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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浪鼓】《烽火血色》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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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4 22:27: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君蘭 于 2009-8-4 23:30 编辑

第一回:异乡客带命访友 寿星公怀怒赴宴

轰、轰、轰……”火车缓缓进了站,凌廷一转头就看到了对面月台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兵,正在盘查上车出城的乘客。他压低帽沿提着皮箱跟着人群缓缓走出来。
  

  出了站他又拐到进站口,凑近瞧了瞧,士兵查得像是不太严,旅客通过得很快。他刚要抽身走,就听到有当兵的在嚷嚷:快点,把手上的绷带解开。
  

  被拦住的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说:老总,您瞧,我这手上的烫伤还没好,这……”
  

  少他妈啰嗦,快点!当兵的一枪托捣过去,那年轻人不敢怠慢,连撕带咬抖搂开手上的绷带。当兵的瞅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左手,不耐烦地说:过去吧!过去吧!
  

  凌廷出了站,要了辆黄包车。车夫殷勤地抽出肩头搭的手巾掸了掸车座,问:先生您去哪儿?
  

  去安平大学。
  

  车夫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最终还是招呼了一声:好着,您坐稳了。
  

  刚过了清明,春寒料峭,墙头、路旁透出些绿意。火烧云染透天边,连带着将屋脊瓦楞抹红,古城北庆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透出惨淡的新鲜。
  

  凌廷掏出怀表一看,已经下午四点钟了。
  

  先生,拐过去就是安平大学了。额上渗出汗珠的车夫回头气喘吁吁地说。
  

  黑铁大门越来越近,门口持枪的兵正在推推搡搡,吆喝着把几个人塞进了车里,汽车突突地开走了,凌廷一皱眉,正思索间,车夫已经停住脚,几个当兵走过来。
  

  什么人?哪儿来的?来干什么?当兵的硬邦邦地问。
  

  凌廷付了车钱,拎了皮箱走下来,黄包车夫赶紧掉转车头走了。他摘下礼帽抬头看了看苍虬树枝掩映下的建筑。
  

  当兵的手拿着马鞭按在腰间盒子枪上,挺胸说:哎,问你话呢!
  

  凌廷这才谦恭一笑说:我是来拜见校长宋轩秋宋先生的。这位长官,这北庆大学什么时候变军管了?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烦您给通报一声。说着,他掏出了名片递过去。
  

  富昌洋行买办 凌廷。名片上还印着几行洋文。当兵打量着他。这男人身上的西装是高级货,皮鞋锃亮,虽然年轻可目光中没有一般老百姓遇着兵的慌恐。
  

  看当兵的还不放行,凌廷掏出银质烟盒来,地打开,烟盒底下夹着几张钱,笑说:您抽支烟,我拜会了宋先生就走,耽搁不了多久。
  

  当兵的刚要接,突然校门内传来了喧哗声,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冲了出来。
  

  人影突然到了眼前,凌廷被人撞开,一声,烟盒跌落在地上。一个年轻学生紧攥住当兵的衣领,抡圆了胳膊,狠狠地一记耳光抽过去。凌廷弯腰捡烟盒,清脆的耳光声传来,他心中暗笑这一巴掌力道不轻,一面又替这个学生担心起来,北庆的军务是傅景森管辖,他的兵是出了名的硬杆子,兵匪不分家。
  

  他慢慢直起腰,一抬眼,只看见两道漆黑拧起来的眉和微眯着、透着愤怒的眼,腾腾的杀气冲淡了那张脸的秀美。
  

  被揪住的兵嘴角渗出血来,半曲着膝。那个学生压低了声音,再次举起拳头:说!你们把刚才抓走的张老师和几个同学带到哪儿去了!
  

  说!快说!围上来的十几个学生逼问,一旁一队当兵的却没人上前拉开他。
  

  挨打的士兵捂着腮帮子苦着脸说:三公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人是少帅要拿的,刚才陈副官亲自来押走了,不知道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拳头停在他鼻尖前一寸处,几个学生上前说:景箬,别跟他们啰嗦,救人要紧。
  

  傅景箬劈手夺了身前当兵的马鞭,把他猛地推倒在地,大步跑到黑铁大门旁边,解开拴在栏杆上的马缰绳,翻身而上。要不是场合不对,凌廷几乎要给他轻盈漂亮的身架喝一声彩。
  

  驾!傅景箬紧攥缰绳,打马扬鞭直奔傅景森的军务督办所。
  

  门口守卫看着一匹马过来,刚想拦下,就听见马蹄声急雨似的到了近前。疾风闪过,守卫被逼退,傅景箬竟然不停,一勒缰绳,马蹄高抬直上了台阶。他一矮身伏在马背上钻过门廊进了院子,直到楼前才勒住马。
  

  有认识他的守卫忙上前行礼:三公子,您这是……”
  

  傅景箬仰头冲二楼大声喊:傅景森你给我出来!
  

  三公子、三公子!士兵拽住辔头,制住乱转的马。
  

  傅景箬红了眼,手中马鞭一挥,空中振出脆响,甩在守卫的肩上:滚开!
  

  守卫忍着疼不敢哼哼,躲闪着他的鞭子说:三公子,少帅不在这里。
  

  傅景森你给我出来!出来!他喊着,平时人来人往的督办所鸦雀无声,竟然连傅景森的亲信都没出来一个。
  

  躲在大门后的一个兵,探出脑袋来喊:三公子,今天是您的寿辰,少帅一早就带人回府张罗了!您要找他,还是回府上吧!
  

  寿辰?傅景箬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天边,铅云压了下来,那点红霞渐渐地隐去。
  

  三公子,给你备车……”当兵的话还没说完,眼看着他拨马跑了。
  

  占了半条街的帅府门口张灯结彩,副官陈传旺、丁其辉一身戎装代傅景森站在大门前迎客。傅府的下人接礼物接到手软,二管家手里的礼单一沓一沓地收起来,专门腾的两间房眼看着要塞满了。
  

  有好热闹的百姓都远远地翘首看,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其中几个高鼻深目的洋人让人很开了眼界,更别说还来了几位时髦的电影明星。七嘴八舌之下,围观的人都在说不但是寿筵,傅景森还包下了春晖大戏院,请了几大戏班连演三天。
  

  傅景森每年给弟弟摆的寿筵排场,倒比他老子傅大帅生前给老娘、宠妾摆得都大。
  

  三公子回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陈传旺赶紧让丁其辉自己支撑,几步下了台阶。
  

  傅景箬翻身下马,冷声问:傅景森在里头?
  

  陈传旺把缰绳递给下人,笑了笑说:三公子,你不是爱听七岁红的<长坂坡>吗?少帅把他从北平请来了。
  

  正说着,一个来宾带着随从过来,拱手说:哎吆,这不是寿星公吗?三公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傅景箬勉强笑了笑,点点头。他不认得冲自己祝寿的这个人,这来来往往骄奢风流的人,他一个也不认得,甚至于这黑漆大门、挂着傅府门匾的宅邸他也恍惚不认得了。
  

  傅府门前的电灯照得璀璨,照着宾客脸上的容光焕发,照着身上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擦身而过,穿着藏青学生装的年轻人睁大眼睛,有些茫然。
  

  三公子快进去换衣裳吧,少帅和几位太太都等着你呢。
  

  陈传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傅景箬回过神来,嘴唇一抿,急匆匆上了台阶。
  

  傅景森!他一头闯进院子,对站在中堂前和大管家说话的男人喊了一句。
  

  男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刀裁一样的眉和鬓还有隐在灯影里莫名的眼神让傅景箬滞了一下,可是愤怒经过这一路颠簸不但没有消退反而在不知死活地膨胀。
  

  傅景森!我不管你要干什么,可是不准你动我的老师和同学!我担保!他们绝对不是你要抓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傅景森点了点头,大管家连忙招呼下人退下,正厅里只余下傅家两个男人。
  

  去把衣裳换了,寿筵马上要开始了!和我一起去大厅。傅景森低头整了整长衫的袖子。
  

  你要是不放人,今天哪儿也别想去!傅景箬张开双臂拦在门口,眉眼里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可是面前的男人却一步一步走过来。
  

  迫于身高的差距,傅景箬退了一步,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气息压下来,被他伸手按住了肩头。放开!傅景箬挣扎,一拳捣出去,被他闪开。肩头像是被铁钳钳住,骨头要被捏碎一样疼。傅景箬急了眼,拉过他的胳膊张嘴就咬。
  

  透过湖缎的长衫,结结实实咬到了肉,满满的一口,牙齿又狠狠地加了劲,傅景箬还是没听到他叫喊,忍不住松开嘴抬头看。
  

  傅景森居然在笑,古铜色的皮肤显的一口牙雪白。
  

  他抬手拢住傅景箬额前的头发,低笑说:景箬,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不行!你给我放人!放……”忽然发根一阵疼,傅景箬抿住唇。
  

  左手插在他漆黑的发间,用手指缠绕着,一圈儿一圈儿。傅景森看着他漂亮的眉眼紧绷,眉尾斜飞,眼梢也吊起来。用手指抚摸着他柔软的嘴唇,已经能感觉到他的不耐。
  
  他指尖传来苦涩的烟草味道,粗糙的手指滑过嘴唇有些酥麻,傅景箬用眼睛狠狠地蹬着他说:放开我!
  

  傅景森放开他,低声说:傅景箬,不要逼我行使兄长的权利!今晚……你给我乖一点!你房里摆了几身新做的衣裳,穿西装还是穿长衫随你喜欢。
  

  傅景箬恨恨地用袖子擦着嘴,转头就走。
  

  舌头不在了?
  

  是,哥哥!不情不愿的声音已经到了院子。

第二回:母慰子篱下低头 弟劝兄抬手释辜

傅景箬低头气冲冲地走,险些没找到自己的院子,幸亏跟上来的下人叫住。
  
  自打傅大帅带兵驻进北庆,傅景箬就跟着不得宠的母亲被扔到了外头的小公馆里,这傅府不过是逢年过节才来跪拜的地方。几年前傅大帅一翘辫子,傅景森就辟了这个小跨院给他母子二人。不过傅景箬也还是到了节庆才跟着母亲过来,到现在连这房里的枕头是高是矮,铺盖是厚是薄还不知道。
  
  一进月门,两个丫鬟迎上来叫声三公子,他点点头进了房。
  
  衣架上挂着七、八身西装和里外两件一白一青的长衫。三公子您穿哪一身?娇俏的丫鬟问。
  
  长衫。他伸手解着学生装的衣扣。
  
  景箬。
  
  门口传来叫声,他一回头,看见母亲进来了。
  
  傅景箬的母亲齐氏是一个拳师的女儿,虽然善良温柔可性子却极刚强,是傅大帅十几个妻妾里最不会巧言令色的一个。被抢回来在外宅里新鲜了没几天就扔在了一边,不久后出生的傅景箬野猫崽子一样被遗忘在外宅里,没人拿他当回事儿。
  
  傅景森是傅大帅最得宠的三太太在山上生的,那会儿正是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为了给儿子取名字,傅大帅对着绿油油苍翠的山头很下了一番心思,憋了半天,屎都快憋出来了才憋出个字,加上字辈,成就了少帅傅景森的名号。
  
  军阀割据,烽烟四起,傅景箬十岁那年傅大帅占了北庆城。傅大帅坐在北庆军务督办所里百无聊赖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十二太太的那个小猫崽儿还没大号。可是随着傅景森叫,和森林树木有关好听的字儿都被那些死了的儿子占了,这可怎么好?他让师爷翻着康熙字典挑着写了几个字,团了团,抓阄,一伸手,就抓了个字,虽然是竹子,也不错。于是,傅景箬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了。
  
  齐氏穿了件素色旗袍,容颜姣好。两个丫鬟行礼叫了声十二太太退下。
  
  傅景箬带着气,取下两件长衫说:妈,吃完了饭咱们就回去,我不耐烦陪他去看戏。
  
  齐氏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两件长衫重又搭在衣架上说:你看,洋装这么多,就这一身袍子,你知道你大哥想让你穿什么。
  
  傅景箬哼了一声,说:我偏不。
  
  齐氏笑了笑,走到桌前坐下,抽出襟前的帕子顿了顿,抬头说:你大哥下午找我,跟我说过了今天你就十八了,让咱们搬回来住。
  
  啊?傅景箬扑过去,地按住桌子急问:妈你答应了?
  
  齐氏摇摇头叹口气,说:我跟他说这事儿还得问问你的意思!’”
  
  傅竟箬大喜,抱住母亲的肩头说:说得好!让他来找我!我给他颗酸刺儿吃!
  
  齐氏起身,取下一身雪青色的西装说:先换衣裳吧,外头宾客都到齐了。
  
  傅景箬换了西装,齐氏替他整了整衣领,摸了摸他脸颊,柔声说:景箬,这些年多亏了你大哥咱们娘俩才没饿死在外头。他这么疼你,里外这么多人看着都眼红。你就是再看不惯他,也得忍着走一步看一步,好歹熬到你能撑起来。
  
  ……”他低下头。
  
  齐氏端详了一下,又抻了抻他的衣角,这才轻声说:他什么脾气,这些年你也该知道了,他说出的话没人能让他咽回去。咱们搬回来住……是早晚的事儿。
  
  我就不!傅景箬一脚把雕花墩子踢飞,跑了出去。
  ……
  
  丝竹声起,花厅里宾客满堂,觥筹交错。傅景箬紧挨着傅景森坐着,沉着脸,只赌气低头大口吃菜。不时有人前来敬酒,他也不理,傅景森海量,毫不推辞,连他的份儿也一一饮尽。
  
  他嘴里嚼着仰头看,傅景森正起身和人碰杯喝酒,一身长衫显得人少了几分霸气多了些儒雅,可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撇撇嘴,伸筷子夹了一大块松子桂鱼塞进嘴里,身旁服侍的丫鬟一急。
  
  咳!咳咳!……”
  
  傅景森听到咳声低头一看,他手摸着喉咙,神情尴尬。卡住了?你吃鱼了?来人!来人!傅景森高声叫过下人来:快!去厨房倒碗老陈醋到我房里!下人飞跑出去。
  
  有宾客关切地围上来,傅景森拉着傅景箬起身,拱手说:抱歉各位,失陪一下,舍弟有些不舒服。传旺、其辉,代我敬酒。两个副官连忙答应。
  
  没想到他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傅景箬有些窘,甩开他的手低头匆匆急走。傅景森几步追上来把他拽进院子里。
  
  下人捧着一大海碗老陈醋递过去。喝了它。傅景森低声说。吃得太多,傅景箬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闻着刺鼻子的酸味有些犯恶心。
  
  怎么回事?每次吃鱼都卡住!傅景森训了他一句,对站在一旁的二管家冷声说:不是让你派人在三公子身后布菜、剃鱼刺吗?
  
  二管家忙垂手解释说:是,派了丫鬟的,只不过……今晚三公子胃口大好,吃得……吃得太快。
  
  还在犯愁的傅景箬脸一红,端着醋碗咕咚咚大口喝起来。
  
  傅景森笑了,说:今晚没用家里的厨子,是得意楼包做的饭菜,没想到对你的口味。关路!二管家答应一声,听他说:去跟得意楼说,他们的厨子我要了。
  
  ,傅景箬一口醋喷出来,全扑在了身前傅景森的长衫上。他把碗一扔,豁然起身说:喂!傅景森!不是我喜欢吃,我只是今天肚子饿了才吃的多些,你要不要就为了这个把人家的厨子抢回来!你、你到底……你知道这北庆城里的人背后怎么说你吗?!
  
  他攥着拳头气得发抖,傅景森笑了笑,说:背后?我是讲道理的人,若是有人当面找我,我很乐意听取民众的意见。他解开长衫,里外两件都脱了下来扔给下人,打开衣柜。
  
  傅景箬站在他身后,他宽阔紧实的后背肌肉分明。
  
  傅景森换了衣裳,下人刚走上前被他摆手止住,他低声说:景箬,过来,给我把衣扣系上。
  
  哦?傅景箬一愣,一点头走到他身前说:好!我给你系!不过你要放了我的老师和同学,还有……别再打得意楼的主意。
  
  傅景森微微抬头,由他笨拙地系着领口的纽扣,轻笑一声说:傅三公子,你的手指头当真是值钱。
  
  傅景箬索性耍赖到底,揪住他衣领说:哎,已经系了两颗了,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得意楼的事儿算了,你要是不喜欢吃我也不想多养闲人。不过……安平大学那几个人……”
  
  傅景箬正低头系到他腰侧,听他这么说猛地仰脸看着他。
  
  “……我已经派人去查问了,只要不干他们的事明天我就放人。
  
  真的?傅景箬半信半疑。
  
  傅景森冷哼一声,屈指在他手背上弹了一下,趁他缩手,撩起长衫自己系完那几颗纽扣说:不过,如果和他们有关……景箬,我的军务,还轮不到你干涉。
  
  傅景箬呆了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傅景森托起他的下巴看了看,问:鱼刺下去了?
  
  他差点儿忘了鱼刺这回事,赶紧咽了口唾液,嗓子除了微微有些疼,刺,倒像是没了。
  
  电灯照着他清俊的面容,满是失望无奈的神色,傅景森拍拍他的肩头说:走吧,说不定还不等你今晚看完了戏,他们就已经到家了。他脚步一顿,说:我请了七岁红专门来给你唱长坂坡。寿星公,不会不赏脸吧?
  
  傅景箬低低地了一声,跟上他的步伐。

第三回:对暗号乔装惊艳 近虎侧改扮密探


  凌廷打量着宋轩秋的办公室,满屋子的书,除了窗前几个盆栽,唯一的装饰便是墙上的那幅裱起来的字“厚德载物”。
  
  厚重的钟声传了过来,是放学的时辰了。宋轩秋搁下笔,把信笺折起来,站起身。凌廷忙起身,说:“时辰不早了,我不叨扰您了,洋行里还有些公务要办。”
  
  宋轩秋起身相送,透过玻璃窗看到铁门外守卫的兵,歉意地说:“你远道而来,原本该请你吃晚饭尽尽地主之谊,只不过……你也看到了,一个教员和几个学生出了事,我实在走不开。”
  
  凌廷笑说:“先生您不必客气,正事要紧。”
  
  宋轩秋点了点头又问:“住的地方有了吗?”
  
  “是,洋行已经帮我订了‘锦江大饭店’,我这就去,住几日就回。”看他愁容满面,凌廷宽慰他说:“您在北庆德高望重,托托人,不过是花几个钱的事情,也别太担心。”
  
  宋轩秋苦笑说:“如果抓人的是警察局或稽查队,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可是下令的是傅景森,这北庆城还有谁大过他?先找人打听打听消息再说吧。我保得了一个,保不了……唉。”他叹口气引着凌廷往外走,把手里的信交给凌廷,说:“你们做买办的天南海北的跑,也是辛苦。等你再回济南,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的老师,替我带个好儿。三十年一瞬,眨眼冬春,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凌廷把信仔细收好,戴上礼帽说:“从前在恩师身边的时候,也常听他这么说。哪儿有这么难?您两位身体都这么硬朗,济南府到北庆也不是隔着天涯海角。”
  
  宋轩秋笑了笑,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头发说:“上了年纪,这脚总比心思懒,想想他就行了。”
  
  出了安平大学,凌廷坐了黄包车一路到了“锦江大饭店”,要了预定的207房间。搁下行李,掏出怀表看了看,不知道接头的人何时会来,他在房中踱步走了几个来回,披了件大衣出了饭店,前后转了一圈。
  
  锦江大饭店地处繁华,他边走边把前后门的道路记清。
  
  华灯初上,饭店门口热闹起来。凌廷在擦鞋的孩子身前站住,由他卖力地擦拭皮鞋,暗暗打量饭店门口有没有稽查队或者便衣队经过。
  
  卖花的女孩儿挎着竹篮,兜售芬芳的茉莉花球。一个少年捧着木盒子清脆地叫卖,香烟洋火、香烟洋火……凌廷招手叫他过来。少年急奔过来兜售:“先生,香烟洋火。”
  
  “来盒哈达门。”他掏出钱。
  
  抽完一支烟,皮鞋擦得锃亮。他笑了笑,多给了那个瘦弱的孩子几个钱。一转身,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回到房间继续等待,刚准备摇铃叫侍者准备晚餐……“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房门叩响了暗号。
  
  凌廷一撩西装,手握住后腰的枪,嘴里说着“来了!”迅速走到窗前拨开窗帘看了看,没什么异样,这才快步走到门边。
  
  一开门,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面前的人带着白缎手套轻轻扇着蕾丝扇,弧形的帽沿上别着束茉莉花球,一只翡翠蝴蝶缀在白色的面纱上,停在眉梢处,给那双朦胧的眼睛更添了风情
  
  面对微微错愕的凌廷,女人唇角微扬,轻扯着洋装长裙,微微低头行了个礼,一闪身进了门。风姿绰约,让凌廷的眼神一路跟随,好在还记得把门关紧,不忘又看一眼她被束腰收紧的腰身。
  
  女人转了一个圈儿,从腕上吊着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银质烟盒,凌廷也掏出自己的烟盒走过去。两个烟盒对在一起,浮雕的图案恰凑成了一幅,第二个暗号也对上了。正是接头人。
  
  凌廷刚要开口,突然奇怪的声音发出来,女人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突然一屁 股坐在沙发上,踢掉了脚上的鞋子,赤脚踩着地毯说:“他奶奶的,这女人的皮鞋和束腰比上刑还难受。”
  
  声音虽然悦耳,可……决不是女人。
  
  “你……”凌廷张了张嘴。
  
  那人摘了女士宽檐帽和假发,往沙发上懒洋洋一靠,伸出右手说:“我是‘风影’。”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第一次见面,除了他的长相,让凌廷印象深刻的还有他的手传达的坚定。
  
  “我该怎么称呼你?‘风影’?”凌廷笑了笑,在一旁坐下。
  
  “叫我‘南黎’吧。”他猛地坐起身,给了凌廷一个后背说:“快,快帮我把束腰的带子解开,我快喘不动气了。”
  
  凌廷忍着笑,帮他解开。南黎大口呼吸,看了看房间摆设,吹了声口哨说:“出手很阔绰嘛,还住这么高级的地方。”
  
  凌廷眉毛一挑说:“这年头,到处都是长着狗眼的人,扮得富贵点儿,行事也方便。”
  
  “嗯。”南黎点点头,摘下手套,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在裙子上擦了擦。
  
  凌廷看了一眼他的左手,小指从中间断去,还露着粉色的肉茬,忍不住低声说:“原来……傅景森要抓的人就是你!”
  
  南黎没接话,连咬了几口苹果,吃得香甜,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凌廷说:“你坐火车来的,车站还是查得紧吗?”
  
  凌廷想了想说:“嗯。我先头还在想,都说傅景森御下急严,也不过是传闻,车站的那些兵草草就让旅客通过了,现在想想,原来他们只要看着通行的人左手有没有伤就可以了。”
  
  南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苹果的汁水,顺手抹在沙发上靠垫上,把双脚搭在茶几上说:“就凭这个断定我就是傅景森要抓的人……太武断了吧?”
  
  凌廷点上一支烟,笑说:“要和我接头也不用扮女人吧?别对我说这是你的嗜好。我看你是被逼急了。不过这付打扮……你就算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傅景森的手下也绝不会想到的。”
  
  南黎的眼睛突然一亮,把手里的苹果一扔说:“对呀,更别说还有你在我身边。喂!”他下巴一扬说:“锦江大饭店的牛排可是正宗法兰西的厨子做的,走,请我吃一顿。”
  
  “啊?”
  
  “啊什么啊,我躲了姓傅的两个月,吃糠咽菜,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南黎跳起来。
  
  南黎穿戴好洋装,忍痛套上女士皮鞋。凌廷撑不住,笑出了声。南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挽住凌廷的手臂,一个眼风飞过去,伸手把面纱放下来,故作娇嗲地说:“达令,走吧。”
  
  “是,密司。”
  
  两个人假模假样地向西餐厅走去。
  
  头盘和汤上来的时候,南黎的吃相还算斯文,牛排一来,眼睛都红了,刀叉如飞。凌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好在客人极少没人注意这个恶鬼投胎似的美貌“女人”。他轻咳了一声,举起红酒杯低声说:“喂,你慢点吃,小心露馅。”
  
  南黎咽下满嘴的东西,用餐巾羞涩地掩了掩嘴角,小声说:“再来一份。”
  
  第四份牛排上来的时候,凌廷把小费递给侍者说:“请替我转告大厨,今晚的饭菜比上海浦江饭店的还要美味。”侍者转身一走,他把面前的牛排递给南黎说:“你小心,再吃下去束腰要崩开了。”他顿了顿说:“今天我在安平大学看到傅景森的兵抓走了一个姓张的教员还有几个学生。”
  
  刀叉停住。过了半晌,南黎切下一小块牛排送进嘴里:“你去了安平大学?做什么?”
  
  “哦,拜见了宋轩秋宋先生,私事。”
  
  “嗯。”南黎低头吃东西,没再接话。
  
  用完了晚饭,南黎挽住凌廷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春晖大戏院。”
  
  凌廷一愣问:“现在?你想看戏?”
  
