑丈姑母也当晓得了吧。」
怀风一惊,停下杯盏,「哎呀,二表兄来这一手先斩后奏,姑丈姑母得气成什么样儿,也不知我那府里现下是怎生一番光景。」
念叨完又迷惑不解道:「那贼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竟能让二表兄不惜忤逆父母?」
他歪着头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也就不再去想,仍旧捧杯畅饮,只是不免带出些心思在脸上。
怀舟暗中看他半晌,见他闷不吭声将半坛酒都喝了入肚,忽地问道:「你可是还想着去南越一游?」
那梅子酒再怎么不上头也终归是酒,让怀风这么一气喝干,头脑便有些迷蒙,上半身伏在炕桌上,直愣愣看过来,好一会儿才明白问的是什么。
摇一摇脑袋,甩去些酒意,怀风迟疑些许,小心翼翼看向怀舟,「我若说还想去,哥哥是不是又要生气?」
顿了顿,又道:「我是真想去的,只是不想惹哥哥生气。」
怀舟呼吸一窒,蓦地想起父亲刚去时怀风趴在他怀中的情景,为着那番话,他一心一意待这弟弟,两年下来将自己一颗心都赔了进去,从此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腔情丝空悠悠悬着系在这人身上,这才多大功夫,怀风却已然没事人一般要离了他去,连亲哥哥也不要了。
他心中酸涩难言,又存了说不出的愤懑恼恨,眼神便一点点冷下来,垂下眼帘不置一词。
怀风等候好一阵子不见哥哥发话,慌起来,往前挪一挪,贴到怀舟身边去,拽住他胳膊,低低求恳,「哥哥……」
只叫了两个字,余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僵在那里,讷讷地不出声了。
好半晌,怀舟张开眼,幽幽问道:「姑丈姑母再有半月就要离京,你既想去,应是已探过他们口风了吧?」
怀风半醉之下辨不出他神色喜怒,又听他问得轻柔,只当怀舟心下松动允了他去,霎时一颗心雀跃飞扬,眼眸都亮起来,欢欢喜喜道:「嗯,定远已帮我向姑母姑丈说了,姑母是极高兴的,要我一定去多住些日子,姑丈虽没明说,但那露出来的口气也是允了我到南越军中历练的,不过只能同定远一道领兵,当个副将,却不能单独予我一队人马。」
怀舟让他这幅欢喜神气刺得心口发疼,强自耐住了问:「既是领兵便容易受伤,再像北疆那次伤到不便之处如何是好?」
怀风一愣,随即道:「有定远在,他自当照顾我,不怕的。」
他一口一个定远,越发激得怀舟气恨,突地一笑,「你那身子倒不怕让他瞧见。」
怀风没听出他话外之音,犹自懵懂道:「我们向来一起吃饭一起洗澡,我身子什么样他最是清楚,自然不怕他瞧的。」
他说的这些均是儿时之事,其后两人天各一方,自然是再没有过的,此次重逢,那也只是一道吃饭罢了,怀舟也自清楚,只是听他言语中极尽亲昵信任,便如根火引子直捅到心里,腾地燃起冲天烈焰,那是说什么也再压不下来了。
咬牙切齿之下,怀舟再不打话,倏地攫住怀风腰身在膝上按住,一只手探进他裤里,寻到那光溜溜平坦坦的私密之处一按,冷冷一笑,「这地方我偶尔看见你尚且要遮遮掩掩,换做定远倒大方得很呐。」
 楼主| 发表于 2010-2-11 09:55: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怀舟这一下突然发难,全无征兆,怀风呆了好一会儿方悟出不对来,只觉一只大掌抚在他股 间私密之处,犹如一块热铁,滚烫骇人,霎时浑身一僵,慌乱之下瞪大眼睛,失声惊叫,「哥哥,你……你做什么?」
他一副迷茫恐惧之色,毫不明白兄长此举为何,看得怀舟愤恨恼怒中又夹杂了说不尽的悲戚,一刹那扪心自问不下千百遍,怎的就偏偏看上了这人,倒将自己生生逼至绝境。只是事到如今,再悔过重来既已不能,也是不愿不甘,明知前方乃是万丈深渊,眼见便要万劫不复,然情到极处,也只得纵身一跃坠入孽海,纵百死亦不能留憾。
低低一记苦笑,怀舟手上加力,一把扯碎怀风裤子,露出白生生一双长腿,这才缓缓道:「你不是好奇那些契兄契弟如何做夫妻吗,今日我便教你一教。」
他语声平稳轻缓,然行止间却流露出一段痴狂伤心之态,怀风从未见兄长这等样子,吓得傻了,直至被压在身下才晓得挣扎,只是他身手哪里敌得过怀舟,三两下便被捉住双手那汗巾子绑在了床头。
怀风再是懵懂不通风月,此刻也明白了兄长意欲何为,只是着实想不通好好的一场谈心怎的就变成了这样一幕,惊惧莫名间语无伦次,只翻来覆去不断叫着,
「哥哥,你到底是醉了还是玩笑唬我?」
「哥哥不喜欢我去南越,我不去就是了,求你莫要这样吓我。」
他连说几遍,见怀舟只是不理,一径解他襟扣褪去两人衣衫,终于再按捺不住满心恐惧,双腿踹向怀舟。
他腿才一发力,怀舟已然警觉,侧身让过。怀风一脚踹空,蹬到了炕桌一只脚上,将整张桌子踹飞出去,连带着酒坛酒盏齐齐摔在地上,饶是上面铺了一层厚毯,亦发出好大一声响动,于更深夜静之时听得分外分明。院子外头守门的小厮自然也听见些动静,不免纳罕两个主子这么晚了还在折腾,只是不得吩咐,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进来看上一看。

不容怀风再行挣扎,怀舟已扣住他一双脚踝分开放到自己腰侧,俯身压下。
怀风一击不中,再无力反抗,眼睁睁看哥哥将两人衣裳脱了个干净,赤 条条两具身子贴在了一处。
抑不住浑身发抖,怀风哆嗦着嘴唇看向上方的兄长,还欲再求,突觉身下一股巨痛,火热坚 硬一样物事已直直捅进身子里来,「哥哥」两字叫到一半便疼得变了声,只化作一记悲鸣。
怀舟进到里面便停住不动,紧紧摁住身下绷到发僵的身子,伏在怀风耳边轻轻道:「难受得很是吗?」
一面问一面指了指自己心口,凄然惨笑,「这里只有更难受。」
怀风怔怔看着他,淌下泪来,「哥哥,你看看清楚,我是你弟弟。」
怀舟凝视弟弟双眸移时,轻柔舔去他眼角泪珠,喃喃回应,「我知道。」
随即吻住他口唇,将一切哀求封在喉中,挺动起腰身。
……

不知何时,蜡烛燃到尽头,银纱灯噗地一下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昏暗,怀风已然昏了过去,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怀舟静静覆在他身上,待心中燥热退得一干二净,方才自怀风体内撤出,披衣起身。
此际已是后半夜,圆月偏西,银辉透过窗纸洒了一些进来,朦朦胧胧照出两人身影。
怀舟点起一盏灯拿近榻前,跳跃的火光映出怀风惨状。
少年白皙的身上布满情 事中留下的青紫瘢痕,发簪不知去往何处,发丝散乱着遮住满是泪痕的面庞,束缚用的汗巾在竭力挣动中已然松动,松垮垮缠着一双磨破了皮的手腕。更有点点白浊混合着鲜红从后 庭泌出来,濡湿股 间,直打湿了榻上锦垫。
悔恨之情一闪即逝,怀舟瞬即镇定心神,抱起弟弟安置到内室床上。
内室放着盛水用的银瓶,外壁拿厚棉裹了,入夜前备下的热水到了此时仍旧温热,怀舟倾出些许,细心拭去弟弟周身污迹。
经此一番惊吓折磨,怀风神志已失,后 庭被怀舟伸入一指清理秽物亦不见丝毫反应,只一径昏沉沉睡着。

卯时过半,天际露出一点微白,值夜的两个小厮在门口守了一宿,早哈欠连天,眼看快要下值,心下松懈,顾不得天寒地冻,靠墙打起瞌睡来,才要同周公相会,忽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惊得两人扑腾站直,待看清是谁,正要请安,便听森冷冷一道嗓音吩咐,「叫胡太医到我屋里来。」
大清早,怀舟发未梳衣未整,中衣外只披了件大氅站在院门里面,一如既往地面无喜怒,只是今儿个不知怎的,从骨子里渗出股冷意来,生生吓得小厮进喜儿连滚带爬地跑去叫人,丢下金贵儿呆站着不敢出声。
见小厮飞奔着去了,怀舟转身回屋,屋中静悄悄的,怀风尚未醒来。
帐幔低垂,遮住了少年身形,掀起帐子一角坐在床沿,怀舟伸出一只手轻轻搁在弟弟额上,无人处,眉头终是忍不住皱成一团,满面阴霾。
昨夜里,他将怀风伺弄停当后才上床搂着睡下,眠了不过个多时辰便被身边动静惊醒,张眼一看,怀风竟是发起了高热,昏睡中呓语连连,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喊娘,初时尚能听得清楚,再后来嗓音渐渐哑下去,只见口唇翕动,再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身上也因盗汗湿了一层。
怀舟心惊,将他抱在怀中擦汗,擦到下边,只见帕子上一缕鲜红,原来是情 事时后 庭不得滋润,叫怀舟大力之下伤着了。那创口并不很大,只伤在尴尬之处,怀舟初时未多加留意,只清理一番作罢,并不曾疗伤,那血便缓缓渗出来,一直未停,待惊觉时,已是将底下被褥都洇湿了一块。
怀舟急迫间只想得到那胡太医,心疼懊恼之余,再顾不得许多,叫人去请了过来。

胡太医年高觉少,这些年越发少眠,每日里卯初已起床散步,今儿个绕着王府溜达了两圈正要用早饭,却叫进喜儿火急火燎地揪住了袖子道:「王爷请您,恐是有什么急症叫您去瞧,老爷子快着些,小的瞅着主子脾气可不大好。」
怀舟素来身强体健,还从未看过诊,如此急着召人过去必然不是小事,胡太医不敢怠慢,赶忙收拾了药箱叫进喜儿拿着跟了过去。
到了院子门口,进喜儿止了步道:「主子没叫小的们,您自个儿进去吧。」
胡太医点点头,接过药箱进了院子。
他一进来,还不容走到正房跟前,怀舟已先开了屋门,冲老太医冷冷道:「跟我来。」随即便进了内室。
医者讲究个望闻问切,胡太医搭眼一瞅,实在瞧不出这王爷身上哪点不对来,微觉纳罕,待跟着进了屋,见外屋地上四仰八叉横着一张桌子,旁边一只碎成八瓣的酒坛,更有只碧玉盏磕豁了个口子,这纳罕便成了吃惊,隐约生出丝疑虑不安,拎着药箱的手紧了一紧,便即垂下眼帘,目不斜视,跟着进了内室。

半幅帘帐掀起,露出怀风烧得通红的脸,怀舟立在床前,淡淡道:「怀风身子不适,劳烦老太医给看一看。」
话虽是冲胡太医说的,眼睛却自始至终不曾离了床上身影,其中暗含的一腔忧虑担心,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来。
原以为是怀舟有何急症,到了跟前儿才知病的乃是怀风,只是这位小主子因何睡在大主子的房里,胡太医微觉奇怪,却也不会多嘴去问,当下伸手探向怀风额头,一摸之下只觉烫手,连忙从杯中掏出怀风手腕欲一探脉象,只是还未搭脉,先瞅见那腕上一圈破皮青紫,像是拿什么东西勒的,当下便是一愣,猛地想起外室里那一地凌乱,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他是宫中行走多年的老人儿,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一番悸动也不过一瞬,随即便如没事人般对那青紫视而不见,只搭脉诊病。
过了约摸有半盏茶的功夫,方斟酌着道:「小侯爷五内不调,心火上炎,似是心气不顺淤滞于内,又兼外感风邪,是以有此症候,势头虽猛,倒不算凶险,开个方子吃上几天也就是了。」
胡太医一面说一面偷觑怀舟脸色,见他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便欲开方,不料还未提笔便叫怀舟拦下。
「怀风身上尚有些外伤,劳烦老太医给一并瞧瞧。」
说着,掀开了被子一角。

怀风身上并不曾穿什么衣裳,赤 条条躺着,被子一掀,露出一身情事痕迹来,胡太医见多识广,有什么不明白,只一眼便惊得呆了,再看看怀舟衣衫不整之态,便知这兄弟俩出了什么事,当即便是一哆嗦。
「他下面一直流血不止,请太医先给止住血吧。」
扫一眼胡太医阵青阵白的老脸,怀舟神色自若不见丝毫慌乱。
皇宫原就是天下间最大的藏污纳垢之所,胡太医自忖在宫中多年,颇见了些说不出口的肮脏污秽之事,也做过不少善后的差使,但今儿个所见仍是大为震撼,半晌回不过神。
他是看着怀风长大的,与这位讨喜的小侯爷颇为相得,乍然见怀风这样一副情态,饶是他饱经风浪,亦不免流露出些许愤慨不平,看向怀舟的眼神中便带了惊惧厌恶之色。
垂下眼帘,胡太医定一定神,着手检验怀风身子,先抬起一条右腿去看股 间,他年老力衰,怀风又是仰卧,这般验看颇为吃力,正为难间,怀舟已将人侧翻过来抱在怀中,因怕怀风着凉,便只将下 身露出,上半身拿被子裹了搂着,方便胡太医诊治。
胡太医仔细查看一番,见伤势不重,稍松口气,拿生肌止血的药细细抹了进去,随后又去查看身上其他各处,验了一圈,见均是些指印吻痕之类的清浅瘀伤,这才抹去额上冷汗,走到桌边开了个退热的方子呈给怀舟。

安置怀风躺好,怀舟拿过方子细看,见里面均是些退热的对症之物,点点头,将方子交还,便在胡太医接过时,忽地一笑,曼声道:「老太医行走宫中多年,最是得皇上信任,自是因通达事理之故,这世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然是毋须本王来教的。」
胡太医晓得眼前这位乃是天潢贵胄,纵比不得老安王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那也绝非是他升斗小民可以得罪,莫说怀风并非他亲孙,便是亲生,王爷想要,那也只有忍气吞声双手奉上。
「老朽明白,请王爷放心。」
想通其中厉害,胡太医心下长叹,再有天大怒气也只得消了,颤巍巍行礼告退,拿着方子自去找人煎药。

胡太医一走,怀舟便换过衣服踱去门外叫人进来服侍洒扫,摔破的酒坛酒盏清理出去,桌子也换了新的,收拾停当,煎好的药也端了上来。
不待胡太医喂,怀舟先行将人扶起搂在胸前,接过药碗,拿调羹舀了一勺吹凉后送到怀风嘴边。
那药甚苦,怀风昏睡中不知吞咽,一勺喂下去,倒有一半是顺着嘴角流到外面,怀舟也不嫌脏,拿巾帕揩了,接着再喂下一勺,一碗药直吃了有顿饭功夫才完。
胡太医接过空碗,退出内室前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正见怀舟坐在床头,将怀风颊上散发拨到耳后,阴沉目光掩不住动作间一缕疼惜温柔。
老太医也是自年轻时过来的,怎会看不出其中暗藏的情思,不以为然地暗自摇头,想这位小侯爷几年前尚被老安王珍如拱璧,如今落到这么个哥哥手里,当真不知是祸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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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因自这周末开始进入春节期间执勤状态,没时间写文,故此更新暂停,节后恢复,非常抱歉,特提前一天更新,奉上肉汤一份,望大家见谅。
 楼主| 发表于 2010-6-28 10:5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怀风这病来得凶猛,整整一日均是昏昏沉沉,饭也喂不进去,只得在吃过药后喂上一小碗和着人参熬煮的米汤。
怀舟守在一旁,面上镇定如恒,实则心内俱是惶恐,既怕怀风病势加重,又怕他病愈清醒过来伤心难受。
他这般心神不宁,自然也没了办差的心思,连巡防司也未去,只坐在床边看着怀风睡容发怔。
伺候二人的丫头们受了胡太医嘱咐,只当小主子夜里不甚着了风,害起寒症,银翘便请了怀舟示下,在外室里生了个小小火炉熬药热粥,并两个丫头轮流看着,伺候两个主子食水。

到得晚上,怀风高热渐渐退了,喂了一剂药后又过两个时辰,终于醒了过来。
他烧了一天,甫一睁眼仍是糊里糊涂,见怀舟坐在床头正俯身看向自己,一脸担忧,自然而然叫了声「哥哥,我渴」。
怀舟一愣,马上端来杯水喂他,待他喝完,放下杯子抚着他犹带微热的脸颊,「身上还难受吗?」
怀风热度一退,神志渐渐清明,昨夜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刹那汇拢心头,烧得潮红的脸颊登时转为一片惨白,惊恐地瞪大眼睛,直勾勾看了怀舟片刻,倏地抬手打掉脸上贴着的大掌。
他恐惧之下使力极大,怀舟一只手让他抽得隐隐生痛,一下荡了开去。
只这一下,怀舟已知他想起了昨夜之事,沉默片刻,柔声道:「你病了一天,粒米未进,也该饿了,我扶你起来吃些粥可好?」
他面目比平日更形和蔼,语声中又带了三分低声下气的求恳,怀风看了却只有更怕,见哥哥靠过来要抱自己,猛地翻身坐起。
他腰身酸软无力,股间又隐隐作痛,这些却都顾不得了,挣扎着向床角爬去,避过怀舟怀抱,瑟缩成一团。
怀舟本要扶他起来,张开双臂却不料怀风是这么个反应,一颗心登时坠到谷底,一片冰凉。

强抑住满腔苦涩,怀舟淡淡一笑,「这是怎么了,这样怕我?」
见怀风不言声,只露出一双眼睛戒备地望着自己,怜惜间又止不住怒气上涌,一伸手捉住他手臂从床角拽了过来圈在怀中。
怀风被他搂住,浑身上下便是一僵,随即挣扎起来,拳打脚踢间惊叫出声,「放开。」
怀舟有了防备,轻轻巧巧制住他双腕扣在身后,伏在他耳畔低声道:「银翘她们便在外间候着,你要闹得人尽皆知,也尽由得你。」
兄弟相 奸本就是桩说不出口的丑事,闹将出来,施奸的固然逃不过宗人府惩戒,被奸的却也从此再难见人,短短一句话便逼得怀风住了嘴,万般委屈尽数化作一声呜咽。
他这一病,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如此闹腾一番,很快便虚软下来,伏在怀舟胸前动弹不得,怀舟松开他手腕,温温柔柔地搂着,见他紧咬下唇抑住哭叫,一径默默流泪,又是心疼又是内疚,情不自禁在怀风额上印下一串轻柔细吻。

怀风病尚未愈,经这一番折腾,才退的热度又升上来,身子打着冷颤,透过轻薄内衫传到轻抚他的手上。
怀舟觉察,赶忙用被子裹住,去外面唤了胡太医进来,针灸一番后又开了剂安神的方子吃下去,不消多久,怀风便又沉睡过去。
怀舟放心不下,一整晚搂他在怀同榻而卧,时不时摸摸他身上热度,到后半夜烧退了,才安心合眼小憩。

快天亮时,怀风高热消退清醒过来,他这一夜出了不少汗,此刻一袭内衫湿濡濡的穿着甚不舒服,还未张眼,先伸手去扯糊在胸上的襟口,这一动便惊得怀舟立时醒来,看清他动作,忙去外间叫银翘端了温水布巾并干净内衫进来,东西放下后又遣了人出去,亲自动手为怀风替换。
怀风躺了两天,身上软绵绵没半分力气,想拦阻也是不成,任是百般羞耻难堪,也只得由着怀舟脱了他衣裳擦洗干净换上新衫。
他这样乖乖的任由摆布,怀舟暗自欢喜,不消片刻打理妥当,又叫外面丫头煮了碗鸡丝粥,扶怀风坐起来喂他,只是调羹送到嘴边,怀风却别过头去。
「你便是生我的气,又何必同自己身子过不去,总须有了力气才好吵闹打骂不是。」
怀舟也不生气,举着调羹缓缓劝道,见怀风只是不理,那碗勺也就慢慢放下了,无奈苦笑,去叫了银翘进来伺候他进食。
银翘足有两日没见这位小主子,一进来见怀风病恹恹瘦了足有一圈,连唇上都没半点血色,眼圈一下便红了,恨不得立时三刻给他将养回来,端着碗一面哄劝一面喂,怀风架不住她絮叨,慢慢也便吃了。
吃完,银翘安顿他躺下,又退去外间。怀舟进来,见他安安静静躺着,浑没了往日里那份飞扬跳脱的顽皮劲儿,突地一阵心慌。
他平日里只嫌这弟弟没片刻安静,尽出些花样儿让自己头疼,今儿个陡地变了个样子,反倒万分不惯起来。
他这样站着发了一阵呆,忽听怀风问道:「为什么?」
怀风面冲里躺着,怀舟看不见他神情,但听他话语,也知怀风此刻脸上必是浓浓的迷惑委屈,一颗心霎时又酸又软,慢慢挨着他坐下,思忖好半晌,却只得摇头苦笑,「我也不知道,惊觉时,待你的心思已然不同于兄弟。」
说话间,忽地忆起前朝一部残歌集中的小令,中有一句「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当时不甚明白其中意境,现下再读,顿然便悟了写词之人的一番心曲,荡气回肠之余尽是情根深种斩之不断的无可奈何,不由得竟痴了。
怀风不想等来这样一句,震惊之后是不可置信的茫然无措,愕然回望怀舟,「可你是我哥哥。」
怀舟自怔忡中回神,不屑嗤笑,「我倒真不稀罕做你哥哥。」
他这话倒非虚言,盖因雍祁钧偏爱幼子,视长子如无物,临终一通遗言更是令人不平,怀舟纵无十分不满,也难免心存芥蒂,偏又摊上怀风这么个惹祸精,几年间不知多少事上为他操心,这兄长委实做得劳心劳力,若非因此还能得怀风一分敬爱亲近,当真更无半分乐趣可言。
这话落到怀风耳中,不啻让人扇了一巴掌,顿时耳鸣目眩,话都说不出来,怀舟见他脸色大变,眼神中又是伤心又是不信,自己先就心疼起来,搂住他软语哄道:「我话说的重了,你莫往心里去。」
顿一顿,将唇贴到怀风脸颊上,缓缓道:「咱们日后仍是兄弟,只除了这件事上跟从前不大一样,你乖乖的,我只有更疼你宠你,岂不是好。」
怀风听完,绝望地闭上双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淌下。

出了正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只在清晨或晚间还剩了几分春寒料峭。
南越王一家于京城过了一冬,终于耐不住思乡之情,一出正月便请辞回了封地。
这一日正是春分,城外妫水解冻,水流淙淙往东南流去,妫水河畔,太子怀乾率一干朝臣宗亲为南越王夫妇送行,一番辞别之语说过,南越王夫妇已上了车辇,诸位世子或骑马或坐车也均整装待发,只有定远磨磨蹭蹭不肯上马,逮个空子钻到怀舟跟前,问:「表哥,怀风伤风还没好吗?」
怀舟温和笑答,「好些了,只是还着不得风,我便没让他出门,此番不能随你同去南越游玩,他也是不乐得很,不过以后有的是日子,待他好了再去找你也是一样。」
「唉,怎的偏在这时生病。」
定远一脸遗憾不悦,低低嘟哝,还要再问几句怀风病情,那边二世子定世已在车里叫他启程,只得不甘不愿地去了。

目送南越王一行走远,怀乾率众回返,入城途中问怀舟,「怀风病得当真不重?」
他知怀风同定远交好,非不得已,必然是要来送的,故此担心。
怀舟闲闲一笑,「不过是着了些凉,这几日已好多了,只是他身上才退了热,我怕他着风后又烧起来,这才没准他出门送行。」
怀乾就此放心,转而说起朝中政务。

傍晚,怀舟回到府中进内院更衣,守着院门的小厮如今已换成了他的两名亲卫,直挺挺矗着,怀舟问起白日里情形,高个儿的史淳玉禀道:「您早上一走,侯爷便要出去,小的们遵您嘱咐拦下了,侯爷便不大高兴,摔上门回屋了,一天没见出来,银翘姑娘进去过两次送饭送茶,余下便无旁人进出了。」
「晚上是谁轮值?」
瘦长脸儿的程云道:「汪元和沈恒志」
怀舟负手听着,待他两个禀完点一点头,「从明儿起,怀风要去哪儿便随他去,你们好生跟着照应就是。」
「是,王爷。」

内院里甚是安静,不闻一丝人语,外室桌上摆着的四碟菜肴还是午时端上来的,一筷未动的放着,怀风便坐在靠窗的书桌后,一颗脑袋枕在桌上,未系的发丝披散垂落,一双眼半睁不合,看去几要以为睡着了般。
怀舟推门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个景象,看了看那几盘凉透了的菜,走到书桌旁,轻轻执起怀风一缕头发绕在指间把玩。
「怎么不吃饭?」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也不生气,唇角流出一抹苦笑,「今日南越王一行离京,我没让你去送,可是生气了?」
他这样明知顾问,怀风再是怕他,也抑不住怒气陡生,猛地坐直,气恨恨看过来。
「你派人软禁我。」
任发丝自指间滑落,怀舟收回手,淡淡道:「你风寒才愈便迫不及待要出去,再着了凉可如何是好,等你大好了我才得放心。你要出门,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拦。」
顿一顿,口气转柔,「过几日普云山上桃花便开了,你最喜欢那儿,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怀风气极,然无法可施,末了别转脸不再作声。
怀舟见他紧抿唇角一言不发,泫然欲泣却又强自隐忍的样子,心弦便是一动,伸出手去欲抚怀风脸颊,手指才触及肌肤,便见怀风一颤,如炸了毛的猫似跳离他身边。

「先吃饭吧。」
收回手负在身后,压下满心刺痛,怀舟轻笑,「你病才好,莫再饿坏了。」
想一想,又补一句,「你每日好生吃饭,我便吩咐下去不再禁你出行。」
他之所以派人守住门口,无非是怕怀风私自逃脱随定远南去,如今南越王一行已走得远了,顾虑一去,看管自然也就宽松许多。
说完,走到门口叫人传膳,不一时,便有人将冷菜撤下换了热腾腾新菜上来。
怀风此时怕这哥哥怕得要死,便连怀舟靠近一分也浑身戒备,但一听他许诺不再禁足,权衡半晌,慢慢走近桌子坐了下来,同怀舟相对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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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家久等了,最近工作太累,状态不好,实在没精神写文,拖了这么久才贴新章,非常抱歉。



第二十章

两人吃完饭,一时无事可做,怀风便好似身处猛虎之侧,止不住惴惴不安,这些微神态自然逃不过怀舟之眼,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起身踱了两步,道:「我去书房,你玩耍一会儿便睡吧,莫闹得太晚。」
言毕,去了东院书斋。
怀舟走未多久,自有下人进来收拾残羹送洗澡水,怀风将门窗锁紧方去沐浴,更下二鼓时便躺上床去,却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脑海中乱七八糟怎也静不下来,一时满腔悲愤,只想不管不顾去太子处申诉一番,将这些时日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倒将出来,一时又怕太子震怒,与兄长反目。
他知目下朝局不稳,几个庶出皇子均心怀叵测,怀舟一旦出事,太子不啻失却左膀右臂,处境堪忧,便连自己怕也逃不过众人悠悠之口,且他于这兄长向来极是敬慕,纵然被逼着行了不 伦之事,可内心深处仍是不愿见哥哥因此受责,只是隐隐存了个念头,盼着怀舟就此罢手,兄弟仍是兄弟,这些日子只当是场噩梦,日子久了便渐渐淡去。可回想那日怀舟自承情思,这几日又见识了他软禁自己的手段,约略也明白了兄长执念已深,那是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自己的,必要成就一段孽缘,因此上又是害怕又是无措,半天想不出个法子来,倒搅得脑仁儿越发纷乱,神识混沌偏又不得安睡,折腾到三更天过才起了些许睡意。

怀风这样半迷半醒地躺着,朦朦胧胧间忽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唇上舔舐,湿湿热热酥酥痒痒,不觉难受,倒还有几分受用,正任其放肆,意识深处却陡的生出一股寒意,立时一惊,清醒过来,看清身上伏着一人,正温柔细致含住自己嘴唇舔吮不休。
「今日浴汤是加了零陵香煮的,染得你身上也这般好闻。」
怀舟见他醒了,低低一笑,动作亦由轻柔转为热烈,一只手探进亵衣底下,在怀风腰身和胸前肆意揉摸。
怀风紧闭门户,不想还是挡不住兄长来去,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立时伸手去推,才一动,一双手腕便让怀舟擒住,拿衣带缠了几匝绑在头上。
怀舟怕他像上次一般挣扎的狠了伤着腕子,带子缠的不松不紧,既让人一时挣不出来又不至于勒得难受,随即伏在怀风身上亲了亲他轻颤不已的睫毛,顺着秀气鼻梁细吻而下,咬着一双唇瓣柔声道:「乖乖的,莫要乱动。」
怀风后 庭受伤之后着实养了几天才好,于上次那等惨痛之事记忆犹新,见哥哥又要同他行房,登时悲鸣出声,只是一个「不」字还未说完,便叫怀舟一条火热柔软的舌头伸进口中,滑过齿列与上颚,噙住了舌尖儿纠缠在一处。
怀舟一面亲一面解了两人衣裳,赤 裸 裸抱住了怀风厮磨。他打定主意要将怀风拖下水,明知这弟弟一时半会儿不能懂得情之一味,便先将这欲字教得怀风会了,天长日久食髓知味,自然有水到渠成的一日,于是耐住了性子调教,自家身下那根物事涨得老大却不进去,只在怀风大腿根儿上轻轻蹭着。
两人这般亲了足有盏茶功夫,怀舟放松开口唇,顺脖颈一路向下吻去,唇舌在怀风胸腹间流连不去,一双手也在全身各处游走不休。
怀风让他亲的险些喘不上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口唇才得自由便是一阵急喘,呼吸便粗重起来,待匀过气,只觉哥哥那条舌头已然亲过自己小腹,来到股间缺了物事的那一块儿,湿热柔软的舌尖抵住了平日里出尿用的孔洞,正舔舐不住,周遭那些肌肤亦不得闲,落到怀舟一双手里,又揉又按,一股异样滋味伴着羞耻难堪腾地便从身子底下烧起来,直窜到心口。
「别舔!」
怀风尖叫一声,身子止不住想打挺坐起,无奈让怀舟死死摁住了,扑腾了一阵儿又倒回床上。
他这么一闹腾,不免又是一番肌肤厮磨,怀舟底下实是硬得不能再硬,这时见怀风喘息间带了深深浅浅的吟哦,一具身子染成粉红,知道这是撩拨得有了几分火候,便从卸下的衣裳中摸出个核桃大小的碧玉盒,掀开盒盖,手指挖出块玉色膏脂来,掰开怀风双腿,伸进他后 庭里涂抹。
怀风瞪大眼睛看他作为,惊恐万状,后 庭不自觉收缩的甚紧,裹住了进到内里的两根手指。
怀舟见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儿,怜惜中偏又生出股狂躁,既想搂住弟弟柔声安慰,又想狠狠地弄上一弄,看怀风哭着求饶。
思忖一番,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俯下身抱住了,一面亲他额头一面哄道:「别怕,我轻轻的弄,不叫你痛。」
说话间,两指屈伸揉抹,已将那膏脂在后 庭里涂匀了。
这药乃宫中之物,名叫泽庭霜,原是给伺候皇帝的娈 宠之流预备的,润泽舒缓之外兼具催 情之效,极好用的,怀舟初拿到手里时还担心里头媚 药之性太烈,于身子有损,专叫胡太医重新调制了,减了一半媚 药的份量,更多是润泽之用,只是怀风毕竟到了年岁,虽说身子不全,也隐隐有了萌动之兆,又是头一次用这等药,十分敏 感,涂上不大一会儿便觉内壁渐渐热痒起来,一股子酥酥麻麻从里头蔓延到外面,自尾巴骨顺着脊柱便爬了上来,禁不住口中泻出几声呻吟,细细长长,宛如幼猫轻唤一般,落到耳中,真个儿荡魄销魂,怀舟眼神便是一沉,再忍不住,腰身往前一挺。
他唯恐弄疼怀风,动作间极是轻柔缓慢,可架不住分 身粗大,怀风又紧张惊惧身子绷得死紧,才进了个头部,便听弟弟哀哀求道:「哥哥,你饶了我吧。」
到这当口儿,怀舟哪儿还撤得出来,一只手伸到两人相连处揉按,另一只在怀风会 阴上下摩挲。
「我饶了你,谁来饶我。」
苦笑着,狠狠心,终于还是慢慢地全都埋了进去。
只是进到里面便停住了不动,静待怀风适应。

经这一番折腾,怀风身子已然起了反应。其实按他这年岁,寻常宗室子弟早已有了几房妾侍服伺,交 媾之道那是驾轻就熟的,偏他跟旁人不大一样,一来没人教他这事,二来没有那等孽根,原就不易生甚风月之念,上次又是让怀舟弄得惨烈异常,不见欢愉只见后怕的,是以从未尝过这等滋味,这时底下含着火热 粗 大一根物事,待得久了,疼痛渐去,只剩了涨得慌,兼之那药性渐渐发散出来,内 壁自行泌出些水渍,麻痒愈甚,不觉慌乱起来,一面流泪一面去看怀舟,「求求你快出来,我下面难受得很。」
他此刻面色潮红,身子轻颤不已,泪汪汪地细声央求,任是谁见了也不能放过他去,更何况怀舟,见了他情动,眼中放出异样光彩,低低笑道,「我出来了你才叫难受呢。」
说着便缓缓动了起来。
「啊……」
他甫一动,怀风便是一声惊叫,声音又尖又促,待怀舟动得快了,那叫声就连成了一串,嗯嗯啊啊不绝于耳,间或夹杂了几声啜泣求饶。
「哥哥不要动了。」
「出去!」
直叫得怀舟血脉贲张,恨不得将这弟弟撕碎了一口口吃进肚里。
弄到后来,怀风手腕挣得脱了,去推怀舟,却哪里推得动,反倒叫怀舟箍住了腰狠狠捣了几下,这几记猛撞均戳在后 庭里芯子上,怀风便觉身上着了把火,一身热气只想寻个出口发泄出来。
若是常人,这便是要出 精了,泄后自然归于平静,只是他没有阳 物,发泄不出,那火便一径烧着,越来越旺,直将五脏六腑都烧熟了。
怀风又是害怕又是难耐,一双手由推拒渐渐变成了紧拥,勾住了怀舟脖颈哭道,「哥哥,不要了,好难受。」
才叫了两声,忽觉一股热流从体内喷出,下身瞬时湿了一片。
怀舟正在紧要关头,只觉裹住自己的后 庭紧紧一缩,登时被绞得泻了出来,待都出净了,才觉出不对,看向怀里,只见怀风双眼紧闭,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滑落,牙齿将下唇咬出深深印子,浑身滚烫,好似打摆子那样颤个不住,也看不出是舒服多些还是难受多些,再向下看,股间一片水渍,将两人小腹都打湿了去,仔细嗅上一嗅,便能闻到一股淡淡腥臊。
他行事中加了十二万分小心,却再想不到如此温柔细致仍是让怀风失禁尿了出来,不禁又是愕然又是好笑,忙撤出身子下床去取了热水巾帕来擦拭,将怀风和自己弄干净了,重又上床搂住了躺下。

怀风自小去势,小解便不同常人,关不住尿,稍有些尿意便需如厕,否则便要湿了裤 裆,平日里他于此事上极在意的,喝茶饮酒都加着小心,便是怕出丑露乖,只是今日让怀舟弄得狠了,一根棒子在下腹里翻搅半天,终于没能把持住漏了尿出来,如此丑态让人看了去,这一下当真是窘迫羞恼得无以复加。
他此刻心中苦痛不堪,身上也难受的厉害,因不能如常人般泄出元阳,刚刚被怀舟挑起的一股邪火只在身子里盘旋兀自不去,浑身上下似被放在热锅上拿油慢慢煎烤,人之大欲原是件销魂蚀骨之事,于他偏如鸩毒,初尝甘美,稍后便是酷刑一般,却又不知如何排解,此时便紧咬着牙关不出声,背转了身子蜷成一团,将脸埋进枕头里默默流泪。
怀舟自后面搂住他,但觉怀里身子滚烫,掌下肌肤轻颤,久久不能平复,全不似往日里伺候过他的小倌儿情事后一副舒爽之态,心中奇怪,也隐约悟到是怀风身子不全所致,一时暗悔,不该心急用那媚 药,明儿个还是先去向胡太医问个清楚才好。
他才做了一次,犹未尽兴,但看怀风这样,也不敢再弄,将怀中身子搬转过来,一双手在弟弟背上轻轻拍抚安慰,如此过了良久,那具身子终于渐渐凉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怀风挣不开逃不掉,默不作声任怀舟抱着,如此挨了小半个时辰,身子里那股燥热才得平复。
他这一夜虽未受伤,可比之上次另有一番折磨,直弄得委顿不堪,身子累得狠了,偏心中悲苦到极处,回想方才窘态,羞愤难当间恨不得一头撞死,弄得半丝睡意也无,便这样合眼躺着静静流泪,将近天明时分方慢慢盹了过去。
怀风这样一夜未眠,怀舟自然也不会睡,抱着他听了一晚鼻息,待天明时听得怀中气息均净,显是睡着了,这才小眠片刻,卯时过半也便起了身。
轻手轻脚换过衣裳,怀舟出门前又忍不住仔细打量几眼,见弟弟长长睫毛上一点湿漉,眼周尽是泪痕,说不尽的委屈可怜,心中一紧,便想将他抱在怀里好生疼惜一番,虽做如此想,却不敢妄动,站着看了半晌,终是一声轻叹,出门上值去了。

白日里院门外轮值的仍是史淳玉同程云两个,怀舟出得院子将门掩上,吩咐道:「再过一个时辰,叫胡太医进院里看看怀风醒了没有,没醒便让他接着睡,醒了叫人进去伺候。今儿个许他出院,只不许出府,嫌屋里憋闷的话,府里头走走散散心也就是了,你们好生跟着,有甚不妥即刻去巡防司报与我知。」
他昨日才说不再禁止怀风出入,今儿个却又反口,听得史、程两人一头雾水,奈何他是主子,也不敢多问,齐齐应是。

这一日间,怀舟身在巡防司,一颗心却挂住府中那人,颇是心不在焉,好在他向来沉肃,板着脸时居多,发个一时半刻的呆也无人看得出来,待办完要紧公务,便将余下琐事交与武城,过午时自己先回了府。
王府里偏西的小跨院名唤听鹂馆,正是胡太医居处,两间厢房做了药室,一排排药柜靠墙立着,散出袅袅药香,屋子中间一具红泥小炉上正熬着一锅膏药,气味清浅中微带一丝甜香,正是泽庭霜。
此间屋子浅窄,又堆了诸般药石针具,怀舟便不落座,踱了几步到窗前站定,赏看院中新开的一树玉兰,身后站着满脸褶子的胡太医,花白胡子一颤一颤,满心不情愿,却仍是不得不为怀舟答疑。
「伺候过先帝的娈 宠中也有几个是内侍出身,侍寝前均是先禁半日食水,其后沐浴更衣才可送往寝殿,上榻前还要再小解一次,怕的便是承欢时失 禁,坏了主子兴致。若是主子临时起意要幸谁,来不及准备,那便用特制的细栓将那儿塞住了,初时难受些,久了也就惯了。这东西由敬事房管着,金的银的都有,最好还是玉做的,用药浸过了再用,不伤身子,还有保养之效。至于媚药也是常用的,吃的用的都有,只是去势之人没有元 阳可泄,欲火一起不易平息,用过媚药就更难发泄出去,偶尔一次是极尽兴的,次数多了便要伤身,若是想要长久在一起,只用润泽之物也就够了,小心些弄,一样是有鱼水之乐的。其实交 媾之事最重两情相悦,有情自然欢愉,一味求乐,反倒伤身。」
明知眼前之人不可得罪,奈何老太医义愤难捺,到底多嘴说了两句闲话出来。
怀舟瞟他一眼,也不怪罪,淡淡道:「既如此,把泽庭霜里的催 情之物去了吧,重新制几盒拿来。」
想一想,又问了房事中诸般忌讳,胡太医也一一答了,怀舟心下有数,不再耽搁,往内院而去。
老太医见他去得远了,方才颓然悲叹:「造孽啊造孽啊!」
说话间泌出几滴老泪,慌忙拿袖子抹了,佝偻着腰倒了炉火上的膏药,重新调制去了。

初夏时节,荼蘼花开了满架,熏得一院清浅香气,微风轻拂间吹进屋里,满室暗香,与深深浅浅的喘息搅在一起,分外旖旎。
已是三更,桌上只点了一支红烛,盈盈一点火光透过纱帐更形黯淡,影影绰绰照出纠缠一团的两具人影。
「嗯……」
忍不住逸出一串轻喘,被压在身下的怀风忽地全身一阵轻颤,修长的脖颈使劲向后扬起,弯出一条弧线,分外好看,引得身上那人俯首亲下来,牙齿轻轻叼住啮咬,啃出一串胭脂斑。
「这回可算明白鱼水之乐是怎么个滋味了吧?」
低低呢喃着,怀舟又大动几下,泄在弟弟身子里,惹得怀风又是几下急喘,下面骤然紧缩,攀在怀舟背上的手一使力,抓出两道血印子。
「今儿个是难受还是舒坦?」
出了精,怀舟却不急着抽身出来,仍旧压着怀风调笑,一只手点上他蹙起的眉心,轻轻揉按。
怀风早松开抱着他的一双手臂摊在身侧,紧闭了眼不答,只是再怎样别扭,他这样唇角紧抿偏又双颊晕红,怎么看都是十分欢愉过后掩不住的春色,倒显出别样一种风情来。
怀舟知他羞恼,不肯开口,也不强求,抱了一阵儿,待怀风气息平稳才撤出身来,他才一离开,怀风下面不及收缩,谷 道内精 水收束不住往外流,顷刻间湿了两股,淫 靡至极,忍不住便是「唔」的一哼。
怀舟刚要下床,听见这一声又停住了,俯在耳边轻问道:「舍不得我走吗?」
直逗得怀风张了眼怒目而视,方笑着起身披衣,下床去取了热水巾帕给他拾掇。

纱帐掀起,烛光没了遮挡直透而入,照出床上情形,怀风赤 裸 裸 卧着,白皙肌理中透出抹粉色,身上一层细密薄汗,说不尽的香艳。怀舟看了这许多回,仍是不禁痴了,目光在那上面逡巡流连,从胸前两点殷红直扫到下面,落到怀风小腹上,那里的孔洞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粒珍珠,指甲大小的珠粒色做粉白,莹润光泽,嵌在那里,无端端便招得人绮思连篇。
怀舟下腹一紧,便想上去再弄一回,可一瞥间瞧清怀风神色,是羞惭过后自眉宇间透出的一抹嫌恶自厌,才起的火霎时又熄了,瞬即冷静下来,上前擦拭一干情事污迹。

自年初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小半年来怀风不知已被逼着做了多少回,初时不惯,每每身子僵直,做到一半儿便哭泣不止,也不大觉得出快活,只觉受罪,再后来慢慢惯了,渐渐尝出些滋味,怀舟又是百般小心着意伺弄,他纵是再不甘不愿,也抵不住诸般手段,如今十回里倒有七八回被弄得情动,跟着一道儿癫狂,极乐时顾不得人伦羞耻,抱住了怀舟浪叫,只是他心里毕竟存了顾忌,一想起这兄弟伦常便憋闷得喘不上气,不明白自己怎的就禁不住情 欲之惑淫乱到这等地步,让亲哥哥抱住了竟还能快活得起来,于是自厌至极,每回情事过后便愧悔难当,对怀舟只剩了横眉冷目,既恨他不守人伦,又恨自己把持不住,就此种下了心病,任怀舟如何爱宠,对着这哥哥再笑不出来。

怀风自顾自纠结不乐,怀舟只做不见,拿起温热巾帕为他擦拭。
这活计他干得多了,已是熟流之极,先将股间那一滩白浊拭了,再挪到前面,一手捻住了珍珠。
那珠子是上好的东珠,镶在一只极细巧的玉棒上,寸许长短,恰恰好堵住怀风出尿用的小孔,怀舟捏了珠子要向外拔,才一动,怀风便面红耳赤叫道:「不用你,我自己来。」急急坐起伸手去拦。
他起的猛了,又怕怀舟动作,腰身便向后挫,不合珠子已被捏住,这么两下里一使力,玉棒已被拔出,怀风便觉下面一热,漏出几滴湿热。
怀舟眼疾手快,帕子立时捂了上去,将那缕尿渍揩抹干净。
「又不是头回给你收拾,怎的还是这样脸嫩。」
扔了帕子,怀舟轻笑着贴上来搂住。
怀风却无论如何不能似他那样坦然,当下咬牙挣开哥哥怀抱,背过身去不理。怀舟惯了被他这样对待,也不恼,去桌上燃了一炉安息香,这才上床睡下。

过得片刻,安息香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这香有镇定安神之效,怀风闻着,却兀自不能成眠。
他于兄弟相 奸之事本就介怀,这半年间见怀舟待自己越发的宠溺爱护,除了房事上霸道些,余事皆是纵容有加,晓得哥哥并非一时兴起痴迷于己,实是入了魔障了,不免越想越怕,左思右想破解之道,半月前好容易琢磨了个法子,故意在太后面前说几句闲话,道哥哥已是娶妻之龄,撺掇太后指婚,不想前日进宫请安,却听刘公公说安王将太后选中的几个大家闺秀均给推了,晚上回来便见怀舟阴沉着脸冲他冷笑,紧接着便被押上床一通狠弄,接连几日均是这般,竟似要将他锢在床上的意思,怀风怎能不惊,他先前已因此事郁结于心,有了失寐的症候,这几日便更甚一层,竟是整宿不眠,纵是身子疲累欲死,奈何一闭眼便是怀舟同他赤 裸 相拥的情景,一颗心说什么也静不下来,便倦极小憩亦是噩梦频发,一时梦见自己赤 身 露 体一身情 欲痕迹站在众人面前,一时又见亡去的父母凄然望着自己,如此睡不过一刻便又惊醒。
他知这是心病,无药可医的,也不去找胡太医来瞧,独自忍着。怀舟每晚抱着他睡,多少有所觉察,便燃起安息香给他助眠,倒不料怀风这心病一日重似一日,那香已不管什么用了。
又过移时,怀舟已睡得安稳,怀风后背靠在他胸前,一动不动,睁眼到天明。

翌日是旬假,按例歇朝,怀舟自然也不用去巡防司上值,只是早起惯了,仍旧卯时便醒,起身后先去院子里打坐调息,内息运转十二周天,这才进屋洗漱,待整衣停当,见怀风还是恹恹地躺着,双眼半睁,眼窝处一圈淡青,微觉奇怪,暗道自己这几日并不曾太过累着他,如何会弄成这样?
「还不起来,昨儿个睡得不够吗?」
怀舟侧身坐到床上,看着怀风,正寻思着要不要让胡太医过来看看,怀风已推开他爬了起来穿衣。
 楼主| 发表于 2010-6-28 11:0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他昨夜又是一宿无眠,精神差得狠了,面色青白,一副萎靡不振之态,自顾自穿衣着鞋,头发也不系,披散着便往外走。
怀舟看他神情有异,心生警惕,一把拽住他胳膊,「做什么去?」
怀风自起身便未正眼看他,这时方回头直视,一字一句道:「我去跟太子哥哥说,我要搬去侯府住。」
怀舟见他虽望过来,可一双瞳仁茫然无神,竟是透过自己不知落往何处,心里瞬时咯噔一下。
「你嫌那府里冷清久不去住,我已叫太子转赐给别人了。」
怀舟既要留这弟弟在身边,自然思虑周全,一丝退路不曾留与怀风,定要叫他除了自己身边再无处可去,因此一早将那侯府送了出去,太子知道他素来做得了怀风的主,不疑有他,便连问也忘了问怀风一声。
怀风怔怔听着,过得一会儿,那双眸子终于将视线定在怀舟脸上。
他这些时日隐忍过度,神思恍惚得厉害,此刻听见这一句,再忍不下去,满腔委屈凝做怨恨直射过来,嘶声叫道:「我不要跟你一起住,你还我府邸来。」
他敬重兄长,从不曾对怀舟有过丝毫无礼,骤然发作起来便愈加骇人。
怀舟吃了一惊,手上加劲揽紧了他,柔声安抚,「你想要自己的府邸,我明儿便去跟太子说,再给你建一座就是。」
怀风哪里听得进去,死劲挣扎不休,一面嚷道:「你骗人,你叫人看住了我,连进宫都派人盯着,怕我跟太后、太子哥哥诉苦,你分明不肯放过我,今儿个一过怕是连门也不叫我出了,府邸建了又有什么用,还来唬我,我是你弟弟,你却这样待我,我不要你这哥哥了,我不要了!」
他越说越是声高,本来就倦到极处的身子却禁不得心神如此震荡起伏,才嚷完便眼前一黑,身子向前直直摔倒,跌进怀舟怀里,昏过去前,耳听哥哥一声声叫唤「怀风、怀风」,语声中满是焦急恐惧。

怀风再睁开眼时已是晚上,屋里弥漫着一股药香,口中一股苦味,想是才被喂了药,床头坐着一人,正低头看他,满眼焦灼关切。
「你昏过去一整天。」
怀舟见他醒了,抚着他头发轻轻道:「胡太医说你郁结于心,思虑过度,以至失寐多梦,需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顿一顿,苦笑,「我夜夜抱着你,知道你睡不安稳,却不知竟是整宿不眠的,怪不得整日见你没精打采。」
怀风精神不济,脑中仍是昏昏沉沉,懒得理他,仍旧闭了眼睛。只是他才醒,又哪里睡得着,眼珠子便在眼皮下滚动,怀舟看了心中一痛。
「胡太医开了个安神宁心的方子,吃上段日子许就好了。」
缓一缓,又道:「我倒不想你这般在意伦常义理,自己生生憋闷到如此地步,你既不喜欢做这事,那就……先不做了吧,将养身子要紧。」
怀风闭眼听着耳边一声轻叹,好一会儿,眼角沁出两点泪珠。

炎炎夏日,街上让日头晒得冒了烟,屋子里亦不凉爽,闷得似个蒸笼,九城巡防司门防大敞,院子里不见半个人影,全都不知躲哪儿纳凉去了,连怀风捡回来的那只黄狗也趴在廊下阴凉处吐着舌头,一副要死不活的衰样儿。
这样热天,怀舟依旧衣着齐整,端坐司中处置公务。几个前来禀事的校尉站在屋中一角轮候,大气也不敢喘,更别提扇扇纳凉,本来热得要死,可一看上司满面阴霾,眉梢一抬眼角一扫便是一道道刀光,便生生打个寒噤,三伏天也似入了冬般。
怀舟沉着一张脸,一面翻阅往来公文一面听下属回事,或训或骂或赞许或讥讽,总算将人都打发光了,才稍稍歇一口气,端了茶盏润喉,一时间心思便转到家中那人身上。
眼下距怀风发作那日已有月余,这段时日两人虽仍同床共枕却未再行房,怀舟心疼他,实在耐不住了,也只是趁怀风睡着之后亲上一亲,便是如此也加着万分小心,生恐动静大了惊醒弟弟。
这般小心翼翼照应着,怀风那失寐的症候总算有了起色,一日两顿药下去,虽入睡慢些,睡着了倒也安稳,这几日更是睡足了三个时辰,脸色显见的好起来。
怀舟看了欢喜,昨日便将他抱在怀中盘弄,伺候得弟弟身子躁动起来,搂着云雨了一回,谁知到了晚上,怀风便又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了一夜,怀舟便也陪了一宿,今早叫过胡太医又调了方子中几味药量,眼见怀风服下后睡着,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正是年轻欲盛的年纪,日日守着意中人自然渴求,偏怀风得的又是这样一个症候,生生要他只能看不能碰,究其因果却是自己造的孽,其中酸苦无奈也只得自行吞咽下肚,因此这脸色便说不上好看,连带苦了一干下属,摊上这样一位主子,日子自然不大好过。
怀舟这样一时咬牙一时蹙眉的恍惚出神,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傍晚时分,几个亲卫见他兀自端坐不走,不知这位主子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敢进来惊扰,便只在门前小声嘀咕,叫怀舟听见,收回神思,吩咐道:「备马,回府。」

此际日头尚半挂天边,暑气稍减却仍是燥热难耐,不见一丝凉风,怀舟出得巡防司大门,见坐骑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因酷暑颇显萎靡,也没了骑它的心思,叫过武城道:「你们先行回府,我走着散散心。」
武城答应了,带其余几人先行告退,怀舟便牵了马往回溜达。
巡防司门前是一条宽阔街道,因是傍晚时分,许多白日里嫌热不肯做生意的买卖人便在此刻开了张,卖馄饨的捏糖人的扎风筝的,呼啦一下将一条街挤得满满当当,叫卖声此起彼伏。怀舟嫌吵,走上几步便拐向右手边一条小巷,打算绕道而行。
这巷子不宽,倒有几分幽长,巷子里仅有的几家门户俱是这条街上人家的后院角门,紧锁着不见出入。怀舟才拐进来,便见一名中年仆妇打扮的女子立在巷口,正伸着头向巡防司张望。
见了怀舟进来,女子一愣,定住不动了,一双眼只目不转睛盯着怀舟不住打量。
她这样毫不避忌直视一名陌生男子,实是无礼之极,怀舟不悦,却也不愿同一名民妇计较,只冷哼一声便自顾前行,谁知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身后女子喊道:「小王爷!」
怀舟一怔,站住了。
他承袭王爵已逾两年,此刻人人尊称安王,未袭爵时乃是安王世子的称呼,「小王爷」这三字却是只有幼时家中亲近仆从唤的,许久不曾听闻,如今乍然听到,讶异之外另有一股亲切熟悉,不由回头看去。
那女子四十许年纪,面容颇见霜华,倒是一双眼睛极是慈爱可亲,看向怀舟的眼神中满是疼爱欣喜,瞧来说不出的熟悉。
「小王爷,我是柳嬷嬷啊,你不记得了?」
怀舟直觉识得这人,却一时想不起来,听她这样一说,脑海中登时现出一人的影子,惊喜叫道:「奶娘!」
这女子正是怀舟出生时便即进府哺乳的柳氏乳娘,待怀舟视若亲儿,褚妃因娇纵惯了不谙育儿之道,怀舟便由这乳娘一手带大,直至褚妃事发圈禁,怀舟远走神兵谷,柳氏方被遣出王府去。
怀舟记忆中这位乳娘待自己极是亲厚,幼年远离家门时还曾日夜思念,后来日子久了才渐渐淡忘了去,今日重逢,自是说不出的意外之喜,当下迈前几步,握住了柳氏一双手。

他两人分别至今已有十余年,怀舟已由小小孩童长成英硕青年,柳氏本当认不出来,只是她听闻小主人在巡防司当差,眼见怀舟从司衙大门里出来,服饰华贵,且腰间分左右各系着一只明黄荷包并白玉龙佩,便大着胆子冒昧一喊。她原不指望小主子还记得自己,此时见怀舟毫不认生亲近过来,也是说不出的欢喜,攥住了怀舟一双手,眼角便要滴下泪来。
「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小王爷了。」
「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奶娘。」
怀舟见她一双手上尽是老茧,衣服虽干净齐整,但不显眼处也打了补丁,同先前在王府当差时的安逸富贵自是相差天地,知道必是出府后过得清苦,轻声问道:「你这些年都在哪儿过活?我回京后府里老人儿都走的七七八八,竟没人知道你下落。」
柳氏抹抹眼泪,强笑道:「我本是褚家的家生奴才,王妃生了您后才被荐过来服侍的,您和王妃一走,我哪儿还待得下去,也就回了褚家做仆役,后来褚家两位少爷先后坏了事罢了官,境况大不如前,便将许多奴才发卖了,老爷念我是哺育过小王爷的,特别厚待,给了些银子叫我自去过活,我便跟我家那死鬼在城东麻石巷里开了个茶汤铺子,糊口外也能剩两个铜子,如今我儿子也大了,在宗人府里谋了个差事,一家人尽过得。」
褚家先祖乃开国大将,褚妃之父褚遂远领兵之能更胜父辈,先帝在世时甚为倚重,致使褚氏手握重兵,到了今上继位便因权重招来猜忌。为稳固江山,太后做主命两个儿子先后娶了褚遂远两个女儿,之后今上皇位渐稳,便愈发容不得外戚权势滔天,联合兄弟削了褚家兵权,如今的镇北军便有一半乃是先前褚家军的底子,由安王成亲后接收过去。
褚遂远心知自己招了皇帝忌讳,索性韬光养晦回家颐养天年。他乃一代名将,见事明白,只是生下来的几个儿女却跟老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女儿尽得父传城府颇深,上孝太后下抚太子,稳当当做了皇后,小女儿却娇蛮不知收敛,最终触怒丈夫以至圈禁,两个儿子也不甚佳,仗着老子威名做些贪渎勾当,皇帝正怕外戚擅权祸乱朝纲,他两个便犯了事迎头撞上,褚皇后深知皇帝性情,枕头风也不敢吹,先颁道懿旨下去骂得两个兄弟狗血淋头,自己又于后宫之中跪请皇帝发落,这才保住两个兄弟性命,只是罢官了事。褚家从此权势尽去,只剩了个簪缨之族的虚名,如今这一代褚氏子孙中又尽是平庸之辈,褚皇后心灰意冷,也就不大费心思在娘家子侄上,只尽心护着两个亲生儿子并怀舟三人。这其中纠葛怀舟自是清楚,同太子一样不大与褚家来往,外公褚遂远过世后更是不通问询,自然也就不知柳氏下落了。

「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得知乳娘日子尚算安稳,怀舟略感安慰,笑道:「日后有甚难处,只管来府里找我。」
柳氏见小主子顾念旧情,甚是感动,含泪点点头。
日头落下,天色渐暗,怀舟估摸下时辰,道:「这时分你在这儿做甚?这里离着麻石巷可是不近,我叫人送你回去。」
柳氏一见他,欢喜得忘了来意,听他这一问方才省起,登时面色一凛,拉着怀舟往巷子里又走了几步,四下张望一番,见确是无人在左近,方靠近怀舟低低道:「小王爷,王妃叫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想办法去见她一面。」



第二十三章

酉时一过,天色渐黑下来,郊外荒野之中因无甚灯火,便更显昏暗,天上只一弯新月相随,影影绰绰照出林间小道上一前一后策马前行的两人。
前面那人二十五六年纪,面容平淡,只是一双眼睛显出几分油滑,不时回头道:「就在前面,快到了。」
后面那人一身青布素袍,斜背一只药箱,面容英俊,黯淡夜色亦遮不住一双厉眸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正是乔装过的安王雍怀舟。
那日柳氏乳娘突然找上门来转告褚妃口讯,怀舟不知母亲出了何事,吃了一惊。他虽也时常惦念生母,但因心疼怀风,对其当年所为便很是不以为然,多少还存了些怨念,只是毕竟母子连心,且时过境迁,父亲既已去世,圈禁之令早不若当年苛严,偷溜进清莲观见上一面亦不致掀起多大波澜,便是叫宗人府知道了参上一本,皇上那里想来也不会深究,怀舟思虑一番便点头应了下来。
柳氏的儿子李元旺便是宗人府的禁卫,常听柳氏说起当年在褚家及安王府中当差时的风光,晓得了其中渊源,也是机缘巧合,过年前他被派来看管清莲观,这李元旺是个心眼儿活泛的,没多久便借机同褚妃身边的侍女搭上话,原是想借这废妃同褚家搭上关系捞些好处,不想头一次帮忙传出话来便引得安王亲至,想起怀舟来前赏的五十两雪花银,李元旺喜在心头,这趟差使办得格外殷勤卖力。

清莲观位于平京东郊,出城后先是三十余里官道,随后拐进小路,再骑上小半个时辰方能抵达观外。
因是皇家禁地,虽名为道观,却既无人上香也无人求道,甚为冷清,平日里只一队宗人府禁卫看守门户,统共不过三十来人,因观里圈禁的均是女眷,时日一久看守也便松懈下来,到了晚上,除当值的五六个外,余人便皆回到观外的营房里吃酒猜枚。
李元旺领着怀舟在观外下了马,来到门前跟当值的几个同袍打个哈哈,「这是保济堂的大夫,给里头贵主儿看诊的。」
领头的陈云封面色黢黑,暗夜里只见张口露出的两排白牙,扯着粗嗓道:「怎的这时分才来?」
看了看怀舟,又问:「不是太医院里的大夫吗?」
「陈哥,这您还不知道,里头圈着的人什么身份,哪儿还请得动太医,我在太医院呆了半日也不见人搭理,只好去保济堂请了个大夫过来,这才误了时辰。」
李元旺谎话说得顺溜之极,也没人疑他,陈云封一摆手便让两人进了门。
怀舟听着他俩对话,隐约清楚了母亲境况艰难,顿时一阵心酸。

这道观里头关着的人不多,除褚妃外便只有当年随侍伺候的两个陪嫁丫头,因此虽只两进院落,也显得冷清空旷。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前院却不见点灯,怀舟跟着李元旺直入后院,方见正房里荧荧一点烛火。
李元旺上前敲了敲门,压低了声儿道:「娘娘,王爷我给您带来了。」
他话音才落,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许女官立在门口,明明年纪不高,一双眼睛却似潭死水,直至见了李元旺身后的怀舟,方渐渐露出一点光芒,回身惊喜低叫:「娘娘,小王爷来看您了。」
怀舟依稀记得这侍女名叫芳蕊,儿时常陪自己玩耍,长得极是俏丽,不想十余年过去变成这副枯槁之态,骤然便生出一股恐惧,不敢去想母亲是何形容。
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里面传出一个女子低哑颤抖的嗓音,「真是怀舟来了吗?」
方蕊连连点头,「真是小王爷来了,样子同王爷一个模子刻出来,再错不了的。」
说着侧身让两人进去。

屋里只一床一桌一椅,简陋至极,一名中年女子端坐床上,正抻长了脖子向门口望,容长脸儿上一双丹凤眼,纵容色凋零,亦可知年轻时必然艳冠群芳。
女子一见怀舟进来便要站起,怎奈激动之下双腿发软,竟是移动不了分毫,只好用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怀舟,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
这女子正是被废已久的褚妃,她十六岁嫁与雍祁钧,今年不过四十有二,原该雍容华贵如盛放牡丹,奈何十六年被困幽地,早已风华不再,怀舟乍然重逢,心下一阵刺痛,疾行几步握住了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噗通跪倒在母亲膝前,「母亲!」
褚妃许久不见亲儿,日夜思念,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见怀舟长成如此英挺模样,欣喜得紧紧握住了儿子一双手不松开,眼泪成串滑落,哽咽不能成言。
怀舟亦是鼻子发酸,望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他两人这样无语凝咽好一阵儿,可急坏了一旁的李元旺。私见圈禁之人罪名不小,这牵线搭桥的亦脱不了干系,李元旺不过一名小卒,借机发些小财,却不欲惹出祸事,见褚妃只是一径哭不说话,眼看时辰就此耽搁下来,不免急起来,催促道:「娘娘唉,您别尽哭,有甚要紧话倒是跟王爷说啊,再拖下去外头看守的可要起疑啦,事情一败露,小的不过丢了差事挨几板子,王爷却要大触霉头,您还是赶紧的吧。」
怀舟是亲王,私见圈禁之人不致死罪,只是轻则罚俸重则削爵也是逃不掉的,褚妃自是知道其中厉害,经这一提,登时收了眼泪,冲芳蕊并李元旺道:「你们出去看着外面,我同我儿说几句话。」
待两人出去,屋中只剩了母子二人,怀舟轻轻道:「母亲这些年过得可好?」
褚妃咬牙冷笑,「关在这破道观里,日日寒衣素食,能有什么好,若非惦念着你,这样苦日子我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还不若死了的好,也省得受这腌臜气。」
她自小锦衣玉食,如此挨上这许多年,当真生不如死,怀舟闻言难过,正要安慰,已听褚妃继续道:「孩子,母亲叫你来是有件要紧事交与你办,办得好了,我便再不用关在这里,咱们母子从此便可团圆。」
怀舟诧异不已,不知什么事竟能解了这圈禁之厄,但听母亲这样言之凿凿,也自高兴,道:「什么事,母亲只管说。」
「慕紫菀那狐狸精所生的孽种并非你父亲生,乃是她同别人生下来小杂种,你将此事报与皇后知道,请她下旨叫宗人府彻查,一旦得证,我便能出去了。」
听到一半,怀舟脑袋便是嗡的一声,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升上来。
「母亲,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竟是涩哑若斯。
褚妃眼中放出兴奋光芒,「十八年前,你父亲奉旨坐镇江南督运漕银,遇上了慕紫菀,那狐狸精当时是已嫁了人的,还怀着身孕,她相公是你父亲好友,因碰上麻烦无暇照顾妻儿,便将慕紫菀托付与你父亲照看,说好日后接回,不料那男子后来死了,慕紫菀无处可去,你父亲便带她回了京城,安置在别府里生下那小杂种。」
说到这儿,冷笑连连,「嘿嘿,你父亲人前从来一副尊贵之态,暗地里却尽干些龌龊勾当,他一早看上慕紫菀,那孩子一生下来便认作自己亲生,连皇家脸面也不顾了,硬将个杂种变成了皇子皇孙,连宗人府也瞒了过去,不过是为着将心上人哄到手里。那狐狸精本就没了依靠,见他肯照应儿子,自然便顺水推舟成了好事。哼,可惜他们瞒得了天却瞒不了地,那府里的下人们只当慕紫菀怀的是你父亲的孩子,可陪护在你父亲身边的几个亲卫却是跟他一道从江南回来的,其中情形自是一清二楚。你父亲顾什么主仆情谊,不愿杀人灭口,只拿银子官职封了那几人口舌,打发了事,只是他如今一死,人家银子用完了,这桩旧事却不会再为他兜着。」
她言之凿凿,兼且有纹有路,可见绝非空穴来风之词,到这时节,已容不得怀舟不信,一颗心冷得缩成一团。
褚妃说得兴起,丝毫不曾留意怀舟脸色大变,继续道:「你父亲一共四个贴身亲卫晓得这事,他娶了慕紫菀后便将这几人都外放做官去了,其中有个叫做牛必成的,离开王府后去了涿郡做游骑将军,几年前因吃空饷让兵部革了职,如今又回了平京。这人原就同你二舅熟识,现下他穷困潦倒,急欲寻个靠山东山再起,便同你二舅说了此事,只道愿做个人证换个一官半职。你两个舅舅拿不定主意,便买通这里守卫报信与我,我思来想去,只得先将你找来说一说。」
说着捉紧怀舟手臂,「孩子,你现下是亲王之尊,又是太子亲信,许个官职还不是轻而易举,便如了那牛必成所愿,叫他去跟宗人府讲明实情,待查清此事,我便可脱了这戕害皇孙的罪名,从这里出去了。」
怀舟自负定力过人,却再想不到也有怕得发抖的一天,便连声音也颤了起来。
「母亲,那牛必成是真有其人吗?他这些话是信口雌黄还是真有其事,儿子需见见他好生问个明白,不然闹到宗人府去,若是他所说非真,父亲固然地下难安,儿子也难免蒙羞,贻笑人前。」
褚妃点一点头,「我儿说的是,是该先去见见这牛必成,若有甚人证物证还在,也好先找出来以备宗人府查验。」
想一想,道:「我是不知这人住哪儿,你二舅应是晓得的,你去问他吧,早些找着人,带回你府里安置吧。」
「儿子省得了,」怀舟强作欢颜,安慰道:「母亲放心,儿子必将事情弄个明白,还母亲一个公道。」
褚妃原是心如槁木,如今突现曙光得救有望,喜不自胜之下神采竟也恢复几分,宛然又是当年风姿绰约的王妃风范,笑吟吟将怀舟搂在怀里疼爱。
她许久不见儿子,正事说完,正要再讲些家常,却听外面李元旺敲门叫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可不行了。」
怀舟在此已有顿饭功夫,确然不能再行逗留,褚妃恋恋不舍拉儿子站起,道:「你先去吧,咱娘儿俩相聚也不在这一时,事情办妥了,以后有的是日子。」
「是,母亲保重,儿子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您。」
怀舟再看母亲一眼,咬牙走了出去。

出了后院,怀舟停住脚步看向李元旺,「方才我和娘娘在房里说话,你都听见些什么?」
李元旺一顿,陪笑道:「王爷和娘娘的话小的哪儿敢听啊,再说了,芳蕊姑娘扯着小的站得有八丈远,兔子耳朵也听不见啊。」
怀舟嗯了一声,缓缓道:「你倒是个识进退的,如此甚好,今日之事不用我嘱咐,想来你也知道该当如何。」
李元旺立时一脸正色,指天发誓,「王爷放心,小的一张嘴再严实不过,若从我嘴里漏了风声,管叫天打雷劈。」
怀舟淡淡一笑,「倒也不用发这毒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这奶兄弟的,日后你好生照应娘娘,我绝不亏待你就是。」
李元旺要的便是这一句,欢天喜地之余不忘差事,稳稳当当将怀舟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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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事,只来得及贴了绿JJ,这里没能更新,让大家久等了,抱歉!