  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今晚傅景森包了春晖大戏院给他的弟弟做寿,咱们去瞧瞧热闹。”
  
  “你疯了!”凌廷停住脚,他实在猜不透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从穿着女装现身到准备自动送上门,该说他胆大无畏还是该说他奇思诡想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说……”有人经过身边,南黎故意贴近凌廷,摆出亲昵的态度说:“今晚北庆城的名流望族、傅景森的心腹亲信,你一个不漏全都能见到,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凌廷犹豫了片刻,低声说:“先回房间,我让饭店叫辆车,我也乔装一下。”
  ……
  
  对着镜子仔细把“一”字胡粘在上唇上,又抹了些头油把刚硬的头发“三七”开了,凌廷拿出一副眼镜戴上,仔细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男人陡然长了十几岁的年纪,配上轮廓分明的五官很是沉稳可靠。
  
  凌廷左右照了照,说:“怎么样?有几分少年得志的官员模样吧?”
  
  撑得坐不下的南黎摸着肚子放肆地大笑,从身后闪出来,指着镜子里的凌廷说:“官员?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吧!”
  ……
  
  夜色深沉,天上星月尽隐。急驰而来的车灯照亮了长街。军用汽车在路口停下,扛着长枪的士兵跳下卡车,列队站好,整齐划一地向着春晖大戏院跑步而去。“咔咔咔、咔咔咔……”地面仿佛都有些撼动。
  
  戏院老板带人早就站在门前等候,不多时,两辆汽车驶来,陈传旺下了车,小跑到身后的车旁打开车门,傅景森低头走了出来。
  
  戏院老板一紧张,双腿有些发软,顺拐着走上前招呼。傅景森眼里看不见他,径直走了几步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傅景箬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2:44: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君蘭 于 2009-8-4 23:37 编辑

第四回:有心人无心听戏 无情人有情思旧

戏院老板引着傅景森往里走,直上楼梯到了二楼包厢,指派了最伶俐的两个案目跟随伺候。包厢里早就铺陈好了雪白的台布,摆着四碟子精细茶点和八碟子各色干鲜果,两个花插也放着几枝未绽的桃花,隐隐空中还飘着一股子花露水的味儿,十足下了本钱,也对得起傅景森的包场银子。
  
  底下宾客陆续到了,戏院热闹起来。副官丁其辉在正座前三排穿梭,陪着先到的人说话。达官贵人在这个场合里也随着座次分出了个三六九等来。
  
  老板捧着戏单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说:“少帅,您请过目。”
  
  说话间,戏台上开场前的锣鼓通热闹地响起来了。傅景森随手翻看着,戏单子上排的是筱剑秋的“贵妃醉酒”、“空城计”、压轴的是七岁红的“长坂坡”,大轴是“四进士”,一共四出折子戏,俱是红透大江南北的名角儿。
  
  他把戏单子递到傅景箬手里,对戏院老板说:“第一出做‘四进士’,第二出做‘长坂坡’。”
  
  傅景箬也不看,把戏单子一撂,说:“我明早还要上学。”
  
  案目端着热气腾腾的手巾呈上来,傅景森擦着手说:“知道,‘长坂坡’完了就派车送你回去。”傅景箬扭过头去,给他一个后脑勺。
  ……
  
  凌廷带着南黎远远地看着戏院门口排队进场的宾客,低声说:“瞧见没有?门口有当兵的检查,进去的人胸前都带着个条子,估计都是从傅府里吃完了寿筵过来的。你当那么好进?”
  
  手中扇子往前一指,南黎说:“你看中间那个腆着肚子的胖子,是劝学署署长。”凌廷一张望,看到排队的人群中有个脚步趔趄喝得半醉的肥胖男人。南黎“啪”地抖开扇子,遮住脸轻笑说:“等我。”
  
  凌廷看着他走向喧哗的戏院门前,此时再仔细打量,他虽然瘦,可扮起女人来身材太高挑,穿着洋装又略显肩宽,走路的姿态也不甚端庄,但是,十分的艳色里让人把这些全都忽略了。
  
  凌廷还没看见南黎是如何动作,他已经在人群里挤了个来回,扭着屁股裙摆荡漾地走回来。到了近前,用扇子挡着,晃了晃手里两个写着“贵宾”的锦缎佩条,笑说:“快走,打通的锣鼓响了,我在北平钻狗洞听过一回筱剑秋的‘贵妃醉酒’,这出好戏不能错过。”
  
  两个人戴上佩条混进了人群。
  
  醉醺醺的劝学署长挨到了门口,佩条被偷了让门口守卫的兵拦住。当兵的哪儿能认全了北庆城里的官员,没把他放在眼里,豪不客气地一脚把他踹了出来,顺便补了几枪托,他登时喷出了黄汤。闹腾起来,有人禀告了副官陈传旺。陈传旺走出来看了一眼说:“像是劝学署长,没什么大不了的,叫辆车送他回府,别扫了少帅的兴致。”
  
  挽着凌廷大摇大摆地进了戏院子,南黎还不忘了说,也不知道姓傅的安排了什么宵夜、果子。
  
  两个人捡了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案目上前热热地沏了香茶。桌子上是两碟子细点和四碟子干鲜果,炒花生、葵花子儿摆得足足的。
  
  三通锣鼓之后,老生一亮相,南黎嘟囔一句:“怎么?头一出不是‘贵妃醉酒’了?算了,这个也不错!”他跟着看戏的人高喊了一个碰头彩,欢得跟头撂蹄的小毛驴儿似的。凌廷哭笑不得,加倍警惕。
  
  南黎听着戏给凌廷介绍。坐在楼梯口位置,一身戎装精明干练的那个就是傅景森的亲信副官陈传旺,另一个亲信副官就是陪坐在正座前排的丁其辉,长的魁梧凶悍格外显眼。凌廷暗暗记下。从正座一一说到楼上,左右几个包厢都是傅府家眷,当家的三太太和十二太太坐在一起,其余的包厢是几位太太带着小姐们分占了。
  
  人多角儿火,戏院子里有些闷热,南黎扇着扇子一努嘴说:“你往后看,二楼天字号包厢里的,就是傅景森。”
  
  凌廷拿着茶杯一转身,装作泼掉残茶,抬头看了一眼。翩翩裘马,潇洒少年,眼睛里看见的正是白日里那个莽撞的学生。他正在一本正经地坐着听戏,面容玉雕似的,连丝儿表情都没有。凌廷正仰头看着,突然觉察到少年身旁有一道目光注视过来,瞥了一眼忙低下头招手叫案目过来添茶,顺势转回身。
  
  只一眼,那个男人刀锋一样的目光已经落入眼中。
  
  傅景箬坐得笔直,盯着戏台上面的雕花栏杆半天没眨过眼睛。寿礼,傅景森送了一辆自行车。他心里是极喜欢的,恨不得立即骑上这个时髦的东西绕着北庆转一圈儿,可倒了儿他连正眼也没瞧,被母亲逼着说了声谢谢。
  
  要是骑着这个上学该多好,一路迎着风追着云彩,可是同学、先生一看就知道这是傅景森送的,是那个只手遮天的傅景森送的。
  
  “景箬,尝尝这个,不酸。”傅景森手里拿着一个剥好的橘子递过去。
  
  耳听着他的声音,傅景箬扭过头,对上他冷峻却淡淡含笑的眼睛。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眼巴巴站在门前等着他的日子,知道只要他一来家里就有肉有面能吃饱饭了,还有每回不落他专带给自己的零嘴儿,云片糕、糖炒栗子、桂花糖……
  
  “哥……”他恍惚叫了一声,声音小的淹没在戏院里的喝彩声中。
  
  傅景森见他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又拧着眉头把脸扭回去。看样手里的橘子放到风干他也不会接了,傅景森笑他的孩子气,并不一般见识,把橘子一掰两半刚要塞进自己嘴里,就见他伸手拿了一个白沙枇杷,低着头,极认真地在剥果皮。
  
  白沙枇杷格外的汁浓,剥的手指头汁水淋漓。一颗剥好,傅景箬抬眼看着戏台,捏着淌汁的枇杷硬邦邦一伸胳膊,直接戳到了傅景森的鼻尖上。手指倒比果肉还嫩白。
  
  别说让他给剥果子吃,这几年就是让他叫声哥哥都牵强,这是唱的哪一出?傅景森虽不至于受宠若惊可还是仔细瞧着他。他昂着头,仿佛戏台上那几个“老头子”多倾国倾城似的,眼珠都不眨。
  
  被他一直盯着,傅景箬睫毛动了动,嘴巴不耐烦地抿起来,脸庞却沁出点红来,有点儿羞恼。知道他倔强面皮又薄,傅景森一笑,冲着枇杷张口咬下去,甜美的汁水流出来。
  
  “长坂坡”开场了,七岁红一身白缎绣甲,手中白银枪一亮,使出浑身解数在台上枪挑连环,翻飞如燕,场中叫好声不断。
  
  傅景箬不自觉地倾着身子,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神采飞扬,一双眼睛圆睁着,看得津津有味。这些角儿里七岁红算不得最红,这出戏也算不得最火,他喜欢的不过是书里豪气干云,敌军里七进七出,盖世无双的英雄……
  
  “长板坡”做了多久,傅景森就看了他多久。
  
  七岁红的身影刚没在后台,傅景箬就绷着脸起身:“我要回家。”
  
  傅景森手端着茶杯让伺候的案目叫进陈传旺来,喝了口茶说:“送三公子回去。”屁 股都没抬。
  
  傅景箬原以为他会亲自送自己回家,准备好了话回绝他,没想到话都涌到舌头根儿了却派不上用场。咽回去之后,他在包厢门口回头问:“我妈呢?”
  
  傅景森没应声,吹了吹茶面浮着的茶芽说:“传旺,去跟老板说,十二太太喜欢听昆腔,这个筱剑秋唱得也好,‘空城计’之后再加一支‘游园’。”
  
  “是,少帅。”陈传旺一磕脚后跟利落地答应,听到身旁脚步声咚咚咚……下了楼,像是要把楼板踩穿。
  
  南黎磕着瓜子,眼风也没闲着,一碰凌廷的肩膀说:“傅景森的弟弟下来了,你仔细看看。”他俩人坐的位置正对着楼梯口,凌廷和下楼的傅景箬打了个正对脸儿,瞧着他满脸的气,走得风风火火。
  
  “漂亮吧?”南黎低声问。
  
  凌廷点点头,说:“是长得好,怎么总寡着脸?不知道笑起来什么模样。”他扯了扯南黎说,“咱们也走吧。”
  
  “现在?‘贵妃醉酒’没唱,宵夜也还没上呢。”南黎忙说,隔着面纱也能看出一脸的不舍。
  
  凌廷叹口气说:“你就惦记吃,还真是享乐来了?这可正经是在傅景森的眼皮子底下。你想听,回饭店我给你唱。”
  
  戏院外头各府的马车、汽车都在等候,黄包车也一辆辆停靠在墙根儿,车夫聚在一起抽着烟袋等客。陈传旺带着两个兵亲自开车送傅景箬回家。傅景箬上了车,冲着车窗外发呆。车开动的一瞬,借着戏院牌目顶上的灯光,他看见戏院门口走出来两个人,穿着珍珠色篷群洋装的女子挽着戴眼镜留短须的英挺男人,春花秋月,璧人一双。
  
  他忍不住回头看,三个人相逢,擦身而过。
  
  马路上电线如蛛网,灯火璀璨,黄包车一路穿街过巷。戏院到饭店恰是最热闹的一条街,茶园、影院、舞厅生意红火。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热气腾腾的馄饨、香喷喷的烤红薯在午夜里飘过一阵阵香气。等到了锦江大饭店门口,凌廷怀里已经满满一堆的吃食,都是给南黎买的。
  
  一进饭店,南黎就嚷着要去大弹子房见识一下,凌廷一路把他拖回房间。房门一关心里就轻松了,长舒一口气,帮南黎解开束腰,凌廷打开皮箱拿出一身衣服说:“去洗个澡换了,看你穿成这样在眼前晃,难受。”
  
  南黎嬉笑着接了,揉了揉衣服说:“啧啧,高级货。”他把衣服往肩膀上一搭,提着裙子进了盥洗间。
  
  凌廷摇铃让侍者上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南黎哗啦啦洗着,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了熟悉的念白: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家……他急匆匆洗完,穿上衣服跑出来一看,凌廷坐在沙发上手拿着酒杯,闭着眼睛抖着二郎腿,茶几上放着一架留声机。
  
  留声机里杨贵妃咿咿呀呀地唱上了。听到南黎的笑声,凌廷晃了晃酒杯,睁开眼:“勃蓝地要不要来……一杯……咳哼……”他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面前的人扮女人比女人都好看,眼下洗干净了脸上的胭脂水粉,俊朗的面容又气死所有的男人。
  
  南黎头发滴着水,衬衣袖子挽着,手托着腮帮子趴在茶几上,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气喝干,赤脚打着拍子跟着留声机哼唱。
  
  正听得过瘾,突然房门外“喀吧”的一声轻响,凌廷摸着腰后手枪“蹭”地站起来,脚步刚动,眼前一花,南黎已经纵身跃起,手里抄着勃蓝地酒瓶站在了门后,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着,脸上没了嬉笑玩闹,表情凝重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过了半晌,南黎笑着摆摆手说:“没事儿。”一边走回来,一边举着手里的酒瓶嘴对嘴灌了起来,用手拿着蛋糕塞进嘴里,吮着手指,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凌廷模摸脑袋说:“明天去把东西取了吧,要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
  
  “嗯,一早就去。”南黎走到卧室“扑通”跳到大床上,抱着鹅绒枕头翻滚了几个来回说:“哎,床让给我睡。”
  
  “行。”凌廷也觉得累了,歪躺在长沙发上,喝了一杯酒之后,开口问:“哎,南黎,傅景森为什么要抓你?”没人应声,他爬起身一看,南黎四叉八仰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把留声机停了,居然能听见他微微的鼾声传来。凌廷摇摇头躺下,拿了大衣盖在身上,心想,得罪了傅景森,也不知道他多久没睡过安稳觉了,有什么事儿明天拿到东西后再问他。

第五回:暴雨中交托巨款 惊雷下乍见惨状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傅景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待天明被噼啪的声音吵醒了。推开窗一看,眼前灰蒙蒙一片,珠帘满天,雨水在滴水檐下成了串,院子里未绽的桃花树下已经有了落蕾,一丛丛的冬青被打得颤动。
  
  他赤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下电话机旁,摇了电话,让接线员接到歧南街宋公馆。等到宋轩秋的声音从电话机里传来,他也顾不上礼貌,张口就问:“先生,我是傅景箬,张先生他们……回来了吗?”
  
  人还没放出来,他失望地挂了电话,耷拉着脑袋一阶一阶地上了楼,抓起床上的绒毯用力甩在地上,呆坐在床边。
  
  听到动静的丫鬟捧着浆洗好的学生装进来,问:“三公子,去学堂时候还早,太太听了一夜的戏还没起,早饭您想用点什么?我让厨房给您做。”
  
  他不吭声,仰躺在床上拿着枕头盖住脑袋,把脸埋起来。一想到老师和同学都指望自己救人,人没救出来还有什么脸面去学校,自己和那个横行霸道的坏蛋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来。
  
  他胡思乱想了一顿,一咬牙起来,无精打采地去洗漱,草草吃了几口饭,拿起书包。丫鬟站在门厅前,手里撑开洋伞遮在他头上,家里的黄包车夫已经备好了车,遮雨篷子拉得严严实实,等候在小公馆大门外。
  
  他接过洋伞对车夫低声说句:“不用了,我走着去。”
  
  丫鬟在身后体贴地说:“雨下的大,天又潮湿又阴冷,这段路不近呢,别淋着感冒了。”他抬脚就走,踩着门前青石板上的积水,迎着风雨。
  
  到了学校,果然时辰还早,同学只寥寥几个人,从眼角里打量着他。他低头坐在书桌前,半边身子都湿透了,鞋子也进了水,冰冰的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景箬!”有人叫着跑过来,他一看,是同桌,也是班上最要好的同学姚倬俣。
  
  面貌憨厚的姚倬俣拿着湿淋淋的油纸伞跑过来,焦急地问:“怎么样?”傅景箬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书本。“哦,没事儿,别担心,他们应该……没事儿的。” 姚倬俣也闷闷地坐下。
  
  同学陆续到齐,窗外雨声更急了。都听说了连傅景箬也没法子,教室里议论的声音苍蝇一样嗡嗡不断。“傅景森”三个字不时飘入傅景箬的耳中,傅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被问候了个遍。他紧紧握着自来水笔伏在书桌前,身上一阵阵冷,连带着手都哆嗦了。
  
  姚倬俣靠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晌说:“他是他你是你,大家都明白。”傅景箬轻轻点了点头。
  
  上课的钟声响了,老师夹着书本进来,教室安静下来。傅景箬翻开书,老师说了些什么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
  
  早上银行一开门南黎就带着凌廷进去了,交上凭证,从银行保险箱里取了一个黄花梨的木匣出来。凌廷接在手里,匣子沉甸甸的,不知道里头装了些什么。
  
  耽搁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出来站在银行门口再一看,西北角压过来的乌云已经漫了天,天色昏暗得像傍晚。狂风大作,大雨瓢泼,破帐子、废纸片践踏在地上,洋车夫正艰难地顶风拉着车。幸好凌廷在饭店叫了辆汽车过来,又给了小帐让车在银行门外一直等候,两个人急忙上了车,径直回了锦江大饭店。
  
  锁上房门,凌廷拿了干手巾扔给南黎一条,擦着头发坐在沙发上。南黎从女式蕾丝手袋里摸出钥匙,把木匣打开推到凌廷跟前。匣子里除了一沓银行汇票、本票之外,还有一百二十两黄金,十几封红纸封的银元。凌廷终于明白这匣子为什么这么重了。清点了一下,数目之巨饶是他手里见惯了大钱也忍不住咂了咂舌头,没想到这次海外筹回来的钱款有这么多。
  
  南黎嘴里又塞上了东西,吃着说:“拿到金条和银元之后本来想给你换成银行汇票,方便你带走,没想到出了事儿,只好委屈你扛着了。”他又从小手袋里拿出一张身份证,说:“用这个身份证件存的,是花钱办的,真的。拿着这个,北平、上海、天津、重庆、济南等地银行里都能取出来。”
  
  凌廷仔细收好了,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笑说:“你守着这么多钱怎么还跟饿鬼投胎似的,不知道买点好吃的。”
  
  南黎擦了擦嘴,收了笑容,认真地说:“这些是给革命军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动。”
  
  看他眉眼紧绷,凌廷笑了笑说:“知道,开个玩笑。哎,你皱着眉头的时候还挺像一个人。”
  
  “谁?”
  
  “傅景森的弟弟。”凌廷边说边把木匣暂时收进房间的保险箱里,一边上锁一边问:“对了,傅景森为什么抓你?”
  
  南黎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翘着脚说:“别提了,一时昏了头。前一阵子又加了重税,平头百姓吃不消不说,做买卖的也倒闭了不少。几个学生写了稿子把几个官员骂了一遍,送到报馆,我正好在报馆做事,怕他们出事儿可又觉得解气,替他们胡诌了个名字偷偷发表出去了。结果报纸登出来后,上头一道命令压下来,我就被抓进去了。”
  
  南黎说得眉飞色舞,好像那个给打得奄奄一息,小手指也斩掉了一截的人不是他本人似的。
  
  他想了想说:“其实我没和傅景森照过面,在里头待了两天就被朋友花钱保了出去,照这么看一开始下令抓人的不是他。可是我出来后没几天,突然被全城缉拿,傅景森的亲信都亲自出马了,不知道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傅景森干涉了,这情况就不同了。南黎说,怕连累了人,连夜从那人家里出来。到处都盘查森严,根本走不出去,又惦记着和来取钱的人接头,就一直在城里东躲西藏。
  
  他笑说:“身上的钱早就花光了,我就半夜到饭馆里偷东西吃。哎,你要是明天还住着,我推荐你去‘得意楼’,那儿做得一手好金华火腿。”
  
  “你不会一直靠当偷儿……过了这个把月吧?”
  
  南黎大笑,得意地说:“哪儿能啊,我还在西城根儿捉着虱子,混在叫花子堆里过了二十来天神仙日子呢!”
  
  屋外黑云压天,房间里电灯开着光线也昏暗,可凌廷看着他肆意的笑容,像是在青岛初见,那洒满了艳阳金辉的海面,光芒四射让人无法移目,直烙到心底眼里的深处。
  
  南黎见凌廷直愣愣地瞧着自己,有些奇怪。被他晃得失神的凌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子说:“南黎,跟我一起走,一定有办法……”
  
  “你呀,担心什么?”南黎推了他肩头一把说:“我要真想走,除非打断我两条腿,要不然谁能困住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在这儿好得很,到处是朋友,你瞧,我这身洋装就是为了见你借的。”
  
  凌廷自然知道北庆城里有人暗中帮他,要是就他自己,连那束腰都穿不起来。可说到根儿他还是不愿连累别人,要不然这些日子也不会受了这么多苦。他想了想说:“我顶着洋行买办的名头,到时候买些大箱笼就说走私货把你藏进去,多花些钱给车站那些当兵让他们放行……或者咱们先雇马车出城,到了下一处再想辙。”
  
  南黎抹了抹嘴上的点心渣,垂着眼皮儿笑了笑,抬腿走到他身边坐下,搂着他肩膀说:“凌廷,孰重孰轻……不用我多说了……哎呀,你当傅景森有那么多闲工夫整天就抓我?他忙得很。等上一年半载,查得自然就松了,不了了之。”他脚踩着茶几,大拇指冲着自己指了指,豪气地说:“到时候天大地大任我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就又见面了。”
  
  外面风雨交加,窗玻璃被打得爆豆子一样响。他满不在乎地说着,凌廷却不敢想象他落入傅景森手中会是怎样的下场。他凝视着南黎的眼睛,南黎毫不躲闪,目光坚定又自信……在这样的他面前,凌廷渐渐把心静下来,这个烽火煎熬的时候,孰重孰轻,他当然知道。他霍地起身,拖出皮箱,把自己剩余的银钱全都拿了出来,堆到南黎跟前说:“那,这些你拿着,省着点儿花,大半年就对付过去了。”
  
  南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身上的口袋都一一掏空了,轻声说句:“你这个人……”顿住,脸上笑容更加耀眼,他把钱堆一划两半,把自己面前的那些装起来说:“我不跟你客套,这些我拿着了。”凌廷刚要说话,他一挑眉毛说:“这一路上你身上不能没有钱。”
  
  凌廷想了想,解下 身上的怀表塞进他手里说:“这个你拿着,没钱就去当了它。”
  
  南黎拎着怀表链子在眼前晃了晃。怀表是时新款式,做工精致,不但链子是金的,上头还拴着一个小指大小的翡翠葫芦,雕工精巧水头也十足。他对着电灯眯着眼睛,把小葫芦拨弄的乱转,笑说:“不错,当个六、七十块不成问题。”
  
  凌廷没好气说:“光这怀表就值六百多块,是上海亨达利洋行买的,你别让当铺的骗了。”
  
  南黎紧握在手里说:“知道了,啰嗦。你什么时候去买火车票?”
  
  “下午去,买明天的。”凌廷说完了,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格外清晰的风雨声。
  
  “这么……快……” 半晌,南黎嘟囔了一句,摸了摸脑袋说:“还想跟你多吃两顿好的呢。”
  
  凌廷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又好笑,说:“哼,又是吃,别等到以后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你指着我的鼻子说‘哎哎,你叫什么来着?那个……法兰西牛排?!’”
  
  南黎爽朗的笑声重又响起。他瞄了眼手中的怀表,指针悄然移动,无法挽留别离。
  ……
  
  一道闪光映亮了教室,紧接着惊雷轰隆隆落下。“咔啦”一声响,原本就关不严实的一扇窗在开合中被疾风震碎了玻璃,吓了满堂的学生一跳。坐在窗边的几个人连忙搬起长凳放到窗台上,抵挡扑进来的风雨。
  
  “他们把人送回来了!”站在窗前的学生欣喜地高声喊。傅景箬猛地抬头,教室里的学生一窝蜂涌了出去,他连忙跟上。
  
  他跑到一楼门厅,黑压压的人堵在楼门口。他刚想挤进去,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傅景箬来了!”围着的人群突然从中间分开,闪出一条道。
  
  他慢慢走过去站住,大雨瓢泼而下,地面的积雨飞溅起水珠。躺在地上的老师和学生满身伤痕,一动也不动,鲜血顺着雨水从身下蜿蜒流过,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眼看着不行了。

第六回:虽有口难辨委屈 纵狠心难绝情意

倾盆大雨让昏暗的天地间模糊一片,眼中只有殷红惨淡的血在跳跃流动。
  
  傅景箬缓缓走出楼门口步下台阶,一步一步走过去,靠近。冰冷的雨水瞬间泼在头顶、肩上,森森的寒气在周身转了个遍,凝结在五脏六腑,连呼吸也冻滞。
  
  穿着马靴的脚踩住了地面流动的血色,傅景森的亲信副官陈传旺披着雨衣站在伤痕累累横卧的人旁。众目睽睽之下,陈传旺礼数周全,恭敬地立正、行礼,含笑叫了声“三公子”。
  
  像是一把重锤砸在胸口,还没等傅景箬缓过来,陈传旺已经走过了他身边,面对着他时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昂着头面色阴冷冲着围观的学生和教员说:“这几个人已经招认了,就是两月前在报纸上匿名发表诽谤官员文章的人。少帅法外开恩问明情况就送他们回来了,并奉劝各位学子和先生们……安守本分,以此为戒!”
  
  他说完了,转身走到傅景箬身边稍停,行礼告辞。
  
  汽车乘雨而去,人群跟随劈下来的惊雷一起炸开,学生和教员们抢上前把伤者搀扶起来。教管主任一面派人去通知在外周旋救人的宋轩秋,一面安排车辆把伤者送往医院。嘈杂纷乱来回跑动中,傅景箬被推来搡去,不知不觉退到了后面,孤零零站在雨中。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怒骂傅景森的,热血青年群情激昂。有人愤愤不平地说:“他傅景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给他过寿,傅景森花了多少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似乎有人在替他辩解,却被众人一声高过一声的激烈言语掩盖。“他傅景箬没吃还是没玩儿?多少人都亲眼见了,他被人前呼后拥着进了傅家大门!春晖大戏院还有专为他请的戏班子,唱三天呢!”……
  
  “别看他平时装的正义凛然,都是假的,他是傅景森的弟弟,权势财物到最后少不了他的那一份,说不定他毕业之后就会穿上那身‘吃人皮’!”……
  
  “对了,他们到报馆投稿的事情不会是他告的密吧?”……
  
  一语惊了所有人,立时有人附和:“一定是他!肯定是他!他不够上大学的年纪,是傅景森把他送进来的,一定是让他来做密探的!”……
  
  傅景箬有些站不住了,恍惚中慢慢往后退险些跌倒,被人架着手臂支撑住。耳边是姚倬俣为自己争辩的声音:“哎,你们别冤枉景箬,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去告密的!”
  
  怒吼声包围过来,“砰”!脸颊一阵剧痛,重拳之下傅景箬跌倒在地上,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他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抱着头承受。
  
  姚倬俣冲上来把暴怒的人群推开,拉着他就跑。身后是追赶的人群,他一次次在湿滑的地上跌倒,一次次被姚倬俣拖起来。蓦的,姚倬俣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没起来,看着身后那些愤怒的面孔,猛地给了他一拳,大喊:“你快跑!”
  
  “倬俣!”傅景箬连忙搀他起来。
  
  姚倬俣急切地推开他说:“他们要追的人不是我,别管我,你快跑!快啊!”石头扔了过来,一块儿不落都掷在了傅景箬的身上,疼痛仿佛敲醒了他,他冲姚倬俣点点头,转身狂奔。
  ……
  
  白日里电灯亮着,站在沙盘前的傅景森带着几个部下正在商榷作战计划。一个月前和邻省督军曹信平狠狠打了一仗,小有斩获。傅景森决定痛打落水狗乘胜追击,将曹信平的地盘纳入掌中。
  
  正在商量从哪个出处把军饷筹出来,勤务兵轻叩房门有事报告:“少帅,三公子站在院子里,请他进来他不肯,只是说要见您。”
  
  他走到窗前一看,漫天风雨中,傅景箬毫无遮挡地低头站在督办所的院子里,雨水顺着鼻尖、下巴哗哗地流着。
  
  他没说话,房间里的众人不敢吭声,屏息等着。屋角的座钟咔咔响着,傅景森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倔强地杵立,只有微微颤抖紧攥的拳头泄漏了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呼出来,转身朝门口走去。
  
  洋伞撑在头顶,身上没了冰冷的浇灌,傅景箬盯着近前的军装缓缓抬头,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傅景森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冻得青白的脸色,半晌,说:“你是我傅景森的弟弟,永远。”
  
  一步一步后退拉开和他的距离,傅景箬离开洋伞的遮挡,重又站在如注的大雨中。被风吹动的雨瞬间湿润了他的面容。他把手伸进学生装的领口里,用力一扯,握着颈间断开的金链子伸直手臂亮在傅景森面前,一枚鸡心型的金坠子随着链子在风雨里摇晃,还残余着他身上的体温。
  
  傅景森握着伞的手紧了紧,抬起另一只手摊开掌心去接。手探出了伞的边缘,雨水落入掌心,积起盈盈一汪,泪一样。
  
  手刚碰到鸡心坠子,傅景箬手臂一动,手突然松开,傅景森眼看着它擦着自己的手掌坠落,摔落在地上。
  
  分开两半的坠子一左一右紧挨镶嵌着两张黑白小照,照片上他和他开怀的笑容淹没在这场凄楚飘零的风雨中。
  
  傅景森看着摔落的坠子,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贴身戴着,想起那时把小相嵌进坠子里给他的时候,他红着脸扭头就跑,自己把他捉在膝头强行替他戴上,他还扁着嘴不乐意说,哥哥,这是女孩儿家才戴的东西,我不要。
  
  白驹过隙,一晃几年,照片虽挨得近,人却渐行渐远。
  
  傅景森弯腰捡起脚旁的链子,突然,风声忽至,这些年来出生入死,他始终保持着警觉。握着链子单手撑地一拧身,洋伞飞转出一圈儿水珠,他闪身落在一旁。傅景箬一击落空,趁他没站稳蹲身一个扫堂腿,青石板上划出一个水幕般的圆弧袭向他下盘。
  
  军务督办所里的人看着他兄弟二人交手,那架势比天桥上耍把戏的实在多了。傅景箬习的是齐氏家传的少林大洪拳,傅景森又延师聘教替他指点,此时起转腾挪之间刚劲开阔,已经很有了一番功底,加上他现在满腔怒火,每一次拳脚出击都夹带着凌厉的风雨。眨眼间,两个人过了十几招,傅景森只守不攻一味躲闪,渐渐被逼向院角。
  
  他怕链子掉了,将紧攥的链子放进军装口袋里,一分神的功夫,傅景箬已经飞身而起空中连环踢了过来。“砰”一声,正中傅景森的左肩。力道迅猛,傅景森倒退了几步狠狠撞在了爬满蔷薇藤蔓的院墙上。拳头紧跟着迎面而来,傅景森刷的收起洋伞,敲了出去。
  
  傅景箬臂弯一麻,拳头砸在了墙面上,碧绿的蔷薇叶子砸得蔫了几片。铜铃叮当响,两个传令兵骑马回来,下了马刚要进督办所交差,一探头吓了一跳,只好站在外头候着。
  
  傅景箬眼白都红了,一回身,冲着院门口的一个卫兵扑过去,他来得急卫兵没料到,一愣神间已经被他一记十字锤撞在当胸,夺了怀里的长枪。长枪上的刺刀明晃晃耀眼,傅景森的警卫不敢怠慢,冲上来站成一排挡住他。
  
  “滚开!” 傅景箬低喝一声,紧握着长枪车轮般舞动起来,警卫无法近身。他握枪的右手指骨断裂,疼得浑身发颤。
  
  “你们让开。”傅景森低声说一句,走过去站在他身前。
  
  “傅景森!”怒吼声响起,刺刀穿过雨帘冲了过去。
  
  “少帅!”惊呼声响,陈传旺、丁其辉带人冲上来,傅景森右手一挥阻了回去。 左臂的军装被刺破,殷红色的血瞬间渗了出来。傅景箬的心一阵阵抽痛,呆呆站住。
  
  傅景森慢慢走上前,撑开洋伞遮住他。瓢泼的冷雨隔住了,可傅景箬的脸上依然落下串串水滴,从那双点漆般的眼眸中流下来。
  
  抬起受伤的手臂,用拇指慢慢拭去那滚烫的泪水,傅景森将他颤抖的身体拥在怀中。靠近他胸膛时一刹那的安心让傅景箬在瞬间绝望,猛地推开他,疾步跑出门口,抢过传令兵手中的缰绳扳鞍而上。傅景森追出去,一把拉住马嘴里的嚼环。
  
  “傅景森,放开我!”他大声叫着,声音几近悲鸣。
  
  一道惊雷落下,枣红马受惊长嘶一声猛地腾起前蹄,挣开傅景森的手发疯般奔了出去。“景箬!”傅景森连忙拉过另一匹马翻身而上。
  
  两旁飘摇的枝条和房舍在飞快地掠过,大雨中辨不明方向,任由惊马横冲直撞,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开他,逃开这个被他只手遮天的地方。
  
  过了长街、过了小巷……傅景森单手控着缰绳,双腿猛击马腹纵马追赶。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乱响,锲而不舍,越逼越紧,越追越近。
  
  几十尺宽新月形的横沟亘在眼前,傅景箬下意识地收紧缰绳想要勒住惊马,身后传来傅景森焦急的呼唤声,他的心一颤,手抖动了一下,慢慢松开缰绳。
  
  “景箬!”傅景森惊叫,眼看着一人一骑直直地栽进了新月沟里。
  
  雨水冲刷下泥石聚在沟底,枣红马在身旁哀鸣挣扎,傅景箬只来得及看见他的人影一跃而下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2:49: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君蘭 于 2009-8-4 22:51 编辑

第七回:风云转须臾十年 桂花落情陷一生

“景箬!”傅景森一跃而下,雨里泥里滚落断崖。
  
  连夜的暴雨让地陷而成的新月沟底积满了水,傅景箬陷进了黄泥汤中。傅景森淌着泥汤扑过去,脱下身上的军装把他裹进怀中,低唤了几声,他双目紧闭毫无回应。不知道他是否受伤,崖壁高十几尺,傅景森也不敢随意背动他攀爬。环顾四周,连一处平整干燥的地方都没有,他跌落的地方又恰是最低处,泥石哗哗流下来,积雨囤积的厉害,已经没到了小腿。
  
  傅景森将他抱在臂弯间,单膝跪下,将他放在腿上支撑住,拔出手枪冲着飘雨的天空放了两枪。
  
  督办所里的人跟随几个军官正分头寻觅他,隐约听到了城南方向传来两声枪响,众人赶紧奔城南而去。
  
  他低头看着,雨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在傅景箬的脸上。他用白色的衬衣袖子抹掉怀里人脸上的泥水,少年倔强的眉眼一分分清晰,安静地靠在怀中,只深锁着眉头。
  
  指尖顺着他漆黑的眉峰抚过脸颊,傅景森轻叹一声。云移风转,草长花谢,这个人住进心房里牢牢生根如藤萝般紧缠,不知不觉已十年。
  
  十年前傅大帅还叫傅督军,刚刚进驻桐花城不到一年就敲锣打鼓娶了第十八房姨太太。正是满城桂花香的时候,傅府里脂粉香浓连桂花香气也盖住了,弄得傅景森头晕脑涨。
  
  傅大帅娶小老婆的速度太快,傅府的女人越来越多,傅景森渐渐认不全这些姨娘的模样,分不出排行,他也懒得叫,天天冷了一张脸,带着贴身的警卫去营房督习兵丁操练。傅大帅手底下的官兵都知道,这位大公子迟早是要接掌兵权的,谁也不敢怠慢他,又加上他不苟言笑,言出如山,倒比随性的傅大帅还要难糊弄。傅大帅也乐得这个宝贝儿子替自己分忧解难,他开口十件事便允十件事,给足了他面子。
  
  新人前脚进了角门,傅景森带着贴身警卫陈传旺就出了大门,也不拉马也不坐车,溜达着往前走,散散心。中午在兴安里老字号饭庄要了个临窗的雅间点了几个菜。饭前上了一道应时节的甜点桂花酥糖,傅景森吃了一块随口说滋味不错,饭店老板登时又惊又喜,桑皮纸包了二斤放在柜台上,专等着他临走的时候捎带着。
  
  傅景森虽然没看在眼里,也多赏了几个钱,陈传旺提溜在手里跟着他。两个人走到桂花巷。家家的桂花树都盛开了,一条街碧翠华盖香气馥郁。傅景森瞧见一个年轻妇人挎着竹篮出来,掩上门低头走着。一身的青布大襟褂裤收拾得干净,头上包着帕子,一副浆洗娘的打扮,面容秀美有些熟悉。
  
  他停住脚,看着那妇人向前走了,思索了一阵,陈传旺上前说:“大公子,那女人像是十二姨太太,估计那个小院子就是她住的外宅了。”
  
  傅景森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在府上住了没几天就被发了出去,到了桐花城原来就这么被安置了。看上去过的很清苦,他正想着,院门咯吱一声开了,跑出一个梳着冲天辩的小孩儿,裹的包子一样追着她,也不喊只一味的跑,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那妇人返回来,笑着抱起他,拍拍他的膝头接过他手里的一件衣裳放进竹篮里,直看着他回了院子这才拧身走。
  
  这扔在外面的女人,怎么还有个孩子?……傅景森张了张嘴,回头看了一眼陈传旺。陈传旺忙说:“这孩子是督军的没错,督军也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让进门。”陈传旺没敢说,齐氏一生了儿子傅府里就得了信儿,得宠的姨太太们上吊抹脖子放出手段让傅大帅保证不让他母子进府,这闹得最凶的就是傅景森的母亲三姨太太。
  
  小孩儿用力合上院门,两扇门的间隙里露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模样像那妇人的多,只描画般漆黑的眉眼很有傅大帅的血统。
  
  傅景森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大门前,小孩儿突然见有人堵住了门,退了几步仰着脸,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看着。陈传旺推开门,傅景森走到小孩儿的面前。风吹树叶婆娑响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退后几步扭头就往后院跑,躲到了一棵金桂树后,傅景森追过去。那棵树不过半尺粗细,只遮住了他的脸,露着他的老虎头鞋、攥起的小拳头,还有脑袋上的冲天小辫。傅景森伸手轻揪住他的小辫,小孩儿没法子,两只手抱着脑袋走出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有些害怕。
  
  蹲下身,脸对脸仔细瞧了瞧他,穿得像包子可瘦瘦的。“叫什么名字?”傅景森捏着他的小辫儿不撒手。
  
  小孩儿长长的睫毛飞快地闪动,抿住小嘴儿不吭声。陈传旺托着桂花糖碰了碰傅景森,一努嘴示意。傅景森不知道管不管用,撕开桑皮纸拿了一块儿糖戳在他嘴边,看着他明显地咽了一口唾液,嘴唇动了动。
  
  傅景森看出他有些怕自己,可不知道怎么哄他,小声说:“吃吧,这一包都给你。”小孩儿慢慢伸出手接了他手里的糖,飞快地舔了一下,跑到桂花树后躲着,一边看他一边咬住一端含化。
  
  傅景森站起身看了看四周,前后五间房带院,打扫得干净。院子背阴的地方搭着竹架架着竹笸箩,上头晒着些豆角干、萝卜条,院子一角养着两只鸡,开了一块儿不大的菜畦,还架着黄瓜架、茄子架。
  
  忽然,门口有人高声喊:“傅家的在吗?傅家的在吗?我是‘高升’米行的。”
  
  傅景森打发陈传旺出去,自己捡了个竹凳坐在桂花树下,和树后的小孩儿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你盯着我我盯着你。
  
  家里的姨娘太多,姐姐妹妹十几二十个,男女有别傅景森不好太亲近,加上他性子素来冷淡,家里的女孩儿都躲他远远的。对于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傅景森多少有些好奇。
  
  陈传旺不在身边,他尝试用温柔的语气,招手说:“你别怕,过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小孩儿愈发怯缩着。他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告诉我,那我给你起名字了。嗯……包儿?怎么样?桂花包儿?”小孩儿含着桂花糖摇了摇脑袋。
  
  傅景森看他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先头还有个夭折的弟弟比他大些,又说:“你上头还有个哥哥,已经死了,按理你排三,那叫你……三包儿?好不好?”小孩儿嘟着嘴还是摇头。
  
  他又认真想了想,说:“你不会说话?那就叫闷包儿吧。”
  
  小孩儿探着脑袋小声说:“不要。” 他开了口,傅景森忍不住微笑。风吹落了桂花,自这一刻起,傅景森的笑便只是他一个人的。
  
  陈传旺送走了高升米行的人回来禀报,原来快到八月十五了,逢年节米行的伙计都出来催要赊欠的帐款,齐氏不多不少,大半年赊了九块钱的米钱了。
  
  九块钱,连傅府猫儿、狗儿的口粮一个月下来也不止这些。放在外头的姨太太每个月也会发家用钱,傅景森听了这些就知道,一定是送钱的下人欺负她们母子克扣了,难得她一个妇人虽然柔弱却从不上门讨要,看样子是替人家缝补浆洗衣服艰辛的维持。
  
  傅景森起身把那包桂花糖放在竹凳上,看了一眼躲在树后吃糖的小孩儿说:“糖给你,出来吧,我走了。”
  
  他走出大门很远又回头,两扇大门虚掩着,正在偷看的小脸儿“倏”地缩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冲天辫露了陷儿。
  
  第二天一早,桂花巷里骑在墙头上折桂花枝的孩子们远远地看见两辆皮蓬马车“得得儿……”过来,马夫身上的号衣写着好大一个“傅”字。
  
  门开了,抿着桂花糖的小孩儿好奇地看着这些人进了自己的家门。
  
  齐氏正带着顶针缝补衣服,听着动静出来一看,二管家关路吆喝着人往院里搬东西。关路天生一张和气脸,走过去笑着说:“十二姨太太您过目就好,柴米油盐我让他们给您搬进去,穿用的东西先放到厅里,等下听您的派度。午后有人来重新修缮房子,院墙也重新抹白粉,家具摆设一并打新的,花样册子工匠会带过来。”说着,他招手叫过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说:“这丫鬟洗洗涮涮、做菜做饭还算机灵,人也稳妥,留下伺候三公子,另外又挑了个壮实点的做个伴儿,三公子还小,进出背背抱抱也好使。”
  
  齐氏不知道这突然而来的“礼遇”是怎么回事儿,只惶惶地站在一旁听着。丫鬟、仆妇挎着梳头东西和衣裳包裹,福了福,叫声“十二姨太太”,对扯着齐氏衣襟的小孩儿叫了声“三公子”。
  
  等到关路拿出银钱捧过去,齐氏犹疑着站了片刻,接过来,从里头拿出十块钱递过去,说:“劳烦你了。”
  
  关路一哈腰却没接,只是说:“谢十二姨太太的赏,赏钱大公子已经给了,以后三公子的花费用度都从大公子那边出。他说下午要是兵营回来的早,就过来一趟。”依偎着母亲的小孩儿听见了。
  
  这天中午的饭菜是小孩儿从没见过的丰盛,鸡鸭鱼肉摆满了桌,想吃什么就尽着吃。他虽然有些不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可是听到母亲说了,这些都是哥哥送来的。
  
  他吃饱了挺着撑得滚圆的小肚子跑到巷子口瞅了好几次。家里来了工匠,丁丁当当的声音不断地响着。他眼看着太阳慢慢往西溜达,脚下的影子变长,站得累了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摸着鞋上老虎头的须子,一点点舔着香甜的桂花糖。
  
  太阳鸡蛋黄一样快掉下山的时候,他瞧见昨天那个人骑着一匹白色的大马披着彩霞出现在桂花巷。
  
  傅景森瞧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门前台阶前站了起来,到了近前勒住丝缰翻身下马,小孩儿突然转身就跑。他一伸手揪住他的小辫儿。瞅瞅四下无人,傅景森低头瞧着他说:“闷包儿,就知道跑。”
  
  “不是闷包儿。”小孩儿小声抗议说。
  
  “那叫人呀,知道叫我什么吗?”
  
  小孩儿嘟了嘟嘴低下头,神情有些羞怯。傅景森轻笑说:“嘟嘴包儿,你知道的吧,叫一声。”
  
  小孩儿低着头,小脸儿渐渐涨红,扭捏着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蚊子一样哼哼:“……哥哥。”
  
  傅景森猛地把他举起来狠狠转了两圈儿,抛起来又接住又抛起来又接住,这才把他放下,摸了摸他的脑袋“嗯”了一声。闷葫芦对上了闷葫芦。
  
  傅景森从小到大都不善言谈,见惯了家里的女人争风吃醋,一句话说不好房顶就掀了天,带了兵更加板起一张脸,按照自己的规矩只拿拳头和棍棒说话。可碰上更不爱说话的小孩儿,他反倒成了爱逗引的那个。
  
  从那以后,傅景森经常拐个弯儿从桂花巷里走,都能看见小孩儿在门口,有时候坐着,有时候站着,从来不和邻舍的小孩儿一块儿玩耍。他一直不知道小孩儿没有玩伴,只是每天都在等他来。他每回都带着可口的零嘴儿,总是要听小孩儿叫声“哥哥”才肯罢休。那时候小孩儿还没有“傅景箬”这个大号,如果他不叫,傅景森就给他起各种“包儿”的名字,不管他愿不愿意,花脸包儿、蚱蜢包儿、狗不理包儿、杠头包儿、小辫儿包儿……变着花样儿随着心情日益翻新,比管带一万个兵还要有乐趣。他只在没人的时候这么玩闹,享受自己的专属。
  
  眼看着到了八月十四,傅景森备了金华火腿、薰鸡鸭鱼、螃蟹、月饼四色礼,并各种时鲜水果让关路先送到了桂花巷。待傍晚自己到街市上买了一个兔儿爷和一个兔儿灯笼,手拿着溜达去了。到了巷子就看见一群小孩儿提着各色花灯在比赛,独独不见了小包子。
  
  进门给齐氏问了好,他自己进了小孩儿的房间。静站了片刻,听到床底下悉悉簌簌响,蹲下撩起床帏一看,小孩儿小乌龟一样趴在床底下皱着眉头扁着嘴。
  
  “乌龟包儿出来吧,给你。”他亮了亮手里的兔儿爷和灯笼。兔儿爷一转吧嗒吧嗒响,小孩儿看了一眼,摇摇头。傅景森猜不透小孩儿的心思,他长这么大没哄过别人也不知道怎么哄,叫了几声青蛙包儿、钻床包儿,小孩儿也不出来。他寻思了半天无计可施就盘腿坐在床前,把手里的灯笼点亮了。
  
  蜡烛亮了,小兔子身上的描画就生动了起来,长耳朵、三瓣嘴还捧着菜叶。小孩儿歪头看了看,有些想要,一点点地蹭到傅景森身边,慢慢爬出来坐在他身旁。傅景森把灯笼塞到他手里,摸了摸他的脑袋:“兔子包儿,怎么了?”
  
  小孩儿仰起脸,兔子灯映着,眼睛里泪光闪闪,傅景森吓了一跳。“谁欺负你了?还是……你怎么了?”
  
  小孩儿张开嘴,细细的手指头指了指自己下排的中切牙,快要哭出来了,说:“摇晃了。”
  
  傅景森松了一口气,托着他的下巴凑近了一看,他粉色的舌尖抵了抵,那颗下牙晃动得厉害。他问:“你妈不知道吗?丫鬟你也没说?”小孩儿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傅景森笑了笑,说:“嘴巴张大,我看看。”
  
  “啊……”小孩儿张大嘴。傅景森摸了摸他要退的小牙,拇指、食指捏住一用力,“噗”的一声拔了下来。
  
  小孩儿看了看他手指间的那颗牙,抬头看了看他笑眯眯的脸,自己伸手摸了摸缺了一颗的下排牙,把兔子灯一扔,扑到他身上一边打一边放声大哭:“坏蛋,你赔我、你赔我……呜呜,你赔我!”
  