第二十四章

这一趟夜访清莲观竟访出这么个结果,怀舟措手不及,心乱如麻之余却不敢耽搁,翌日便找上褚家问二舅褚廷仁那牛必成所在。
这褚氏兄弟也有自己的盘算,如今褚家式微,他兄弟俩想要再光耀门楣,自己是力不从心,虽有长姐贵为皇后,奈何不大照拂娘家,太子又与两个舅舅疏远,偏这时冒出这么档子事来,弄的好了,二姐脱了罪名便是安王府太妃,必定同娘家亲近,捎带上怀舟这位王爷外甥,自然有的是好处,因此这褚氏兄弟一见怀舟前来,先就喜上眉梢,不需催促便说了那牛必成落脚之处,褚廷仁还欲亲自陪着过去,却叫怀舟拒了,只道需隐秘行事,人越少越好,这才叫两个舅舅留了步。

天擦黑时,怀舟一个侍卫也不带,独自来到城南武家祠旁的一条小巷里,找着左首第二家门户敲了敲门。
此刻正是晚饭时分,旁边几户人家俱是炊烟袅袅,只眼前这一户不见烟火气,怀舟等了一阵儿不见人应门,心念一动,望了望巷子里无人,推门而入,进到了宅子里。
这宅子只一进,两间正屋外再无其他,不光院门未锁,屋门亦是虚掩。怀舟进屋转了一圈,见屋里甚是简陋,桌上茶杯都是崩了口儿的,看得出姓牛的手头拮据,故此门也不锁贼也不防。
环视一周,没见着人影,怀舟思忖着牛必成应是外出未归,便捡了个干净凳子坐下等候。

等了有顿饭功夫,院门吱呀一响,一人进了院来,手上提着个酒壶,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晃地往屋里走。
此刻天已全黑,怀舟并未点灯,这人也不觉察,进到屋里把酒壶往桌上一撂,优哉游哉掏出个火折子,待蜡烛燃着,这才惊觉对面坐着一人,登时吓得向后一跳,仓琅琅拔出腰间佩刀,指着怀舟喝问:「谁?」
怀舟也不站起,就着烛火打量,见这人四十余岁,四方脸上一把连腮短鬓,依稀记得幼时在父亲身边见过这人,便知必是牛必成无疑了。
「你就是牛必成?」
怀舟微服来访,只穿了一身淡蓝薄绸,乃大户人家公子常见的打扮,一件配饰也无,只是再怎样寻常的装扮也遮不住一身气势,牛必成仔细看看来人容貌,愣了一下,忽的便晓得了怀舟身份,放下腰刀,试探着问道:「小王爷?」
怀舟见他认出自己,点点头,「你倒聪明,认得出本王。」
牛必成再想不到怀舟竟然亲至,慌乱过后便是一阵暗喜,陪笑道:「这有什么认不出的,小王爷样子生的同老王爷一模一样,小的一见便知是主子到了。」
一边说一边倒水沏茶。
他屋里极少举火,一时间哪里找热水去,那壶里倒出来的水早凉了,怀舟也没心思喝,径直道:「今儿个我来便是想问问你,你和我舅舅说的那件事可是真的?」
牛必成自然清楚怀舟来意,他费尽心思找上褚家兄弟,便是想借此事讨些好处,这时见怀舟亲来,知这买卖是做对了,欣喜之余却故意道:「不知小王爷说的是哪件事?」
怀舟扫他一眼,忽的冷笑,「你打量我是你老主子那般好性儿呢,容得你跟我卖关子?你要说便说,不说也由得你,却莫指望从我这里得上一星半点好儿去。」
他脸色一沉下来,宛然便是雍祁钧在世训斥属下时的面孔,牛必成猛然间吓了一跳,几要疑心老主子复生,登时就蔫了,慌忙道:「小王爷莫怒,小的晚上灌了些黄汤回来,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件事,现下记起来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怀舟抬起眼,冷幽幽一双眸子盯住了牛必成,缓缓道:「你说怀风不是老王爷的亲生儿子,可是真的?」
夏日里,牛必成让这双眼看得竟出了一身冷汗,战兢兢答道:「千真万确,那孩子确然不是老王爷的骨血。」
答完了,好半晌不见怀舟做声,烛光下,只见对面一张脸阴晦不明,牛必成正忐忑难安,又听怀舟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
牛必成不敢怠慢,想了想,道:「那得从十八年前说起了,那年江南几府接连出了几个贪官,府库亏空,皇上急了,便要王爷去江南坐镇,一是查办污吏,二是收缴拖欠税银,通过漕河尽快运抵京城。」
说话间,见怀舟凝神听着,并无不耐,稍稍放了心,一面回忆一面道:「那年三月王爷到的苏州府,一个多月便斩了几个州官,整顿吏治过后便着手收税。到了五月份,差事办得顺当多了,王爷有了闲暇,便经常出外游玩。一天外出时撞见了旧日好友,是位叫做阴七弦的公子。这位阴公子应是同王爷颇有渊源,小的当时随侍王爷身侧,听王爷唤他七弟,极亲热的。当时阴公子成亲不久,他夫人姓慕,便是慕紫菀了。」
听到这里,怀舟眼中闪过一丝惊惧,瞬息即逝,黯淡烛光下,牛必成只道自己眼花,径自讲下去。
「这位阴公子似乎颇有来头,尽同王爷说些江湖中事,小的也听不大懂,只是言谈中透露出来,阴公子似是遇了些要命的麻烦,不能照顾妻儿,因此送夫人回无锡娘家待产,却不料泰山泰水一月前均生病过世了,夫妻两个便滞留在了苏州府。
说也怪,这位阴夫人王爷竟也是识得的,一照面便叫出闺名,阴公子竟也不生气。后来王爷便要阴公子将夫人留在他苏州的府邸里,说是会帮忙照看,免得阴公子的对头祸及夫人,阴公子想了想便答应了,将夫人送进王爷行辕,自己走了。」
「那时阴夫人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偏巧父母双亡,丈夫又不在身边,精神不大好,王爷便日日陪着她。要说阴夫人容貌顶多堪称清秀,与褚妃娘娘那是没得比的,偏王爷极是殷勤,小的那时跟在王爷身边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从没见王爷对谁这么上心过。有一天王爷喝醉了,一个人站在花园里望着阴夫人住的屋子自言自语,小的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个大概,好像是王爷还没成亲时在江南学艺,一次出外游玩中了毒,是这位阴夫人救活的,王爷对人家一见钟情,还曾上门求亲,却不知怎的,阴夫人没答应,后来王爷奉命回京成亲,这才没法子离了江南,没想到这回再见,当年的慕姑娘却已成了阴夫人。」
「后来又过了两个月,阴公子家的下人前来报信,说阴公子让对头害死了,阴夫人一听就晕了过去,险些小产,王爷招了全苏州的名医救治,总算保得大小平安。阴公子是王爷好友,按说王爷该当伤心才是,可那阵子却总见王爷笑眯眯的,开心得很,这下人人都看得出王爷心意来,想着府里过不多久便要添个侧夫人了。可谁知没过俩月,那位阴公子竟然回来了。」
听到这里,怀舟便是一怔,「回来?不是死了吗?」
牛必成嘿嘿一笑,「小的当初听到这消息,也跟小王爷一样,惊讶得很,王爷更不用说,脸色煞白,好半天都没言声儿,待缓过了神,便屏退了所有下人,独个儿在花厅见阴公子。小的瞅着王爷样子实在骇人,当时便多了个心眼儿,悄悄跟在了后面,他们两个说话时,小的便在花厅后窗外偷听。」
「原来那阴公子因对头太厉害,前些日子是诈死躲了起来,趁那对头得意忘形之时再暗中设计要了对方性命,待一切料理停当便赶来接回夫人。小的听到这里,想着王爷这下可要难过了,谁知王爷却对阴公子说他夫人已因小产亡故了,还责备阴公子不该诈死吓人,平白害得夫人伤心丢了性命。那阴公子一听说夫人没了,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小的现在都还记得他那副伤心之态,真是让人于心不忍。」
牛必成一面说一面叹了一声,忽见怀舟面色阴沉,一串儿怜悯之语又都咽了回去,接着道:「那位阴公子悲痛之下失魂落魄地走了,王爷便赶忙命人将阴夫人带出府去安置。过几天阴公子又来,向王爷索要夫人遗体,王爷不知从哪儿弄来具女子尸身,装在棺材里给了阴公子。那时才入秋,天气还热得很,尸身早就烂了,阴公子也不疑有他,运走了棺椁安葬。那时差事早办完了,他一走,王爷也便立刻整装回京,将阴夫人一并带了回来,安置在南郊那座别苑里。过不多久,阴夫人生下个男孩儿,王爷给起个名字叫做怀风,便是小王爷如今这位兄弟了。」
听到这儿,怀舟原有的一丝指望也没了,只觉一颗心坠得厉害,耳听得牛必成往下讲去。
「孩子一生下来,王爷便向阴夫人求亲,说愿代七弟照顾她母子,阴夫人先是不答应的,可日子久了架不住王爷水磨工夫,又兼感念王爷保全她母子性命,也就允了。」
「那府里伺候的下人可都知道孩子身世吗?」
「不知,王爷称呼阴夫人时从来都是叫闺名,待孩子又万般疼爱,人人均当阴夫人是王爷在外纳的新宠,孩子是王爷亲生。」
怀舟眼神一凛,「除了你,还有谁知晓此事?」
牛必成伸出三根指头,「除了小的,只有三个,费子峰、肖桂友和龙海,均是当年随王爷南下的侍卫。王爷迎娶阴夫人后,给费子峰、肖桂友和小的各安排了官职,又给了一笔银子,打发小的们离京。肖桂友和费子峰眼下就在振武军中效力,至于龙海,小的就不知了,尚在苏州府时他便因老母病重辞了侍卫一职回老家去了,小的再没见过。」
怀舟至此再无疑虑,只听得浑身冰凉,半晌说不出话。
牛必成说了这半日,早已口干舌燥,倒杯茶水咕噜噜灌下肚,一抹嘴,见怀舟木呆呆坐着,只道这小王爷太过震惊一时无措,不由催道:「小王爷,褚妃娘娘可还在清莲观圈着呢,您早些拿定主意,娘娘便早一日出来,小的也别无所求,不过想官复原职,只要您跟兵部说上一声,小的立刻便去宗人府作证……」
他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人影一晃,心口便是一凉,低头一看,方才入鞘的腰刀竟被抽了出来,刀刃直入自己胸膛,外面只露出一截刀柄。
这一下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牛必成连个「啊」字也未及叫出便身子一仰,直直向后摔倒地上,顷刻没了气息。


第二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爆了几爆,怀舟幽幽回神,望了眼已然僵直的尸首,这才起身拔出牛必成胸前腰刀,又将蜡烛往床上一扔,点着了帐子,待了片刻,见火渐渐燃成一片,推门出屋,纵身一跃上了房顶。
怀舟骤然得知当年真相,震惊得无以复加,心中更憋了股愤懑之气,偏又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以往虽怨父亲待自己凉薄,到底仍存了敬爱之心,今夜却自牛必成口中得知父亲种种卑劣之举,不啻于一记晴天霹雳,又是痛楚又是难堪,惊怒之下一气奔回府中,径直来到后院祠堂。
祠堂中供奉着雍祁钧并慕紫菀灵位,此刻已是三更,屋中空无一人,只在供桌前点着一盏长明灯。
怀舟木然站立,望着父亲灵位,一时只觉荒唐可笑,谁能想到天下共仰的抗燕名将、堂堂亲王,竟会骗取人妻,又将外姓之子认作亲生,说出去,顿时英名扫地。
他甫知真相,心绪大乱,性情狂悖不若平时,指着雍祁钧牌位便是一通狂笑,笑够了,目光一转间望见并排而立的慕紫菀灵位,顿时又发起呆来。
怀舟并未见过这位慕妃生前样貌,只自小从母亲口中得知其人,便以为是狐媚过人之辈,今日方知并非如此,不由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能令父亲如此倾心,不惜背信弃义毁伦乱常也要迎娶入门。想到此处,不由又想起怀风,登时便通晓了父亲当初那一番欲罢不能的无可奈何,默立半晌,冲父亲灵位惨然一笑,「你明知她是朋友之妻,却想方设法哄骗到手,我明知他是兄弟,偏忍不住行那背德之事,你我一般的无耻卑鄙,倒真是亲父子无疑。」

他这样痴痴颠颠待到后半夜,终于平静下来,慢慢走出祠堂,仍旧回房与怀风同榻共眠,只是哪里睡得着,这一宿只睁着眼,细细描绘怀风睡颜,快天亮时,见弟弟睡得安稳,终于按捺不住,轻轻亲亲怀风唇瓣,心中暗道:「真兄弟如何,假的又怎样,这一生一世,你都是我弟弟,我自当护你周全。」

翌日,怀舟又往武家祠走了一趟,见巷子头起几家均遭了火烧个干净,仍不放心,叫过里正询问。
那里正见他衣饰华贵,不敢怠慢,禀道:「昨夜巷里走水,几户人家烧个精光。」
「可有死伤?」
「只死了第二家的一个,火头便是从他家起的,那厮素爱喝酒,想是醉了后不曾留心火烛,这才烧起来,幸亏时辰尚不算晚,别家还未睡下,逃得及时,没甚损伤。」
怀舟听完,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转身去了褚府,见到褚廷仁,只说牛必成失火死了,人证既失,这官司便是打到御前也说不分明。
褚廷仁原就优柔寡断,一听人死了便没了主意,怀舟便道不若再寻其他法子救母亲出来,劝慰几句,就此将这事搁置下来。
怀舟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若揭了出来,怀风便难逃假冒皇孙之罪,纵非他之过,为着皇家颜面,恐也难逃一死。他自知实是父母一番作为对怀风母子不起,不免又是歉疚又是害怕,生恐事宜不密,这弟弟原就因兄弟相 奸生了疏远他的心思,若是知晓实情,怕再留他不住,于是打定主意隐瞒到底。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不能帮母亲脱罪放她出来,又觉愧疚,一想及清莲观内日子凄苦,心内隐隐作痛,便想方设法贿买了宗人府禁卫,暗中照拂。

东宫含元殿里,丝竹盈耳舞影婆娑,十余名美人蹁跹来去,端的是美不胜收,便连最老成的东宫官也禁不住欣然赏看。
怀舟于歌舞并无兴趣,倒是江南新供上来的桂花陈酿颇合口味,连尽了几杯,惹得太子怀乾侧目,「我叫你来看美人,你倒尽顾着喝酒,亏你也是堂堂皇孙,恁般不解风情。」
怀舟扬唇轻笑,「我是武人,不爱这绵软脂粉,你若叫他们奏一阕破阵子演一出剑舞,我兴许还能看上两眼。」
说着又饮一杯,执壶笑问:「堂堂太子不去监查国事,却关起门来纵乐,便不怕有那嘴碎的在皇上那儿嚼舌头?」
怀乾笑得狡狯,「这舞曲是乐府新排,预备七日后宫里中秋夜宴上呈演的,礼官怕有甚不妥之处,请我先行过目,实是再要紧不过的正事,何来纵乐之说。再说,我那日要去净慧寺为太后祈福,做完法事怕得半夜才能回宫,当夜是看不着了,便是先睹为快亦不为过,又有谁敢说些什么。」
提起太后,怀舟神色一凛,「听说太后近日凤体违和,可是真的?」
怀乾亦敛了笑容,「太后上了年纪,身子大不如前,入秋时便着凉生了一病,断断续续总未痊愈,一时好些一时坏些,太医院的医官吱吱唔唔不肯明说,不过看样子像不大好。」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心下一沉。
静默片刻,怀乾突地省起一事,问道:「最近怎么没见怀风进宫玩耍?今早我去仁寿宫请安,太后念叨起他,甚是想念,你回去叫怀风常来仁寿宫陪太后说说话。」
怀舟眼角一跳,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尴尬,随即点头,「我明日便叫他进宫来。」
两人这般说着话,一支舞已演到浓艳之处,轻纱翻飞间尽是桃花人面,怀乾收起沉思,指着殿中美人笑道:「这里面颇有几个色艺过人的,你看了半天,可有哪个中意的,说出来,中秋过后我叫人送到你府上。你孝期将满,提前收几个在府中也使得的。」
怀舟想也不想,断然拒绝,「不必。」
怀乾上下打量他,神情中带了几分戏谑,「母后说你挑剔,十来个名门闺秀均相不中,我还道她夸大其词,今日才信了,这等绝色都入不了你眼的话,那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如你心意,我琢磨着,你必是要寻个天仙方才称意,要么便是心有所属,如何,我猜的可对?」
怀舟不置可否,微微一笑,眼底深处掠过三分温柔七分酸楚。

从东宫出来,怀舟径直回府,临近院门,见门口没人守着,便知怀风不在屋里,叫过下人一问,说是二爷在花园练剑,脚步一转便去了后院。
安王府的花园自然非寻常府邸可比,大且不说,奇花异草碧塘美木样样是难得一见的景致,此刻晚风轻送,卷来淡淡花香,衬着天高云淡晚霞舒卷,颇是赏心悦目。
怀舟慢慢踱进园里,绕过通幽曲径,已能听见脚步腾挪之声,心底漾出一抹柔情,不由加快步伐,少顷之后便见着了池塘边空地上正执剑起舞的身影。

怀风执一柄三尺青锋正舞得全神贯注,一招一式间轻盈流转曲尽精妙。
这一套剑法名唤拈雪,原是神兵谷主哥舒仲离退隐后所创的得意之作,以轻灵机巧奇诡莫测见长,招式中大多使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极少需用内力御使,于怀风而言实是再合用不过,怀舟初回府时便传授与他习练,不过两载已是尽得剑意精髓,几式杀招更是妙到巅毫,便是哥舒仲离亲至,也要赞一声青出于蓝。
怀舟走到一旁驻足静观,蓦地用上一股骄傲,脸上便带出些许快慰之意。
「王爷!」
受命看守怀风的史淳玉和程云也是武功好手,见怀风一套剑法使得圆转如意,均看的心旷神怡入了迷,待怀舟走到身后方才警觉,才一出声便让怀舟摆手止住,两人心领神会,悄然退出园子去。

怀风因心绪不畅,这大半年鲜少习练武功,近些时日才见缓和,今儿个便重新捡起剑法苦练,使完一套拈雪剑,接着便是一套快活十三式。
这快活十三式剑如其名,取的是个洒脱意境,剑势开阖大气,与怀风现下心境颇不相符,使起来便带了几许滞涩,怀舟看了几式,摇一摇头,忍不住出言指点。
「这一招剑尖需再上提两分。」
「这一剑去势需缓一些。」
两人一个说一个练,恍惚便似回到往日兄弟和睦之时,怀舟一阵怔忡,随即心口泛上丝丝甜蜜,语声严厉间夹杂了一缕几不可辨的温柔。

这剑法最后一式名唤曲涧飞虹,剑刃如长虹划落九天,应是带着势不可挽的决绝之意直刺敌人心口。怀风一招使出,剑尖直奔怀舟而来,转瞬袭到身前。
怀舟负手站着,一动不动,便连眼也不眨,眼见利刃加身,仍是傲然静立微笑凝视,目光中尽是纵容宠溺。
怀风先还提着一口气,恨不能捅他一个窟窿,临到关头瞥见哥哥神色,心尖便是一颤,手腕一抖,剑尖偏过怀舟胸口向右划落,锋刃堪勘擦过腰际,一条犀角腰带应声落地。

「这一招使得不好,本是直刺,怎么成了斜劈,是忘了招式吗?」
于方才一瞬泄出的杀气仿若不见,怀舟眉峰一挑,淡淡调笑。
怀风嘴唇紧抿,也不辩解,倔强地站着,一双眼睛却不敢去看哥哥,长长浓睫垂下,遮住了幽黑瞳仁。
怀舟见不得他这样一副委屈样子,一时忘情去抚他面颊,怀风不料他在屋外还这般肆无忌惮,脸色一白,摔了剑转身便走。
待他走得远了,怀舟弯腰拾起地上宝剑,微微一笑。
他知怀风深怀怨愤,却也笃定这弟弟不忍当真伤了自己,这其中情思颇可玩味,不由恍然出神,一时悲喜难辨。


第二十六章
皇家的中秋夜宴历来是同一番景致,无非是后宫妃嫔并一众皇子公主打扮得堂皇锦簇依位次列席,看一番歌舞行一行酒令,了无新意,且今年太后病重不能露面,没人纵容一干小辈,在景帝面前便更形拘谨,连奉旨说个笑话都加着小心。
怀风看着便觉气闷,百无聊赖下一杯接一杯的纵饮。
怀舟看出他心思,摁住了酒壶,「莫要喝醉了,仔细君前失仪。」
怀风迟疑须臾,放下了杯子。他这样听话,怀舟看了颇是心疼,见时辰尚早,道:「太后想是还未歇下,你嫌这里无趣,不如去仁寿宫陪太后说说话,宴席散了我去接你。」
怀风想一想,轻嗯一声,悄然退出殿去。
又过个多时辰,皇后与景帝也先后退了,留下一干皇子公主笑闹,怀舟便往仁寿宫去,到了一看,几个内侍正要给宫门下锁,见他来说是接人,一个小内侍回道:「武阳侯一早让皇后宫中的黄公公请走了,并不在这里。」
怀舟一怔,追问:「可知叫他去做什么?」
小内侍一脸迷糊,「奴才只听见黄公公说是皇后召见武阳侯,做什么却不知了。」
怀舟脸色微变,再不耽搁,转身便向皇后所在的坤宁宫飞奔。
宫禁之中最重仪制,莫说奔跑,便连疾走也是逾礼,怀舟心中莫名恐惧,什么规矩也顾不得了,轻功施展到十分,一路纵跃前行,须臾便到了坤宁宫。
皇后此时才回宫不久,尚未安歇,宫中灯火通明,宫女内侍仍旧各司其职,有几个便在殿外守着,怀舟是皇后宫中常客,这些宫女内侍俱都熟识,见他急匆匆进来,便有相熟的内侍上来搭话。
「王爷怎么这时分还来娘娘宫里,可是有事?」
怀舟识得这内侍叫陈义,是常在皇后跟前伺候的,忙抑下几许心焦,若无其事道:「宫宴已经散了,我这便要出宫回府,听说怀风在娘娘这里,便过来接他,劳烦公公进去通禀一声。」
陈义道一声「王爷稍待」,进了殿去,不大会儿功夫便出来对怀舟道:「娘娘说武阳侯吃多了酒,恐不耐路上折腾,特旨命侯爷留宿坤宁宫,待明日酒醒再走。」
怀舟背脊蓦地发凉,忙道:「怀风醉后行止常有失当之处,恐冲撞娘娘,再说,哪有子侄辈留宿娘娘宫中的道理,实是于理不合,还是让我带他走的好。」
说完,见陈义面有难色,又道:「娘娘想来尚未安睡,不敢劳动公公,本王亲自去说。」
说着便要进殿。
陈义赶忙张臂拦下,陪笑道:「王爷莫急,奴才这便跟娘娘说去。」
急忙忙进去,这一回足等了顿饭功夫才见出来,不待怀舟询问便一甩拂尘,正色道:「娘娘有旨,着武阳侯留宿坤宁宫,安亲王明晨来接即可。」
他摆出这样一副架势,那便是皇后懿旨不可违抗,怀舟再是忐忑不安亦不敢擅入,只得强笑领命。
陈义宣完旨,又是一副低三下四的奴才相,赔笑送怀舟出了宫门。
怀舟只觉蹊跷,待走到甬道拐弯处,见四下无人,一把拉住陈义手臂问道:「敢问公公,娘娘因何让留下怀风,怀风现下当真是在坤宁宫中吗?」
陈义不料他问得这样直白,当即脸色一变,吱吱唔唔这个那个说不清楚。
怀舟见他这样,越发心惊,攥住陈义的那只手不知不觉收紧,阴沉双目中透出一股戾气。
陈义哪里禁得住他手劲儿,疼得哎呦直叫,哆嗦着求道:「王爷息怒,不是老奴有意相瞒,实是皇后娘娘有旨,不叫对你说。」
怀舟一时情急忘了轻重,叫他一求回过神来,松了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那块龙佩塞进陈义手中。
「本王一时心急忘了轻重,得罪公公,还请莫要记怪。」
陈义盯着那玉佩,眼都直了,嘴角一个劲儿往上翘,哪儿还敢怪他,一径道:「王爷说哪里话,奴才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怪您。」
「陈公公,本王无意违拗娘娘懿旨,只是担忧兄弟,若公公知道些什么,还望能见告一二。」
陈义既怕这位安王爷一怒之下伤了自己,又舍不得这到手的玉佩,转头望了一圈,见四周黑漆漆没半个人影,这才压低嗓子道:「实话跟王爷说,眼下武阳侯确然不在坤宁宫里,娘娘已着宗人府押他走了,不知到底是因着什么,只听娘娘嘱咐宗人府严办。」
陈义说完,半天不见怀舟出声儿,月光下,只见对面一张脸白得透明。
良久,怀舟方嘶哑着道:「多谢公公。」
说罢转身便走。
陈义见他身子一晃,顷刻间已在数丈开外,唬得直嘬牙花子,喃喃道:「好家伙,都说安王爷一身武艺,倒真没吹牛。」
摸一摸被攥得生疼的手臂,刺溜便逃回了坤宁宫,吆喝着给宫门下了锁。

怀舟一路疾行,并不出宫,径直便去了东宫。
此刻东宫已然落锁,他也不敲门。身子一纵便越墙翻入院内,正撞上一队巡夜的禁军,一把揪住领头的问:「太子回宫了没有?」
那领头的是东宫禁军的都指挥使,识得怀舟,一愣道:「还没。」
答完才觉有异,正要问他如何进来,待看清怀舟脸色,登时将话又咽了回去。
怀舟无心跟他啰嗦,丢开他飞身进了含元殿。一众禁军士兵同内侍均知他是太子亲信,见他今日行事大违常态,皆感诧异,却也无人敢拦。

子时三刻,东宫外一阵车马粼粼之声,是太子自净慧寺返宫,侍从忙启门迎接。
怀乾才自马车上下来,东宫中的掌事太监秦元凤便一溜小跑到跟前,凑到太子耳边道:「殿下,安王已在殿中等了您一个时辰,似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面色不大好看。」
怀乾素知这堂弟喜怒极少形于颜色,能叫他不悦到着了形迹的必然不会是小事,不由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晚归疲惫,沉声道:「叫他来书房见我。」

十数支儿臂粗的红烛将书房映得亮如白昼,只是这灯火再如何璀璨,亦除不去屋内两人脸上一层阴霾沉郁之色。
「怀风竟然不是王叔所生,这可真是……这可真是……荒唐透顶。」
听怀舟详述完怀风身世,饶是怀乾再如何按捺,亦忍不住恨声咒骂。
「王叔是失心疯了,横刀夺爱也就罢了,连孩子也一并弄过来,这下倒好,真相大白,他一世英名尽毁不说,皇家颜面何存,莫说父皇,光母后那里便绕不过这桩事去,不然如何对姨母和褚家交代。王叔是一了百了死后无挂,如今揪不出当日始作俑者,除了处置怀风外更有何法。」
怀乾惊怒不已,在屋中走来走去,坐都坐不住,转了十来个圈子,倏地在怀舟面前停下,指着堂弟鼻子骂道:「这等大事怎么不早说与我知,闹到如此地步再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怀舟等了半夜,早已从慌乱中冷静下来,望着太子沉声道:「眼下只知怀风让宗人府带走,是否因他身世之故尚未可知,娘娘摆明不肯见我,只有你去或能探些口风,待明了所为何事再议对策不迟。」
怀乾盯视他半晌,忽道:「你现下知他非你亲弟,仍要保他不成?」
怀舟听他这样说,悚然一震,眼底掠过一抹惊恐,嘶声道:「他虽不是宗室子弟,却一直叫我哥哥,我便当他是弟弟,自然要保,更何况这本是父亲一意孤行对不起他母子,罪不在他,如今拿他来顶罪,本就冤枉。再者说,若真坐实了假冒宗亲这一条罪名,势必牵扯出父亲当年所为,人死为大,总不能过世后还来扒他脸面。」
怀谦沉吟片刻,扶额长叹,「说的是,他终归叫了咱们这许多年哥哥,真要袖手看他问罪,总是于心难安。王叔这件事做得着实不妥,可真要翻出来,父皇也当无甚颜面,还是遮掩下来的好。」
想一想,道:「等天一亮我便去见母后,这么晚,你也不必回去了,在这儿歇吧。」

东方既白,怀乾便去了坤宁宫,怀舟一夜不眠,只在东宫里等候。
到了巳时,怀乾方才回来,进屋后也不说话,先来回走了几圈。怀舟见他这样子,身子凉了半截,忽地连问也不敢问了。
「母后已知道怀风不是王叔亲生了。」
终于,怀乾似走累了,扶住椅子坐了下来,缓缓道:「姨母听说牛必成死了,便叫咱们两个舅舅进宫找上母后,母后开始还是将信将疑,一面打发了褚家的人,一面叫宗人府暗中彻查。知道这事的那两个侍卫打仗时中了流箭,前些日子均死了,宗人府没能找到人证,本是万幸,可那个叫费子峰的却留下了当年与王叔的往来信件,其中一封有数语提及怀风身世,是王叔亲手所书,嘱咐费子峰务必守口如瓶,费家后辈整理遗物时收拾了出来,叫宗人府看见,昨日带了回京呈与母后,这下铁证如山,想翻案亦是不能了。」
怀舟手脚冰凉,眼神黯淡若死。
那两个侍卫原就是他心头大患,惟恐让人揪出来对证公堂,因此杀了牛必成之后便派武城带了两名亲卫去西北,趁阵战时偷袭二人灭了活口,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再想不到费子峰处竟还存有父亲手书,如今功亏一篑,便是生死两重境地。
「自母后那儿出来,我去求见父皇,只是这事牵扯到褚家,姨母被圈禁十余年,无论如何需给个交代,父皇亦不好违拗母后懿旨,此事怕已没什么转机了。只是不知宗人府何时定罪……」
定罪之后便是处死,说到这儿,怀乾忽地住口不言,他素来疼爱怀风,事到如今,亦觉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十七章

宗人府便设在皇城东南一隅,几进院落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论权势,未见及得上吏户工刑各部,可因管的是雍氏一族天家事务,排场却是不小,莫说用具比别处金贵精美,便连最末一进院子中的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干净得多。只因这里关着的不是王亲便是贵戚,身份尊贵,纵一时落了难,难保皇上哪天抽不冷子又给赦了出来,故此这牢房也就不敢过于简陋,若除去门上明晃晃的铜锁不谈,倒像间客栈,桌椅床榻一应俱全。
怀舟甫一踏进牢房,瞥见铜锁,心中便是一痛,唇角不由紧抿成一条直线,若是让属下见了,必然好一阵心惊胆战,偏这宗人府里执役的狱差也比别处横些,见惯了皇子王孙落魄的场面,怀舟这一张脸吓得了别人却唬不住他们,领路的那个差役仍旧不卑不亢道:「王爷是宗亲,想来也听过这宗人府大牢里的规矩,人犯既已收监,不得再行探视,不过您既有太子手书,少不得便要网开一面,只是也请您体谅小的们当差的难处,莫要耽搁太久,小的不好向上头交代。」
若搁在平时,怀舟哪需受这等闲气,偏此地不比别个,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得罪了这小吏,背后里不定让怀风受什么苦楚,故此满腹怒火也只得压了,淡淡道:「本王理会得,自然不叫你为难。」
那差役便不啰嗦,领着怀舟往里走。
这里牢房统共不过七八间,差役领着怀舟走到最里头一扇门前,拿钥匙开了锁,躬身道:「王爷请进,小的便在外头候着。」
怀舟眼神一冷,想一想,终是没有发作,推门而进。

牢房不大,只两丈方圆,靠墙一张木床,另有一桌两椅,用具都还整洁,床上一人正抱膝坐着,秋凉天气里只着了件素白中衣,头上没了束发的玉冠,长发披散下来,露出中间一张清瘦的玉白面孔。
怀舟呆若泥塑,一眨不眨盯着这数日未见的容颜,忽地眼眶一热,冲到跟前,一双手紧紧握住那人双肩,「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过七八日功夫,怀风圆润的脸颊缩了一圈,下颏竟成了尖的,只有一双眼还是又大又黑,见怀舟进来,幽幽闪了几闪
怀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见他身上并无损伤,稍稍安心,只是掌下身形瘦削,肩头握着竟有些硌手,又是一阵心疼。
「都入秋了,怎么还穿的这样单薄?」
一句问完,怀舟便先省悟过来,怀风已然不是皇孙,外面那身服饰自然不能再穿,想是一进来便让人扒了下来,可恨这牢中连件替换的外袍也不给,登时怒火中烧。
脱下外袍披在怀风身上,怀舟侧身挨着坐下,正要搂住了安慰,便听怀风轻轻问道:「我并非爹爹亲生,是真的吗?」
一面问一面凝视过来。
怀舟让这双眼睛望的呼吸一滞,喉咙发干,好一会儿才能涩声道:「父亲一直视你如己出,同亲生并无二致。」
话一出口,便见怀风身子一颤,本就雪白的脸色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那就是真的了。」
喃喃说完,一双眼中便全然只剩了哀伤空茫,就此没了生气。
「你的事……太子也知道了,我们正想办法,皇后这些时日在气头上,不肯松口,只得让你在这儿呆些日子,等我和太子向太后求下恩旨便来放你出去……」
怀舟一阵心悸,涌上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与慌乱,急切地出言安抚,说完,却是连自己也不确定有敢十分把握。
「不管怎样,父亲既然领你入了家门,咱们便是一生一世的兄弟,我断然不会看你受难。」
他一径说着,怀风却垂了头埋进膝间,不听不理。
怀舟痛极,紧紧搂住了他,嘴唇贴到怀风耳廓,低低道:「你只管安心,太后那里求不动还有皇上,若都不行,便是劫狱,我也定然救你出去。」
说完,狠狠心,放开手出了牢房。

那差役果然在门外候着,见怀舟出来,也不多话,领着他向外便走,行到那牢房入口处停了脚步,略一打躬,道:「小的职责所在,不敢擅离狱间,王爷好走,恕小的不能远送。」
牢房内阴暗无光,怀舟方才心思又在别处,不曾留意这人长相,这时借着外面光线一看,只见这人枣核般尖细的脑袋上一对三角眼,唇上两绺鼠须,说不出的猥琐,心下厌恶,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漫不经心道:「你姓什么?」
「小的姓龙,人唤龙四。」
怀舟点点头,从袖中抽出张百两银票递过来,「牢里阴凉,本王这兄弟身子骨弱,还请帮忙换床厚些的被子,余下的钱你留着喝酒吧。」
一见银票,龙四眼神倏地一亮,脸上也带了笑模样,双手接过,喜滋滋道:「王爷放心,小的定然照办。」
怀舟微微一笑,出了宗人府。
府门外,武城正牵马等候,见主子出来,一言不发上马便行,忙骑马跟上。
「主子这是去哪儿?」
「进宫。」

仁寿宫里,人人面带忧色,太医院的老掌院李纪德带着一堆医正候着殿里,已然几日不曾回家,只是方子开了几回,药煎了又煎,却换不来老太后寿比南山。
怀舟站在殿外,看宫女内侍端药端水进进出出,一颗心沉到谷底,胸口一阵窒闷。
「太后果然不好了吗?」
仁寿宫总管齐公公抹一抹眼泪,回道:「回王爷,太后这病自中秋过后便越发沉重起来,整日都昏沉沉的,头两天还能有片刻清醒,这几日连睁眼也少了,太医不说话只摇头,皇上已经下旨准备后事了。」
人算到底不如天算,怀舟笃定太后疼惜怀风,定然舍不得看他送死,他这几日天天进宫请安,便是想借机进言求个恩典,未想总因太后身子不适被挡于殿外不得觐见,本想过个几天能有起色,再求不迟,谁知眨眼间太后自己也是残烛之境,这一条生路眼见便是断了。

临近傍晚,天色渐渐昏暗,怀舟方自仁寿宫出来,在宫门外呆立半晌,转身去了宣和殿。
宣和殿外,宫女内侍跪了一溜,殿门紧闭,里面一丝生息不闻,平静中是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压抑。
怀舟在殿外等了只盏茶功夫,便见刘公公佝偻着腰退出来到他跟前,「皇上口谕,今儿个谁也不见,王爷请回吧。」
怀舟心下一沉,问道:「皇上是只不见我,还是今日其他人也一个未见?」
刘福一愣,笑道:「王爷这是想哪儿去了,您是皇上亲侄,您都见不到皇上,哪儿还轮得上别人,不瞒王爷说,皇上忧心太后病情,心绪不佳,连太子前来请安都未召见。」
停一停,劝道:「王爷还是先回吧,明儿个再来,皇上许就见了呢。」
「有劳公公。」
伫立移时,见那殿门再无开启的意思,怀舟眼神一暗,慢慢踱了出宫。

翌日,宣和殿
景帝坐于龙案之后,端严面容因连日忧心忡忡而稍显清瘦,眉头微拧着,一本奏折拿起看了两眼又放下,问道:「他还在外头跪着?」
立于一侧的刘福躬身道:「还在外头呢。」
顿一顿,见景帝并无怒色,又小心翼翼问道:「安王已跪了两个时辰,皇上当真不见?」
景帝扔了奏折,苦笑,「见了又如何,他要保的人皇后要杀,让朕偏向哪个?」
说到这儿也自心烦,不禁起身踱上两步,刘公公亦步亦趋跟着到了窗前,透过窗缝,便见殿外阶下跪着一人,离得远了看不清面容,可上身挺得笔直,这半日里竟是纹丝未动,便远远看着也知那脸上是怎生一副坚忍沉毅之态。
「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样子,死心眼。」
景帝不忍再看,离了窗子往回踱,走两步又站住,摇头蹙眉,「朕这王弟活着时便不得消停,非要娶个民女为妃,让朕左右为难,如今去了还留下这么一个麻烦,收养外姓之子,嘿,亏他干的出来,连朕也给瞒了过去,现下东窗事发,让朕如何向皇后交代,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叹一口气,道:「你去外头传旨,叫他不必跪了,回去吧,莫要叫朕为难。」
刘公公领命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禀道:「安王不肯走,说是皇上一日不肯见他便跪上一日,老奴劝了半天,实是劝不动啊。」
景帝脸一沉,「他这是要挟朕吗?」
冷笑道:「他老子当年便这般求朕,他也有样学样,很好,很好,既如此,那便跪着吧。」
袍袖一拂,重又坐回案后,拿起奏折批阅。

宗人府大牢里,一如既往肃静无声,怀风倚坐在床上,一双眼直勾勾看向虚空。
他被押进来已有十日,初时听闻自己不是父亲所生,还道有人构陷,惶惑不安外更多忿然,待过堂被审时见到父亲手书,不啻晴天霹雳当头击下,天塌地陷亦不过如此,只是心中到底仍存了一丝念想,盼着谁来告诉他一切不过是场虚惊,谁知那日听过怀舟一番安慰,便连这一丝儿盼头也碎了个干净。
还未到寒露,屋里并不如何阴凉,怀风却觉冷得厉害,不由拽紧怀舟留下的外袍,蜷成一团。
冒充宗亲是个什么罪名,怀风自然明白,左右逃不过个死字。他自幼受父母爱宠,身残后雍祁钧待他更是疼惜有加,十余年父子情深绝非虚妄,那日见手书上言及自己身世,虽寥寥数语,却知绝非雍祁钧亲生,然又不明生父为谁,当真情何以堪,一念及此便是捶心之痛,自忖不若死了的好,可叹他到底年轻,纵存了死意,一想到幽冥渺茫,又止不住恐惧莫名,自然而然想到那日怀舟在他耳边低语之词,心中方觉安定,一转念间忽忆起两人同卧一榻的情景,便是一惊,知道自己这番纵然能免死罪,那也是再逃不过这哥哥掌心,登时一片心灰意冷。
 楼主| 发表于 2010-6-28 11:3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他这样一时哀痛欲绝,一时心酸凄楚,如此挨上数日,再是百般难受亦渐渐麻木,哭也哭不出来。
此刻已界午时,往日这时分已有人送饭进来,这日却似无人记得,怀风也不觉饿,只一径坐着发呆。
到午时将过,那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陆续进来几人,当先一名内侍,正是皇后宫中总管太监汪世元。
怀风稍稍回神看向来人,一瞥间,只见汪公公身后两名狱卒,左边那个生着枣核脑袋,手里捧着个漆盘,当中端正正一杯殷红醇酒,登时脸上一片惨白,血脉凝结中只听得一把尖细嗓音道:「咱家奉娘娘懿旨,前来送侯爷上路。」
怀风再料不到皇后这般急不可待要他性命,想起往日里她待自己和蔼可亲的样子,心中便如刀割一般,死死盯着那杯酒发不出声。
这般差事汪世元干过何止一遭,人犯临死之前诸般癫狂之状见得多了,哪里将怀风这等凄厉目光放在心上,径自笑道:「这冒认宗亲之罪怎么着也得是个车裂的死法,奈何娘娘心善,念你这么多年蒙在鼓里并不自知,且顾忌皇家脸面,便下旨好歹留个全尸,也算是你的造化。如何,痛痛快快喝了吧,早走一步早投胎,兴许下辈子倒真是个皇子皇孙呢。」
他一番刻薄言语说完,半晌不见怀风动弹,等得不耐烦起来,便要命狱卒硬灌,还未下令,却见怀风身子晃了两晃,缓缓伸出手来。

怀风一生大多平安顺遂,唯独这一年接连经历许多不堪,犹以这数日更甚,心海深处早已种下一丝厌世之念,此刻死劫便在眼前,震惊悲愤过后却是异样宁定,将鸩酒稳稳拿在手中,送到嘴边,心中暗道:一了百了,如此甚好。
仰头咽了下去。
那酒一入喉咙便顺流而下落入腹中,怀风只觉酒过处便如让雪裹住了般,冰冷之后一片麻木,五脏六腑都没了知觉,心神也渐渐模糊,便在这濒死之刻,脑海中却只浮现出怀舟面容,想起这有名无实的哥哥苦心积虑要救他出去,若晓得人已死了,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蓦地心中抽疼。
只是这疼也只一瞬,随即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就此没了生息。

过了足有移时,汪世元伸指到他鼻端,确定气息全无,仍不放心,又把一会儿脉,认定人已然死的透了,尖笑道:「真看不出,生的这样秀气,行事倒是爽快,也省了咱家费事。」
他差事办完,这便要回去缴旨复命,也不多待,抬脚便走,还未跨出门去,忽听一个狱卒问道:「敢问公公,这尸首如何处置?」
汪世元住了脚回头后望,眉眼间颇有不耐之意,「往日你们都是怎样处置的,照办就是。」
那人搓一搓手,样似为难,「往日里死的都是贵戚,尸身收殓齐整仍旧送还各自府上,这个说宗亲不是宗亲,小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公公示下。」
汪世元一听,猛地省起安王,皇后不愿同这外甥反目,赐死怀风一事便秘而不宣,连皇上也未告知,便是想拖得时日久了才缓缓露些风声出来,以免安王情急激痛伤了姨甥和气,若然这时送了怀风尸身回去,岂不有违皇后之意,顿觉棘手,正踌躇间,忽听另个狱卒道:「这有甚难办,这人眼下已不是宗亲了,不过罪民一个,尸首交还回去也入不了祖陵,倒还叫安王府上为难,不若寻个乱葬岗埋了就是。」
汪世元眉梢一挑,笑道:「你倒见事明白,这般处置便好。」
如此放了心,施施然去了。

他一走,俩狱卒便将怀风尸首抬了出去,随便找张芦席一裹塞到马车上,赶着车去了城外东郊的乱坟坡。
这乱坟坡原是个义冢,挨着座七秀山,傍林依水,景致倒也过得去,起先用来安葬些客死他乡的无主孤尸,渐渐埋的人多了,平京城里一些穷人家买不起棺木坟地,家里死了人也往这儿送,草席子一卷埋进地里,竖个木牌也算办了丧事,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个方圆里许的大坟场,一到夜里野狗成群出没,专刨那新鲜尸身饱腹,将个坟头扒得七零八落不说,尸首也肉去骨散,看去甚是可怖,便是晴天白日也觉糁得慌,等闲人都不愿轻易来此。
两个狱卒将尸身运到地时还未到申时,坟场中不见人迹,只两三只野狗正啃着具新尸,一见生人靠近便都跑了。俩人寻了个空地便开始挖坑,才挖了两尺深,一个便嫌累住了手,道:「老龙,挖这般深也够了,这便埋吧。」
那叫龙四的却道:「罢哟,他虽不是真凤子龙孙,好歹也跟王府里养大的,听闻安王爷待他跟亲兄弟没两样,保不定日后前来寻尸另行安葬,现下不埋妥当叫野狗刨了去,日后他朝咱俩要尸身可怎生是好。你嫌累,不若先回城去,这里尽交给我就是,你回去烫上壶好酒,备两个好菜与我,今儿个活计我便都替你干了,如何?」
那人一听笑起来,「便知你老龙够朋友,好,便这么办,我去官道上搭车先回城里,这马车留下,你拾掇完了赶回去吧。」
两人商定便分头行事。
待那人一走,龙四又挖几下便住了手,四下瞭望一番,确定无人,扔下挖了一半的坑,往南挪动几丈,找着块做了记号的木牌向下挖去,不多时刨出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解开来,是具才死不久的少年尸身,穿着一袭细缎中衣,同怀风身上那件并无二致,便连身形也甚是相似,只是尸身脸上血肉模糊,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尸体本事龙四昨晚预备下的,这时挖出来拖到那才挖的浅坑里,又去车里将怀风身上外袍扒下来给尸身穿了,这才拿土掩了,起了个矮矮坟头。
他这一番功夫做完,再不耽误,立时去到车里将怀风尸身搬了出来扛在肩上,斜刺里钻进小树林,向着七秀山一路疾奔。

七秀山便在不远处,行有二三里也就到了,龙四脚步不停,顺山脚往西又绕了四五里,找到那座废弃已久的山神庙,进去将怀风放到地上。
这山神庙久无香火,破败不堪,供奉的山神爷泥胎都糟了一半,龙四去那神像后面取了瓶酒出来,手指如钳,捏开怀风下颚往里便灌,随即手向上抬,那酒便进了肚子里去。
他这番动作甚是爽利快捷,做完便扔了酒瓶坐在一旁静等,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忽闻一声轻咳,竟是从地上尸身发出,又过片时,便见怀风眼皮动了动,缓缓张了开来。

怀风躺在地上,甫一张眼,看见的便是那半尊山神像,不由一怔,暗道:人死后果然是到阴曹地府里来,只是这无常鬼怎么生的这样奇怪?
正纳罕间,忽听身旁有人道:「小侯爷醒了?这便起来吧,地上凉,躺久了恐要落病。」
惊疑转头侧望,便见一名狱卒坐在一旁,那张脸极熟悉,正是宗人府大牢里看守自己的龙四。
「你也死了?」
怀风大是诧异,自然而然起身同他对望,待一坐起,忽觉出异样,心中登时生出个荒诞之念,几要以为自己还活着。
正迷惑不解,便听龙四道:「您没死,我也没死,小侯爷,咱两个仍在阳间好好活着呐。」
怀风大吃一惊,看清所处之地,疑惑更甚,「这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不必惊慌,您现下已是逃出生天了。」
龙四见他目露戒备,笑道:「小侯爷,小的原是安王府里的亲卫,年轻时随侍过老王爷的,又受过您母亲大恩,您有难,小的自然不能袖手不理,故此想法儿救了您出来。万幸一切顺当,叫小的得了手。」
「你做过我爹……安王府亲卫?怎么我却不记得?」
提起雍祁钧,怀风顺口而出一个「爹」字,瞬即省起自己并非亲生,情急之下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硬生生改成安王府。
他这一番别扭自然逃不过龙四双目,却做不见,道:「我随侍老王爷时您还在娘胎里,便是小的辞去亲卫一职时您也还未出生呢,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一番话说完,怀风顿时心如擂鼓,问出的话都带了颤音,「你那时便跟在我……王爷身边当差,那你可知我亲生父亲是谁?你说受过我母亲恩惠,又是怎么回事?」
「这可说来话长了。」
龙四轻叹一声,从神像后面掏出个蓝布包袱,找出件素布夹袍递给怀风,道:「天凉,您先穿上,容我慢慢讲。」
那袍子簇新,显是才做的,怀风接过穿了,极是合体,知道这龙四必然一早做了准备,暗暗感激。

拾掇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些干草让怀风坐下,龙四缓缓忆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跟王爷去江南督办漕银,驻扎在苏州时遇到了您母亲,那时她才怀了身孕,身边陪伴她的便是您的生父了。」
「啊!」
听到这里,怀风忍不住惊呼出声。
「王爷同您父母俱是旧识,那日于苏州偶遇,很是高兴。您生父姓阴,名讳上七下弦,王爷一直呼他七弟,我们几个侍卫便都称呼他阴公子,管您母亲叫阴夫人。」
龙四回想起当日情形,眯起眼睛微微出神,「阴公子是江湖中人,武功既高,又生得俊美万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那般出色的人物,阴夫人容色也是极清秀的,相比之下却不免逊色许多,但胜在满腹书卷,正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两人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
「那时阴公子遇到了很大麻烦,有人要取他性命,因此无力照护妻儿,欲送夫人回娘家待产,不料您外祖父母突然故世,两人一时无计可施,便滞留在了苏州。王爷知晓阴公子难处后便将夫人安危一力承担下来,接了人进苏州行辕照拂。他是亲王之尊,想要护谁自是轻而易举,那些江湖人武功再怎样厉害,又怎敢同朝廷做对。阴公子见夫人有靠,极是放心,只身返家去应付眼前之劫。只是他对头似极厉害,才过几个月便传来阴公子被害身亡的消息。」
「你说什么,他……我爹……已经死了?」
怀风自始至终心潮起伏,这时更是抑制不住,浑身发颤。
龙四亦长长一叹,「阴公子那般人物,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小的只见过他一面,听闻这消息时都觉难过,更不用提您母亲,自是伤心过别人千百倍了。她那时身怀六甲,初闻噩耗便昏死过去,险些小产,幸得王爷召集名医诊治方才保住了母子性命,那些时日王爷不离夫人左右,百般劝解开慰,夫人本是万念俱灰,后来想到腹中骨血,这才强打精神撑了下来。」
怀风眼含泪珠,哽咽问道:「那……后来怎样?」
「后来?」龙四尴尬摇头,「后来的事小的便所知不多了。」



第二十九章


「那时因家母身患绝症,苦于病痛,小的急于回家侍奉,便向王爷请辞。夫人是极精于岐黄之术的,听小的形容过母亲病症,便给了小的一道方子,这方子虽不能治病,却可止痛,家母病发时疼得满地打滚,按方子制药吃下后便能昏睡过去,不觉难受,只是昏着时脉息全无,便如死了一般,待估摸着那疼劲儿过去了再灌一口酒下去,人便又醒过来。多亏夫人这剂灵药,家母去时并无多大苦痛,走得甚是安详。小的守完丧已是三年后,重回到平京谋生,那时才知夫人已嫁与王爷做了王妃,生下来的小世子都已三岁了。」
说到这儿,看一眼怀风,顿了顿,继续道:「小的一听说这事,便知王爷定是将阴公子的孩儿当作了自己亲生来养,很是替夫人高兴,只是这等事却是不能叫人知道的。小的一打听,当年随侍王爷下江南的几个兄弟果然都不在府里当差了,小的原本想重回府里做事的心思也就熄了,另行托人在宗人府里谋了个差事,连名字也由龙海改作了龙四。这狱卒小的一做便是十几年,再没想到竟在牢里见到了您。那日见您过堂,小的便知定是东窗事发,您身世叫人知道了。小的受了夫人这样大恩惠,又与王爷有主仆之义,怎么也不能看您受难不是,便按夫人那方子配好了药,本是想搁在饭菜里给您端去吃了,弄个暴毙运出牢去,倒赶巧儿汪公公带了鸩酒过来,小的见那酒汁子是胭脂色,便临时起意拿掺了药的红糖水跟酒掉了包,如此瞒天过海,将您扳成尸首给运了出来。」
说完,将包袱往怀风手里一塞,「小侯爷,如今人人均知你死了,这平京城你再不能待,还是赶紧离了这儿吧。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和几件衣裳,庙后系着匹马,你现在便走,天南海北,走得越远越好,千万莫再回来了。」
怀风至此方知身世,不及感怀,转瞬又要亡命天涯。
他是已死过一次的人,当时被逼无路,心念俱灰下只求速速解脱,如今侥幸生还,纵知前路漫漫,亦不会再做赴死之举,当下强抑泪水,将包袱缚到背上。
那马便系在庙后树上,龙四去牵了来,怀风接过缰绳,向龙四深深一揖,再不多话,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宣和殿中,景帝批完一摞奏折,揉一揉酸涩手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初刻,」刘福看一眼殿中滴漏,躬身请示,「该传晚膳了,皇上今晚是在哪位娘娘宫中用膳?奴才这就去安排。」
「不用,让御膳房制两三道清淡菜色上来,朕就在这儿用。」
刘福领旨要走,又叫景帝叫住,「不忙传膳,你去外面看看安王跪得怎样了?」
刘福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回来,「仍旧同午时一样,纹丝未动。」
觑一觑景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已经一整日了,铁打的膝盖也禁不住这么跪啊。」
景帝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端着茶盏出神,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怀舟跪上许久,饶是武艺精湛,双腿也已麻木不堪,见刘福前来传旨,一下子竟没站起来,身子一歪,几欲摔倒,唬得刘福挽住了他一只手臂,这般缓了一缓,方能站直了走进殿去,进到殿里,仍旧笔直跪下。
景帝见他进来,却不说话,自顾喝茶,良久,淡淡道:「你这是逼着朕非应你不可呀。」
「臣不敢。」
怀舟一日未进食水,这时开口,嗓音便带了几分沙哑低暗。
「臣恳请皇上三思,赦怀风无罪。」
见景帝并无愠色,径自说下去,「这事本是源于上代纠葛,并非他能知晓,冒认宗亲之罪实非怀风之过,如此处置有失公允,皇上圣明,还请还怀风一个公道。」
景帝望着他,若有所思,「你倒是挺护着他,需知他已不是你亲兄弟了。」
怀舟斩钉截铁回道:「父亲在日,视怀风如亲子,臣亦当他是亲弟,如今虽真相大白,然数年兄弟之情岂能一夕烟消云散。再者说,若论罪魁祸首,首推亡父,父亲地下有知当年一己之过致怀风遭诛,想必魂灵亦难安九泉。」
景帝站起身踱了两步,摇头苦笑,「你母亲因他身陷囹圄十数载,皇后姐妹情深,定要还你母亲一个公道,于情于理朕都不能拦着,你可知道?」
怀舟眼神一暗,「母亲虽不得自由,毕竟性命无碍,今有娘娘做主,重出牢笼指日可待,又何必定要处死怀风方解心头之恨。」
见景帝犹自沉吟,忽地重重叩下头去,「皇上,怀风虽不是父亲亲生,却也在皇家养了十八年,叫了您十八年皇伯父,您便没一点疼惜之情吗?」
景帝闻言,蓦地忆起往昔这几个子侄承欢膝下的情景,终究不能无动于衷,双目中渐渐浮上一层温情。
「罢了,你起来。」
踱到跟前,景帝轻拍怀舟肩头,「朕写道手谕与你,这便去宗人府放人吧,只是死罪可免,这位分却不能留了,从此废为庶人吧。」
怀舟喜动颜色,声音都带了哽咽,「谢皇上!」

宗人府牢房里,赵奎正烫着壶酒,桌上几碟小菜摆放齐整,只等人回来对酌,只是没等到龙四,倒见一队侍卫气势汹汹闯进来,当中一人蟒袍玉带,不怒而威,最后面又小跑着跟进来一位,圆滚滚身子肥肉乱颤,一边喘一边嚷道:「此乃宗人府牢狱,不可擅闯,王爷如此妄为,便不怕御史台上本弹劾吗?」
正是宗人府典狱莫金声。
怀舟进到牢里站住了脚,微微一笑,「圣上有旨,赦武阳侯无罪,本王前来搬旨放人,性急了些,不及通报,典狱莫怪。」
他一说完,莫金声脸色骤变,早让这阵势唬得缩到一旁的赵奎也吓了一跳,心中直叫个糟字。
怀舟一眼瞥见赵奎,晓得他是这里狱卒,也不待莫金声下令,越俎代庖道:「你去开了牢门,本王这就带人走。」
又从袖中掏出卷黄绫,冲莫金声道:「圣旨便在这里,莫典狱可要验上一验?」
「不敢不敢,王爷既说是圣旨,那自然便是真的。」
莫金声再想不到皇后晌午下旨赐死,皇上赦免的旨意晚上又到,可苦了他们一干小吏,这人已死了,又到哪里给弄个活的出来。
正一脸愁苦绞尽脑汁该如何回复这冷面王爷,那边赵奎久不去开门,让一群侍卫瞪上两眼,先就胆寒吐了实情。
「王爷来得晚了,武阳侯今儿个午时便被皇后赐下鸩酒死了。」

「你说什么?」良久,怀舟幽幽问道,语声轻柔,听不出悲喜。
赵奎见他不似发怒的样子,胆子大了些,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末了道:「龙四将尸身运去了东郊乱坟坡,这时分安葬完也该回来了。」
讲完,牢中一片死寂,赵奎同莫金声看着怀舟脸色,大气也不敢出,等了半晌,忽听怀舟道:「带我去他房里看看。」
人都不在了还看什么?
赵奎不解,便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脖子忽地让人掐住,怀舟一张脸骤然在眼前放大,一双眼睛幽暗无光,寒如罗刹。
赵奎这一下脚也软了肝也颤了,让怀舟拎着脖子开了牢门。
怀风呆过的这间屋子已是空空如也,怀舟松了手,站在门口不言不动,渐渐身子剧颤起来,一旁武城看了,着实担忧,上前欲扶,让怀舟甩开手,道:「去东郊。」

龙四从山神庙回来,在乱坟坡上又停留一阵儿,将坟头拍拍实,估摸着城门关闭前还来得及,这才不紧不慢赶着马车往回走。
走到半途,忽见前方十数骑急驰而来,转瞬到了眼前,待看清当先一个面容,登时心下一惊。

天色已晚,乱坟坡上走兽群出,黯淡光线里只见一双双绿幽幽眼睛似冥火闪烁,若非这一行人多,又打起火把,便要游走到近前刨坟噬尸了。
龙四半途被堵了回来,带着一群人指认出一块地方,「侯爷便葬在这儿了。」
坟头低矮,上面只竖着块木牌,上书「怀风」二字,却是连姓也无。
怀舟看着那名字,一阵眩晕,心疼得似让人从腔子里揪出来剁上千百刀,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开口,却只有一个字,「挖!」
一行侍卫都是佩了刀剑的,便有两个要拿刀鞘做铲,还有去龙四车上翻找锄头的,均让武城喝住了,看了主子一眼,挽起袖子上前,徒手扒起坟来。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会儿,也都放下手中家伙,跟着头儿一起动手。
那坟只最上面一层土拍得实些,底下却都是松的,只不过顿饭功夫便扒出底下一领芦席,武城掀了开来,只一眼便惊住了,看一看站在几步远外的怀舟,迟疑须臾,叫道:「王爷,挖到了。」

怀舟浑身一颤,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瞧着那坑良久,终是慢慢走了过来。短短几步路,却仿似由人间走入黄泉。
芦席下露出一具尸身,身上一袭滚云纹饰的锦袍,正是怀舟当日留在狱中的那件,只是尸身脸上血肉模糊,已然辨不出原本形貌。
怀舟死死盯着那张脸,颤声问道:「他的脸怎么了?」
龙四便道:「这里野狗时常出没,最喜啮咬新尸果腹,小的挖坑时去林子里大解,尸身便放在地上,回来时便见几只野狗围着撕咬,小的赶忙丢几块石头驱散了,不想尸身脸上还是给咬得烂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怀舟听了却如万箭穿心,登时嗓子一甜,呕出口血来。
「王爷!」
武城见状唬了一跳,急忙扶住,却遭一手推开,眼见主子慢慢俯下 身去,跪倒在地,将坑中尸身抱在怀里。



第三十章

天色已全然黑透,秋风一起,吹得火把摇摇欲灭,乍明乍灭间,但见安王抱着尸身僵坐在地,双目一片空茫,不远处传来阵阵犬吠,更有一两声夜枭惊啼,饶是众侍卫各个胆色过人,然身处乱坟之中,周边鬼火憧憧,目中所及又是如此阴森凄惨的景象,均不免背后发寒,心生悲凉。
怀舟紧紧搂住了尸身,一时间只觉胸口空荡荡的,一颗心似让人掏了去,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一丝一缕的生出来,渐渐挤满五脏六腑。
尸身埋在土中许久,已然冰冷僵直,迥异于往日的温软柔韧,上面又沾了许多浮土,怀舟却当宝贝样抱着不肯撒手。
他这样不言不动,傻了般,武城看了着实心惊,见月升东方,想城门将闭,心忖总不成便这样在乱坟堆中坐上一宿,不由踌躇劝道:「王爷,侯爷已然去了,还是入土为安的好,这般暴尸野外,侯爷泉下有知,必然也不安心。」
说完,等上好一会儿不见怀舟有甚动静,心下慌乱起来,暗忖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正手足无措间,便见怀舟趔趄一下,抱着尸身站了起来。
「王爷?」
「回府。」
怀舟心神大乱,悲痛之余只知绝不能将怀风扔在这里,抱着便要上马。
「王爷,侯爷让属下来抱吧?」
武城见他走路都不大稳,如何敢让他这般骑回去,便要将尸身接过来。
怀舟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恍惚间似回到三年前北燕的那片茫茫草原,自己抱了受伤的怀风回返哀牢关,那时便立意护持这兄弟,不肯将他交予外人,如今人死了,却是因自己保护不周,不曾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追悔尚且不及,又怎能再让他离了自己怀抱,眼见武城伸手,突地厉声喝道:「滚开,谁也不许碰他。」
他素来镇静沉稳,此刻却双目赤红仪态尽失,武城等越发担心起来,哪儿敢让他操缰,当下有两个亲卫将龙四那辆马车抢过来,「王爷,坐这个回吧。」
良久,怀舟方又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月色下,一行侍卫拥车回了城去,把个龙四扔在了坟地。龙四也不生气,看着马车远去,轻叹一声,慢慢走了回去。

车抵王府时已是深夜,怀舟抱着尸身直入内院,一路上撞见的下人俱是一惊,有那胆小的侍女竟吓晕了去。
周管家与银翘接到信儿都赶了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垂手站着不敢吱声,待听武城悄声说那尸身便是怀风,眼泪俱都止不住哗哗流下来。
「抬一桶热水进来。」
怀舟吩咐完,径自进院去。
不一时水抬进来注满澡盆,怀舟便要为怀风洗身。周管家并银翘再想不到他连这等事也要亲为,均觉不妥,待要将尸身接过来,却被赶了出去。
屋中再无他人,怀舟抱了尸身放在床上,去解外面衣裳。外袍之后是中衣,中衣之下便是内衫,动作轻柔缓慢,似是唯恐惊吓了怀中人。
待解到亵裤,忽地顿住,盯着尸身胯 下那块隆起之物,一丝震惊袭上心来,不敢置信般,缓缓伸出手去,慢慢褪了下来。

武城等人不敢离去,均在院门外等着,半晌,见那门开了,怀舟走出来,吩咐银翘,「去给怀风洗身穿衣。」
又对周管家道:「明儿一早买具棺木回来,装殓好葬到父亲身边去。」
目光平静,恍然又复平日神态。
武城本来甚是担心,见他这般快神志如常,又是惊奇又是钦佩,只道这主子拿得起放得下。正暗自庆幸,忽听怀舟吩咐,「去把那个狱卒找来,我有话问他。」

当夜城门已闭,龙四没来得及回城,在城外农家住了一宿,翌日早上回宗人府才叫武城逮着,带回府里。
此刻府中正厅已然改作灵堂,正当中一具金丝楠木棺,怀舟手抚棺盖,半晌,冲龙四淡淡一笑,「武阳侯是你亲眼看着饮下鸩酒死的?」
「是,汪公公带来的酒,侯爷自己饮下,当时便倒地不起,小的看的真真儿的。」
「那尸身是你运出去的?」
「是小的和赵奎一起搬出去的。」
「坑是你挖的?人是你埋的?」
「是小的挖的,也是小的埋的。」
自被拎进安王府,龙四一颗心便提起来,见怀舟着意审问昨日经过,一问便是一答。他昨日里虽见了这位安王爷痛惜怀风之死,到底不敢吐露真相,皇家之事向来诡谲,今儿个还是兄弟情深,保不齐明儿个便要怎样,且这私放人犯本就是死罪一条,泄露出去难保便丢了性命,因此是打定了主意将怀风去向烂在心里,回复的言语上也就越发谨慎,唯恐说多露出马脚。
只是他千防备万小心,却不知自己早已露出老大破绽。
怀风是去了势的,此事从未外传,他又如何得知,寻来的少年尸身yang 具垂伟,怀舟一见之下便知被人掉包,略一思量便寻出老大疑点,想那尸首脸上血肉模糊,自是防着有人认出并非真身,真身若尸首,被人换去又有何用,也只有活人方值得做此手脚。想通其中关窍,怀舟便如死而复生,神思霎时清明灵动,当时便疑到这龙四头上,此刻见他言行小心戒备,益发印证所疑不虚,一颗心登时雀跃飞扬,几乎便要仰天长笑。
他方才还目光深沉莫测,这会儿又忽地露出一点喜不自胜的神采,看的龙四云里雾里,摸不清这位安王爷肚中是何计较,正暗自忐忑间,周管家进来禀报:「王爷,阴宅已让人修去了,便在老主子边上,后个儿便能妥当。二爷的灵柩是停到头七还是即时下葬,请王爷示下。」
既是假的,怀舟也没心思做法事摆道场,不甚在意道:「阴宅修好便葬了吧,搁在这儿看得人难过。」
周管家答应了一声往外走,经过龙四身边时一瞥眼,怔了怔,「这不是龙海?你几时又回来府里?」
周管家是府里的老人儿,当了一辈子差,自然识得雍祁钧年轻时的亲卫,况这龙海模样儿生的个别,看过一眼便不易忘,周管家人老了记性却不赖,隔了小二十年,仍是一下叫出名字来。
龙四见躲不过去,嘿嘿一笑,「可有日子没见您老,身子骨还硬朗?!」
说话间见怀舟双目如鹰隼直射过来,暗觉不妙,心忖需早些开溜才好,打个哈哈道:「王爷,小的宗人府里还有差事要办,这早晚再不去应卯恐要挨板子了,王爷若无他事,小的先行告退。」
怀舟若有所思看着他,不置可否,龙四心里发毛,也不待他发话,连忙脚底抹油,兔子似窜了。
周管家不知这俩人唱的是哪一出,又不敢问,一头雾水往外走,让怀舟叫住问道:「你说他叫龙海?」
周管家一怔,「是。」
「他可曾做过父亲的亲卫?」
「做过,做了足有七八年。王爷小时也是见过的,想是日子久远不记得了。」
周管家回想一番,重重叹了口气,「要说这龙海可是老主子跟前最得力的一个亲卫,别看人长得不怎么样,心肠却热,重情义,老主子最是器重他,可惜这人福薄,若是当年不请辞,让老主子荐了出去,如今怎么也得是个三四品的将军了。」
怀舟目中精光一闪而过,随即深邃难辨,「叫武城过来。」
不一时武城进来,便听怀舟吩咐道:「从今儿起,派人盯着那个龙四,一举一动,详细报来。」
武城只觉这命令莫名其妙,不知主子发的什么疯,盯上个狱卒做甚,却不敢问,领命去了。
待厅中空无一人,怀舟再掩不住满心欢喜,轻轻敲一敲那棺材,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喃喃道:「还活着便好。」

棺木入土之日正是寒露,太子也来送葬,眼瞅着一抔黄土堆成个土馒头,秋风起处,纸钱漫天飞舞,眼眶蓦地湿热,心中一阵发堵。
他素来疼爱怀风,出事后亦曾向父皇母后求情,却不料功亏一篑,到了没能抱住这弟弟性命,心中怅惘难受自不待言,倒是怀舟似悲实喜,反过来安慰道:「咱们已然尽力,保不住他也是命数使然,他到了九泉之下,自有父母疼爱照护,未见的不是好事。」
怀乾先还担心他悲伤难过,此刻见他只微带忧色,似已挺了过来,略觉宽慰,苦笑着点点头。
两人送葬毕,一起坐车回城,怀乾忽道:「他这一死,姨母罪名脱个干净,母后已下旨复了姨母位分,晋为太妃,明日便可搬回府中。」
怀舟静静听着,不置一词,过得一会儿,怀乾扭头去看,只见他双目紧闭,似已盹着了。

寒露过后不久便是重阳,登高远望赏菊吃蟹,本来自有一番热闹,只是太后数日前薨了,满宫戴孝,便连王公大臣家中也不敢设宴饮酒,挺喜庆的一个节气便过得冷冷清清。
怀舟甫踏入府门,便听见一阵丝竹之声隐隐自花园传来,登时怒道:「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便敢奏乐听曲。」
立时有下人回禀,「太妃娘娘说今儿个过节,既不能设宴,只叫府里乐姬们轻奏几曲应景也是使得的。」
怀舟眉头一蹙,进了园子。

褚妃自从清莲观出来,心怀舒畅,短短几日已是容光焕然,这日又特地换上一身华服,怀舟进来时便见她雍容华贵端坐水榭之中,七八个丫头捧着巾栉一旁伺候,更有乐姬浅吟低唱,好一派安逸闲适。
褚妃正听得高兴,见他进来,欣然一笑,「才惦记你你便来了,正好,我叫厨房整治了一桌螃蟹,这便叫他们端上来吧,再来壶菊花酿,咱娘儿俩一道过节。」
怀舟才从太后陵前回来,悲思正浓,见母亲华装艳饰,已然不悦,却又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道:「多些母亲费心,只是太后才薨,眼下正值孝期,吃酒赏乐之事恐不合宜,不如叫厨房做几道素菜,儿子陪您吃顿清静饭吧。」
褚妃过了十几年清苦日子,好容易出得牢笼,一心想将往日荣华热闹尽数补回来,一听怀舟之意便带出些意兴阑珊之色在脸上,只是也不好同儿子计较,勉强笑道:「难为你对太后的一片孝心,便这么着吧。」
于是一桌膏肥脂厚的螃蟹便换成了香菇豆腐。

用过饭,怀舟踱回内院。
如今院子里少了一人,他独自住着,却仍是不准下人进来伺候,一进院子便是满目清冷。
怀风那间屋子仍旧留着,里面一应器物摆置如常,并不曾有一丝变动。怀舟踱进屋里,东摸摸西看看,最后坐到床上。
他这些时日派人盯紧了龙四,又数次旁敲侧击,均问不出怀风下落,心绪焦躁难安,相思之苦充斥胸臆,只有到这屋里坐上一坐,嗅着枕上气息,才觉好过些。
如此怔怔出神良久,方一声轻叹,起身回了自己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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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江南气候偏暖,深秋时节,平京已是落叶翩翩,愈往南行,草木反倒青翠起来,路边野菊点点,秋果垂垂,风光宜人。
连接南北的官道上,往来车马不息,将近午时,日头当空高挂,虽是秋阳却不减余威,行人不是往茶寮歇脚便是进店打尖,渐渐的只剩了一人一马缓缓独行。马上之人头戴斗笠,遮住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只尖尖下巴,正是失踪半月有余的怀风。
自那日逃出平京,他便再不是熙朝的武阳侯,望天地茫茫,竟无处可投,彷徨之际,忽地忆起龙四说外祖家乃无锡人氏,想到虽父母尽殁,说不得尚有别的亲人在世,亦或还能告知自己生父埋骨所在,心中登时燃起一线希望,便一路南下往无锡而来。
他长得这般大,还是头一次孤身在外,这半月行程虽说不上风餐露宿,可也着实辛苦,也幸得他自小被雍祁钧带在军中历练,虽受尽众人娇宠,到底养成股坚韧不屈的韧劲儿,一路马不停蹄走过来,竟也稳当当到了地头。
这无锡县属常州一路,北接江阴,两地路程已相去不远,快马加鞭不过一日远近,这日行进间已到了江阴地界,道旁便竖着一块青石界碑,怀风看上一眼,轻拍胯 下黄骠马,「再撑一会儿,待进了城便去店中打尖歇上一歇。」
这马只是市面上常见的坐骑,脚力远逊他旧日所骑神骏,便不敢过分驱驰,跑一阵儿后便走两步歇一气,如此缓缓进了江阴城。

江南之地富庶,商贸之盛远胜北地,常州一路坐拥运河之便,更是南北行商贸易重地,江阴虽只是常州辖下一小县,然作坊错杂林立,南北行商聚集,城中极是热闹繁华,更带了江南特有的温润秀丽。只是怀风一路心事重重,哪有心思观城赏景,进城后就近找了家酒楼,将马交与小二饲弄,自己上了二楼用饭。
此际已是午后,楼上食客大多散去,空置的雅座甚多,怀风拣个临窗的坐下,叫过小二点菜。
他正在逃难之中,身上所穿俱是龙四准备的粗布衣裳,奔波数日又是风尘仆仆,只是一身尊贵清华之气却是从小养成再改不掉的,因此虽只点了两个便宜菜品,小二倒也不敢怠慢,给他端上杯清茶便去厨下传菜。
这酒楼外便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河道,两岸杨柳依依,景致甚好,怀风摘了斗笠凭窗远眺,眸光却越过一众风景望向南方,怔怔出神。
他自小极少听母亲说起外祖家世,仅有的几次提及也是寥寥数语,他当时年纪又小,不甚在意,竟连外祖家所在都不知道。无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打听到慕姓人家可也不是桩易事,且外祖父母既已过世,家中还有何人更不清楚,也从未听母亲说过,如今虽到了地头上,却仍是两眼一抹黑,兴奋过后又涌上一阵惶恐不安。
便在这思绪起伏不定间,菜已做好,小二将一盘炒茄子并一碗豆腐羹端了上来,又摆上一碗白米饭,招呼客人用饭。
怀风还是早起上路时吃的一个馒头,这时早饿过头没了胃口,只是想到前路未卜,万不可这时分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少不得强打精神,一口饭一口菜慢慢吃下去。

这时已是未时,楼上甚是清静,除了怀风,便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人,围桌而坐的四五名男子俱是劲装打扮,或提刀或佩剑,还有一个手边放着对流星锤,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桌子上杯盘狼藉,显是已用完了饭,几人吃得酒酣耳热,一时不走,叫小二上了壶茶解酒,闲话些江湖趣闻,中有一个吊梢眉毛的五十来岁老头,一面剔牙一面道:「这江采菱当年便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儿,常州两大神针她便占了一号儿,一手银针出神入化,绣得出蝴蝶鸳鸯,扎得死贼偷强盗。她生下的女儿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你们看擂台上那丫头使出的招儿,一把银针撒出去,唐门的暴雨梨花针也须靠边儿站,没见青城派的大弟子都让她扎得拿不住剑,所以说,贺老弟,输在这小娘皮手上倒也不是甚丢人事,要依老哥我说,这等泼辣货不要也罢,娶回家你也镇不住她,再摊上江采菱这等丈母娘,哪里还有女婿的好日子过。」
坐他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精壮汉子,端正面皮上几点白麻,无奈一笑,「小弟何尝不知哥哥说的有理,只是那丫头生的着实好看,小弟心心念念都是她。这江家是武林世家,小弟这等身份原高攀不上,待听说江家要比武招亲,方才斗胆一试,想着若是侥幸能赢,便是老天厚爱,成就小弟一番痴心。如今技不如人,也是我同那丫头无缘,更有何话可说。」
说着又是一叹,「也只得唐门五少这等家学渊源的方能接下她招数,娶得了这等如花美眷。小弟如今别无所愿,只想在这江阴多待几天,能在她婚宴上喝一杯水酒,见她同如意郎君洞房花烛,也就心甘了。」
「瞧不出你老弟竟这般痴心,只可惜这门婚事一时半会儿办不了,你马上又要西行,怕是看不到喽。」
汉子一怔,「昨日擂台上讲明打赢的可立即拜堂,怎么又不成了?」
老头儿拿起茶盅来喝两口,慢条斯理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你没见今儿个一早县衙外面贴出来的告示,太后数日前薨逝,举国服丧,一年内不得嫁娶,这婚事自然是要押后了。」
两人声量不高,却也清晰可闻,怀风离这一桌又不远,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登时手一抖,调羹掉落碗里。
「皇祖母……」
他被押入宗人府时太后已然病重,不料这般快便驾鹤仙去,想起往日里这位皇祖母对自己的疼爱,瞬即眼泛泪花,悲从中来,因顾忌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哭出声来,只得死死咬住下唇憋了回去。

怀风所坐桌子靠边,那边几个江湖人也无人留意他脸色丕变,仍旧自顾聊天。
那精壮汉子因姻缘不谐,神情甚是低落,老头儿又劝慰几句,旁的伙伴不忍看他黯然神伤,便转了话头,另捡些没相干的闲聊,便有人问那老头儿道:「铁老哥方才说常州有两大神针,江采菱的名头儿老弟是听过的,另一个却怎的闻所未闻,莫不是老哥你胡吹乱说的吧?」
这铁老头儿因在江湖上混的日头长了,颇知些典故,又兼生性喜好打听趣闻轶事,腹中所知着实不少,便有些自负,最恨别人在这上头打趣他,当下吹胡子瞪眼道:「你当我是老弟你,专好空口大话信嘴雌黄。这常州两大神针乃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一个是江阴江采菱,那是武林世家之女,常在江湖行走的,名号自然响亮。另一个也是名女子,却不是江湖中人,乃是无锡的一位女神医,姓慕名紫菀,一手银针有起死回生之能,当年在常州那也是大大有名,你们几个不是本地人氏,没听说过又有甚奇怪。」
这话落进怀风耳中,浑身便是一震,眸光不由自主望过来,听铁老头儿继续道:「这慕姑娘自小养在深闺,便是行医,也极少出了常州地界,更不曾行走江湖,不过她双亲却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想来你们也曾听过。」
那打趣他的人便问:「是谁?」
「妙手佛心慕江源同他夫人姜白薇就是了。」
话音才落,其余几人便是啊的一声,脸上纷纷露出了然钦慕之色。
「原来是这两位神医生下的女儿,这神针之号想来是不假的了。」
铁老头儿见震住了几名伙伴,不免得意洋洋,卖弄道:「这慕氏夫妇武功不怎么样,一身医术却大是不凡,江湖中人谁也保不准哪天便生出些疑难杂症来,又或重伤难治,都指望慕氏夫妇援手,谁敢得罪他两个,便是武林盟主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十九年前常州起了一场瘟疫,死人无数,这慕氏夫妇生就的菩萨心肠,四处治病救人,活人无算,末了自己却染病身亡,夫妻俩双双故世,当真可敬可佩。」
怀风在一旁听得呆了,连饭也忘记吃,一径怔怔望着铁老头儿,见他到此便不再往下说,也顾不得唐突,起身走到跟前,向着几人一揖,问道:「叨扰这位老先生,敢问您方才所说的那两位神医家住无锡何处?」
铁老头儿一愣,上下看了怀风两眼,「小相公打听这些做什么?」
怀风信口道:「晚辈家中长者曾受过慕神医大恩,叮嘱晚辈路过无锡时定要拜祭一番,只是不晓得神医府上何处,方才听老先生说起,便想借机问上一问,冒昧之处,老先生莫怪。」
「原来如此。」
他言辞举止温文有礼,又生的俊秀,令人一见便生好感,铁老头儿当下笑道:「这慕府名唤慕家庄,便在太湖边上的灵山脚下,你到了地方一问便知。只是府中如今已没什么人了,宅邸破败,你要拜祭的话,不如去府后两位神医的墓前磕头。」
怀风心下一沉,「两位神医除了一个女儿,便没有其他子嗣在世吗?」
「有是有的,却不如没有。」
铁老头儿一叹,「慕神医原配夫人过世早,给慕家留了两个儿子下来,姜氏夫人乃续弦,便只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生的甚好,两个儿子却都不大提气,慕神医夫妇一过世,两人没了约束,吃喝玩乐几年便将家产败了个精光,便要卖了祖宅换钱。也是老天看不过眼,劈一道雷下来烧了半个宅子,两人这下钱财两空,到后来也不知往何处谋生去了,却是再没见过。」
怀风听完,脑中一阵眩晕,强撑着拜下去,「多谢老先生指点。」



第三十二章

得知外祖家已无亲人,怀风止不住心下凄惶,又做不经意问起母亲下落,那铁老头儿却是不甚了了,说不出一二来,他原想再探知些生父之事,这下也没了指望,一阵失落,连饭也懒怠吃了,结了账出得酒楼上马,只想尽早赶至无锡,只是他心绪悲郁不畅,这几日赶路甚急,今日又不曾好生吃饭,骑了一会儿便觉眼前发花,知道是不能再逞强,只得先找了间店住下,歇了一晚才行上路。
翌日一早,怀风出得店来便骑马南行,一日之间便从江阴到了无锡,当晚住在无锡城中,向小二打听清楚灵山方向,次日直奔慕家庄而来。

无锡山水秀美,太湖之畔灵山脚下更是景色如画,慕家庄背山面水,原是块神仙般隐居养性之地,如今却只剩了一片颓垣败瓦,说不尽的荒凉。
怀风坐在马上,看着荒废的宅院,好半晌不能动弹,良久,下得马来,将马系在树上,慢慢走到庄门跟前。
这庄子让火过了一遍,一半院落尽成焦黑,另有一半倒是留了下来,只是也荒败得不成样子,庄子入口的两扇门板丢了一扇,另一扇也东倒西歪,上面朱漆都剥落得只剩星星点点,怀风轻轻一推,那门板便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庄子原本五进院落,另有几座小偏院,看得出外祖家当年甚是殷实,怀风进宅子里转上一圈,想到这里便是母亲出生之地,纵是满目凄清,心中亦生出股亲近之情。
他这般犄角旮旯都走了一遍,慢慢便走到了东侧一座并未遭焚的小院,进去一看,竟是座祠堂,屋宇倒还完整,推开正屋门,便见一张桌案上供奉着慕家祖先牌位,因长久无人打扫,排位上均蒙了厚厚一层灰,底下字迹仍勉强可辨,最前面两只灵牌赫然便是外祖父母慕江源并姜白薇。
怀风看着牌位发了阵呆,眼眶慢慢湿热,走到供桌前,缓缓跪了下来。
「孙儿怀风,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说着叩下头去。

因记起铁老头儿说外祖父母之墓便在庄子后面,跟祠堂里跪拜完,怀风便又出庄,去马上取出昨日买好的香烛纸钱,寻到庄后来,走不多远,果然便见一大一小两座墓并排而列。
怀风走到跟前,看清大的那座墓碑上铭文,便知这是外祖父母合葬之所了,当下点起香烛,供上酒水,再去看一旁小墓上碑文,登时愣住。
「娘?」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怀风使劲揉上一揉,再定睛细看,只见那碑文上明明白白写着「慕氏紫菀」几个字,心中登时惊疑起来,想母亲明明葬在平京,如何这里又造一座坟墓?
再看下去,见那碑文落款处一行小字,写着「夫阴七弦泣立」,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面念着,一面颤巍巍挪到跟前,死劲盯住那碑文,一字一字摸索,待读到立碑年月,见上面刻着「庚辰」二字,心中一算,便知是十八年前,这下连手脚都哆嗦起来。
「爹爹……爹爹……先于娘亲亡逝,怎么反倒能给娘亲立碑,再说,这年份也不对,娘亲明明是八年前病逝的,怎么这里却是十八年前?」
越想脑中越是乱成一团。
他这样蹲在墓前好一阵,百思不得其解,想得脑仁儿都疼起来,又兼蹲得久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才收敛心神站起来,给外祖父母并母亲墓前均供上酒水,又烧了几叠纸钱,恭恭敬敬磕头拜祭一番。

因在墓前耽搁过久,眼见日头偏西,来不及回城住店,这附近倒是有几户农家可以借宿,只是怀风哀伤太后亡故,又因是来祭奠外祖父母,这日便在腰间系了一条白绫戴孝。熙朝风俗,不得戴孝入别家之门,怀风便也不去求宿,想着在庄中住上一宿便是。
他马上行李中备着干粮酒水,这时取出来吃了,又牵马到附近,找草木茂盛之处填饱了马腹,回来后系到庄子最里一进院子,自己去到祠堂里宿下。

托了自小在军中历练之福,怀风于这宿营一事倒不陌生,一路上早备下毡毯披风等物,只以往均是在野外露宿,于这满是灰尘的破屋中倒是头一回,见到处都是一指厚的飞灰,顿觉难受,便到后院的井里打桶水上来拿到祠堂中,又从供桌旁破旧不堪满是窟窿的灵幔上扯下一块,挽袖扫洒。
这祠堂足有三四丈方圆,屋门并窗上糊的白纸早没了,夜色一降,凉风直灌进来,怀风擦干净供桌并牌位,点起桌上剩了不知多久的半截蜡烛,举着烛台照了一圈,见供桌后还空着三尺来宽一丈来长的地方,屋顶上垂下来的灵幔挡在桌后,恰好遮住吹来进的夜风,甚觉满意,便拾掇干净,铺了毡毯在地上。
他是从小让人伺候惯的,几时做过这等粗使差事,直干了足有个多时辰,忙得满头大汗,待收拾完了躺下,顿觉疲累,将披风往身上一裹,不多久便蒙头睡去。

江南气候虽暖,可此时已入深秋,这宅子临近水畔,湿气又重,到得后半夜,怀风便被冻醒过来,正朦朦胧胧想着要不要点起火堆取暖,忽听一声呜咽自屋外传来,粗哑低沉,于这深夜荒宅中听来分外骇人。
怀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暗忖:这庄子莫不是闹鬼,登时汗毛直竖,大气也不敢喘,凝神戒备。
便在这须臾之间,那呜咽声越来越近,转眼已到了祠堂门口,随之而来的便是吱呀一声门响,几记脚步声传了进来。
怀风身前便是那灵幔,透过上面个拳头大的窟窿,一眼能望到供桌前面,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抬起了头屏住呼吸观望,只见供桌前一团明亮,不知是点了蜡烛还是灯笼,照出地上穿了白袜黑鞋的一双脚来。
「唔…唔……薇薇,我来看你来了……师兄这次去西域,回中原的路上耽搁了几天,唯恐赶不及你生辰这日回来,一路跑死了五匹马,总算没有耽误。」
呜咽声自进得屋来便没断过,待那双脚在供桌前站定,更夹杂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怀风此刻已然确定进来的是个活人,恐惧之心尽去,却生出十二分的诧异来,不知来人同外祖家是何关系,怎的深更半夜跑到祠堂来哭灵,不由想看个仔细,只是那窟窿大小有限,前方又有供桌遮挡,怎样看,也只得来人下半身而已。
便在这惊疑好奇间,只听那人又哭道:「薇薇,你小时便一直想去西域瞧一瞧,见识那没药、乳香是怎生长出来的,可惜嫁了这慕江源后便抽不出身,别说西域,便连常州也极少出去。师兄知道你这番夙愿,这几年便去西域转了一圈,你想看的东西师兄都替你看了,那长没药和乳香的树是什么样子,师兄也都画下给你带了回来,今儿个九月十四,正是你六十岁生辰,便当是给你的寿礼吧。」
听到「嫁了慕江源」这几个字,怀风登时心中一动,暗忖这人莫不是外祖母的师兄,待全部听完,只觉这人待外祖母当真情深意重之极,好感顿起。
他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忽闻到空中传来一阵糊味,紧接着便见供桌前的地上多出几片灰烬,想来便是那人所说没药和乳香树的画样了。
「薇薇,你走的这些年,师兄没有一日不想你,便是做梦,也总梦见咱们小时一块玩耍。那时师父还在,咱们得伺候他老人家,不能远离出岫谷,我本想着待侍奉他老人家仙去后便带你游遍三山五岳,看花采药赏山观水,然后生上几个胖娃娃,和和美美过日子,不想你却看上了姓慕的这小子,硬是扔下我和师父跟他走了,你可知师兄有多伤心。这姓慕的医术不如我,武功不如我,他死了的老婆还撂下两个拖油瓶,只因他生的比我俊些,会些甜言蜜语,你便铁了心的跟他,咱们十几年的情分也不顾了。师兄这心里疼得要死,可一想,只要姓慕的待你好,你能日日开开心心的,师兄纵是难受也还甘心,可这姓慕的实是缺了大德,你待他一心一意,他却不将你放在心上。那般险的疫症,他要沽名钓誉治病救人,他自己去就是了,做什么带着你去诊病,害得你染上瘟病。」
一面说一面哭,一面又恨恨骂道:「慕江源你个王八,当年你带薇薇出谷时怎生跟我师父起誓的,你说定不让薇薇受半点委屈,怎的却又害她丢了性命,早知你拿大话诳我,拼着受薇薇埋怨,当日说什么也毒死了你,让你肠穿肚烂,尸骨化成滩黄水埋到地里做药肥。」
这人说到伤心处,越骂越狠,污言秽语滔滔不绝,怀风只拧眉听着,偏这人还不解气,忽道:「我今儿砸了你的牌位,看你还有脸站在薇薇身边儿。」
这话一出,怀风再按捺不住,大声道:「你这人毫不讲理,你不愿师妹涉险,难道你师妹便愿见丈夫送死不成,他两个仁心仁术有志一同济世救人,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能同生共死携手九泉,想必心甘情愿得很,你凭什么这般辱骂。」
那人万料不到祠堂里还藏着一人,一下怔住,片刻后回神,气急败坏道:「哪个龟儿子藏头缩尾偷听我说话,给我出来。」
怀风腾地跃起,掀开灵幔自供桌后走了出来。

祠堂正中站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相貌清癯,一绺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派,只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尽糊在脸上不曾擦拭,怎么看怎么滑稽,怀风先还怒气冲冲,见了他这副样子,倒险些噗嗤一声笑出来。
老头儿手中提着盏灯笼,举起来看了看,冷笑道:「哪儿来的小兔崽子在这里大放厥词?」
怀风自小都是恭恭敬敬地被人对待,几时被人这般骂过,霎时怒气上涌,「明明是我先来你后到,我在这儿睡得好好儿的,让你喋喋不休扰了清梦,尚且没有责怪,你倒先骂起我来,似你这等怪性儿,怪不得你师妹喜欢上别人。」
他这一句正正戳中老头儿痛处,登时勃然作色,「好小子,今日不叫你尝尝老夫手段,我姜独活三个字倒过来写。」
说着一掌劈来。
怀风不料他说动手便动手,急忙出招相抗。他招式是使得精妙了,却没半分内力,右手才一接触老头儿掌风,便觉一股大力袭来,胸口顿觉一窒,就此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第三十三章

不知过了多久,怀风悠悠醒转,才一恢复知觉,便听见一旁来来回回的脚步之声,心下一紧,仍旧闭眼装作昏迷不醒,只在这一息一念之间,忽听耳边一声冷笑,「小子还想装睡!」
紧接着便是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将怀风头脸打了个精湿。
怀风大怒,也不装了,坐起骂道:「你识破便识破,做什么又来泼水。」
一面胡撸脸上水渍,张目怒瞪。
那姜独活便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望过来,手中捏着块玉佩,正是怀风日不离身的那只碧玉蝙蝠,阴恻恻问道:「这块玉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怀风一怔,伸手去摸脖子,却摸了个空,知道这老头儿定是趁自己方才昏迷搜了身去,怒道:「还给我!」
说着起身去够。
他适才受伤昏迷,气血尚未调匀,起得又急,才站直一条腿便又摔倒在地,只觉胸口好一阵发闷,面色青白成一片。
「看你出招似模似样,却原来是个花架子,若非老夫手下留情,你现下已见了阎王。」姜独活一声冷笑,踢了怀风两脚,「不想死的话便如实招来,这玉到底哪儿来的?」
怀风内腑之间难受的厉害,需死死咬住了唇才没呻吟出声,哪儿还答得出话,姜独活生恐他一命呜呼问不出玉佩来历,眉头一拧,蹲下去扣住他一只手腕把脉,须臾功夫松开,一指点向怀风膻中。
怀风只觉一股热气自胸口直入脏腑,在体内游走一圈,便将浑身不适压了下去,顷刻间好受许多,不由松了嘴唇,长长喘出一口气。
他这般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渐渐缓过劲儿,双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
姜独活见他暂时无碍,急切之下又问一遍,大有怀风不答便要痛下毒手的意思。
怀风本就没有隐瞒的心思,待喘匀了气息,缓缓道:「这玉佩是我外祖家传于我娘,我出生时,娘将它戴在了我身上。」
听他说完,姜独活脸色微变,问道:「你外祖家是谁?你娘叫什么?」
「我娘叫慕紫菀,这慕家庄便是我外祖家。」
「你是菀丫头的儿子?」姜独活眼中倏地流露出震惊之色,「菀丫头死前还生了孩子?」
说着死死盯住怀风,「你今年多大?菀丫头几时生下的你?」
怀风见他称呼母亲的口吻满是亲昵,俨然是位关爱小辈的长者,不自觉地生出亲近之情,方才被打的怒气也消了大半。
「我是庚辰年腊月二十六的生辰。」
姜独活大怒,「胡说八道,菀丫头那年九月便死了,怎么会又冒出你来,小子存心消遣老夫吗?」
怀风一怔,随即想起庄后所立的母亲坟茔,揣测他定是看了那碑文上的生卒年月才有此一说,急忙道:「我没胡说八道,我娘是八年前才过世的,怎么会庚辰年九月便死了,莫不是你们弄错?」
他这样一说,姜独活也懵了,狐疑看着他。
怀风便不隐瞒,将当年苏州所生变故从头至尾讲述一遍,只是隐去了雍祁钧身份不提,只说是生父好友,自己此次是因养父去世后不容于亲戚,又兼知晓了身世真相,方才来慕家庄寻亲。
「我昨日才找到这里,便见庄后立着娘亲坟茔,实在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明明活着,为何人人当她死了,我爹明明已死,如何又能为娘亲立碑造坟。老前辈若知晓实情,还望告知一二。」
怀风先前不喜姜独活对外祖出言不逊,这才大叫对骂,这时见他对母亲生死关切至此,不由将他当作长辈看待,口气也恭敬起来。
姜独活听完,愣了好一会儿,蹙眉摇头,「那几年我在苗疆一带采药炼丹,与中原不通音信,菀丫头几时嫁人经历何事全不知情,待回来时便只见师妹与她的坟茔,竟不知这其中有这许多曲折。」
怀风将前因后果讲得明明白白,神色又绝无作伪之态,姜独活已信了十之八九,看过来的眼神都和蔼了几分。
「老前辈,你可知我生父是何来历,我父亲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吗?」
怀风方才自他话语中猜出老者是外祖母的师兄,只是不知如何称呼,便含混叫一声老前辈,姜独活一听,瞪他一眼,「菀丫头一向管我叫舅舅,你该当叫我声舅公才对。」
怀风已然举目无亲,如今乍然遇到一位如此亲近的长辈,自然而然生出股孺慕之情,见他如此吩咐,当下改口唤道:「舅公。」
他叫的情真意切,姜独活听了也自欢喜,微笑颔首,只是笑过后又不免满面戚容,「若是师妹嫁了我,你该当是我孙儿才对。」
他于师妹别嫁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言语间时刻流露出一股伤心不忿,这等陈年情债怀风又怎敢置评,只是尴尬不语。
姜独活叹完,想起怀风问话,摇摇头,「你生父我从未见过,名字更是闻所未闻,只是能让菀丫头看上的小子,想来定有些过人之处。」
怀风听了大是失望,脸色瞬即黯淡下去。
姜独活看出他沮丧,将玉佩放进他手里,轻轻拍拍他头,「莫要伤心,舅公陪你慢慢打听就是。」
他适才破口大骂时激狂偏狭。这时却一派和蔼可亲,自然是因师妹之故爱屋及乌了。
怀风一路上备受煎熬,此刻听了这话,知道自己算是找着家人了,怔怔半晌,两颗泪珠终是忍不住滚落颊边。

他两人闹了这么一场,天际已透出几缕晨曦,庄外隐隐传来几声鸡叫。怀风昨晚便没怎么吃东西,这时腹中空空,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姜独活一愕后哈哈大笑,「哭什么,还不去拾柴烧饭,咱爷儿俩好生填饱肚子是正经。」
怀风摸摸肚子,脸上一红,悲戚之情去了大半,起身去拾柴生火。
他在军中也曾做过这些活计,不一会儿便在院子里燃起火堆,只是这饭却是从未做过,一时无从下手,只得从行李中掏出几张干饼和肉脯,要架在火上烘烤。
见了他这架势,姜独活冷哼一声,劈手夺过吃的,喝道:「连饭也不会做,恁般不中用,罢,你去打桶水来,叫你尝尝舅公的手艺。」
一会儿水打回来,姜独活从自己行囊中掏出只铁锅架上烧水,待水开,将肉脯和干饼撕碎了扔进锅里,又加些盐巴等物,转眼便是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杂烩汤。
怀风见他手势纯熟,行囊中诸般物什层出不穷,大是服气,待捧了舅公递来的一只木碗喝上汤,更是赞不绝口。
姜独活听得高兴,得意一笑,「你舅公本事多得很,小子好生学着些。」
吃了几口,忽又怅惘叹道:「唉,本事再大又有何用,想我医毒双绝文武兼修洗衣做饭样样精通,师妹还不是喜欢上了别人,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儿,连陪着吃饭的人也没有。」
怀风大是好奇,问道:「舅公没有家人吗?」
「我和师妹俱是孤儿,让师父捡回来抚育,我身边最亲近之人只得他两个,后来师妹嫁人,我伤心得很,不愿娶别人,也就没有妻儿。师父过世后我行医四方,却没碰上一个聪明伶俐的可收作徒弟传承衣钵,菀丫头于医道上倒是极有天分,我将她看作自己女儿,一身本事尽传给了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却得知她死了,只觉老天爷尽喜欢折腾我,摆明了不肯让我享这天伦之乐,心也就凉了,这些年只管四处游荡,碰到师妹生辰之日才来这里祭奠一番。」
他语气淡然,却不难听出其中心酸,怀风不知说些什么安慰,只是捧着碗发愣,一片沉寂中,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些噼啪声响。

两人便这么坐在火堆旁,黯然不语埋首吃饭,待一锅杂烩汤喝了个干净,姜独活从怀中掏出瓶药丢与怀风,「你方才受了我一掌,内腑恐有些不妥,这药每日吃上一粒,连服十日也就好了。」
怀风打开瓶塞倒出一粒,只见黑豆大小的一粒药丸颜色赤红,入鼻是淡淡一股清香,他小时常见母亲配药的,也识得一二,看得出这药里含了血竭、三七等物,于内伤大有疗效,赶忙吞了下去。

吃过饭,两人重又回祠堂里坐下,姜独活见了他铺的地铺,毫不客气便往上面一躺,问道:「你除了晓得生父姓名,可还知道些什么,打算去哪里打听消息?」
怀风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儿,黯然摇头,「哪里也不用去了。我父亲家中若还有其他亲人,又怎会将娘托与好友照应,他死后,娘亲因无处可去这才跟我养父成亲,还让我改了姓氏,若我父亲家中当真还有亲人在世,想来也绝非可以托付之人,如今便是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姜独活思忖片刻,点点头,「不错,确是这般。」
顿了顿,忽道:「既如此,你自是无处可去的了,不如跟着我回出岫谷吧。我老了,懒得再东游西逛,只想回谷里颐养天年,只是一个人过日子未免冷清,你若是肯来,咱爷儿俩也好有个照应。」
怀风眨眨眼,唇角渐渐弯起来,轻轻应道:「好,我便来给舅公做伴。」
他一路凄凄惶惶,此刻终于寻到落脚之处,又有亲人可依,一颗心登时落到实处,这许多天里头一次心怀喜悦,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露出左颊酒窝,姜独活看见,喃喃道:「菀丫头也是左边生着个酒窝儿,都说养儿似母,倒真没错。」
他奔波数日才赶回来,神倦身疲,话音才落便扯起鼾声,竟是顷刻间睡着了。
怀风也是一宿不曾好睡,此时吃饱了肚子便觉困顿,撑了一会儿,头一歪,倒在姜独活脚边,也睡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出岫谷便在湖南路武陵山中,怀风跟着姜独活一路游山玩水,足足走了月余,方踏进谷中。
湖南古称□□,湘山多秀湘水多情,这出岫谷便集了两者精华,所邻山川秀丽多姿,一道小小飞瀑自山壁迤逦而下,坠入方圆亩许的碧潭,入谷处一片竹木遮住了谷口,若非姜独活带路,绝难知道这里竟是别有洞天。
两人走到潭边,姜独活指了岸上一溜五间的木屋,道:「这便到家了。」
他几年不归,木屋竟也未见糟腐失修,屋顶上用的俱是不曾去皮的松木,整整齐齐,倒像是新的般,姜独活略扫一眼便笑出来,「韩老四倒真是个老实人,这屋子照护得不错。」
见怀风不解,讲道:「从这儿往东七八里有个韩家村,百十户人家,我以前时常去村子里买些东西,顺道给村人看病,这韩老四是村里的木匠,婚后多年无子,吃了我的方子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出来,险些拿我当菩萨供着,我这些年不在谷中,嘱他照应这里器物,倒真是没托错人,这屋顶簇新,想来便是他修缮的了。」
说着推门而进。
这屋子正中一间厅堂,木桌木椅俱收拾得干净,想是时常有人打扫,壁上挂着一副画轴,画中是个年约七十的布衣老者,白眉苍髯,面目瞧来极是慈祥。
「师父,徒儿回来了。」
姜独活一面说一面冲着画轴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后对怀风道:「你外祖母是我师妹,菀丫头一身医术传自于我,虽无师徒名分,却是我入室弟子,你是菀丫头所生,也算是我出岫谷的传人,我师父便是你太师祖,你也需跪下磕头。」
待怀风磕完,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走,看看你外祖母住过的屋子去。」

姜白薇旧时闺房便在左首第二间,靠窗一张妆台,虽然不若大家闺秀房中的精致,但上面脂粉镜匣却也一应俱全。北墙边一具木榻,上面铺着粗麻织成的一床薄褥,床角还有一条棉被,叠得整整齐齐。
「这定是韩老四叫他媳妇儿过来拾掇的。」
姜独活扯开被子瞅了瞅,笑道:「嗯,这被褥都是新洗的,干净的很,倒省了咱爷儿俩一番手脚。你今后便睡在这儿吧。」
怀风自小到大还未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宇,却因是外祖母旧时闺房,反觉亲切。
他此时心境已不同于初离平京之时,虽不似旧日般飞扬跳脱,却也恢复了几分开朗的性子,不似先前愁眉不展的模样,进了屋便东摸西看,面带好奇。
「舅公,你和外祖母是怎生遇见太师祖的?」
姜独活坐在床边,摸着师妹旧日用过的枕头被褥,神驰天际。
「我是湖州人,小时家乡闹水灾,十里八村没几个活人,恰好师父经过我住的村子,救下我性命,又见我双亲都死了,便带在身边,本打算寻个厚道的人家送养了事,后来见我聪明,便起了收徒的心思,带我到了这出岫谷居住。我那时还小,不记得自己父母姓氏,便随了师父姓姜,师父说那村子里只活了我一个,又说我是天生学医的料子,便给我取名独活。我八岁那年跟师父出谷行医,在一片野地里捡着了你外祖母。薇薇那时才只四岁,身上一件破袄烂的不成样子,手脚上都是冻疮,想是家里养活不下去,扔了她出来。」
说到这里,眼中俱是温柔笑意,「薇薇小时便生的讨喜,一双眼睛大大的,小脸蛋让风嗖的通红,红苹果似。我一抱起她,她便管我叫哥哥,声音脆脆的,叫人舍不得放手,师父也极喜欢,便带了回来养育,待她大些,自然也就跟着师父学医识药了。」
姜独活许久不曾对人说起旧事,讲完,好一阵儿不能回神,良久,方抹去眼角泪花,起身道:「把行李收拾好,下厨烧水去,打今儿起我教你做饭,日后咱爷儿俩的饭食可都着落在你身上。莫指望舅公伺候你。」
怀风暗里吐一吐舌头,扔下行囊到床上,跟着姜独活出门去。

这屋子除了三间卧房外,最右边便是药室和厨房。一推门,便见西面两只锅灶,余下三面墙俱是一人多高的药柜,满室药香。
闻见这药气,怀风蓦地忆起母亲气息,也是这般药香袅袅的味道,刹那间心念一动,问道:「舅公,我想学医,你教我好不好?」
姜独活瞥他一眼,「我出岫谷门人岂可不会医道,你便不说我也是要逼你学的,你既自愿,那是最好。你太师祖一代奇才,医术兵法武学无所不通,似慕江源在武林中得了那般大名头,还不是照样跑来向你太师祖请教。你舅公不才,只学得了他老人家皮毛,不过教你也尽够了。小子想学什么只管说便是,舅公自然不会藏私。」
怀风大喜,「谢舅公!」

山中阴冷,到了晚间,屋里冷得厉害,怀风毫无内力,纵是盖了棉被亦不觉暖和,冻得缩成一团。这时已是初冬,若在平京,他屋里已生起地龙,出岫谷却连取暖的炭火也未准备,更不用说锦褥狐裘,躺了半天仍旧手脚冰凉,便是合了眼也一时冷得睡不着,不免胡思乱想,忆起王府中的日子,想到往日里银翘必然已给他翻出大毛的衣裳备下,入睡前怀舟定然要到他房中坐上片刻,摸摸他手脚是否暖和,不知不觉间泪水夺眶而出。
他以往在怀舟面前装哭撒赖不知凡几,每一流泪定然换得兄长心软,不是免了惩戒便是软语哄慰,这时黑漆漆屋子里只得他一人,泪水流得再多亦无人将他搂在怀里疼惜。姜独活便在隔壁,怀风不敢惊动,拿被子蒙了头,缩在里头悄无声息泪流不止,脑子里尽是同怀舟在一起时的情景。草原上为他疗伤,回府后教他练武,他先前对这兄长惧恨不已,怨他强逼自己乱 伦败德,这时突然省起怀舟诸般好处,疼爱自己的点点滴滴倏地塞满胸臆,一颗心突然憋闷得喘不过气。

他哭了半宿方迷迷糊糊睡着,天亮时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似,姜独活见了一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拿了盒药膏让他敷上。
怀风接了药膏,羞愧的头都抬不起来,痛恨自己软弱,暗自骂道:「日后切切不可再做那等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态,没的丢了男人脸面,叫人看了笑话。」

怀风立定心思学医,自这日起便跟着姜独活自《黄帝内经》学起。
他天性聪明,又是自小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的,辨识药草诊脉开方上进境极快。两三月功夫,数百种草药便是闭了眼都嗅得出不同气味来,喜得姜独活连连称赞,「不愧是我出岫谷传人,天生便是学医的根苗。」
怀风听了只淡淡一笑。
他现下已不是安王府中的小侯爷,除了行囊中剩下的几十两银子,再无长物,若非遇上姜独活,连如何谋生都不知道,如今有名师在侧,自然需学得一技之长才好。这一番心思,又怎么好意思直言相告。
姜独活一身本事,以医术为最佳,除此之外武学亦足称道,得了怀风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弟子,自是恨不能倾囊相授。教完医术,便教怀风打坐练气,教他内息运行之法。
怀风自知习不得内功,却又不便申明缘由,只是吱吱唔唔道自己不宜习练。
姜独活大是诧异,捉住他手腕把脉半晌,觉出有异,再看怀风脸色惨白,知道必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勉强,只是不免暗暗惋惜。

便在这一教一学中,转眼已到年根儿,两人去谷外村镇上采买了诸般年货回来预备过节。
谷中没有仆役,万事皆需自己动手,怀风这数月中已让姜独活操练的烧水煮饭洗衣打柴无所不会,虽仍不时干出些菜炒焦粥烧糊的糗事,比之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款儿无疑已是大为长进。
姜独活似是精神头儿在西域这几年用尽了,回到谷中后越发懒怠动弹,只动动嘴皮子,将怀风指使得滴溜儿乱转,炸年糕、炖猪肉、制腊肠……一个光说不做从旁指点,一个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着实忙活几天,竟也收拾出满桌菜肴,除夕夜爷儿两个举杯对饮,喝了个酣畅。

清幽山谷中一片寂静,只木屋中透出一点灯光。
姜独活喝醉了,躺到床上打鼾,怀风收拾了残羹剩饭,回到自己屋中点起火盆,因今日累过了头,一时睡不着,便拾起一包银针对着具铜人认穴习练。
他适才饮了小半坛酒,又吃了许多油腻之物,口中燥得厉害,这时只想吃些清甜爽口之物,似桃子那般鲜果才好。
他一念才动,蓦地便忆起去年过节时那五只桃子来,一下便怔住了,举着银针发呆,脸上一时铁青,一时煞白,渐渐身子都抖起来,心里乱糟糟扭成一团,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般呆坐半晌,却是连一根银针也没扎准,索性也不练了,熄了灯,扯开被子蒙头便睡,只是又怎么睡得着,脑海中翻来覆去尽是那些与怀舟情 欲颠倒的场景,更兼酒气上涌,身子一阵发烫,恨不能有人抱紧自己抚慰一番,渐渐忍耐不住,终于伸出手摸到下面去,抚弄两下,却只有更形难受。
他这般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方朦朦胧胧睡了,只是睡梦中犹自难安,梦里只听见一声声叹息,「怀风……怀风……」,又是缠绵又是酸楚,不禁痛彻心扉,睡梦中流下两行清泪。



第三十五章

暮春时节接连下了几场雨,浇得出岫谷一片青翠。一大早,怀风便背了药箱到韩家村里看诊,路上泥泞的很,走到村子时,两只鞋子上已糊了几层泥。
正是田事正忙的时候,村中壮丁俱已下地干活去,只剩了老人妇孺在家,见怀风来了,一个个都迎出来叫,「阴大夫来了,快请屋里坐。」
自诈死离开平京,怀风已不能再用雍姓,有人问起,便自称姓阴,他这一年多跟着姜独活在附近几个村镇行医,是以人人都唤他一声阴大夫。
走到韩老四家门口,怀风进到院子里歇脚,韩老四的媳妇儿齐氏赶忙搬出几张凳子,又端来热水请他喝。
不多时,村中老少便都得了信儿,那些等着看病的便都赶了过来,另有一些没病的大姑娘小媳妇,听闻那长得俊气的阴大夫来了,也都凑过来看热闹,小院儿转瞬便挤满了人。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有姜独活从旁指点,才一年多功夫,怀风已然在医术上小有所成,寻常病症已可独自问诊开方。
这两个月天气仍有些湿冷,姜独活懒怠出谷,便叫他去个村子给人看病,权作习练。怀风人长得俊秀,开的方子又灵验,短短数月功夫,这「小阴大夫」的名气便已传了开来。

给韩家村的几位老人孕妇诊完脉,又有一些邻村病人闻讯赶来,小院子里煞是热闹,到得临近午时才渐渐消停下来。
齐氏在堂屋里收拾出一桌菜肴,有张婶家送来的一只鸡,三叔家拿来的几条鱼,另有自家炒的一盘鸡蛋和新鲜菜蔬,见病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请怀风到屋里吃饭。
怀风见韩老四还未回来,忙道:「我还不饿,等四哥回来一起吃吧。」
见菜色丰盛,又道:「嫂子怎么做这许多,太破费了。」
齐氏为人爽利泼辣,拉着他坐下,笑道:「都是各家送来的东西,托我整治给你吃。鸡是张家养的,鱼是三叔钓的,都费不了几个钱。你跟姜先生每次来看诊都不收钱,连药都是白送,要是连顿好饭都请不起你吃,大伙儿心里也都过意不去。」
怀风笑笑,不再说什么,只是不肯动筷,仍旧等韩老四回来。

待日头升到正中,韩老四从外头进门,撂下家伙什,见怀风在屋里坐着,十分欢喜,「阴大夫来啦,正好,我才打了坛酒,咱两个好好喝一顿。」
又问:「姜先生呢?」
「舅公今日没出谷,只我来村里看诊。」
齐氏盛上饭来,韩老四倒出两碗酒,同怀风吃起来,齐氏领着儿子自去厨房用饭。
韩老四这日是去邻村给人打家具,席中讲起今日见闻,道:「方才我在李沟村干活,正巧撞上一个人打听出岫谷,说是来求医,那男的五十出头,穿的衣裳骑的马都挺气派,就是不知为什么,一个下人也没有,我见他提起姜先生时挺是恭敬,就告诉了他路程,想必这时分也快到了。」
姜独活回谷之后已有不少人前来求医,且多是武林中人,怀风颇见了些来历不凡的江湖人物,见怪不怪,也就不以为意,同韩老四推杯换盏,将一小坛酒喝个见底,方背起村人送的米菜等物施施然回谷去。

太阳照了一上午,来时的泥路已然见干,怀风脚程快了不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入谷一看,空地上散放着一匹枣红骏马,正悠闲吃草,屋里传来隐隐语声。
先回房换过一双干净鞋袜,怀风便要去厨房卸下背篓,经过房门时听得姜独活叫道:「怀风回来了?进来。」
推门进去,果见一个半百男子在座,鹰鼻虎目,不怒自威,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只是不似朝廷中人的金尊玉贵,倒更多几分桀骜不羁的狷狂英武,显见是位江湖人物,不是一派掌门便是一帮之主了。
原来草莽之中还有这等人物,怀风暗自称奇。
「舅公叫我?」
姜独活两根指头正搭在男子腕上,这时收了回来,指一指道:「你来看一看这脉象。」
姜独活生性孤僻,一生从未收徒,这时身边突然冒出个疑似徒弟的年轻后生,男子大为惊奇,看了怀风两眼,见他年纪轻轻,却自有一派淡然清贵的气度,不敢小觑,笑道:「敢问这位小哥儿如何称呼?」
「这是我甥孙阴怀风,我的医术他已学得有七八分了,待我死了,这出岫谷便是他来当家。」
出岫谷在武林中大有名头,怀风不知,还不觉如何,男子却是肃然起敬。
「原来是姜神医传人,失敬失敬。」
「不敢当,」怀风微笑回礼,「先生贵姓,身上有何不适?」
「鄙人何不归,因近日内息有些不调,特来请神医诊治。」
「先生请坐。」
何不归坐下,伸出左腕,怀风搭上三根手指,细细把了一阵儿,本来平静如水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先生小腹上气海、关元两穴最近几年可是时常疼痛?」
何不归神色一凛,「神医明见,正是这般。」
「可是常于午时发作,前后疼约一个时辰?」
「不错。」
何不归因所习内功出了岔子,十年前渐渐现出这些症候,先前症状轻微还不觉什么,最近几年发作却是越来越剧,每日午时这两个穴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痛入骨髓,只觉生不如死。
他一早便到出岫谷求医,却正逢姜独活外出西游,无奈之下遍请中原名医,却无一个说得出甚名堂,喝的药不下数十缸,绝无见效,正是绝望之际,不久前忽听说姜独活重返出岫谷,便急急寻来,此刻见怀风所说句句中的,不由大是钦服,恭恭敬敬问道:「小神医,我这病因何而起,可能治吗?」
怀风面带犹豫望向姜独活,姜独活瞥他一眼,「你诊出什么,详详细细讲一遍我听。」
竟是借此考校怀风医术了。
怀风略作沉吟,缓缓道:「何先生,你丹田之中内力充沛,宛如江河不绝,所练应是一门极之高深的内功心法。只是这内劲似乎阳刚太盛,过于霸道,养生之道在乎阴阳相济,先生经脉之中却是只有阳没有阴,调和失法,每日正午正是阳气最盛之时,身有所感,自然便现出这等症状。除此之外,想来先生近几年还常有舌干、心燥等症,那也是因阳盛伤津之故了。」
说完,望一望姜独活,见舅公捻须微笑,便知说对了,想到自己医术又进一层,不禁暗自欢喜。
「何先生,你习练内功多年,练到这般地步,早已伤及根本,你现下足少阴经、手少阴经皆已呈现焦灼之象,丹田处常觉内力激荡不能抑制,待你手少阳经、足少阳经呈此象之时,那便是……」
他说到这里,倏地住口不言,底下话虽没出口,那却是傻子也猜得出来了。
何不归此刻桀骜之气全无,颤声道:「求神医救我。」
一面说一面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包袱推到两人跟前,只见满满一堆金珠玉饰,件件精美绝伦,其中一串珊瑚手珠,颗颗珊瑚有指头大小,色如牛血,端的是难得一见的上品。怀风在皇宫之时也仅在太后处见过一串一般大小的,尚不及这串色泽艳丽。
他是见惯了宝贝的,姜独活人到暮年,于这些身外之物更是不放在心上,何不归呈上的这些东西,两人见了却同看一堆石头也没多大分别。
姜独活眼皮也不抬一下,「何先生,你这病已入膏肓,放任不管的话,只有三个月好活罢了,要想续命,只有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你却未必愿意用。」
听闻只有三个月好活,何不归本已心如死灰,待知尚可续命,立时又燃起一线希望,「什么法子,神医请讲。」
「自宫。」
一语甫出,怀风已是愣了,几疑自己听错,何不归却是面色大变,脸上肌肉都抽搐起来。
姜独活瞥他一眼,仍旧慢条斯理道:「何先生,你虽不说,老夫却也猜得出你练的是何功夫。《断阳经》可是?嘿嘿,这部内功心法独出蹊径自成一家,所练内力为纯阳之气,霸道无伦,寻常人习练之后,因阳气过盛,不免阳炽阴衰,丹田之中始终如火烤炙,久之便要经脉爆裂而亡,若想活命,练此心法前需先行自宫,身为阉人,经脉偏阴,再练这纯阳之气,方不致阴阳失衡而亡。你现下再行自宫已是晚了,颐养天年自不能够,不过再活个三年倒也不是难事,调养得法,五年也未可知。」
说完,屋中一片沉寂,何不归好似呆了一般,好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方涩声道:「再无它法了吗?」
姜独活一声嗤笑,「若有它法,这门功夫还叫甚断阳经。」
何不归自知死期将至,顷刻间似老了十年一般,恨恨道:「我现下便是死了,也是顶天立地一条汉子,若是成了阉人,莫说三年五载,便是三五十年,又有什么乐趣,不若死了的好。」
姜独活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指一指门道:「既如此,先生请便。」
已是逐客之意。
恋生畏死乃人之常情,何不归尚有三月可活,要他立时自尽绝了每日折磨自是不能,只是一想到余下日子里那万针加身之痛,死也不能死的轻松,却也胆寒心怯,不由哀哀求道:「临死之人,要这些金银也无甚用,便请神医收了吧,只是求神医千万想个法子,止住我每日疼痛,让我莫要死的这般难受。」
姜独活本已起身要走,听了这话站住,「这倒不难,每日服药针灸即可。」
想一想,问他,「你是每日进谷来让我施针,还是想住在谷里?」
求医问药,自然是离大夫越近越好,何不归当即道:「还请神医容我在此借宿一段时日。」
姜独活漫不经心点点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既收了你这许多诊金,少不得与你行个方便。」
转头吩咐怀风,「收拾出一间屋来与他吧。」
 楼主| 发表于 2010-6-28 13: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当晚,何不归便在谷中住下,姜独活开出一道方子叫怀风煎好了药送去,又用银针扎了何不归百会等穴封住他痛感。一切安置妥当,怀风到舅公房中去,好奇问道:「舅公,那断阳经到底是什么功夫,怎的修炼的法门这般诡异?」
姜独活正翻看师父留下的手札,闻言一笑:「这可说来话长了。」
顿了一顿,问,「何不归已睡下?」
「睡了,他药中加了安眠之物,这时分应已睡熟了。」
「嗯,去拿些蜜饯来,咱们边吃边说。」
姜独活同怀风一般嗜甜,爷儿俩口味相近,怀风便照着母亲留下的法子腌了许多蜜饯出来,俩人聊天之时配茶来吃,其乐融融。
怀风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端来一壶清茶一盘蜜饯。
姜独活拈颗梅子扔进口中,想一想,道:「要说起断阳经,需得从本朝立国之时讲起了。昔日太祖雍无涯起兵于江北,历经十数年征战杀伐,终于一统中原。雍无涯领兵之能世所公认,至于私底下见不得光的诸般手段,那也是无人能出其右者。暗杀离间等事不知做了多少。当日逐鹿中原的其余几名枭雄,至少大半是死于雍无涯派去的刺客之手,便是北燕名将铁布达亦是如此死法。」
这些太祖轶闻民间流传甚广,怀风也曾听闻,却不明这与断阳经有何关系,又不好打断舅公询问,只得耐着性子静静听下去。
「这雍无涯身边专司刺杀的一队人马名唤暗卫,统帅暗卫之人乃是一名太监,名叫厉九霄。」
说到这里,姜独活住口不言,笑眯眯瞅着怀风,怀风心念一动,「啊」的惊呼出声,「这人同断阳经有何干系?」
姜独活见他一猜便中,呵呵一笑,「这厉九霄幼时家贫,被卖入南齐王宫做了阉奴,因得罪六宫总管,被打个半死逐出了宫门,濒死之际被神机侯苏枫染收留,见他伶俐,便授予武功,做了鞍前一名亲卫。厉九霄天资聪颖,武学天分犹高,没过两年便将苏枫染所授武艺尽数学会。苏枫染虽未收他为徒,却也当他是半个入室弟子,委以重任,后来更是荐他到雍无涯身边当差。雍无涯见他武艺出众,便叫他统领一队人马,专司暗杀之事,用以铲除异己。」
厉九霄之名怀风也是听过的,知道这人是太祖身边得力之人,却从未听闻他练过什么断阳经,不觉纳罕,疑问脱口而出。
「莫急莫急,且听我慢慢说。」
姜独活抿一口茶润润喉咙,继续道:「那时厉九霄不过二十出头,武艺虽高,却远未到登峰造极之境,只是他心性坚韧,出手从未尝败,由此渐得重用。后来雍无涯一统江北,马上便要越江而下直取南齐,便在这时神机侯苏枫染突然失踪,当时盛传苏枫染是往昆仑山求仙问道去,却也有人私下传言苏枫染被雍无涯毒害而死。这等秘事距今年代久远,早已不可考证,事关雍无涯声名,本朝正史上自然是写神机侯求仙去了,只是当日苏枫染失踪不久,厉九霄便突然刺杀雍无涯。他得苏枫染救命之恩,苏枫染同雍无涯又是同门师兄弟,情好弥笃,厉九霄因何有此一举,耐人寻味之极。雍无涯亦是武功高手,如何能死在厉九霄剑下,只是猝不及防让他伤了右臂。此等弑主之举无异大逆不道,雍无涯震怒之下命人围杀,厉九霄身负重伤,却仍是逃了出去,就此隐姓埋名遁入江湖。他当年武艺已有小成,受伤之后隐居二十余载,潜心修炼,久而久之,竟成一代宗师,自创出一套内功心法,便是这断阳经了。」
熙朝正史中于姜独活所提这些人物均有记载,怀风也是读过开国列传的,读到厉九霄时,只见寥寥数语,说此人谋逆弑主,死于乱箭之中,却不料背后竟有这许多隐情,更不知厉九霄大难不死,竟又成了武林中一段传奇。
姜独活讲了这半日,忽地叹道:「这厉九霄当真是位武学奇才,他一介阉人,本是习不得内功的,偏他独出心裁另辟蹊径,竟从偏门入手,创出部内功心法来,这断阳经霸道无伦,练成之后说是独步武林亦不为过,不过他对江湖称雄一事倒无多大兴趣,一门心思只想再行刺杀雍无涯,只是待他再入皇宫行刺之时,正是雍无涯驾崩之日。厉九霄失意而归,其后不久便创门立派,自称厉冤阁,想来是他伤心神机侯没的不明不白,是以始终心怀怨愤,连起的名字也这样凄厉诡异。这厉冤阁专做暗杀的买卖,他手段既高,调 教出的手下也各个狠辣,但凡厉冤阁接下的生意从无差错,一时间武林人人自危,几大门派欲联手杀他,厉九霄与各大掌门打了一架,技压群雄,狂笑而去,这下江湖便似炸了锅般,正惶乱无措之时,厉九霄却突然带着一众门人消失无踪。初时有人传言厉九霄死了,厉冤阁风流云散,不过不久武林中便相继有数人死于暗杀,手法与厉冤阁如出一辙,这才知厉冤阁只是藏匿起来,防人上门找茬。直至现在,江湖上每年均有几桩无头命案,凡破解不了的便均算在厉冤阁头上。这厉冤阁主传了几代,门人藏在何处,却是至今无人知晓。」
「如今熙朝皇帝都已传了四代,厉九霄想来也早死了,本来谁也说不准这断阳经是否传了下来,如今看来,厉九霄倒确是收了衣钵传人,又或者他死前将这部心经录出流传下来,只是得了这心经的后人不愿自宫做那太监,亦或根本不知这练功的法门,强行修炼,不免便要似那何不归一般,神功大成之日便是命丧黄泉之时。」
怀风再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功夫,遥想厉九霄聪明才智,钦佩万分之余又觉好奇,「舅公,这等秘事你又如何知晓?」
姜独活哈哈一笑,扬一扬手边那本册子,「你太师祖生平最喜听人讲故事,那些来求医的人但凡讲的故事让你太师祖欢喜,诊费便分文不收,这厉九霄之事便是从求医之人口中得来,你太师祖将听来的故事均记在他手札当中,一看便知。」
怀风着实想不到太师祖还有这等喜好,一双眼盯着那手札,好奇非常。
他爷儿俩闲谈半宿,转眼已是夜深,怀风收拾了茶点出来,回自己房中睡下。直至躺到床上,脑中仍是厉九霄生平,念及那部断阳经,不由微微出神,躺下好一会儿方合了眼慢慢睡去。

翌日一早,怀风下厨烧饭,端了粥饼给姜独活与何不归端去,收拾停当后便去药室炮制药材按方配药,没做多久便听姜独活唤他,过去一看,何不归正脱了上衣坐在屋中,姜独活手中拈着银针道:「你仔细看我手法,哪根针何时下,下在何处,入几分深均记清楚了。」
怀风知道这是借机传他医术,忙答应了,凝神细看。
姜独活将针在火上过了一遍,一根根寻穴扎入。他手法独到,如行云流水,何不归受了一身扎却不觉疼,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已觉内息平缓许多,不似往日那般焦灼沸涌,待姜独活收去银针,沉声谢道:「多谢神医!」
洗干净手,姜独活端茶轻抿,缓缓道:「以后每日辰时施针,再辅以汤剂,当可暂时压制住你内息,不致苦痛,只是此法治标不治本,老夫全力施为,也不过多延你半月性命而已。」
「如此已足承神医之情。」
姜独活点点头,「怀风,以后便由你施针吧。」
「是,舅公。」

姜独活确是医术称神,当日午时,何不归气海、关元两穴果未觉疼。他十年间受尽折磨,今日突然解脱,顿觉说不出的轻松,明知死期将至,精神反觉健旺。

转眼之间由春入夏,外面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出岫谷里却仍一派幽静清凉。
何不归自入谷起便再未发作,住得很是惬意,每日里吃过药行过针便捡那清幽可人的去处四处游逛,又或同姜独活品茶谈天,闲话些江湖逸事武林掌故。
他两个俱是见闻广博之人,所说均是些不为人知的隐逸之事,怀风有时听得兴起,好奇何不归如何知晓这许多隐秘,何不归便微微一笑岔开话头。怀风是极有眼色的,知他必是不肯由此暴露自己身份,也就不再追问。姜独活饱经世事,更不会探问这何不归来历,只看在那一堆银钱的份上嘱怀风悉心诊治,爷孙两个便只当他寻常病人一般。

如此这般,三个月倏忽而逝,何不归内息已渐渐压制不住,隐隐有破体而出之象,姜独活将方子和药量调了又调,虽未明说,三个人却均知大限便在眼前。
这一日晚上,怀风端来药看着何不归服下,正要同他商量明日再加一剂药量,何不归却摆了摆手,「小神医不必费心,何不归自知大限便在这一两日间,这药吃与不吃已是不打紧了。」
他既自己说开,怀风也就不再遮掩,只道:「先生既这样说,想来已是堪破生死,心中宁定,实是一桩幸事。」
「什么幸不幸,事已至此,便是堪不破又能怎样。」
何不归一脸苦笑,从怀中掏出一方薄绢递与怀风。
「这些时日多得小神医相助,我是将死之人,再留这样东西也无甚用处,今日便送与你吧。虽说此物不吉,不过到底有些用处,亦或者小神医日后研习医术时用得着它,若是随我入了土,不免糟践了。」
那薄绢色作月华,乃是上好的一方宫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只右上角的字体稍大一些,用小篆写就,赫然便是「断阳经」三字。