  “包儿,这个……我……”傅景森手足无措,只好任由他的小拳头、小巴掌打着,看着他眼泪哗哗地流,解释说:“乖包儿,每个人都要掉牙的,还会再长的。”
  
  “骗人,你骗人,你是坏蛋!你赔我,你赔我,我再也不跟你好了!坏蛋!”想象着这辈子就要缺一颗牙活在这世上了,要永远的缺一颗牙了,小孩儿痛不欲生。
  
  丫鬟听到了哭声连忙进来,一进门就看到傅景森坐在地上,脸被左右开弓打得噼啪乱响,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傅景森把小孩儿抱在怀里低喝一声:“出去!不准进来!”丫鬟退出去带上门,听着那扇耳光的脆响又来了。
  
  那天晚上月圆花香,傅大公子双颊通红抱着小孩儿站在桂花巷口,拦下过往的每一个行人,挨个儿让他们跟小孩儿说,人这一辈子都是六、七岁的时候要掉一回牙,掉了还会再长一口新的,新长的更白更整齐吃东西更加嘎嘣脆。
  
  小孩儿这才信了,含着泪水在他怀里搂紧他的脖子,轻轻地给他的脸颊吹着气。
  ……
  
  医院里安静极了,夜深沉,窗帘拉着。傅景森用小勺又给傅景箬喂了一口水,他牙关紧闭,喂不进去,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把他抱在怀里,含了一口水捏住他的牙关。墙上是电灯投射出来的影子。高大的人慢慢低头,影子融合在一起。良久分开,额头相抵,有个声音低低地说:“臭脾气包儿、死性包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八回:才分别已盼相见 在身边却已隔阂

凌廷在沙发上翻了一个身,身上盖的薄毯滑落发出轻微的闷响,让他从浅睡中醒来。窗外的雨声收了,寂静的夜里细听只有南黎熟睡香甜的微酣。他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一拨,借着月光看了眼座钟,凌晨四点。
  
  不知道为什么没了睡意,他把窗推开四指宽的缝隙,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飘出混在略有些凉意的晨风中。他看着窗外湿淋淋的长街,午夜繁华过去连霓虹灯也灭了,黎明不知何时才会到来。
  
  烟灰在指间一点点蓄积,无声掉落在地毯上。他掐灭了香烟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门开着,南黎螃蟹似的横在床中央,枕头、毯子都已经掉到了地上。悄声走过去,捡起毯子将他盖住,凌廷瞧见他手里紧攥着怀表,不由笑了笑。
  ……
  
  钟摆一下一下地晃着,凌廷和南黎不约而同看了一眼座钟,七点一刻。已经换好了女装的南黎俯身拿起茶几上的白缎手套握在手心,冲凌廷伸出右手说:“不能送你到车站了,我先走一步。”
  
  两只手用力握在一起,顿了一会儿,凌廷说:“后会有期。”
  
  手松开,南黎扭头看了一眼窗外,薄云笼着天空,他微笑说:“一路平安……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出来了。”凌廷点了点头。
  
  南黎出了锦江大饭店,招手叫了一辆洋车。车夫握着车杆脚步刚动,南黎蓦地转身,掀起面纱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窗前那个男人一直在遥望着。目光相遇,虽然距离遥远可是对方脸上淡淡的笑容都落在了眼里……“是啊,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出来了……”两个人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
  
  “卖报卖报……”报童清脆的声音响起,南黎在凌廷的注视中渐渐远去。
  ……
  
  傅景箬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傅景森的声音。他懊恼为什么要醒过来,便是摔死也罢了,还是没逃过。这么想着,伸手就拉过身上盖的东西想把头蒙起来,可胳膊一动传来一阵铃铛响,说话声音停了。
  
  “行了,把紧急公文放下,你先回去吧。”
  
  “是。”
  
  有人出去把门关上了,傅景箬赶紧闭上眼睛装昏迷,听见脚步声走到了病床前。静悄悄的也不知道傅景森到底在干什么,他有些憋不住了,从鼻孔里一点点偷偷地呼吸。
  
  傅景森的声音响起:“醒了?喝不喝水?”他没动也没吭声,就听他继续说:“你左腿骨折了,别的地方没大碍,你妈昨晚一直守到十一点多,犯了心口疼才回去。你要是醒了,我就让人打电话给她报个平安。”
  
  他蓦地睁开眼睛,一掀毯子刚要起来,疼得闷哼了一声紧咬住牙,这才看见自己的左腿包扎的棒槌似的。一活动又是一阵铃铛响,他低头一看,自己左手打着吊针,右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拴着一个小铜铃。
  
  “怕你夜里疼乱翻腾伤了自己,先拴着吧。”傅景森低声说一句,把手里的公文放在桌子上。傅景箬一看,床尾靠墙摆着一张红酸枝的办公桌和一把椅子,不伦不类的,显然是他在这里陪夜。
  
  傅景箬扯下铜铃用力扔在地上,傅景森弯腰捡起来握在手心里,倒了一杯热水又兑了凉开水自己喝了一口试了试,递给他说:“学校我给你退了,以后在家里学,你喜欢哪个先生就请哪个先生回来教你。”他扭过头冲墙不接。傅景森举着杯子说:“你要是不肯,我就去查查你脸上那一拳是谁打得。不过一百多个学生加教员,抓回来一个个审问,我有的是耐性。”
  
  傅景箬下意识地捂住脸颊,被同学捣的那一拳已经在颧骨上泛出青红来了。他闷声说:“我自己撞墙上的,你去把墙抓回来吧。”
  
  “行,你告诉我哪条街那堵墙,我拆了它。”傅景森轻描淡写地说着。
  
  他猛地抬眼,傅景森看着眼泪在他眼圈儿里打转。他一把撕下手背上的针头,大吼一声:“我不去学校啦!不去啦!你求我去我也不会去的!不用你费心请什么先生,我这就走!我要离开北庆,管它什么地方只要没你就行!”
  
  血珠在手背上渗出来,傅景森垂下眼皮儿把水杯放到他床边,低声说:“我去叫大夫来。”他拿过搭在椅子上的军装穿上,系着扣子往外走,到了门边握着门把手,略一拧身说:“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待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哪儿也别想去。”话音刚落,风声突至,他一闪身,水杯擦着耳边掷到了门上,落在地上摔成几片。
  
  瘸了腿的小老虎在病床上咆哮着,眼睁睁看着他趾高气扬地出了门,恨的牙根儿痒。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着傅景箬气鼓鼓的脸,他两手把床帮当成傅景森捶的咕咚乱响。
  
  小半个时辰后,他等来了傅景森,却看到他跟在母亲的身后。齐氏带着宝芬提着食盒进来,看他还在生气叹口气说:“你大哥照看了你几夜没合眼,你这是冲谁发脾气?”她回身对傅景森歉意地笑:“他这么淘气也是你从小太惯着他了。万事有大夫在,你白日里军务繁忙,晚上不用在这里守着,我和丫鬟过来照看他,要是有什么事就送信儿给你。”傅景箬正在发愁他晚上在这里陪夜,自己对着他会活活气死,听母亲这么一说心里乐开了花,恨不得热烈鼓掌。
  
  “十二姨娘说得是。”傅景森低声说。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傅景箬抬头,越过大夫的肩头好奇地看着他,恰对上他的视线。傅景森眼睛看着他,嘴里对齐氏说:“景箬确实是我惯坏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有责任,现在教导倒也不晚,等他好些了就让他搬回家里和我一起吃住,如果管得太严厉了,您别心疼。”
  
  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傅景箬急了,挣扎着要起来:“傅景森,我住狗窝也不和你一起住,妈,妈!”他张牙舞爪,铜铃叮当乱响。
  
  胳膊拧不过大腿,齐氏走到傅景森身边小声说:“他这会儿就像是坐在炸药堆里,一点就着,先让他养好伤再说。”
  
  “知道,我会看着他。”傅景森没等齐氏开口就扬声说:“其辉,送十二太太回公馆。”副官丁其辉在外头答应着。
  
  齐氏站在门口回头喊一句:“景箬你乖一点。”
  
  傅景箬明白眼下只有忍着,等养好伤是跑是逃再从长计议。这些他心里门儿清,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躺在床上闭着眼把少林拳法在傅景森身上用了一个遍。
  
  中午饭点到了,两个勤务兵各提着一个红木食盒进来,书桌上放一个,病床上摆上炕桌放一个。傅景箬后背厚厚地垫了,半坐着瞅着勤务兵把食盒打开。勤务兵麻利地摆放说:“这是‘得意楼’叫的菜,一道‘罗汉上素’,一道‘当归鸽子’,一道‘松鼠桂鱼’,还有一道‘水蒸蛋’,外加肉丝面一大碗,好克化恢复伤势也好。”
  
  那边书桌上也摆好了,勤务兵把筷子递给傅景森,他淡淡说一句:“先放那儿吧,你把这几份公文带回去,一份是给铁路局的,其余几份交给陈副官。”勤务兵答应着退下去。
  
  病房里没外人了,傅景森拿起筷子起身走到傅景箬眼前,站在炕桌旁伸筷子把松鼠桂鱼的刺都捡出来,捡干净了又拨拉着看了一遍这才回到书桌前坐下,拿起笔看也不看傅景箬一眼。
  
  傅景箬冲他后脑勺晃了晃拳头,饭菜飘着香气引得直咽唾液,本来不想吃饭可躺了几天米粒没进,是真饿了,他心想,吃饱了才有力气才好得快,凭什么不吃啊。
  
  傅景森背对着他,听到他狼吞虎咽大口吸溜面条的声音,微微笑了笑,手里的自来水笔在纸上慢慢勾画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肉馅儿圆包子,给它添上两道拧起来眉毛,还有喷火的眼睛,画了个圆圈儿当嘴巴……
  
  傅景箬把碗放下抹了抹嘴,拧着眉头说:“哎,再来一碗。”
  
  傅景森搁下笔,端着自己的那碗面走到他眼前给他放到炕桌上,瞥了一眼,食盒的菜吃了个精光,单留下那道捡过刺的鱼,一动没动。

第九回:狠妇人无趣做冰 莽将军有福独享

勤务兵进来收食盒的时候,傅景箬撑得躺在病床上直打嗝,傅景森说了句,跟“得意楼”说,以后逢做鱼直接剔了骨做丸子。
  
  一下午他连个动静都没有,只是坐在桌前翻书写着什么。傅景箬渐渐松懈下来,瞅着他的背影想,不知道那几个受伤的学生和先生怎么样了,可还有救?又想到姚倬俣,不知道自己从学校跑了之后他怎么样,这些年只得了他一个朋友……
  
  傅景森的脊背挺得笔直,枪杆一样,让傅景箬想起小时候他背着自己的感觉,像贴着太阳晒透的山,暖洋洋坚实可靠……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出胸口的郁结,近似于叹息的声音落入傅景森的耳中。
  
  两个人冷冰冰无声相对一下午,日落月升,房间里开了电灯。傅景箬憋了一泡尿,可打死也不想让他帮忙解手,躺在床上吸一口气呼半口气吊死鬼一样。正在痛苦,听到勤务兵在门外喊一声说,人来了。
  
  傅景森这才起身,走到病床前,低声说:“从家里找了两个稳妥可靠的人过来陪你,夜里有什么事儿就叫他们。”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铜铃俯身系在他的手腕上:“不准再扯下来。”
  
  傅景箬紧抿着嘴由他系上,门一开,进来的下人行礼,傅景森点点头出了门。门刚带上,就听到傅景箬的声音说,快,拿夜壶来!……他微微苦笑。
  
  人已经醒了还活蹦乱跳,傅景森放下一颗心,眼下让他养伤最要紧不想让他不自在,就嘱咐人每日里去医院走动,问问大夫情况,自己不再出现在他眼前。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傅景箬在医院里过了三个月眼看把春天度过去了。病床挪到了窗边,他不时坐起来看看外头光景,眼瞅着蔷薇花谢,白玉兰凋落,满院的杨柳在春风里拂动。
  
  齐氏一进门看到傅景箬把着窗台看,笑说:“又发呆呢。”丫鬟宝芬跟在身后提着炖盅。
  
  傅景箬喝着汤说:“妈,我这儿一天三顿吃的饱饱儿的,天热了,你不用每天过来送汤,太阳毒你小心。”
  
  齐氏穿了件素蓝的短袖旗袍,脸上微微沁着汗珠,说:“车篷遮着能热到哪儿去,你快喝吧。”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说:“看样子……你大哥要把你搬到他那儿去了。前几天我听说他让人把那府上的门槛全都铲平了,估计是方便你进出。”
  
  宝芬在一旁插嘴说:“为这事儿三太太还大闹了一场。”
  
  傅景箬眉头一拧,把碗放下说:“他几个月没来,怎么突然又提这个事儿。”
  
  宝芬边收炖盅边说:“大公子这几个月可没闲着,听说打败了那个曹督军得了一个省的地盘呢。”
  
  “宝芬,你到门口看着。”齐氏让宝芬到门口望风,低声对傅景箬说:“景箬,你怎么打算?”傅景箬抿着嘴没吭声。齐氏叹口气说:“虽说你大哥这几个月不在,可我和宝芬进出都是他的人接送,想雇个马车,买张火车票门儿都没有。再说,现在城门口、火车站查乱党抓得正严,你大哥不答应,你呀,哪儿也去不了,他一个命令下去,全城就戒严了。”傅景箬低着头,齐氏摸了摸他长了的头发说:“想托付别人又不敢,一是身边都是你大哥的人不能信任,二是一个不好就连累了别人。景箬,妈有句话你权且听听……你大哥疼不疼你,不用妈说……”
  
  “妈……”他抬头,目光决绝:“我知道,我也想和他好,和小时候一样亲近,可是我眼里不能只看见他一个人。”
  
  齐氏点点头说:“唉,就是杀只鸡手起刀落的时候还得闭闭眼呢,他心太狠,我一靠近他心里就发冷。不过,他也有他的难处,听说上头对各地的督军都是一个钱也不拨的,不但是军费供给,就连管辖地所有的花销都一概不管,都得自己张罗。他加税也是没法子,手底下管带这么多兵,别的不说,这些年他剿匪招安的那些,哪一拨放出去都是祸害。现在又到处都是革命党,弄得各地的学生今天抗 议明天游 行口口声声民主……”看到他脸色沉下来,齐氏忙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对了,前几天有个姓姚的男孩子说是你同学,到家里来找你,听说你住院了立时就要来看你,我怕你大哥不高兴你和学堂里的人来往就劝住了他。”
  
  傅景箬眼睛一亮,猛地拉住齐氏的手说:“妈,你帮我找他来,我要见他。”
  ……
  
  连打了将近三个月的仗才回到北庆,陈传旺、丁其辉跟在傅景森身后风尘仆仆进了傅府,顺便蹭顿晚饭吃。他两个是傅景森的心腹,进出自由,陈传旺更是十几岁就做了傅景森的贴身警卫,傅府上下都混熟了,加上他有眼色办事有分寸很得三太太的赏识。
  
  傅府里主事的是傅景森的母亲三太太柳氏。她原是苏州红极一时的弹词女伶,美貌自是不多说,单是那份口齿伶俐便活活气死了傅大帅的原配。傅大帅死后傅景森当家,她便去了称谓里的那个“姨”字儿,把自己坐成了太太,连带着后头的十几个姨太太都升级成了“太太”。
  
  傅景森刚进大门,门房赶紧上前行礼,笑说:“大公子您回来了,这一出去有三个月了吧,家里都盼着呢。”傅景森照例点点头进去,后头丁其辉抬手赏了门房几块大洋。三个人拐过影壁,先去见三太太。
  
  说到傅府,就不得不说说傅大帅,这个风流成性又容易喜新厌旧的男人。女人被捧在心肝上的时候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肯给,若是忘在脑后了,便是有了自己的儿子也看得草一样。他进驻北庆之后便选了这处风水地建了宅邸。洋风流行,这个心肝儿要长翅膀天使的喷泉,那个宝贝儿要冬天能点火的壁炉,他都一一满足,弄得傅府一边是中式的飞檐斗拱,一边是西式的洋楼彩窗,中西合璧完美融洽。
  
  三太太住的是三楼三底的房子,铺着意大利的地毯,傅景森一上楼梯,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波斯猫“喵”的一声顺着栏杆扶手窜了出去。
  
  刚进门傅景森就问到股子味儿,一皱眉,果然,三太太歪在美人靠上,面前摆着象牙烟盘,握着烟枪,一旁丫鬟正在烧烟泡。
  
  北庆城里的烟馆已经被傅景森几次搜查禁得干净,可偏偏家里的屡禁不止。
  
  柳氏知道傅景森不待见这个,忙使个眼色让丫鬟盖住,自己还没过足瘾,手帕掩着嘴打了个呵欠起身。
  
  见了礼,丫鬟奉上茶点,傅景森和自己的母亲之间也没什么话说,全靠陈传旺在一旁帮腔,说哪个戏班来北庆了,又说已经定了“瑞蚨祥”新进的外国纱,这几天就送来,做夏天的旗袍正好。柳氏在兴头上,忽然一拍手说:“瞧我,正经有件事儿,碧如,你把那几张相片拿出来。”
  
  丫鬟立时进了内室打开梳妆台拿了几张相片出来,放到茶几上摊开。柳氏对傅景森说:“今年你也三十了,我每次催你你都不应声,我这儿等抱孙子都等不及了。我打听了几个女孩子,个顶个的美人,家世也好,你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
  
  傅景森端起茶杯吹拂着茶面,正眼也不看。陈传旺一看忙打圆场,凑上前挨个看了看说:“还真是,三太太的眼光果然好。”
  
  丁其辉也探头看了一圈儿,拿起一张相片送到傅景森眼前说:“少帅,这个漂亮。”
  
  傅景森一扭头,把吃到嘴里的茶芽儿啐了出来。柳氏戴上玳瑁边的眼镜说:“丁副官,你说哪个漂亮?”她仔细端详了一下丁其辉手里的相片说:“这个是铁路局长的千金,十九岁,念过洋学堂的,听说就喜欢行伍里的男人,说是有英雄气概。”
  
  “那好,就她吧。”傅景森突然说了一句:“传旺,择个黄道吉日去她家下聘。”
  
  满屋子的人都盯着他看,连柳氏都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喜得直念佛说:“好好,越快越好。”
  
  傅景森抿了口热茶,放下茶杯淡淡说一句:“就说我傅景森做媒,替丁副官提亲,要了他女儿,美人配英雄。”
  
  一屋子的人呆住,只有丁其辉喜上眉梢,站起来“啪”的一个敬礼,大声说:“多谢少帅!”
  
  陈传旺见三太太气得直拧手帕,拢了相片走过去说:“三太太您别着急,少帅还没遇到可心合意的人不是?”
  
  三太太拿起一张相片说:“你们瞧你们瞧,眼看着景箬都到了要成亲的年纪了,人家劝学署署长送来千金的照片,说是配景森年纪小了些,和景箬倒是天生的一对,我这还等着跟景箬他妈说呢,哼,你这当大哥的不成亲,要耽误景箬到什么时候?还让他搬回来住,你当他三岁呢,拴在身边!”
  
  傅景森放下茶杯起身说:“传旺,传我的令,安平大学教员和学生诽谤官员一案虽然查清了,可是劝学署署长督管下属学校不严,撤职查办!”
  
  他昂首出了门,陈传旺连忙起身和丁其辉紧跟上他,柳氏气得浑身打颤,一把抓起烟签子扎在丫鬟手背上。

第十回:解相思暗夜偷香 设连环清晨密

波斯猫慵懒地卧在三太太门外楼梯的横栏上,柔顺的玳瑁色皮毛享受着穿堂风,颈间的铃铛微微响着,一双鸳鸯眼看着傅景森带着陈传旺和丁其辉下了楼。
  
  一直走进了傅景森的院子,丁其辉还合不拢嘴,美得龇着牙说:“想不到劝学署长那个猪头鸟样养了个那么漂亮的闺女。”
  
  陈传旺掏出烟分给他一支,笑说:“你小子,傻大黑粗的糟踏了铁路局长家的还不够,还惦记着三太太给三公子看好的人?!”他嘴里说着瞄了傅景森一眼,傅景森在铜脸盆里洗了洗手,丫鬟抽出搭在雕花脸盆架上的手巾递给他,他擦了把脸,脸上古井似的波澜不动。
  
  丁其辉接了烟,解着军装领扣得意地笑,说:“你要是眼馋,也跟少帅讨一个。”
  
  陈传旺不作声,心里骂他呆蠢。陈传旺是个精明人,又在傅家十几年,早就看透了三太太的心眼儿。这些年傅景箬要不是有傅景森护着,凭三太太的手段,傅大帅一死,傅景箬的日子也就不长了。她刚才撮合的那一套不过是变着法儿得不想让傅景箬和傅景森同住,她打算着傅景森成了亲,这弟弟总不好和哥嫂挤一个院落。傅景森借着丁其辉来了一通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不过是告诉三太太别再动歪心思,安分些。
  
  他看着傅景森坐在中堂前神色略有些疲惫,心说,把那么个不知好歹的小混蛋放在心尖上,和在心窝里养了把刀子有什么两样?!时不时地割着肉漓着血,还不能对别人说。
  
  春夏日长,三个人用过晚饭才到掌灯的时候。送走他两个,傅景森让关路叫了用惯的剃头师傅来。电灯照的通明,他坐在花厅当院里由着师傅剃头、修面。
  
  “少帅,成了,您瞅瞅。”剃头师傅两手拿着镜子前后给他照量。镜子里的男人抬眼,目光如电,短短不足一寸贴着头皮的头发,配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摸了摸下巴,剃头师傅讨好地说:“几个月没见,您可是清减多了。”
  
  他点点头,起身。关路在一旁引着剃头师傅去领钱,丫鬟上前摘下他领间的围布说:“大公子,沐浴的水烧好了。”
  ……
  
  沐浴后换了身轻便衣服,几个月来的风霜一扫而去,丫鬟沏上新茶,傅景森挽着衣袖问:“什么时间了?”
  
  丫鬟看了看自鸣钟说:“十点一刻。”
  
  “嗯,你去跟门房说,十点三刻备车。”他这么说,丫鬟不敢多嘴问去哪儿。
  
  夜里凉风沁人,汽车沿城转了一圈儿,他看着霓虹下的纸醉金迷、暗影里的苍头孤小,低声说一句:“去医院。”
  
  住院部长廊上留着一盏微弱的灯,病房门口守卫的士兵看到有道影子拐过来,忙警惕起来。脚步声轻起轻落,傅景森走过去。
  
  轻推开门,病房里陪夜的下人忙起身,傅景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挥挥手把人打发了出去。
  
  绕过竖着的白纱屏风走到床前,铜铃叮当响了一声,床上的少年微微侧身,香甜地睡在月光下。傅景森嘴角微扬,温柔的目光融进月色里,代替指尖落在他脸上,舒解几个月来的思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从半开的窗间溜进来,搅动着两个人的气息流转,看着他毫无防备熟睡的模样,傅景森存着些侥幸放纵自己,屏住呼吸慢慢俯身。
  
  如银的月色模糊了少年的眉眼,微拧的眉头褪去了倔强,像是在梦中隐忍着什么。一分分靠近,终于要吻上那微张的唇,再次沉沦只在毫厘间,撑在他头侧的双手猛地握紧,硬生生停住。傅景森,够了。他暗自说。
  
  闭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情绪离开诱惑,可是一吸间鼻腔里充满了熟悉的味道,撩动心弦,像瘾君子嗅到了鸦片烟,明知道那尽头是末路也不管不顾了。
  
  渐渐无法控制力道,他吻得有些贪婪,几乎夺取了全部的空气。铜铃叮当响起,他一闪身隐在屏风后的暗处,看着床上的人缓过一口气喘息着,迷迷糊糊抬手蹭了蹭嘴唇,翻了个身重又睡去。傅景箬想不到会潜进来一个人“偷袭”自己,带着嘴唇的刺痛接着进入梦乡。看着他侧卧的身影回味着唇舌间的感觉,傅景森紧贴着墙收敛气息,枪林弹雨中都不曾悸动过的心居然跳快了几拍。
  ……
  
  站在浴室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傅景森低头把住木桶边缘,波动的水面倒映出男人的脸,双眼燃着欲火在情与理中煎熬。他一拳击出去,水花溅起,男人有些狰狞可怖的脸被打碎,晃动着复合,却仍然是那副表情,接近无法压抑的边缘。
  ……
  
  风和日丽,绿柳成荫,齐氏一早又过来看望儿子,守卫的人说傅景箬在后花院里。她过去一看,傅景箬正撑着拐杖代步,走了没多远汗如雨下,扑通摔倒在地上,陪同的下人和大夫大惊失色。
  
  检查了一遍毫发无伤,医院里的人这才把吊在嗓子眼里的心放下,傅景箬倒是直抱歉,说浑身发软使不上劲儿。齐氏小声劝慰说:“慢慢来,你躺了这些日子身子虚了,天又热,别着急。”趁身边没人,她低声说:“你这孩子,好不容易约上你那个姓姚的同学,他一会儿就过来,你摔这一下子你大哥恐怕是要来看你了,可别让他撞上。”傅景森深夜里来探望了几次,叮嘱了不准告诉傅景箬,守护的人谁也不敢嚼舌头。
  
  傅景箬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今天第一次架着拐出来走动是故意摔的这一跤,就是为了让傅景森得了信赶过来碰上姚倬俣。他赌上了从小到大那个人对自己的疼爱。
  
  守卫把前来探访的姚倬俣拦在了病房外,齐氏装作不知情把他领了进去,带着丫鬟回了家。
  
  车还没停稳,傅景森就急忙打开车门跳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先找到了大夫,听说傅景箬没什么事儿这才稳住脚步,正准备离开,守卫的士兵上前低声说,三公子有个学堂里的同学来探望,他停住,转身朝病房走去。
  
  “城西荷花淀咱们钓过鱼的那个地方,那棵我刻了字的松树。倬俣,两个月后,你可记清了?”傅景箬压低声音极小声地说,姚倬俣用力点点头。他紧紧拉着姚倬俣的手眼神一黯说:“倬俣,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你了,谢谢。”
  
  “别……”姚倬俣刚开口,就听外面传来“喀”的一声轻响,傅景箬使了个眼色。
  
  傅景森低头抬起脚一看,靠门边像是有几块玻璃杯的碎茬踩上了,透明着又在暗处想是清洁的工人没注意到。他刚要开门听到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小声说:“帮你买火车票?景箬你要去哪儿?”他的手握住门把停住。
  
  傅景箬的声音也极低说:“不知道,只要离开这儿就行。倬俣,越快越好,还记得我借你看的那套<三国演义>吗?一个月以后,你买好了火车票把它夹在书里头来找我,就说把书还给我。那时候,我很有可能回那边府上住,你千万要来。”
  
  “你的腿这样怎么能行?”
  