第三十七章

怀风吃了一惊,「何先生,这件东西……」
「这便是断阳经了,」何不归将心经递到怀风手中,退后几步坐下,「这心经修练起来的法门甚是诡异,我初时虽艳羡不已,却也犹豫不决,后来听那人说不用这法门亦可练成,又见他练了之后并无异常,便再无犹疑,处心积虑弄到手中。嘿嘿,我自诩聪明绝顶,却不知人家才是老谋深算,他知我心性高傲,绝不肯做那阉人,又料定我定会忍不住习练,只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必与我真刀实枪的比拼,只待我练成之日内力反噬,他便是赢了。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干基业如今也已都落到他的掌中,哼,忙忙碌碌二十年,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何其可笑。」
一面说一面望过来,看着那薄绢的眼神中又是悔恨又是懊恼,却又夹杂几分不舍,几番变幻之后终于慢慢淡了下来,一脸倦色,平静道:「我虽死在这心经之上,说到底却是贪心不足所致,平心而论,这经上所载功夫精奇绝妙,比之少林易筋经亦不逊色,只我无福消受,便请小神医替我给了哪个有缘人吧。」
何不归话语中诸多隐晦,想来这断阳经亦原非他所有,不定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强夺过来,怀风满腹好奇,却不便出口询问,捧着那经仔细端详何不归神色,见他一副颓然心灰之态,知道这番话确是出自真心,也就不跟他客气,点了点头,「先生既如此说,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

从何不归房中出来,怀风径直回屋,展开薄绢细看。
那断阳经总计四千余字,怀风边读边记,花了个多时辰,将一篇心法牢牢记在心中,方才舒出口气,怔怔出神。
他自小随雍祁钧习武,于武学一道上极有天分,再难的招式不出三遍也学得会了,唯因身残,却是空有一身招式全无半点内力,与人交手大是吃亏,若非如此,又怎会轻而易举便被兄长制住,反抗不得。如今机缘巧合得了这样一部奇也秒也的心经,便如同专为他写的一般,又怎会拒之门外,当下决意按法修炼,想着日后平安也便罢了,若再遇见为难之事,也不致受制于人。
心思既定,怀风便将经文背熟之后收了起来,上床安睡。只是兴奋之下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觉困倦,合眼眯了一会儿。
过不久,天色发亮,谷中养下的几只鸡咯咯叫唤起来,怀风再睡不下去,便起身去屋后喂鸡饲马,将十几只芦花鸡和马匹喂饱了,这才去厨下做饭。

卯时过半,姜独活也起了身,怀风听见动静,将米粥和馒头端去,又到何不归门前。
「何先生可起来了?」
唤了两声不见答应,想何不归往日里这时分早整衣出来,怎的今日睡起懒觉,忽地心生不妙,也顾不得礼数,推门便进。
房门并未拴紧,一推便开,迎面便见床帐俨然,何不归于正中盘膝端坐,手捏指诀,双目低垂,好似老僧入定,只是嘴角一缕血痕已然凝结。
怀风脚步一滞,呆站片刻,缓缓走近搭上何不归脉搏。

「舅公,何先生死了。」
姜独活正吃着饭,叫怀风慌慌张张拉了来,见了何不归尸身,只伸指沾了唇角血迹放在鼻下嗅嗅,便道:「这是后半夜走的,嗯,他在谷中住了这许久,差不多也该是时候去了,想来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不想临死前还受真气逆行之苦,索性自断经脉来个痛快。」
他见惯生死,也不以为意,只见怀风将人抬出谷去,寻个地方葬了便是。
「他给的诊金倒是不少,看在银子份上,墓穴也不要太过简陋,回头去村里找个石匠,给他立块碑,也算咱们尽了心。」
姜独活只动动嘴皮子,嘱咐完了径自回去吃饭,将一应后事都扔与怀风去做。怀风饭也不及吃,先去附近镇上买棺材刻石碑,又到谷外寻了方幽静秀美之地,花了半天功夫挖出个大坑,翌日请了韩家村几个村人帮忙,将何不归收敛了下葬。
待石碑立好,怀风奉上香烛纸钱,因感念何不归以断阳经相赠,在墓前又恭敬一揖,这才去了。

何不归死后,谷中仍旧只剩了怀风同姜独活二人,山居寂寞,安静无事,然怀风白日里潜心医术,晚间修习那断阳经上功夫,便觉岁月易过。
如此半年,倏忽间又到深冬,一日清晨,姜独活偶感风寒,当晚便卧床不起。他上了年岁,体力不比年轻时,这一病竟躺了数日,连床也不曾下。怀风担心之极,日夜不敢少离,侍针奉药,有时累极了,便趴在床头眯上一会儿。姜独活看了又是怜惜又是欣慰。
如此精心服侍半月,姜独活才见痊愈,只是精气神明显不如以往。怀风同这舅公相依为命整整两年,情谊深厚,见他日渐衰弱,心忧如焚,时常翻阅医书调制药方,盼着舅公康健如昔。
姜独活却并不在意,只道:「我昔日游历四方时途中遇险,险些丢了性命,虽侥幸生还,身子却损毁的厉害,如今年岁渐高,神衰气弱,旧日病根儿压伏不住,那也是防无可防。我虽通晓医术,勉强可称的个【神】字,到底不过一节凡人,治病不治命,自家劫数到时,也只得找阎王爷下棋去。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今年六十有七,也算高寿了,更何况有你这样一个乖孙送终,大是喜慰,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过于在意生死之数,咱爷儿两个尽人事听天命,仍旧快快活活过日子便是。待我驾鹤西去,你也无需悲伤难过,只每年记得与舅公上香也就是了。」
他尚未说完,怀风已难过的红了眼圈,只是不肯叫舅公担心,强忍着没掉下泪来,又强作欢颜将话头扯到别的上头去。

这场病痊愈之后,姜独活一日瘦似一日,临近年关,接连又是几场小病,缠绵不断,连除夕也是在床上度过,待得入春,却是病入沉疴,连床也起不来了。
从清明前几日,细雨便连绵不绝,望着窗外阴郁天色,怀风亦心绪沉重,毫无欢颜。
姜独活躺在床上,昏迷了两日之后,这日突然清醒过来,嚷着要吃莲子羹,竟是像要好了的样子。
怀风先是一喜,随即省到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登时难过异常,强忍悲痛去厨下做了莲子羹端来。
姜独活吃了小半碗便住了口,微笑出神。
「以前薇薇在谷中时,每碰到我生病,总是做莲子羹给我吃,莲子炖的粉粉糯糯,又香又甜,我一吃,病便好了一多半。我那时便想,这一生定要好好待她,让她一世称心如意。可到头来,她却只当我是哥哥。」
他一生钟情小师妹,一往情深,临死前犹自念念不忘,怀风听了不禁替他难过。
「您喜欢吃,我明儿个再做,只这莲子是去年采的,不新鲜了,待今夏荷花开了,我去摘鲜莲子来做给您吃。」
姜独活摇摇头,「傻孩子,我哪里还熬得到今夏。」
见怀风哽咽得说不出话,笑着摸摸他头发,「我本以为这一生会孤独终老,不料到晚年时却得了你来做伴,着实享了两年清福,心中很是欢喜。待我走后,你将我葬到谷中西南角那两株玉兰树中间去。薇薇最喜欢看玉兰花开,以前常在那里玩耍,她死后魂灵不昧,兴许还会回来这里看上一看,我便在那儿等她。」
听到这儿,怀风终于忍不住泪落如雨。
姜独活见他哭得伤心,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一走,谷中只剩你一人,太是寂寞,我自己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为伴,却不想见你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儿在这谷中消磨上几十年。我行医数十年,攒下许多银钱,都在那边柜子里,你拿了出谷去吧,找个可心可意之人为伴,热热闹闹过这一生,舅公地下有知,才觉欢喜。」
他一气说了这许多话,便觉疲累,不多时又昏睡过去。
怀风坐在床畔,紧紧攥住他一只手,片刻不离。

到了晚间,姜独活气息越来越轻,渐渐的便没了生息,怀风只觉握着的手慢慢凉了下去,一颗心也跟着沉到谷底。
他这样在床边呆呆坐了一宿,翌日天色放晴,太阳透进屋里,映出姜独活遗容,但见神色平静,唇角一抹微笑,想是去得从容安心。
怀风看了一会儿,方才不似昨晚那般难过,收拾起悲思,去柜中取了些银两,骑马到镇上买了上好棺木和寿衣,回来将姜独活收敛安葬。

此际正是春暖花开,两株玉兰开得绚烂异常,宛如琼花玉树。
怀风站在树下,望着姜独活坟茔,忽觉不平。
「外祖母,舅公待你这样好,你为何不喜欢他?害得他日夜惦念于你,一生孤苦,若是有人这般待我,我便……」
说到这里,突地住口,暗忖:我便什么?和他在一起吗?不,不,他纵不是我亲哥哥,我们两个俱是男子,那也是不成的。

姜独活这一走,谷中越发冷清,怀风这两年经的事多了,性情内敛许多,又兼住惯了,并不愿出谷,便仍旧住了下来,每日里研习医术,或去村中为人看病,倒也自在,晚上万籁俱寂时便静坐练功。
那断阳经确是一部奇书,怀风又有慧根,进境极快,到了夏日时内力已有小成,一日在潭边练剑,不知不觉间内力流注剑身,一招回风舞雪使出去,剑风横扫潭水,砰的一声,击出好大一注水花,待潭面趋于平静,便见数条鲫鱼翻着白肚浮出水面,原来是剑气透过潭水,竟将潭中活鱼震死了。
怀风今日小试身手,不意便有这般大威力,站在潭边发了半晌呆,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宝剑,良久,忽地平地里打了个筋斗,欢喜地笑出声来。



第三十八章

怀风每日里勤练不辍,时日一久,那断阳经的厉害之处渐渐显露出来,只觉四肢百骸中一股真气流转不息,身子比往日更形轻健,有时轻轻一跃便有一人来高,舞起剑来一两个时辰也不觉气喘疲累。这般显而易见额好处多不胜举,怀风越发觉出这心经的精奇奥妙来,对厉九霄更是钦佩的五体投地。

到了夏日,天气渐渐炎热,出岫谷内外草木茂盛,许多药草也到了采摘的时候,怀风这日便背了竹篓出谷采药去。
武陵山中颇多奇花异草,药材更是丰富,怀风一早进山,忙碌半日,采了满满一篓药材回来。回谷途中经过何不归埋骨之地,远远便见七八个劲装汉子聚在墓前,手中俱拿着铁铲镐头之属,正刨那坟茔,想是已干了一段时候,那坟头给刨开大半,隐隐露出底下的棺材盖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
怀风见这几人明目张胆挖人坟墓,实不像是盗墓贼之流,又见石碑给推倒丢弃一边,竟像是故意损坟毁墓般,不觉又是惊诧又是气愤,隔着老远便厉声喝问:「熙朝律例,毁人坟墓者绞监候,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肆无忌惮,目中还有王法吗?」
一面说一面提一口气,向这边纵跃过来。
那几个汉子正挖得起劲,不意突然间听见这几句质问,抬头一望,便见七八丈远外站着一个秀雅青年,正向这边怒目而视,话音未落,却发现人已经到了跟前,不由都吃了一惊。
几人中有个略微年长的三十来岁汉子,似是众人头领,上下打量怀风几眼,见他一身青布袍,背着个药篓,似是个乡间郎中,可身法之快却是生平少见,便有些摸不准这年轻人来头,打个哈哈道:「这墓中所葬之人是我等旧故,不想病死异乡,我等念在旧日情谊的份上,正要给他迁坟,运回家乡安葬,小哥儿莫不是误会了。」
怀风扫视一眼地上碎了一角的石碑,不屑道,「既是迁坟,怎的不见香烛酒水祭奠之物?感情各位将我当作三岁毛孩,这般好骗。」
他虽一身布衣,却掩不住自小养成的尊贵气势,这般负着手睥睨冷笑,态拟王侯,立时唬得那汉子一愣,心中打了个突,过得片刻方回过神来,暗道自己怎的叫个小子吓住,不禁恼羞成怒。
「这墓里埋的人是你爷爷还是你亲爹,老子就是鞭尸焚骨跟你又有甚想干,要你来多管闲事,识相的便滚远些,莫要自找麻烦。」
他几人腰间或是佩刀或是佩剑,一望便知是江湖人物,言语中对何不归又殊无恭敬,想来是何不归生前结下的仇家之属,若是姜独活在世,见着这一幕,定然装作不知,才不搅进这滩浑水,可怀风受了赠书之惠,对何不归存了一份感念之情,便不愿见他死后尸身遭辱,又兼这汉子出言不逊,怀风便有一分的火气也让他拱成了十分,当下冷冷道:「这人来我谷中求医,我收了诊金却没能保他性命,已是惭愧,只得好生安葬了他,而今你们当着我面掘坟,我又岂能袖手,再说这是出岫谷地界,你们在此肆意妄为,也需看主人答不答应。」
这里距出岫谷入口不过一里多地,硬说是出岫谷地界倒也说得过去,怀风不通江湖事务,但往日里听舅公提起,武林中人似乎对出岫谷均是敬畏有加,并无人敢来这里撒野,今日便借这名头吓他们一吓。
果然,一听出岫谷三字,汉子登时变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嚣张,放缓口气问道:「小哥儿是出岫谷门人?敢问同生死手姜神医如何称呼?」
怀风从未听过生死手这样一个名号,但既听他说是姜神医,那自然是指舅公姜独活了。
「那是我舅公。」
那汉子原本还有一丝犹疑,这下证实怀风身份,立时换做一副笑容,恭敬道:「原来是神医传人,失敬失敬。小兄弟有所不知,这墓里埋的人是我家主人的下属,为人甚是狡诈,背叛家主不说,还偷了家主一样贵重物事,我等奉家主之命追踪至此,本是要押他回去,不想他却已死了。我等不知他是真死假死,说不得,只好挖开坟看上一看,一来,若是这人真死了,我等好回去交差,二来,也需在尸身上搜上一搜,找一找那被他偷了的物件,这才有此莽撞之举,不想冒犯了出岫谷,实属该死。敢问神医现下可在谷中,我等这便入谷请罪,万望神医海涵,好歹让我等办完这差事,回去在家主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他突地这般恭敬,小哥儿都变作了小兄弟,怀风也不好再同他计较,亦是和声和气道:「我舅公今年清明已是仙去了,出岫谷现下由我掌管,请罪是不必了,只是这坟还是请诸位莫要挖的好。这位何先生来谷中求医,确然是不治身亡,并非诈死,这点我便可以作证,各位倒也不必为求真假再行开馆检验。且他尸身由我收敛,并未见他身上有何贵重之物,想来贵家主丢失的物事并不在他身上。再者说,死者为大,不管他生前做了甚事,既已入土为安,还是莫要惊扰的好。」
他不懂江湖伎俩,见对方和气,便将实情都交代了出来,那汉子一听出岫谷主死了,登时松一口气,对怀风的忌惮便去了几分,待听他说亲自为何不归收敛,眼神又是一紧。
「小兄弟既说他死了,那当是真的了,只是家主这件物事却非等闲,这姓何的一向藏在身边,想是小兄弟不认得这件东西,收敛时未曾留意,一起葬了进去也未可知,还是让我等开棺亲手搜上一搜的好。」
说着向一旁同伴打个手势,「接着挖。」
竟是不将怀风放在眼中了。
怀风好说歹说,却见这伙人仍是执意妄为,不禁恼怒。他手中正握着一只药锄,这时忍耐不住,照着那汉子便甩了过去。
这一甩间夹杂了一分内力在锄头上,那锄头便去得飞快,汉子眼见一柄黑黝黝东西向自己袭来,忙向旁闪,只是他身法又怎快得过药锄,上半身是躲过去了,下三路却慢了些,大腿上便挨了一撞,登觉一阵剧痛,当即「哎呦」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其他几个汉子见同伴受伤,有的围上来扶他,有的抽出刀来直指怀风。
怀风本意不过是想阻却这些人挖坟,并未存心伤人,不料一招之间便打伤了对方,眼见那汉子疼得满头冷汗,显是伤得不轻,倒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唉……你没事吧?我并不曾使力的,怎么你却疼得这般厉害?」
怀风以前也杀过人,却是在边关战阵之上,平日里便是跟人动手也少,眼前这几人虽有言语无礼轻慢自己之处,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打伤了对方便颇觉对不住,慌乱之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忽地想起自己新采了的药草,忙放下背篓,道:「我这里有治外伤的草药,这便给你敷上。」
他全然不懂江湖规矩,打伤人也便罢了,所说的话听在旁人耳中倒像是讽刺一般,只听得那几人脸色也变了,破口骂道:「小子也忒狂了些,伤了人还来说风凉话,便是出岫谷门人又怎样,待我教训教训你,也让你知道知道好歹。」
说着便有一人持刀劈来。
怀风正在翻捡药草,不防对方袭来,急忙后跃避开刀锋,那一篓药材便撒了满地。
使刀的是个黑脸汉子,一上来便是杀招,刀刀直奔人身要害。
怀风先还满怀歉疚,只是闪避招架,想着道歉一番化解开去,待见这汉子十余招下来,招招狠辣毫不留情,竟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也自恼了,施展起怀舟教的小擒拿手,一招金丝缠腕便将对方一柄云头刀夺了过来,反手斜劈。
雍祁钧与怀舟皆是武学名家,教给怀风的尽是一等一的精妙招式,此刻又灌注了内力进去,一招一式使出来便有雷霆之势,又兼迅疾无伦,那汉子眼见刀锋袭来,全无招架之力,情急中缩头往地上一滚才避了开去,待站起来时,已是灰头土脸。
怀风练成断阳经后还是首次同人交手,眼见来人功夫不弱,自己却两招便将对手迫得如此狼狈,大是喜悦,脸上不自觉便露出笑容,落到黑脸汉子眼中,便如同得意示威一般,登时怒火中烧,也顾不得武林规矩,向同伴招呼道:「这小子厉害,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除了倒在地上不能动的,其余几个俱都抽出刀剑,一窝蜂地围上来。
怀风无意伤人,方才那一刀便使偏了几分,只想迫退对方就是,一招得手后已将刀身垂下,谁知对方却不依不饶缠了上来,六七个人联手对付自己一个儿,一时怒极,也不废话,默运心经,身子一旋一转间,刀锋在身前划了一圈。那几人只见怀风手中刀身带出一圈青芒,随即便是叮叮当当一阵断裂之声,再一看时,手中刀剑竟全被削断掉在了地上。

只这一下,几人便知怀风功夫远在自己等人之上,一个个均面无人色,一时拿不准主意是接着打下去一起送死还是赶紧逃命去。
怀风见他几人呆愣愣注视自己,皱眉道:「你们好不讲道理,我便打伤了人,向你等赔礼疗伤也就是了,做什么便下杀手,好生狠毒。」
那领头的汉子已扶着树站了起来,听他这样说,好似并无取己等性命的意思,忙道:「阁下武艺过人,我等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还望阁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等这次。」
怀风本就不想为难他们,当即点头,「我不过是看不得你们为难已死之人,这才出手,如今你们将坟填好便罢了,也没什么饶不饶的。」
汉子听他这样一说,强笑道:「阁下既发话,我等怎敢不遵。」
说着向同伴使个眼色。
其余几人见领头的拿了主意,便七手八脚去埋何不归坟茔,待将坟头拾掇整齐,石碑重又立好,方才互相搀扶着去了。



第三十九章

见人走得远了,怀风捡起散落的药草和锄头回谷去。走着走着,只觉手中多了一样东西,琢磨半天,才发觉从黑脸汉子那儿抢过来的云头刀忘了还,想是那人畏惧他武功,也没敢张口讨要,怀风不免失笑。想到自己武功大进,一招间便迫退众人,又不禁得意非常。
待回到谷中,筛检药材下厨做饭又是一通忙碌,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回房歇息。
他今日大显神功,极是喜悦,一时兴奋得睡不着,拿出断阳经在等下把玩,正细细看那上面字迹,忽地心中生出一股疑惑,仔细回想今日之事,那伙汉子说是找寻一样贵重物事,定要搜检何不归尸身方才罢休,那物事难道是何不归携来的珠宝不成?可细一寻思又觉不像,不然的话,几人听到自己收了何不归诊金,如何问也不问收的何物,却只断定自己不会留意,那物件仍藏在何不归身上,思来想去,竟是只有这部断阳经方才符合若节。
此念一出,怀风便即吓了一跳,再回忆何不归赠经时所说话语,越发肯定,登时不安起来。暗忖这些人既是奉命寻找此物,纵然今日无功而返,却定然不会就此罢休,保不住还要再来,届时掘坟开棺后寻不到这经书,怕是便要来寻自己麻烦。虽说这几人武功不及自己,但难保没有更多帮手,这断阳经自己习练时日尚短,对方若是人多,只怕自己招架不住,且若只是寻回经书也便罢了,若晓得自己已练了上面功夫,又不知该当是何道理。
一念及此,不禁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此刻谷中只得他一人,并无人可以商量,更无帮手,怀风思忖半晌,只觉双拳难敌四手,不若出谷去避一避的好。
此念一定,也顾不得睡觉了,当即收拾出几件衣物,又将药箱和细软打包,这才眯了一觉,待天色微亮时便骑了马直奔韩家村,将睡得迷迷噔噔的韩老四唤醒,只说自己要出谷游历,请他代为照看谷中一应事务,又撂下一百两一锭的银子,交代完,骑上马一路向北而去。

怀风此行是为避祸,并非逃难,与当年从平京仓皇南下便不相同,因并无明确去处,索性信马由缰,一路悠哉游哉,遇着胜景便游玩一番。如此走走停停,待到暑末秋初,竟游逛到了鄂州的夷陵府。
夷陵乃是连接鄂西、湘西北和川东的咽喉之地,历来多为兵家所争,实是个人来物往山水纵横的宝地,且此地物产颇丰,光是柑橘之属便有脐橙、锦橙、蜜橘数种之分,怀风到时正值此物初熟,街市之中贩卖极多,尝了几个,大觉美味,又见此地山水瑰丽,风土人情皆有其独到之处,不禁心旷神怡,便寻了个干净客栈住下,打算在此盘桓些时日。
夷陵乃古楚旧都,颇多奇观美景可供玩赏,怀风幽居许久,乍然重回这般繁华之地,勾起往日里爱热闹的性子,游山玩水不亦乐乎,直住了半月,仍旧不肯离开。

这日自西陵峡游玩归来已是午后,早过了吃饭的时辰,寻常酒楼灶下已熄了火,并不在此时招呼客人,怀风错过饭点已是饥肠辘辘,顺着一条街巷直走到底,方找着个卖油脆和豆花的小铺。
这铺主是个六十来岁老头儿,门面乃是祖传,一家数代以此为生,做油脆和豆花的手艺在夷陵府都小有名气,端上来的油脆色做金黄,外脆内软香甜可口,豆花却是洁白细腻如乳似脂,怀风一尝之下大赞其味,美美吃了一顿。
那铺主听他称赞,也自高兴,待他吃完又端来一壶茶,笑眯眯道:「看相公的样子像是游玩累了的,喝杯茶歇歇脚再去吧。」
「多谢老丈。」
此时店铺中无甚客人,甚是清净,怀风也就不急着走,喝茶歇息。
这店在巷子最里端,对面是一家生药铺子,怀风所坐之处挨着门口,一眼便能看到对面铺子里去。只见那药铺门面不小,大门敞着,露出斑驳陈旧一张柜台,柜台后一排药柜,几只药屉拉出来后便那么放着,也不收回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坐堂大夫似的中年人正懒洋洋靠在柜台上,有一起没一起的打着哈欠。
夷陵盛产药材,整个府城中似这般的生药铺子随处可见,只是这一家似没多少客人光顾,看起来甚是萧条,再一看,门口竟贴着一张白纸,写了大大一个「赁」字,看起来竟似是生意做不下去要转手的样子。
怀风登时心中一动,合计起来。
反正这出岫谷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且一个人住在谷中,到底冷清了些,这夷陵府民风淳朴又兼物产丰盛,不若在此盘下间药铺,一面卖药一面行医,若是生意做得过去,日后便在此地定居倒也不错。
念头一起,怀风再坐不住,叫过老头儿打听,「老丈,对面那家药铺可是要转手于人吗?」
这一下午没甚客人上门,老头儿正闲得发慌,见怀风问起,正乐得有人陪他说话,絮叨叨道:「可不是,那家铺子东主姓铁,叫做铁生金,便是靠着柜台的那个。他家祖上都是行医的,本是走街串巷的郎中,渐渐手中积攒下银钱,便开了这药铺,伙计卖药,东家坐堂。这药铺到他老子手上时还挺红火,到了他这儿便不行了。这铁生金医术是不错,只是为人不如他老子厚道,卖的药材以次充好不说,诊金也高,渐渐地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只得将铺子盘出去。只是他要价忒高,来过几起相看的,都谈不拢,也就一直没卖出去。不过昨儿个这铁生金来我铺子吃酒,醉后吐真言,说铺子实是撑不下去了,再有来相看的,情愿让一让价,三百两银子也就卖了。」
这老头儿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人家的底儿也揭了出来,怀风听得暗笑不已,结账时特意多给了一钱碎银,抬脚往对面走去。

「东家,你这铺子可是要盘出去吗?」
铁生金中午吃了几杯酒,正犯着困,店中进来人也没在意,抽不冷子听见这一句问,倒是立马醒了,睁着双三角眼上下扫了两扫,见是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后生,又是一口官话,料非本地人氏,正可狠狠要上一笔,心中一喜,脸上便堆出老大笑容来。
「公子可是有意做买卖?我这铺子门面干净风水上佳,几十年的老号了,前头临街,可开店可卖货,后头还有一进院子六七间房,自家住也甚是得用,您打着灯笼可夷陵府也找不出我这样一副铺面来。」
怀风细细打量铺里情形,见房子还算坚固,暗自点头,只是面上不露出来,淡淡道:「我要在夷陵开家医馆,瞅这铺面倒还合用,只是不知里头院子怎么样,价钱又有何说道,我带的银子不多,若是太贵,也只得另寻他处。」
铁生金听说银子不多便是一怔,只这生意实在惨淡,这些日子又无多少人来相看,再拖上几日,怕是连喝粥的钱也没了,没奈何,咬牙道:「公子先看看铺子如何,若是中意,价钱上好商量。」
这铺子后面是清清静静一方小院,三间正房外还有东西各两间厢房,虽旧了些,可喜还结识干净,怀风看了心中欢喜,问起价钱,那铁生金张口便要五百两,怀风蹙眉道:「我身边只得三百两,东家若肯让一让,我便接了这生意,若不肯也便罢了,我另寻铺面去。」
这拦腰一斩只斩得铁生金哭丧个脸,磨叽半晌,好说歹说,将铺中剩下的药也作了价,最后谈妥了三百八十两,也便成交了。

两人定下价钱,绕回前边门面,便要商量明日叫地保来做个中人,到衙门去重写房契地契,正说着,一个十四五岁少年打外头进来,一把揪住铁生金脖领,气呼呼道:「姓铁的,你到底去不去给我姐姐看病,敢说个不字,我砸烂你这破铺子。」
这少年生着对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又大又亮,形容俊美之极,身量虽稍显单薄,却难得没有一丝脂粉气,整个人英气勃勃,任谁见了都是眼前一亮。
铁生金不提防让他薅住脖领,一边挣扎一边嚷道:「你出不起诊金还想让我看病,没的做你的白日梦,这铺子我已卖了人了,你敢来砸,便等着人家送你到衙门挨板子吧。」
少年气得额头起筋,骂道:「你往日里来看诊,我姐姐哪次不是多给你一份赏银,这些年下来,光那打赏的银子都够你七八回诊金了,如今我们不过是一时凑不齐钱,你便看在往日份上,白给看一次病也是该当的,待我姐姐好了,你道她挣不来银子还你吗。」
铁生金一翻白眼,「罢呦,谁不知你姐姐年纪老大了,再不是梨香院的头牌,就是她病好了,也是人老色衰,便有恩客打赏她个一贯两贯的,够不够你俩吃饭还单说呢,哪里就请得起我来看病了。」
这番说话刻薄之极,那少年听完,又气又羞,只急得眼睛也红了,右手高高扬起,便要狠狠揍下。
铁生金哪儿肯吃亏,一面拿手抵挡一面嚷嚷,「小兔崽子敢打人,我这就到衙门告你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怀风却看不下去了,一伸手,拦下少年拳头,「小兄弟家中可是有人生病吗,我倒是会些医术,正可上门给你姐姐瞧瞧,这位铁大夫既是诊金太高,不请他也就是了。」
那少年担忧姐姐病情,正急得无法,忽然间遇见有人肯施以援手,也顾不得揍这铁生金了,一把抓住怀风双手跪倒在地,「这位公子,求你救我姐姐一救,你要多少诊金,我岳千锋日后当牛做马也一定凑齐了给你。」



第四十章

怀风见这少年急得可怜,又兼不耻这铁生金为人,虽知得病的是个行院里的姑娘,也不大介意,决意跑这一趟,于是先回客栈取了药箱,随后便跟着岳千锋去了梨香院,一路上边走边询问病人症状。
那岳千锋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些日子为了姐姐的病不知遭了多少委屈白眼,好容易遇到怀风这样的热心肠,便如见了活菩萨般,不光将病情讲得详详细细,连别的也一并都讲了出来。
原来他乃是梨香院里的小厮,伺候的正是原先院子里的头牌姑娘水沉烟。这水姑娘生的艳丽妩媚身段风流,又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是这夷陵府里拔了尖儿的窑姐儿,着实风光了几年,只是一过二十五岁,颜色便不比从前,恩客也渐渐的少了,老鸨子本拿她当摇钱树供着,见她揽不来钱,便不待见起来,不光衣食上克扣,病了也不给请好些的郎中,初秋得的一场风寒先还只是咳嗽,吃了几剂药不管事,慢慢重起来,如今竟像是痨病了,老鸨见她快要不行的光景,越发不肯费钱与她治病。千锋伺候水沉烟多年,拿她当亲姐姐,心疼得不行,便来找这铁生金看诊,谁想这铁生金是个只认钱的主儿,见他出不起诊金,搭理也不肯搭理一声,千锋求了三四回,总不见他答应,眼见水沉烟的病越来越重,今日便急起来,耐不住要打这姓铁的。
他一面说,一面眼圈就红了,只是忍着不肯哭。怀风见他这样重情重义,很是喜欢,不由温言劝慰。

梨香院便在城西,乃是夷陵数得着的寻欢作乐之所,占了足有半条街,每到夜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现下还是申时,并无客人上门,院子里便显得甚是安静。
岳千锋从角门往里瞅了瞅,见没什么人,忙拉着怀风进来,顺墙角溜进后院。
「若是让老鸨子瞅见我给姐姐请大夫,当头便是一顿臭骂,还得带累姐姐,便只得偷偷溜进来,公子莫怪。」
待到了一间厢房前,将门敲了两敲,「姐姐,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病。」
听里面轻轻的嗯了声,便领着怀风推门进去。

这屋子座西朝东,到了下午便有些阴暗,又很是窄小,屋里只一张木板床,连个帐子也没有,甚是简陋。一个面色蜡黄的姑娘正躺在床上,身上一条薄被,见千锋身后跟进来个年轻郎中,便挣扎着要起来。
「姐姐别动。」
千锋赶忙上去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面对怀风道:「公子,请你救一救她。」
怀风扫视一圈,见屋里连个凳子也没有,只得挨着床沿坐了,拉过水沉烟手腕,三根指头搭在上面,细细辨了有盏茶功夫才放开。
「请姑娘张嘴让我看看舌苔。」
水沉烟闻言,从岳千锋肩头抬起脸,微微张开嘴。
她卧病良久,脸上已瘦脱了形,只是轮廓间仍依稀可见昔日美艳。
怀风看一看,轻轻嗯了一声,岳千锋便耐不住问道:「公子,我姐姐可有救吗?」
「这位姑娘素体虚弱,日常又酒色劳倦,起居不慎,耗伤气血津液,导致气血虚弱,阴精损耗,又兼感染时疫,如今已成肺痨。」
痨病乃是个极险的病症,自来得了这病的少有人能活着,他话说到一半,岳千锋已脸色大变,声儿都颤起来,「那我姐姐她……她……」
「千锋别怕,这病治不治都没什么了,」便在这当口,水沉烟突然发话,声音虽轻如游丝,却极是镇定,面带一抹轻笑,慢慢道:「我这一生,腌臜不堪,每日里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好不难受,以前强撑着,不过是放心不下你,如今你也大了,我总算没负了你娘托付,这下再无牵挂,去也能去得安心了。」
她这一笑,眼中露出一丝温柔神采,暖如春水,怀风见了,蓦地便想起幼时母亲看着自己的眼神,心中登时一酸,岳千锋更不用提,眼泪已是成串滚落下来。
「水姑娘莫作颓丧之语,你这病尚未到不治之境,好生吃药调养,痊愈并非难事。」
岳千锋乍然瞪大眼睛,「公子,你……你说真的?」
欢喜得口齿都不利落了。
怀风打开药箱取出一瓶丸药,「这一瓶是补天大造丸,每天两服,每服10丸,空心温酒送下,无酒的话,盐汤亦可。」
那瓶子不大,也就是两三天的药量,这等病没个一年半载哪里就养得好了,怀风便道,「这药先吃着,我再开个方子,待药吃完了便照这方子去抓,每日煎汤来喝,先吃一个月,慢慢调理吧。」
千锋先还欢喜,这时却露出难色,水沉烟也苦笑道:「多谢这位先生,只是我们哪儿还有银子吃药,罢了,听天由命吧。」
怀风微微一笑,「这可巧,我才盘下铁生金那间药铺,里头药材倒是齐全,你每日里到我那儿取药就是。药费好说,没有就先欠着,日后再还也无妨。」
这一下连水沉烟也面露喜色,一面咳着一面道谢。

翌日一早,怀风便到铁生金铺子里去,当着地保的面兑清银子,又一道去衙门改了房契地契,待办妥回来,这铺子便已改作阴姓了。
铺子不大,可收拾起来也颇费功夫,怀风便请地保荐个懂药性手脚俐落的伙计过来,那地保答应着去了,说是三天内一准儿带人来,怀风便先自己拾掇着。上午先去重制了铺子牌匾,唤作药师堂,旋即又到客栈结了账,买了新的铺盖,连同行李一道搬进了铺子后院里。
到了下午,怀风正擦抹房里桌椅安置被褥,便听铺子前头有人唤,出去一看,正是岳千锋。
怀风昨儿个叫他这时分过来拿药,见人来了,便将手头活计放下,先开了方子,又照方给他抓药。
「公子,我姐姐昨儿吃了你的药,这一宿睡得安稳许多,早上咳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千锋拿了方子,千恩万谢。他是个机灵有眼色的,见怀风袖子高高挽着从后院出来,像是正在忙碌,又知他刚盘下这铺子,必然有许多活计要做,便道:「这铺子里可有什么活儿还没干吗?公子若不嫌弃我手脚笨,我帮您收拾打扫。」
说话间瞅见地上一层浮土,立时从旁找出个扫帚扫起地来。
怀风正称着药材,不好拦他,也就由他去了,过了一会儿,十几服药俱都配好,再看地下,竟是扫得干干净净,连门口坐堂用的桌椅都擦过了,不由笑道:「你手脚哪里笨了,我干上一天,也不及你收拾得干净。」
千锋听了便觉欢喜,「还有哪儿要拾掇的,公子一发交给我吧。」
怀风知道这是他一番心意,便不拒却,指了指后院,「我才搬来,屋里都没收拾,若是不耽误你功夫,倒想请小兄弟帮着拾掇一番。」
千锋正不知如何报答他才好,接下活计便兴冲冲做起来。
他年纪不大,干活儿却是一把好手,忙上半日,将几间正屋拾掇得干净齐楚,眼见日头偏西,这才拿了药回梨香院去,临走前道:「我明儿个再来帮公子打扫那几间厢房。」
第二日上午果然又过来了,二话不说便干起活儿来。
怀风喜他勤快厚道,中午便留他吃饭,特意叫巷子里的饭铺送了几个好菜,有酱肉有烧鸡,谁知千锋却不吃,将夹到他碗里的肉都挑出来拿块帕子包了塞到怀里,待怀风问起,便回道:「老鸨子克扣姐姐饭菜,每日都是些咸菜稀粥,好些日子没见这么好的菜了,我拿回去让姐姐也尝尝。」
他这样孝顺重义,怀风更是喜欢,问道:「我这医馆开起来,光有一个抓药的伙计怕不够使,正想再找个伶俐勤快的与我打个下手,你愿不愿意到我这铺子里来,梨香院给你多少月钱,我照付之外另加二百文与你。」
千锋听他这样说,眼中霎时闪过一抹喜色,旋即又黯淡下去,咬着唇不言声,好一会儿道:「公子是好人,若能跟着您这样的主子,千锋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只不过我娘是卖身给梨香院的舞姬,我一生下来便是院子里在册的奴才,除非赎身出来,不然哪儿也去不得。再者说,即便我有银子给自己赎身,可姐姐还在院子里,我娘死前将我托付给姐姐照看,姐姐带大了我,如今她乏人照应,我总不能扔下她自己走了。」
怀风沉吟片刻,问道:「你赎身银子要多少?」
千锋一怔,「总要两百两银子才够。」
随即想起什么,脸上忽地又青又红,嗫嚅道:「上个月西街开绸缎庄的胡员外要买了我去,老鸨便是要的这个价,说我这年岁正是……正是好耍的时候,再大了些就不值这价钱了。本来已谈妥了,不巧那胡员外忽然得病死了,这才没卖成。」
他虽说的吞吞吐吐,怀风又有什么不明白,想来是姓胡的要买了他做娈童,才肯出得这般高价。
千锋见他默然不语,以为自己这般拒却惹他不快,急急道:「公子这里缺人手,我以后每日里过来帮忙就是,梨香院都是晚上才要人伺候,白日里无事,我便来这儿干活儿,并不用您给什么月钱。」
怀风便笑,「你白日里给我干活儿,晚上给梨香院使唤,可有什么功夫睡觉呢?」
说的千锋脸就红了。
怀风见他脸皮倒比自己的还薄,肚里暗笑,也就不再打趣,「罢了,今日不说这个,先吃饭吧。」
夹了根鸡腿到千锋碗里,「你敞开肚皮吃就是,待会儿我另买一份烧鸡给你带回去。」
千锋听了,只有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第四十一章

不出三日,地保果然领个伙计过来,怀风见人倒还老实,药材也都认得,便留下人,没几日,牌匾也做好了,医馆便开张做起生意来。
那伙计姓于,是本地人,每日早上来晚上走,只在铺子里忙活,做些柜上称药的活计,后院却是不去的。
岳千锋仍旧白日里来,有时上午有时下午,来了便去后院洗衣扫地收拾屋子,做完才走。
怀风不用劳烦屋里琐事,便整日在馆中坐堂,不几日,治好了几个病人,俱是这条街上常来往的,口耳相传出去,便都晓得了这新开的医馆里坐堂大夫手艺不错,渐渐地,看病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梨香院都是晚上开门迎客,上午巳时,院子里姑娘们都还沉睡未起,只几个丫头小厮才起了床去干活儿。
千锋昨儿晚上伺候客人酒宴耍乐,到后半晌才歇下,这时分挣扎着起了床,先去水沉烟屋里伺候完姐姐吃饭用药,便要往医馆去,还没出角门,却叫龟奴给叫了回来。
「王妈妈叫你到前头去。」
千锋一愣,「这么早,什么事?」
龟奴挤眉弄眼地一乐,「你小子模样生得好,叫人家看上,这便要赎你出去享福啦。」
一面嘴里不干不净说些屁话,一面伸手便要在千锋脸上掐一把。
千锋大怒,啪的一下打掉龟奴爪子,骂道:「享你娘的福,小爷又不是卖的,轮的着你碰。」
他模样好,这院子里几个龟奴便都惦记着,先前因为有水沉烟护着才没人下手,待他后来大了些,生的脾气倔强,但凡有人打他主意便拼死拼活的闹一番,人人都知他是个刺儿头,这才消停些。这龟奴今日见他要给卖了,想趁临走前占些便宜,不想还没沾手便挨了一下,也自窝火,骂骂咧咧道:「凭你怎么称爷,叫人买了去,也不过是个让人玩的,你脾气既恁般大,有本事到人家里闹去,仔细惹翻了主顾,没的你好果子吃。」
一面骂着一面来拉扯他。
千锋又惊又怒,冷着脸道:「不用你拽,我自家不会走吗。」
抢先就往前边去了。

前头老鸨子王婆正数着面前一包银子,脸上笑开朵花,见千锋来了,喜滋滋迎上去,「我的儿,你的福气到了,有客官要赎了你去呢。妈妈帮你看过了,端的是一表人才的一位公子,比前头那个胡员外可俊俏不知多少,说是喜欢你仁义厚道,愿留在身边做个书童。妈妈虽是舍不得你,也不好挡了你前程不是,这便答应了。」
说着低下声儿来,拉着他手亲亲热热道:「这位公子家中并没有夫人,又指名要你,想来是个好男风的,你日后跟着他,好生伺候几年,待你年岁大了,说不得还能放了你出去,且莫要不知好歹地耍性子,回头坏了人兴致,可不有的你苦头吃。」
说完,扬声叫把客人请进来。
千锋气得满脸通红,抽回手来便要大骂,便在这时,龟奴请进个年轻公子,见千锋一张脸红布一样,奇道:「这是怎么了,脸这样红,发烧了吗?」
一只手便抚上千锋额头。
自那公子进来,千锋便如被定住了般,双眼瞪得老大,待觉额上冰凉凉一触,蓦地醒过神来,叫道:「公子,是你。」
又惊又喜之下,竟不知说些什么了。
老鸨正担心千锋那脾气惹了主顾,这时也放下心,扭腰摆臀地过来说些奉承话,又将两张身契交到怀风手中,对千锋道:「阴公子可真是大善人,说你离不得沉烟,竟是连她也一并赎了,这可真是你俩的造化。」
千锋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忽地就呜呜哭起来,老鸨便哎呀呀叫,「我的儿,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哭什么。」
一面又吩咐龟奴带水沉烟过来,张罗着叫院子里的车马送二人到怀风府上。
千锋已是欢喜得傻了,别人推一推他才动一动,待扶着水沉烟进了药师堂后院,仍是一颗心如在云中。

当晚,两人住进了东厢房里,水沉烟叫千锋扶着去谢恩,怀风笑道:「我一个人住这院子空荡荡的,正想找人做伴,千锋这孩子很是厚道勤快,我便想叫他来做个书童,水姑娘只管安心养病,待身子大好了,这内院中一应食水盥洗还要劳烦你来张罗。」
水沉烟十丈软红中走了一遭,身心俱疲,早厌了迎来送往的皮肉营生,如今从那火窟里出来,便是给人做个丫头也好过卖笑,且她阅人无数,一看便知这阴公子是个宅心仁厚的,既是这样说了,那必然不会将两人视作玩物,更是欢喜,同千锋安心住下,清清静静过起日子来。

怀风医术精湛,这医馆开了个多月,名气渐渐传开,看病的人逐渐多起来,一个伙计已忙不过来,幸得来了个千锋,不光眼快手快,且机灵好学,怀风教他识药看方,不几日便能掌得药柜,还时常帮着制些丸散丹剂,省了怀风好大功夫。
他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又兼性情相近,时常处在一处,不像主仆,倒像兄弟。
水沉烟自搬来后亦是心境安闲,每日里医药饮食均是精心打理,一日好过一日,到了霜降时,已能起床做饭,将内院收拾的清清齐整,尽心服侍怀风起居,主仆三人将日子过得颇是安逸。

到了立冬,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日头也短了许多,酉时初刻天色便已暗下来。
怀风这日被请到一家大户里给老夫人看病,开完方子被主人留住了吃饭,回来路上已是满天繁星。
除了酒楼,巷子里其他铺子均已关了,药师堂的伙计也回家去了,铺面下了门板,怀风便绕到后门进来。
后门里是一条窄道,直通内院,怀风才一走进,便听院子里传来脚步腾挪闪跃之声,竟像是有人在练武,不由吃了一惊,当即放轻脚步屏息敛气,自墙角侧身暗窥。
此刻屋中已点了灯,自窗棂处透出,照见院子里人影,身形清瘦的少年手拿一柄弯刀,刀身形如半月,刃上一道血槽,青光隐现,正自舞得全神贯注。
也不知他练的是什么刀法,一招一式大开大合,出刀方位又奇诡莫测,只是变招时颇为滞涩,显是不明其中要旨,练得颇为吃力。
待怀风看清并非外人,大是惊奇,又看了一会儿,从墙后走出,道:「我却不知道,原来你竟是会武的。」
「公子回来了。」
听见怀风声音,千锋刷地一下收起刀式迎上来。也不知他练了多久,额上满是汗珠,身上一层单衣也已湿透。
「何府遣人过来说留公子吃饭,我和姐姐便先吃了,姐姐另炖了一锅姜片老鸭汤,留给公子晚上宵夜用,现在火上热着呢,您几时饿了,我去端来。」
怀风摆摆手,「今日晚上已吃得够多了,那汤你和水姐姐晚上喝吧。」
一面说一面往屋里去,「你才出了一身汗,仔细让风吹着,快进屋来说话。」
进了屋,千锋放下刀便去接怀风背上药箱,怀风笑骂,「还不快去换过衣裳,你现下觉热,待会儿落了汗,一准儿着凉。」
千锋吐一吐舌头,一溜烟儿地回去自己屋里换了衣服过来。
怀风收起药箱,正在灯下看他那刀,见他进门,问道:「这刀是精铁铸就,样式倒像是北疆一带外族惯用的弯刀,南方极是少见,你是从何得来,又怎么会使这样一套刀法?我竟从没见过。」
安王府中收藏名刀无数,怀风自己也擅使刀,知道的刀法不下数十种,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套招式,劈斩砍刺间多为进攻,少见守御,刀锋去处尽皆决绝凛冽,使出来自有一股霸道悲壮之意,不由大是纳罕,且千锋出身低微,又怎会学得这么一套精妙的刀法,更是惊奇。
「这刀是我爹留给我娘的,刀法也是他写在一本书上一并留下来的。」
从厨下端来壶热水,千锋一面沏茶一面道:「我娘是梨香院的舞姬,最擅剑舞,当年这夷陵府里人人皆知穆十一娘一舞剑器动四方,风光得紧。十五年前,我爹从北疆贩马到夷陵,让朋友拉进梨香院吃酒,结识了我娘,一见钟情,当晚便宿在了院子里。我娘本是卖艺不卖身的,可不知怎么偏生看上我爹,竟然就破了不接客的毒誓。可谁知道,我爹在北疆早有了夫人,他在夷陵一住大半年,他夫人写信催他回去,我娘说我爹是个怕老婆的,不敢不回,也不敢带我娘一起走,怕叫他老婆知道,偏我娘那时已怀了我,我爹便留了一笔银子下来,叫我娘耐心等些时日,待他哄的夫人点头便来接我们母子。我爹又说他老婆只给他生了五个闺女,没个儿子,叫稳婆来看过我娘肚子,都说怀的是男孩儿,他一高兴,便将随身佩刀留下,又留了一本刀法给我娘,说是他家祖传,当作信物。我娘便答应了,安心在梨香院等着,谁知等到她死,,也没见我爹回来。」
忆起身世,千锋面露愠色,恨恨道:「我爹走前并不曾帮我娘赎身,留的银子便都让老鸨子拿走了,我娘生了我后身形走样儿,再不能跳舞,靠在厨房做活才没给赶出去,勉强养活我长大,我八岁那年她得病死了,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姐姐。姐姐原是伺候她的丫头,那时已是花魁,便跟老鸨说,要我在她身边做了小厮,这才有我一口饭吃。开头几年还好些,有姐姐护着,并无人敢为难我,后来姐姐年纪大了,在梨香院里也就没那么风光,渐渐地便有人欺到我们头上来。为求自保,我便想起我爹留下的东西,照着那书上写的练起刀法,有人敢来欺负我和姐姐,便跟他们打上一架。起初打不过人家,老被那些龟奴揍得鼻青脸肿,后来渐渐学会些招式,再没有吃亏,梨香院人人知道我是个刺儿头,也就没人敢来招惹。前些日子我忙着照顾姐姐,这刀法搁了老长一段时候都没练,今儿个见无事,便又练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怀风万料不到他还有这等身世,惊讶之余又觉怜惜,暗忖怪不得方才看他变招之间颇显滞涩,原来是自行习练,并无名师指点之故。
「你练了几年?」
「两年。」
怀风颔首赞许,「你没有师父教导,两年间能练到这般地步,已是十分难得了。」
千锋得他一夸,又是害羞又是得意,讷讷道:「这刀太沉,我初练时不顺手,这些日子手脚都长了些,力气也大了,今儿个才觉使得便当,只是许久没练了,生涩许多。再说那刀谱里头许多招式写的晦涩,我也不十分懂得,照着样子胡乱摆出个姿势,也不知练得对是不对。」
怀风听他这样一说,便道:「我倒是晓得些刀法,你将你那本刀法拿来我瞧瞧,帮你指点指点可好?」
武林中人最重门派之别,自家的功夫是绝不肯让别家学了去的,莫说向人要刀谱看,便是别人练功时看上两眼也要惹起好大风波,怀风生在王府,向来不懂这些武林规矩,千锋长在妓院,也无人同他讲解,是以一个说得轻巧,另一个也不觉有何不妥,反倒高兴有人指教,兴冲冲去拿了刀谱来,道:「公子,原来你还懂得刀法,我还道你只会给人看病呢。」
千锋对自家公子的医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得知怀风会武,越发钦佩,一双眼亮晶晶地望过来,怀风心下暗笑,不免又有几分得意,道:「你家公子什么不会,莫说刀法,剑掌拳脚没有不懂的,想当年我哥哥教我的时候,一套功夫顶多只教一个月便会了,一年下来光刀法就学了不下七八套。」
千锋眼睛张得老大,「公子还有哥哥,那你哥哥岂不是比你还要厉害?」
话一出口,却见怀风不言声儿了,眼神直直地发着愣。
「公子,公子!」
叫了两声,才见怀风乍然回神。
「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怀风挤出抹笑,转过话头,「你若想学,赶明儿个我一一教你就是。」
千锋欢喜得一蹦老高,「多谢公子!」
也忘了再去惦记怀风那个本事大大的兄长。

怀风翻阅刀谱,见里面字迹粗犷,便知是武人手笔,每一招刀法后面均画了一个小人,勾勒出大概姿势,虽只寥寥数笔,倒是一看既明。
怀风看了半宿,临睡前在脑中将招式过了一遍,但觉这刀法大气霸道,几式杀招又带着北疆特有的豪放悲壮,既可马上近战也可贴身肉搏,不由大是心折,待天色一明便将千锋找来,悉心指点。
他腹中所学较一般武人尤多,历经雍祁钧、怀舟、姜独活数位名师,自己也臻一流高手之境,这一番指点比之千锋自行领悟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短短数日,千锋刀法已然初窥殿堂,不光变招时圆转如意,便是攻守之道也突飞猛进,稳、准、快、狠,愈发精湛流畅。

比之北方,夷陵府算得上气候和暖,到了寒冬也不大结冰,只是过了冬至,天气也一日日冷起来,又兼地处江边,水气氤氲,虽不若塞北的寒风刺骨,可阴冷湿气无处不在,别样难捱。
怀风修习断阳经后手脚已不若初时冰凉,可怕冷的习性仍是不改,医馆也好内院也罢,早早生起碳盆来。因医馆大门时常敞着,常有冷风穿堂而过,生的碳盆更是不止一个,上好的白碳燃着,熏得屋里暖洋洋,病人来了,也愿多呆一刻。
这一日已是小寒,天快亮时刮起冷风,不多时竟飘飘扬扬下起雪来,也不大,粘到身上便化作水滴,倒像是下了场小雨,临到近午便停了,只是阴霾不散,天色灰蒙蒙的,甚是阴郁。
这一日没有多少病人,怀风便在馆中摆了盘棋同水沉烟对弈,千锋一旁观战。
怀风于弈棋一道向来不肯多下苦功,技艺平平,水沉烟却是精于此道,手捏黑子,将他杀了个七零八落。
「罢,罢,我认输就是。」
挣扎半晌,见翻盘已然无望,怀风索性弃子投降。
千锋给他端来热茶,笑嘻嘻道:「姐姐棋艺堪称夷陵第一,本就少有敌手,公子输了也是寻常。」
水沉烟休养这许多时日,身子早已大好,容色焕然,虽脂粉不施,却显出清水芙蓉般端庄妩媚,眼角一丝细纹,微带沧桑,衬着如水眸光,更增风致,此时穿一袭月华百褶裙,便如盛放芍药,笑微微道:「可要再来一局?我让你三子便是。」
怀风一撇嘴,「这一局败了倒也罢了,若让过三子后再输一局,不是更没面子。」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时辰不早了,我做饭去。」
棋已下完,水沉烟转去厨下做饭,千锋将棋盘收回内院去。
怀风百无聊赖,拿起一卷《肘后备急方》翻看,正看到天花一章,忽见一人走进馆来,问道:「馆中大夫何在?」
怀风抬头一看,见是个二十五六男子,一身锦缎墨袍,容颜清俊,貌似书生,只是一管鼻子形如鹰钩,平添几分剽悍英越之气,不禁心下暗赞一声,站起身道:「我便是大夫,敢问相公何事?」
那男子万没料到坐堂大夫竟这样年轻,不免一怔,「药师堂中只一位大夫吗?」
「正是。」
见男子上下打量自己,显见是不大相信自己医术,怀风微觉不悦,看了看他脸色,漫声道:「相公来此是为自己求医还是为别人求医?嗯,我看你面色过白、额出冷汗、气息微促,莫不是受了什么外伤,来为自家求治吧?」
男子眼神一闪,忽地就笑了,「我自进城便听说这药师堂里大夫医术高明,本以为是位上了年纪的长者,不想却是这样年轻,故此言语中多有失礼,还请莫怪。」
他这一笑如春风拂面,和煦宜人,怀风莫名便觉亲近,方才一点不悦倏忽无踪,笑道:「无妨。」
男子便道:「大夫一眼便看出我身上有伤,医术确是高明之极,便请大夫帮我治上一治。」
「伤在何处?」
「后背。」
后背受伤,自然是要宽衣解带方能医治,医馆一角置有一榻,正是为安置此等病人而设,怀风便向那儿一指,「到床上去坐,脱了衣裳我看。」
外伤最忌着风,怀风说完,先去将医馆门关了,才到榻前。
男子坐在床沿,已褪了外袍中衣,露出缠裹了伤布的上身,解开布条,但见后背上自上而下一道尺长伤口,切割齐整,创口边缘皮肉发黑,往外缓缓渗出黑液,嗅之腥臭。
怀风初时猜测他受伤,却不想伤势这般严重,见男子上身直挺端坐床沿,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倒好似那伤不在他身上一般,不禁起了敬佩之心。
「这伤似是刀剑所为。」
男子笑道:「正是,我来夷陵采买货物,途中遇上强人剪径,逃脱时背上挨了一刀,本已敷了金创药,想过几日也便好了,不料七八天不见愈合,想来是那刀上涂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以伤口迟迟不愈。」
怀风将一根金针用火炙过后往那伤口沾上一沾,拿到眼前细看,又放到鼻下嗅嗅,眉头微拧。
「刀上有毒,应是拿蛇腥草、蜈蚣涎熬成汁液涂过的。」
一面说一面握住了男子手腕诊脉,「这毒见肉即腐,又能随血渗入脏腑,不出一日便可要人性命,你竟撑了七八日,也算命大。」
诊了片刻,又翻开男子眼睑查看,点一点头,道:「你中毒之后应是服过药,想来药中应有半边莲、七叶一枝花、人参等物,稍解毒性,才能拖延至今。」
听他说完,男子再无小看之心,赞道:「大夫高明,所说竟一点不差。」
怀风不假思索道:「我需先将你腐肉剔除,用药汁清洗创口,再拿线缝住。期间恐怕疼得厉害,我先煎一剂麻沸散令你服下,昏睡后我再动作,也好受些。」
男子当即摇头,「不必吃什么麻沸散,这般医治就是。」
怀风吓了一跳,怔怔看他,忽地若有所觉,想起方才自他脉搏中察觉一股真气流转不息,想来男子应是武林中人,强盗剪径云云,怕是虚词掩饰,倒是仇家相杀更真些,此刻见男子目中隐含警惕,想必是怕服食麻沸散后昏沉之中无力自保,是以宁可清醒忍痛。
想通此节,好笑之余又不免钦服。
「你若忍得了痛,倒也无妨。」
便在这时,千锋送茶进来,怀风开了张方子叫他去厨下煎出一锅热汤来预备清洗创口,自己找出药镊、刀、剪等物,拿去火上炙烤,又用热水洗净双手。
「趴下吧。」
待热汤端来,怀风便命男子俯卧榻上,拿刀取他腐肉,只是伤口过长,饶是他运刀如风,也用了盏茶时分才剔除干净,旋即便用干净布巾蘸了药汤擦拭伤口,动作间,但见男子身子绷得笔直,背上肌肉有时疼得一跳一跳,却始终不见一丝半声呻吟呼痛。

待伤口全数缝合后上药包扎妥当,男子已疼得满身大汗,活似刚从水中捞上来一般。
怀风扶他坐起,「你外伤已无大碍,记得一个月内不得沾水,每日清洗换药就是。只是那毒已渗入你内腑,虽服过解药,奈何清的不干净,拖得日子又久了些,需吃上一段日子药,好生调养才行。」
说着去开了一张方子,交到男子手上,「每日晚饭后煎一剂服下,连吃两个月。」
男子略看一眼方子上诸般药物,笑道:「我孤身在外,换药多有不便,大夫若不嫌烦,我每日来这儿换药可使得?」
「只需出得起诊金,自然使得。」
男子不料他这样直白,大笑出声,这一笑牵动背上伤口,登时疼歪了嘴,倒成了个鬼脸儿。
怀风看的好笑,伸手道:「盛惠诊金二十两。」
男子自荷包中捡出一枚五两重金锭递来,「我多付一倍,劳烦大夫连药也一并替我煎了吧。」
他出手这样阔绰,可见不缺银子,怀风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收下。
男子穿戴好了,临走前问道:「还没请教大夫高姓。」
「敝姓阴,阴怀风。」
「青鸟殷勤之殷?」
怀风淡笑,「尺壁寸阴之阴。」
男子一愣,随即玩味一笑,「这可巧了,在下阴寒生,亦是尺壁寸阴之阴,同姓连宗,倒要称你一声兄弟了。」
怀风尚未搭话,忽听千锋在后面唤他吃饭,应了一声,再一回头,男子却已不见。
 楼主| 发表于 2010-6-28 13:25: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怀风修习断阳经至今,内力已然不弱,等闲动静皆逃不过他耳目,今次这阴寒生倏忽不见,怀风却连他脚步声也没听见,不由吃了一惊,暗道这人武功了得,又不免好奇,更有谁武艺高过了他去,竟能伤了如此人物。
这等武林中事原就同他无干,怀风寻思一会儿也就撂开了去,转回内院吃饭。

翌日傍晚,那阴寒生依约来医馆换药,见了怀风便道:「我背上这伤疼痛大减,也未再流出黑水,比之前几日可好受得多了,兄弟当真好手段。」
怀风暗敬他武艺过人性情坚韧,此刻又见他言语爽快,更是喜欢,不觉便亲近起来,笑道:「兄台过奖。」
说着便唤千锋去厨下煎药,自己给阴寒生清创换药。
待伤口打理妥当,那药一时还没煎好,阴寒生便端坐等待,见馆中已无看病之人,不免同怀风闲话几句。
他年纪大不过怀风几岁,见闻却是极广,倒似时常走南闯北一般,评说起各地风物头头是道,怀风听得入迷,不时附和,言辞虽简,往往恰说到阴寒生心坎上,两人不由大起知己之感,相谈甚欢。
如此直说了有半个时辰,那药已是煎得后端进来又放得温了,阴寒生才端起来喝,只是一见那黑漆漆药汁子便是眉头一皱,搁眼前瞅了半晌才屏气硬灌了下去,待喝完,五官都皱成一团,活似咽下去的竟是烧红的铁汁子般。
他疗伤时恁般疼痛却一声不吭,一碗药倒吃得如此艰难,怀风看得着实好笑,忙叫千锋端些白水过来与他漱口。
阴寒生喝尽一碗水,方觉口中苦涩稍减,长长吁出一口气,怀风忍不住取笑,「你这人当真有趣,受得住割肉之痛,吃起药却如受酷刑。」
阴寒生微微一哂,「这有什么,有人怕痛有人怕苦,便如有人怕蜘蛛有人怕蜈蚣,天性而已。」
怀风从药柜中抓出几片甘草给他,「含上一会儿,或觉好些。」
那甘草清甜,阴寒生嚼了两嚼,甚觉受用,冲怀风一拱手,「明日再来叨扰。」
施施然去了。

接下月余,阴寒生每日酉时前后便来医馆换药,待清过伤口吃过汤药,往往又与怀风东拉西扯一番,有时馆中另有病患,怀风忙于医治,他便不言声,静坐一角微笑观看。
这阴寒生样貌斯文谈吐爽朗行止有度,令人一见便生好感,时日一久,不光与怀风相熟,便连千锋、水沉烟亦同他熟识起来,每到日落便将药先煎了出来放在灶上煨着,等他来吃。
这日又是年夜,街上商铺下午时分便纷纷关了铺门,药师堂也一早便上了门板歇业,只在前面留一道一人来宽的侧门,防着有人急症求治。
内院堂屋中生了满满一盆白炭,暖意融融,怀风同水沉烟相对而坐,正自捏了棋子厮杀,眼见白子步步进逼围住了中间一大片黑子,一旁观战的阴寒生忍不住出言指点,「你这一子下在右下角处,拼着给她吃掉一小块,倒可冲出重围,救活上面那一大片。」
怀风这局已至险境,正举棋不定,听他这么一说,便依言将一枚黑子下在了右下角,局面果然为之一变,险死还生,不由喜笑颜开。水沉烟却不干了,眉梢一扬,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阴相公离这君子两字可差得远了。」
又去嗔怪怀风,「公子也真是的,怎么就听起他的话来,两个大男人联手为难我个小女子。」
水沉烟这些时日来尽心服侍怀风,已然摸准这位主子好性儿,便是言语上偶有僭越也不致责怪的,故此放心大胆玩笑。
果然,听了这番打趣,怀风笑嘻嘻不言语,阴寒生却是个不肯在口头上吃亏的,回道:「此言差矣,要知见死不救是小人,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愿做这一等小人,看我这兄弟吃亏。」
他与怀风同姓,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这些日子来得勤快,已是称兄道弟宛如同胞,不知怎的,怀风莫名便觉这人和善可亲,虽明知阴寒生来历不明,却并不如何忌讳,由得他登堂入室,临近年关时恐他孤身凄冷,竟是邀了人来家中过节。
「这下棋又没个彩头,我家公子便输了也没得亏吃,也真亏相公说的出口。」
水沉烟嗔笑一记,下了一手白子,「有本事相公来对局,莫躲在一旁说嘴。」
怀风本就不是她对手,就势将位子让出来,阴寒生毫不客气,接过黑子同水沉烟厮杀起来,两人你来我往,一时杀了个难解难分,待到傍晚,到底水沉烟更胜一筹,赢了半子去。
「罢了,时辰不早,可不敢再下了,我做饭去。」
厨下菜蔬腌肉风鸡之属都是一早整治干净的,只消煮熟便是,不一时,千锋端了酒菜上来,服侍怀风同阴寒生用饭。
怀风见菜色丰盛摆了满满一桌,笑道:「这么多菜,我两人怎吃得完,叫水姐姐过来,咱们一起用就是。」
他与水沉烟、千锋皆是伶仃只身,凑在一起过活,这些时日处下来便同家人一般无二,怀风自忖早已不是甚世子侯爷,好容易得了两个肯尽心服侍他的,也就不以下人相待。
他自己不觉有何不妥,阴寒生听了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转瞬即逝,仍旧笑微微不言不语。
水沉烟此时正端了一盆汤进来,笑道:「这怎么使得,哪有下人同主子一桌吃饭的,再说还有客人在,岂不叫阴相公笑话。」
怀风一怔,这才省起还有外客,确然不宜,正想着罢了,便听阴寒生笑道:「今儿个过节,图的是个热闹,哪里还需讲究什么尊卑上下。再者说,我一个外客都腆脸过来讨顿年夜饭,你自家里反倒拘束不成。」
怀风见阴寒生如此随和,心下甚喜,冲水沉烟道:「寒生兄是不拘小节之人,怎会计较这些虚文,一起坐下吧。」
话说到此,水沉烟也就不再推辞,拉了千锋一道坐定,为两人殷勤布菜添酒,伺候得极是周道。

用过饭后又略坐闲话一番,见时辰不早,阴寒生起身告辞,怀风送他出门。
到了门外,阴寒生笑道:「往年也有赶不及回家过节的时候,都是自己个儿点桌菜喝醉了混过去,却还是头一遭在别家府上过节,果然比孤单一人有意思。」
怀风自是知晓一个人孤零零的滋味,心有戚戚,想他这几日无人陪伴,便道:「明日初一,小弟一家要往玉泉寺上香去,寒生兄若是无事,不如一同去烧炷清香,求个合家平安。」
阴寒生也不同他客气,满口答应,「好,我便明日再来叨扰。」
此刻已是亥时,城中已有人家放起烟花,半空中炸出流光溢彩,到处一片喜庆热闹,散落的火花自空中飘下,绚烂明灭间映出怀风澄澈双眸,里面一分天真两分纯良三分温柔四分诚挚,十足诱人,阴寒生不禁一呆,心下便是漏了一拍。
「我便住在这巷口的陈记客栈,几步路也就到了,兄弟莫要再送,这便回去吧。」
他来医馆换药月余,从不曾透露自己落脚之处,这一句道出,却是自此将怀风视作知交,再无防备,怀风虽少江湖阅历,却非愚钝,顷刻间已了然于心,含笑拱手,「既如此,小弟便不送了。」

年节易过,吃喝玩耍没几日,已到了上元佳节,观完灯会,这年便算过完了。
怀风早早关了馆门,正要命千锋去巷口请阴寒生晚上一道逛灯会去,便见陈记客栈的小伙计举着封信送过来,拆开一看,正是阴寒生所书,写道家有急事,不及当面辞别,定当改日再来把酒言欢云云。
怀风看完信,问伙计,「人是几时走的?」
「昨儿个半夜走的,想是这位大爷有什么急事,连账都没结,只在屋里留了碇银子,底下压着信,封皮上写着送来医馆给您。」
怀风见阴寒生走得如此匆忙,不免暗忖是何急事,又担心他体内余毒,掐指一算日子,那清毒药再喝上两日也该好了,心又放了下来,只是难得遇见这样一个言语投契的朋友,这一别也不知几时再见,不免微觉怅然。