  “我最近多锻炼,一个月,撑着拐走动没问题。”
  
  “可是……”
  
  “你害怕?放心,我把守卫的人都支走了,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也很久没来了,倬俣,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对了,买票的钱,给你。”
  
  傅景森听到叮当的响声,像是铜铃又像是大洋。他慢慢放下手,转身离去。
  ……
  
  军务督办所里,傅景森房间的灯亮了一夜。他也不召集人,也不办公,一个人待着,陈传旺进出了几次看到他只是坐在桌前冲着窗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天灰蒙蒙地亮了,金辉破晓。陈传旺安排了早点送上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傅景森像是有些惊醒微微眯起双眼,猛地起身。突然,勤务兵敲门进来行礼说:“少帅,大清早门外就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我们把人抓起来了,他说他叫姚倬俣,是来见你的。”
  
  姚倬俣?傅景森又慢慢坐下,说:“把人带上来。”
  
  人进来了,是个面貌敦厚的年轻人,身上的学生装有些陈旧,低着头不敢抬眼,瑟缩着。
  
  “你是姚倬俣?要见我有什么事?”傅景森冷冷得看着问。
  
  姚倬俣手垂在身侧微微有些发抖,支支吾吾地说:“没……也没什么……”
  
  “说!”傅景森猛地沉声,看他吓得一哆嗦。
  
  “我、我……那个……”姚倬俣嘴唇动了动,满脸难色,偷偷抬眼看了看他冷峻的脸色吓得又是一哆嗦。
  
  陈传旺恐吓道:“清早在督办所门前转悠,再不说就把你按乱党治罪!”
  
  “我说我说!”姚倬俣眼圈儿有点儿发红,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低声说:“我……我是傅景箬的朋友,昨天……去医院看他,他……他给我钱让我……让我帮他买火车票。”
  
  陈传旺微微有些吃惊,半晌,一脸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说:“算你识相。”他仔细问了问,把大洋放在傅景森眼前,低声说:“少帅你看……”
  
  傅景森接过大洋抬手扔在姚倬俣脚下,冷声说:“滚!景箬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姚倬俣没捡钱低头急匆匆出门,刚要下楼梯勤务兵抬脚冲他后腰踹过去,他骨碌碌滚下楼梯,挣扎着爬起来,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了。
  
  “传旺,上午就去把景箬接回家!”傅景森命令道。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2:56: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当怀表买薯充饥 做恶人用心良苦

姚倬俣一口气走出两条街口,回头看了一眼四周没人一屁 股瘫倒在地上靠住墙。他把手上的冷汗在衣服上抹去,晨风一吹,这才发觉前胸后背居然也都沁出汗来,心还在怦怦乱跳,回忆起傅景森的眼神和语气,居然还后怕。撑着墙站起来,滚下楼梯后弄得身上一阵阵疼,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庆幸自己在他面前掩饰不住的胆怯到真像是愧对傅景箬的心虚,没露出什么破绽。
  
  晨雾初散,几只麻雀停脚在枝头啄食,傅景箬呆呆看着。下人打了洗脸水拧了手巾上前替他擦脸,他静静地坐在病床上任由摆布,面上竭力平静,暗想,这时候倬俣应该见过他了吧?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应该不会迁怒于倬俣吧?……一时心乱如麻。
  
  傅景箬打定了要离开北庆的念头,可是要远离只能坐火车。齐氏和丫鬟宝芬整日有傅景森的人跟随是绝买不到火车票的,身边唯一能信任的就只有姚倬俣了。他知道若是自己开口凭姚倬俣的厚道一定会答应,可问题是一旦和姚倬俣见了面,如果自己成功逃走了,傅景森一定会追查到姚倬俣的身上,依他的行事姚倬俣的下场可见。究竟怎样才能拿到火车票又能保住姚倬俣……傅景箬这些日子里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他让母亲去学校,对人只说亲自去取回自己放在学校的杂物,抽时机和姚倬俣约上。在姚倬俣来医院的那天故意摔了一跤,算准了傅景森回来,和姚倬俣在病房里说了一月后送火车票的话。他不确定在门外偷听的会是傅景森,却肯定只要被人听到就一定会第一时间传到傅景森耳中。
  
  让姚倬俣去告密,这样就和他再无瓜葛,傅景森眼见自己唯一的朋友背叛,没有其它办法了,看管也会放松。姚倬俣两个月后买了火车票藏到城西荷花淀边的大松树根下,自己找机会去拿了,逃走也容易。事隔两个月,傅景森也不会再怀疑到姚倬俣的头上。又考虑到不能让姚倬俣立时去找傅景森告密,第二天清晨才到督办所去,这样一来显然经过了一夜的挣扎,从朋友的立场来说更加合理更真切些。
  
  他把这计划反复思量,在脑子里排了无数遍,只是算不准傅景森会有什么反应。因为无法预料心里忐忑不安,一面又担心姚倬俣,大睁着眼睛一夜没睡着,眼睁睁看着天亮了,下人起来伺候洗漱准备早点。
  
  他胡乱吃了点东西,问了问时辰,早就过了姚倬俣去“告密”的时间,可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眼看着日上三竿,他一急嘴里起了一串儿燎泡。
  
  陈传旺协助傅景森处理完了军务,替他收拾了书案,问:“快十点了,要是没什么事,我这就去接三公子回家。”
  
  傅景森没应声,半晌说:“再等几天吧。”顿了顿又说:“那个姚倬俣……你去找他,把景箬借他的那套<三国演义>拿回来。”
  
  “是。”
  
  虽然行军打仗几夜不眠是常有的事儿,可这一夜孤坐让傅景森感到了疲倦。他靠在椅子上轻枕着椅背说:“过几天再把景箬接回家。传旺,你记着日子,到了一个月,去随便买两张火车票挟在书里拿去给景箬。”
  
  “哦?”陈传旺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低声说:“就说我抓到了姚倬俣来给他送书,搜出了火车票,把姚倬俣打了一顿撵走了。”
  
  陈传旺还是不明白,问:“少帅,应该让三公子明白了,这世上只有十二太太和你……是真心对他好。你怎么还袒护他那个没信义的同学呢?”
  
  傅景森闭上双眼,轻声说:“我不想让他尝到被唯一的朋友出卖的滋味,要恨……让他只恨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番话让陈传旺微微有些怔。他情深至此,对于那个被他呵护的人来说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过了半个月,傅景森亲自去医院接傅景箬回家。贴身警卫队在医院门口一字排开两行,齐刷刷站得笔直带着腾腾杀气,麻雀也躲避着飞走。医院门口过往行人隔着几丈远探头探脑观看,一辆洋车停在不远处对街墙根底下。
  
  傅景箬穿戴整齐低头坐在病床边缘,床沿上支着拐杖。傅景森已经听说他这些天来饭量减了,夜里也辗转反侧有些睡不好。进门走到床边,问了句:“收拾好了?”
  
  他不作声,傅景森伸手捏住他下巴迫他把脸仰起来,跟往常一样板着脸问:“舌头呢?”一看之下, 他眼窝深陷,这几个月里养出来的肉都消了,脸颊瘦的厉害,这十几天竟是煎熬着过来的。
  
  他一定是又想走心底又舍不得吧?傅景森这么想着,俯身说:“拐杖用着不方便,我抱你出去。”
  
  十几天来傅景箬一点儿风声也得不到,不知道姚倬俣到底怎么了,说不得问不得,生生憋屈在心里,这时候也没了力气和他抗衡,由他横抱起。
  
  这一抱便试出他轻了许多,傅景森刚想说回去多吃点饭,一低头看他闭着眼睛温顺地靠在怀里,蔫蔫的,又心疼了,大步往外走,在目不斜视的警卫队列中一路走到车前。
  
  南黎一边挥着破草帽扇风,一边用手巾擦汗,坐在洋车脚踏上瞅着傅景森把傅景箬抱进车里。车队呼啸而去,他心想,傅景森对这个弟弟还真不是一般的宠爱。
  
  车走了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戴上破草帽拉着洋车正准备走,就听到有人喊:“车!洋车!过来!”应声一看,他吐了吐舌头,路边站着一个大胖子带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去‘雅风书寓’。”大胖子拉着女人一屁 股坐上来,跺跺脚说。
  
  “好着,您坐稳了。”南黎嘴里答应着脚一抬胳膊一使劲儿……洋车居然跟山压着似的纹丝没动。他心里暗骂一句,他奶奶的,这生意真“大”。
  
  自从和凌廷分开,南黎躲藏了一阵子见城里搜查的风声略有松动,就使钱找了家车行赁了辆洋车,白天在街上出溜着拉车打听消息,晚上就住在二十个人一个大通铺的车马店里。他每天盯着城门口、火车站这几个要紧的地方,瞅机会走,还留心着傅景森的动向,这一天下来也拉不了多少客,每月的赁车租子还得自己往外掏腰包。
  
  正午太阳光在头顶上毒辣辣的,树枝上的知了一个劲儿地叫,街面上没什么行人,只偶尔见瘦骨嶙峋的老狗卧在屋檐下。南黎晌午饭没吃,昨晚的两个饼子一碗粥早就消化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到了“雅风书寓”后累得双腿打颤直伸舌头。这一趟使出吃奶的力气足拉了小半个时辰,得了几个大子儿的车钱。
  
  都知道书寓里的娘们儿最是爱零嘴儿,小贩们也歇日头都围拢在书寓门前一排排的柳树荫下。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守着个大木盆,右手拿着两个小铜碗叮叮当当敲着,正在叫卖酸梅汤,南黎冲过去掏出一个大子儿要了一碗,咕咚咚一口气喝光了,从头凉爽到脚,解了渴却更饿了。闻着一阵阵香,顺着香气一看原来是卖烤白薯的,他咽了口唾沫扇着破草帽走过去,跟烤白薯的小姑娘死乞白咧地套近乎,五个大子儿挑了两个最大的。
  
  他找了个荫凉通风的地方蹲着,剥了糊焦的皮,一边儿烫得两手倒着一边吹着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几口下去噎得直翻白眼,连忙捶打着胸膛。卖酸梅汤的老头儿看不下眼去,舀了半碗酸梅汤递给他说:“慢点儿吃。”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把碗放在洋车座上,笑着掰了大半个烤白薯回敬过去说:“您老尝尝,又甜又面。”
  
  肚子里有了吃食,汗也消了,舒坦多了南黎这才想起来今天就是交车租子的日子。凌廷临走时留下的钱都派了用场,这会儿身上翻遍了也凑不出一个大洋。他从腰里摸出凌廷留下的怀表,瞧了瞧,自言自语地说:“法兰西牛排,对不住了。”
  
  当铺不但门槛高,柜台更高,凭南黎的身高踮着脚也不过勉强能看到里头。他掏出怀表犹豫了一下,把表链上的翡翠葫芦解了下来,把怀表搁在柜台上说声当了。当铺二柜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有气无力地喊了句:“款式老旧镀铜马表一块,二十个大洋。”
  
  “什么?二十个大洋?”南黎一听急了,跳着脚说:“这正经是上海亨达利洋行六百多块买的呢!足金的!”
  
  二柜眼镜滑到鼻尖上,居高临下看了看他,说了句:“二十五个,再不能多了,死当就再给你加十个。”
  
  “我要来赎的,四十个!少一个大子儿也不行!”南黎伸手捞住了表链子。两个人讨价还价最后三十八个大洋成交。
  
  他揣着钱拉着车经过“锦江大饭店”门口,想起牛排登时嘴里流满了口水,决定今天要奢侈一回,去吃碗牛肉面,还要狠狠地淋满辣子过过瘾。
  
  院里凌霄花的架子下摆上了八仙桌,丫鬟流水似的上菜,桌子上铺排开四个碟子八个碗,香气扑鼻,都用绿纱笼罩着防蜜虫蚊蝇。
  
  傅景森站在花厅院里喂鱼,左右两个陶制大缸里绽放着睡莲,几尾三色锦鲤正在争食吃。不多时,齐氏陪着傅景箬一起进了月亮门。傅景箬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丫鬟推到了饭桌前。傅府里不但所有的门槛都铲平了,连院落里进出的台阶都特地铺了青石板,方便他出入。
  
  三个人落了座,齐氏客气道:“眼下我和景箬搬回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还特意说请我赏脸过来吃饭呢,我那里也都做好午饭了。”
  
  傅景森笑了笑说:“哦,我是想和您说,以后景箬住在我这儿。”不但傅景箬一愣,齐氏也愣住,都看着他。
  
  他拿起筷子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叫你回来就是为了把你带在身边好好管教的。你在十二姨娘身边永远长不大,从现在起吃、住都跟着我。”他挟了一筷子松菇放在傅景箬的碗里,连眼皮也不抬说:“十二姨娘,就是我打了他你也别心疼。”
  
  他话语里不容半点反驳,齐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傅景箬,笑说:“景箬使惯的东西都在我院里……”
  
  “不用了,我这儿都备好了新的,缺什么我会派人找您要。吃饭吧。”傅景森一说吃饭,丫鬟连忙把汤呈上,他接了一碗递给傅景箬说:“丹参炖猪骨,喝光它。”
  
  丫鬟在身后笑眯眯地说:“三公子,这汤熬了几个时辰了,你多喝点。”
  
  日光从枝叶间透进来,点点金辉在眼前闪烁晃动,傅景箬垂下眼皮接过汤碗慢慢地喝光。

第十二回:溺陶缸出手惩戒 浸浴池反缚调教

知了在头顶上一个劲儿地叫,傅景森席间再没说过话,细嚼慢咽的同时很自然地给傅景箬挟菜,末了还拿过他空了的饭碗添了半碗饭,到把齐氏显得像个外人。饭毕丫鬟上了茶漱口,齐氏看着儿子憔悴的模样心疼,开口说:“大公子,要不……让景箬跟我住到伤好了吧,他这个样子离不开人,总不好让你服侍他。”
  
  “应当的。”傅景森的回答简洁明了,没什么回旋的余地。
  
  齐氏还在说:“白日里倒是没什么,可你这院子里都是丫鬟,他要是夜里解个手什么的……你知道他的,面皮薄。”
  
  傅景箬没想到母亲饭桌上居然说这个,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傅景森瞧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儿说:“有我呢。他光屁 股梳小辫的时候我都见过,怕什么。”几个丫鬟站在身后莞尔一笑。傅景箬猛地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脸颊上一抹红,又羞又恼。
  
  傅景森把眼神避开,起身说:“十二姨娘,等我把他调教好了自然会还给您。您回吧。”他下了“逐客令”,走到傅景箬身后推着轮椅往屋里走,扔下齐氏。
  
  傅景箬回头伸长了脖子瞅着母亲说:“妈……你自己当心,想我了、闷了就出去听听戏逛逛街。”他脸上勉强笑着神情更显得可怜,齐氏手帕掩着嘴眼圈儿发红,母子二人仿佛生离死别似的。
  
  傅景森又好气又好笑,把他推进房里屈指弹了他脑门一下说:“我说过不让你见你妈吗?”又说:“我晚上再回来,你自己乖乖用晚饭好好歇着,瘦的一把骨头了恢复不急在一时,听到没有?”傅景箬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他临出门的时候回头说一句:“景箬,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自鸣钟一圈儿一圈儿走着,日头偏了西,各房里掌了灯。傅景森从军务督办所回家,丫鬟悄声上前禀报说,傅景箬一下午只在花厅院里撑着拐练走路,晚饭摆在那里怎么说也不吃也不肯歇息。傅景森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跨进月亮门。
  
  傅景箬不相信明明已经答应的姚倬俣会背弃自己,可傅景森那里又确实没有动静。他心中不解,苦闷至极只是一味拿锻炼来宣泄,听到有脚步声眼角余光看着傅景森走进来也不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汗珠从鼻尖往下滴,白色的汗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知道他想早日恢复是为了逃走,傅景森深吸一口气,看了几眼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走上前一脚把拐杖踢飞。他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傅景森伸手臂接住他,抓起他的手一看,胳膊肘内侧已经磨的泛红了,虎口处也磨出了水泡。这哪里是在锻炼分明是在糟践自己,这腿是一时半刻就能健步如飞的吗?!
  
  “你……”傅景森气地扬起巴掌。傅景箬做好了被打得准备,可他的手高高扬起,僵在空中半天也没落下来。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被他拽住胳膊拖了起来。
  
  傅景森身材高大,轻而易举地把他像口袋一样挟在身侧,几步走到院子里陶制的鱼缸前。傅景箬头皮一疼被揪住了头发,忍不住叫:“喂,傅景森你要干……咕噜……咕噜咕噜……”一句话没说完,脑袋被摁进了鱼缸里。
  
  大睁着眼睛,鲤鱼倏的从眼前游过去,黑漆漆一片只有水从鼻孔里呛进来。他两手扶着鱼缸边缘,挣扎着想起身,可是脖子像被铁钳掐住一样无法动弹。渐渐的鱼缸里发出了沉闷的回声敲打着耳膜,因为无法呼吸恐慌的嘶吼着,仿佛从胸腔中爆破而出。窒息的感觉、黑暗的压迫和无法挣脱的水一起冲进了七窍,他不敢相信那个男人真的不放手,无助地挣扎。
  
  就在绝望的一刻,身体忽然被拽了起来,他听到了自己贪婪呼吸的声音。视线渐渐清晰,看到他还未褪去怒色的脸,离得如此之近让傅景箬发觉自己正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攀附在他的胸前。傅景森右臂用力揽住他的腰将他圈在怀中,左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珠顺着额头插入他发间缠绕在指间,看着他眼中的疼痛,低声说:“不要以为我疼你就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景箬,不要逼我……”
  
  喉咙和鼻腔火烧火燎地难受,傅景箬不停地咳着,没想到他居然真想溺死自己,气急败坏之下,一抬手扇了上去。一声脆响,挨打的男人懵了,院子里本来就吓得不轻的几个丫鬟差点儿晕过去。他打得是谁?是手握重兵称霸一方,连政府都得另眼相看的傅景森,是面冷心硬满身杀威,除了冷枪、暗炮没什么能动他分毫的男人。
  
  一物降一物,这世上敢把他当陀螺似的抡圆了抽的人只有一个。
  
  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傅景森的脸上眼瞅着浮起五根手指印来。有眼色的丫鬟见势不妙都藏了起来,满院子里就听见傅景箬带着哭腔喊:“傅景森你想溺死我!你这个混蛋!你跳下来救我是为什么?你管我是为什么?放开我,滚一边儿去!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谁要跟你住一起!”
  
  傅景箬从小到大被他宠在心窝里,今天头一次在他身上吃了亏,还是这么大一个,借着这口恶气,把怨恨发泄出来,不但拳头、巴掌连没受伤的脚也用上了,连踢带踹。
  
  傅景森冷着脸,一边充当人肉沙包一边拖着他往浴室走,恶狠狠地说:“小时候就罢了,长大了还敢伸手打我脸,反了你了。哼,一说话就敢连名带姓叫我‘傅景森’,今天要是不调教你,这个哥哥我也不当了!”
  
  他拐到屋后到了浴室,一脚踹开大门把傅景箬扔在地上。进了夏,丫鬟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都把浴室的水烧好,等傅景森回来沐浴。浴室里地龙的火还没散,汉白玉的地面有点烫脚,木桶里的水冒着袅袅的热气。傅景箬在硬地面上跌得浑身骨头疼,脚受了伤什么“鲤鱼打挺”、“旱地拔葱”统统都使不出来了,就地一个翻身,小狗一样冲着门连滚带爬地去,嘴里还嚷嚷:“就叫你‘傅景森’怎样?!谁稀罕你当哥哥,谁要你当哥哥!”
  
  傅景森横在门口,解开军装上衣脱下来甩在地上,挽着白衬衣的袖子说:“好,这可是你说的!”他左右张望一圈儿,长条的、短把的各种揍人的趁手家伙都有,最后选了条手巾握在手里,一低头傅景箬已经爬到门边了,他抬脚踩住傅景箬的腰窝,抡起毛巾对着他肉最多的地方抽下去。
  
  傅景箬丝毫不领情,冷笑说:“傅景森你给我挠痒痒呢?有本事你蘸水抽啊,‘束绳成棍’没练过吧!”
  
  傅景森又心疼又上火气得太阳穴怦怦直跳,膝盖压住他后背揪着他身上那件湿透的汗衫一用力撕成了两半,扯了以后伸手就扒他裤子。
  
  “喂喂,你、你干什么!”傅景箬揪着裤腰在地上扑腾,三两下被扒了个精光。
  
  傅景森把他的衣服扔出门外,插上浴室的门闩,一回身抽出腰间的皮带,在手心里啪地抽了一下, 说:“你这个小混蛋!”
  
  几个丫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探着脑袋听动静没人敢出去通风报信。傅景森给身边伺候的人立规矩,头一条就是不准往外传闲话,违者重罚。听着浴室里头傅景箬从大喊大叫到没了动静,直到类似于哭泣的声音传出来,几个丫鬟猜不出来他受了怎样的责罚。
  
  “兰草,大公子和三公子呢?”身后宝芬的声音传来,几个丫鬟回头一看,是十二太太齐氏带着宝芬来了,几个下人大包小包地跟在身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办法改变傅景森的决定,齐氏忙活一下午,把傅景箬常用的东西收拾好过来看他。见几个丫鬟凑在一起慌慌张张的神情为难,连忙追问,一问之下听说傅景森动了怒,齐氏顾不上仪态匆匆跑向浴室。
  
  八尺多长的木桶里盛着两个人,水溢到地面上。傅景箬后背贴着傅景森的胸膛躺在他怀里,垂下的头发间露出的脸颊像是白瓷蒙了一层霞釉,红透了。两只手腕反剪在身后缚着皮带,受伤的左腿跷着搭在木桶边缘,胸膛起伏着喘息。
  
  紧咬着嘴唇,可是呻吟还是压抑不住泄露出来,他又羞又窘,靠着傅景森的肩头硬撑着强硬却不敢睁开眼睛,陷入了初次□带来的迷惑中。傅景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腿间的那一根落入他的掌心中竟然会带来这么奇怪的感觉。他的手掌每抚动一下就撩拨的全身血液都往那一根上涌,层层叠叠都积攒到被他拇指摩擦的顶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却被他的手指又堵住。
  
  木桶里的水在变凉,傅景箬觉得包围着自己的一切都在变得滚烫,傅景森跳动的胸膛、他做恶的手掌还有耳边他粗重急促的呼吸。
  
  无法看到傅景森眼中濒临崩塌的隐忍,他蜷起脚趾挺起腰扭动身体想要躲开,委屈地呻吟着说:“傅、傅景森你放、放手……”
  
  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说:“叫我什么?”
  
  傅景箬咬住嘴唇无声抗议的同时,腿间那一根被加快了惩罚。木桶里的水晃动了出来,他的身体几乎弹起在无法释放的痛苦中屈服:“哥、哥哥,哥哥……”手终于松开,他颤抖着射出,跌回傅景森的怀抱。
  
  突然,齐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公子,景箬!你们在里面吗?”
  
  猛地捂住傅景箬的嘴,将他难以自抑的呻吟掩住,傅景森凑近,亲吻着他满是汗水的额角,轻咬着他的耳垂压低声音说:“奶牛包儿……”
  
  傅景箬脑袋发晕瘫软成一团,羞愤地想把自己溺死。

第十三回:共枕眠心生遐念 同心连盲目护短

齐氏叫了两声没人应声却听到了浴室里有“砰砰”的响动,像是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动静。想想也怪不得傅景森,他这么有脸面的人被当众掌掴就算再怎么疼爱这个弟弟也不会轻饶了他。齐氏拍着门大喊:“大公子,景箬他脾气坏又倔是该打,求你手下留情。”又喊:“景箬!快给你大哥赔不是,求个饶,景箬!景箬!”
  
  屋里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齐氏豁了出去顾不上避讳,拔下发髻上的珍珠簪子插进门缝里把门闩一挑用力推开……屋里水流满地狼藉一片,摆设器皿扔得满地是,傅景箬扶着木桶边站着,眼睛瞪得溜圆冒火呼哧呼哧喘着。露着一身白生生的皮肉,身上唯一的东西就是左手腕上那根系着铃铛的红绳。
  
  虽说是自己儿子可毕竟长大了,齐氏忙扭头避开,傅景箬也想不到母亲会闯进来,连忙把手里准备扔出去的葫芦瓢扣在腿间遮挡。
  
  傅景森浑身是水低头从墙角爬起来,齐氏一看恨得直跺脚。自己儿子白白嫩嫩上下一张皮儿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可傅景森右眼顶个乌眼青左脸一个巴掌印,鼻子窜血从皮靴里咕嘟嘟往外冒水,怎一个狼狈了得。
  
  “大、大公子你、你没事儿吧?”齐氏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心说,这到底是谁调教谁呀。外头跟来送东西的下人探头探脑地看,她心说不好,走到傅景箬身边一狠心一巴掌打过去,厉声说:“你瞧瞧你做的好事!还不给你大哥跪下!”
  
  “妈……”傅景箬捂着脸颊,脸上的羞红还没褪又添了掌印。傅景森拿了自己的一件玄缎浴袍走过去把他裹住,傅景箬狠狠瞪了他一眼,委屈地泪花在眼眶里直转。
  
  傅景森眉头一皱说:“十二姨娘,要打我早就打了。”
  
  打在傅景箬脸上疼在齐氏心里,她不但担心傅景森,更担心东院里一直寻不着把柄的三太太,垂泪说:“不打不行,长幼有序,他连这点规矩都不守还敢跟你动手,这要是传出去被各房里听到我还有什么脸面?你是他哥哥,我是他妈,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比你还心疼他,可是心疼归心疼,不能乱了章法。将心比心,这要是被三太太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心疼你呢。大公子,你别拦着,我这就去拉他到三太太面前赔罪。”
  
  傅景森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说:“我说过景箬归我了。除了我,就连您都不能动他,我傅景森说出的话还没人敢当耳旁风。”
  
  齐氏只好转而看着傅景箬低声说:“景箬,你得明白你大哥对你的好,别一味小孩子脾气。这些日子你不准出这个院子的门,就是你大哥不在家你也不准出去,罚你好好反省。”
  
  傅景箬自然听不进去,背着身子生闷气,趁着齐氏看不见一低头狠狠一口咬在傅景森的肩头上。
  
  傅景森脸上神色如常,说:“兰草,替我送十二太太。”齐氏走了丫鬟关上门,他这才低声笑说:“狗牙包儿,快松开吧,肉都快被你咬掉了。”
  
  他的口气听着就让人着恼,还有那调侃的笑意。灼热的呼吸喷在耳边让傅景箬颤了一下,耳朵尖儿蘸了辣椒油似的红,揪住他衬衣领口龇着一口白牙说:“跟你说过的,叫我‘傅景箬’不准不准不准再叫我‘包儿’!”
  
  笑意掺着温柔进了眼底,把犹如石墨般冷静的眼眸化开,傅景森揉着被咬疼的肩头申诉:“你不是说没人的时候可以叫嘛。”
  
  “从现在开始没人的时候也不能叫!什么狗牙包儿,什么奶、奶……”羞红像落水的胭脂一样在傅景箬脸上漫开。
  
  “奶牛包儿。”傅景森故意提醒,傅景箬又被惹毛了。
  ……
  
  屋角的电风扇哗啦哗啦吹着风,刮动着床架上的蚊帐直飘动,兰草握着蚊香在床四周晃了晃,把单层的毛巾毯子替傅景箬搭在肚子上,这才钻出来把蚊帐四周塞好,小声说:“三公子今天累着了,这才刚挨着枕头就睡得呼呼香。”
  
  床前书案上点着台灯,傅景森把书胡乱翻过去一页嗯了一声说:“你下去歇息吧。”
  
  傅景森脱了衣裳手臂撑在他头侧,只是闻着他的发香挨着他的臂膀胯间就硬了。想着他日间水中坐在自己怀里情动的模样,耳边幻听着他迸发时颤着尾音的呻吟,傅景森低头吻着他的鬓旁、耳根,伸手握住自己涨痛跳动的那一根。
  
  白纱帐荡漾着,隐约可见半跪着的人影手臂正在动。风扇的响声搅碎了帐子里隐忍粗重的喘息,越来越急促的声音像是被困的野兽终于找到出口,随着最后一声闷哼,帐子隐藏起暗涌只在夜色中安静地舞动。
  
  右手心笼住自己射出来的那团粘湿,随手扯过件东西来擦净了,傅景森坐起身手指插进发间用力揪住,心想,明知道把他带在身边只会让自己的自制力失控可还是这么做了,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他挨在自己腿边的那只手,叮当一声铜铃响,傅景森吻住略有些凉的手指轻咬着他的指尖,幽暗里看着他的眉目轮廓,直到他唔着翻腾了几下。
  
  铃铛一直响,怕他被梦魇住傅景森忙伸手打开台灯,暖黄的灯光泄进帐子里看的清明,一回头烈火重焚。没想到刚才居然射到了他的脸上,他揉着眼睛翻了个身,把鬓旁的奶白色抹开了,像是睡得有些渴,迷迷糊糊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把沾在嘴角的那些都吃进了嘴里。
  
  “景箬?……包儿?”傅景森轻叫着,确定他没有醒的迹象,慢慢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曾经坠着砖头练习稳定持枪的手居然颤抖了。
  
  熟睡的人被撬开唇无意识地含住那根手指吮着,傅景森为自己的卑劣粗鄙感到可耻,可是只是这么看着就兴奋地要发狂,仿佛被他吮 吸的不仅仅是手指。他想象着,握着自己胯间那一根用力□……一次、两次……
  ……
  
  傅景箬睁开眼醒了,天光大亮,百灵鸟在廊下啾啾叫着。他懒洋洋坐起身。兰草上前把蚊帐挂在帐钩上,拿起件衣服披在他肩头,笑说:“醒了?夜里一看就睡得香。”
  
  “嗯。”傅景箬揉着眼睛点头坐到床边。
  
  兰草招呼人伺候洗漱,蹲身给他把鞋提上,抬头问:“我怕你着凉把风扇拿得远远的,夜里热不热?”
  
  “还好。”他回说。
  
  “那就好,要是热你告诉我。”兰草笑说:“我听到昨夜里大公子去冲凉了,来来回回好几趟,还在想是不是蚊帐厚了闷得慌。”
  
  傅景箬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牙刷、牙粉迷迷瞪瞪地刷牙。兰草卷了丝竹簟交给旁人去院子里晒,说:“大公子天不亮就起来出门了。”
  
  “哦。”他刷着牙应着。几个月没剪过头发已经长到盖住了脖子,惹得心烦躁,挠了挠脑袋说:“头发长的难受,帮我叫剃头师傅来刮了。”
  
  车到了大门口,警卫下车瞧见有辆空的洋车停在门口不远处,吆喝着说:“去去去,这不是你歇脚的地方。”车夫一迭声答应着,拉起车小跑着走了。
  
  这一天傅景森是天不亮就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窝着,脸上的伤看得清楚哪儿也不能去。他带着陈传旺说着话进门,一转头看见碧绿的凌霄花架子下坐着的少年,白衫黑裤捧着书,头发刮得锃青,秀美的五官透着英气,把身上的落日余晖化成了朝阳。
  
  陈传旺笑说:“三公子头发剃得这么短猛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傅景森皱了皱眉头说:“又自作主张,难看。”他板着脸正眼也不看走进正厅,可心里想,今晚等他睡熟了要摸摸看,一定是毛茸茸的扎手像小狗一样。
  
  傅景箬捧了一下午的书没看进去几页,再过几天就是和姚倬俣约定的“一月”之期了,他在等那天的到来,验证朋友间的誓言。

第十四回:箬竹初长生节骨 不解春风送暖时

夕阳日暮,草木葱茏的院子里暑气还没散,傅景森走到中堂前坐下,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军装的后背、腋下也被汗溻了。他的身后中堂正中是一幅画,雄风威姿的老虎盘踞在岩石上,左右对子分别写着“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桌椅家具还是当年傅大帅亲选的紫赤老花梨,过了这几年纹理到更觉得鲜艳。
  
  陈传旺在下首坐了,拿着毛巾解开怀连脖子带胸膛一起擦着说:“这天儿,八月秋老虎热死个人。”
  
  丫鬟兰草上前奉茶,也换了新的夏装,桃粉的小褂袖子只到肘弯,露着丰腴的小臂。傅景森奉了茶,她给了陈传旺一个单人紫砂壶说:“陈副官,你上次说‘老纵水仙’喝着好,给你单泡了,我家大公子喝不惯这个味儿。”
  
  陈传旺轻笑说:“兰草,你家三公子的茶呢?”
  
  兰草回说:“大公子吩咐过三公子不爱喝茶,给他做了绿豆汤。”
  
  陈传旺捏了捏她白嫩的脸颊玩笑说:“你再这么贴心我就管少帅要了你。”兰草羞得满脸绯红低头跑了。
  
  一泡热茶喝下去,心也静了,傅景森问道:“冬季的被服军需那边安排好了吗?曹信平那里收编的人良莠不齐,今年寒冬前一人一身棉的要发下去,军饷也得给足了,省得到时候闹事,这事儿你盯紧了。”
  
  陈传旺应着,倾身说:“少帅,这笔开支不小,不如……把华通公司的矿场开采权收回来怎么样?那是一年少说十几万的进项,当时他们背后有曹信平撑腰咱们是眼看着肥肉吃不到,现在……” 他冷笑了两声说:“那矿可是在咱们的地盘上了。”
  
  傅景森沉思了片刻把茶杯一放说:“华通当家的那两个人人脉很广,要收……就收得干净利落。”
  
  “明白。”
  
  傅景箬听在耳中眉头一拧,“啪”地合上手里的书撑起拐杖往屋里走,走过傅景森身旁看了一眼中堂上的对子哼了一声。
  
  “站住。”傅景森低声喝住他:“出什么怪腔调。”
  
  傅景箬从眼角睨了他一眼,心里看不惯他的行事。两个人正僵着,丁其辉风风火火地进来,嘴里嚷着:“兰草,来点儿凉快的解渴!”
  
  陈传旺看他兄弟两个又瞪上眼了想把气氛圆回来,冲丁其辉抱拳拱手说:“吆呵,这不是新郎官吗?这几天你洞房花烛小登科,少帅放了你的假你不在家里陪新娘子滚床搓火出来干什么?”
  
  几日前丁其辉择了个双日子把铁路局长的千金风光娶进了门,拜堂的时候脸上的红光冒出几尺来。他听陈传旺这么说把脑袋一扑拉,恶声恶气地回道:“别提了,那个熊娘们儿,洞房那晚直他娘的哭丧个脸,哭哭啼啼的没完,老子问她你不是喜欢英雄吗?老子打仗冲在前杀人不眨眼,你他娘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结果呢?”陈传旺好笑,问。
  
  “结果?摁倒办了呗!难道供着她当菩萨?!”丁其辉接过掺了刨冰的绿豆汤一口气喝干。傅景箬实在听不下去,撑着拐蹬蹬走了。傅景森看了看他挺直倔强的背影。
  
  丁其辉抹抹嘴,低声说:“少帅,我已经让城门、车站那儿的守卫逐渐撤了陆续换了便衣,估计用不了多久,要抓的那个人就会以为咱们放松了警惕,想办法出城。”
  
  傅景森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南京发来的电报一直没说清楚为什么要抓他,其辉,你务必要查实这个人的身份,把画影分发下去,宁抓错不放过。”
  
  “是。”
  
  破旧的车马店门板的黑漆都脱落了,左边挂着“天南地北八方进客”,右边挂着“福禄寿喜四面来财”。一进门天井里的石榴树长的茂盛浓密撑出大片荫凉,南黎把车放好,一看同一个车行里的人回来了七八个。
  
  舍不得点洋油灯,粗壮的汉子们借着落日前的那点子光三五聚在一起,都在天井里乘凉。车行管饭,一天一顿稀的,两顿干的,男人们人手里举着个大窝头,握着根老咸菜,手里端碗照脸粥。
  
  “回来了。”有人招呼南黎:“给你留着窝头、咸菜。”
  
  “谢了。”南黎肚子正饿地咕咕叫,擦着汗进屋先咬了口窝头,掀起木桶盖子一看粥已经没了,渴得难受拿了个破口的瓷碗准备对付碗凉水。
  
  后院井台上小丫头春枝正在提水,握着鸳鸯辘轳的把手用力绞着井绳,身旁放了几个大木盆,碗筷摞成了山。车马店塞了几十个人,洗浆做饭这一通掌柜的却只用了春枝和一个老妈子。小丫头才十三岁梳着小辫儿,只比辘轳刚出一个头来,长的干瘦,脸上带着常年吃不饱的暗黄。
  
  南黎抢上去握住辘轳另一头把水桶绞上来,帮她把水倒进盆里。他在车行胡诌了个“李山”的名字用,春枝憨憨地说:“李大哥别脏了手,耽误你吃晚饭。”
  
  “傻丫头客气什么。”南黎连提了几桶水替她倒满,在水桶里舀了碗水喝了一口,蹲在井台根上啃窝头看春枝刷碗,问:“你爹好点了吗?”
  
  “嗯。”春枝点点头,手里麻利地干着说:“大夫说再吃两贴药就能见好。”
  
  南黎把身上破旧的对襟褂子脱下来,放到井台上说:“春枝儿,我这衣裳又破了,帮我补补,连上回的钱一块儿给你。”
  
  “不用给钱了,我捎带就干了。”南黎的衣裳总是破,每次缝补都多给钱,春枝有些不好意思。
  
  南黎把窝头一掰两半,起身把一半塞到她嘴里,掏出几个钱装进她小褂口袋里笑说:“捎带着也得用针线不是?小心掌柜的量着线长骂你,这缝补的钱自己收起来买根新头绳。”
  
  他敲了一下春枝的脑袋,小丫头眼睛弯弯地笑,把手在衣襟上反复擦了擦,捧着窝头大口吃着说:“我哥在货仓的活儿快满一个月了,等他回来我爹吃药的钱就有了,我哥说给我做件新褂子,要是还有闲钱一定要带我去吃坛子肉。”
  
  日头没了天色渐暗,花影摇叶都看不清了,只有春枝的小脸还闪着光彩,骄傲地说着哥哥、说着许久没得到的新褂子、说着从没吃过的坛子肉。
  
  南黎点头微笑,给她的念想儿再鼓把劲儿。
  
  锦鲤歇在了莲叶下,陶缸里镜面般沉沉的水倒映着天上一弯新钩月。傅景若站在书房窗前往外看,天看着像是刷了层黑漆透不出一丝光亮,满天的星子好像泪光一样。目光渐渐收回,落在窗扇上。傅景箬摸着一色的镂花雕叶,单这窗扇的工钱也够穷人家吃上半年。
  
  “傅景森……你……”他不知道自己叫着他的名字想说什么,这三个字搁在心里烧得难受,就算放在舌尖上也能觉出灼伤。
  
  傅景森推开书房的门,看到他额头抵在窗扇上发呆。走到书桌前坐下,说:“过来。”傅景箬握着窗沿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回身一看,桌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碗,里头盛着几个鸡蛋。
  
  傅景森拿起一个鸡蛋往书桌上一磕,滚了滚,边剥皮边说:“我让兰草煮了鸡蛋敷脸上的伤,过来帮我。”傅景箬看他右眼被自己打的伤泛出了青红,有点解气,嘴里说着你该打,已经走到了桌旁,搬了个鼓形的镂空圆木墩坐在他身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鸡蛋。
  
  鸡蛋刚拿住,他突然大叫一声:“啊,烫烫烫烫烫……”把鸡蛋一扔,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捏住了傅景森的耳垂,缓解指尖被烫的疼痛。
  
  两个人脸对脸不过咫尺,他嘴里还在下意识地呼呼吹着气。傅景森想起从前。
  
  那时傅景森刚认他不久,腊月里亲自驾车带他去结了冰的后河看冰戏,小孩儿第一次坐冰橇、冰笸箩,玩儿不够,冻得脸蛋通红,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不肯上岸。傅景森怕饿着他,瞅见冰场外头有个卖烤红薯的,就买了几个用纸包着揣在怀里替他捂着。好容易哄了他上马车,放下帘子避风拿出来替他把红薯剥开,小孩儿饿得狠了两手去捧,烫的嗷嗷叫。
  
  傅景森心疼,捏着自己的耳垂教他说:“馋嘴包儿,赶紧这样捏着耳朵手指头就不烫了。”
  
  小孩儿眼里含着泪花,伸过手去捏住傅景森的耳垂。傅景森愣了愣,笑了。小孩儿嘴里呵着气,说:“你的耳朵是冰的。”
  
  “又‘你’、‘你’的,叫我什么?”
  
  “哥哥。”小孩儿认真又惊喜地说:“真的,哥哥,这样捏着你的耳朵手指头真的不疼了。
  
  傅景森把他抱在怀里,脑门用力磕了他一下,轻笑说:“呆瓜包儿,这法子好吧。”小孩儿用力点头。
  
  他由着他这么一直捏着自己的耳垂,掰着红薯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小孩儿的手不知不觉放下来搂住他。一个半烤红薯吃完了,小孩儿忽然问:“哥哥,要是下回烫了手指头你不在,怎么办?”
  
  傅景森想了想,说:“那你就大声叫哥哥,我就过来把耳朵送给你捏。”
  
  “能来吗?不管你在干什么都能来吗?”小孩儿问。
  
  “嗯,能做到的才答应你。”傅景森解下身上的斗篷裹紧他。
  ……
  
  看到他脸上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傅景箬猛然醒悟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把手收回来捏住自己的耳垂,侧过身窘恼地说:“为什么不说是刚煮出来的。”
  
  “鸡蛋热才有功效嘛。”傅景森说着把滚落在地上的鸡蛋捡起来。
  
  连着用了几个鸡蛋滚着他脸上的伤势,傅景箬低声说:“你知道中堂前那对子什么意思吗?”
  
  眼周围又热又疼,傅景森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听着他手腕上的铜铃响,问他:“你想说什么?”
  
  半晌,他嘴唇动了动:“没事儿。”滚到鸡蛋变凉,他起身说:“行了,我走了。”
  一直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傅景森姿势没变仍在闭目养神。
  
  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傅景森叹口气,长大了的他有了自己分辨是非的能力,有了自己的好恶立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想拉近却离得越远。他站起来从书桌笔架上取下一支吊着的狼毫,铺开纸点了水墨了墨,笔锋随腕动纸上渐具形,一丛墨竹跃然而出,他在清瘦的竹身上添着一片又一片宽大的叶子,浓淡错落。末了,微微苦笑着题了两句诗:箬竹初长生节骨,不解春风送暖时。

第十五回:扶弱小舍身探险 望明月孑然孤单

临近八月仲秋,北庆城里桂花飘香。傅府栽种的金球丹桂一棵棵地怒放,透过青瓦粉墙能看见修剪圆整的葱碧树冠夹着锦簇的橙红。桂花香气像是能凝在风中,只要在树下走一遭便眉眼沾秀色、衣襟满芬芳。
  
  身手敏捷的下人攀上树折了许多带着桂花的枝条,各房的丫鬟都施展本事,或是糖渍了或是晒干了,在糕点糖茶中留存下这秋色。
  
  书房门掩着,傅景箬扶着书架、桌边弃了拐杖一步一步走着,左脚挨着地虽然疼勉强也敢走了。他紧紧抿着嘴唇,迎着日光的脸上鬓角流下的汗珠清晰可见。听到外头脚步声走近,他连忙单脚跳到椅子上坐下,捞起衣襟擦了擦汗,随手抽出一本书装作翻看。
  
  兰草端着桂花茶进来,放下说:“刚才督办所来人,说是大公子有紧急军务要出行,这两日不回来了,说大公子叮嘱明日是大夫来复诊的日子,让你有什么不舒服千万跟大夫说。”
  
  傅景箬一向话少,嗯了一声说:“你找人去跟我妈说让她晌午过来吃饭。”
  
  “哎,那我让厨房多做两个素菜。”兰草答应着去了。没想到过了一刻钟兰草回来,说:“宝芬说十二太太去打麻将了,晚上恐怕还要去听戏,过不来。”他有点儿失望,原以为母亲的气已经消了,没想到宁肯去打牌也不过来陪自己。兰草看他耷拉着眉眼,笑说:“我已经跟宝芬说了,等十二太太回来就告诉她,请她明天晌午来,也好听听大夫复诊是怎么说的。”
  
  夜里傅景箬一个人睡在床上,半梦半醒的时候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枕头,没了那宽阔坚实的脊梁。
  
  打更的穿街走巷“梆、梆、梆……”
  
  南黎睡到半夜被尿意憋起来,屋里黑暗他摸索着爬起身。十几个人睡在硬木板搭成的大通铺上,密密麻麻烙饼子一样,翻个身都没有空档。不知道踩了谁的脚听到了一声哼哼,他跳下床趁着月色走到茅厕解了裤腰带撒尿。正在通爽,听到后院隐约嘤嘤的哭声。
  
  他轻声走过去,黯淡月光下春枝趴在井台上正在哭。
  
  “傻丫头,不睡觉在这儿哭什么?”他走过去拽了拽她的麻花辫子问。春枝回头,眼泪串串滚落,背着月光依然能看到脸上的绝望。他追问:“怎么了春枝?”
  
  小丫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李大哥……我哥、我哥他……”春枝哭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南黎听了个大概。春枝的哥哥在城北西马货仓打短工,说是每到月中的时候发工钱可以来家一趟,春枝望眼欲穿地等着,没想到都过了两日哥哥还没回来,托人打听,西马货仓的管事回说她哥哥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工钱自然也是没有的。
  
  南黎宽慰她说:“好了别哭了,说不定货仓的活儿太累你哥去了别的地方,没几天就回来了。”
  
  “和我哥一块儿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说有些日子没见着我哥了,就是走也没见他支应。”春枝呜呜地哭着:“我爹今天急得晕过去了,我怎么抬也抬不动他。李大哥,我……我不要小褂了,我也不馋肉吃,我只要我哥回来……”
  
  南黎摸摸她枯黄的头发,说:“别哭,我明天拉车的时候去城北附近打听打听,你别急,你哥不会有事的。”
  
  安慰了春枝一番,送她到柴房门口,南黎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拔了根草咬在嘴里沉思。听说城北西马货仓是租赁给了专做瓷器生意的洋行,偶尔从那儿经过只看到高高的红砖围墙,瞧不见里面。春枝的哥哥就算不在那儿干了,家里有病着的老父和年幼的妹妹理当回来打个招呼说明去向,就这么不明不白不见了十几天,倒真有些蹊跷。
  
  第二天天不亮他拉着洋车出门,一路往城北去。
  
  西马货舱占地约十亩,一色的青条地基红砖墙。因为存放着贵重瓷器所以墙头上拉着铁蒺藜,透过黑铁栅拉的大门还能看见两条眼睛油绿的狼犬。
  
  天蒙蒙亮着,南黎远远地在卖早饭的油炸果子摊前买了根炸果子,瞅着。一上午也没见个人进出。他把洋车找地方停下,走到铁栅栏门前,拍打着门叫人。有个长的魁梧的男人牵着狼狗出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南黎穿了件补丁摞补丁的青布对襟褂子,青布裤子打着裹腿,脚上的千层底布鞋绽着口毛着边露着大脚趾,乱糟糟的头发遮着眼,一块膏药糊在左眼角生生地把眼睛粘的一大一小。
  
  他陪着笑,可怜巴巴地说:“管事的您好,我想进货仓找个事由,不知道您这儿缺人不?”
  
  把门的男人勒住直往前扑的狗,问了句:“听你说话有点儿口音,不是北庆的人吧。”
  
  “嗯呢,投亲戚过来的。”他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纸烟从栅栏里递进去,瞥见院落深处有带枪的护卫一闪而过。
  
  把门的咂咂嘴说:“瞧你这干巴劲儿,能吃苦吗?”
  
  “怎么不能?!”南黎举起手臂来给他瞧,说:“能担百十多斤呢。”
  
  “拿着身份证件进来花个押登个名录吧。”把门的说着伸手要开门。
  
  南黎忙哈腰说:“您看这可怎么好,我没带在身上。”他一脸恳切再三地求了,说这就回去拿立马就回来,把门的沉着脸老大不乐意。
  
  拉着洋车回转,南黎低头走着,心想,这里头看守得这么严,存放的又是精细货物,这样的货仓按理说招工都应该找里保推荐、担保,找有名籍的本地人,方便查失问盗,他们这么随随便便就答应了找事由的,竟像是巴不得用上没有根源的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他决定要夜探西马货仓。
  
  南黎拉着洋车在外头瞎溜达,知道自己又犯了老毛病,越是危险越是有兴头。眼下什么状况?已然是被全城通缉,虽说城里头松懈了可说不定会有什么闪失,万一栽了怎么办?……他思来想去认为自己冒这个险是有一个坚定理由的,这是为了春枝,小丫头一门心思等着哥哥回来,好歹也得替她打听出她哥是死是活吧。
  
  他故意挨到晌午饭点回到了西马货仓,准备先落顿便宜饭吃。看门的带着他去见了管事,南黎这回直接就说自己来投亲戚可是亲戚才死不久没了落脚的地方,管事不屑多问,安排他去了丙字货仓前,发了两个饼子一碗汤。
  
  找人打听消息最不引人注意的就是吃饭的时候闲唠嗑,南黎扫了那十几个短工一眼,找了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走过去蹲在他身旁。他嘴又甜又会拿话套圈儿,两个饼还没吃完就把那个男人知道的事情打听得差不多了。
  
  原来那天有货到了,春枝的哥哥一向卖力头一个去搬箱子,结果刚进货仓没多久就被两个看守从货仓里架了出来,脚上直流血。干活儿的人都问是怎么了,没等春枝的哥哥回话,看守就说他把货箱磕了,砸了脚背,准备架他出去治伤。可直到晚上歇息的时候也没见他回来,再问管事,管事就摇头说,春枝的哥哥嫌这儿的活儿太累,脚受伤干不了所以不干了,出去另找事由。
  
  南黎喝了口汤,笑着又问:“对了大哥,咱们货仓里进出的除了贵重瓷器还有别的吗?”
  