出了正月,家家户户便都忙碌起来,待惊蛰一过,万物复苏,更是一片耕织景象。
怀风出谷已是半年有余,这日一看黄历,明日便是春分,眼见再有半月便是舅公忌辰,便思量着回谷一趟,扫墓上香。
心思既定,立时叫千锋给他收拾出马匹行囊,想着明日启程,叮嘱沉烟、千锋看好门户等他回来。
到得晚间,水沉烟做了一桌饭菜为他践行,才拿起筷子,便听前院打门声,千锋出去开门一看,竟是个多月不见踪迹的阴寒生,忙让了进来。
怀风不想他回来的这般快,十分惊喜,叫千锋又去拿了一副碗筷请他入座。
阴寒生便笑:「可巧我饿坏了,正要向兄弟讨顿饭吃。」
一面说一面扒饭大嚼,待吃得有七八分饱,才有余裕说起别来事由,见怀风问起当日不辞而别,轻描淡写道:「家中几个管事的老仆藏了私心,想贪了阴家产业据为己有,我回去料理一番,不得已,走的急了些。」
事关别家内务,怀风也就不再多问,阴寒生转了话头,道:「我从家中带了坛好酒过来,放在陈记,明儿个抬来,咱们俩痛饮一番。」
「这可不巧,我明日便要出门,这酒怕一时喝不上了。」
阴寒生一怔,「哦,可是远行?」
怀风点头,「再有半月是家中长辈忌辰,需回去拜祭,路途稍远,来回怎么也得个把月功夫。」
「兄弟祖籍何处?」
怀风一滞,脑中依次闪过平京城、慕家庄,想起一个再不能归,一个早已荒废,迟疑须臾,末了道:「湖南路出岫谷。」
阴寒生一惊,脸上带出几许讶色,「出岫谷?可是有位姜神医的那个?」
「正是,姜神医便是小弟舅公,此次回去正是为了拜祭他老人家。」
阴寒生双手一拍,「想来兄弟一身医术便是传自这位老神医了,怪道如此了得。」
又道:「久闻神医之名,奈何无缘得见,我倒也想跟着兄弟同去,在神医墓前拜祭一番,略表敬仰,不知可否方便?」
想起离谷缘故,怀风微带迟疑,只略一转念,暗忖谷中空了大半年,当初那一拨人想来也不致守在谷外不走,倒也无需担心将阴寒生牵扯进来,于是欣然应允。
「一人赶路甚是无趣,寒生兄既肯相伴,自是求之不得。」



第四十四章

一日,两人启程南行,因时日颇紧,这一路便不及游玩,晓行夜宿,终于赶在清明前一日回到了出岫谷中。
谷中房屋仍旧同怀风离开时一般洁净,里头物事也不曾短缺,想是这些时日里并不曾有外人侵扰,怀风略觉放心,领着阴寒生进屋放下行囊,又去马背上卸下入谷前采买的粮食菜蔬等物,去厨下生火做饭。
他许久不归,厨中柴火等物居然齐备,自然是韩老四一家准备的,烧起饭来甚是便宜,不多时一锅米饭闷熟,怀风又炒了两个菜端上桌。
他这大半年俱是千锋、沉烟伺候着,再没下过厨房,这时重又上灶,手艺居然不差,阴寒生是笃定君子远庖厨的,连粥也不会煮,再料不到怀风还有这个本事,一盘肉炒春笋就着白饭下肚,吃得有滋有味赞不绝口。

两人奔波十余日,当晚早早睡下,待到翌日,怀风起个大早,生火炖起莲子羹,待莲子清香飘得满屋都是,阴寒生也装束整齐出了屋门。
将一碗莲子羹并几个小菜装进食盒,怀风领着阴寒生来到姜独活坟前,将舅公生前爱吃的几样菜肴一一摆在墓前,点上香烛,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晚辈阴寒生,素闻前辈妙手仁心,久慕而不得一见,今日能给老前辈上香叩头,幸何如之。」
阴寒生虽是武林后辈,却与出岫谷无甚瓜葛,便是敬慕姜独活人品风采,作个揖也就是了,如今却跟怀风一样,跪在墓前结结实实叩了几叩,他这般诚心实意拜祭,怀风心下既觉欢喜又觉感激,越发觉得这位阴兄颇可结交。
待祭奠完毕,两人回屋用饭,闲谈间说起姜独活生平琐事,怀风说一句阴寒生便赞叹称颂一番,极尽敬仰之意。
怀风仍是侯爷时也常见人于自己面前这般恭维雍祁钧,那自是慕他权势,刻意为之,如今自己却已是一介平民无权无势,眼见阴寒生仍是如此做派,固然是因仰慕舅公之故,却另有一半是看在自己救他性命的份上,说来讨自己欢心,虽明知如此,到底欢喜,便相谈甚欢。

怀风好容易回来,念叨起药房中数种珍贵的丸散丹剂均是世上少见之物,只因当初离得匆忙不及携带,这回却需好生收拾一番带去夷陵才是,因此想着盘桓上几日,细细整理。
他将这番打算说出,阴寒生便拍掌笑道:「我久闻出岫谷大名,难得有缘前来做客,正要里里外外游赏一番,便兄弟不说,也要赖着你住上几日,如此却是正好,兄弟只管慢慢收拾就是,我不通医药,帮不上你忙,兄弟莫嫌我光吃饭不干活就是。」
「寒生兄说哪里话,你是客,再没有叫客人给主人干活的道理。」
两人谈笑间说定,便在谷中住下,怀风自去药房中拾掇诸般药材丹丸,由着阴寒生谷中谷外的闲逛,只到饭点时坐上一桌饭菜等他回来。

姜独活生前遗下不少珍贵药剂,等闲难寻,怀风将成药装了一只药匣,又将太师祖留下的手札和姜独活自著的一本医书带上,花了两三天功夫,总算清理妥当。
当日阴寒生游玩归来,手中拎了两只才打的野鸡,洗剥干净了交与怀风。
晚上,怀风往鸡肚子中塞入香菇春笋花椒大料之属,又用去年采下晾干的荷叶裹住了整鸡放到锅上去蒸,蒸熟之时,端的是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未及上桌,阴寒生腹中已听得到咕咕之声。
阴寒生形容斯文,吃相也甚是文雅,食量却绝不含糊,待蒸鸡端上来,两只倒有一只半进了他的肚子,酒足饭饱后吃茶消食,同怀风闲话起今日出谷见到的一桩怪事。
「我今儿个往后山散步,瞅见坡上一座坟,好好的石碑不知叫谁扒倒了扔在地上,坟也叫人挖开了去,露出一具森森白骨。我见那盛殓的棺材并非上好木料,想来葬的也不是甚大富之人,棺中便有随葬之物也值不了几钱,怎的便招来贼人偷盗,要说这盗墓贼也真是忒不开眼了些。」
左近只有何不归一座坟茔,他说到一半,怀风便知他讲的是谁,想到那群人定是在自己出谷后又来过,终于将何不归又挖了出来,脸上登时微微变色,落进阴寒生眼里,少不得好奇问道:「这所葬之人兄弟可是认得?」
怀风蹙眉点头,将何不归求医不治一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获赠断阳经一节不提。
「早知何不归仇家甚多,我便不该为他立甚碑文,倒招来人对他尸身不敬。」
阴寒生却不以为然,哂道:「这等人必然是生前不修厚福,死后才遭人暴尸,自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兄弟又何需自责。」
说罢似笑非笑看过来,「兄弟仁心仁术,原是好事,只是未免太过良善,一个求医之人而已,也值得你这般尽心尽力,需知江湖诡谲,似你这般一心为他人着想,难保日后不被人算计。」
怀风一怔,忽地促狭一笑,「寒生兄教训的是,日后再有这等来历不明身负祸事之人,我还需留个心眼儿,莫与他相交过深的好。」
阴寒生见他受教,正欲满意点头,忽地见怀风一双眼笑眯眯只在自己身上打转,蓦地想起自己当日求医之时又何尝不是个来历不明身负祸事之人,这话说起来倒似是提醒怀风提防自己一般,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登时一阵发窘,只是他脸皮本厚,又装作低头喝茶,脸上泛起的一点红晕遮掩个干净,这才没叫怀风瞧了笑话去。
两人这样默不作声喝完了一壶茶,阴寒生尴尬渐退,抬起头来,见怀风仍旧垂首低眉,知道他是怕自己难堪,越发喜欢他温柔厚道,轻咳一声,道:「我这人生于草莽,时常与些个宵小之辈打交道,日子久了,难免多疑偏狭,比不得兄弟宽厚待人,叫兄弟见笑了。」
怀风冲着他微微一笑,轻轻道:「寒生兄是怕我吃亏,方才如此提点,我省得的。」
一笑间,语似春风眼如弯月,阴寒生心中便是一动,冲口而出,「兄弟,我心中有个计较。难得咱们两个投缘,又是同姓,何不结为八拜之交。愚兄虽不才,手下倒也有几个使唤之人,称得上一方豪富,兄弟若日后有甚难处,愚兄定然不吝援手。」
他语出诚恳,怀风如何看不出来,当即欣然应允。
「蒙寒生兄不弃,兄弟求之不得。」
阴寒生大喜,走过去拉他,「好,我们这便对天起誓,从此结为兄弟。」

他两人俱是不拘小节之人,也不设甚香案,只走到屋外,燃起三注清香插于地上,对月拜了八拜。
拜完,阴寒生握住怀风右手,喜道:「家父只生一子,我自小便无甚兄弟姐妹,一个人甚是孤单,不知怎的,那日在医馆一见到你便觉似曾相识,与你说话,只觉可亲,当时便想,若能有你这样一个兄弟可该多好,不想一问之下,你我竟然同姓,这可不是天作奇缘,合该让你我结成兄弟么。」
又道:「日后兄弟莫再唤我寒生兄,叫我声哥哥便是。」
怀风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伤痛,随即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又是一派温和笑容,唤道:「大哥。」
这「哥哥」二字他叫了不知多少次,一呼出口,脑中自然而然想的便是怀舟,心中便是一痛,无论如何叫不出口,只是见阴寒生双目殷殷望着自己,又不忍让他失望,只得唤了一声大哥,以作区分。
阴寒生却不知这其中就里,极是高兴,扶怀风站起,又将自己系着的一条鹿皮漆金的腰带解下赠予。
「这腰带正中暗含三枚毒针,一按带扣便可向前发射,快捷无伦,只需敌人站在十尺之内,任他通天本事也避无可避。兄弟素来与人为善,想来是用不到的,只是世事无常,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他将这等隐秘的暗器拿出来送与怀风,其心意之诚可想而知,怀风也自感动,只是身上一时无甚东西可以回赠,不由笑道:「多谢大哥,只是小弟身无长物,一时却找不来甚东西赠你。」
阴寒生哈哈大笑,「得兄弟叫这一声大哥,愚兄已不胜欣喜,又岂是区区身外之物可比。兄弟如此说话,那可是忒见外了。」
「大哥说的是,是小弟过迂了。」
听阴寒生这样一说,怀风亦觉自己多虑,不由相视而笑,欢欣无限。

两人在谷中又住两日,怀风到韩家村去找到韩老四,好生谢了一番,留下些许银子,嘱他继续照拂谷中一应物事,又请了两个村人将何不归坟茔重新休憩一新。
晚上回到谷中,阴寒生得知他修了何不归墓,摇了摇头,似是怪怀风多事,怀风微微一笑,只做不解,诸般事毕后,便收拾了东西与阴寒生回返夷陵。

出谷时已是二月底,天气回暖,道路两旁一片翠绿,湖南路本就山水秀美,武陵一脉更是得天独厚,行路间但见山花烂漫鸟雀争鸣,景致迷人。
因这两日一直阴雨连绵,山路湿滑,两人便不敢策马,只缓缰而行,细雨中沿着山道一路观景,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山道有十余里长,一侧挨着山壁,一侧便是条山涧,涧水因雨暴涨,一条小涧竟长成了五六丈宽的河道,再有一尺,河水便要漫到路基。
怀风扶一扶头上斗笠,手指一伸,「拐过前边那处山弯,再行上七八里,便可通往官道了。」
那山弯处道路颇窄,仅容一马通行,怀风在前带路,先行策马通过,正要回头招呼阴寒生,便听山壁上一株梧桐树后响起嗖的一声,似箭矢破空之声,直奔身后那人而来,不由脸色陡变,一声惊呼,「大哥小心!」


第四十五章

话音未落,阴寒生已侧身后仰,便见一支羽箭凌空射来,自他身前划过,落入湍急涧水之中。
便在这一瞬,阴寒生就势后翻跃下马背,自地上捡起一枚石子运劲向树后打去,旋即便听见树后一声痛呼。
「出来!」
阴寒生抽剑在手,冲着山壁冷冷一笑。
怀风也觉出不妙,跃下马背站到他身侧全神戒备。
山壁之上满是草木,郁郁葱葱,细雨打在叶片之上,发出沙沙声响,却掩不住树后传来的一声低喝,「杀!」
此句一出,几道灰影自草木间一跃而出,手中刀光闪闪,凌空劈下。
「好一群弑主犯上的奴才。」
阴寒生挑眉冷哼,手中一柄尺长短剑夹带破空之声直袭来人面门,百忙中还不忘将怀风扯到身后。
自山上跃出的共有五人,各个布巾蒙面身手矫捷,一出招已知是一流好手,其中两人落到阴寒生跟前,出手便是杀招,显见是欲置其于死地。
此处山道甚是狭窄,这几人挤在一处打斗便有些转圜不开,这两人与阴寒生贴身近战,余下三个便将山道前后堵住,防他逃走。
怀风此行也是佩了剑的,此刻剑刃出鞘,本欲助义兄一臂之力,只在这顷刻间,阴寒生已与来人交了七八招不止,虽是以一敌二,却是好整以暇,反击中不忘出言讥讽。
「你们蒙了面便道我认不出来,肖成云上官璧,朱桐许了什么好处叫你们来卖命,也说给少主我听听,莫给的价码低了,倒叫主子替你们不值。」
那两人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只手中一招紧过一招,看来颇有些恼羞成怒之意。
怀风看了一会儿,见义兄剑法精奇,方寸之地趋退若神,攻守有度,显见游刃有余,也就放下心,不去插手,转而注视其余三人。
那三人见同伴久战不下已是心焦,方才见阴寒生对同伴颇有回护之意,显然是极看重怀风,便想拿住他以作要挟,相互使个眼色,便有一人自背上摘下只诸葛弩,瞄向怀风肩臂。
阴寒生打斗之中不忘眼观六路,见弩箭射向身旁之人,登时大怒,他不知怀风武艺深浅,料想神医弟子该当是医术精湛武艺平平,这时见怀风身处险境,情急之下抢上一步挑开箭头,这一来却将自己左肋空出好大一块,那二人乘隙挺刀直刺,眼见便要得手,却忽从斜刺里伸出一柄长剑横在阴寒生左侧身前,挡下了二人攻势,随即剑尖一颤,化作三点分刺肖成云右腕太渊、列缺及上官璧左腋。
怀风一身文士打扮,又从未在武林中露过面,人人便当他是文弱书生,想他即使随身佩剑,亦不过附庸风雅会两手花架子罢了,万不料他一出手便是一招梅花三点。
这一招乃剑术中的上乘招式,不光要剑法纯熟,使出来时还要辅以内力,寻常剑客莫说三点,便是两点也已不易,怀风这一招使出却是妙到颠毫,剑尖三分刺出,每一刺均迅疾如电,偏又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宛如一招剑法化作了三招,其剑术之精内力之强,竟似与阴寒生不相伯仲。这一下几名蒙面人均是大吃一惊,阴寒生亦是一怔,不过却是喜悦远多于惊奇。
「我竟不知兄弟剑法这般好,倒是平白着急了一场。」
口中说着手上不停,索性将肖成云上官璧交与怀风对付,自己去找另外三人的晦气。
阴寒生既知怀风剑术不在自己之下,也便不再分神担忧,专心对付眼前三人。他顾忌一去,剑法攻势更盛,杀招叠出,那三人见状不妙,虽凑在一处群起而攻之,奈何一来技不如人,二来山道狭窄难以施展,反倒束手束脚,不大会儿便让阴寒生攻了个手忙脚乱。
这几人见久攻不下,反而人人身上挂彩,气力渐渐不支,怀风与阴寒生却是气定神闲,瞅准几人破绽,一剑下去便将对手刺上个窟窿,转眼间几人已纷纷倒毙剑下。
便在这打斗之间,雨渐渐停了,日头自云中露出半张脸来,照在五人尸身之上。
阴寒生收起短剑,过去将五具尸身面上布巾一一扯开,看过一遍,冷笑道:「凭你们几个也敢来杀我,当真是不自量力。」
他两人的马匹方才混乱中已跑到前方,怀风去牵了回来,听到他这句,忍不住问:「这些人是谁?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凶,可要报官吗?」
阴寒生站直身子,不甚在意道:「这几人均是我家奴仆,受人挑唆犯上弑主,死有余辜。杀也便杀了,尸首丢到河里就是,报的哪门子官呢。」
一面说,一面踢了地上尸身一脚。
那尸体是个留着连鬓胡须的三十余汉子,左腹中了一剑倒在地上,这时忽地睁开眼睛恶狠狠瞪着阴寒生,左手抬起,将个蒺藜大小的铁丸往地上一摔。
这人方才受了重伤闭过气去,两人只当他死了,不查之下变故突起,眼睁睁看那铁丸落到地上已不及阻止,电光火时间,阴寒生一声急喝:「跳水。」
拉住怀风一跃纵入湍流涧水。
便在两人身子尚未尽没水面之时,只听背后一声巨响,似雷声轰鸣,碎石子噼里啪啦打在两人背后,竟是那铁丸将山道炸塌了一块。
此刻还未入夏,涧水冰凉,怀风一入水便冻得打个哆嗦,他生于北方不熟水性,只是这两年在出岫谷水潭中偶尔戏水纳凉,勉强能游得两下不沉到底,在这等急流之中却是无可奈何,使劲儿挣扎着才将头探出水面,再想游到岸边却是不能了,眼睁睁看着水流一下将自己冲出老远,顿时慌了神,情急之下大叫:「大哥,大哥!」
喊了两声,没见阴寒生冒出头来,自己倒是喝了两口水,正在焦急惊惶时,一旁水面哗啦一声冒出个脑袋向他靠过来,不是阴寒生又是哪个。
「大哥你没事吗?」
「兄弟你没事吗?」
两人死里逃生,一见面便即询问对方,竟是异口同声,问完均是一愣,急忙答道:
「我没事。」
「我没事。」
竟又是同声同气,若非身处险地,几乎便要相视而笑。
阴寒生水性极好,见怀风在湍流中游得颇为吃力,赶忙游到他身边,揽住他腰,向岸边游去,怎奈水流太急,两人游不出一尺便被向下游冲出一丈有余,且涧底坑洼不平,水面上便漩涡处处,稍不留意便被卷入其中不易脱身,两人挣扎半晌,被冲出足有七八里地,方在一处河道狭窄的地方攀住了岸边一根横伸入水面的树枝,相互搀扶着爬上了岸。

这河道曲里拐弯儿,两人被水流冲到这里,早已昏头涨脑不辨东西,极目四望,四周尽是莽莽密林,方才依河而行的山道也不知哪儿去了。
两人衣衫尽湿,冷风一吹透心冰凉,趴在岸上歇了一气便再也呆不住了,爬起来生火取暖。阴寒生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是拿油布包的,倒还能用,奈何才下过雨,林木潮湿,捣鼓半天,那柴火只冒了几股黑烟,硬是着不起来。
此刻将近正午,正是日头最盛之时,却见西边一片黑云晃悠悠飘过来,本已放晴的天又阴沉下来,眼看又是一场大雨。
阴寒生看一眼天色,眉头微皱,「咱们先找个山洞躲躲,待雨过去了再寻出路。」
怀风自然无甚异议,两人瞅准方向,向林子深处走去。
走了有六七里地,总算找到个一人来高的山洞,勉强可容得下两人,赶忙躲了进去,才进去不久,便见大雨铺天盖地打落地面,耳中尽是穿林打叶的沙沙之声。
这洞里一股淡淡腥臊,地上几团枯枝败草,想是虎狼之流曾盘踞在此,可喜地上没有新鲜粪尿,应是已弃置有一段日子,倒不必担心遭遇猛兽。
怀风生□□洁,见洞中肮脏,无论如何不能似阴寒生那般坦然而坐,先去洞口折了几根枝条捆做扫帚,将洞中清扫一番,见地上干净了方才搬块石头坐下。
阴寒生却也没闲着,抢在下雨前捡了好些树枝进洞,又将洞中枯枝凑成一堆点着了,燃起小小一堆火,见怀风也坐了下来,取笑道:「兄弟想是大家出身,荒郊野外还这般讲究,愚兄我却比不得,这衣裳左右也脏了,索性让它脏到底就是。」
两人先遭水浸,又于林中穿行数里,早乌七八糟蹭了一身泥土草汁,怀风先还没觉得,这时仔细一端详,果然二人均是一副狼狈邋遢之态,不由哑然失笑。
因捡来的树枝大多潮湿,阴寒生便放在火边烤着,隔一会儿便捡那烤干的一两根扔进火里,待火头渐渐大起来,便招呼怀风脱了外衫架在火上烘烤,自己也脱了衣服,两人只着内衫凑在火旁取暖。
他两人还是早起吃的饭,经过这一番折腾,腹中已空空如也,偏行李干粮俱在马背上,只怕这时也都落入水中喂鱼去了,虽身上暖和过来,却饿得前心贴后背,听着彼此咕噜噜一串肚鸣,面面相觑后均是撑不住哈哈大笑。

「可惜没将吃的拿下来,只好待雨停再打几只野物果腹了。」
见外面雨势越发大起来,便是出去打猎也碰不到什么活物,阴寒生一声长叹。
怀风的佩剑盘缠均丢了个干净,唯独那一匣子药却是拿布巾裹了系在背上,因打了两重结扣,竟是一瓶也未丢下,这时打开匣子捡出一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递与阴寒生一枚。
「含在嘴里。」
阴寒生不明所以,却毫不迟疑丢入口中,含了一会儿,只觉口舌生津,待药丸渐渐化成汁流入肚腹,只觉腹中暖烘烘的,虽仍觉饿,精神反比方才健旺。
「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百谷丸。」
怀风自己也含了一粒,想起这药用途,忍不住笑道:「专治饿病。」
阴寒生一愣,旋即拍掌大笑,「我只道兄弟是神医,却原来已是半仙,炼了这等灵丹妙药来修辟谷之术的。」



第四十六章

这一场雨先时如瓢泼一般,到了傍晚稍小了些,却仍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两人外袍已烤干了,内衫也让身子烘得半干,穿戴好了,虽仍有些潮湿,却暖和了许多。
「都是我连累了兄弟,待出去了,为兄需好生与兄弟赔罪才是。」
见怀风不时用舌去舔嘴唇,阴寒生笑一笑,用树叶卷成杯子接了雨水递过来。
「大哥这样说可是见外得狠了。」
怀风头簪掉在了水里,头发披散下来,拿根布带松松系住,背倚洞壁,便在落难之中,却仍是一派魏晋名士风流之态,火光照耀下,一张笑脸俊秀出尘,阴寒生看了,心中忽地便是一热。
喝过雨水润喉,怀风倏地问道:「这些人既是大哥家仆,缘何要置大哥于死地?那铁丸子又是什么东西,怎会这样厉害?」
他性子爽直,既心存好奇,这时见闲坐无事,便直言相询。
提起今日之事,阴寒生眼中温柔骤去,化作一片阴冷,淡淡一笑,「这可说来话长了,事关家丑,本不该外传,只兄弟却不是旁人,说一说倒也无妨。」
想了一想,缓缓道:「这件事的源头却需从本朝立国之时讲起了。当时家中先祖初涉武林,在江湖上闯出好大一片基业,只因一生未婚,膝下便没有儿女承继家业,只得收了四个徒儿。先祖收的这几个徒弟均是一时人杰,在先祖手下各居要职,谁也不肯服谁,人人均盼着先祖立自己为嗣,接掌这一片基业,几个人抖得便如乌眼鸡般。这四名徒弟中行三的一个姓阴,便是我的太祖父,亦是先祖的亲外甥,待先祖最是诚孝,也最得先祖喜爱,临终前便选了他承继家业,命其他徒儿辅助左右。」
「其实论起武功城府,我太祖父在几个师兄弟中并不算得顶尖之人,先祖一旦身故,那几个师兄弟做起反来太祖父未必便压制得住,好在先祖却是城府颇深,看出其余几个弟子心怀叵测,便没有将自己最精深的一门内功心法传与这几个徒弟,只将之偷偷与了太祖父。这门心法博大精深,一旦练成威力无穷,只是常人习练起来却颇凶险,故此先祖数次叮咛太祖父,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修炼。只是他老人家故逝不久,那几个徒弟便蠢蠢欲动不服号令,太祖父无奈,只得修炼起来。这心法果然厉害之极,太祖父只习练一年便功力大进,其余几个师兄弟全不是他对手,不得不俯首听命,只是兄弟之间嫌隙更深,却是无可奈何了。之后,太祖父又将基业及这门心法传与了祖父,待到祖父传与家父及家叔时,却出了岔子。」
说到这里,面色一片凝重。
「家父及家叔均是武学奇才,修炼起这门心法,进境较太祖父及祖父更为迅速,却也因此种下大祸。只因这门心法有个绝大隐患,常人一旦修习到一定境界便有经脉爆裂之虞,家父二十余岁之时,修为已与祖父四十余岁相当,内力反噬之日也便更近,便在一日清晨,家父终遭内力反噬,经脉寸断,瘫痪在床数月便即身亡。当日祖父业已过世,家父又遭不测,先祖的几个徒弟虽早都老病而死,只是这些徒弟的后人却都各成派系,手握一方人马,有几个位高权重之人更是摩拳擦掌要夺这家主之位,其中最为势大的两个,一个是大师兄的徒孙,一个便是四师弟的后人。当日我尚在年幼,那两人便以我为质,要挟家叔交出心法秘籍。那时家叔练功也已有不适之兆,并无把握一举除掉二人,百般谋算之下也只将那大师兄的徒孙置于死地,于老四的后人便已无力对付,只好将心法交出,换我一条性命。」
听到这儿,怀风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长于皇家,于这等争权夺位之事自不少见,只那争的毕竟是如画江山、九五之位,却不想民间区区一片家产竟也能引得兄弟相残,生出这许多祸事来,不由大是蹙眉。
「家叔交出心法后,借口身体不适,带着我就此隐居,将家业亦尽数交与了这老四的后人,当众宣布此人继任家主一位。这人倒也算得颇有才干,廿余年间将基业扩大不少。他见我叔侄俩自此安静过活不问世事,便也没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每年只按时送上分红,彼此相处为安。不过不久前这人病故身亡,身后只得一个女儿,还是嫁人没几日便死了,可算得无后,于是波澜再起,又是一拨人来争这家主之位。只是家叔韬光养晦二十年,岂容他们再兴风作浪,待这人一死,立刻带人杀将回去。家叔苦练心经已臻化境,这许多年里又暗中训育了一批精兵强将,那些人哪是他对手,无不叩首称仆,我阴家至此方一雪前耻扬眉吐气。本来事已至此,家叔身为家主一事再无置喙,偏还有人不自量力,妄图杀了我叔侄取而代之,这愚不可及的蠢物乃是老三的后人,名唤作朱桐的,亦是今日山道设伏的那几个蒙面人的主子了。」
至此,怀风方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长叹一声,「只为坐拥黄金如许,便要手足相残至此,当真令人心寒。」

「话虽如此说,只这些人到底不是亲兄弟,如今又已甘愿称仆,便杀了也算不得血脉相残了。」
阴寒生很是不以为意,但见怀风面上微带不忍,也就不再说下去,转了话头道:「兄弟可是好奇那铁丸是何物件?」
提及此物,怀风心思果然被引了开来,「不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名叫雷震子,别看个头不大,里面暗藏火药,用力掷下便触发机关爆炸开来,方圆一丈之内断无活物,便似你我这等身手也敌它不过,一见之下便要落荒而逃,方能保住性命。只不过此物十分金贵,一枚雷震子便要拿百两黄金来换,且会造这雷震子的普天之下也只得雷家堡一家,每年至多不过制出六枚而已,便有钱亦未必买得到。」
说着微微一哂,「这朱桐是三师兄的后人,论才干远不及另两人,想是他珍惜这东西来之不易,是以叮嘱手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不然,只需你我经过山弯时掷下,咱们哪儿还有生还之理。偏他手下也迂,以为五人之力当可置我于死地,舍不得用它,这才叫咱们侥幸逃得一命。」
说罢,回想起方才生死只在一线,便是此刻平安无事,亦不免心有余悸。
怀风却不似他那般后怕,想起那么大小一团的铁丸竟有如斯威力,不禁便想到哀牢关,若能将此物装备守军,该是何等制敌利器,当想方设法叫哥哥知道才好。
只是转瞬想到自己已是个活死人,这等军国之事再轮不到自己操心,一腔热血登时冰凉,眼神也黯淡无光,默然不语。
他一下沉寂下来,怔怔出神,阴寒生只当他后怕,念及是受自己牵连,不免又是愧疚又心疼。
「这几人是朱桐得力干将,如今一死,朱桐再无人可用,余下一些人也不成气候,想来这一路应再无风险,兄弟不必担心。」
怀风怔忡片刻,方才明白这是在安慰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却不说破,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两人当晚便在洞中宿下,到得后半夜,那雨渐渐停了,翌晨醒来时天已放晴,林中一片虫鸣鸟叫。
两人辨明方向,走了半日,终于出了林子,寻到官道上来。
这官道往北十余里便是个大镇,此时正值晌午,镇上食铺中饭菜香气传到街上,两人正是饥肠辘辘,却奈何身无分文。怀风从未试过这般拮据,望着店堂正自发愁,阴寒生忽地一拽他衣袖,向旁一指,低声道:「看那胖子。」
街巷两旁俱是货摊,前方不远处便是个字画摊子,一个四十来岁老儒生守着十来幅字画售卖,摊前站着个大腹便便之人,一身山东茧绸,手指上七八个金戒指,这般凉爽天气里还拿着把折扇扇风,正在挑拣字画。
那些字画无非是些山水花鸟之属,笔法倒还称得上隽秀,寻常人家里挂上一两副也颇过得去了。那胖子想是家中殷实,故此要附庸风雅一番,挑了四五幅字画,正跟那老儒讲价,听老儒要十两银子,登时龇牙咧嘴,叫道:「哈,不过几张破纸,也敢要这般高价,当老爷我不知行情吗,那杨柳青的年画比你这不知喜庆多少,一张也不过十个大子。」
那老儒想是鄙夷这胖子粗俗,脸一耷拉不去理他,那胖子既想要画又舍不得花钱,犹自喋喋不休。
怀风看了一会儿,不知阴寒生是何用意,正要问他,便见义兄冲他眨一眨眼,「好生看着,莫要作声。」
说完向那胖子走去,挤到画摊前,拿起一幅山水图赏看,一面看一面赞。
那老儒见有人识货,甚是欢喜,脸上带出得色来,越发不搭理那胖子。
阴寒生赞了一番,叹道:「这等国手丹青,便是十两银子一张也嫌便宜了些,惜乎小生出游匆忙,不曾带够银钱,只得望画兴叹了。」
叹完,放下画走了,回到怀风身边,拉了便往饭铺中走。
怀风看的一头雾水,不知他弄得哪门子玄虚,待到店里坐下,方见阴寒生从袖筒中掏出个灰绸缝制的荷包来,打开一看,里面足有二十两碎银。
怀风这才恍然大悟,「你偷……」
说到一半,赶忙低下声来,双目瞪得老大,满是惊奇,「……那胖子的钱。」
阴寒生惦着银子,促狭一笑,「为兄这招妙手空空可还过得去吧。」
说罢叫小儿过来点了一桌菜。
怀风从未干过这种偷鸡摸狗之事,只觉又是刺激又是不安,兀自在那边忐忑,只是待到饭菜上来,一腔心思立时都到了填饱肚子上,哪里还去在意那银钱来路,与阴寒生一道据案大嚼起来。



第四十七章

两人吃饱喝足,叫过小二结账,阴寒生又打听了镇上哪家客栈干净,哪家成衣铺衣裳制得好,问明白了,拉着怀风去买了换洗衣服投店住宿。
那二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过活两年,却架不住阴寒生花用,两套上好的杭绸便去了一多半,余下银子便是省吃俭用亦撑不到夷陵,阴寒生却似毫无顾虑,一进客栈便要了两间上房,又叫小二打来热水给两人洗浴。
那上房一间便要一两银子,眼见二十两所剩无几,怀风不免担忧,阴寒生却只哈哈一笑,「兄弟莫要操心,只管好生歇息便是。」
他说的胸有成竹,怀风也就不再过问,好生洗漱一番,穿戴一新往隔壁去找阴寒生,敲了敲门却不见人应,恰小二过来收拾浴桶,回道:「客官,您这位伙伴方才出门去了。」
怀风一愣,「去哪儿了?」
「这小的可不知道,那位大爷没说。」
怀风只得回房去等,等着等着,困意渐渐上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这一番好睡直有两三个时辰,待一睁眼,天色已然黑透,屋中一片寂静。
爬起来点上灯,怀风正欲出门去看阴寒生回来了没有,便听门外有人叫道:「兄弟可醒了吗?」
「大哥回来了?」
打开门一看,便见阴寒生正笑嘻嘻站在门外,身边小二托着个木盘,上面一碗热腾腾银丝面并一壶热茶。
「兄弟睡了这般久,想来也该饿了,为兄便叫厨房做了面来与你。」
「多谢大哥。」
将吃食放在桌上,小二退出去时带上了房门,屋中便只剩了两人,面却只得一碗,怀风便问:「大哥不吃吗?」
阴寒生坐下,倒了杯茶啜饮,笑道:「我已在外面吃了,你莫要管我,吃你的就是。」
怀风这一觉睡得悠长,确觉有些饿了,也便不再客气,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问:「大哥这是去哪儿了?我竟不知你何时回来的。」
阴寒生眨眨眼,「借钱去了。」
「哦?」怀风一喜,「大哥于这镇上有朋友?」
「非也非也,」阴寒生慢悠悠摇一摇头,「我头一次经过此镇,哪儿来的朋友。」
见怀风不解,笑眯眯道:「这镇上最大的一家财主姓陈,家中良田千顷,店铺十余处,端的殷实,银钱堆了满库,他一家人也用不了这许多,白放着也是放着,为兄便去借了些来,帮他花用。」
闹了半天仍旧是偷,怀风不禁骇笑。
阴寒生伸手入怀,将一方手帕结成的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七八张金叶子,另有两锭元宝,总有五十两的样子,一起推倒怀风跟前,「我明日需回家一趟,怕是不能再陪兄弟同行,这些给兄弟当做盘缠,一路花费应是尽够了。」
怀风一惊,「大哥家中有事?」
阴寒生淡淡一笑,「朱桐这几个手下没能回去复命,想来此时他已知我没死,不免还要生事,需及早回去料理了这人,以防肘腋生变。」
见怀风眉目间流露出担心之色,心中一阵欢喜,安慰道:「这姓朱的已无臂膀可依,处置起来甚是容易,兄弟无需多虑,待为兄料理妥当,定当再去夷陵与兄弟把酒言欢。」
怀风自是信他手段,放下心来,道:「大哥此去还请小心,小弟便在夷陵静候大哥佳音。」

翌日天还未亮,阴寒生已先行离去,带怀风起身找他辞行,屋中已是全无人踪,怅然若失下去柜台结账,那掌柜的殷勤道:「与您同来的那位大爷已将账结了,另外还留了匹马与客官,小老儿这便叫人去牵。」
不多时小二牵了匹枣红马过来,那马想是这里集市上买的,不算十分神骏,倒也结实耐骑,且鞍锏辔头一应俱全,怀风不想这位义兄这般细心,心中一暖,抚了抚马头,扬鞭一策,向北而去。

夏日炎炎,天上没有一丝风,柳梢都似让日头晒蔫了,无精打采垂着。
晌午才过,人人俱在家中纳凉避暑,整条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各家铺子虽都开了门做生意,看店的伙计却各个懒洋洋的,见无主顾上门,便趴在柜上瞌睡。
药师堂大门敞开,伙计正耷拉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捣药,这时分店中并没有一个病人,怀风空闲下来,便回了后院去歇午觉。无奈外头蝉鸣一声噪过一声,才盹了小半个时辰便被吵醒起来,这下没了睡意,只得起身洗了把脸,铺张宣纸在桌上,研了墨练起字来。
一篇行楷堪堪写完,忽听见院中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哐当一声门被撞开,千锋满头大汗闯了进来。
「怎么了,这般毛毛躁躁的?」
怀风放下笔,见他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奇道:「身后有狗追你不成,慌成这个样子?」
「不……不是狗。」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千锋面色阵红阵白,好容易喘匀气息,磕磕巴巴道:「公子,我……我闯了祸,有人……有人在后面追我。」

怀风一惊,撂下笔,「闯祸?什么祸?你都干什么了,怎么会让人家在后面追?」
千锋垂着头,委委屈屈道:「今儿个是我娘忌日,我去城外上坟,半路口渴得厉害,便去道旁茶棚里讨碗茶喝。那茶棚里坐着七八个北边来的客商,其中有个又搞又黑的老头儿,一见我进来便不错眼珠的看,我……我就恼了,骂了他几句。」
讲到这里,又羞又恼,嘴巴气鼓鼓地撅起来,「这人都四五十了,看起来也有些体面,却恁的不知廉耻,我骂他,他还来拉我,问我叫什么,家中还有何人。我气不过,便使出家传的功夫打他,我没带刀,就随手抄了那茶棚里一根烧火棍使,倒也趁手。谁知那群人是一伙儿的,俱是他手下,还都是会家子,那老头儿猝不及防让我打了两下,跟他同来的那些人便都围上来打我,我将一套刀法使完了才甩开他们从茶棚里逃出来。」
「他们人多势众,我也不敢再找他们算账,急忙忙就溜了,又怕他们追上来,也不敢走大路,绕了林间小道到我娘坟前上的香,回来时也是绕着那茶棚走的,这一来便耽搁了好大功夫,进城时都快过了晌午。我一心急着回家吃饭,只顾低头赶路,竟没瞅见这群人守在城门口,一见我进城便围了上来。我吓了一跳,拔脚便逃,也不敢径直回来,怕他们寻来这里惹来麻烦,便只在城中来回的兜圈子,把他们甩干净了才敢回来。」
说完,怯怯地望着怀风,「公子,这些人不像是善罢甘休的样子,我怕……怕他们……公子,我不是故意要惹祸,我……我……」
他年纪尚轻,碰到这等事自是手足无措,又生怕怀风责骂,急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怀风听完他遭遇,想一想,问道:「那些人里可有被你打上的吗?」
千锋赶忙摇了摇头,「没有,他们一个个拳脚好得很,我又没用刀,那烧火棍打在身上不过肿上一道皮肉,再伤不了人的。」
怀风放下心,拍了拍他脑袋,「既是这样,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便是找上门来也不惧他,了不起拉了他们见官去。调戏我书童在先,便打了他们也是不冤。」
顿一顿,又道:「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几日你莫要出门去了,免得撞见了再生事端,好生给我在堂里捣药吧。」
他不生气,千锋已是松了一大口气,又见主子这样维护自己,惊惧尽去,重又活泼起来。
「公子,我今儿个出城去,路上摘了好些野果回来,有一树毛桃味道好得很,我洗干净了你尝尝。」
欢欢喜喜去了。
不多时,端了一盘琵琶大小的毛桃进来,另有一盘桂花糕,松软香甜,还没尝,已先闻到一股子淡淡甜香,撩人口欲。
那桃子个头儿不大,却甘甜清脆,怀风拿了一个啃着,见着那糕,问道:「水姐姐最近是怎么了,尽买些糕饼回来,滋味倒真是不坏,只是我现下肚子饱着,吃不动它,你午饭不是没吃吗,把这个都吃了吧。」
千锋也是饿得狠了,见主子发话,便坐下大嚼起来,一面吃一面道:「这糕哪里是姐姐买的,那是有心人送的,冯记丰年斋的点心,花样儿又多味儿又好,前几日给咱们送的是核桃酥、芝麻糖,这些日子是桂花糕、枣泥糕,嗯,再过个几日,咱们便要将他丰年斋的点心尝个遍了。」
怀风奇道:「送的,谁这么大方送这许多点心,我怎的不知?」
千锋嘴里含着半块糕,乌鲁乌鲁说了几句,全然听不清楚,怀风又气又笑,「吃完再讲。」
喝了几口水咽下糕饼,千锋这才又绘声绘色讲道:「还能是谁送的,自然是丰年斋的东家冯德才了。这人是个鳏夫,前后娶了三个老婆,俱都得病死了,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留下,这夷陵城里都知他命硬克妻,也没哪家敢再把闺女嫁给他,快四十的人了,还是孤身一个,幸好他家中殷实,日子倒是过得不错。这人前些日子病了,来请公子看过诊的,公子给他开的药方里有乌头这味药,寻常人家不会煎,公子便叫水姐姐煎了与他喝,前后来咱们医馆喝了有一个多月,这旧病是好了,却又新添了一样儿症候。」
讲到这里便住了嘴,笑嘻嘻又拿起一块糕来。
怀风见他卖关子调自己胃口,只觉好笑,啪的一下打在他手上,「吃什么吃,快讲,这冯德才添了什么新症候?我那时给他诊脉,怎么没看出来?」
千锋哎呦一声,揉了揉手背,「公子,这你还猜不到,姐姐给他煎了一个多月的药,那姓冯的对姐姐一见钟情、日久生情,就此患了相思病,这可不是添了新症候吗。」
怀风一想那冯德才样貌,喜道:「这人长得倒是一副忠厚之相,家境殷实,倒也算是良配。」
千锋急忙道:「公子不知,这人岂止看上去忠厚,简直便是厚道得过了头。他看上姐姐,想来求亲,可一来他克妻名声在外,怕姐姐不答应,二来又怕公子您不肯让姐姐赎身,竟是不敢开口,只隔三差五端了他家的点心上门来,说是谢公子妙手回春,却又不跟您照面,回回绕到后院来交给姐姐,只为了说上两句话,看姐姐一眼,我跟姐姐是什么地方出来的,他这点心思还看不出来。」
发表于 2010-12-13 15:3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章
怀风也来了兴致,问道:「哦,这么说来这人倒真是个老实头,那水姐姐是个什么意思,可看上他了?」
千锋顿一顿,看一看怀风,面带迟疑,怀风不耐烦起来,喝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做什么,我又不是迂腐老儒,容不下这等男女之情。」
千锋便不再隐瞒,「姐姐说这人很是敦厚,心又细,也不嫌弃她是青楼出身,虽没明说,我却看得出,她必是对那冯德才也有些意思,只是姐姐也说,公子是难得的好主子,她便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万一,只盼服侍您一生,还报些许恩情,这嫁人之事却是不敢想的。」
怀风哈哈一笑,「水姐姐心也忒重了,有什么敢不敢的,想嫁便嫁,只要她不怕冯德才克妻,我便给她做主,叫冯德才只管上门提亲就是。」
千锋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忽地一跃而起,抱住他手臂,「公子你真是好人,我这就告诉姐姐去。」
一溜烟儿的去了。
怀风见他风火火跑走,笑一笑,捻起一块糕送入口中,暗道:「该叫这姓冯的再送几样点心来才好。」

千锋是个藏不住话的,当下便去告诉了姐姐,水沉烟听了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待慢慢缓过神来,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到了晚上三人围坐吃饭,水沉烟双眼红肿,见了怀风,颇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来落落大方,这时却害起羞来,怀风正欲取笑一番,忽听前院门板叫人打得山响,一惊之下忙叫千锋去开门。
「莫不是有人患了急症,快去看看。」
千锋跑着去了,不多时忽地从前堂传来扰攘之声,里面夹杂着千锋惊慌大叫,「你们干什么?公子,公子!」
怀风与水沉烟吃了一惊,急忙赶到前面,只见堂中站了三四个人,将千锋围在正中,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半百老头儿,一双手蒲扇般大,紧紧捉住千锋双肩,只将千锋气得面色通红,一劲儿喊着,「放开我。」
见到怀风来了,便如见到救星般,「公子救我!」
怀风一凛,倏地欺身直进,右手中食两指并拢如剑直戳老者曲池。
这一招迅疾如电,老者不及还招抵挡,只得松了双手,千锋得脱桎梏,便如受了惊的兔子,一下蹦到怀风身后,从后面探头出来,指着那几人道:「公子,便是这些人在茶棚中对我无礼,还找上门来捉我。」
怀风眉头一蹙,打量这老者几眼,见他一身蜀锦,气度不凡,虽是瘦高如竹,却不见病容,一双眼更是炯炯有神,隐隐含威,怎么看也不似是登徒子之流,不由好生纳罕。
「敢问老先生台甫,来我药师堂何事,又因何为难我家书童?」
那老头儿一双眼从始至终只盯在千锋身上,神色激动,这时才似看见怀风,稍见平静,拱一拱手,「敢问可是阴大夫吗?在下冀州万安马场场主岳长松。」
他一说完,水沉烟便是一声惊呼。
「是……是你!」
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忽地一把抓住千锋胳膊,「千锋,是他,他便是你爹!」
千锋已是呆住了,任水沉烟摇晃着手臂,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她这么一叫,引得岳长松来瞅,看了几眼,也是一声惊呼,「你是沉烟?!」
水沉烟含着泪点点头,「岳大爷,你当年扔下我们穆姑娘就走了,这十几年不见你回来,你可知姑娘为你生了个儿子,她母子俩又吃了多少苦头。姑娘临死前还对你念念不忘,你却在哪儿?这些年连面也不露一个,你良心可安吗?」
想起当年与穆十一娘的一番恩爱,岳长松眼圈便是一红,哽咽道:「我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母子,一心要接他们回来,奈何我夫人不准,我也是无法。前些时日我夫人过世了,我头一个便想到他母子,赶来夷陵,却不想十一娘竟已走了……」
便在这一番对话中,怀风已听出这人身份,见屋中这几人不是呆若木鸡便是泣不成声,只得出头道:「岳场主,有什么话还是进屋说吧。」
他药师堂大门洞开,几人这一番吵嚷已引得街坊四邻探头观望,殊不雅观,岳长松也是个极重脸面的,方才见到儿子一时激动之下行止失度,这时冷静下来,也觉不好意思,听怀风这么一说,当即点头称是,「对对对,进去说,瞧我老糊涂了,竟扰了您铺面清净。」
他年纪比怀风大了两轮不止,却因怀风是自家儿子的主子,故此不敢怠慢,言辞间甚是恭敬。说罢,又吩咐身后那几人道:「你们便在外头候着。」

几人进到后院正屋坐下,不待怀风开口询问,岳长松便将自己此来经过说了一番。
原来他今日在郊外便撞见千锋,只觉这少年面貌颇似穆十一娘,不由多看几眼,竟惹得千锋出手打人,谁知那招式却露出端倪,岳长松一见是自己家传功夫,心中便是一阵擂鼓,只想捉住人问个明白,不想在城门口又让千锋溜了,他寻不到人,便径直找上梨香院打听穆十一娘母子下落,从那老鸨子处得知穆十一娘已死,自己儿子也已让人买去做了书童,因此一路寻来这里。
「阴公子,岳某来之前已是打听清楚,小儿多蒙您仗义援手,方自那等火坑里脱身,岳长松铭感五内。不瞒公子说,岳某夫人只生了五个女儿,千锋实乃我岳家独苗,此番来夷陵,便是要接他回去传承香火。本来公子这一番恩情,我父子当犬马以报,便让小儿服侍您一辈子那也是该当的,只是我偌大家业却不免后继无人。岳某斗胆,请公子放小儿归家,岳某定当千金以酬。」
这父子相认本是好事,怀风亦代千锋高兴,正欲答应,却见千锋怒冲冲道:「谁是你儿子,我从小跟着娘和姐姐长大,才没你这样薄情寡性的爹。」
说完眼泪扑簌簌往下直掉,恶狠狠瞪了岳长松一眼,冲出正屋回了自己的东厢房,只听哐当一声,房门关了个死紧。
那岳长松立时急得站起来便追过去,敲了几下房门,里面只是不应,正急得没做手脚处,水沉烟出来道:「岳大爷,你先回吧。」
岳长松大急,「沉烟,看在十一娘份上,你劝劝他。」
水沉烟脸色一沉,正欲冷笑,怀风跟在后面赶了出来,劝道:「岳场主,这等事原是急不得的,千锋一时解不开心结,我们慢慢劝道就是,你且耐心等待几日,待劝得他回心转意了,我自然叫他去寻你。」
儿子便在眼前却带不回来,岳长松干着急又无法可想,便想赖在这里也是不能,只得告知了自己落脚之地,垂头丧气告辞而去。
待他走了,沉烟去叫门,「他已走了,出来吧。」
敲了一会儿里面仍是不应,也急起来,怀风劝道:「让他自己清静清静吧。」
拉着沉烟回了正屋。

过了个多时辰,怀风用完饭在灯下读书,千锋推门进来,两只眼圈红红,显是刚刚痛哭了一场,见了怀风,低低道:「公子!」
刚叫了一声,嘴一瘪,又要流下泪来,赶忙拿袖子揩了两下,好歹忍住了。
怀风叹口气,「莫要哭,有什么话只管说。」
顿了顿,「你若真是不愿随他去,我自然也不会硬赶你走。」
千锋愣愣站了一会儿,忽道:「公子,我小时候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来接了我和娘走,今日真的见到了,却又恨他恨得不行,但凡他早来几年,我娘也不用那么早死。他一味害怕他那大老婆,又哪里将我娘放在心上,若非他家里没有男丁,怕也根本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
怀风想了想,柔声道:「他固然有亏欠你们母子之处,只是倒也并非存心,虽说晚了些,毕竟是前来寻了,且你身为人子,便有天大委屈,他亦是你尊亲,不可心怀怨恨。」
说得千锋垂下头去。
似岳长松这等怕老婆到不敢认领亲生儿子的行径,怀风虽然颇为不屑,但事关千锋前程,便不肯稍露鄙夷,只劝道:「看岳场主穿戴,想是家中豪富,他只有你一个儿子,此番来接你回去,定然是要立你为嗣的了,强过你在这里为奴千百倍。你也渐渐大了,总不成一生给我做书童吧。现下这般机遇千载难逢,你若拒他于千里之外,一来不合孝道,二来也不免耽误了自己,何苦来哉。」
千锋眼巴巴瞅着他,「公子,你这是要我跟他走?」
「认祖归宗,份数应当,自然是该跟了你爹去的。」
怀风笑一笑,「你们父子便有芥蒂,日后住在一起,慢慢消弭便是,他心中歉疚,定然会加倍爱护于你,总归是桩好事。」
千锋听了便怔怔的不言语。
怀风见他心思已有些开了窍,也不催他,只道:「回去再好好想想,想通了来告诉我。」
打发他回屋去了。

接下几日,千锋神思不属,终日恍恍惚惚的,怀风也不叫他干活,由得他去。
那岳长松却是沉不住气,每日一早便来药师堂探看,见儿子躲在后院不肯见他,纵然沮丧非常,却不肯离去,每每坐到药师堂下了门板才走。
到了第五日上头,千锋终于想通,跟怀风道:「公子,我想明白了。」
「哦?」
「我再怎么怨他,他终归是我爹,我需跟着他走。」
怀风听了也自为他欢喜,「甚好,我这便请他进来,你们好生叙一叙。」
说罢去前堂告知了岳长松喜讯。
那岳长松听了儿子肯认亲简直喜不自胜,奔进后院抱住千锋,老泪纵横,「我的儿,这些年委屈你了。」
千锋让这一抱触动赤子心性,眼泪滚了几滚,扑簌簌滑落面颊,低低叫道:「爹!」


第四十九章


千锋父子这一相认,可谓皆大欢喜,岳长松老来方得此子,其喜悦之情自不待言,当晚便在夷陵最体面的一家酒楼宴请怀风及水沉烟,席间奉上千两白银。
「千锋这孩子品性淳良,我是极喜欢的,且如今他认祖归宗前程似锦,我自是代他高兴,这酬金便免了吧,也不枉他服侍我一场。」
怀风出身富贵,这区区银钱又怎会放在眼中,也不去接,便取出千锋身契当众烧了。
岳长松这下更是感激不尽,执意要手下将银子送去药师堂。怀风暗忖若再拒却恐伤了岳长松颜面,这才不再推辞,由他去了。
岳长松感念水沉烟育儿之恩,亦送了许多绫罗钗环与她。
水沉烟恼他薄情,也不说谢也不推辞,始终神色冷淡。
岳长松自知理亏,倒也不恼,只好声好气赔笑。

岳长松既得了儿子,便急于回家,又过两日,便匆匆带了千锋启程,临行前来药师堂辞行,千锋拉住了怀风与水沉烟的手话别。
沉烟一手拉扯他长大,便如亲弟弟般,眼见分别在即,悲喜交集泣不成声。千锋亦是泪眼汪汪,岳长松便在一旁劝慰不已。如此依依不舍中,万安马场一行人终是北上而去。

千锋一走,水沉烟着实难过了几天,幸得有冯德才从旁劝解,慢慢也就放下伤怀。
那冯德才确是个厚道人,待到入秋便捧了银子来给沉烟赎身,又请了媒婆上门提亲,要按娶正室奶奶的礼迎她入门,怀风自然是一口答应,代沉烟立了婚书,不几日便寻个良辰吉日将沉烟嫁了过去。岳长松送的首饰衣裳做了陪嫁不说,便连赎身银子也给她做了压箱钱。这下子沉烟与冯德才俱是感恩戴德,成亲之后仍旧时常来往走动,竟是将怀风当作了一门亲戚。

沉烟这一嫁走,后院中便只剩了怀风一人,起居饮食乏人照料,颇为不便,便想着叫牙婆来欲买两个僮儿使唤。谁知那牙婆带来的孩子不是笨便是滑,要不便是年纪过小用不得,挑了半天竟没一个可心,正烦恼中,冯德才晓得了这事,翌日便荐了个老媪李妈妈过来,帮着怀风打理饭食衣裳。
那李妈妈的丈夫便在丰年斋里做伙计,她自己是常给人帮佣的,手脚俐落又不多话,每日早来晚走,将怀风起居照应的妥帖,怀风心下甚喜,讲好每月与她一贯钱。
李妈妈见这新主雇出手大方,亦是喜欢,越发勤快,如此一来,买僮儿的事也就搁了下来。

又过几日便到了中秋,正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前堂伙计与李妈妈干完活计,领了怀风赏的酒水喜滋滋回家过节去,药师堂门板一下,便只剩了怀风一人。
那李妈妈走前已做好了晚饭,正屋里桌上一盘肉满膏肥的螃蟹,另有一条清蒸鲜鱼及两样炒时蔬,菜色不算十分丰盛,但一人吃用也绰绰有余了。
此时月色正明,凉风轻拂中带来一股玉簪花香,端的是花好月圆,只是唯因如此更觉凄清。
望着佳肴美酒、空荡庭院,怀风忽地便没了胃口,落寞坐了片刻,倒出一杯酒来慢慢品着。
「如此良辰美景,兄弟怎的一人独坐,这可不大热闹啊!」
一杯桂花酿下肚,院中忽地传来笑声,正屋门扉大敞,目光所及,便见一人白袍广袖,自墙上飘然直落院中。
「大哥!」
怀风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脸上不自觉带出十分欢愉来。
阴寒生见他喜动颜色,也自高兴万分,几步迈进屋中,笑吟吟道:「我家中诸事底定,不免惦记起兄弟,便来看上一看。」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拎着的一只青瓷坛放在桌上。
「这酒还是上次来时带的,那陈记客栈的掌柜倒不藏奸,竟还给我留着,正好今日佳节,咱们兄弟便拿它畅饮一番。」
「甚好,大哥请坐,我再去拿副杯筷来。」
不一时碗筷齐备,两人把盏言欢。
那酒是陈年烧刀子,比之桂花酿醇厚浓烈不知多少,是塞北将士常饮的烈酒,南方少有人喝,怀风自南来后还是头一次再尝此味,酒液在舌尖儿上滚过,霎时勾起旧日情怀,目光一片朦胧。
「这酒太烈,兄弟想是喝不太惯。」
阴寒生见他一杯下肚后眼角微湿,以为是酒气冲得,暗忖自己不该拿这等烈酒过来,正欲换回拿桂花酿,却听怀风道:「不是喝不惯,实是许久不尝此味,甚为怀念,不知不觉心有所感罢了。」
阴寒生心中一动,微觉奇怪,「这酒是北人常喝的,南人少有喜好这等烈性的,兄弟以往曾居北方不成?」
怀风出神片刻,怅然一笑,「这等旧事,说他作甚,大哥今日能来,兄弟高兴万分,值此佳节,咱们举杯邀月赏菊吃蟹,喝他个不醉无休可好?」
说罢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心中有事不愿提及,阴寒生如何看不出来,顺着他话道:「说的是,这等月圆人圆之夜,正该开怀畅饮才是。」
两人自客栈分手后已有一段时日,抛开愁思,再见自有说不完的话题。阴寒生略微叙述一番自己回家后如何铲除异己,怀风也便说些千锋返家沉烟嫁人的琐事。
两人有佳肴相佐,边聊边饮,举杯不停。怀风酒量本就不宏,那烧刀子又冲,螃蟹没吃两只,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字句也含糊不清起来,醉倒在桌上。

怀风骨子里一段愁思缠绵不去,是以醉得甚快,只是喝得倒也并不算多,睡到后半夜时酒意便已去了大半,朦胧中只觉身在床上,因口渴难耐,便半合着眼要下床倒茶喝,一翻身却翻不动,腰上似被什么东西箍着,后背也靠着个温热的胸膛,竟是被人整个儿抱在怀中,这一下吃惊非同小可,酒液登时化作冷汗一涌而出,心头升上一股惧意,想也不想,手肘向后一击,左腿同时反踢,便听噗通一声,身后之人落到地上,伴着哎呦一声痛叫。
今夜月色正盛,屋中便未点灯火亦隐约可辨,怀风翻身坐起,便见一人坐在地上揉着肚子,抱怨道:「兄弟这觉睡得可好,怎的还在梦中打起拳脚来。」
「大哥?」
怀风一愣,赶忙下床去扶,「大哥可有哪儿伤着了?」
阴寒生被搀起坐到床上,待怀风点起灯烛撩开他内衫一照,只见肚子上一块红印,已然略微见肿。
怀风一看之下甚是尴尬,讪讪道:「小弟喝多了,睡中梦到与人打拳,不想竟伤了大哥。」
赶忙找出消淤止痛膏来与阴寒生涂抹。
那膏药是拿薄荷、红花等物制的,抹上后清凉去痛,怀风见那红肿未再加重,这才放下心来,问道:「大哥怎的睡在这里?」
阴寒生系好内衫,笑道:「你醉得狠了,家中又无下人服侍,我恐你睡下后要茶要水,便在你床上一道眠一眠,好有个照应。倒不料兄弟梦中也要勤练武艺的。」
怀风身上亦只剩一件内衫,外袍想是让阴寒生除去了,虽肌肤不曾□□在外,但也颇觉不自在,又听他一通打趣,登时羞红了一张脸。
他肤色本就白皙,这一红晕满颊,灯下看来端的是秀丽无伦,阴寒生看得呆住,脱口赞道:「兄弟生的真是好看。」
顿一顿,又喃喃自语,「竟像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好生眼熟,莫不是前生的缘分。」
前半句说的中气十足,这后半句话却是含混不清,犹如蚊呐。
怀风只听清前一句,便即愣在当地,惊诧之下不知如何接口,阴寒生亦觉自己造次,一时不晓得如何圆场。
这般愣了片刻,怀风先笑了一笑,「男子汉大丈夫,首推人品才学,生得好看管什么用,大哥又来取笑我。」
阴寒生见他不恼,也自松了口气,「兄弟说的是。」
到了此时,怀风已酒意全无,见阴寒生已然睡在自己屋中,也不好再请他去客房另住,只是他自同怀舟有了肌肤之亲后,于与人同床共枕一事着实惧怕,便不肯再回床上去睡,有心到千锋屋中将就一宿。
「大哥,我睡相不好,若是与人同眠,少不得梦中动手动脚,倒伤了别个,如今我酒也醒了,不劳大哥惦记,这便去别屋里睡下,大哥便睡在这儿不要挪动了吧。」
阴寒生眼神一暗,蹙了蹙眉,「何必如此麻烦,你上床来,咱两个将就半宿也就是了,我有了防备,你便再练拳脚我也是不怕的。」
怀风便笑微微不言语。
阴寒生见他只是站着不动,知道勉强不得,只得点点头,「如此也好,兄弟这便去吧,再不睡下,天就要亮啦。」
怀风便出得门来,到千锋屋中躺下,临去前却不曾留意阴寒生目光,竟是直勾勾钉着他身形,直至门扉阖上。

因秋日天高气爽,时症不似春夏之时繁多,来看病的人便渐渐少起来,阴寒生退了客栈在药师堂中住了几日,见怀风每日里闲来无事,便道:「我家一处别苑离此不远,逆江而上不过两三日船程,兄弟左右无事,不若随着我去游玩小住一番如何?」
怀风正是闲极无聊,闻言欣然附议,嘱咐了伙计看守铺子,两人略作收拾,翌日便在江口雇了条船,往上游行去。
船行两日,到了一处江岸,江滩在此分为几股,除却中间一条宽广水道,另有两股各向南北分流,阴寒生嘱咐船家将船驶入南边一条水道,顺流又行一日,到得傍晚,水道陡然加宽,水流变缓,两岸可见片片浅滩,滩上芦苇处处,沙鸥盘旋。
站在船头极目四望,天高江阔,落日将江水染作橘红,点点白鸥于江面一俯而过,瞬间便自水中叼起尺鱼寸虾,一派静谧宁和。
怀风看的心旷神怡,忽觉船身一偏,驶向岸边,不多时便在一处浅滩靠了岸,仓中传来阴寒生一声唤:「兄弟,咱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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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这么久,害大家久等了,实在对不起。大家的留言我已一一看过,谢谢大家的关心,因此就婚姻状况上来交代一声,免得大家担心。

经过一个多月时间,手续总算办完了,本以为会遭到父母反对,但出乎意料的得到了赞成和支持,因此整个程序还算顺利,而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前夫人品及行事已越过我父母底线,无法再对他心生宽容。
因为此次婚姻并不是为爱结合,所以也谈不上受了多深伤害,但在婚姻存续期间及离婚过程中,此人内心暴露出的阴暗与自私着实令人吃惊,如同吞了只苍蝇,不觉疼痛,只觉恶心。所以当得知此人被自家长辈断绝关系扫地出门时,实在是无法不冷笑三声。好在从此已成陌路,未来还长,有足够时间让自己慢慢恢复如最初的平静。

大事已了,从今以后会继续填坑,今天先放上来一章,下一章且等我年假归来再行更新。那么,9月1日再见了。

深深鞠躬,感谢各位的关怀与等候!
发表于 2010-12-13 15:36: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章
  岸边有一处木板搭就的小小码头,码头上系着几只小船,两人上得岸来,前行不远,便见一座木屋,屋前挂着几张渔网,一个黑脸汉子带着个十二三岁少年正给几条鱼刮鳞。
  那汉子三十来岁,见了阴寒生,扔下手中物事迎上来,恭恭敬敬行礼道:「少主。」
  见阴寒生身旁的怀风甚是面生,一面行礼一面偷偷打量。
  「嗯。」阴寒生略一点头,「你养的马呢?」
  「有,在屋后,才喂了草料,小的这就去牵。」
  「捡好的牵两匹过来。」
  「是。」
  不一会儿,汉子将马牵了过来,一匹杏黄一匹红棕,均是皮光毛滑,一望便知是精心饲喂出来的。
  阴寒生拍拍马头,「马喂得不错。」
  汉子一咧嘴,「少主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小的怎敢怠慢。」
  阴寒生微微一笑,意似嘉许,那汉子便如喝了蜜般,脸上露出股得色。
  「这里距别苑还有十余里,咱们再骑上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招呼怀风上马,阴寒生一甩鞭子在前带路,两人沿着一条小径向东驰去。
  到夕阳余晖尽没之时,阴寒生遥遥一指,「前面便是我家别苑了。」
  话音一落,一座依山而建的庄园已出现在两人视线之中,院墙绵延数里,俨然竟是一座城镇。
  这庄子外墙以青石砌就,高有丈余,坚固异常,在南方殊为少见,庄子大门前有四名青衣仆役,人人手持云头刀,身形颇为矫健,见着两骑远远奔来,皆凝神戒备,待行到近前,看清其中一人样貌,齐齐躬身请安。
  「少主。」
  阴寒生嗯了一声,便有两人将大门打开,另有一人高声通传,「少主到。」
  阴寒生进了门,吩咐道:「叫庄管事到桂轩来见我。」
  领着怀风向内便走。
  这庄园远处看来已觉甚为宏大,当真身处其中,更觉如迷宫般曲折迷离。怀风绝非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以往在京中所见宫宇宅邸不计其数,却也没见哪户人家能将府邸建成这个样子,单以占地方圆来计,竟是连大内皇宫也要稍逊一筹,不由惊讶非常,暗忖这位义兄家中究竟以何为业,竟挣下如许大一片家业,且听他口气,此处竟还只是一座别庄,那本居之所又该是何等规模,更是心惊,想起他祖上争权夺利之事,也便颇有感悟。
  这庄园之内屋宇连绵错落有致,院落之间植了无数花草名木,杂以假山流水,不见富丽堂皇,却另有番清逸悠远之境,显是建庄之人胸中颇有沟壑。怀风边行边看,暗暗称赏不已。
  阴寒生见他饶有兴致的观景赏花,特意勒住马缰放慢步伐,笑道:「这庄子是先祖所建,本是历代家主居住之所,几经扩建才成今日这一番样子。家叔因当日一时落败,便另择一处地方隐居,廿余年经营下来也别有气象,如今家叔以韬光养晦之地为本,这里反倒成一处别苑了。」
  说罢指一指那些屋宇雕栏,「这里虽不及皇宫华丽,倒也颇有些可观之处,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看不真切,待明日我再陪你细细赏玩。」
  怀风顺口便道:「堂皇富丽之气自是不及,但论房屋之多,只怕是皇宫也及不上这里。」
  阴寒生扬眉一笑,「哦?兄弟莫不是见过皇宫,这般言之凿凿?」
  怀风惊觉失言,遮掩道:「小弟也不过猜测而已。」
  阴寒生哈哈一笑,往怀风坐骑上扬鞭一抽,「赶了这许久路,兄弟便不饿吗?咱们先填饱肚子,为兄再陪你四处走一走吧。」
  两人骑了约有盏茶功夫,方来到一座院落之前,下马进院。
  这院子小巧雅致,院中一方水塘,塘畔一座敞轩,轩前几株桂树,桂子甜香扑鼻,嗅之直入心肺,端的是处风雅之地。
  此刻天色黯淡,轩中已燃起灯火,两名妙龄少女娉婷侍立,另有一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宛若重病在身般,三人向着阴寒生齐齐一礼,「少主。」
  阴寒生一指这中年人,「这是别苑总管庄如辛,兄弟往后便住在这桂轩之中,平日里少了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他们去办就是。」
  又向庄如辛和两个丫头道:「这是我结义兄弟阴怀风,来庄做客,你们需好生伺候。」
  这桂轩乃是阴寒生最为喜爱的一处院落,平日来别苑之时均在此处歇宿,此次却拿来待客,不问可知这人在主子心中分量如何,庄如辛三人均是精明伶俐之人,哪儿敢怠慢,齐声唤道:「是。」
  「阴公子是少主贵客,小的们自然打叠起精神小心巴结,万不敢有半分疏忽的。」
  庄如辛面色虽然难看,一出口却嗓音浑厚中气十足,向怀风恭恭敬敬道:「阴公子既是我家少主义弟,便是我等的主子,日后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小的定当办得让公子如意。」
  又指了指身后两个丫头,「这两个丫头一个叫绿云一个叫绮虹,在此照管公子起居,公子只管使唤,若是有甚不中意处,小的再捡精乖伶俐的来伺候。」
  怀风淡淡一笑,「大哥内院里的人定然是好的,怎会有不中意处,庄总管言重了。」
  绿云绮虹被遣来伺候这样一位俊秀公子,本就暗暗欢喜,又见怀风言辞有礼举止斯文,迥异于一般江湖豪客,更是乐意,两张如花面庞皆透出丝红晕。
  「莫再说这些闲话,」阴寒生截断两人客套,「我们赶了这许久路,早饿得很了,庄总管,你赶快叫厨房做桌好菜上来,吃完了好叫我兄弟早些歇下。」
  庄如辛立刻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在轩中摆出一桌佳肴,两名妙龄丫头便在一旁为两人斟酒布菜。
  当晚,怀风便在轩中宿下。
  他历来不许别人近身伺候,待到晚上入寝时两个丫头要为他宽衣,怀风只道不喜假手他人,婉拒了去。
  绿云绮虹生怕服侍他不周遭少主责骂,见怀风不肯用她两个,脸上便露出又惊又怕的神色来,怀风少不得又安慰几句,如此一来,却不好再叫她两个出了院子去住,便让两人在外间值宿,预备夜里要茶要水,只是吩咐下来不准两人擅入内室。
  绿云绮虹这才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在外间里睡下。
  这别苑占地数里方圆,分为内外两重,各处楼宇亭台皆按五行八卦坐落布置,便是一石一木都大有玄机,怀风大感其趣,数日悠游其间。阴寒生任他内外东西的胡逛,只吩咐下人好生伺候,自去处置各种琐事,只是一有闲暇便来陪伴,两人谈天说地亦或吃酒赏花。
  如此游赏数日,方将庄苑内外游玩尽兴,这苑子里头风景固然秀逸,然看过后也便失了兴头,倒是内院里一座藏书楼里典籍甚多,怀风一日偶然游逛至此,进去一看,竟见其中藏了无数古籍善本,且颇多是失传已久的医书药典,不由欣喜若狂,自此一头扎进藏书楼,大有阅尽群书心始安的劲头。
  他自小锦衣玉惯了,自离开平京后少有这般安逸闲适的日子,在此便住得十分惬意,又兼沉迷医术古籍,竟有些乐不思蜀之意,直住了一月有余,丝毫没有住得不耐烦的意思,阴寒生巴不得他多留些日子,也是绝口不提回夷陵之事。
  日子转瞬即过,转眼入冬,天气渐渐变凉,这几日更是阴霾不断,难得这日上午天色晴朗起来,日头暖洋洋的照下来甚是舒服,怀风照旧窝在藏书楼中,捡了本《诸病源候论》拿到窗下,歪在张竹编的美人榻上翻看。看到快晌午时,眼皮渐渐滞涩,又过片刻,手中书本掉在胸前,竟是盹了过去。只是他身子半躺着,便不如在床上睡得踏实,迷迷蒙蒙中听见门口有人唤,「阴公子,阴公子!」
  听起来似是伺候他的绿云。
  怀风睡得魇住了,虽听得见却出不了声答应,偏那竹榻与门口间又隔了两只书架,将他身形掩住了,绿云看他不见,叫了两声不见人应,以为没人,便同另一人说道:「阴公子不在这里,咱们往别处寻去。」
  另一个道:「往常都在这里头的,今儿个却是去哪儿了?不如叫庄总管知会了各院管事派人帮咱们去寻吧,咱两个找的话得找到什么时辰去。饭菜都已摆下,少主正等着呢,一时半会儿若寻不到人,可不得让少主等得不耐烦嘛,到时生起气来,少不得有咱们排头吃。」
  这个声音却是绮虹的了。
  却听绿云道:「少主等别个或有不耐烦的时候,等这位阴公子却是再耐心不过,断不会着急生气的,你怕什么。」
  怀风听了这话便有不解,那绮虹也是纳罕,问她,「这话可怎么说?」
  绿云嘻嘻一笑,压低声儿道:「你没见咱们少主看阴公子的眼神,又是小心又是欢喜,好似看心上人般,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再说了,咱们苑子里这许多要紧地方,一向都是不准人进去的,就拿这藏书楼说,平日里除了扫撒的僮儿,你见让谁进去过,偏这规矩对阴公子不管用,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看书便看了,便是少主的心腹也没这个体面。咱们少主是巴不得把人拴在这苑子里才好,宠人宠到这份儿上,那份心思可还有什么不明白。」
  说完,一片寂静。
  绮虹好似让她吓傻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你胡说什么,那阴公子,他……他可是个男的。」
  绿云轻轻一哼,「男的又怎么了,这世上好男风的多的是,阴公子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寻常女子也及不上,叫咱们少主看上了又有什么稀奇,也就你这实心眼儿的才看不出来。」
  她两人声音虽低,怀风却仍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禁大怒,暗道义兄待自己不过出于兄弟之情,怎的便叫下人曲解成这个样子,待会儿醒了,需叫义兄好生管教一番。
  这念头转瞬即逝,便在这当儿,绿云绮虹已离了这里往别处去了。
  杂声一没,怀风仍旧酣睡,又眯瞪了有小半个时辰,忽觉有人进来,脚步极轻,几近无声,接着便听见一声轻笑,「原来是睡在这里,怪道四处找不着人。」
  怀风睡意正浓,朦胧中听清是义兄,也懒得起身招呼,仍旧大模大样儿躺着。过得一会儿,只觉有什么物事盖在自己身上,身子顿时一暖,紧接着,忽觉阴寒生靠近自己,温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心中登时莫名慌乱起来。如此静待片刻,突觉一根手指伸到自己唇上,轻轻摩挲着唇瓣流连不去,于是越发惊惧,只是睡得迷了,一颗心虽突突跳个不停,却兀自睁不开眼。
  良久,那指头才松了开去,随后便听脚步声去得远了。
  怀风经这一吓,睡意渐渐消了,过得盏茶功夫,睁开眼来,见身上一件织锦外袍,正是今早见阴寒生穿的那件,晓得方才不是做梦,登时浑身冰凉。



  第五十一章
  怀风错过了午饭却不觉饿,在藏书楼里呆坐半天,天快黑时见丫头来找,方才回了桂轩。
  轩中早早就摆出饭来,阴寒生含笑看他,「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却不见得有那等美酒佳肴,兄弟看那白纸黑字便能看饱肚子不成。」
  「大哥说笑了!」
  怀风挤出一抹笑,坐下用饭,只是他心中藏着事,这饭菜便咽不下去,好歹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道:「大哥,我在此住了有好一段日子,如今已是入冬,夷陵城中病患应是多了起来,我挂念家中铺子,想明日便回家去。」
  阴寒生一怔,「可是为兄哪里招待不周,让兄弟住得不顺心了,这才急着启程?」
  怀风连连摆手,「大哥说哪里话,承蒙大哥盛情,小弟在此住得甚是安适,险些乐不思蜀,只是确是挂念家中营生罢了。」
  阴寒生眸色微暗,沉吟不语。
  怀风委实怕了这男子间情 爱之事,既知他对自己有意,那是说什么也不愿再留在此处徒生事端,只是他毕竟对这位义兄颇有好感,却也不愿因此坏了两人情谊从此交恶,便只得婉言求去,避得越远越好,此时见阴寒生面色不豫,心中甚为忐忑,斟酌片刻,轻轻道:「大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小弟有家有业,总不成留在这里便不走了,不过好在夷陵离此甚近,日后得空,小弟再来拜望大哥就是,若是大哥来夷陵小住,小弟也自当扫榻以待。」
  他去意甚决,阴寒生如何看不出来,知强留不住,勉强笑道:「兄弟既如此挂念家中,为兄也不好再留你,只是日前有一事相求于兄弟,还请兄弟能再盘桓两日才去。」
  「哦,何事让大哥作难?小弟若力所能及,自当不吝援手。」
  「不瞒兄弟,家叔练功早有内力反噬之虞,只是因早些年得遇良医,针药得当,倒还压制得住,不过最近一些时日反噬之祸愈来愈重,吃的药已不大管用,家叔为此苦痛不堪。兄弟得姜神医亲传,为兄想请兄弟为家叔诊治,去此病痛,不知兄弟可能答应?」
  怀风自明了阴寒生暗藏心意,再听这番话,不免疑惑他是否借此拖住自己,但见他双眸中隐含焦虑,这一点疑惑转瞬即逝,当即点头,「大哥的尊长便是我的尊长,理当效劳,小弟自当全力施为。」
  阴寒生面色稍霁,一把握住他手,「如此多谢兄弟。」
  「兄弟之间如何还说一个谢字,大哥也忒见外了。」
  怀风浑身一僵,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将手向外抽,怎奈阴寒生握得死紧,抽之不动,又不好太过用力着了痕迹,直急得背后冷汗直冒。
  「家叔已在来此的路上,估摸明日上午便到,便是耽搁兄弟归家,想来也不过两三日功夫,当不致令兄弟为难。」
  阴寒生握着这一只手,万般舍不得松开,只恨不得就此表露一番心意,谁知一抬头,却见怀风双颊涨红,一副又急又窘的神态,心中霍然一惊,暗忖这位义弟定是觉察了自己这一番情意,故此方才着急离了这尴尬之地,登时满心冰凉。
  他初识怀风便满心赞赏,及至后来摸清了这义弟宅心仁厚,更是渐渐倾心,虽同为男子存了人 伦大妨,却仍是起了求凰逐凤的心思,借兄弟之名想慢慢使那水磨功夫套住人去,孰料不知哪里出了纰漏,竟给怀风识破,以至委婉拒却,不由心中难过异常,然而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压住了一腔悲怅松开手。
  他才一松开,怀风那手便忙不迭收了回去,阴寒生看了心中又是一痛,却仍旧云淡风轻般笑道:「兄弟看了一天书,眼睛想是也累得慌,我不搅你,早些睡吧。」
  言罢起身去了。
  翌日上午,怀风哪儿也未去,只在轩中看书,待到巳时,庄总管过来请他,「阴公子,我家主人请公子相见。」
  领着怀风到了苑子深处的一座院落。
  这院落在苑子正北偏西,说是院子,却是以山石树木抄手游廊将一幢两层的阁楼围在其中,阁楼四角屋檐坠了紫铜风铃,风一吹过叮当作响,清脆悦耳之极。
  怀风一见那铜铃,蓦地忆起母亲生前也极喜爱将风铃坠于风口处听那铃动之声,霎时起了亲切之感,暗赞此处主人当真是个风雅之人。
  待进得楼内一看,只见装陈雅致,一器一物俱是十分精洁,只是某些东西秀致得过了头,倒有些似女子闺房。
  「兄弟来了!」
  屋中站着一人,正是阴寒生,见怀风进来,笑了一笑,挥退庄如辛,道:「家叔便在楼上,兄弟随我来。」
  楼上十分清静,一个侍从也无,触目所及,只见一人身着墨色织锦,正凭窗远眺,光看背影,已是说不尽的风流清逸。
  「二叔。」
  阴寒生轻唤一声,男子回过头,露出张长眉入鬓凤目含霜的面孔来,见了两人,眸光一闪,宛若霜雪初融的春江,自冰寒中透出股温暖。
  怀风一见这面孔,脑中忽地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人怎能生的如此好看。」
  他自小出入宫闱,颇见了些绝色,及至这一刻,竟忽觉这一生见过的美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人一根指头,目眩神迷中,竟忘了施礼,及至阴寒生道「二叔,这位便是姜神医的传人,侄儿的义弟阴怀风」,方才回过神来,觉察自己失态,脸上不禁一红。
  「晚辈见过尊长。」
  行过礼,怀风仍旧忍不住去看那张脸,暗自揣度:这人年纪少说也在四十开外,怎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无?
  看得久了,越发生出抹怪异之感,总觉这人似在哪里见过,说不出的熟悉亲切,然这样一张华美近仙的面孔,自当见过一面再不能忘,如何却想不起来。
  他这样呆愣愣直视半晌,几近无礼,然因目光中纯是赞叹欣赏,澄澈一如水晶,反显坦荡,男子便不生气,反觉怀风纯真率性,不由微微一笑,「姜神医的传人,医术定然是好的,能与寒儿结为兄弟,那是寒儿的福气。」
  嗓音醇美宛如钟磬,怀风又是一怔,暗道:这人不光长的好看,声音竟也如此好听。
  他痴呆呆地出神,连话也不晓得回,阴寒生叔侄俩着实看得好笑,末了还是阴寒生看不下去,忍着笑扯一扯怀风衣袖,「兄弟,兄弟!」
  如此叫了两声,方才叫回神来。
  「家叔病痛在身,还请兄弟费心诊治一番。」
  怀风回了魂,一时窘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语无伦次道:「是,是,诊治一番自然是要费心的,晚辈自会尽力。」
  他神思一转到治病上,立时再无旁骛,展开药箱取出脉枕请男子坐下。
  怀风行医日久,诊脉之能远胜往昔,三根手指一搭上男子尺关,便觉脉象奇异,其不同寻常处,竟与何不归甚是相似,霎时一惊,想起何不归来历并阴寒生洞中所讲的一番话语,霍然间便悟到眼前之人只怕便是江湖中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厉冤阁阁主了,不禁面上微露惊异之色。
  他脸上神情变幻如何逃得过叔侄两个,男子微微一笑,道:「贤侄可是诊出了什么?」
  「尊长的脉象……」
  「贤侄既与寒儿八拜结交,不妨也叫我一声二叔。」
  怀风从善如流,即刻改口,「二叔脉象甚是奇特,经脉中阳气过盛,阴阳调和失度,于奇经八脉皆有损伤。不瞒二叔说,这等脉象小侄以往曾见过,那人是因修习一部断阳经所致,想来二叔也是修炼此经的缘故方才至此。这断阳经固然威力奇大独步武林,只是二叔习练法门不对,便于身体有损,再练下去,不出三年便要魂飞魄扬了。」
  此话一出,阴寒生脸上已是微微变色。
  「贤侄果然是姜神医高徒,连我练得是何心法竟也看得出来。」
  男子颔首轻笑,眼中一抹怅然转瞬即逝,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似是竟已看破生死,毫不在意。
  阴寒生却不似他那般镇定自若,听得叔叔只剩三年性命,已是焦虑如焚,一把攥住怀风胳膊,「兄弟,家叔这病可还有救?」
  怀风斟酌片刻,道:「大哥曾说二叔习练断阳经多年,按理说,早该内力反噬才是,如今我探脉细看,见二叔丹田、气海两穴中隐现躁动,却还压制得住,尤其心脉平稳,尚还有一线生机,想是二叔曾得名医指点,用甚法子护住了心脉,是以竟能拖延至今,只是二叔若再练功不辍,怕一年之内这心脉也将不保,为今之计,还请二叔莫要再练这等功夫了,平日里也切切不可与人动手使力,小侄以针灸药剂从旁调理,虽不能根除病痛正本归元,但维持住现下这般情状,再活上十年八载,倒也不算甚难事。」
  「如此已是甚好。」
  男子眉梢轻扬,意态悠然,毫不以生死为念。倒是阴寒生仍觉不足,但见叔叔神情平和,也只得将一腔心酸压下,陪笑道:「十年八载长得很,我趁此间功夫再去四处寻些灵丹妙药回来,总能让二叔颐养天年的。」
  男子便笑着摇头,「生有何欢,死有何惧,顺其自然便是。」
  怀风诊完脉,走到一旁细细思索,沉吟半晌,开出一张方子来,里头君臣佐使之药无不思之再三,写完看了一遍,又略作改动,调了几味药的分量,重新誊了一遍,交与阴寒生。
  「照方子煎了,每日早晚各吃一剂,先吃上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再来诊脉开方。」
  想了一想,又道:「待我回夷陵去,再制些扶正归元的丸药派人送来,以备不时之需。」
  阴寒生于药理一窍不通,看了两眼便将之交与二叔。
  男子拿过看了看,眼中便带出些赞许之色。
  「我仰慕姜神医已久,惜乎一直未能拜见他老人家,可谓缘悭一面,倒是与他的传人颇有渊源,先后两次危难均得以续命保身,均可说是承惠于他老人家,改日定当前去出岫谷拜祭才是。」
  他语意诚恳,绝非虚词伪饰,怀风听了便心中一动,想他说与舅公传人颇有渊源,那便该听说过母亲之名,且他又是姓阴,说不得与生父也有甚瓜葛,不妨向其打听一下生父来历,便道:「二叔说与舅公传人有缘,那可曾听闻过慕紫菀这名字吗?」



  第五十二章
  男子一怔,神色倏然凝重,缓缓点一点头。
  怀风见他知道母亲,十分高兴,急急追问:「那二叔可知她嫁的那位阴七弦阴公子祖上何方?是何来历?」
  听他如此问起,男子脸上浮现出些许疑惑,又有些古怪,反问道:「贤侄何故问起此人?」
  怀风听他口气似知晓生父其人,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一双眼亮晶晶看过来,全没留意叔侄俩神色怪异。
  「慕紫菀乃是家母,阴七弦是小侄生父,二叔若是知晓家父来历,还请见告。」
  他话音未落,男子已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他左臂,冷笑道,「紫菀身怀六甲之时便已陨故,我哪儿来你这样大的儿子,简直胡说八道。」
  说罢手下用力,竟是盛怒之下要将怀风手臂一折两断。
  他这话出口,怀风已是呆了,待左臂上传来一阵剧痛方才惊醒,他习武多年,身体反应已成自然,左臂一旦被擒,不及思索,右手已两指并拢如剑袭向男子曲泽穴。这一袭中运起内息,出指如风,男子不料他招式如此迅捷,若不撤手,曲泽便要被点中,情急下松开怀风左臂,使一记绵掌反拍怀风右腕。
  他出掌无声无息,怀风却不敢轻敌,变指为掌迎上去,两掌啪地击在一起,内力交攻,两人均觉一道大力传来,急忙收掌后撤,各退了几步卸去掌势方才站定。
  这几下变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阴寒生不及阻止,已见两人对掌后又各自分开,焦急中挡在怀风身前,向男子求道:「二叔息怒,怀风并非信口雌黄之人,这其中定是有甚误会,且让他说个明白。」
  男子负手而立,目光中露出几分煞气,看向怀风,怒极反笑,「我阴七弦纵横江湖数十载,还从未见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信口开河,你既说我是你生父,那便与我说个明白。若有一星半点儿不实之处,莫怪我手下无情。」
  怀风听他说出阴七弦三字,心潮起伏再不能抑,双目痴愣愣直直望过来,颤声道:「你当真是阴七弦?」
  见男子不屑冷哼,满腔疑问顿时倾泻而出。
  「你将我娘放在苏州安王行辕处待产,自己只身前去御敌,不是已被人害死了,怎的却还活着?你既活着,怎的不来苏州接我娘回去,害得她以为你已身亡,伤心难过险些小产而死?我娘明明无恙,你在慕家庄给她立碑造坟又是何故?你难道不知我娘是活着的吗?」
  他一连串问话脱口而出,再无半分犹疑,男子先还冷笑不已,待得听完,已是冷笑尽去,唯剩满面震惊,呆滞半晌,颤声道:「你说什么,紫菀还活着?她……她不是因小产血崩而亡了吗?我亲手葬了她尸身,她怎会还活着?」
  他说亲手葬了亡妻,怀风听得着实糊涂,然母亲几时死的却是毋庸置疑,皱眉道:「娘亲当日知你被人害死,伤心欲绝之下险些小产,是安王爷遍请当地名医诊治,方保得我母子平安,因娘亲当日无处可去,安王便带了她回京安置,待我出生后,王爷向娘亲求婚,我娘感念他救命之恩,便许嫁王爷为妃,我十岁那年娘亲方才去世,却非是死在苏州。你说她血崩而亡,却是谁和你说的,葬了她又是怎么回事?我娘当日既然未死,又是哪里来的尸身?三年前我离京南下寻访外祖家旧居,与舅公在慕家庄相遇,舅公也是以为我娘早逝,险些便伤了我,怎的你们各个道我娘死了,竟没一个晓得她下落吗?」
  疑惑之余,自颈上摘下那枚碧玉蝙蝠递给阴七弦看,「这东西是我出生时娘给我带在身上,你若真是阴七弦,那便该识得此物。」
  那玉坠在面前一晃,阴七弦已容色大变,一把攫住拿在手中细看,看了片刻,突地浑身战栗不止,只哑着嗓子道出一句「雍祁钧,你骗得我好啊!」
  话音未落,噗迪喷出口鲜血,仰天栽倒昏了过去。
  他这一昏倒,将阴寒生与怀风吓了一跳,两人急忙抢上前去相扶。
  怀风一探他脉搏,只觉跳动急促,显是急火攻心以致一时晕厥,忙拈起几枚银针扎他百汇、人中等穴,阴寒生信他为人,并不阻拦,待怀风行完针,两人合力将人扶到床上躺下。
  不多时,阴七弦苏醒过来,一张眼便见怀风坐在床畔,满面焦急关心。
  他素来城府甚深,沉稳镇定逾于常人,只因此事涉及心爱之人,骤然得知其中另有隐情,急切之下难以自抑,竟至失控,如今一旦清醒,将多年前旧事与怀风所言一一印证,果然便寻出诸多破绽,对怀风所说便信了几成,伸出手去握了怀风手臂,「你娘是几时生下的你?」
  怀风一怔,「庚辰年腊月二十六。」
  阴七弦痴痴凝视,缓缓点了点头,「不错,确该是腊月生人才对。」
  他于妻子孕期自然所知精准,十月怀胎,这生辰之日一听便知真假,此时凝目细看怀风容貌,见眉眼间与自己颇为肖似,鼻子与酒窝却是似极亡妻,更是再无怀疑,挣扎着坐起,将怀风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你是我的孩儿,你是我的孩儿……」
  喃喃两声之后便是泪如雨下。
  怀风一直以为生父已亡,却不料今日竟能重聚,其中种种曲折离奇之处自然别有内情,一时也顾不得深究,心中只剩下满腔欢喜,伏在阴七弦怀中好一会儿,反手抱住父亲,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他两人相拥痛哭,阴寒生在一旁也是看得呆了,竟不知如何劝慰。
  阴七弦久经风浪,一番大悲大喜之后迅即镇定如恒,收起泪水,重又思索起当日情形,问道:「孩子,你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你娘在世时可曾与你说起过我?」
  怀风抹去眼泪,哽咽道:「我自小长在王府,只当自己是王府世子,从不知自己还有这等身世,娘亲因病去的突然,也不及与我说,后来安王爷过世,方才有人将此事揭了出来,说我假冒皇室宗亲,将我打入宗人府处死。幸得那守牢的狱卒受过母亲恩惠,设计救了我出来。这狱卒姓龙,以前是王府侍卫,曾在苏州见过您,便是他告诉我您被人害死的。」
  说到这里,疑惑丛生,「随后我逃出平京一路南下,在慕家庄见到了您为娘亲立的碑文,便十分不解,明明您先于娘亲而亡,怎的却还能为娘亲造坟立碑,我问舅公,舅公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阴七弦凄然一笑,「这还用说,自然是有人骗我说你娘已死。」
  怀风一惊,「是谁?」
  他心中隐约已有些眉目,只是不敢深思,阴寒生却是旁观者清,又无顾忌,当下猜道:「可是安王雍祁钧?」
  「不错,」阴七弦又恨又怒,咬牙切齿道:「当日我将紫菀托付与他照看,自行回家诈死御敌,待料理干净一众叛奴再去接紫菀回家,岂知到了苏州,雍祁钧说紫菀得知我死讯后动了胎气,当日便小产而亡,只将一具女尸交还与我,那女尸已入殓有些时日,天热尸腐,哪里还看得出本来面目,且我伤心欲绝之下又怎会疑心其中有诈,只当紫菀死了。那时我身负重伤,无力将棺木运回祖坟,不得已,便葬在了慕家庄你外祖父母身畔。」
  「嘿嘿,我一直知道雍祁钧爱慕你母亲,但想他与我同门师兄弟,素来交好情笃,断不至抢兄弟之妻,紫菀交托与他照看,我自是一万个放心,却万没料到他□□熏心,下作至此。」
  怀风与雍祁钧情同亲生,素来对这位养父敬爱有加,再想不到生身父母生离死别竟由其一手谋划,震惊之余又觉难过异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阴寒生却不似他别有情怀,一听之下便即大怒,骂道:「亏得这人还是堂堂王爷之尊,这等卑鄙行径也干得出来。若此人还活在世上,定要将他扒皮拆骨方解此恨。」
  阴七弦阴恻恻道,「他便死了,难道就不能挫骨扬灰了。」
  松开怀风手臂,问,「你娘葬在何处?」
  「平京城外。」
  「那雍祁钧想来是将他的坟修在一处了?」
  怀风略一踌躇,点了点头,「是。」
  阴七弦冷冷一笑,语气中无限伤心愤怒,「好,好,咱们这就去将你娘的遗骸带回来,她是我阴七弦的夫人,岂能葬在外姓人坟中。」
  说完咳了几咳。
  他本已身有宿疾,方才与怀风对了一掌,丹田中内息便有些躁动不安,此刻又心情激荡,才说了几句便觉胸口烦闷,几欲再呕出血来。
  怀风与阴寒生如何敢再让他动怒,两人唯唯称是,安抚下阴七弦。怀风趁空儿又在药方中加了几味安神药,交与阴寒生派人去煎,自己拿银针为阴七弦行针。
  待药煎好后端来,阴七弦闻到浓重药香,神情忽地又是悲伤又是温柔,轻轻一叹,「当年我练功有走火入魔之象,你娘也是这般尽心竭力为我施针配药,方保住我一条性命,如今给我诊治的却已是我的儿子了。」
  其中千般辛酸万般苦楚,便是说也说不出来,只得和着碗漆黑药汁一并咽入肚中。



  第五十三章
  亡妻丧子实乃阴七弦毕生之痛,如今时隔多年,骤然得晓当年真相,知亲儿尚在人世,于悲伤愤恨之外另有一重欢欣喜悦,如此悲喜交集之下于他病势颇为不利,怀风恐他七情攻心,那几味安神药便下得剂量不轻,阴七弦吃过药后不多时便昏昏入睡,只是睡着后仍拉着怀风一只手,不舍放开。
  怀风本以为亲人俱丧,孰料今日竟一举找回两位亲人,喜悦激动之情亦难自控,便坐在床边不肯离去。
  阴寒生知他心意,也不去劝,出去叫了两个丫头在楼下听候传召,自己也返回来一道守候,见阴七弦睡熟了,压低了声音道:「你眉眼与二叔如此相似,难怪我当日初见你便觉眼熟,却再想不到你竟是二叔的孩子。」
  阴七弦面容绝美,是如烈火似星辰的璀璨夺目,怀风五官与他肖似,但脸上的轮廓却是承自母亲的柔和雅致,便显出另一番风情来,若非父子两个站在一处,倒也不易看出其中关联。
  「我也想不到竟还能见到爹爹。」
  怀风方才哭得狠了,眼圈红红的,嗓音亦有些沙哑,低低地道出来,别样的可怜可爱,阴寒生听了便是一阵心疼,只是一想到好容易遇得的倾心之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自己堂弟,从此便是人伦大妨,再无一丝半星指望,不由又是一阵心酸,然再一转念,怀风这一认祖归宗,那自然是要留在二叔身边的了,两人今后便是日日相见朝夕相守,纵不能亲密一如夫妻,能时常见到他也是好的,于是心酸中又生出一丝喜悦。如此一时忧一时喜,百般滋味陈杂于心,自己也理不清是个什么念头,竟痴呆呆地出了神。
  他两个这样呆呆坐着,各怀心事各自出神,不知不觉竟安安静静坐了整个下午,午饭也忘了吃。到了傍晚,阴七弦药效过去苏醒过来,见子侄两个俱守在一旁,甚是欢喜,拉住了怀风问起亡妻在王府中的过往琐事。
  怀风一一答了,言辞中不免提及雍祁钧待他母子二人的体贴照拂,阴七弦听了冷笑不语,怀风便住了话头不敢再说,转而问道:「爹爹,我听舅公说过,断阳经乃是厉冤阁不传之秘,难道您竟是厉冤阁阁主吗?您说与安王爷是同门师兄弟,那又是怎生一回事?我只知他是出自神兵谷门下,难不成他亦是厉冤阁门人,我却从不知道。」
  不待阴七弦说话,阴寒生先笑道:「兄弟有所不知,二叔也是出自神兵谷门下,便连我的一身功夫也是习的神兵谷一路,自己本阁的功夫倒搁下了。」
  怀风大是吃惊,不明白这其中又有甚纠葛。
  阴七弦见他一双大眼忽闪忽闪满是困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神情便同亡妻一模一样,登时心中又酸又疼。
  「要说起这些陈年旧事,那可话长了。」
  阴七弦轻轻喟叹一声,招手叫两人扶他坐到桌旁。
  因已入冬,夜里添了寒气,阴寒生便叫人在屋中生起只火炉,炉上正热着阴七弦晚上吃的那剂药,怀风捧来服侍父亲喝下,阴寒生便奉上温水与他漱口。
  忙活完了,两人齐齐坐下,听阴七弦讲古。
  「你既知道厉冤阁与断阳经,想来也清楚这两样东西的来历吧?」
  阴七弦想了想,不忙讲述旧事,反先考校起怀风,怀风便将姜独活与他说的那番话叙述一遍,顺便说了何不归求医一事,于赠经一节也不隐瞒,一并说了,只是说到何不归之墓被掘时,不免偷偷看了阴寒生一眼。
  阴寒生正一瞬不瞬看着他,这一眼又如何逃的过去,待他讲完,大大方方笑道:「这何不归便是老四的后人,当年趁人之危,迫得二叔不得不韬光养晦的那个,兄弟冰雪聪明,如今自然是猜到了,现下兄弟想必是在肚中骂我奸猾,在谷中偏要装作不识得那姓何的,于你面前作伪,可是这样?」
  他这样坦诚相告,怀风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大哥当日那样做,定然是有大哥的道理,小弟怎敢腹诽。」
  「兄弟嘴上这样说,肚里却怕不做如是想。」
  阴寒生一面笑,一面端了杯茶与怀风,「罢罢,哥哥在这里给兄弟赔不是了。」
  怀风红着脸接过来,「大哥说笑了。」
  阴七弦不明白他兄弟说的是什么,阴寒生便将当日情形一一相告,末了向怀风解释道:「我厉冤阁向来是武林中的一段禁忌,本阁中人轻易不向外间泄露身份,当日我得属下报知何不归死在谷中,又机缘巧合结识了兄弟,正好进谷查看一番,这等事毕竟不便言明,因此只得瞒过了兄弟去,兄弟千万莫怪。」
  怀风急忙摆手,「大哥这般三番五次赔礼谢罪,莫不是要折杀我这做弟弟的。小弟确然不曾生气,不过想到那日逐走的掘墓之人应是大哥手下,不免担心惹大哥生气罢了。」
  阴寒生不料他担心的是这个,一怔之后便即哈哈大笑,「断阳经于我又不是稀罕物,我亦绝不去练它,又怎会叫人去何不归身上搜寻,那群人却不是我手下,乃是朱桐派去的,早已叫我杀了,兄弟大可不必多心。」
  他两个说完,阴七弦已明白了前因后果,向怀风道:「你舅公所知甚博,于本阁来历说的一丝不错,寒儿又与你所述良多,这其中数代纠葛你也是知晓了个大概,我也毋须多言,归根结底,这些恩怨情仇全是因这断阳经惹出来的。」
  「这部内功心法虽霸道无伦,奈何修炼的法门着实诡异,但凡身为男子,有哪个肯依那法门所述,可若不照法修炼,又有内力反噬之虞。你太祖父与你祖父均是深受其苦,便不欲让子孙再受其害,只是其余几派人马均虎视眈眈窥伺这阁主之位,若不练这经中功夫,实在难以压制,不得已,你祖父便将这断阳经传了你大伯修行,却不肯再行传我。我十二岁那年,你祖父因故与神兵谷上一代谷主燕南飞结识,两人互敬对方武艺,遂成莫逆。神兵谷武功卓然自成一家,其精妙之处与厉冤阁可说各有千秋,尤其在内功心法上别具一格,历代神兵谷弟子所习的太玄经实是一门博大精深的上乘内功,你祖父既不愿我因修习断阳经送了性命,却也不能见我技不如人被其他阁众所轻,便求燕谷主收我为徒,传我神兵谷功夫。你祖父与燕谷主以诚相交,便不肯隐瞒身份,燕谷主知我是厉冤阁门人,便不愿传我武艺,只是不合让你祖父拿言语挤兑住,这才不得不收我为徒,带我回神兵谷修行。自那之后,我便称他做师父。」
  这段往事阴七弦多年不与人诉说,数十年后回忆起来,不禁悠然出神。
  「师父那时已收了三个徒弟,大师兄哥舒仲离,二师兄欧百龄,三师兄便是雍祁钧了。我入门最晚,便排行第四。我在谷中待了七年,与几位师兄均相处甚欢,师父也待我们一视同仁,传授武艺之际毫无偏私,尽心教授。待我十九岁那年,太玄经已小有所成,恰在这时,你祖父因内力反噬病重将亡,书信送到谷中,师父便叫我出师回返厉冤阁,临出谷前,嘱咐于我,叫我不可在外人面前自认是神兵谷门人。他收我为徒已是大为不妥,碍于你祖父颜面这才勉为其难,却是尽心竭力,我又怎能叫师父为难,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也因此江湖上只知上一代神兵谷主唯有三个徒弟,却不晓得还有我这关门弟子。」
  讲到这里,语气中带了微不可辨的怅然。
  「我回返厉冤阁不久,你祖父便即身故,你大伯,也便是寒儿之父,接掌厉冤阁主之位。大哥长我不过三岁,然内力之强却远胜于我,我们兄弟俩素来和睦,但偶尔切磋武艺之时也不免要比个高下。我十次里侥幸能赢大哥一次,时日一久,不禁略有怨气,埋怨父亲偏心,如何将断阳经只传大哥不传与我。其实论及断阳经与太玄经高下,二者本在伯仲之间,只不过修习断阳经时,前十年进境最速,太玄经却是稳扎稳打,要到十年后方显出些火候来,我那时年轻,急于求成,不免便要嫌太玄经比不上断阳经,争强好胜之心一起,也顾不得你祖父生前一番苦心,从大哥处偷来断阳经自行习练。」
  怀风一直静静倾听,听到这里,忍不赘啊」地一声轻呼,阴寒生也是头一次听二叔说起习练断阳经的缘由,面露诧异之色。
  阴七弦看着他二人,微微一笑,径自讲下去。
  「我与大哥武学天分甚高,习练起来进境迅速,我练那断阳经不过两年功夫,几可与大哥打成平手,不禁得意非常,殊不知当时已是大祸降至,犹自懵懂度日。」
  他口气一转而为沉重,怀风与阴寒生也自担心起来,听他缓缓道:「又过不久,一日大哥照例晨起练武,却突地手脚抽搐不能自抑,紧接着便是内息自丹田逆行奇经八脉,不过两三日光景,已是瘫痪在床不能动弹,与你祖父发作时一模一样。直到这时,我才知大事不妙,赶忙四处求医问药。」
  「当日江湖上最有名的便是妙手佛心慕江源夫妇,我一路赶赴慕家庄,厚礼相求,想请慕氏夫妇来厉冤阁为大哥诊治,却不料他二人外出游方行医不在庄中,便连行踪也无人知晓。我发起急来,言辞便十分不恭,待客的管家怕事,忙请了他家小姐出来与我分说。」
  阴七弦口气方还沉重,这时却陡地温柔如水,眼中漾出喜悦缠绵之色。
  「我那时心忧如焚,见管家只叫个十八九的姑娘出来与我说话,更行气恼,口气便十分狞恶,便在这时,却听那姑娘道:【公子不必担忧,慕家庄既以医术立足江湖,便不会将病者拒之门外,家父家母虽不在,我随你去为尊兄诊治也是一样,自当尽力便是,公子如此友爱兄长,孝悌之心当能感动神佛,护佑尊兄平安脱难。】不知怎的,她这样轻轻几句话,我听了便觉十分宁定,不复初时恶形恶状。」



  第五十四章
  这位慕小姐自然便是慕紫菀了,怀风听父亲说起与母亲相识经过,好奇之心大起,却不敢打断阴七弦回忆,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阴七弦望着烛火,恍似又回到当日慕家庄,悠然出神,怔愣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道:「我当日年轻识浅,并不知紫菀便是常州府赫赫有名的女神医,医术已然不在二老之下,只是听她说愿随我走一趟,想着有医生总比没有好,便有些愿意,且我那时心中还存了个念头,想她是慕氏夫妇掌珠,便不会医术,将她带回阁中扣为人质,也不怕慕氏夫妇不来与我大哥治病。于是我满口称谢,将紫菀带来了厉冤阁总坛,便是这霜叶山庄。」
  厉冤阁之名阴惨凄厉,不料总坛所在却有这样一个别致的名字,怀风暗暗称奇,然突地灵机一闪,想到当年神机侯名字便是枫染二字,正是应了「晓来谁染霜林醉」一诗,也便释然。
  「那慕家庄距这里路途不短,我们快马加鞭一路急赶回来,几无休息,便连我也觉疲累,紫菀自然更加不用提,进庄时便已脸色苍白脚步踉跄,我担心大哥病势,哪里有心去顾忌紫菀身子不适,见她走路甚慢,也不理会男女大防,一把抱起她送去大哥病榻前。」
  「那时大哥已卧床十余日,阁中虽有大夫,却均束手无策,每日里全靠人参吊命。紫菀见到大哥病况,不顾自己身体不适,当即便施银针救治。她医术不仅有父母亲授,更得自姜神医亲传,一番针灸之后大哥竟能开口说话,我欣喜异常,以为大哥从此有救。谁知紫菀却对我说,她针灸之术不过保得大哥一时无虞,却终究保不住性命,大哥内力反噬经脉俱断,实是救无可救,便针药齐施,也不过稍解苦痛,饶是如此,亦拖不过一年。且这一年中,病人需日日施针服药,忍受诸般痛苦,倒不如死了的痛快。我如何肯见大哥就此送命,不免苦苦哀求紫菀设法医治,紫菀医术称神,性子亦是慈悲仁厚,虽觉为难,仍是答应尽心救治。偏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她明里答应却暗中逃离此地,于是命人严守门户,不准她随意出去,将她软禁在这听风楼中。」
  怀风这才知晓此楼原是母亲昔日居所,怪道有些物事瞧来与王府中母亲所住之处甚为相仿,想是母亲怀念旧日时光,将王府中居室与此处布置得一样。
  一段懊恼之色自阴七弦眉目中流淌而出,缓缓道:「那一段时日中,紫菀想方设法为大哥诊治,有时一日之内甚至三换药方,当真是尽心竭力,且丝毫不提回家之事,我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免四处搜罗些奇珍异宝送来这里,聊表心意。后来得知她喜爱花草,便叫人寻来各种名花异卉栽种楼畔以供观赏。一天我寻来一盆白兰,很是稀罕,亲自送到这楼上,当日紫菀正自古籍中寻找药方,见了那白兰十分喜欢,冲着我嫣然一笑。她性子淡淡的,平日里甚少言笑,忽地这么展颜一笑,便似名花初绽秀美异常,我当时便想,若能日日见着这笑容,便叫我拿性命来换也是甘愿。唉,我恣意妄为惯了,既喜欢上紫菀,便使出浑身解数搏她欢心,时日一久,紫菀抵挡不住,终于也喜欢上我,那一段时日,可说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想是那段时光甜蜜异常,阴七弦连叹息中都满是缠绵。
  「我们既两情相悦,便想厮守终身,我当即遣人去慕家庄递送婚书,可下人回来后禀报,说慕氏夫妇仍未回府,我不肯等待,磨得紫菀点头后,便在大哥主持下完婚。成亲当日,紫菀得知我亦修习了那断阳经,大惊失色,当即告知我不可再练,否则将重蹈大哥覆辙。这其中凶险我自然知晓,然当日大哥病重,阁中危机四伏我若无断阳经傍身,便压制不住其余三派人马,大哥大嫂连同寒儿与紫菀皆难逃一死。紫菀得知其中利害后,绞尽脑汁想了个方子出来,配成丸药与我服用,用以调和我体内阴阳失衡。此后不久,大哥终于不治,大嫂亦殉情而亡,我伤心万分之下安葬了他们,待葬仪一毕,却发现那三派皆已厉兵秣马,便要冲我下手了。」
  「当日阁中大乱将起,偏紫菀又在这时怀了身孕,无奈之下,我便将她送回慕家庄待产,想着岳父岳母总能护她周全,谁知到了慕家庄才知,当年常州瘟疫横行,慕氏夫妇游方回来后便前往常州府各处治病救人,历时数月,救得无数人性命,怎知他们自己却因疲累过度,染病不治,我与紫菀到时,正是他二老下葬之日。当地百姓感念他们恩德,下葬之日前来拜祭的几有千余人,至今还有在家中供奉他两位老人家牌位的。」
  阴寒生与怀风听了皆肃然起敬。
  「紫菀的两个兄长为人悭吝凉薄,两老一死,我便已无人可托,只得带紫菀回返总坛,途径苏州,却遇上了雍祁钧。」
  阴七弦微微眯起眼睛,口气中无尽伤心怨毒。
  「雍祁钧与我年龄仿佛,在神兵谷时也最为相得,他那时奉旨督办漕银,需在江南驻守,我跟他说起自身窘况,求他代为照看妻子一段时日,他便一口答应下来,我自然也极高兴,当即请出紫菀与他相见。谁知他一见之下便即大惊失色,还一口叫出紫菀闺名,我不知他两人竟是认识的,也是吃惊不已。随后雍祁钧解释道,紫菀乃他救命恩人,两人原是旧识,他不知我娶得便是慕家小姐,这才惊讶万分。我自然深信不疑。待酒席过后到了无人之处,紫菀讲起他二人结识经过,说道雍祁钧昔日中毒被她救起,随后还曾上门提亲,被她婉拒,故此不愿到雍祁钧行辕中待产,恐增尴尬,我却不以为意,想我们二人数年同门之谊,我这位三师兄定然不会以此为嫌。变乱将至,我实无把握保得紫菀平安,终于将她送到雍祁钧身边去。」
  阴七弦说了这半天,时辰已近三更,三人均毫无睡意,阴寒生约略知道些旧事,也还罢了,怀风却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制,问道:「后来呢?」
  阴七弦嘿嘿冷笑,「后来雍祁钧骗我你娘已死,我悲伤过度之下内息失调,断阳经反噬之力当即发作,险些便要如大哥一般一命归阴,幸得你娘调配的那些药丸才保住武功性命。饶是如此,亦大病一场。何不归便趁此机会再掀内乱,我无力压制,只得叫出断阳经让出总坛,带寒儿避居他方,蛰伏廿余年,方将此地夺了回来。」
  「这二十年中,我怕寒儿步我后尘,不准他再练断阳经,只教了他神兵谷功夫,我自己却仍是勤练不辍,便是怕不敌何不归。这何不归倒也不负我望,将阁中事务打理得一派兴旺,那断阳经也练得不错,竟是练丢了自己性命,白白将基业返还于我。」
  说罢,哈哈大笑,然笑声中却藏了无尽凄楚愤怒。
  待笑够了,阴七弦收起狂态,仍是一派雍容淡雅,温言嘱咐怀风,「何不归送你那幅断阳经乃是祖上传下来的原本,你好生收着吧,只是千万不可习练。」
  怀风早已将经上功夫练熟,因修习得法,现下一身内力虽尚不及阴七弦浑厚,但以精纯而言却有过之而无不及,陡然间听到这样一句,脸上神色便有些不自在。
  这等细微之处如何瞒得过阴七弦之眼,想起方才与怀风对掌时竟没能占得丝毫便宜,疑心大起,一惊之下一把抓住怀风手臂,问道:「你实话与爹爹说,那经上功夫你练了没有?」
  他担忧亲儿,以至面色大变,怀风看在眼中,又怎忍心欺瞒,嗫嚅半晌,只得实言相告。
  「孩儿已修炼两年有余。」
  这下不止阴七弦,连阴寒生亦大惊失色,连叫糟糕。
  事已至此,怀风也无意再行隐瞒,咬牙道:「爹爹、大哥不必担心,我本就身有残缺,算不得全人,正应了修习断阳经的法门,便是练了,亦绝无性命之忧。」
  他一说完,阴七弦阴寒生尽皆愣了。
  「你……你说什么?」
  阴七弦隐约明白怀风之意,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怀风无法,只得将安王妃戕害自己一事从头到尾讲了,还未说完,阴七弦已是怒不可遏,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
  「雍祁钧,你抢我爱妻,连我的儿子也遭此毒手,你好,你好……」
  他甫得亲儿,正是满心欢喜,却又闻此噩耗,不啻晴天霹雳,盛怒之下止不住浑身发抖。
  怀风见了他怒发欲狂的样子,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扑地一下跪倒抱住了阴七弦道:「爹爹别气,那安王妃被囚多年,已得了报应,安王爷也早去了,这仇是报不得了,时时刻刻记在心中也不过徒增怨怼而已,孩儿这几年远离平京,过得很是安乐,如今寻到您和大哥,更是只有欢喜,待把娘的遗骸运回来,咱们一家日后便平安喜乐过日子,把那些旧事都忘了吧。」
  怀风在平京长到十八岁,喜怒哀乐俱在王府之中,岂是说忘就能忘的,只是想到养父待他虽胜于亲生,却是害他父母离散的仇人,哥哥虽疼他爱他,偏又不是出自兄弟之情,一想起来心中便烦乱异常,宁可忘得一干二净。
  阴七弦恼恨不已,怎肯善罢甘休,想那雍祁钧死了,尚有他的后人在世,总要去灭了他满门方才出了这口恶气,可见怀风含泪苦苦哀求,竟是不愿再与安王府有任何纠葛,衡量再三,终是疼爱儿子之心占了上风,虽满心不愿,仍是答应下来。
  「好,便算雍祁钧走运,早死几年,咱们不去寻他安王府的晦气,从此快快活活过日子就是。」
  嘴上如此说,然一想到儿子遭遇的重重折磨,心中便是一痛,不由将怀风紧紧抱住,一下下轻抚他头发暗道:上天怜鉴,叫我儿重回膝下,今后定要好生疼爱于他,叫他再不受半点委屈。
  阴寒生站在一旁,见怀风双目红肿,泪水一滴滴滑落,一颗心便如刀绞般,只恨不能上前去抱住了他细细抚慰,却终究不能迈出一步。过了好一会儿,才抑住心绪,上前扶起怀风,向叔父道:「二叔,弟弟这一回来,咱们一家方算团圆,从今以后,是说什么也不分离了。」



  第五十五章
  三人这一日间经历了一场大悲大喜,人人均是心绪激荡不能自已,到了深夜犹无睡意。怀风与阴寒生劝着阴七弦喝下了安眠汤药,两人方离了楼上卧房。
  阴寒生叮嘱楼下两个丫头仔细服侍,又叫了阁中的一名司药守夜,安排妥当,与怀风一道出了听风楼。
  此际夜深,寒风入骨,两人却不急着回房安歇,只沿着青砖甬道缓步慢行,俱是默不作声。
  待到了桂轩门口,怀风站住脚步,正犹豫要不要请阴寒生进去一坐,阴寒生已是先开了口。
  「天色不早,兄弟早些安寝,为兄就不进去了。」
  顿一顿,又道:「这轩临近水畔,冬日水汽湿重,住起来不甚舒适,明儿个我叫人把听风楼旁的落梅筑收拾出来,兄弟搬去那里住吧。离二叔也近些,方便照看。」
  怀风既认祖归宗,自然不会再提要走之事,于此安排无甚异议,当即点头,「但凭大哥安排。」
  轩中燃着灯火,绿云绮虹皆在屋中等候,听见屋外怀风说话,正要开门迎接,却从窗中瞥见少主也在,两人面对面说话,神色凝重,便不敢轻易出去,亦不敢再凭窗眺望,双双在屋中屏息站立,预备着外头一唤便即出去服侍。
  轩中灯火自纱窗中透射出来,映出怀风轮廓,照见一双红眼圈,上面一层睫毛湿漉漉,犹自未干,阴寒生看了心中一疼,说不出话,怀风亦是无言。
  两人这般站了好一会儿,阴寒生方挤出一抹微笑,低低道:「咱们两个这下成了真的兄弟,我心中……我心中……实是万分欢喜,日后我待你自然同亲兄长一般,再无别的想头,你在外头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回到家中,我只盼你能时时开心快活,咱们一起侍奉二叔,合家平安喜乐。」
  他这样说,便是坦承自己心意,从此只以兄弟相处,叫怀风不必担心。怀风心下雪亮,暗中松一口气,见阴寒生看自己的眼神中满是痛楚之色,又觉不忍,便想温言劝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踌躇再三,终是含糊道:「多谢大哥!」
  阴寒生此刻难过之极,强笑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说什么谢不谢的。」
  顿一顿,忽地扬声叫绿云绮虹之名,待两个丫头应声出来,指着怀风道:「日后这便是你们正经主子,同我一般无二,需尽心服侍。」
  说完,再不多留,道一句「兄弟早些安寝」,匆匆去了,留下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怀风这一认祖归宗,阴七弦欢喜不已,翌日便叫阴寒生传令,召集各堂堂主前来拜见。
  厉冤阁共分内三堂外三堂,外三堂管着沿江两岸正经生意,下辖着酒楼、船帮、赌场并一众外堂弟子,三位堂主不是一团和气的财主样儿便是精明强干的掌柜款儿,一望便知富得流油。内三堂却大不一样,管钱财的万金堂堂主钱不多瘦得皮包骨头,再加上一脸饿纹眉头紧皱,活似让人欠了几万两银子没还;专门训养阁中子弟的育鬼堂花想容却是个娇滴滴女娘,一张脸如花似玉,见人先带三分笑,乍一看只二十出头,细一瞅有三十五六,待阴七弦一声容姨叫下去,怀风才知这花堂主竟做得自己祖母;鸣镝堂专司暗杀生意,堂主沈万山偏生了张菩萨脸,慈眉善目好生祥和。
  内外三堂六位堂主俱是阴七弦亲信,侍奉阴家叔侄多年,一朝功成均得重用,无不死心塌地,更有年长的知道些旧事,见主子喜获亲儿,无不道贺称喜,对怀风毕恭毕敬,只是几人退下去后不免暗自嘀咕,这阁中原本只一位少主,如今又来一位,尚不知兄弟二人怎生相处,俱不免心怀忐忑,暗暗观望。
  主仆厮见翌日,一车数骑驶出总坛,直奔平京而去。
  才进十一月,平京城内外已是下了几场雪,小雪未化大雪又落,漫山遍野一片素白。平京东郊蟒山的半山腰处,一座大坟孑然耸立,碑文让雪遮去了上半部,露出底下一半,「安王雍祁钧」并「王妃慕氏」几个字殷红如血,一眼瞧来分外诛心。旁边另有一座稍小些的坟头,碑文素简,只得「怀风」二字而已。
  阴七弦站立碑前,双目死死盯住碑文,几要喷出火来,有心一掌将石碑震个粉碎,然运功时丹田丝丝作痛,内息似要破体而出,耳边是侄子声声劝慰,「二叔莫要动手,叫他们来挖就是」,右臂又让怀风死死拽住,浑身僵硬半晌,终于沉下一口气,低喝一声,「挖。」
  十来名厉渊阁弟子当即领命上前,锹镐
  齐上一通猛挖,奈何天寒地冻,众人虽身有武功劲大力足,亦是挖了小半个时辰才掘出一个窟窿,直通墓道。
  墓穴封闭日久,自洞口透出些许霉气,待腐味散尽,一名阁众先行跃下,不多时出来禀道:「机关都已除尽。」
  阴寒生嗯了一声,燃起火把欲下,阴七弦却已忍耐不得,一把抢过火炬,抢先下到墓底,竟是脚下不停,径直往墓室而去。
  「爹爹,等等我。」
  怀风亦是紧跟着一跃而下。
  他两人俱已入墓,阴寒生放心不下,命三名弟子入墓听命,自己率另外几人在洞口守护。
  这墓是夫妇合葬,安王又是皇上胞弟,葬仪非寻常百姓可比,一条墓道便有丈余宽,走了十来丈方达墓室。
  墓室大门紧闭,但机关已让先进来的那名弟子尽数破去,用力一推之下缓缓打了开来,露出五丈方圆青砖砌就的一座房间,当中两具金丝楠木的棺椁并排而放,右边一具棺木描金漆凤,棺盖之上嵌了无数明珠美玉,火光一照,熠熠生辉。
  安葬雍祁钧时怀风是进来过的,当下望着那精美棺木轻轻道:「爹爹,母亲便在这里。」
  话未说完,语音已是微哽。
  阴七弦此刻激动不能自抑,手抖得竟握不住火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熄了。幸得那三名弟子还擎着一只,倒不至漆黑一片。
  「紫菀!」
  阴七弦呆呆望着那棺木僵立良久,突地一式移形换影抢到棺木跟前,身法之快恍如鬼魅,随即手腕轻扬,掌中一柄湛青匕首插入棺身与棺盖之间,略一使力,已将棺木四角的钉子斩断。
  火光闪烁下,阴七弦双目痴痴,面容半明半暗,双手搭上棺盖欲将之推开,却僵直颤抖使不出力来,那三名弟子未得号令,谁也不敢上前相帮,俱都望向怀风。
  怀风一阵心酸,轻轻道:「爹爹,我来。」
  见阴七弦不置可否,便上前去一同扶住棺盖,用力推开。
  那棺中用锦被垫底,底下铺着厚厚一层石灰,锦被之上端正正躺着具女尸,一身织金霞帔光彩绚烂,衣服底下,女尸双目紧闭面容恬静,宛似沉睡正酣。
  与身上盛装相异,尸身头上却一丝金银也无,一头青丝绾于脑后,只在上面插了支雕成竹节形状的碧玉发簪,一只七凤累丝金冠却是放在手边不曾戴上。
  怀风年幼丧母,这十年来时常于梦中见到母亲形容,记忆中母亲温婉恬淡,与眼下见到的这张面孔一般无二,登时鼻中一酸,眼泪扑簌簌滚下,轻叫一声,「娘!」
  转头去望父亲,「爹爹!」
  一望间,不由唬了一跳,只见父亲浑身颤栗如遭雷击,眉心一点更是殷红如血,竟是七情攻心内力反噬之兆,大骇之下急忙出手连封任督二脉穴位,最后一指重重点在阴七弦气海穴上。
  这一点之下,阴七弦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却由暗红转为苍白。
  见眉心殷虹消失不见,怀风方松出一口气,扶住阴七弦,「爹爹,爹爹,你莫要吓我。」
  阴七弦与亡妻一别廿余年,日夜只在梦中相见,不料今日竟能再睹芳容,悲不自胜之下气血凝于胸中,险些内息逆行,幸被怀风将淤血逼了出来,不然便是命在顷刻。
  这般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回来,阴七弦只觉身子萎顿不堪,神智却清明起来,扶住了怀风左手,右手伸到棺中轻抚女尸面颊。
  「紫菀,你虽别嫁,心中毕竟不曾忘了我,这碧玉簪是我送你的定情之物,远不如凤冠贵重,你却只戴了簪子,不戴那冠。」
  说话间,一滴泪水落下,打在慕紫菀唇间。
  他这样一说,怀风也忆起母亲去世当日的情形,记得母亲去前低声求恳养父,允她只戴玉簪入殓,那时他年纪幼小尚不明白,这时方知母亲心中念念不忘生父,一生为情所苦,不禁为父母难过。
  「爹爹,我们带了母亲出去吧,耽搁久了,恐让这附近家庙中的奴才看见。」
  阴七弦阴狠一笑,「怕什么,管他什么人来,杀了就是。」
  虽如此说,毕竟不愿让心爱之人在这墓中多留片刻,当下抱起尸身向外便走。
  他才受了内伤,抱着尸身出去颇为吃力,却不肯假手于人,怀风知劝他不动,也不多费唇舌,只亦步亦趋跟在左右护持。
  一行人出得墓来,便见阴寒生满面焦急迎上前,「怎么这般久,我还道有甚不妥。」
  一眼瞥见叔父怀中所抱女尸,惊道:「这是二婶?」
  阴七弦此刻力气用尽,身子一歪便欲摔倒,在阴寒生与怀风搀扶下方缓缓坐倒在地。
  数十年后终于又将毕生挚爱抱于怀中,阴七弦悲伤之外另有一重喜悦平静,坐在地上望着亡妻面容,双目不肯稍移。
  方才在墓中光线阴暗,纵有火光亦有些模糊,远不及外面日头高悬来得清楚,阴七弦凝目细看,视线正从妻子的眉毛移到嘴巴上,忽地见爱妻细白如玉的面颊上起了几块黑斑,煞是刺目,不禁皱眉,伸手去拭,才一触到,却见整张面孔都成青黑,双目亦凹陷下去,又过片刻,尸身肌肤一块块脱落下来,顷刻间怀中只剩了一副白骨。



  第五十六章
  慕紫菀尸身本是用楠木棺盛装,棺中又用石灰香料等物铺垫防腐,保存的甚是完好,十余年不见朽腐,如今骤然被搬运出来放于日光之下,不过盏茶功夫便肌腐肤烂归于尘土。
  怀风与阴寒生年轻识浅,皆不明白其中道理,陡然见了这一幕,无不惊骇莫名,怀风更是急得连叫娘亲,倒是阴七弦,虽初时微讶,待只剩了一幅枯骨抱在怀中,反倒泰然,目中深情不减,对着亡妻遗骸低低道:「我知你定是在等我带你回去,怕我识不得你,特特还留着容貌让我一见。」
  微微一笑,「紫菀,紫菀,我这便带你回家去。」
  他坐了一会儿,已是歇过劲儿来,那尸身没了肌肤血肉,轻了甚多,一抱便起,一旁是早已备下的棺木,阴七弦将妻子遗骨轻轻放入其中,盖好了棺盖。
  他做这一番动作之时温柔款款,宛如妻子在生,一旁众人无不瞧得骇目,怀风与阴寒生亦怕他悲伤过度得了失心疯,一瞬不瞬盯着他一举一动。
  阴七弦忙完,面上温柔不见,又复阴冷,指一指那墓穴,「烧!」
  这命令一处,阴寒生方吁出一口气,暗道叔父未疯,手一挥,叫两名阁众下去放火。
  怀风虽怨养父所为过于卑劣,但十余年养育之恩岂能一夕尽忘,不禁求道:「爹爹,他……安王爷虽对不住你和娘亲,毕竟待我不薄,且人死为大,便有什么恩怨也该消了,求爹爹看在儿子面上,不要折辱他尸身了吧。」
  阴七弦双目一竖便欲发作,但见儿子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一口气又咽了下去,冷冷道:「他待你好乃是问心有愧,原算不得什么恩情,于我和你娘却是不共戴天之仇,便是黄泉之下也休想我就此罢休,今日不过烧他具尸骨,又算得了什么,哪天我兴致来时诛他满门,才叫他九泉之下亦难安寝。」
  怀风一惊,不敢再劝,默然无语。
  不多时,两名阁众上来禀道:「小的们已将棺材劈成了两半,放了把火在尸身上。」
  话音未落,一股浓烟自墓穴中升腾而出。
  此间大事已了,阴七弦轩眉一扬,一行人抬起棺木,迅速消失于山野之间,天色渐渐转阴,北风一吹,大片雪花落下,遮住了地上纷乱脚印,不过片刻功夫,天地间又是一片苍茫,寂静无声。
  大雪来得猛烈,直下了有三四日功夫,且北风吹得厉害,这一年冬天便着实冻人,安王府家庙中守坟的几个奴才俱都躲在庙中取暖懒怠出来,待雪住了方到山上巡视。
  这一番巡检之下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连摔带滚跑下山去向王府禀报。
  这墓室是砖石筑城,放的那一把火只将两具棺木烧成灰烬,墓室墙上添了几道烟熏火燎之迹,却并未坍塌。
  怀舟下到墓室中,目光所及,只见一地狼藉,一滩黑灰中几根烧焦的枯骨,金珠玉饰等陪葬之物皆让火烧得失了原形,散落的四处都是。
  盯着地上那几根焦骨,怀舟面沉如水,跟着下来的武城等人大气也不敢喘,人人面如土色。
  「叫你们守坟便给我守成这个样子,主子的墓叫人烧了都不知道,留着你们这干吃闲饭的奴才更有何用。」
  出得墓室,怀舟终于耐不住发作起来,指着跪在墓前的几个家奴道:「将这几人打上一百板子,打死的拖去埋了,没死的叫周管家领去了卖人,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那几个奴才一听,各个吓得屁滚尿流,跪在雪地里不住叩头求饶。
  武城一挥手,几名侍卫上前绑了人去,拖到一边行刑,板子落下,那几人刚嚎得一声便叫人解下汗巾子塞进嘴里,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板子着肉之声,嚷也嚷不出来。
  安王墓被焚,这是何等大事,刑部并礼部的官员接报后一同赶到,这时俱在墓前听后差遣,得了怀舟号令,刑部一个推司先下去查看一番,上来禀道:「贼人只是放火烧毁了两具棺木,陪葬之物却不曾被盗,下官仔细查看,只发现一具尸骨,应是王爷遗身,却不见王妃遗骸。」
  怀舟一皱眉,「可是让火烧化了?」
  那推司是个老于此道的,想一想,摇了摇头,「火势并不甚大,王爷尚且有遗骸留下,王妃又岂能烧得一根骨头不剩。且便是比这还大的火势下官也是见过的,被烧的人纵是其他骨头都没了,唯独牙齿最是坚固烧不化的,断不致一丝不剩。」
  「这么说,王妃尸身是叫人盗走了?」
  「这个……这个,下官不敢妄言,但确是有此可能。」
  怀舟垂首沉思片刻,眼中忽地闪过一抹精光,缓缓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有劳李推司。」
  那推司退到一旁,内务府太监便带着几个从人下到墓中,将尸骨重新盛殓了出来。
  这墓已被盗,便不能再葬于此处,需命堪舆师另择吉穴,礼部侍郎龚长谦将两处新选的吉穴请怀舟择捡,末了又禀道:「王爷,皇后娘娘有旨,此次重葬之时需将慕妃棺椁请出,却不能再与老王爷合葬了。」
  怀风既是外姓人血脉,慕紫菀这王妃自然便名不正言不顺,这许多年仍与雍祁钧合葬并未迁出,乃是皇帝不忍搅了兄弟身后安眠,此次重葬,自然是趁机将其迁出才是。
  怀舟于此无可无不可,道:「那慕妃尸身已是被盗了,正好也省了迁葬,你遵娘娘懿旨去办就是。」
  忙活了一日,礼部与刑部官员皆回去复命,怀舟自行回转王府。
  一路上,众侍从皆静悄悄的,人人均知主子不悦,谁也不敢放声说笑。
  怀舟若有所思,一路无言,到快进城时,忽地将武城叫到跟前,「叫刑部给我细查贼人踪迹,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只许抓活的,不得伤了那人一根汗毛。」
  待武城领命去了,怀舟看一眼墓穴方向,喃喃自语,「你可是找到生父了,这才来带了你娘去?」
  他寻找怀风多年,并无一丝消息,今日终于见着了蛛丝马迹,虽是万般疑惑,一丝喜悦却也油然而生。
  阴七弦得了妻子遗骸,当即回返总坛,他急于安葬,不免加紧赶路,只是他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又才经历一番悲喜交集,走不出三四日已然病倒,阴寒生哪儿敢再让他上路,立时命马车调转方向,一行人到附近的分坛落脚休养。
  这分坛在冀州府城郊,与京城仅三日路程,乍一看便似座寻常庄院,内里却别有天地。
  怀风不知厉冤阁生意竟遍布九州,暗暗乍舌不已。
  阴七弦休养数日略见好转,便执意上路,怀风与阴寒生拗他不过,只得遵命,只是一路晚行早歇,每日不过走上三五十里,不敢过分劳累,恐阴七弦禁受不住。
  长路漫漫闲来无事,父子叔侄三人便不免讲起些江湖典故,阴寒生趁机将厉冤阁里里外外新新旧旧一干事务说与怀风知道,其中不乏江湖杀戮,四派纠葛,甚至熙朝立国以来几位有名的文臣武将之死亦脱不了干系,只惊得怀风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如此走了月余,方到湖北境内,此处离总坛已是不远,一行人便弃马乘船,于清溪镇渡口沿江而上,回返总坛。
  因是逆水行舟,船行甚缓,还需三四日才得抵达,这一日日头方见偏西,寒生已命手下将船靠岸,在片苇塘旁歇宿。
  傍晚时分,怀风煎了药服侍父亲喝下,不多时,下人将饭菜端进舱房,却只备了两副碗筷,怀风微觉奇怪,正欲叫人请堂兄过来吃饭,阴七弦阻道:「你大哥有生意要做,恐晚些回来,咱爷儿俩先吃,不必等他。」
  两人用罢饭,怀风辞了父亲回到自己屋中。
  此际天寒地冻,江岸上并无风景可看,旅程中百无聊赖,怀风看了一会子书,颇觉无趣,想出去甲板上走走,又听见舱外北风吹得呜呜作响,正踌躇间,忽听门板响了两声,一人在门外叫道:「兄弟睡了吗?」
  「还未睡下,大哥请进。」
  阴寒生推门而入,见怀风头发已散,外袍也去了腰带,笑道:「幸好我快马加鞭赶回来,若迟了些,只怕你便睡了,白费我一番功夫。」
  怀风见他披着的一袭多罗呢大氅已然半湿,浑身上下一团寒气,吃了一惊,「大哥这是打哪里回来,怎么衣裳都湿了?外面可是下雪了?爹说你做生意要晚些回来,没成想是这么晚的,晚饭可吃了没?」
  他一连气问出这一长串,寒生便笑,「你堂堂男子汉,怎的同女子一般罗嗦。」
  解下外氅坐到床前烤火。
  这舱房中点着火盆,怀风见他冻得厉害,忙将火盆拨旺,又倒一杯热茶与他捂手。
  寒生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放下,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裹成一团的物事,「你尝尝这个味道如何。」
  怀风接过一看,竟是一包拿枣泥、桂花蒸制的宫廷细点,做成梅花形状,极是精致。
  这东西他在平京是常吃的,原是宫中御厨拿手的点心,方子流传到宫外,民间也有铺子做这个,然用料和模样儿便及不上宫里的精细,味道也差了一截。
  怀风拈起一块放入口中,一咬下去,只觉唇齿甜香,糕饼中的枣泥入口绵软甘甜,又带着股桂花香气,正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又见这糕点还带着些微热气,想是才出锅便让阴寒生揣在怀中带了回来,是以这一路竟未变凉,不由大是惊讶。
  「大哥,这点心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做这点心的人想是跟宫中呆过,才制得出这样的味道。」
  阴寒生见他喜欢,也自高兴。
  「随侍太子身侧的御厨,手艺自然是不一般的,可惜只做了这一笼,明儿个便吃不上啦。」
  怀风不解,疑惑望他,「这荒郊野外哪儿来的御厨?既是随侍太子身侧的,又怎会在这里?」
  阴寒生暖和过来,歪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当今太子便停宿在这江畔,据此不过十里之遥,那厨子既是专门伺候他的,自然也是在这里了。」
  怀风吃了一惊,「太子哥哥……」
  才说了这几个字又猛地住口,顿一顿,道:「当今太子在这江上,大哥莫不是唬我?这等时节,他不在京里,跑来这里作甚?」
  阴寒生似笑非笑,「你当真不知?」