  “都是瓷器。”男人回说:“听说是要经过洋行卖到国外的,值钱着呢。”
  
  南黎摸着下巴心说,“贵重瓷器”?真要是春枝哥给磕了一箱管事能那么好心不但不要赔偿还带他治伤,还说走就让走?
  
  他心里有了数,留意货仓前后看守的人数和走动方位。几个带枪的来回走动得勤。货仓钥匙只有管事一个人有,叮叮当当二十几把挂在一个铁圈上拴在裤腰里。瞧着管事那一脸横肉,南黎暗想,这货仓要是真有什么蹊跷,恐怕春枝的哥哥是凶多吉少了,他的下落还是得着落在那个管事身上。
  
  一下午没活儿吃了晚上饭后天黑的时候才来了两辆提货的大车,货仓到门口点了一串电汽灯照得通明,管事掏出钥匙开了仓库门,嘴里吆喝着:“手脚麻利点,轻拿轻放。”十几个短工一一进去了。
  
  仓库里码着一个个三尺见方的箱子,六面木条钉得严严实实,南黎走上前双手提起一个一用力发到肩膀上,走路故意颠了颠,倒是能听到瓷器碰撞的声音,只是份量有些实落,不像是空心的东西。
  
  装满了两辆车,放下车蓬,大铁门缓缓地关上,在狼狗低吼声中管事掏出钥匙把货仓门重新上锁,刚把锁挂上突然身体被撞了一下,钥匙圈掉在了地上,他歪头一看是新来的短工靠在自己身上,不由地骂:“娘的,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对不住对不住。”南黎陪着不是,弯腰把钥匙圈捡起来用衣襟裹着擦了擦尘土,抬手送上前说:“这狗太唬人了,刚才冲我一龇牙吓得我腿肚子发软。”
  
  管事一把夺过钥匙圈来说:“不唬人能看场院?告诉你,晚上这两条狗就撒开了,没事儿别出来瞎转。”
  
  南黎点头哈腰,问:“那撒尿怎么办?”
  
  管事的哼了一声说:“出了房门冲墙根撒,长那枪干什么使得!又不是娘们。”南黎忙答应着,躲着那两条狗远远的低头顺着墙根儿溜走。
  
  进了屋他背着人把手心一亮,手心里是一把拴着白布条的钥匙,白布条上黑炭写着“丁二”。货仓从“甲”“乙”到“壬”“癸”共十排,每排三间,这“丁二”就是今天提走货的那一间。他露着一口小白牙得意地笑,躺在铺板上架起二郎腿晃啊晃。
  
  躺倒的人里不知道是谁说了句:“明天就是仲秋了。”
  
  屋里十几个男人纷纷开始说起了家长里短,才回的家不够一月,都在唉声叹气今年仲秋不能团圆了。南黎起身推开窗,天上满月高挂蟾宫隐现。他挠了挠头,在这个不能和家人欢聚的日子里却不知道该去思念谁,还真是有点儿遗憾。
  
  “明天十五了……”傅景箬自言自语地说。这几天下来,一弯新月不知不觉长成,这么快就到了仲秋,十五……明天就是和姚倬俣约定的一月之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院子里树影婆娑摇曳,桂花暗香袭人。他站在当院里仰望,兰草走上前说:“是呀,明天就十五了。也不知道大公子赶不赶得回。往年仲秋夜他在家里吃了饭就到小公馆去陪你过节,现在好了,你和十二太太都搬回来了,这才算团圆呢。”她叽叽喳喳说了一阵子,见傅景箬没反应知道他不爱说话,就笑了笑,扯了扯他的衣袖说:“你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当心腿吃不消,我扶你回屋里坐。”
  
  傅景箬定了定神,心想,这会儿胡思乱想没有用,到了明天是凶是吉就见分晓了。他回头问:“我妈怎么还不来?你没去问问?”
  
  “问了。”兰草回道:“宝芬说十二太太又去听戏了,春晖大戏院这两天是喜福班在唱。”
  
  接连两天了,难道连过来看看自己的时间也没有?傅景箬觉得有些奇怪,母亲就算生自己的气也不过是当面对自己把道理讲清,训斥两句,这样几天避而不见的情况还从没有过。他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思来想去,突然问:“兰草,你这几次去我妈那儿,都是宝芬回说我妈不在吗?”
  
  “嗯。”兰草点头。
  
  傅景箬眉头一皱,暗想,不对。宝芬是母亲从自己家乡买来的丫鬟,最是贴心,和哥哥安排的下人相比当然不同对待,到哪儿去都带着她,为得有个帮手。不可能连着两天出去都不带她伺候,尤其是在这个家里。
  
  他一急,撑着拐杖就往本应是自己家的陌生院落里走去。

第十六回:为救母一意孤行 受家法傲气凛然

傅景箬急匆匆地走着,晚风吹过树梢上有影子晃动到眼前,他一闪身避开,这才发现院内的树上都挂着没点燃的灯笼,形形色色。一路走到花园,花园拜月亭前已经扎好了插着旌旗的斗香,三太太柳氏是江苏人,照着江苏当地风俗斗香四周都摆着魁星、糊着纱绢,请了画师精心绘制。为了仲秋夜晚傅府上下已经准备妥当,园子里拉着绳子,挂了几十个花灯,灯下都挂着谜条,准备猜灯谜用。
  
  他顾不上看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往母亲住的院子里去,府里巡夜的下人遇见行礼他也顾不上点头。兰草提着灯笼跟在身后追赶,喊着:“三公子等等,我给你照着脚下。”
  
  进了月亮门绕过影壁一个丫鬟看见了他忙迎上来,傅景箬一直进到屋,看到宝芬出来,忍着,说:“没事儿,我到院里溜达了一圈儿就走过来了,明天过节你们这儿布置得怎么样了?”
  
  两个丫鬟笑说:“都准备好了,月饼是特意从北平‘致美斋’定的,大公子说十二太太和你都爱吃酥皮的,下午才送来。螃蟹各房都是四篓,还有新鲜的菱角、莲藕、水果准备摆桌。”
  
  月饼、莲藕这些东西傅景箬比谁都先得到,已经吃过了新鲜,这时却说:“说到菱角我到想吃,你们帮我去剥两个。”
  
  支走了丫鬟,他猛地急步走到宝芬面前,拐杖“当”的一声跌落在地上。他握着宝芬的肩头摇晃着问:“别跟我扯谎,说,我妈到底去哪儿了?!”
  
  宝芬被晃动地身体乱颤,嘴唇抖了抖,勉强笑着说:“十二太太打牌……”
  
  “宝芬!”他厉声打断:“你还骗我!”
  
  灯光下,宝芬倏的涌出眼泪,抬手捂住嘴哽咽着说:“太太不让我说……她、她……”
  
  仲秋按例要祭祖,傅大帅背井离乡这么些年也没再回家乡,就在傅府里设了个小小的祠堂,供着祖宗牌位。祭祖也是傅景箬逢年过节不得不回傅府的缘由。傅家祠堂的规矩是女人和孩子不能进,就连上供的东西女人都不能碰。齐氏知道傅景箬打了傅景森那天自己带过去的几个下人不靠实,一定会把话传到三太太耳朵里,她叮嘱傅景箬不准出去走动怕被三太太拿住把柄,没想到处处留心自己却中了招。
  
  三太太准备好了仲秋祭祖的东西单叫了她去,却不明说,齐氏一不小心接了摆供的水果,被扣了个冒犯祖宗的罪名,按家法被罚去祠堂门前的院子里跪三天。齐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三太太趁傅景森不在家故意整治自己。
  
  听着宝芬的诉说,傅景箬气得浑身打颤,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茶杯都跳了起来。他转身往外走,宝芬猛地扯住他的手臂,哭着说:“你别去,十二太太不让我告诉你就是怕你性子倔,咽不下这口气。”
  
  他用力把手抽回来,狠狠瞪了宝芬一眼说:“要是有人敢欺负我妈……我管她是谁!”
  
  他抬脚就走,宝芬扑通一下跪倒,抱住他的腿哀求说:“你千万要忍着,十二太太委屈就全是为了什么?熬过这三天就好了,要是你在气头上去了可就正得了三太太的意。我求你了,千万忍忍,好歹等到大公子回来。”
  
  “等他回来?”傅景箬一咬牙说:“难道我连我妈都保护不了吗?”他捡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站在门口的兰草也拦住他,小声说:“三公子,大公子明天一定能回来,你别急,要是有什么事儿……三太太和你……大公子就为难了。”
  
  傅景箬什么也听不进去,不住脚地走到祠堂。
  
  冷月银辉映着院门上的一把大铁锁,他用肩膀使劲儿撞了几下,门扇晃动着却撞不开。他用力推着两扇门,从门缝中找寻,喊着:“妈!妈!”门间那一线的缝隙里,他看到母亲跪在石板地上,背影有些佝偻,身边竟连个水碗都没有。
  
  松开紧咬住的嘴唇,他用力拍打着大门,喊:“妈你怎么样?妈你起来,妈!”
  
  齐氏用手臂撑着身体,抬手拢了拢鬓旁的头发,微微侧过脸来,说:“你……你怎么来了?听话,别嚷,快回去。”
  
  “妈……”傅景箬用力吸着气,把眼泪逼回去,说:“妈,你起来,咱们走。什么祠堂、什么供品、什么太太、什么公子……我不管!咱们走!”
  
  齐氏还是没回身,身体微微颤抖着低声说:“祖宗跟前别乱说话,动了供品是我的不是,罚得没错,你赶紧回去吧。”
  
  “来人来人!把门给我打开!”傅景箬狂乱地喊着。
  
  不多时,管家关路带着下人闻声过来。
  
  “把门打开!”傅景箬对关路怒吼着。
  
  关路满脸无奈地劝说:“三公子,钥匙在三太太手里,唉,就是钥匙在我手里没有三太太的命令我也不敢开啊。三公子你消消气,十二太太被罚了三天,过了仲秋三太太就会开锁的。”
  
  “她打算让我妈在这里跪过了仲秋夜?!”傅景箬把牙根儿咬得咯吱响,说:“我找她去!”
  
  到了三太太住的洋楼前,门从里头反锁了。丫鬟透过白色西洋雕花门上的玻璃说三太太去听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任凭傅景箬在院子里怎么喊丫鬟就是不开门。他退到喷水池前抬头看,三楼亮着灯,正中的房间层层纱帘后头隐约站着一个女人正在看。敢在那个房间里站着看热闹的人除了三太太还会有谁。傅景箬死死盯着那个身影,猛地转身就走。
  
  三太太居高临下,拿着象牙牙签剔着牙看着他离去,冷笑一声说:“这个小赤佬……哼!”她转身打了个哈欠走到美人榻边说:“碧如,把烟盘拿来,没得消遣抽两口。”
  
  歪着抽了两个烟泡,突然外头喧哗起来。碧如烧了一个烟泡起身走到窗前张望了一眼,只见南面红彤彤的火苗窜上了天,她大惊忙说:“太太,花园那里像是走水了!”
  
  三太太正抽的得趣,一听忙起身,正要派人去问,门外脚步声蹬蹬到了,丫鬟在门外说话:“三太太不好了,三公子把花园里的斗香、猜谜灯一把火给点了,连花草树梢都着了!”
  
  火苗吞噬着丝绢,奔月的嫦娥烧糊了脸,纸扎的魁星转瞬成了灰烬,在夜风里旋转缭绕升了天。斗香点着了,香头烧出通红的三寸多长。花灯上火焰飞舞,在空中顺着绳子纵横交错,树梢草尖冒着红光,满园熟透了桂花香。
  
  下人惊慌赶来,在管家的指挥下不断汲水轮流传递着扑火。一片纷乱中,傅景箬站在拜月亭中环视着自己的“杰作”,火光映红了脸庞在眼眸中燃烧。他心里渐渐沉静下来,明白今天不如了三太太的愿母亲就别想出来。三太太想要做什么,他清楚得很。
  
  关闭的电汽灯重又打开,将花园照得通明。曲径幽栏中三太太带着丫鬟前呼后拥地走来。新烫的时髦发型一丝不苟,剪裁得体的宝蓝色旗袍外罩着一件开司米的白色披肩,近五十岁的三太太保养得当,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出头。她挑着精心描画过的黛眉,仪态万千一直走到亭前。
  
  傅景箬慢慢走下石阶,行礼说:“三姨娘您听戏回来了?”
  
  三太太笑了笑说:“这家里的‘大闹天宫’可比戏园子里唱的还要精彩。”她顿了顿说:“今天大夫来给你复诊,不是说你行走还难吗?我瞧你站得直走得也挺稳健嘛。”
  
  傅景箬微微一笑说:“我妈在祠堂前跪着,景箬就是中了风也得爬起来,这是做儿子的孝道。”
  
  三太太抽出手帕掩住口鼻,遮挡住烟火气,说:“我知道你是孝顺儿子,可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想替十二太太求情?那你来找我嘛,好说好商量,你是傅家的小祖宗,你开口谁敢不答应什么?可是你瞧,今天已经是仲秋了这可都是拜月拜神灵的东西,你这么一玩闹,这罪过可就大了。”
  
  “景箬知道。”他站得笔直说:“连着我妈的责罚一起,该怎么办,三姨娘您照着家法来。”
  
  三太太长叹一口气,说:“这明知故犯要罪加一等的。景箬,你妈跪这祠堂三天我已经是按家法从轻发落了,要不然得用‘家法’重责二十,你这一闹再加倍了,少说也得打五十才能服众呀。”
  
  “景箬愿领责罚。”他嘴角微扬说:“三姨娘开锁吧,我妈跪了这两天连口水也没喝过。”
  
  “怎么回事?”三太太满脸惊诧地转身左右问:“不是让你们按时给十二太太送水送饭吗?”没人敢吭声。
  
  傅景箬由她装腔作势地训斥完下人,撑着拐杖说:“送我妈回了院子,是打是罚景箬任由三姨娘处置。”
  
  “唉吆,那怎么行?”三太太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说:“你这伤还没好呢……”她凑上前压低声音小声说:“我这个当家的也不好做,你那些姨娘、姐妹们都在看着,我得一碗水端平了,不能偏袒。反正就剩这一天一夜了,委屈你妈受完了罚我上门亲自给她赔罪还不行吗?”她似笑非笑地说:“你是你大哥的心头肉,这要是被他知道我打了你……”
  
  傅景箬看了看四周忙着救火却在侧耳偷听的下人,说:“三姨娘,这责罚里有一半是景箬替母亲领的,无怨无悔,就是大哥在眼前我也是这么说。”
  
  三太太摇了摇头说:“你这孩子还真是倔。”她心里盘算,要打就不能拖,要是拖到傅景森回来可就打不成了。这么想着嘴里对指挥救火的管家说:“关路,跟了我去拿钥匙,把十二太太请出来,叫起各房的人到正堂去,请‘家法’!”
  
  祠堂前院的门锁一落,傅景箬踢开门就冲进去,将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揽在怀里。
  石板路的尽头是深锁的黑漆祠堂,匾上金色凸字从左至右写着“精忠报国”。傅景箬狠狠看了那四个字一眼。齐氏早就看见了红彤彤的火光,抓着他手臂急问:“你……你刚才做什么去了?你怎么进来的?”
  
  傅景箬看着母亲干裂的嘴唇和暗淡的脸色,笑了笑,抬手把母亲鬓旁散落的头发拢上去,一脸孩子气说:“你别管,好好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齐氏也是有了年纪的人,跪了这两天滴水未尽有些支撑不住,眼前一阵阵地发晕,疑惑地问:“她怎么肯……是你大哥回来了?”
  
  把母亲搀扶起来,他招手叫过宝芬来说:“宝芬,带我妈回去,先让厨房下碗稀面条。”宝芬一抬眼,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别让我妈伤神,吃完面就歇着,把院门关紧了听见了吗?”宝芬犹豫了一下,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用力点头,含着泪答应。
  
  兰草急匆匆跑回院子,冲进傅景森的书房拿起电话摇了号码说:“帮我接军务督办所,要快!”
  
  陈传旺为了今天要给傅景箬“还”书,没有跟随傅景森出行。睡得晚,就歇在军务督办所里,听到电话响,起身接了,兰草气喘吁吁地声音传来。他笑说:“你慢点儿,慢慢说。”挂了电话,陈传旺拿起书桌上从姚倬俣那里要回来的《三国演义》上册,哗啦啦翻着书页,书中间夹着两张火车票。心想,少帅还没回来,这热闹自己还是别凑的好。他把书在手心里掂了掂,自言自语地说:“少帅正连夜往回赶呢,三太太呀三太太,为什么要老虎口里夺肉呢?!自求多福吧。”
  
  火扑灭了,喧哗顿落。月光照着傅府的楼台轩阁,乌鸦鸦的人站满了正堂院子。三太太居中坐了,傅大帅剩下的十几个小老婆这才分坐了两旁。
  
  “请‘家法’!”三太太高喊一声。话音刚落,大管家捧着“家法”出来。傅府的“家法”是一根近三尺长的枣木棒槌。家传下来这么多年不知道打过多少不孝子孙、不贤媳妇。手握的地方红里透黑摩挲的油亮,牛腿粗的棒头看着就让人心寒。
  
  专门行家法的下人长得五大三粗,接过“家法”有些胆怯,偷偷看了看三太太一眼。谁都知道傅景森最疼的就是傅景箬,要是打出个好歹来,这五十棍子是谁打的,恐怕连怎么个死法儿自己都没得挑。
  
  三太太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傅景箬,他居然连眉头都没拧一下,那股子目空一切的劲头跟傅景森像了个十足十,要说他不是傅大帅的种还真是冤枉了他。
  
  她心说,在这家里居然让你窜到了我的头顶上,我是他妈,我就不信我打了你他敢把我怎么着!她冷声说:“景箬,跪下!”
  
  傅景箬抬手把拐杖扔给站在一旁的丫鬟,双脚微微分开“丁”字步封足站稳了,昂首说:“对不住三姨娘,要打由您打,我腿有伤,不、能、跪!”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06: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奸计逞冷眼观刑 雷霆降不怒已威

满院子的人被傅景箬一句“不能跪”给惊住,三太太手一紧,抓疼了怀里波斯猫的颈毛。喵呜一声后,她脸色一缓,温柔地给猫顺着毛,微笑说:“行,你说站着就站着,等一会儿……你说趴着也依你。”她转脸看着行家法的下人说:“常德,你年纪也不小了,大帅生前器重你才把这行加法的权力交在你手上,现在这府里是我当家,我还是那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赏罚一定要分明,祖宗跟前任谁都是一样的,你可听清楚了?”
  
  常德想起三太太刚才暗自叮嘱自己下手要重些,心里有些发毛,站在厅前脑子跟北风底下的风车似的转得飞快,琢磨着这事儿大公子追究起来源头还是得落在三太太身上,兄弟再亲还能亲过母子去?就算是打了三公子,大公子也不好为了这个和三太太翻脸。他在傅家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三太太狠辣的手段,左右为难之下,赌上了三太太这条船。
  
  他双手捧着“家法”躬身说:“常德明白,五十家法,绝不会徇私的。”他转而向着傅景箬行了一礼,低声说:“三公子,得罪了,疼,您就叫出来别捂在心里。”
  
  傅景箬站得像根青竹似的,直挺挺不打弯儿,看的三太太心里直窜火,恨不得把他从中间掐断了,脸上的笑意却更浓,说:“大家伙儿都仔细听着,景箬,你自己唱着数,这样记得还牢靠,以后别再让你妈和我为你操心。”
  
  枣木棒槌抡起来,挟着风,傅景箬攥紧拳头,“砰”的一声,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上半身倾了倾,疼得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截成两半。
  
  “一!”他喘息了一下说,重又挺直脊梁:“二!”
  
  一阵阵闷响中,三太太用眼角瞄着傅景箬,说:“碧如,这沏的什么茶?连点儿颜色都没有,换了。”又把手上的粉钻戒指亮给身旁的四太太看,说:“妹妹你瞧,这是前几天景森给我买的,外国货,说是花了两千块呢,我看这式样还不如‘萃华金店’做的好。”四太太尴尬地应着,耳朵里听着傅景箬的声音只捻着手里的檀木佛珠暗暗念佛。
  
  傅景箬腿一弯,迈出一步:“十五……”还没来得及喘息,棒槌又抡了下来……身体一晃,几乎要扑倒,没受伤的腿一个箭步踏住,他用手在膝盖上撑住了,大声说:“十八……”
  
  一吸气五脏六腑都像针扎似的疼,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棒槌抡下来的力量越来越抵抗不住。“二十……六……”他险些要跪倒,硬挺着起来,胸口气血翻滚。
  ……
  “三十……五……”一个“五”字没说完,一口血喷了出去,“扑通”一声他跪倒在青石板上。
  
  他低头双手撑住,眼前一阵阵黑,看着面前滴落的痕迹,分不清是汗是血。三太太的声音从头顶上飘来:“吆,怎么跪下了?不是说不跪吗?这可怎么好,景箬,要不要我搀你起来?”
  
  刚直起身,又挨了一下,他听到自己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铮铮的像是要碎裂。
  
  “景箬!”撕心裂肺的呼喊带着哭腔传来,由远及近。他咽下满嘴血腥,偷偷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挣扎着站起来,慢慢回头,看见母亲跌跌撞撞在宝芬的搀扶下进来。
  
  知子莫若母,齐氏喝了半碗面汤稍稍恢复了些,以为是傅景森回来了,让宝芬搀着自己去找他,宝芬一句大公子还没回来,她就明白没那么便宜的事情,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景箬,景……”越来越近,齐氏亲眼看着常德抡起“家法”用尽全力打在了傅景箬的后背上,他身体晃了晃受住了,回望的脸上还带着微笑,可嘴角的血却掩不住。“景箬!”她用沙哑的声音喊着,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她跪下,在人群中膝行着到了厅前,哀求说:“三太太,都是我这个当妈的管教无方,都是我不好。景箬身上还有伤,求你了,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三太太红色的唇扯出冷冷的笑,摸着波斯猫玳瑁色的皮毛说:“景箬,数到多少了?”
  