  第五十七章
  见怀风满面疑问,知他却是毫不知情,这才收起了玩笑之色。
  「当今皇帝封了他第二个儿子雍怀熙到这两湖之地做广阳王,才做了一年便因私藏兵刃让当地府尹参了一本,皇帝老儿派了太子来查,这位太子想是与这兄弟不大和睦,立意要寻个短处出来,自出京城便微服乔装暗中查访,一路行来已搜罗了不少人证物证。这私藏兵刃乃是抄家灭门的大罪,饶是皇帝亲儿也难逃问罪,广阳王狗急跳墙,便想趁太子未回京时杀人灭口,偏他手底下没有得力之人,做不了这等事,便将这买卖交与了咱们厉冤阁,十万两白银换太子一颗人头。」
  听到这里,怀风脸色煞白。
  「此次随行太子出巡的不过十来个侍卫,一行人租了条船,便停在往北十里的桃花渡,明日一早便要返京,我方才便是在那儿查看周遭情形,安排弟子刺杀。上船看时正遇上那厨子做宵夜,我见这一锅枣泥桂花糕蒸的甚好,便顺手牵羊了一包与你尝尝。」
  怀风只觉身子冰凉,嗓子发紧,「阁中弟子可是已经动手了?」
  「这倒没有,这太子每晚必要过了亥时才睡,睡前均有侍卫近身伺候,此时下手恐惊动他人,颇为麻烦,且那广阳王只许我十万两银子,又不曾多给,我便多杀几人也换不来银钱,又何必多伤人命。」
  阴寒生撇一撇嘴,「那船明早才开,我叫人丑寅交际之时再去船上行刺,此际人人熟睡正酣,只需手脚轻些便可让太子死的神不知鬼不觉,只怕明早开船之时,那群侍卫才晓得主子已一命归阴了。」
  怀风听完,怔怔出神。
  阴寒生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暗忖他长于王府,只怕与太子交情不浅,骤闻太子将死于非命,怕他心中不好受,便劝道:「雍氏一族自开国太祖雍无涯起便均是些凉薄无情之人辈,如今他几个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更无甚兄弟之情,幸而你已离了皇家,不必卷进这等纷争,凭他们杀个血流成河,也与你我无干,咱们只管安心收钱就是。你便与太子相熟,这些昔日交情亦可抛于脑后了。」
  怀风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又过一会儿,强挤出一抹笑来,「大哥说的是,只是我毕竟同太子兄弟相称十数年,如今纵然再无干系,听见他有此下场,亦不免觉得有些难受。」
  阴寒生见他这样,忽地有些后悔将这事告诉了他,只是既已说了,那也无法可想,只得劝了几句。
  不大会儿功夫,怀风缓过神气,眉目间阴郁稍减,冲阴寒生笑了笑,「大哥莫要担心,我晓得自己同雍氏一族再无瓜葛,不过一时转不过弯,待会儿也就好了。」
  阴寒生便不再多说,嘱他早睡,自回房去了。
  阴寒生走后,怀风静坐移时,待听船上已无声息,艄公掌舵等一众仆从均已睡下,寻出一身暗色衣裳换上,也不走门,推开窗子纵身一跃,从舱中直落到岸上,身形一闪,没入丛丛枯苇之中。
  桃花渡紧依清溪镇,因此处河道宽阔,水流平缓,人人均选在此处渡河来往两岸,久而久之便成了方圆十里一处最大的渡口,往来江上的商船多选在此地过夜,平日里甚是热闹,只是眼下已是腊月,江上行商的船本就少了许多,因此渡口也就甚是冷清,码头上只得七八只船停靠,且多是打渔渡人的蓬船,只一艘三桅船大些,舱房齐整,停在一众小舟之间,犹如鹤立鸡群。
  此刻将近寅时,船上静悄悄的,一丝灯火也无,只听得艄公隆隆鼾声,让江风一吹,瞬即消散。
  舱房之中,太子怀乾正元龙高卧,此际正值常人熟睡之时,偏他这些时日昼夜费神查案,今夜又是子时才睡,因走了困,睡得便不怎么安稳,只是浅浅眠着闭目养神。
  便在这半梦半醒之间,忽觉似有人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他鱼龙白服出行,查的又是素来不睦的兄弟,明知此行险恶,时刻都加着十二分小心,便在睡中亦是警惕万分,一有所觉立时清醒过来,张开眼睛。
  这一看之下登时一惊,只见床前站着一人,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正一言不发看着自己。
  这舱房门口便是两名大内侍卫把守,临窗乃是滔滔江水,不说防范得如铁桶一般,但也等闲难以靠近,此刻却让人悄无声息钻到了太子床边,一众侍卫竟没一个发觉,怀乾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扬声叫人,岂知才一张口,那黑衣人已是迅疾如电,出手连点他身上几处穴道,这一声叫便憋在了喉咙里发不出来。
  怀乾素来沉稳,可当此之时也不禁面如土色,暗道此命休矣,正自心下一片冰凉之际,那黑衣人已掀开被子抱他起来,一把塞入了床底。
  那床下也不知多久没有扫过,满是蛛网尘埃,怀乾一身雪白亵衣登时滚做煤团。他躺在床底,只能见黑衣人一双脚在床前走来走去,听动静似是在整理被褥,不多时,那人身子一矮,竟也钻进了床底,同怀乾躺在一处不动弹了。
  这一番动静只将怀乾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着实想不明白此人是何来意,欲厉声质问又发不出声音,便在这万籁俱寂中,忽听窗棂轻轻响了一声。
  这一声响极是低微,怀乾只当江风吹动窗纸,不以为意,犹自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脱身之法,不过片刻,却忽然觉出异样来。从床下看去,只见舱房中凭空多出一双脚,正向床榻所在缓缓走来。
  怀乾悚然一惊,知是又有人闯了进来,不由屏息静观,只见来人脚步甚轻,便如猫儿般几近无声,手中一柄雪亮钢刀,刀身下垂,透过窗纸的一点月光映射其上,那刀尖儿便反射出一点刺目光芒。
  须臾之间,来人已到近前,钢刀上举,怀乾已看不见来人动作如何,但听床板上传来闷闷的一声钝响,虽明知自己并未躺在床上,也不禁一瞬间冷汗湿透衣襟。
  床上无非是些枕头被褥之物,这一刀剁在上面,与刺入人体的手感迥然有异,来人一刀下去察觉不对,抖开被子一看,除了一只枕头已是叫刀尖儿戳了个窟窿,竟没半丝人影。
  这刺杀太子是何等大事,此次被遣来行刺的自然是厉冤阁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击之下发觉无人,立时便知中计,猜知当有更凶险的在后头,当下再无犹疑,转身便逃,几步便到窗前,只听得轻轻一响,窗子开了又复合上,人却已是消失无踪。
  自这人进来刺杀不成到全身而退,前后不过数息功夫,开窗、落刀竟全没惊动外头守卫,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其行事之稳准狠辣,机变之迅捷灵动,令人胆颤心寒。
  怀乾躺在床下,回思方才这一番动静,越想越是心惊。如此在震惊中尚未回神,那黑衣人已是爬出床下,将他也拖了出来,重又放回床上。
  刺客已去,可眼前来客是善是恶犹未可知,怀乾一颗心兀自高悬,正惴惴不安间,忽听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因有人意图刺杀太子殿下,事急从权,为救殿下姓名,不得已有得罪之处,殿下莫怪。」
  这嗓音清凉柔和,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熟悉,只是危急之中却偏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但听来人一番说话,已知并无加害之意,怀乾不由松一口气,听他继续道:「此次殿下微服出行搜罗罪证,广阳王狗急跳墙,重金买通杀手前来行刺殿下,今日虽逃过一劫,难保回京途中另有风波,为安全计,请殿下即刻起航顺江而下,到天明时当可抵达荆州府,届时请殿下弃舟登岸,前往荆州府衙言明身份,叫荆州府尹调集人马护送殿下回京。彼时人多势众,众目睽睽之下,殿下一旦出事,广阳王当知自己亦脱不了干系,或可有所避忌。」
  说完,走到窗前,手一扬,两粒圆圆物事打到怀乾身上,解了他穴道。
  怀乾一旦手脚可动,立刻起身去看,却见窗棂微晃,原来便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竟已自窗子走脱了,再看那打在身上的物事,竟是自舱中桌上捡起的两粒炒花生。
  那窗外便是江水,并无可以立足之地,怀乾竟想不出这人与那刺客何以来去自如。他于武学上并无高深造诣,无非通些骑射功夫,想不通也就不再费神,思量一番,当即扬声唤人。
  门口两个侍卫应声而入,点起灯来,见主子灰头土脸站在舱中,俱是大惊失色。
  怀乾也懒得说与他们知晓,只吩咐即刻起锚驶往荆州府。
  暗沉沉黑夜中,大船扬起风帆,离了这桃花渡。
  怀风施展轻功自桃花渡一路飞奔而回,到了自家船上时,寅时才刚过半,满船人睡得深沉,不由悄悄吁了口气,仍旧悄没声息的潜回自己房中,换过衣裳蒙头大睡。翌日听见外头人声嘈杂方才起身,往父亲房中请安侍药。
  阴七弦将养月余,病势已见平稳,今又临近总坛,精神甚好,阴寒生与怀风陪着吃过早饭,又说了一会子话,这才双双告退。
  待出了舱门,阴寒生笑吟吟道:「兄弟如无甚要紧事,到我房中坐坐可好?」
  怀风心下一紧,身子便跟着一僵,硬着头皮道:「好。」
发表于 2010-12-13 15:3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章
  这坐船乃是厉冤阁外堂之物,专司阁主巡视沿江产业所用,船身坚固不说,内里陈设更是奢华舒适,便是一所小小舱房,亦是桌椅杯盏俱皆精美。阴寒生进房后二话不说,先取出罐桐城小兰花,又用套梅子青的茶具沏了,斟了一杯与怀风品尝,这才漫不经心道:「昨晚那枣泥桂花糕兄弟吃着可好?」。
  怀风点头,「甚好。」
  阴寒生长长一叹,「早知兄弟喜欢,我该当将那厨子掠来专与兄弟做点心才是。」
  怀风赶忙赔笑,「怎好叫大哥如此费心。」
  阴寒生笑微微看着他,「确是无需我如此费心,只消告诉太子你在我这儿,向他借厨子一用,哪里用我动手,太子自会双手奉上,可是?」
  怀风立时白了脸色,不敢搭腔。
  阴寒生接着道:「我知你与太子定是有些交情,却不知是这样深的,竟劳动你三更半夜背着我前去救他,我那手下回来禀报,说太子房中无人,又说他全身而退竟无追兵,我便知定是你动的手脚,你怕我生气,不愿明里阻挡伤了阁中弟子,又不愿见太子送命,便想出这样一招,大哥可猜得不错吧?」
  怀风心下惶恐,急急道:「我知自己不该背着大哥行事,只是昨夜来不及细说缘由,又恐你听不进去,这才擅作主张,并非与大哥作对,求大哥千万莫要生我的气。」
  阴寒生见他额上急出冷汗,显是极在意自己生气与否,今早积下一腔怒气噗地就消了,轻轻一哼道:「咱们两个便不是亲兄弟,与亲兄弟又有何分别,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我又怎会听不进去,兄弟也忒小瞧了哥哥。」
  怀风见他不慎气恼,一颗心方才落地,解释道:「大哥不知,太子殿下一向待我甚好,我一直当他亲哥哥般,安王爷虽与爹娘有仇,他却没有,从来待我只有恩没有怨的,我心中敬他便如敬你一般无二,且太子为人贤德仁厚,一旦继位,必是一代明君。只是当今圣上子嗣众多,几个成年的皇子皆为了那九五之位明争暗斗,广阳王便是其一,此人性情阴狠又刚愎自用,早有谋篡之意,太子一旦身亡,此人必要掀起一场风雨,搅得天下不宁。熙朝立国至今不过六七年,战乱方息,百姓们好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若是广阳王揭竿作乱,湖北湖南两路封地里的百姓不免便要惨遭战火,叫我于心何忍,且北方边境一直不宁,边关二十万大军粮草多由江南并两湖之地调运,一旦此处受灾,势必危及边关届时北燕铁蹄南下,我熙朝便要生灵涂炭。」
  「大哥,我知咱们厉冤阁自创阁祖师起便与雍氏一族有仇,此代更甚,你接下刺杀太子这桩生意,一则是为那十万两银子,另一则也不乏伺机复仇之意,只是兄弟却想,他雍家虽与咱们有仇,这天下百姓可没有,若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绝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大哥,你说我这样想对是不对?」
  他这番话说得既慷慨激昂又入情入理,到了后来,更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口气,生怕兄长恼他。
  阴寒生是武林中人,自来讲究快意恩仇,极少去想这等庙堂之上的朝政之事,听怀风一说,颇觉有些道理。
  他做的虽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但杀的多是江湖中人,少有百姓,要他为此陷千万黎民于水火,终究有些不忍,且两湖之地是他厉冤阁根基所在,若真如怀风所言,广阳王揭竿作乱,两湖纷争四起,于本阁亦是大为不利,便有那十万两银子进项,只怕也是得不偿失,如此一想,便觉这笔生意不做也罢。
  他心下想通,却不愿轻易松了口风,惟恐怀风有一便有二,再坏了他生意去,故此装作满不在乎,笑嘻嘻道:「兄弟所想自然是对的,只是这等大事自有为官之人去操心,我一介匹夫,理他作甚,莫说两湖之地百姓遭殃,便是熙朝亿万黎民均遭荼毒,于我又有何干,我只管收我的银子便是。」
  见怀风脸色倏地发青,口风一转,又道:「只是兄弟如此变着方儿的求我这做哥哥的高抬贵手,我又怎么好驳了兄弟的面子,说不得,也只好将那银子退回与广阳王去。」。
  怀风瞬间一颗心落到谷底,一副如释重负之态,看得阴寒生暗暗好笑。
  「大哥,我代两湖百姓多谢你。」
  阴寒生一哂,「这两湖百姓与我何干,我要他们谢什么,」
  叹一口气,「只需你记得大哥的情分就成。」
  怀风尴尬一笑,不敢接话,过了一会儿,嗫嚅道:「大哥,爹爹知道这桩买卖没有做成,会不会生气?」
  阴寒生一瞪,冷笑,「你这时才记起爹爹吗?」
  见他诚惶诚恐望着自己,终究狠不下心责骂,安慰道:「你放心,二叔已将阁中事务均交我打理,这等生意已少有过问,若真问起,我便说太子身畔高手众多,广阳王这十万两银子价码太低,不值得咱们出手,总之替你遮掩了就是。」
  怀风眼睛一亮,「多谢大哥!」
  他经历渐多,性子也越来越沉稳,已少有这般少年似的欢喜明媚,这时展颜一笑,直笑得人心里忽悠一下,宛如喝了蜜浆,又是甘甜又是舒心。
  寒生看着这笑,胸中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亦是欢喜无限。
  赶在年关之前,太子一路风雪回了京城,才入京便被皇上召去,父子俩关起门来一番密谈,说了什么是谁也不知,只是勤政殿大门一开,圣旨发往湖北,斥责鄂州府尹黄宗晨道听途说攀诬皇子谋逆,广阳王私藏兵器一事全系捏造云云,贬了黄宗晨往岭南做县令去。如此一来,案子便算尘埃落定,天家父子兄弟依旧你慈我孝,一团和气。只是除夕之日,贵妃许氏因太庙祭祖时疏于礼仪而招盛怒,贬为恭嫔,迁出了西华宫,许氏一族登时如遭霜雪,年节中门庭冷落,这个年过得好不凄清。
  正月初一,满朝文武皆在家中高卧,昨晚宫宴上饮下的美酒犹在唇齿间流连不去,梦中亦闻酒香。东宫之中,一干仆役却早已起身,扫撒劳作一如平常。
  含元殿里,太子怀乾端着碗酽茶,时不时抿上一口醒酒提神,一双眼睛因通宵未睡而微微泛红,此刻正使劲儿睁着瞪向对面之人
  「你将他诈死一事瞒下不说,连我都骗过了,昨儿个又盘问我一宿,今儿个一早还敢来扰我清眠,雍怀舟你真当我好性儿不成?」
  才说完,一个哈欠随之而出。。
  这殿中只得他二人,甚是清静,太子形容委顿,威仪全无,怀舟也不同他讲甚礼数,开门见山道:「我要南下寻他,你另找别人暂任九门提督吧。」
  怀乾宿醉未醒,此刻听了这话更是头疼,扶着额头一声长叹,「那孩子已不是宗亲,你去找来又有何用,叫母后知道了他诈死脱逃,不是又生枝节,于他有甚益处。那夜舟中他救我一命却连脸也不肯露,摆明不想叫咱们知晓他下落,你便找到了也未必劝得他回来,且他是否落脚在湘鄂一带亦不清楚,不过是江上匆匆一面,我连话也来不及问,人已不见,倘若他云游四海,赶巧儿那日撞上才救了我,你难道还天南海北找去不成?」
  怀舟神色不变,眸光幽沉深暗,「不去找上一找,我终不甘心。」
  怀乾气得只想将他脑袋敲上两敲,「早知如此,真不该将此事说与你知。」
  肚中暗骂一阵,见怀舟毫无动摇之意,知道这兄弟性子执拗,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坚韧不悔,不让他去,怕这心结一辈子搁在心里反倒不好,思量再三,道:「你要去也行,只是须过上两月再走,怀熙正是惊弓之鸟,我才从那边回来,你又过去,这厮心中有鬼,不定做出什么来,我已布下疑阵等他入瓮,你莫要打草惊蛇坏了我谋划。」。
  怀舟亦知大局为重,虽心急如焚,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只是皱了皱眉头。
  怀乾见他仍有不足之意,气极反笑,「你如此信我所说,便不怕是我认错了人,害你空欢喜一场?」
  怀舟从未作如是想,乍一听,脸色骤变,双目直直望过来,目光中微露担忧惊惧,怀乾看了反觉不忍,暗忖不该以此玩笑,苦笑道:「你放心,他叫了我十八年太子哥哥,那把声音我又怎会听不出来,虽看不见他脸,这声音却是再不会错的。」
  顿一顿,又道:「这段时日你急也没用,不妨先遣人去湘鄂一带打听,有了消息再上路也不迟,届时我再寻个由头遣你南下办差,名正言顺岂不是好。」
  怀舟想了想,确是再无更好的法子,无奈点一点头,目光看向窗外,越过重重风雪,一颗心已飞往南方。
  与平京城中风云暗涌不同,厉冤阁总坛的这个年节可说是过得热闹喜庆,阴七弦一年间夺回染醉山庄重掌大权,喜得亲儿,又迎回妻子灵柩葬入祖坟,虽是伤心苦楚不一而足,但终究是喜悦之情占了上风。
  主子一高兴,六大堂主俱都凑趣,奉上诸般新奇节礼,更有怀风、寒生着意承欢膝下,整整一个正月,侍奉得阴七弦诸事顺心,上下齐齐欢喜。
  怀风既回到父亲身边,自然不思再返夷陵,修书一封遣人送与水沉烟,将药师堂送与她添做了陪嫁,自己在染醉山庄中扎下根来,专心伺候父亲医药。。
  他醉心医术,每日里侍奉完汤药便一头扎进藏书楼中翻阅医书古籍,从不过问阁中事务,还是让阴寒生好说歹说才兼了个阁中司药一职,为育鬼与鸣镝两堂调配方剂。
  如此与世无争,六位堂主看在眼中自然稍觉安心,又兼阴七弦有意无意露出长幼有序的口风,均知下任阁主仍是阴七弦无疑,均长松一口气,仍旧安安心心各司其职,本本分分向阴寒生禀报阁务。



  第五十九章
  春去夏至,荼蘼花事一了,百花开杀,染醉山庄内外便只剩了一片亭亭绿荫如盖,待知了一叫,暑气接踵而至,屋里便显得有些闷热,好在庄子引了股活水进来,蓄成数亩方圆的一方净水,种上半池莲藕,夏日一至,碧绿荷叶连成一片,间中荷花或素白或粉艳,如仕女娉婷,往池畔临水亭中一坐,观之忘忧。
  这日近午,厨房自池中取了荷叶、嫩藕做了几样清爽菜肴送来,阴七弦这几日正懒怠吃荤,见了这几样小菜倒觉欢喜,叫人摆在临水亭里,时辰一到,寒生与怀风过来用饭,父子三人赏荷吃酒,别有意趣。
  这菜中有一道清蒸鲈鱼,鱼肉极是鲜美嫩滑,怀风吃得大悦,连连称赞,阴七弦就笑,「咱们家厨子的手艺还算过得去,这鱼能做出这个味道来也算难得了,十年前我曾往飞鱼帮做客,帮主袁成松武艺稀松平常,倒长了条好舌头,尝尽天下美食,千挑万选聘来个陈姓厨子,做得一手好菜,其中一味红烧划水,拿江中打捞上来的新鲜青鱼为料,专捡尾鳍那一段烹调,烧出来的滋味端的是人间一绝,比之这一道菜可不知高明上多少。」
  听得有如此美味,怀风一双眼闪闪发亮,「爹爹,你什么时候再去做客?带我一道尝尝。」
  那一脸悠然神往之色,逗得阴七弦哈哈大笑,「就馋成这样儿。」
  一面笑一面道:「那袁成松几年前就死了,新任帮主邱元庆是他徒弟,于饮食一道不似他师父那样讲究,也不知那厨子还在不在他帮中,再说,这飞鱼帮现下正与咱们交恶,便是去了,他们端上来的菜,你还能放心吃进肚中不成。」
  怀风好奇,「交恶?因何交恶?」
  寒生笑道:「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个利字。飞鱼帮做的是无本买卖,流经湖北的江段十有五六是他们的地盘,凡有船只往来期间,多半要让他们敲上一笔,咱们外三堂中做的有船运生意,南北货运往来,少不得撞上飞鱼帮那伙人,袁成松在世时手段圆滑,一直约束手下摸来招惹我们,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他徒弟邱元庆却是个不省事的,见咱们船上装的有真金白银,眼热起来,便要分一杯羹,这两年没少打咱们船上东西的主意,只不过二叔与我忙着对付何不归与朱桐,没怎么搭理他们罢了,倒养得他胆子大起来,前些时日竟带人来劫了咱们一条船。虽说东西没丢多少,不过堂中弟子却伤了数名,咱们厉冤阁岂是容人欺到头上的,他既有这胆子,少不得给他些颜色,叫他也知道知道这后悔二字怎生写法。」
  「大哥要怎么教训于他?」
  寒生淡淡一笑,「一山容不得二虎,一江自然也容不下二龙,自然是借此机会将他飞鱼帮上下清理个一干二净,方显出我厉冤阁手段来。」
  如此轻描淡写,便好似闲说今日天高云淡酒美茶香,一派悠然,说完了,忽地想起一事,一拍巴掌,「哎呀,险些忘了那厨子,兄弟放心,哥哥定然嘱咐手下人留神,若那厨子还在他飞鱼帮,少不得捉了来让你一饱口福。」
  怀风于江湖纷争无甚好恶,但见堂兄将杀人劫掠一事说的如此坦然,却也有些不惯,愣了一下才晓得道谢。
  「你既有了主意,那动手的日子可定下了?」
  阴七弦一手将侄儿养大,于寒生行事极是放心,并不多言指点,不过随口一问,但听寒生说道:「这月十三」,不由挑眉,「去歼灭飞鱼帮自然是由你坐镇,不过本月二十二乃雷百鸣七十寿宴,咱们阁中少不得派人道贺,荆州府与飞鱼帮老巢相距甚远,届时你不能□□,那雷家堡寿宴你打算叫谁去呢?」
  寒生哎呀一拍大腿,「我竟忘了这事。」
  皱眉思量一番,「外三堂几位堂主不够分量,内三堂里沈万山是露不得面的。钱不多要去外三堂盘账,只得花堂主无事,不过她与雷百鸣乃是旧日怨偶,莫说叫她给雷百鸣拜寿,只怕她一眼也懒怠瞅这旧情人呢。」
  一面想,一面大摇其头。
  「雷百鸣是谁?」
  怀风从未听过其名,见父兄两个均对此人看重,十分好奇。
  「雷百鸣便是雷家堡堡主,这雷家堡在武林中可是大大有名,堡中最富盛名的一样东西便是那雷震子。」
  一提起雷震子三字,怀风蓦地想起与寒生跳河逃命的情景,啊地一下,「原来是他家的东西,怪道听着耳熟。」
  寒生一笑,「可不就是他家的东西。」
  他吃饱喝足,并不着急去处理阁务,优哉游哉品一盏茶,从头闲话,「雷家堡凭借雷震子屹立江湖数十年,威名赫赫。这雷震子制法是他家不传之秘,历来只有长子嫡孙习得制法,雷家堡前几位堡主皆精于此物制作,雷百鸣于此道上天分更高,接手堡主一位后精心琢磨,将此物制法更上一层,凡经他手所制的雷震子,威力较之以前更大,百金难求。这位雷堡主不止精通器物,手段也颇有过人之处,雷家堡人丁众多开销甚大,他便将雷震子拿出来卖,价高者得,咱们厉冤阁可没少从他手里买这东西,算得上是他老主顾了。」
  怀风大是惊奇,「武林中人莫不对厉冤阁避之不及,怎的这雷百鸣倒肯与咱们做生意,他便不怕叫人知道坏了自己名声?」
  阴七弦嗤地一笑,「傻孩子在商言商,武林中人固然避讳咱们,只是真金白银的买卖,又哪有那么多忌讳好讲,且咱们又不是大张旗鼓向他买,历来都是暗里交易,没几个人知道,他有甚好怕。」
  怀风想一想,失笑,「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阴寒生继续道:「雷百鸣肯与咱们做生意,赚钱只是其一,另一则乃是因他年轻时负了花堂主好大一份情,心怀愧疚,是以只要咱们想买,他也不好拒却。后来二叔与我隐居的那段时日,何不归想买这雷震子,同样价钱,雷百鸣却不肯卖与他,至于朱桐买来的那枚,却不知是花了多少银子才弄来的了。」
  「这些年雷百鸣年纪渐大,制作此物已然力不从心,便将技法传与了长子嫡孙,只是这父子俩天资有限,虽然造出的东西威力不差,数量却是大大不及雷百鸣年轻之时,雷家堡这一辈又人才凋零,于武艺上更无出众之辈,风光远不如前,可毕竟根基还在,雷百鸣又交游广阔,这七十寿诞定然有无数武林中人前去道贺,咱们与他也算得上交情匪浅,自然是要去的。」
  他正烦恼贺寿人选,见怀风一脸兴味,忽地心念一转,「二叔,左右怀风无事,叫他待我去一趟可使得?」
  「我去?」
  怀风一讶,望向父兄。
  阴七弦沉吟须臾,便即点头,冲怀风笑道:「你是我儿子,理当代我与你哥哥出面,也好叫人晓得你名分,且雷家堡寿宴来客众多,大多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成名人物,此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雷百鸣寿诞便在这月二十二,你这几日便动身吧,提前两日去他府上拜会,送上寿礼后再向他买几枚雷震子回来,有多少要多少,这价钱历来都是定死了的,你只管拿货就是,至于寿宴当日,你便做个闲散客人,吃吃酒看看热闹也就是了。」
  他既吩咐下来,怀风也只得接下这差事,想着父亲这半年来脉象平稳,反噬之力已叫药物压制住,无甚风险,便离开几日也是无碍,且他生性喜爱热闹,听父兄说是个来客众多的武林盛事,已勾起几分好奇,于是一口应下。
  「好,我便待大哥走上一趟。」
  荆州府距此不过五六日路程,怀风翌日便即动身,带了寿礼上路。寒生恐他不懂江湖规矩,特意叫身边得用的两个手下陪同前往。
  这两人一个叫胡天,一个叫霍启,年纪不满三十,却均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手,此番不用跟着阴寒生去与飞鱼帮厮杀,已是暗中窃喜,又兼怀风为人和气极好伺候,均觉此行实乃一趟美差,更是打叠起精神小心侍奉,务求在这位新主子面前挣个脸面出来,若能得了赏识,日后留在跟前听用,可说是又清闲又体面的一份差事,比之打打杀杀可不知强上多少。
  两人既存了这样一份心思,自然着意卖力小心伺候,一路服侍怀风顺顺当当到了荆州府。
  荆州府乃是沿江一座大城,厉冤阁经营多年,早在城中设有酒楼、妓院等诸般买卖,荆州府分坛便设在城中最为繁华的一处所在,前面是间名叫倚玉轩的妓院,荆州城中一等一的销金窟,院子后面则另有暗径,角门一开,别有天地,乃是座清静整齐的三进小院,寻欢作乐亦或清心静修,端的方便。
  分坛坛主常如海近水楼台,于是常年泡在温柔乡中,一张脸青中带白,一看便是酒色过度,见了新主子现身,一双眯缝眼骤然放出光来,暗道好一个美人儿。他早闻怀风之名,立意要好好巴结一番,这时更是殷勤备至,只恨不能亲自端茶递水,与这位标致主子叠被铺床,只是虽垂涎怀风容色,到底还没色胆包天,晓得其中利害,献完十二分殷勤退下,自去找娇娃美娈泄欲出火。
  怀风抵达荆州府时才是六月十七,距祝寿之日尚早,便于荆州府中好生游逛了两日,捡那名胜美景观赏一番,又听胡天、霍启讲些江湖规矩,待到了十九,方携了寿礼往雷家堡拜访。



  第六十章
  这雷家堡并不在荆州城中,出得城来往北二十里方是雷氏府邸,乃是历经数代修建而成的一座石寨,屋宇连绵极见规模。
  守门的仆役接过胡天递上的拜帖通传进去,不多时大门开启,一个四十来岁管家模样的人疾步迎接出来,抱拳笑道:「阴公子大驾光临,鄙府蓬荜生辉,只是我家老爷腿脚不便,未能出门亲迎,极是抱憾,公子莫怪。」
  怀风淡淡一笑,「晚辈后学末进,岂敢劳雷老爷子亲迎。」
  他姿容飘逸气度端凝,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尊荣贵气,那拜帖上又印着厉冤阁徽记,虽是年纪轻轻又名不见经传,管家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迎入府中,「请公子移步,我家老爷便在厅中相候。」
  这雷家堡正厅是间方圆十丈的堂屋,里头一水儿的檀木桌椅,上覆湘绣锦垫,十分气派,雷百鸣端坐正中,拿着拜帖正犯嘀咕,不知这帖子上写的阴怀风在厉冤阁中位居何职。寻思间,见管家带人进来,当中那位年轻公子面生得很,可一旁陪侍的胡天与霍启却是以往见过的,晓得是厉冤阁少主的手下,此刻见二人亦步亦趋紧跟那年轻公子身侧,十分恭谨,便知来人位份不低,不由将怀风上下打量仔细端详。
  他看怀风,怀风亦在看他,见个花白胡子红光满面的老者面带威仪目露精光,知是雷百鸣无疑,轻施一礼,「晚辈阴怀风,见过雷老爷子。」
  「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雷百鸣还了半礼,待怀风坐下,笑呵呵道:「老夫与贵派少主曾有数面之缘,与公子身后这两位小哥儿倒也相熟,却还是头一次见着公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见帖上写着怀风姓阴,便疑心与厉冤阁主有亲,却又从未听闻阴寒生另有兄弟,因此出言试探。
  胡天一早得了阴寒生嘱咐,不待怀风答话,抢先道:「雷老堡主有所不知,这位乃是我家少主。」
  此言一出,雷百鸣大吃一惊,「贵派少主不是阴寒生阴公子吗,这……这又是怎么说?」
  怀风微微一笑,「阴寒生正是家兄,晚辈自幼深居简出,从未在江湖上行走,是以老爷子不识得。此次家父身有微恙,不耐旅程,家兄另有要务,因此特遣晚辈前来贺寿,恭祝雷老爷子福泽绵长寿比南山。」
  一挥手,叫霍启将寿礼呈上。
  雷家堡与厉冤阁诸般交易皆是上不得台面之事,是以丫鬟端上茶后便叫管家屏退,大厅中并无外人,管家乃雷百鸣亲信义子,方得留在厅中,此刻自霍启手中接过寿仪,转呈到雷百鸣跟前,打开锦盒一看,乃是和田白玉雕成的一只下山猛虎,虎眼处竟是用对猫儿眼镶嵌而成,栩栩如生,端的是件名贵之物。
  雷百鸣深晓厉冤阁可怖之处,一直对阴寒生叔侄又敬又畏,今日因见拜帖上书并非阴寒生,只道是阴氏叔侄遣来的近亲下属,不免自恃身份,不曾出门迎接,这时方知来人竟是厉冤阁主之子,不免心中惴惴,惟恐自己一时托大惹恼来客,但见怀风言笑晏晏,且行止温雅言辞谦和,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放下架子,露出慈眉笑目,将白玉老虎捧在手中好一通夸赞。
  「老夫区区寿辰,不过是图个热闹请几位好友来家中小聚,不料惊动阁主,竟送来这样一份厚礼,这可叫老夫说什么好。」
  叫管家将东西收好,雷百鸣笑道:「阁主心意,老夫深领,寿宴之上,老夫定要好好儿敬公子几杯水酒,聊表谢意,届时还请公子赏光驾临寒舍。」
  「前辈这样说可着实折杀晚辈了,寿宴之上,还是晚辈敬老爷子才是。」
  如此你吹我捧客套一番,怀风自袖中掏出封信来,「晚辈此来,另携家父书信一封转呈老爷子。」
  那信是阴七弦亲笔手书,写明购买雷震子一事,雷百鸣接过一看,面露为难之色,沉吟片刻,道:「不瞒公子,我雷家堡中现下所存雷震子不过三枚,距阁主所需十枚之数相差甚远,恐不能如阁主所愿。」
  见怀风微现失望,忙又道:「但不知阁主一下买这许多枚,是急用呢还是不急?若是急用,不妨先将这三枚拿去,若是不急,便请容老夫三五月功夫,待造好了再一并奉上。」
  怀风只知父兄要买这东西,用来做什么却是不知,也不清楚急是不急,但转念一想,除却剿灭飞鱼帮外,最近阁中风平浪静,似乎并无何事需用到这等厉害之物,那飞鱼帮的一群乌合之众更是用它不着,想来购买此物应非急用,便道:「不急,老爷子尽管从容造它,过些日子我再来拿也是一样。」
  「如此甚好。」雷百鸣一摞胡子,「待造好了,老夫即刻命人送去常坛主处,如何?」
  怀风正欲点头说好,忽从外面闯进一人,慌慌张张冲雷百鸣道:「爹,荆州府尹陈大人便在堡外,说是特地前来拜会您。」
  雷百鸣一愣,「陈殊陈大人?」
  见儿子一径点头称是,不由大为惊讶,「我雷百鸣一介草莽,他乃堂堂五品朝廷命官,来拜会我做甚?」
  管家便道:「想是听闻老爷大名,心存仰慕,特来见上一见。」
  雷百鸣颇是不以为然,连连摇头,「未必,未必。」
  话虽如此说,来者到底乃是一方父母官,怎敢不敬,连忙起身叫管家跟着前去迎接,正忙乱中,忽地省起怀风尚在厅中,待一会儿府尹大人进来,恐怕多有不便,脚步一顿,抱拳致歉道:「公子远来,老夫理当好生款待,奈何眼下事忙,颇多怠慢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怀风站起还以一礼,「老爷子言重了。」
  「老夫与公子一见如故,正盼畅谈一番,只是这厅中来客甚多,不大方便,老夫有书房一间,甚是清净,如公子不弃,不妨叫小儿陪公子到书房稍坐,容老夫打发了这当官儿的,再来陪公子吃几杯水酒。」
  「老爷子威名远播,晚辈仰慕已久,正渴一谈,只是今日来得不巧,老爷子既有事在身,尽管去忙,晚辈改日再登门拜访便是,不急这一时。」
  「如此也好,那老夫便在堡中敬候公子大驾。」
  怀风此行间父兄交代之事均已办妥,见雷家堡别有贵客,便不欲再行叨扰,告辞出来。
  雷百鸣忙于接待陈府尹,无暇他顾,见怀风要走,也不拦阻,陪同一起出来,送至堡外。
  雷家堡外整整齐齐排列一队人马,正是荆州府尹的车驾,门前一人五品官服三缕墨髯,便是此地父母官陈殊了。怀风于京城中所交之人无不非富即贵,哪里将一个小小府尹放在眼中,也不施礼,只冲雷百鸣一拱手,便即走到一旁,等着胡天、霍启牵马过来,静候间目光掠过一众人马,只觉此份排场比之寻常府尹大了不少,颇有僭越之嫌,不由暗忖:这陈殊忒也张扬,便不怕遭人弹劾。
  正腹诽间,忽听车驾队伍中传来一声惊呼,「二爷!」
  这声音恁般熟悉,叫得怀风霍然一惊,循声一望,见车驾中有十数人穿的竟是便服,其中一人阔鼻方脸,虽留起了络腮胡子,眉眼却仍清晰可辨,赫然便是安王府侍卫首领武城。
  怀风这一惊非同小可,刹那间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目光所及处,便见武城身旁一辆马车掀开帘幕,走出一人,向这边望来,颀身玉立修眉凤目,正是怀风惧恨不已却又忘之不能的雍怀舟。
  再料不到寻寻觅觅数年不得之人竟在此地重现,怀舟也是愣住,只是这片刻怔忡之后便是一份压抑不住的悸动狂喜,自双目透出,灼灼炽人。
  那陈殊乃是个文官,于雷家堡一等草莽之流殊为看不上眼,此次是奉了安王之命陪同前来,到了地头,却见安王对着个书生样的年轻公子发呆,倒把雷百鸣父子撇在一边看也不看,不免奇怪,待看清怀风样貌,不由暗自揣测:这位安王爷莫不是喜好南风之属。
  正疑惑间,便见怀舟已向那年轻公子走去。
  骤见怀舟,怀风几要吓得傻了,呆愣愣不知所措,待怀舟快要走到跟前,忽地醒过神来,拔腿便逃。
  他内力已有火候,在厉冤阁居住的这段时日里又常得父兄调教指点,于轻功一道已颇得阴七弦真传,这时惊吓过甚,也不待属下牵马过来,更加不辨方向,只管施展出十二分气力,纵跃如豹,眨眼间已逃出十丈开外。
  这一手轻功使出,怀舟大是惊讶,既奇怪怀风自何处学得了这般功夫,又伤心弟弟见了自己如见凶神恶煞,一时气恼心酸,眼见人影远去,不假思索,脚步已自然迈出,身形一闪直追过去,迅疾如鹰隼,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西北一片树林之中。
  这一幕不过须臾之间,在场众人全都看得傻了,不知出了何事,人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倒是武城机灵,手一挥,十余名便装侍卫全上了马,扬鞭向树林中追去。
  此时胡天与霍启牵马回来,只见着自家主子那一身白衣在林子边上闪了一闪便没了踪影,紧接着一队人马呼啦啦追了过去,登时唬了一跳,互望一眼,齐齐跃上马背,尾随追兵而去,只留下陈府尹同雷百鸣一干人,望着众人远去方向,徒留一头雾水。
  怀风发出全力狂奔,待跑出足有二十里时回头一望,只见怀舟仍是如影随形紧跟身后,心中登时慌乱已极,惶急之下一口气没能提上来,脚下便是一滞。
  他轻功虽好,无奈怀舟更佳,便趁这慢了一慢的功夫,已然追到怀风头里,张手一拦,已将人挡在跟前,轻轻问道:「你跑什么,是怕我吗?」
  他方才奔如疾马,这时说停便停,气息却丝毫不乱。怀风习练断阳经亦已有如此修为,但心中惧怕之极,呼吸便微见紊乱,脸上亦是血色全无,直愣愣望着怀舟,话都说不出来。
  便在这时,武城等人也已赶至,十数人下得马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第六十一章
  心爱之人数年不见,怀舟日日夜夜念兹在兹牵挂于心,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寻获怀风,直恨不能将人抱在怀里溶入骨中,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毕竟不能太过着于形迹,如此警醒自己,方能克制住满腔悸动难耐,柔声道:「皇上已赦了你的罪,不再追究当年之事,你随我回去,好不好?」
  说着手向前伸,欲捉怀风双臂拉向自己。
  他这一动,宛如要拥人入怀,怀风于肌肤之亲厌怕至极,见怀舟动作,再抑不住惧意,一掌拍向怀舟胸口,紧接着提气一纵,跃出众人包围,掉头便跑。
  怀风于这哥哥心存十分惧意,一掌打出用了足有七八成力,他知怀舟内力深厚,只想这一击能阻上一阻以便逃脱,却不想怀舟不知他习了断阳经,接招时并未运功相抗,这一掌便打实了,一招间已震得怀舟气血翻涌,若非他太玄经练得已到火候,自然而然内息流转护住心脉,只怕当场便要毙命。
  怀风一击得手后一个起落已在三丈开外,正要纵身而逃,忽听身后武城惊慌大叫「王爷,王爷」,语音中满是惶恐,怀风忍不住回头,但见怀舟面如金纸,一线鲜血自嘴角淌下,若非武城死力搀住他一侧,怕是已倒在地上了。
  再想不到自己这一掌将怀舟伤成这样,怀风大惊之下脚步滞涩,望着怀舟再挪不动步。
  便趁他发呆的功夫,余下亲卫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正中。有几个新近才得提拔的年轻侍卫,不识得怀风是谁,已是拔刀在手,便要砍将下来。
  「住手!」
  怀舟气府受损,但觉胸腹间刀扎似的疼痛,只是再痛也比不得眼见怀风稍纵将逝的心焦如焚,此刻见他竟然驻足不逃,大喜之下疼痛也减轻了些许,强撑着喝止众亲卫,又轻轻问道:「你这几年去了哪儿,我到处找你不见。」
  说话间,鲜血顺着唇角滴落胸前,犹自浑然不觉。
  怀风一张脸煞白,木呆呆看着他,讷讷反问,「你内力好得很,怎么会受伤?」
  这话若在旁人耳里听来,定然以为是讥诮之语,唯独怀舟知他性情,晓得这是在为自己担心,又见怀风怔怔地一动不动,唯恐他让自己伤势吓着了,竟顾不得难受,一迭声的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没事。」
  他这句话说得过于急促,牵动内伤,登时气息不调呛咳起来。
  怀风明明怕他怕得要死,这时见他咳得厉害,莫名地一阵担忧难受,一双脚似生了根般立在原地,竟忘了要逃。
  咳了好一会儿,怀舟才调匀气息,扶住武城迈前两步,向怀风伸出手去,温柔微笑,「过来,我们回家。」
  他说的理所当然,好似怀风仍是他娇纵宠溺的幼弟,怀风怔忡间向他迈出一步,尔后倏地清醒,眼神由迷茫转为惧怕,再看怀舟一眼,突地纵身一跃,轻巧巧一个梯云纵翻出亲卫围堵落到众人之外,随即轻功一展,几个起落便逃得远了。
  兔起鹘落间,怀风已然不见,怀舟脸色骤变,欲追上前去,只是容不得他提气,丹田便是一股剧痛袭来,颓然倒地时仍不忘竭力一喊,「回来」。随后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武城等吓得手足无措,再无人惦记去追怀风,忙背起主子飞奔回荆州城。
  明知怀舟受伤后当无力追赶,怀风心中一缕惧意却始终不去,丝毫不敢懈怠,直跑到内力不济方慢慢住了脚,回首身后,见确是无人追来,才慢慢定下神来。
  他这一跑直跑出三四十里,早已出了林子,此刻站在条溪边,一旁是青山翠岭,游目四顾,所及处尽是山花野蔓,已是不知身在何处,呆站半晌,方辨明方向,却也不敢再原路返回,只沿着溪水往下游走,日头偏西时,终于遇到个樵夫,问明路径,方晓得自己竟已绕到了荆州城东,距荆州城东门已不过十余里路程。
  谢过那樵子,怀风慢慢走了回来,天黑时进了荆州城。
  他一早出门,天黑才返,其中多半时间又行踪不明,只将常坛主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见他回来,险些没向各路神佛挨个叩谢一遍,忙叫人将四处寻人的手下都撤了回来。
  不多时,胡天、霍启一身大汗进门,见怀风已然落座喝茶,这才三魂七魄归位,长出一口气。
  「小的们追到林子里时正撞见那伙人扶着追您的那人往回走,小的们一看那架势,便知这人定是在少主手上吃了亏,那伙人里长络腮胡子的一个似是领头儿的,见了小的们便命几个手下来追,小的们寻思着找您才是要紧事,也就不与他们纠缠,扔了把暗器甩掉这伙人,仍旧去林子里找您,只是遍寻不着,只得回来报信与常坛主,派出人手四下查探,找了这大半天不见您,正急得没做手脚处,可叫小的们担心坏了,如今见您无恙,小的们也便放心了。」
  怀风亦是神魂才定,强笑道:「我没事,倒是辛苦你们了。」
  「此乃小的们分内之事,少主言重了。」
  常如海见主子无事归来,忙去张罗酒饭与怀风压惊,待他出去,胡天与霍启对望一眼,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今日那人是何来头,可曾与少主有隙,若是此人曾得罪过少主,小的们带人去结果了他可好?」
  怀风浑身一颤,脱口而出,「不!」
  他嗓音一向柔和清润,这一声叫却又尖又利,面色亦是大变,迥异平日的温雅闲逸,只将胡、霍二人唬了一跳。
  他两人俱是人精,心知这其中定有隐情,但见怀风不肯说,自然谁也不敢问,垂手站立等候怀风发落,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偷偷抬头去看,却见主子双目直直,只望着虚空处发呆出神。
  怀风本就秀美难言,这时双眉紧蹙,目光中流露出四分惊恐三分担忧两分悲恨一分凄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两人均是心魂一荡,随即一凛,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如此过了有顿饭工夫,常如海备好酒饭带人端了进来,怀风哪里有胃口吃它,倦倦摇了摇头,「我吃不下,都端下去吧,倒是你们,辛苦了这一日,早些吃了去歇息吧。」
  自顾自进了卧房,留下三人大眼瞪小眼,暗自揣测不已。
  怀风今日既惊吓过度又疲累不堪,进得卧房便和衣倒在床上,动根小指的力气也已没有,只是心潮起伏难定,合眼半天,兀自不能成眠,好容易有了些许睡意,又是梦境不断,一时梦见自己死命奔逃,身后是怀舟紧追不放,一时又见怀舟满身是血站在面前,张开双臂轻轻唤他,「乖,到哥哥这儿来。」
  如此噩梦连连,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待到天亮睁眼,只觉身子倦怠无力毫无精神,强撑着起床洗漱了,叫来常如海,吩咐道:「你派人去查一查,荆州府尹陈殊最近可曾接待了什么贵客没有?」
  那常如海眼见少主在自家地盘上造人追赶,生怕因护持不利惹怀风发怒,如今见主子不提,又得了这样一件差事,正要办得漂漂亮亮将功折罪,下去后立时将几个得力臂膀放出去打探消息。
  这位常坛主虽是酒色之徒,为人却是精明强干,盘踞荆州府多年,三教九流无不结交,手下的倚玉轩便是荆州府中第一等的消息集散之地,头牌姑娘玉笙正是陈殊陈府尹的枕边红人,如此一份差事办起来自然是易如反掌,不到半日功夫便打听清楚呈报上来,常如海生恐再有何遗漏之处,向几个手下盘问再三,确是面面俱到之时,方到内院里来向怀风禀报。
  「属下已打听清楚了,那陈府尹最近确是接待了一位贵客,乃是当今皇上的亲侄,安亲王雍怀舟。此人两日前来到荆州城中,带了一队侍卫,眼下正住在陈殊府上。」
  怀风倚在张湘妃竹榻上,望着院中开得如火如荼的一株合欢树,似静静倾听,又似怔然出神,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常如海等了足有盏茶功夫,才听见低低一声,「他不在京里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好像是找人。」
  怀风一震,目光从合欢树上移到跟前,「找人?找谁?」
  出口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轻颤。
  听到这句问话,常如海脸上露出些许古怪,「好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迟疑一下,又道:「据说这位安王爷随身带了一幅画像,叫陈府尹按图索人,却又不说这人姓甚名谁,只说找到了重重有赏。属下手底下的一个香主见着了陈府尹叫人翻绘的画像,回来禀报说,那上面画的人与少主您有七八分相似。」
  说着,偷偷抬眼去窥怀风脸色。
  此刻正值晌午,外头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屋里却落针可闻,静得有些吓人,怀风身子不知何时已坐正了,绷成一条直线,一张脸煞白如雪,连唇色也只剩了浅浅一层,衬着双清泠泠黑黝黝眸子,绝非人间气象,看的常如海心中直直打了个突。
  「他现在……还在陈殊府上吗?」
  隔了许久,怀风方问出这一句,常如海忙道:「在,还在,这位安王爷昨日受了重伤,如今正卧床不起,想是有一段日子都离不得荆州府了。」
  怀风自知昨日那一掌打得不轻,但听说怀舟伤重不起,犹自一震,一颗心像被狠狠攥住般,疼得喘不过气来。
  「伤得重吗?」
  问出口的话不自觉带了浓浓关切。



  第六十二章
  常如海昨儿个是听胡、霍二人讲了前后经过的,本以为新主子定然是与这王爷有仇,不想今日所见又似并非如此,着实摸不透其中关窍,虽是好奇万分,倒也知道紧守本分,老老实实答道:「像是极重的样子,据说昨日回府之前已是昏了过去,叫侍卫们抬回去的。回府后陈殊便请了荆州城中最有名的大夫前去诊治,看完脉,说是伤及脏腑,有性命之忧,吃了药下去,半夜时分稍见起色,醒了一会儿,不过没多久便又昏过去了,从此人事不知,陈殊想是害怕安王在他治下出事,急得要命,天不亮便将荆州城中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押到了府中给安王看诊,人人都说症候太险,不敢下药,已然吓得这陈府尹没了主意,还是师爷献策,叫人张贴了榜文在城中各处,征召名医往府中诊治。」
  说着自怀中掏出张榜文呈上。
  「属下叫人偷偷撕了一张,少主请看。」
  怀风辗转一夜不得安眠,便是畏惧怀舟对自己一番执念,生怕被他找着了,如今见那榜文白纸黑字,上覆荆州府朱红大印,一字一句写的分明,得知怀舟伤重难治,再难追索自己行踪,却又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想起昨日那一掌之后怀舟犹自柔声安慰自己的情形,登觉一颗心万针攒刺般疼痛难忍,暗忖自己那一掌所用力道,懊恼担忧油然而生。
  他呆望榜文双眉紧蹙,脸色阴郁变幻不定,看的常如海一颗心也上上下下忽忽悠悠,猜不透这少主是何心意,想要分担解忧拍马奉承亦不知从何下手。这般等候半晌,却只见怀风越发愁眉不展,他是天生怜香惜玉好风喜月之人,虽生就一脸横肉,却最是见不得美人儿含忧,明知这新主子别有阴私冒犯不得,到底敌不过爱美之心,胸口一热,再管不住自己嘴巴,慨然道:「少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与属下听听,属下不才,却又一片赤胆丹心,愿为少主分忧解难。」
  端的是慷慨激昂衷心为主。
  怀风此刻已是方寸大乱,茫茫然看过来,好一会儿方晓得常如海说了什么,看着属下一脸担忧之色,神志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听说江湖中有一门易容之术,能使人容颜变幻,连亲生爹娘也认不出来,你这里可有人会吗?」
  「确是有这门功夫。」常如海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一句,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主子这是唱的哪出,但他为人机灵,当即道:「少主不知,这易容术乃是咱们厉冤阁看家本领之一,尤以花堂主的手艺最为精妙,装扮易容之能天下无双,属下有幸得花堂主赏识,学得了些许皮毛,虽不及花堂主手艺精湛,倒也颇过得去,不知少主有何用处,当容属下略尽绵力。」
  怀风在外漂泊数年之久,早已不是怀舟羽翼护持下的青涩少年,一时慌乱过后瞬即镇定下来,思索片刻,低低道:「若将我装扮成个古稀老者,需叫谁也认不出来,你可做的到?」
  「此事甚易,请少主稍待,属下去拿些东西,这就为少主装扮起来。」
  常如海得令而去,不多时端着盘东西进来,上有毛笔、水粉、浆糊、毛发等物,均是寻常可见的东西,请怀风到桌前坐下,动作起来。
  这常坛主嘴上说的谦逊,实则精擅易容,不过顿饭功夫便将怀风装扮停当,端来面镜子请他过目。
  怀风张眼一望,只见八宝菱花铜镜中映出一张苍老面孔,额上一双苍眉,颔下一缕银髯,头发花白皱纹丛生,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哪里还有半分自己的影子。
  常如海收拾起东西,垂手侍立,「少主可还满意?」
  怀风望着镜中样貌,缓缓点一点头,「常坛主好手艺,」顿一顿,「今日之事,莫要对别人讲起。」
  常如海忙不迭一哈腰,「是。」
  荆州府尹陈殊的官邸便在荆州府衙后院,平日里略见空旷悠闲的三进院落如今因住进了安王一行而显出几分肃穆紧张。中间一进的书房中,陈殊背负双手来回走个不停,已不知在这青砖地上绕了多少个圈,一张脸本是面目潇洒,这时却如苦瓜皱成一团。
  立在一旁的府中师爷李先珏也是一脑门官司,只是此时却不敢再说些不吉之语,斟酌半日,只得道:「老爷莫急,安王乃大贵之人,吉人自有天相,说不的过两日便好了。」
  「放屁,」陈殊急火攻心,哪儿还有半分文人气度,口出粗语,怒冲冲骂道:「王爷昏迷已整整一日,连老参都用上了也没见醒来,还说什么过两日便好,你当本府是黄口小儿吗,尽拿这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来搪塞,叫你们去请个高明些的大夫来,便给我找来这么一堆废物,连方子也不敢开,安王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府自然脱不了干系,你们难道便能平安无事不成。」
  他急怒之下迁怒于人,将屋中侍立的师爷、捕头俱骂得狗血淋头,邢捕头奉命搜捕打伤安王的人犯踪迹,一整日也是全无消息,自知办事不力,只管低头挨骂,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俱是惶惶不安间,门外仆役来报,「老爷,府外有个老头儿揭了榜文,说是祖传医术,专治疑难之症,特应召前来。」
  那陈殊已到了病急乱投医之境,听说有人揭榜,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根稻草,管他是真是假,一迭声道:「快,快,带他去王爷处看诊。」
  自己也是急匆匆往安王房中赶去。
  内院之中,怀舟兀自昏迷不醒,武城守在榻边已是一宿未眠,听得外间那几个大夫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说什么该拿人参补气培元,那个说当用三七散瘀止血,七嘴八舌没一个拿得准主意,开出的方子吃下去也不见效用,再见主子毫无起色,一张脸已黑得锅底般,平添几分凶煞之气。
  「武统领,本府又请来一位名医,且让他给王爷诊一诊脉。」
  正盛怒中,陈殊进门,将一众大夫都轰到了屋外,又携一位老者进来。
  武城眼见先前那几个所谓名医皆是徒有虚名之辈,于陈殊这次带来的郎中自然也是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多个人试一试总好过坐以待毙,便不阻拦,命亲卫放两人进了内室,掌起帘帐,露出榻上一道身影。
  「老先生,这榻上之人乃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你看诊时可千万要小心仔细,看好了,本府重重有赏。」
  陈殊于这老者医术如何也是心里没底,此时此际唯盼重赏之下有所转机,便当真无力回天,当着安王府侍卫统领之面表表忠心也是好的,只盼将来上面发落之时能保得一命。
  岂知那老者连搭理也懒得搭理他,这句话便如没听到般,径自往床边一坐,拉过怀舟一只手诊起脉来,竟是丝毫没将在场诸人放在眼里。陈殊乃一府父母,几时让人这样看轻过,登时怒气暗涌,却碍于形势不好发作,只得僵着脸踱到一旁。
  这老者正是怀风所扮,望着榻上之人面色灰中带青,胸口一滞,呼吸便乱了几拍。
  他素来只见怀舟英越傲岸,何曾见过他这般垂萎濒死的模样,虽恨他怨他,但心魂深处却仍是盼他无病无灾,,这其中纠葛之处千言万语亦道不分明,只在心中缠成一团。
  他心绪乱如麻团,神思更是不属,三根手指搭在怀舟腕上,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武城等人见这郎中一张脸不辨悲喜,木然如张白板,只当主子有甚不妥,急出一身冷汗,问出口的话也是战战兢兢一晃三颤。
  「老先生,我家主子他……他可还有救?」
  怀风让这一句惊醒,心头一凛,收回出窍元神,凝神细探脉象,这回只诊了有片刻功夫,心头一块大石已是悄然落下,压低了嗓音,缓缓道:「贵主人想是曾被人打伤,伤了肺脉,胸腑处一股淤血凝而不去,好在贵主人自身内力深厚,伤势虽重,性命倒是不碍,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另有伤心激惹之事,以致情急之下急怒攻心火气上炎,致使内息不调,亦阻了淤血发散的缘故,这症候看上去凶险,倒也不算难治,待我扎上两针与他平心理气,再开副方子吃上几天药也就无事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于怀舟受伤急怒一节也讲得分毫不差,武城登觉这老头儿医术高明之极,疑心尽去,再听他说主子无事,不啻纶音,当下恭恭敬敬谢道:「老先生医术高明,武城代主人谢过,还请老先生尽心为我家主人诊治。」
  怀风嗯一声,也不多说,将随身带来的药箱开了,取出银针往怀舟周身穴道扎去,行针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见怀舟缓缓张开了眼睛。
  武城担足一夜心,这时大喜过望,凑到跟前叫道:「王爷,王爷,你可醒了。」
  他回思昨日情形,后怕已极,只是一直强撑着,这时见怀舟性命无忧,终于忍不住哽咽之声。
  怀舟神智略见清明,看见是武城,微微点了点头,「找到他了吗?」
  因气力尚未复原,语音低如蚊呐。
  武城见他伤成这般,哪儿敢惹他难过,迟疑须臾,劝慰道:「王爷放心,我已叫兄弟们去找了,陈大人也派了人盯着雷家堡,一有二爷消息便即刻来报。」
  怀舟眼神一黯,仍旧闭了眼睛昏睡过去。
  武城大急,望向老者,「老先生,我家主人怎么又昏了过去?」
  连唤两声,却见那老头儿双目痴痴看着怀舟,呆愣愣一丝反应也无,不禁大骇,伸手来推,「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到底怎样了?」
  怀风方才听见怀舟问那一句,惊惧之外另有一重心酸难过,一时竟痴了,待胳膊让武城捏住,这才惊醒,收摄心神,沉声道:「急什么,再养两日自然就醒了,他现下元气大伤,不安睡养神还起来四处溜达不成。」
  言辞无礼之极,却是成竹在胸。
  武城遭他这么一斥,反倒放下心来。
  又过一刻,怀风将针收了,到桌前提笔写出一张药方。
  「八碗水煎作一碗,早中晚各一副,连吃七天,当可痊愈。」
  说完背起药箱转身便走。
  陈殊知晓王爷不日可愈,自己这一顶乌纱也算保住了,其欢喜之情不下武城,高兴之余也不计较这老者无礼之举,忙唤下人去取赏钱,待一盘银锭端来,那老者却已不见了人影。



  第六十三章
  武城拿了方子便要叫人去煎,但他心思细密稳妥,一转念,先自院子中那群大夫里拎来两个,将方子拿与两人看。
  「你们给我看仔细些,这方子里用的药可有甚不妥没有?」
  那两人行医多年,医术不说是极高明的,用药相生相克倒都懂得,细细看了一遍,见方子上所用药物无不性质和缓与人无伤,君臣佐使更是搭配精妙,确是一道通淤止血补气固本的良方,不禁大赞开方之人医术高明。
  武城也不耐烦听他两人唠叨,知道方子无甚不对,当即叫人去照方煎药。
  不多时那药煎好端来,喂下去不过一个时辰,怀舟咳出两口紫黑淤血,虽然吓人,脉象反倒平稳有力起来。
  自那日之后,雷家堡进出往来人等俱有人盯视,雷百鸣老得成了精,还有什么不明白,碰见官府中人问起当日那年轻公子来历,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是江湖后辈前来拜访,泛泛之交尚且谈不上,如何晓得人家姓氏下落,一推二五六,将干系甩得干干净净。
  到了寿诞之日,雷家堡大宴江湖群豪,流水席摆到大门之外,连开三日,端的热闹非凡,怀风已不方便亲自出面,便另备了一份厚礼,派常如海前去道谢,彼此心知肚明所为何事,两下里一寒暄,哈哈一笑,仍旧你好我好相安无事。
  寿宴之后,阴寒生那边传来消息,飞鱼帮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从此湖北境内水路畅通无阻,厉冤阁狠厉之名又一次甚嚣尘上,扰攘不过半月,便又归于平静,叫骂者虽多,却是无人敢与之为敌。
  看过堂兄书信,怀风提笔回了一封,只说喜爱荆州风物,在此多盘桓一段时日,余下诸事缄口不提。
  胡、霍等人得知少主还要在此多住几日,暗暗揣度必是与那王爷有关,但既得了怀风吩咐,谁又敢多嘴露些风声出去。
  只有常如海,想到能与这美人儿少主多亲近几日,喜得无可无不可,见天儿来内院里请安,加倍殷勤。
  这日已出三伏,日头却仍毒辣辣晒着,大晌午下,猫狗也懒怠出屋,捡个背阴角落打盹纳凉。
  荆州府尹的后院里,派来伺候安王的丫头小厮耐不住闷热,有几个便在屋外廊上靠墙起了瞌睡,有那一两个上心的仍旧强撑着,也止不住眼皮往下耷拉。
  屋里,怀舟才吃了药,这时起来打坐调息,太玄经默运十二周天,缓缓收了功,睁开眼睛。
  「王爷今日精神好得多了。」
  武城便在一旁,见怀舟行功完毕,捧了一盅酸梅汤来与他消暑,喜道:「那郎中说这药吃上七天便可痊愈,属下原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倒是真的,这才几天啊,王爷已好得差不离了。」
  怀舟接过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你说那郎中没拿赏银便走了?」
  「可不是呢,」武城伺候多年,自是知晓主子性情,见怀舟问起,知道必有什么招惹得主子在意,一改平日少言寡语,详详细细道:「属下问过,那郎中是揭了陈大人的榜文自荐上门的,自称姓王,当日荆州城有名有姓的大夫已全被拘了来给王爷看诊,但并无一人识得他,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想来往日里并不是在这荆州府里行医的。属下初时也担心这人会否是广阳王派来暗算王爷的,便将方子拿与那群郎中看,人人都道此人用药精妙如神,属下这才命人照方煎药与王爷吃。」
  想一想,又道:「属下见这人上了年纪,但步履间倒是极矫健的,想必是武林中人,莫非与神兵谷有些渊源,晓得王爷身份,这才分文不取。」
  怀舟思索片刻,摇一摇头,「我所识之人中并无一个通晓岐黄,师父的故交我大多识得,也没人似你形容的那般。」
  顿一顿,放下杯盏,「你将那方子拿来我看。」
  不一时,方子拿来,乃是用行楷写就的一张素笺,字体飘逸隽秀,虽比不上书法名家,但亦自有风骨。
  怀舟拿在手中,甫一见那字迹便是一怔,随后一字字细看下来,待读到郁金一钱这几字时,眼睛骤然一亮,捏纸的手竟微微发抖。
  「王爷,这方子可有甚不对吗?」
  见主子脸上似笑非笑,武城心生嘀咕,大着胆子一问。
  怀舟好似没听见般,只盯着那方子出神,好一会儿,轻轻道:「没什么不对,好得很!」
  收了方子,「去将陈大人请来,本王有事请他帮忙。」
  夏季白昼偏长,都到了酉时,日头兀自明晃晃挂着,不见一丝凉爽。
  怀风这几日不敢出门,日日呆在屋中,着实闷得够呛,今日终于忍不住,叫常如海将自己易容成个秀才,带了胡天、霍启出来游逛。
  这荆州城是南北通衢要道,十分繁华,怀风性喜热闹,便专拣那人多的街巷溜达,走累了,主仆三人就近找了家酒楼,一面饮酒,一面自二楼雅间凭窗眺望,看一条街上熙来攘往,众生百态。
  怀风这几日心事重重,难得今日提起些兴致,胡、霍二人不免百般奉承着意凑趣儿,说些轶闻逸事引他高兴,方讲到雷百鸣寿宴上几家才俊争聘他家孙小姐一事,忽听街上一阵喧哗扰攘之声。三人闻声下望,只见一队差役如狼似虎,押解着数名男子扬长而去。那些男子中有老有少,各个面色凄惶冤声连天,惹得沿街众人驻足围观。
  怀风大是好奇,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胡天、霍启何等伶俐,当即下去一人打听缘由,不多时上来道:「这几人是济生堂药铺的掌柜和伙计,因荆州府尹府上有贵人生了重病,这几日便从他济生堂里抓药来煎,谁知从他家拿的药不对,似是多了一味丁香,与原本方子里的郁金犯冲,竟将那贵人吃死了。荆州府尹大怒,叫差役将整个铺子的伙计都抓了,要究治其罪哩。」
  他甫一说完,怀风已脸色大变,他给怀舟开的乃是道活血行气的方子,里头正有一味郁金,眼下陈殊府里除了怀舟之外又哪里还有别的贵人,这一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只将他震得傻了,呆愣愣望着胡天,好半晌,放从喉咙中挤出一句,「你说……什么,人,已经……死了?」
  声音嘶哑如裂帛。
  他声气陡变,吓了胡、霍二人一跳,见少主脸上血色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苍白若纸,一双眼更是直愣愣半分神采也无,均不知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主子成了这副模样,想起阴寒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二人好生伺候怀风,不由又是惊愕又是害怕,互望一眼,战战兢兢道:「少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小的哪里说错了话?」
  怀风怔怔望着两人,目光一片空洞,不言不动,若非还有口气,便同具行尸没甚分别,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方见他眼睫一颤,一滴清泪自颊边悄然滚落。
  弯月如钩,渐过中天,荆州府尹宅邸中一片寂静。四下院落早已熄灯灭烛,不见半点星火,唯内院正厅里烛火通明,映出四壁白幔,并屋子正中一具漆黑棺木。
  这灵堂是仓促间布置出来,只两个僮儿看顾,两人均是年纪尚幼,这般夜深人静之时哪里敢与棺木同处一屋,添过了灯油便逃到屋外,见主人不在,自去找地方偷懒瞌睡。
  此时微风乍起,吹得白幔翩然起舞,遮掩得灯火半明半暗,好不阴森凄清,便在这万籁俱寂中,一道人影自屋顶悄然落下,站立片刻后,缓缓走进厅中。
  那棺木是才买来的,尚能闻到外面新刷的一层清漆,因未过头七,棺盖还未钉死,只虚虚掩着,用力一推,滑落一半,露出里面盛殓的尸首,纵使面色发青双目紧合,亦看得出生前该是何等英武俊秀。
  怀风伫立棺旁,痴痴凝望里面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良久,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尸身脖颈之上,掌心下,一丝脉动也无,显然气血早已凝固,只是尸身犹温,想是暑天酷热,又才死没多久,因此尚未变凉。
  「哥哥……」
  这一声唤又低又哑,似叹息又似呜咽,如严冬中最后一片枯叶,让朔风卷落枝头碎成一团齑粉,明明酷暑时节,却犹如置身冰窟。
  他没来之前,尚且心存侥幸,暗暗期盼死的另有其人,这时见到尸身,晓得此人确是已入黄泉,却终究不愿相信,茫茫然收回手,呆立片刻,又去拽怀舟衣襟。
  「你起来,起来啊。」
  叫了两声,见那尸身仍直直挺着,终于明白这人不会再来亲他抱他,却也再不能疼他宠他护他爱他,胸口便似被剜了个窟窿,剧痛过后是一片空落落的寒冷,泪水再忍不住滚滚而落,一颗颗豆大泪珠打落在怀舟胸前。
  他以往哭泣之时总会呜咽出声,这时泪如泉涌,偏一点声息不闻,这般俯身扒住棺木,埋头在尸身上动也不动,静夜中看来分外诡异瘆人。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忽听一人悠悠叹道:「你这般哭法,明日眼睛肿起来可如何是好。」
  语气中两分无奈七分怜惜,另有一分隐隐然的欢喜,落在耳中熟稔之极。
  怀风惊愕之下猛地抬头,无奈他哭得太过厉害,视线让泪水糊住看不清楚,还未等他眨掉眼泪,便觉颈后一疼,随即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昏倒过去。
  棺材中,怀舟已不知何时张开眼睛,一挺身坐了起来,抱住怀风垂软的身子,轻轻拭去满脸泪痕,虽是心疼不已,双目中却流露出无限欢喜。
发表于 2010-12-13 15:3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章
  怀风这一昏迷,直至翌日方醒,睁眼一看,已身在一片锦帐绣被之中。
  他才苏醒,神志尚自混沌,眼睛眨了几眨方渐渐清醒过来,忆起昨晚昏迷前听到的那声叹息,面色骤变,腾地翻身跃起,下地便走。
  「醒了?」
  带着笑意的语声自一旁传来,话音未落,一道身形施施然出现在怀风面前,挡住去路,金冠玉带,剑眉凤目,不是怀舟又是哪个。
  怀风赤脚站在地上,望着眼前这人,怔怔半晌,眉目间掠过一道愤恨之色,「你诈死诓我。」
  身子也微微颤抖,不知是气是怕。
  他气狠狠瞪着,嘴巴紧紧抿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怀舟见了心神一荡,伸出手去揽住他。
  「兵不厌诈,这用兵之道我没教过你吗。」
  他才一动,怀风右手已出指如风,连点他膻中、期门两穴,他先前一掌打伤怀舟,存了十分后悔,眼下虽惶恐莫名,却不敢再施重手,只求点了怀舟穴道以便逃跑,谁知招式使到一半已觉出不对,丹田中竟是空荡荡一丝内里也无,指上便绵软无力,虽戳到穴位,却全无效力。
  怀风这下惊惶更甚,面上亦露出一段震惊恐惧,他这一番动作神态落尽怀舟眼中,心口不觉漫上一阵涩涩钝痛,禁不住手上加力,将怀风紧紧箍在怀中,附在他耳边,淡淡道:「你昏迷中服了化功散,眼下已是一分内力也使不出来了。」
  说完,便觉怀中这具身子已如木雕泥塑。
  怀舟寻找这弟弟数年之久,日日做梦都是如何将人找到抱入怀中,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再加上怀风昨晚那一番真情流露,知晓他于恨自己之外,那份依恋敬慕仍深植于心不曾消泯,些微难过之后终究抵不住满心欢喜,轻轻抚了抚怀风头发,柔声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会学了这样一身功夫回来?你打我的那一掌劲力十足,竟不逊于我的太玄经。你又是自哪儿学得了一身医术,那方子是你开的对不对?你不想我死,特地扮成个老头儿来救我,我一看那方子上字迹便知是你,那郁金的金字你总写得似草书,教了多少次总也改不掉。」
  顿一顿,再忍不住亲了亲他面颊,「昨晚你来看我,可知我有多欢喜。」
  他说了这许多,总不见怀风回应,心中一惊,两指捏住怀风下巴,抬起他脸,「怎么不说话?」
  怀风一扭头挣脱他手,怒冲冲道:「你废我武功。」
  怀舟微笑,「那药是我师门传下来的,可化内力于无形,本是防着走火入魔用的,性子温和得很,并非无法可解,待你随我回去后,自然会给你解药。你内功练得这么好,本就是件奇事,若就此毁了,想必要大大怪我,我又怎么会让你为此伤心难过。」
  他于答应怀风一事向来是一言九鼎,从不食言的,既说了有解,自然会给解药,怀风并不如何担心,只是要让他随怀舟回去却是万万不能,沉默片刻,冷冷道:「王爷,我是诈死逃得一命的人,宗人府一别后与皇家再无瓜葛,还随你回去做什么。」
  话音未落,怀舟一抹笑已凝在唇角,紧紧捉住怀风双肩,沉声道:「你叫我什么?」
  他气急之下颇为用力,捏得怀风生疼,未曾提防之下不禁啊的一声痛叫,前半声才出口,后半声旋即咽入腹中,咬紧牙关回瞪,「我爹姓阴,我同你本就不是兄弟,不叫你王爷叫什么。」
  怀舟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暗忖:他都知道了。
  一念之后又即醒悟:他必是找到了生父,这才同我生分。
  想到自己再不是怀风最亲最近之人,不禁眸光一黯,面色白中带青青中透黑。
  他喜怒甚少形于颜色,便是以前碰见怀风胡闹太过,也不过沉下脸冷哼一声,似这般惊怒交加气急败坏的样子怀风竟从未见过,此刻受制于人,惧意升到十分,一时血勇过后仍旧在怀舟积威面前败下阵来,身子忍不住一阵轻颤。
  两人这般僵持片刻,怀风忽觉肩上一松,忙不迭便向后退,脚步还未迈出,腰间倏地又是一紧,身子已是让怀舟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
  此情此景,怀风不由得想起王府中日子,既惊又怕且怒,身子一挨床褥,已然僵直如铁,正要死命挣扎,怀舟却并无不轨之举,转身去向房间一角,取了条巾子过来,捉住他一只脚踝,擦拭脚掌方才踩在地上沾染的灰尘。擦干净右脚,又换过左脚。
  怀风忽地就忆起旧日里同定远在府中胡闹,也是被这样捉住了脚,不由一呆,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忐忑不安偷眼窥他。
  这般小心翼翼的神色怀舟只作不见,待擦完了,从床头一堆衣服上取过双雪白绸袜来与怀风穿上,拾掇完了,指一指床头,「干净衣裳在这儿。」
  深深看了怀风一眼,沉着脸去了。
  怀风醒来时只着了内衫,因一心急着逃走,竟没留意床上放着一叠齐整衣物,这时拿起来看,见是八成新旧的一套上用宫缎,知道是怀舟的衣服,虽不乐意,也只得穿了。
  他身高已与怀舟相仿,身形却细了一圈,这一身袍袖穿在身上虽稍显宽大,因颜色素淡,倒越发显出飘逸之姿。
  穿戴完了,又去地上找鞋,果见床底下一双白色软缎官靴,针脚细密,一看便知出自宫中织造司,正是他以往最爱穿的样式,着在脚上是久违的熨帖舒适。
  他这几年万事都靠自己打理,为少洗些衣物,多着深色,鞋袜也尽是粗布皂靴,住到厉冤阁后衣食虽精致起来,却也难同王府中供给相比,这一套行头穿在身上,恍惚回到旧日时光,心底一处隐隐生疼。
  他这般怔忡也只在须臾,之后便是苦心思索脱离之道,目光一凝,落在外间房门之上,过去打开,果见门口两名侍卫,听见门响转头来看,齐声道:「二爷。」
  两人相貌熟识之极,正是当年负责看守怀风的史淳玉与汪元。
  怀风沉下脸,也不搭理他们,径直便往外走。史、汪二人一左一右拦在跟前,「王爷有令,请二爷在屋里歇息。」
  怀风气急,冷笑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哪里是你们二爷,二位军爷莫要乱叫。」
  史淳玉忙陪笑道:「小的们伺候二爷多年,怎会认错,二爷这是与小的们玩笑呢。」
  他两人低头哈腰的赔罪,却是半步也不让开,怀风又空有一身武功使不出来,只得恨恨退回屋里。
  他此次夜探灵堂并未知会任何人,眼下困在这里,胡天、霍启、常如海是一个不知,此时不见了主子,不定怎样着急,少不得报与上司知道,不知怎的,怀风生怕叫父亲堂兄知晓了去,愁上加急,坐在床上皱眉苦思,想到方才出门一瞥间见到的院中景致,似是仍在陈殊府上,该当想个办法传出信去,叫常如海等人来劫了自己出去,怎奈翻来覆去思虑半晌也没想出个主意,正着急时,外间门一响,武城托着盘酒菜进来,放到桌上,冲他恭恭敬敬道:「二爷请用膳。」
  此际已是正午,怀风早饭也未吃,早该饿了,只他心烦意乱,哪里有甚胃口,看也不看那饭菜一眼。
  武城劝了两句,见他一径不理不睬,也就不再浪费唇舌,摆好碗筷自行出去,临走不忘关紧房门。
  过了一个时辰,那饭菜早已凉了,武城进来见怀风筷子也未动过,只得将饭菜撤出去,另端了盘点心进来,防他饿着。
  怀舟这一日也不知做什么去,到了天黑方才回来,进屋见怀风仍旧坐在床上不曾消失,心中先就松了口气,无端生出些喜悦来。
  他一身亲王装束在外与人周旋一日,着实热得难受,进屋后便先去屏风旁卸去外袍金冠,一瞥间见桌上点心一块没动,不由就蹙了眉头,「武城说你午膳便没用过,怎么点心也不吃,饿坏了如何是好,是不喜欢这里厨子手艺吗,我叫人换个厨子做与你吃。」
  怀风自他进来便已坐不住站了起来,离他远远的,冷冷道:「不劳王爷费心。」
  怀舟方将头上金冠摘下拿在手中,闻言大怒,上午便憋着的火气这时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将金冠往怀风脚下狠狠一摔,「你再敢叫我一句王爷试试!」
  双目喷火,死死盯住怀风,直似要就此吞噬入腹。
  怀风一时怕极,情不自禁往后又退两步,落入怀舟眼中,不啻火上浇油,怒极之下反倒笑出声来,「好,好!」
  话音未落,已欺到怀风身前,拽住胳膊往床上一掼。
  怀风毫无招架之力,被这力道摔得七荤八素倒在床上,没容爬起,又被怀舟摁住,动弹不得。
  「你既不肯认我这哥哥,我又何必当你作亲兄弟顾惜。」
  一面咬牙冷笑,一面去解怀风衣衫。
  怀风让他这半颠半狂之态吓住,呆了一阵才晓得踢腿挣扎,反唇相讥,「你本就不曾拿我当兄弟,不然怎会对我做这种事。」
  这一句便如枪尖刀口,直刺怀舟肺腑,想到自己一番深情付诸流水,被人视如弃履,不禁心痛如绞。
  他内伤才愈,这一下心神激荡似钱江潮涌,登时牵动内息,丹田处一阵激痛,手上也是一松,怀风立时将身子蜷起,恨不能刺猬似缩成一团。
  那疼痛片刻才过,怀舟面如死灰,见怀风又惊又惧望着自己,胸口更是一片悲凉,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好半晌,慢慢伸出手去,轻抚怀风面颊。
  他目光痴痴,里面盛满哀凉悲伤,让人看了便觉难过异常,比之方才的愤怒如火更加令怀风害怕,眼见那手伸过来,竟不敢偏头闪躲。



  第六十五章
  「我待你的心意确然不全是兄弟之情,但爱你护你之心,比起哥哥对弟弟,只多不少,你当它龌龊也罢,恶心也好,却是日月可鉴,真真切切再无半分虚假,我不求你能一样心思待我,只愿有朝一日你能明白,莫再这般恨我怕我。」
  这番话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低徊如泣,是百折不悔的一往情深无怨无尤,纵使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却纯粹执着坚韧缠绵,不容半分轻视鄙夷。
  怀风听完,半晌不能言语,与怀舟两两相望,忽地就忆起这人待自己的点点滴滴,那其中任何人也比不上的疼惜宠溺纵容欣赏,有如蜘蛛吐丝,一圈圈结绕成网,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牢牢困在中央,每一挣扎求脱,都是伤筋动骨撕心裂肺的不能不舍。
  「咱们只做兄弟不行吗?」
  怔怔望着怀舟,两行清泪自怀风颊边滑落,「我一直当你是哥哥。」
  怀舟摇头,一抹苦笑浮上唇边,「太晚了,这一步走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
  将怀风搂进怀中,轻轻亲去眼角泪滴,「你昨晚来灵堂看我,为什么哭得那样厉害,你心里也有我的,是不是?」
  语声轻柔,暗含希冀。
  可对他到底有无情愫,怀风自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眼泪淌了半天,终是没有一句回应。
  晨曦微露时,花园中鸟雀也叽叽喳喳叫了起来,这位陈殊陈府尹雅嗜花鸟,后花园中养的有百灵、鹩哥、鹦鹉不下十来种,数那百灵叫声清脆婉转,只是叫得多了难免扰人清梦,怀风本就睡得不安稳,硬是让这鸟叫吵醒过来,甫一张眼,映入眼中的便是怀舟那一张如削似刻的英俊面庞,双目紧合,一只手臂环过怀风腰间,紧紧搂住,两人这般胼手砥足,暑夜中热出一身汗,却不见那手臂有半分松动。
  怀风只记得昨晚被怀舟抱在怀中哭泣,几时哭累了睡着过去竟没丝毫印象,不禁脸上发烧,又兼他许久不曾与怀舟有肌肤之亲,这时虽隔了衣裳睡在一处,怀舟温热鼻息却在一呼一吸间拂过脸颊,又热又痒,似羽毛轻搔,直痒到心底深处。
  见身边人犹自酣眠,怀风不欲惊动,仍旧静静躺着,趁人睡着偷偷打量。
  怀舟这时睡得沉稳,头发披散下的五官出奇宁和,少了平时的凌厉之气,本就英俊的面庞此刻更显温柔可亲。
  怀风怔怔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色大亮,怀舟眼睫一眨睁了开来,怀风正看得入神,想合眼装睡已是不及,便这般愣愣的与怀舟四目相对,直直望进彼此眼中。
  怀舟一张眼便见一双黑黝黝清泠泠瞳仁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目光中有迷惘、困惑、孺慕,另杂了些微惊恐不安,并不见一丝憎恨厌恶,心中忽地便觉喜乐宁定。
  他是习武之人,律己颇严,素来是睡醒便即起身习练一遍太玄经,这时却一点儿也不愿动弹,只想这般躺在床上与怀风相拥而卧,便是不言不动,亦是千般满意万般知足。
  怀舟从未见怀风肯这般乖巧安静偎在他怀中,一时欢喜无限,唯盼时光就此凝住,从此天荒地老便是一生一世。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不过须臾功夫,便听咕噜噜一声响鸣,硬是将难得的静谧温馨破坏殆尽。
  怀风昨儿个一日未进饮食,肚中早空空如也,他先前呆看怀舟,还不觉饿,这时腹鸣如雷,方觉出饥火中烧来。
  怀舟一愕之后哑然失笑,「饿了吗?」
  怀风正觉窘然,见他含笑望着自己,更觉难堪,推开怀舟坐起身,嘴硬道:「不饿。」
  怀舟见他垂下目光避开自己,一张脸微带羞恼,别扭中倒显出十二分的可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两人正相对尴尬,咕噜噜又是一声叫,这回却不是怀风,乃是怀舟昨晚未曾吃饭,早起时腹中空空,又叫怀风勾起饥火,也是一阵肚鸣。
  这声儿一出,两人均是一愣,怀舟随即大笑,「你不饿,我却饿了,待会儿摆上饭来,陪我吃些可好?」
  见怀风一径往床里边蹭,知他仍是怕着自己,心下微微酸疼,却怕惊着了他,并不去拽,只自行起床梳洗。
  他两人和衣睡了一宿,衣料已皱的不成样子,怀舟走到门口去开了门吩咐几句,不一时便有两个丫头捧着热水并衣物进来。
  她两个是陈殊派来服侍安亲王的,往日里都是伺候了怀舟更衣才去,这时才放下东西便听怀舟道:「不必你们服侍,都下去吧。」
  待两个丫头行礼告退,又省起什么,道:「这就摆饭吧,另叫厨房蒸些桂花糕来。」
  两个丫头答应着去了。
  怀舟径去外室洗漱更衣,待收拾妥当,便将余下的热水并衣物端进内室。
  怀风外衣皱了不说,内衫也让汗水浸得微湿,粘腻腻极不舒服,正要更换,但见怀舟立在一旁,便磨磨蹭蹭不肯动作。
  怀舟也不恼,放下东西便踱到外间去。
  不多时,早膳摆上来,估摸着怀风该当洗漱完了,怀舟方进了内室唤人,目光一转间,便见怀风一身雪青色长衣,颀然玉立,额前一绺头发想是洗脸时掉进水盆里,这时湿漉漉贴在额上,更衬得肌肤莹润如玉。
  他两人分别四五年之久,怀风已自少年长成个青年男子,以前稍显圆润的面颊清减些许,轮廓愈发清丽,然五官精致却不见女气,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秀雅英逸,便是那么静静一站,已然叫人目不能移。
  怀舟一向知道这弟弟生得好看,却仍是看得呆住,眼睛一瞬不瞬,欣赏赞叹满足得意不一而足,均自目光中流淌而出毫无遮掩。
  他这般肆无忌惮看个不够,灼热视线将怀风烫得如坐立不安,一张脸先是浮起浅浅一层红晕,渐渐加深一重,见怀舟仍是痴痴凝视,不知怎的忽就恼了起来,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怀舟眼瞅着他神色陡变,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忙收起目光,过来拽他。
  「咱们吃饭去。你饿了一日,可要多吃些才好。」
  怀风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到底叫他牵住了手往外走。
  外室里桌上已摆了满满一桌点心,包子米粥豆花蒸糕应有尽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怀风气归气,却禁不住饿了一天一宿,闻着香气,登时忘了跟怀舟计较,任凭怀舟按着他肩膀坐下,夹一块桂花糕到他碗里。
  「这里厨子手艺比不得咱们府里,倒是这味桂花糕做得还有些意思,堪与东宫御厨的点心相比,你一向爱吃甜食,这糕容易克化,多吃些也不妨。」
  怀舟乃亲王之尊,从来只有被人伺候的份儿,几时伺候过别人,独独在怀风面前,事无巨细均不肯假手他人,好似天经地义该当服侍怀风一般,并不觉有丝毫低贱委屈,唯有一腔心甘情愿。
  经过昨夜闹了那么一场,怀风对他恨意去了几分,却仍是不知如何相处,这时也不敢看他,接了那糕低头便吃,险些将脸都埋进碗里。
  怀舟只当他饿得很了,见怀风吃得香甜,很是高兴,怕他噎着,又盛碗荷叶粥,晾凉些送到他跟前,自己这才吃起来。
  两人默不作声吃完一顿饭时,武城进来禀道:「王爷,车马已经备好。」
  怀舟点了点头,「这就走吧。」拉了怀风向外走去。
  他手劲奇大,紧紧攥住怀风一只手腕,似生怕他忽然消失不见,却又不致叫人疼痛,怀风挣不掉,出了门见一众侍卫跟着,更不好跟他拉扯叫外人看出蹊跷,只得任怀舟握了,一同坐到马车上,待车帘一放,车厢中只剩下两人,怀风再沉不住气,将手向回缩。
  怀舟知他不自在,也不强求松了开去。
  怀风一得自由,即刻往车厢角落里蹭去,试图坐得远些。
  那马车是怀舟出行用的,极是宽大,却也架不住地方有限,怀风躲了又躲,离怀舟也不过隔了两三尺远近而已。
  待两人坐稳,那马车驶动起来,先是出了陈殊府,在城中青石路上跑了一阵儿,接着便驰出了荆州城。
  怀风挑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见离荆州城越来越远,却又不是向北的回京之路,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怀舟微微一笑,「株洲。」
  怀风一愣,颇为不解去那儿做什么,想问又不愿同怀舟说话,这般纠结心思怀舟又岂看不出来,生生给他气得笑出来,「广阳王意图谋反,私铸的兵器都藏在株洲,我这次奉旨南巡,明着是代天巡牧查访百官政绩,暗里受太子之托,寻找广阳王谋反人证。这株洲知州魏长清你也是见过的,原是广阳王伴读,极得倚重,广阳王此番谋反,将兵器粮草俱藏在他辖下,由此人保管。只需将暗中擒住这魏长清押解入京,到了皇上跟前,自有办法叫他实话实说。皇上对怀熙已经起了疑心,不过不忍杀他而已,贬黜许妃也不过是敲山震虎,盼他收敛,只是怀熙向来不识进退,他定要执意妄为一番,我与太子也不能坐视不理。」
  怀风许久不闻宫中辛密,这时才知其中风云变幻,听来恍如隔世,怔忡片刻后再看怀舟,见他只着一身寻常衣饰,想起方才所见的侍卫也均是家仆打扮,便知这一行人是要微服私访,登时大吃一惊。
  「你只带这些人去株洲?那里俱是怀熙属地,不知叫他养了多少私兵,一旦行迹暴露,你武功再高难道抵得过他千军万马。」
  他情急之下脸色大变,却见怀舟微笑望着自己,双眼晶亮璨如晨星,浑身上下洋溢着说不出的欢欣喜悦之情。
  他极少见怀舟高兴成这样,着实奇怪,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连问两声,怀舟只是笑而不答。
  若在以前,怀风这时便要扑在怀舟身上撒娇耍赖,好歹揉搓得他吐露实情出来,现下却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眼见怀舟笑眯眯瞅着自己,似看笑话,忽地就恼了起来,闭了嘴低头闷坐,不说话了。



  第六十六章
  他在那儿埋头生气,怀舟心中却好似欢喜得炸开一丛烟花,待见他气大发了,这才收敛些笑意,只是那份雀跃得意到底按捺不住,语声中不免带出些欢快来。
  「那株洲离郴州不远,郴州虽也是怀熙的封地,里面驻扎的神武军却只听命于皇上,统领萧达的次女正是三年前入选东宫的太子侧妃,如今已诞下个儿子,正是得宠之际,他一家皆指着太子登基,女儿飞黄腾达,断然不会坐看怀熙造反。我出京前太子已遣人知会萧达派兵在株洲周边策应,一旦我等在株洲暴露形迹,神武军自会前来护卫。」
  停一停,轻轻握住了怀风一只手,「你这样着急,是担心我只身涉险吗?」
  怀风让他说破心思,脸上一红,旋即又是一白,抽出手去,扭过头不敢看他。
  怀舟知他正别扭着,也不进逼,含笑缩回手,等了片刻,道:「你怎么会到荆州来的,那雷家堡堡主你认识吗?我南下这一路上四处打探你行踪,万没料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说到这儿,难掩笑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与雷家堡交易事涉厉冤阁,怀风怎能直言相告,待要不理不睬,又恐招惹怀舟疑心,以他亲王之力对付一个小小江湖门派,岂非易如反掌,心思一转,含含混混道:「也说不上认识,不过同为武林一脉,他是泰山北斗,我是江湖晚辈,正巧路过此地逢他寿辰,上门拜会一下也是应该的。」
  他心中发虚不欲多说,又怕怀舟追问,反问道:「你又怎会到雷家堡去?」
  重逢之后,这还是怀风首次主动问起怀舟琐事,明知他有心打岔,怀舟却觉欢喜。
  「我在神兵谷时便听过雷家堡之名,他家最有名的乃是一件叫做雷震子的暗器,我途径荆州,极想见识一番,因此叫陈殊领我前去看上一看,不想撞见了你在门口,这雷震子便没有瞧着。不过武林中传说多有夸大不实之处,那雷震子据说极是厉害,依我看倒也未必,至多比别家暗器强上几分罢了。」
  「岂止强上几分,那东西确实厉害之极,小小弹丸之物,却有开山裂石之能,中者无救,绝非虚有其名。」
  怀风是见识过雷震子的,见怀舟轻视,一脸不以为然,不禁反驳,「要我说,这雷震子单以暗器视之委实是小瞧了它,若能将之装备军中用以守关,不啻如虎添翼。若是对战时可用弹弓、投石机之属将之远远发射出去袭扰敌军,比之弓弩还要更胜一筹。你竟可和兵部那帮子老顽固说说,叫兵器司也学学人家手艺,造一些出来给镇北军用。」
  说完,见怀舟一瞬不瞬望着自己,不禁暗叫糟糕,颇悔自己言多有失,但事关军国大事,叫他忍住不说,那又不免大违本性,憋得难受了。
  怀舟听了,若有所思,过一会儿,轻轻笑道:「若真如你所说,那雷家堡我当真要再来一趟才是。」
  竟不去问怀风从何得知这许多东西。
  怀风见他不来追问,松一口气,转头去看窗外,佯装欣赏沿途风景,其实那车窗用厚纱糊住,外头一片模糊,又哪里有什么风景给他看了。
  如此静默片刻,怀舟忽地又问,「你这身功夫是谁教的,那医术又是怎么回事?」
  他语气温和,并无逼问之意,只是往日里怀风顺从惯了,此刻又非剑拔弩张之境,竟是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难得的心平气和,迟疑片刻,终是答道:「我南下寻到母亲故居,遇到了舅公,他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我跟着他学了一身医术,至于武艺,」
  怀风垂下眼睛,淡淡道:「此门内功心法乃是我家传秘术,与众不同,我无意间得到,方练就这一门功夫。」
  言简意赅之极。
  怀舟是神兵谷高徒,遍览天下武学,却从未听闻哪一派的内功心法可由阉人习练的,不由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以他性子,凡与怀风相关之事,无分巨细,定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好,何况是这样一门奇妙武学,正勾到他心痒处,只他毕竟是半个武林中人,深知门派有别,这等家传绝学最忌叫人打听了去,又见怀风摆明不愿多谈,只得按捺下好奇,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再不多问一句,心中却另行计较,想着来日方长,日后慢慢套出话来就是。
  日头行到中天时,一行人马已驶出荆州城三十余里,官道两侧偶见村落人家,但已远不如荆州城中繁华。又行出五六里,方遇见个茶寮,兼卖些酒饭,一行人正觉饥渴,下马去里面坐了,吆喝店家端些干净饭菜出来。
  怀风被怀舟拉着坐在身边,身后便是一根柱子,不多时,小二端了牛肉与蘸食的酱汁上来,趁着夹菜的功夫,怀风偷偷蘸些酱汁在手,背在身后,往那柱身上不显眼处画了个火焰似的标记出来。
  这记号是厉冤阁弟子传递消息之用,怀风被挟至此,身边是怀舟日夜盯视,想要自行脱身难如登天,又无人可通风报信与荆州分坛,便只得出此下策,盼着哪个阁中弟子见了这符号,报与常如海等人知晓,也好寻得他下落,想办法救他出去。
  他做这等事时心怀忐忑,哪有心思在饭菜上,胡乱扒了几口也就撂了筷子,待众人休息够了,又被拽进车里与怀舟同坐。
  怀风午饭吃得甚少,上车后又蔫蔫地不言不语,怀舟便当他嫌弃饭菜不合口味,又或暑热之际无甚食欲,恐他不曾吃饱,坐了会子,拿出个食盒打开,放到怀风身边。
  那盒中端正正摆着四只洗干净的鲜桃,各个有拳头大小,香气袭人,一望便知肥美多汁,怀风是天生吃桃的行家,目光一下给引了过去,不待怀舟开口,自去捡起一个啃了下去。
  这桃子是当地名产,因果肉色作殷红,故唤作大红袍,端的是甘美爽口,怀风这时胃口大开,三下五除二将一只桃子啃得干干净净。
  他午饭没有吃饱,一只桃子又怎填得饱肚子,吃完一只又拿一只,开怀大嚼起来。
  这一盒桃子是怀舟叫人备下专给他路上解渴用的,见怀风吃得高兴,也觉欢喜,坐在一旁含笑看他一口气吃了个干净。
  怀风一气连吃四只大桃,心满意足,重重顾虑隐忧都一时忘到了九霄云外,靠在车壁上惬意地轻叹一声。
  如此歇了片刻,忽地双眉一蹙,原来这桃子熟得透了,实是甜美多汁,饶是他吃相文雅举止小心,仍是滴下不少汁水在手上,初时还不觉得,这时晾得半干,便觉手上黏黏的甚不舒服,不由抬头四顾,寻找巾帕擦手,目光一转间,便见怀舟唇角含笑望着自己,「滋味可好?」
  一面笑,一面自袖中掏出块帕子,从茶壶中倒些水在上面,拉过他手轻轻擦拭。
  怀风口齿中尚余一丝甘甜,点头大赞:「极好的,我竟不知荆州也有这般好吃的桃子。」
  怀舟眉峰一挑,「能让你赞一句好吃,可见是真的好了,可惜车上只带了这几个,我却尝不着了。」
  怀风一愣,去看那食盒,见只有一层,里面已是空空如也,只余四只桃核,登时暗叫糟糕,想自己太过粗心大意,竟连让也没让便吃了个精光,不禁颇觉不好意思,脸上便有些讪讪地,讷讷道:「都怪我吃得太急了些,竟没留一个下来。」
  顿一顿,又急急道:「这里还未出荆州地界,前面市集上想必也有这种桃子卖,若碰见了,咱们再多买些,你也尝尝。」
  怀舟双眼微眯,缓缓笑道:「不过尝一尝味道,眼下就有现成的法子,何必还要等到市集上去买。」
  怀风不解其意,正要问他,忽觉腕上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扑倒,跌进怀舟怀里,紧接着唇上一热,怀舟一双口唇已是严严实实盖了下来,一条又热又滑的舌头顺势溜进嘴里,矫如灵蛇,上上下下舔吮不休。
  怀风大惊,欲待挣脱,只是力气上又怎敌得过,才挣了两下便被怀舟打横抱在膝上,反倒更方便叫他轻薄。
  怀舟温香软玉在手,鼻端尽是午夜梦回之际方能嗅到的甜美气息,激情澎湃再难抑制,一条舌头舞动如龙,舔过怀风上齿下颚,又缠住他舌头戏弄不住,一双手也不闲着,解下怀风衣带,从襟口处扯开,露出一片白如腻玉的胸膛来。
  怀风又气又急,一双手使劲去推,怎奈怀舟纹丝不动,自己反被抱得更紧。
  他口唇本就给堵了个严实,这时让怀舟狠狠吸了两下,更是气短声促,只能自鼻中发出些嗯、啊之声,听来分外动人心魂。
  怀舟吻了足有盏茶功夫,方才放开他口唇,低头一看,怀风已是面如朝霞目若秋水,伏在他胸前喘息不止,不知是因羞恼还是被吻得气闷,胸前一片肌肤也染作粉红,端的是艳如桃李美不胜收。
  怀舟朝思暮想数年的心爱之人便在怀中,哪里还按捺得住,一只手抚上怀风胸口,揪住左边乳首把玩,一声轻笑,口唇自怀风唇边滑下,沿下巴一路亲过颈子、锁骨,含住了另一只乳首吮吸作弄。
  「啊……」
  怀风一声惊叫卡在喉中,叫到一半生生忍住,气急败坏瞪着怀舟,低低喝道:「放开我。」
  怀舟晓得他生怕叫外头侍卫听到这等淫靡之声,越发肆无忌惮,邪邪一笑,「乖一些,我快点弄,不叫他们听了去。」
  冲他耳畔轻轻吹一口气,又道:「待晚上投宿,咱们赁个清静院子,你再好好叫与我听。」
  一面说,一面右手下移,扯松了怀风腰间汗巾,探到他裤子里去,五根手指摸到那等私密之处,一通轻捏缓揉。



  第六十七章
  怀舟手上尽是刀剑握久了生出来的老茧,怀风那处却细致嫩滑如剥了壳的鸡蛋,哪里禁得起他那么揉搓,登觉细细的疼痛中夹杂了一缕酥麻自股间升腾而起,犹如一簇火苗落到柴堆里,缓缓地,不管不顾地烧了起来。
  怀风自觉便如锅里的一条鱼,初时小火慢炖,尚能游得几游,挣扎几许,待那火势渐渐大起来,烧到四肢百骸里去,便只剩了喘息的力气,紧闭的唇中不时漏出几声呜咽呻 吟。
  怀舟紧紧搂住了他,但觉怀中身子细细发抖越来越热,知道怀风已是情动,心中暗喜,手上花样儿越多起来,掌心按在会 阴上,大拇指绕着小腹上那出尿的小孔摩挲打转,不时轻搔一下,每当这时,便听怀风低低一声闷哼。
  他手上忙碌,嘴巴亦不闲着,从怀风面颊亲到他胸口,衔住一只乳首,舔吮得怀风几欲哭出声,又一路向上亲回到耳根,含住了耳垂轻轻笑问:「舒服吗?」
  见怀风双目圆睁恨恨瞪他,却因水雾弥漫双颊酡红,不见狠厉反觉妩媚,不禁笑得更欢,促狭心思一起,言辞愈发无忌,什么羞人的话都说了出来。
  「才教会你这等快活事,你便走了,在外许久,这身子可有过寂寞难耐的时候?你独自一个儿怎生排遣,想过我没有?」
  叹息一声,亲了亲他双唇,「我日日都想着你,梦中都是你抱着我叫哥哥的样子,一觉醒来,身边却是空的,那时便想,若能寻着你,定然把你缩在身边,日日夜夜好生疼爱,叫你再也离不开我一步。」
  怀风叫他说得羞不可遏,于此之外却又隐隐然生出一丝甜蜜,一张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有心啐他,却又怕张开嘴后便收束不住,发出些自己也没脸听的淫声,于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强自隐忍。
  不知几时,怀风身子已化作一滩春水,只觉那欲 火直烧到骨头缝儿里,将这一汪水烧沸了去,眼神都散了,迷迷茫茫不辨东西。
  怀舟但觉掌下肌肤一阵轻颤,知他快到极处,不慌不忙将方才那块擦手用的帕子捂在他股间,嘴下狠狠往怀风乳 尖上一嘬,便听怀里低低一阵呜咽,手中帕子已是微热。
  怀风咬得嘴唇泛白,仍是止不住几声呻吟从鼻中漏出,忽然全身绷得笔直一阵哆嗦,一股热意憋不住从下腹直涌而出,却是一小缕尿漏出来,收在怀舟那方帕子里。
  怀风这几年孤枕独寝,莫说与人交欢,便是自渎也极少有的,偶尔几次耐不住寂寞自己抚弄,也均是不得其法,这一下去到尽处,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极乐滋味,只觉此刻如身在云中,一时飘飘欲仙,一时四面无着,说不尽的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待那极乐之味过了,方觉身子落到了实处,却已是软绵绵动也不想动,紧紧揪着怀舟衣襟的一双手松了开来,伏在怀舟胸前,只剩下喘息的份儿了。
  怀舟一手弄了这一出活春宫,眼见怀风媚态横生,末了丢在自己手里,好不心满意足,将帕子丢在车厢一角,腾出手来整理怀风衣物,紧衣襟系腰带,期间忍不住又要摸股吮乳逗弄一番,直将怀风逗得双眉倒竖起来方才罢手,待穿好了衣物,又伏在怀风耳边问:「好不好?」
  怀风自是知道他问的什么,只是这话又怎么能答,不由心下愤然,有心同他打上一架,偏丹田里一丝气也提不上来,手脚更是无力,郁郁非常,索性闭了眼偏过头不理他。
  他情潮尚未退尽,气息不稳粉脸含春,这么害羞别扭起来,比之平日的清扬秀逸别有风情,怀舟心痒难耐,紧紧搂住了不肯撒手,胯 下那根物事方才已是半硬,这时便如根铁杵一般,直直竖了起来。
  他两人紧紧厮磨在一处,怀舟身 下什么动静自然清清楚楚传到怀风那里去,便觉随着马车一颠一簸,硬邦邦一件东西死死抵住自己腰身,登时吓得睁开眼睛,满脸惊慌望过来。
  「别……」
  见怀舟眸光深沉如欲噬人,更是怕得语无伦次。
  「这是在车上,……外面有人,你不能……」
  一面说一面挣动,欲从怀舟桎梏中脱身。
  他不动还好,一挣扎扭动便似火上浇油,激得怀舟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昨天夜里才下了场雨,官道泥泞未干,很是颠簸,他两人在马车里这么一通折腾,自车厢外倒也看不出来,又兼车帘纱窗俱遮得严实,里头无边春色一丝也透不到外头去,便漏出些什么,周围一遭尽是亲信侍卫,不惧他们乱说,是以怀舟放心大胆压了怀风在身下,不过是就此饱餐一顿,还是忍上一忍,待到了晚上再吃干抹净,一时还犹豫未决。
  怀风却不似他那般气定神闲,早急出一身冷汗,他无力反抗,叫人一通轻薄也只得忍下,孰料怀舟意犹未尽,捉弄他一回尚且不够,竟要实打实地颠鸾倒凤云雨一番,不禁大惧,暗想方才已忍得辛苦,若真弄上,那番动静又岂是方才可比,外头那些侍卫又不是傻子,若听到什么,岂会猜不出里头正干些什么勾当,那才真真是要了人命,他两人虽已没了兄弟名分,可毕竟同为男子,这颠倒阴阳一事一样的大违伦常,怎好叫人知道了去。
  怀风越想越怕,脸色亦是大变,颊上红晕消退,又复苍白。
  怀舟伏在他身上,看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他所惧为何,却偏偏止不住作弄之心,咬住怀风耳垂,轻轻笑道:「你好生求上一求,我便饶了你这遭。」
  怀风躺在下面,但觉那根东西直直杵在大腿根儿上,他再是倔强,又怎敢在这时嘴硬,咬了咬牙,低低道:「求王爷饶我。」
  话一出口,怀舟已沉下脸,「你竟是将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怒极反笑,「若是这样,倒是不求的好。」
  他本是一腔柔情,叫怀风一句话如冰水兜头浇下,凉彻心肺中,一股滔天怒焰又直冲上来,脸上露出冷笑,将怀风才穿整齐的衣裳又扯脱开来,一只手伸到裤中去揉弄怀风后 庭。
  怀风又急又怕,想要并拢双腿,却只将怀舟身子夹得更紧,忽地下面一疼,只觉后 穴中已伸进两根指头来,登时惊慌失措,撑不住失声求道:「哥哥,别……哥哥……求求你……」
  嗓音低哑如泣,饱含无限委屈。
  怀舟心中蓦地便是一软,止住手上动作,轻轻抱住了他。
  怀风但觉体内手指撤了出来,却因怀舟仍旧伏在他身上,半分不敢放松,浑身如弓紧绷。
  他这个样子,怀舟怎会察觉不出,埋首在他肩窝中,幽幽叹了口气,「你乖一些,让我静静地抱一会儿便好。」
  怀风见他不再强逼,惊魂甫定,却依旧动也不敢动一下,唯恐又激得怀舟发怒。
  他两人这般躺了片刻,怀舟怒火渐消,欲火却一时不得便解,耳畔听得怀风细细喘息,似一只小爪子在心底轻搔,哪里静得下心,底下肿胀便始终不消,如此又过了盏茶功夫,终是耐不住亲了亲怀风唇角,「我方才帮你弄得那样快活,现下我忍得难受,你也帮帮我,好不好?」
  怀风吓了一跳,以为怀舟出尔反尔,正要挣扎抗拒,却听怀舟又道:「莫怕,不进去那里,你只用手给我弄一弄便好。」
  怀风一愣,右手已叫怀舟捉住,握紧了放到胯 下。
  怀舟身材伟岸,底下器物也是一般的英武健硕,这时涨得老大,更行惊人。
  怀风承欢之初颇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心底便存了几分惧意,其后通晓了鱼水之乐,又往往被此物弄得颠倒忘形,极乐时恨不能将身子与它长在一处,如今虽多年不见此物,却是闭着眼也能记起这物件在身子里时的形状大小,只是他再如何记得清楚,那也是用下面摸索丈量出来的,竟是从没亲手摸过,这时叫怀舟捉着整只手掌按到那物件上,只觉似一根火热铁杵,想起往日里如何任它在自己身子里耀武扬威嚣张纵横,便止不住脸上发烧,只将手掌向回缩。
  怀舟忍得辛苦,怎肯让他抽回去,拽紧了不放,又嫌隔着衣裳弄不解渴,索性松了腰带,牵着怀风探到里面去摸。
  那东西隔着布料已是热烫惊人,这时□□裸握在手中,上面筋脉清晰可辨,一跳一跳如欲活转,端的是虎虎生威,如巨蟒昂首,欲择人而噬。
  怀风甫一碰到已是吓得呆住,五指僵硬如爪,动也不敢动,哪儿还敢揉搓抚弄,怀舟只当他害羞,笑道:「你那里以前含过它多少次,也没见如何,怎么叫你摸上一摸就臊成这个样子,若再叫你用舌头舔上一舔,岂不似要了你命一般。」
  怀风本就紧张至极,再一听这话,登如惊弓之鸟,浑身一哆嗦,他手掌正叫怀舟紧紧摁在那物件上,这一哆嗦,手指不由自主便往里抓握,便听唔的一记闷哼,怀舟已是脸色大变,浑身僵硬。
  怀风大吃一惊,尚不明白出了何事,便在他呆这一呆的功夫,怀舟忽地放开他手,佝偻着身子歪倒在一旁。
  这一下变故陡生,怀风竟不知如何是好,见怀舟一只手捂住下面疼得蜷成一团,脑中突地灵光一闪,举起手来,看清指甲缝里一丝细微血迹,脸色亦是忽地刷白,爬起来期期艾艾看着怀舟,「我不是有意,哥哥…你……你……」
  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第六十八章
  怀舟方才正是兴致高昂,不提防叫怀风一下抓在要紧地方,登时疼得萎了下去。其实倒也并非怀风用了多大力气,只不过那地方实是人身上最为脆弱敏 感之处,真真是受不得一点力气,因此怀舟那上面虽只叫怀风指甲擦破块油皮,渗出一丝半点血腥,也已是疼痛难耐,额上冒出冷汗来。
  怀风再不料若出这番祸,见怀舟眉头紧锁面色铁青着在那儿熬疼,唬得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敢问,「你…你伤得怎样?」
  他情急中忘记压低声音,有那么片语只言飘到车厢外,叫武城听了去,以为出了什么事,隔着车窗问,「王爷,可有甚事不妥?」
  怀舟才缓过些劲儿,咬牙挤出一句,「无事。」
  打发了武城,这才有余裕恶狠狠瞪向怀风,见他衣衫凌乱也不晓得整理,靠在车厢一角大气也不敢喘,满面惊惶关切之色,一腔怒气便无从发作,除了自认倒霉又能如何。
  经过这么一闹,车里旖旎缠绵的氛围荡然无存,怀舟疼痛渐消,却也没了再来一次的兴致,沉着脸不言语,怀风自然更加不会主动招惹,只将自己缩成一团,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余下一路上,两人俱是默然无言,安安静静坐到了天黑。
  到了晚间,一行人行到个小镇,找间客栈住下,怀风仍旧让怀舟押着睡了一屋,他惦记着怀舟车上说要他晚上叫来听的话,自进了屋便提心吊胆,只是直到上了床也不见怀舟逾越,待得躺下,更是见怀舟背对了他,暗忖必是因白日里那件事生了他气,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委屈寂寥,连惧意都去了几分,躺了一会儿,翻过身去,亦是只向怀舟露出一方背影。
  怀风原有失眠的症候,往往因心绪烦乱不得入睡,只是自学了医后注重调养,这病根儿已好了七八成,这夜虽心怀不畅,过得小半个时辰,竟也渐渐盹着了。
  怀风是睡得熟了,怀舟却兀自不能成眠,他白日里攒了一肚子火气,怒火欲火兼而有之,却均发作不得,好不气闷,好容易挨到晚上,想借怀风内疚,吊他说两句软话认错,孰料怀风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略一瞪他,倒先摆出副委屈的神色来,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是一转念,省起怀风性情,知道要他先行来亲近自己不啻难于登天,倒不如自己去讨好他来得便宜,可一想起下午那事,又有些拉不下面子,正犹疑不决,却听身后那人已呼吸匀净,竟是睡熟了过去,这一下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肚中暗骂:没心没肺的东西。
  骂完了,仍旧无可奈何叹气苦笑,翻转身,将一只手臂轻轻搭在怀风腰上。
  翌日,一行人早起赶路,怀舟暗忖与怀风同坐一车,定然把持不住要去勾弄,偏怀风脸薄,若使力强逼,又要落得不快,想了又想,悻悻然弃马乘车,只将怀风一人关在车中。
  这般赶路倒是相安无事,怀风见身边少了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少不得也松口气,但见一路上怀舟面无喜怒,待自己不理不睬不冷不热,与昨日迥然有异,却又忽地不悦起来,怅然若失。如此忽忧忽怒魂不守舍地坐了一日马车,竟忘了沿途留下记号,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落脚投宿时方才省起,只是他此时已身在客栈正房之内,想要到前堂着眼处做几个标记却是不能了。
  这一晚,他们行到的乃是县城附近的一个大镇,镇上的云来客栈乃是家百年老店,恰赶上这一晚客人不多,怀舟一声令下,包了它前后两进院落,那掌柜见他出手豪阔,一行人又都器宇轩昂,料定他是大家公子,上上下下俱都殷勤服侍,才伺候一行人吃过晚饭,那洗澡水已烧得热热的送进房里。
  怀风一整日坐在车上,身上并不觉脏,不过他生□□洁,夏日里又易出汗,临睡前必要冲洗一番才好。怀舟晓得他这习惯,吃过饭便出门散步去,只吩咐两个亲卫守在门口,留怀风一人在屋中沐浴,免他见了自己在旁便不自在。
  怀舟在院子里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又听武城等人禀报一番明日行程,这才回屋。
  此际怀风早已洗完上榻,帐子也放了下来,怀舟见那浴桶中水还温着,也懒得叫人更换,就着剩水洗了洗,之后便披了衣裳到门外将两个亲卫屏退,又去剔亮桌上蜡烛,这才施施然掀开帐子。
  怀风躺下也不过顿饭功夫,尚未入睡,因听见怀舟动静,便先一步转过身,面向床里装睡。
  他这点心思又如何瞒得过怀舟,微微一笑,将他翻转过来。
  「昨儿个叫你逃了过去,今儿个却是不能了。」
  见怀风惊惶中睁开双眼,一双眸子琉璃似晶莹剔透,流露出几许紧张害怕,忍不住俯下身去细细亲吻,「这院子里只咱们两人,不怕叫人听见什么,待会儿舒服了只管叫出声儿来。」
  一面调笑,一面解了两人衣裳覆了上去。
  俗语说小别胜新婚,他两人分别至今又何止千日,莫说怀舟一腔欲 火再难压制,便是怀风,虽心底纠结于人伦大防,然那一具身子却已非自己所能控制,让怀舟一通揉搓抚弄,欲 火亦渐渐升腾,情难自己,不过盏茶功夫便软成一团,轻轻巧巧叫怀舟分开双腿,下面插进根手指来。
  怀风许久不经此事,后 庭紧闭一如处子,怀舟生怕伤了他,饶是底下涨得生疼,亦耐着性子与他揉弄,尚不时在他小腹大腿处流连爱抚。
  如此弄了一阵儿,那后 庭里已能容的下三根指头出入,怀风先还咬紧牙关细细喘息,这时已禁不住从唇角漏出几声呻吟,脸上一抹淡淡红潮,晕染到耳际,羞意与春 情并举,一刹那间风韵无双。
  怀舟呼吸一窒,心跳顿成擂鼓,再忍不得,将手指撤出,胯 下之物抵了上去,用力向前一送。
  他器雄势伟,才进了一半,怀风便是「啊」地一声惊喘,疼痛中身子向后弓起,脖颈弯出一段动人弧度,荡人心魂。
  怀舟心荡神驰间一口咬在他颈子上,细细亲吻中见怀风双眉紧蹙,怕他吃痛,余下一半竟不敢便进,待怀风缓过这一口气,方进二分退一分的慢慢送了进去。
  怀风但觉下面挤进个又热又粗的楔子来,疼痛过后一阵涨得慌,却是久违的充实满足,这许多年中孤枕独衾时常踞体内的空虚寂寥一扫而空,虽明知不该耽于肉 欲之乐,然意乱情迷中,下面不自觉地一阵紧缩,一双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搂住了怀舟颈项。
  他如此主动,怀舟登时心下大悦,亦紧紧抱住了怀风,将两人身子严丝合缝贴在一处。
  「几年不做,你下面倒越发紧了,咬得我好生舒服。」
  一面轻笑,一面缓缓动了起来,轻插缓送中,右手在怀风两片雪白臀 瓣上,一阵揉捏,握得满手圆润滑腻。
  怀风已管不住自己身子,神志中却尚留一丝清明,听见这话臊得面如飞霞,更增冶艳,然眸中却掠过一段羞惭郁恼,身子不禁微微发颤。
  他这段神色一闪即逝,却如何逃得过怀舟双眼,当下心中暗暗一叹,细碎亲吻如雨滴落在怀风眉间眼角,如视珍宝的呵护疼惜,亲得怀风闭上眼睛,不敢去看,生怕上面这人眼中映出自己一脸痴迷淫 乱。
  怀舟自是明白他心思,无奈苦笑,「食色性也,这是人之大欲,古往今来也没见几人能超脱得出这两个字去,你我皆是凡夫俗子,情之所至,欲为之动,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不见那庙里和尚也有参欢喜禅的吗。」
  怀风听他这般胡扯,气得睁开眼睛,「那不一样。」
  话音未落,接着便是呀的一声惊叫,下面倏地一紧。
  原来他里面芯子让怀舟戳中,内壁起了一阵涟漪,只将怀舟夹得也是一阵舒爽,快活得险些就此泄了出来。
  一阵恍惚过后,怀舟稳住心神,仍旧稳扎稳打九浅一深的纵送,一只手往怀风臀 肉上一拍,啪啪有声。
  「昨儿个问你想没想我,你不答,现下见你含得这样紧,可知这几年里憋得厉害,必然是时常念起我的,放心,你便不这么用力相留,我也是不出去的,定然弄得你欢喜快活了才是。」
  轻笑着,狠狠撞了几下,顶得怀风一串呻吟流淌而出,低哑柔媚,满室生春。
  待呻吟一过,怀风缓过神,一张口狠狠咬在怀舟肩上,他气急之下颇为用力,牙齿深入肌理,登时咬出两排血印,腥咸血气渗到舌尖方才松口。
  怀舟肩上一痛,却是混不在意,见怀风恶狠狠精神十足,反觉欢喜,噙住他唇舌逗弄一阵,吻得怀风气喘吁吁时放了开去,趁他大口喘气的功夫,伏在耳边轻轻道:「你不愿做这种事,左不过因咱们同为男子,又是兄弟,乱了纲常,怕不容于天理人世,若没了这些顾忌,你心里是不是就容得下我了?」
  问完,停下纵送,小心翼翼等怀风回答,等了一会儿,见怀风嘴巴张了张,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怀舟是一早知道没那么容易哄得怀风心甘情愿,可仍是止不住心下微微一疼。他素来傲岸自负,便是被拒,也不肯流露出半分卑微乞怜之色,淡然一笑,道:「咱们两个受父母之累,乃是天生孽缘,这一世注定是要搅合到一块儿的,你若能心中有我,自然是好的,若没我,那也不妨,这一生还长,咱们且慢慢混着吧,好也罢歹也罢,你休想还能逃得开去。我是不信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也不惧神责佛罚,只是幽冥之事难以预料,若当真有阴曹地府阎罗鬼差,待到收了你我魂魄那日,我自然跟他们分说明白,是我强逼于你,有什么刑罚我一力承担就是,断不叫你下那阿鼻地狱。只是若有来世,我是坠了恶鬼道也好畜生道也罢,决然还得前去找你,那时你我不再是兄弟,兴许你这颗心倒还容易给我些。」



  第六十九章
  他语气轻柔和缓,一字一句却是不容抗拒的蛮横决绝,怀风怔怔看着他,似是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怀舟亲一亲他唇角,额头与他抵在一处,又复动作起来,只是这一回不复初时温柔,一纵一送间如狂风暴雨,似要将满腔说得、说不得的情愫一股脑倾泻而出,怀风置身其中,便如溺水之人攀附一根浮木,惊涛骇浪中神魂俱颤,抱住怀舟的一双手却紧了又紧,一分一毫不敢放松。
  翌日一早,一行侍卫便即整装待发,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怀舟出来,均觉奇怪,那两个守在院子门口的侍卫巴巴地站了一宿,早饭也还没吃,眼见日上三竿,主子还不现身,心中均暗自打鼓,只是未得命令,谁也不敢擅自进去查看,好容易等得武城过来询问,忙不迭道:「主子这时分尚未出门,莫不是出了甚事?只是我们站了一夜,也没见什么异样动静。」
  武城心下亦有些惴惴,踌躇半晌,咬牙道:「我进去看看。」
  怀舟治下甚严,府中规矩皆拟军令,他与怀风住的院子向来不准人擅进,这一条乃是最要紧再不得忘了的规矩,武城跟他多年熟知深浅,怎敢违背,只是这外头不比王府,守卫再是戒备亦难免有差池之处,万一有个闪失,这一众亲卫均不免要吃挂落,因此虽犹疑忐忑,也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进了院子。
  院中甚是安静,房门紧闭,武城走到院子中间已不敢再行靠前,隔着房门尚有两三丈远,提高了声儿喊,「王爷,王爷。」
  叫了两声,略等一等,不见人应,这下是真的心惊胆战起来,只当怀舟出了甚事,正要再往前走,房门忽地开了一条缝,怀舟一袭内衫外只披了件外袍,露出身形一角,道:「什么事?」
  武城愣一愣,方才晓得回话,「王爷这早晚还未起身,属下们担心恐有甚事,因此进来问上一问。」
  怀舟嗯了一声,看看天色,面上露出一点惊讶,旋即又复淡然,吩咐道:「这两日天气太热,赶路又急,怀风想是有些中暑,需躺一躺,你传令下去,今日不急着赶路,歇息一天,明日再走。」
  说罢掩了房门。
  其实怀风这两日都坐在车中,半点日头也晒他不着,便中暑也轮不到他,且他素来习武,身子强健,哪里就会这样娇弱起来,武城听了便觉奇怪,可主子既这样说了,又岂是他敢质疑,收拾了满腹纳罕出得院子,自去安排兄弟们歇息。
  怀舟关了门走到榻前,掀起帐子一角,露出怀风睡颜。一双黑白分明琉璃眼紧合着,鸦翅般睫毛垂下,映出眼下一圈淡青。
  他两人昨夜一场翻云覆雨,直至后半夜才见消停,怀舟渴求已久,自是不肯轻易放过,需索不够。怀风体力稍逊,做到半夜时着实支持不住,先还咬牙忍着,到得后来便是哀声求饶,「哥哥」两字叫了不知多少声,却只叫得怀舟越发精神勇猛,竟是个百战不休的架势。怀风但觉下面自酥痒变为肿痛,又自肿痛转为麻木,身子里一股情潮起了又灭,灭了又起,往复不休,一忽儿如在九霄之巅,一忽儿如在风口浪尖,欲生欲死难以自持,终于耐不住怀舟征伐,声嘶气散,连哥哥也叫不出来,软成一团,怀舟这才餍足收兵,搂着他一起睡下。
  他两人一宿鏖战,倦极而眠,怀风自是不用说,体力耗尽后半睡半昏过去,怀舟亦是少有的纵情逞性,将数年积下的情 欲泄了个痛快,饶是他内功深湛精力过人,却也睡得误了时辰,竟破天荒地被属下叫唤方才醒来。
  昨晚两人睡下时已是丑末,据此际还不足三个时辰,怀风犹自沉眠,便是怀舟起身开门都没能吵得他醒,因天热,他身上只盖了薄薄一条夏被,松松地覆在腰腹上,露出大半个胸膛并光洁笔直一双长腿。
  两人昨夜累极,完事后怀舟只是粗粗与他擦拭一番,并未给怀风着上衣衫,此际被下的这具身子便是□□如初生婴孩,晨光透进帐帷,给白玉般肌肤笼上一层莹光,说不出的香艳惑人。
  怀舟立在榻边,目光在这身子上逡巡良久,下腹渐渐又起了一层燥热,忽地伸出手去,从胸至腹一寸寸抚摸把玩,待手指游至怀风股间,似自有意识般,未及思索,便往股间摸去,一触之下微觉有异,轻轻掰开怀风双股一看,才发现那□□处已是红肿不堪,不禁吃了一惊,暗悔自己征伐太过,忙去将随身带的疗伤药膏给他敷上些,这么一吓,欲火也自熄了。
  他一通忙活,怀风兀自不醒,只是后 庭里被手指伸进抹药之时蹙了蹙眉,翻一个身,又复沉睡,显是累极。
  怀舟忙完,自觉无事可做,见怀风沉沉睡在身边,心中一派静谧温馨,索性重又上榻,搂定了怀风一同补眠。
  他彻夜寻欢不免劳累,这一躺下,不多时也睡了过去,两人拥被高卧,将午饭也一齐错过。
  怀风这一睡直到傍晚方醒,睁眼一看,满室霞光,竟已是夕阳西下,余晖透进窗纸化作一片晕黄,不觉诧异。
  便在他迷惑的当儿,怀舟从屋外进来,放下手中饭菜,过来扶他。
  「醒了?饿了没?我叫人煮了粥,你吃一些吧。」
  此刻尚是白昼,怀风便不肯与他亲近昵狎,翻身想躲,怎奈身子似散了架般,抬一抬腿的力气也没有,腰际更是酸痛不堪,略一扭动便疼得呻吟出声。
  「别动!」
  怀舟见他身子不适,心疼不已,轻手轻脚抱怀风起来,塞个枕头垫在他腰下,扶他坐正。
  「你这一觉倒是好睡,竟给你睡了整整一日一夜去。」
  怀风浑身片布不着,这一坐起,被子滑到腰下,露出肩颈、锁骨上几片青紫,正是怀舟啮咬的吻痕,胸前两只乳 首也是色泽艳红,比之平日肿了一圈,点在雪白皮子上,说不尽的风流冶艳。
  怀舟见了,心中一热,不免多看两眼。
  他目光炽热,怀风怎会不觉,只羞得面红耳赤,伸手拉起被子向上扯。
  怀舟微微一笑,从一旁取过套干净的内衫亵裤给他穿戴。
  怀风浑身酸软无力,虽难堪欲死,也只得任怀舟服侍,待衣裳穿齐了,脸上红晕犹未消退,怀舟爱煞他这幅羞臊之态,一只手托起怀风下巴,轻啄他唇角,取笑道:「你练了那等内功,身子该当强健许多,怎么还是如此不济,才几次便来讨饶。」
  怀风承欢一夜,辛苦万分,还要被他如此嫌弃,不禁大怒,碍于身上难受,不便跟他拳脚相向,只将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扑上去啃他两排血窟窿。
  他咬牙切齿一派忿忿不平之色,两人间本该剑拔弩张,但相较以前的刻意躲避漠视厌恶,这一点怒火倒显出难得的生机盎然。怀舟最怕的便是被他不理不睬视如无物,这时被气恨恨瞪着,见怀风明澈双眸中清晰地映出自己身形,倏地心下大悦,柔声哄道:「怎么,生气了?是我说错话,你莫计较。」
  见怀风一缕头发散在颊边,顺手帮他掠到耳后。
  这一番动作亲昵温柔中不见半分情 欲掺杂,唤起怀风旧时情思,恍惚间似又回到兄弟二人相亲相爱之时,怒气登时消了大半,眉梢眼角徒留三分怅惘。
  他神色陡然一变,自盛怒而至伤感,整个人都显得温柔和顺起来,比之以前的飞扬跳脱平添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静平和,怀舟从不曾见过他这幅神态,一怔之后,柔情满溢胸怀,轻轻抚摸他脸颊,微笑道:「粥快凉了,我端来给你。」
  怀舟乃亲王之尊,做起这等仆役之事却驾轻就熟,自是拜怀风所赐,天长日久习练出来,他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那粥已不甚烫,怀舟端在手上,调羹舀起一勺,仍是吹了吹才送到怀风嘴边,生恐他烫了舌头。
  怀风腰也酸屁股也疼,一双手却是好端端没半点不适,被怀舟这样当成个残废对待,不禁眉头大皱,「我自己来。」
  抢过粥碗自己吃起来。
  他这一日体力耗费甚巨,又接连错过了早饭午饭,刚醒来还不觉得,几口粥下肚倒觉出饿来,风卷残云,几下将一碗白粥并一小碟酱菜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摸一摸肚子,还不觉饱,再看桌上,仅只一盆粥并几样清淡菜肴,唯一的肉菜乃是盘黄瓜拌鸡丝,余下便不见半点荤腥,嘴巴不自觉地微微撇起来,想怀舟出门在外必然带了不少银子,却拿这样清汤寡菜打发自己,不免大是腹诽,眼神中明明白白透出几分不屑来。
  怀舟见他瞅着那菜一脸嫌弃,任性挑剔的神态一如从前,赫然还是王府中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小侯爷一般,不自禁的微笑,目光中千般温柔万般宠溺。
  「你昨晚累得昏睡过去,下面那地儿便不曾好生清洗,今儿一早我看了看,里外竟都有些肿,需得好生将养几日,这几天里那些油腻辛辣之物一概不能吃,免得脾胃受了激,带累你下面一起受罪,等过了这几日,你想吃什么我便叫人做什么,好不好?」
  男子承欢不同于女子,房事后需清洗干净方是保养之道,怀舟昨夜一时忘情,在谷 道中泻了不知几次,完事后又不舍从怀风身子里出来,就这般抱着睡了过去,今儿个见怀风那里红肿不堪,知是自己做过了头,想起胡太医叮嘱过的房事中诸般禁忌,恐怀风肠道有甚不妥,特地吩咐做了清淡饭菜来,便是怕他吃了油腻之物泄肚跑稀,到时不免更增难受,却不想怀风饿甚,这几个菜没一个中意,不由大感歉疚,低声下气地陪着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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