  “三十七……”傅景箬又挨了一下,咬牙撑住低声说:“三十……八……”
  
  “多少了?大声点儿说,你妈哭得我听不见。”
  
  “三姨娘,三十八了!”他连正眼也不看回道。想把母亲扶起来,却不敢挪动脚步怕自己会倒下,只能看着哀伤的母亲说:“宝芬,把我妈扶起来,地上凉。妈……你哭什么,小时候我练功挨了师傅多少打,比这个重多了,我受的住,您回去歇着吧,天明了我可是要一早去敲院门的,今天仲秋节,妈,我要你给我做桂花鸭……”三太太冲常德使了个眼色。
  
  “景箬……景箬!”齐氏尖叫一声,看着枣木棒槌扬起又落下,他扑倒在尘埃。
  
  三太太喝了一口茶,翘着涂着丹寇的兰花指放下茶杯,看着抱着傅景箬痛哭的齐氏说:“妹妹,今天仲秋了,这拜神的东西被景箬给点了,就算能再置办齐全也弄不出原先那么精细的了,你们头一年回来过仲秋,景森还特意叮嘱我要往好里头操办,这要是他回来,我可……”她猛地顿住话头,看着远处。
  
  “当”一声,“家法”落在了地上,常德连忙跪着把失手掉落的“家法”捧起来,忍不住哆嗦着,跟着下人一起叫了声,大公子。
  
  站着的人群让出一条路,电汽灯照着一身戎装的傅景森,身后紧跟着丁其辉和贴身警卫走进来。满院鸦雀无声,只有皮靴咔咔摩擦石板的响声和齐氏的哭声。
  
  “喵呜”一声,波斯猫像是感觉到什么,从三太太怀里挣脱跑了,十几个太太都站起身来。“景……景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赶、赶夜路多辛苦。”三太太到底还是心虚,起身迎上前。
  
  傅景森一言不发,走到三太太刚才落座的太师椅上坐下,瞅着倒在十二太太怀里的傅景箬缓缓摘下帽子递给丁其辉。三太太被占了座椅没得坐,只好先站着,其余的太太们更不敢坐,都屏着呼吸往厅两旁回避。
  
  解了皮带和枪套,傅景森“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吓得人心一颤,谁也不敢抬头。

第十八回:烧恶源以牙还牙 撼家法杀鸡儆猴

陈传旺的左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从凌乱的床上爬起来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怀里搂着的粉头回头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自鸣钟,娇滴滴地说:“才两点一刻,陈副官,今晚你可别走了。”
  
  陈传旺接了兰草的电话却没赶到傅府劝阻三太太,说白了他心里觉着傅景箬该挨这顿打,让这个小混蛋知道知道离了他大哥他狗屁不是。哼,好吃好喝好享受着还整天屎橛子似的顶着一张臭脸一门心思往外跑,陈传旺躺在“雅风书寓”赛珍珠的床上心想,他要是落在我手里,先把他两条腿都打断,看他还能往哪儿跑。
  
  他软玉温香在怀,还是有点儿后怕被傅景森知道自己知情不报提溜出来算账,捏着赛珍珠的脸颊亲亲肉肉地哄着,心里嘟囔,娘的,今夜这北庆怎么也不出点子事儿给我挡挡。温存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床,拎起军装叫醒了在门口打盹的卫兵坐上了吉普车。
  
  卫兵问:“陈副官,去哪儿?”他打着呵欠说:“你从城南开到城北,再从城西开到城东,反正别回督办所就是。”卫兵答应着往城北驶去。
  
  夜色深沉,八月十四的月亮近乎圆满,明亮动人,照着干净的街面和粉饰一新的店铺,家家户户都在等待仲秋节的到来,只宅院深处偶尔有犬吠声。
  
  南黎打开“丁二”货仓的门,把两条死狗拖进去,冲外张望了一眼没什么动静,这才悄然掩住门,踢了踢白日里龇牙咧嘴的狼狗,说了句:“可惜了两锅香肉。”抬眼打量了一下货仓,乌漆麻黑,只一侧墙上有两扇糊着纸的小窗透进点光亮。他也不敢拿火捻子出来照明,静等了片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走到摞起来的一个个木箱前。
  
  木箱上木条封得死死的,一时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撬开,南黎脱下身上破烂的小褂缠在右手上,握紧拳头对准木条缝隙间运足气一拳捣下去,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连捣了三拳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音。
  
  木箱拆开,里头刨木花垫底、加塞放着一个个填死瓶口的大肚青花瓷瓶。他拿起一个掂了掂份量,垫着衣裳砸碎了。瓶子一破骨碌碌滚出了几个圆球。他拣起一个仔细看了看,一股异味散开钻入了鼻孔,剥开外头裹着的一层,里头赫然竟是烟土。
  
  自禁烟令执行以来,傅景森在所辖地也下了严令,关闭所有烟馆、禁止一切烟土交易,可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暗地经营。南黎攥紧拳头,烟土在掌心中捏扁。
  
  巡夜的护院早就在背风的角落里抱着枪杆呼呼大睡了。窗户大开,罩子灯照着亮,桌上烧鸡撕扯得剩了小半只,散落着一堆花生皮,倒着白干的瓶子,管事四叉八仰地躺在炕边,满屋酒气。
  
  一盆凉水浇在脸上,管事的从美梦中惊醒,一睁眼看到有个人影在眼前,刚想喊叫硬邦邦的东西塞进嘴里差点儿戳破了喉咙,两条胳膊剧痛无比被人脱了臼,一头栽倒在地上。
  
  南黎关了窗拉上窗帘,蹲在长条凳上捏开炒花生,搓了红衣把花生仁扔进嘴里嚼着说:“点头会吧?”管事疼得蛆一样在地上扭动,嘴里塞着两根烧鸡爪说不出话来,汗流满面地点着头。
  
  南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烟丸子摆在桌上,磕着花生说:“这东西是你们洋行经办的?”管事眨了眨眼睛,眼神有些闪烁,南黎跳起来一脚跺在他肩头。“唔唔……”管事疼得直翻白眼,脑袋跟鸡啄米似的点。“十几天前有个叫春根的伙计发现了这些烟土吧?”
  
  管事刚要迟疑,看南黎抬起穿着破鞋的脚来,连忙点头。南黎把花生壳碾碎,压低声音问:“他死了?”管事点头,又连忙摇头嘴里唔唔着想要辩解。南黎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翻看,除了进出的货物账目还有几封红纸包的大洋,他在手里掂了掂,翻出管事放在炕头的一条褡裢装起来,往肩膀上一搭。管事趁这个工夫扭动着想往门边挣扎,南黎也不回头,“呼”的一口气吹灭了柜子上放的罩子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管事心里发毛,听到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喀”……像瓷器裂开似的一声脆响,颈骨扭断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陈传旺正打着呼噜,突然开车的卫兵一声喊:“陈副官快看,前面有火光!”他惊醒,透过玻璃一看,天边火烧云红彤彤一片光亮。
  
  “什么地方起火了?”他忙问。
  
  卫兵连忙回答:“这是城北,前面像是……西马货仓!”
  
  “管他什么地方,有事儿就好,快,开过去!”陈传旺来了精神擦了擦口水坐正了。
  
  天干物燥,夜风中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十排木板货仓燃起了熊熊大火。管事找不到,惊醒的伙计乱作一团束手无策,货仓里诡异的香气飘出随着阵阵夜风笼罩住半个北庆城。
  
  蹲在远处屋顶上的南黎仰头看着烧红的天空,夜晚无边无际。
  
  陈传旺赶到西马货仓门口,闻到那股子味儿,皱着眉头心想,娘的,这事儿还真不小,还是报告给少帅的好。
  
  傅府此时的人心惶恐如这纷乱火场。
  
  三太太在一旁站了片刻,见傅景森没说给自己看座,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了笑,说:“行了,你回来了,我这恶人可做下了。景森,你让景箬自己说,他都干了些什么。”
  
  “我知道。”傅景森低头慢慢脱下白色的手套,说:“十二姨娘冒犯了祖宗,景箬烧了拜神的东西,责罚加在一起,景箬要挨五十‘家法’。”
  
  三太太狠狠剜了厅下的兰草一眼,吓得兰草赶紧低头。她心一横,走到四太太的椅子上坐下说:“是呀,你说这孩子,真是又倔又没规矩,搁平时我也就纵容他了,可是仲秋节毕竟不一样,要是不打他这个家我以后还怎么管?”
  
  傅景森没接话,眼睛只是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看着他额头磕起一层油皮,嘴角挂着血。他喉结动了动,握紧太师椅的扶手,精雕细琢的龙头硌的掌心生疼。他低喝一声:“景箬,站起来!”
  
  傅景箬推开母亲的手慢慢撑住身体,双臂颤抖着几乎连跪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紧咬着嘴唇,他急促的喘息着努力抬起头,视线中是傅景森冷峻的面容,严厉的几乎没有一丝温情。
  
  “你不是要站着挨住这五十‘家法’吗?给我爬起来!”傅景森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每个人耳膜乱颤。
  
  咬紧牙关,嘴唇的疼痛带些许清醒,不想被眼前的男人看扁,他慢慢跪起硬撑着站起来,可是受伤的腿却不听使唤,几次用力都只能单膝跪着,喉头一甜他捂住了嘴。
  
  看着血珠从他的指缝间滴落,傅景森的身体噌的离开了椅子,已经起身又硬生生地坐下,狠心说:“既然你要一力承担,就要清楚自己有没有承担的能力!站起来!”
  
  傅景箬慢慢地用手背擦掉嘴角和下巴上的血,双手用力抠住地面连指甲都泛了白,摇晃着用尽所有力气缓缓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他居高临下看着傅景森,挺直脊梁笑了笑,齿缝间殷红一片。
  
  傅景森这才点了点头,目光一转,看着常德说:“常德,还剩多少?”
  
  “回大、大公子,三、三十九了,还剩十、十、十一……”常德忍不住牙齿打颤。
  
  解着军装扣子傅景森起身脱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衬衣,走到傅景箬身旁用肩膀抵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说:“好,剩下的十一下我替了景箬,他从小到大除了十二姨娘就是跟着我,要打我也有疏于管教的责任。”
  
  满院都是睁大的眼睛和惊讶的表情,三太太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抬手把茶杯拂到地上。傅景森闻声转身,傅景箬失了依靠身体一歪倒在他臂弯中。三太太冷笑说:“景森你在混说什么?这是要偏袒他了?”
  
  “是。”傅景森毫不回避说。
  
  眼看着院子里各房的人和下人都在传递着眼神,窃窃私语,三太太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用手帕掩着轻咳了一声,恢复了神态,说:“景森,你是老大,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看你行事,你这么护着他我怎么向其他人交代?这家规不严……”
  
  傅景森一抬手打断了母亲的话,说:“其辉,把景箬抬下去,立刻叫大夫来。”丁其辉把人接过去。傅景森走到常德身边,伸手接过枣木棒槌,低头摩挲着说:“常德,华通矿场正缺人手,天一亮,你就收拾包袱,我派人送你去,你这力气手法开矿正用得着。”
  
  “大公子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是……”常德跪倒在地上抱着傅景森的腿哭喊着。
  
  三太太霍地站起来说:“景森,你凭什么发落常德?祖宗规矩,行家法的下人不得问错,是要养到老的。”
  
  傅景森对着乌鸦鸦的人,把枣木棒槌扔在院子里,朗声说:“在这个家中、在这北庆城里、在这两省之内,我傅景森说的话就是王法、就是家规!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院子里的人一激灵,齐刷刷跪倒一片,低头说:“是,听清楚了!”

第十九回:气不平直指隐讳 反复思终下狠心

自持有“行家法的下人不得问错”这条规矩,常德在傅景箬和三太太间选择了讨好三太太,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大错特错了,区区一条家规在傅景森的眼里算得了什么?!瘫软在傅景森的脚下他像筛糠一样的抖着,电汽灯照着他惨白的脸。
  
  北风渐起,诺大的庭院只闻风声叶响,傅景森看着丁其辉派人把傅景箬和齐氏带下去,说了句:“今天是仲秋节,关路,过节的钱发下去了没有?”
  
  一直在旁边提心吊胆怕火烧到自己头上的关路忙说:“节钱早两日三太太就安排发下去了,不但各位太太、小姐有,连我们都领了,老人儿还多发了月饼、布料。”
  
  傅景森点头说:“天色不早了,各位姨娘、妹妹回去歇息吧,仲秋夜拜月亭的家宴照摆、堂会照请,团圆的日子得有个团圆的样子。”他转身对三太太说:“妈,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
  
  三太太有心不下他这个台阶,却不想在下人面前失了体面,被人看笑话,只好僵着脸上的笑容气冲冲往自己住的洋楼里走去。
  
  上了三楼刚进了客厅,三太太扯下开司米的披肩扔在西洋沙发上,架起手臂一屁股坐下。碧如上前问:“大公子,深夜了,给您倒杯牛奶还是……”
  
  “倒什么?什么也不准给他!”三太太突然提高音量说:“滚出去,把门关上!谁也不许上楼!”碧如连忙退出去把门带上,和门外伺候的下人一起到一楼下人房里侯命。
  
  傅景森在烟盒上弹了弹香烟,刚叼进嘴里,三太太抹着眼角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白养你这么大了,好啊,今晚上你给了妈这么大一个耳刮子。我打错他了?你为了他这么跟我急赤白脸的!我倒是做错了什么?哦,他比妈还重要?他算什么东西,啊呸!我熬了这些年好歹熬到你独挡一面,熬到在这个家里出了头反倒要看他的脸色过活了!”三太太越说越愤慨,哭天抢地,脸上精致的妆倒一点没花,也不敢使劲儿拧眉头怕积下皱纹。
  
  傅景森吸了一口烟,起身走过去,掏出手帕递到她脸前说:“他还小,别和他一般见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就这个脾气,不会说好听的,可礼数规矩从来都不缺,每次过来不都是先给你乖乖行礼嘛。”
  
  三太太一把扯过手帕来擤着鼻涕说:“乖乖行礼?哼,当我不知道他们娘俩是什么心思?只一味把你哄骗地任他们摆布,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景森,你瞧瞧你被他治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没人敢笑话你傅少帅脸上的伤?”
  
  傅景森把香烟捻灭,心里惦记傅景箬的伤势着急想走,说:“我叫碧如进来服侍你休息。”
  
  三太太抬起脸来,忽地冷笑,这笑里意味莫名:“景森,妈当年可是红透江浙两地,什么男人什么台面儿没见过?你看他的眼神……瞒不过妈。”
  
  “我先走了。” 傅景森眉头微皱,低声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三太太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把话撂下,一是我容不下他,二是为了你动的这心思!景森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有他傅景箬就没有我柳香红!”
  
  水晶吊灯璀璨的光映着客厅奢华的西洋摆设,傅景森背对着她站了半晌,慢慢回头,看不出神色说:“妈,看来今晚我说的话你还是没明白。我给你时间想,等你什么时候想好能和景箬好好相处了,就来找我说。”
  
  “哼,那你就等吧!这些日子你可千万照看好了他!”话说到这份儿上,三太太也豁出去了,咬牙切齿,擦得锃亮的玻璃映着气愤扭曲的面容。
  
  贴身警卫远远地看着站在桂花树底下抽烟的傅景森,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院子站在这儿吹北风。烟头越积越多,傅景森再拿,烟盒已经空了,他越过远处花铁艺的栅栏看着母亲的洋房,三楼的灯还亮着。
  
  突然一声巨响,窗玻璃被打破了,一件物事飞出来,显然是三太太的怒火未消。傅景森把香烟盒在手心里攥瘪,终于硬起心肠。
  
  他带着警卫回到院子,还没进屋就听到丁其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都给我仔细瞧,甭管什么中药、西药统统都用最好的,别糊弄我不懂,老子手里的枪就是他娘的扁鹊、华佗,盯着你们哪!”
  
  丁其辉是傅景森在桐花城时招安的土匪。当年不过十六岁已经是那杆子土匪里的“炮头”了,专管打杀抢掠,天生的见血眼红。傅景森带着八百人花了六天七夜,灭了一个山头三个匪寨单留下他一个,就是看中了他的身手和脾性。为了收服丁其辉,傅景森给他松了绑,和他从马上杀到马下,一直杀的掉到崖下,子弹打光了,大刀卷刃了,一人一身伤,输的是丁其辉。
  
  丁其辉是个直性子,对傅景森心服口服之余也知道他来头不小,跟着他能吃饱饭、有钱花、有漂亮娘们儿睡,还能光宗耀祖,于是就一门心思不侍二主,拿傅景森的话决不怠慢。傅景森让他找大夫给傅景箬看伤,他二话不说分派了人手,连夜持枪破门把北庆城数得着的大夫都给逮了回来。
  
  傅景森一看,这些大夫里头有白胡子的坐馆中医,有教会医院高鼻深目的外国大夫,一个个诚惶诚恐挤了满满一屋子围着傅景箬。他懒得教训丁其辉,指了自己熟悉的两个大夫,把剩下的打发了。
  
  齐氏坐在床边眼睛哭得桃子一样红肿,这一晚,傅景箬硬撑着的一口气在傅景森回来之后泄了,晕了过去就没醒过来。傅景森劝齐氏回去休息,虽说她不肯也还是让丫鬟把她硬架走了,应承她有什么情况马上通秉。
  
  中医把脉、西医听诊,两个大夫正襟危坐严肃的架势让傅景森有些焦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银针扎在傅景箬的人中和十宣穴上,傅景箬微微睁开了眼。傅景森连忙上前,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轻声叫:“景箬……景箬?”
  
  “哥……”傅景箬的眼睛无神地看了看,恍惚地应了一声又合上眼。
  
  中医开了方子,西医也拿出了结果,傅景森来回看了几遍又仔仔细细问了,稍稍放了心派人去送大夫拿药。
  
  屋里没了外人,傅景森靠在床头挨着他坐了,手指交叉紧紧握着他的手,俯身抚摸着他因痛楚微拧的眉头,傅景箬疼得冒冷汗,下意识地转动脑袋靠近他。他拍拍他的脸颊低声哄着:“乖包儿,醒醒,等拿回药来得把药吃了。”
  
  他正一个人自说自话,门外兰草敲了敲门小声说:“大公子,陈副官来了,说是有事报告。”
  
  傅景森刚起身,相握的手紧了紧被扯住,他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人笑了笑,目光温柔说:“让他进来吧。”
  
  屋里只亮着一盏绿玻璃罩的台灯,光线昏暗可仍然能看清陈传旺的狼狈,脸上抹着横一道竖一道的黑灰,一身烟熏火燎的味儿。陈传旺先看了傅景箬一眼,愧疚地说:“少帅我真是……唉,接了兰草的电话本来想先赶过来结果城北出了事,没想到三公子会弄成这样。”
  
  “说吧,出什么事了。”傅景森低头把傅景箬身上的薄毯拉上来一些。
  
  “望火楼发出的警报,我赶过去的时候城北西马货仓已经烧了起来,消防队派过去三支,水管自动车两辆、泵浦车两辆、机械梯子两部,正在救火。”
  
  傅景森猛地抬头,问:“电厂变电所的四个分部是不是都在那周围?”
  
  “……是。”陈传旺点头说:“不过……电厂和西马货仓之间还隔着一大片的棚户民居……”
  
  “那些破烂棚户烧起来只是一眨眼,今夜已经转了北风,决不能让火势蔓延烧到电厂!”傅景森脸色凝重,略一沉思说:“传我的命令,消防队留下一支应急,其它全部赶去城北,马上打电话通知两大商会,让他们属下的‘水会’队员带齐全部设施去救火,一定要在电厂前止住火势!”
  
  原本想禀报发现烟土的陈传旺意识到这才是真正严重的事情,立时就要转身去办,傅景森叫住他,低声说:“你掌控着火势,先把棚户区的人全撵出去,推倒房屋,必要时……就是用车轮碾,也要给我碾出一片安全区域!”
  
  “是!”
  
  傅景森话音刚落,忽然手指一紧,一低头,正对上傅景箬睁大的眼睛和幽幽的目光。

第二十回:会长领罪弥火场 副官送书告隐情

傅景箬宁愿自己昏迷不醒,也不想听到他做出这样的决定。电厂前的那片棚户区多是住着老弱妇孺,家徒四壁,可即便穷困成这样他们也已经在那里辛苦过活了几十年,好歹栖身。正值仲秋佳节,推倒了房屋让这些可怜的人去何处安身?大火起在深夜人心慌乱,这些人再潦倒也不会眼看着军队毁了自己的家,冲突在所难免,可想而知傅景森口中的“必要时……”。紧握着他的手渐渐用力,痛楚从心底到眼底。他勉强撑起身体,抓紧傅景森的手臂说:“为什么不试试用沙袋在民居前堆起一道墙壁,用水龙喷湿了还能再争取些时间,你……”
  
  傅景森松开两人紧握的手弯腰托住他的后颈放他躺回床上低声说:“来不及了。”他起身看着陈传旺冷声说:“今夜电厂要是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
  
  “是!”陈传旺火烧屁 股似的跑了,心里连呼倒霉。
  
  “这些事情我会处理,你好好休息,等一下兰草会把药拿给你。”傅景森起身摘了帐钩放下床帐,两个人中间隔了模糊一层他仍然能感觉到傅景箬失望的眼神。傅景森不想解释什么,对于保全电厂和推倒棚户死几个人之间,再怎么解释,年少的傅景箬也不会认同这种取舍。
  
  离开寝室更换衣裳,兰草服侍他穿上,傅景森说:“这几天景箬的饮食汤水一应都要你和十二太太亲自经手。”
  
  “是,您放心,三公子喜欢吃的几道菜我都学会了。”兰草替他系着衣扣说。
  
  傅景森点点头说:“你辛苦些,用不了二十天。”顿了顿又说:“我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叮嘱他吃药,照着大夫说的做些他能吃的东西,天明的时候去跟十二太太道声平安,她要过来就随她。”兰草答应着送他出了门口。
  
  傅景森驱车去了督办所,火情紧急,电话频频响起,传令兵一个接一个从火场来回奔波传信,又是一夜未眠。
  
  天边渐渐透出灰白,城北电厂附近到处是残垣断壁,烧尽的木头带着余温焦黑颓塌,冒着阵阵青烟呛得人喘不过气。士兵踏着余烬把尸体一具具抬出堆叠起来,戚哀的哭声阵阵,从棚户区撵出来的近千人被荷枪实弹的士兵分圈着,一堆堆坐在空地上,衣衫不整悲容满面,年轻些的人头脸上都挂着被打过的痕迹,眼神怨恨。
  
  消防队员一个个疲惫不堪,整理着器械车辆准备归队,商会下属的“水会”成员围坐在墙根底下擦着汗,眉毛头发都燎烧的狼狈,人人一身烟火气。陈传旺走过去抱拳拱手说:“兄弟们辛苦了,尤其要多谢‘水会’的鼎力相助。陈某这就回去禀报少帅,功劳和嘉奖一定少不了。”
  
  “陈副官客气、客气,您也是辛苦一夜。”消防队长和“水会”管事连忙回说。
  
  虽然傅景森下令把居民暂时安置在“慈济堂”和庵、庙、教堂里,可是光这些人一天三顿吃喝就成问题。陈传旺咽了口唾液润了润干渴的嗓子说:“走,先回督办所复命。”
  
  傅景森刚搁下电话陈传旺就进来了。向他报告完毕,陈传旺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丁其辉,踹了他一脚说:“你小子倒悠闲,也不去帮我一把。”
  
  丁其辉登时反驳说:“少帅派我去调派粮食、灶具、被服,安排城北那些人吃喝拉撒睡,我也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
  
  傅景森一抬手,两个人立时闭上嘴,陈传旺转身对身后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士兵把西马货仓里搜出来的木箱抬了过来。陈传旺摸出两个大烟丸子放在傅景森的红木桌上说:“少帅你看,这是西马货仓里没烧完的,数目不小,那味道半个北庆城都闻到了,爱德利洋行抵赖不掉,我记得它是卢正洪的买卖。今晚救火卢正洪和乔榛这两大商会的‘水会’都很卖力,消息传到乔榛的耳朵里是早晚的事情。”
  
  十年前北庆城的商会只有一家,是由米业老板乔榛做主席,他人脉很广,笼络住了许多商铺,不但垄断了米、糖,还整日端着德高望重的架子,傅景森刚接手军务后正逢军饷吃紧,向他“借”钱应急,乔榛只拿了两千块大洋敷衍。傅景森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扶持北庆城里的地头蛇卢正洪。卢正洪出身洪帮资历颇老,徒子徒孙遍及两省内各码头、车行、货仓,自己也开了几个洋行做进出买卖。有了傅景森这个靠山短短几年间卢正洪风生水起,俨然和乔榛声势相当,乔榛悔之已晚。五年前陆正洪也成立了商会,至此北庆城内两大商会彼此牵制、明争暗斗,傅景森坐享其成。
  
  手里把玩着一个大烟丸子傅景森暗自沉思,买卖烟土这件事不能不办,可这一办就会“伤”到卢正洪,打破了两大商会间的平衡倒便宜了乔榛。
  
  他不说话,丁其辉凑上前,拿起烟丸子剥开外头裹着的烟叶,闻了闻味道说:“娘的,卢正洪大手笔,这可是正宗印度大土,不便宜,好像三太太抽的就是这个。”陈传旺悄悄踢了他一脚。不用丁其辉说穿傅景森也知道这是母亲平日抽惯的烟土,想来都是卢正洪的孝敬。
  
  勤务兵敲了敲门,说:“少帅,商会会长卢正洪求见。”
  
  卢正洪来的意料之中,傅景森明白乔榛此时正在等待自己的态度,处理的轻与重都会直接影响到北庆的商业命脉。他把大烟丸子扔回木箱里,说:“把东西拿下去,你们办好各自的差事,传旺还有你。”陈传旺知道他说的是“还书”的事儿,两个人应着退下,在督办所院子里看到了脸如土色的卢正洪。
  
  卢正洪五十几岁的年纪,身材魁梧,长衫外头套着件墨缎的短褂,浓眉海口,脸上的肉横着长,因为恐惧腮帮子在抖动,更添了几分恶相。他摘下礼帽惶恐地跟着勤务兵到了傅景森的门外。
  
  傅景森的勤务兵眼睛长在头顶上,说:“少帅正在用早饭,你在这儿等着吧。”卢正洪不敢随意走动,越等越心慌,瞅着窗外天色大亮,薄雾在青瓦上散去。等的腿肚子转筋才等到傅景森的召见。
  
  日当正午秋高气爽,天空碧蓝通透一丝白云都没有,南黎背着褡裢把肚子填饱回到了车马店,一进天井就看到车马店掌柜的端着个小茶壶坐在石榴树下。掌柜的骂道:“怎么一夜没回来?”
  
  南黎故意打了个哈欠伸着拦腰说:“去赌了两把,手气好,舍不得走嘛。”他寒暄了几句,心里惦记着春枝,摸着褡裢里的大洋决定还是不告诉她实情,就说没找她哥哥的下落,把这些钱给她足够她爹看病了,她再置办些,卖个香烟糖果也能比现在过得好一些。
  
  他到后院找了一圈儿,正是做午饭的时候,厨房、柴房都没看见春枝只那个老妈子在忙活。他转到前院,掏出两个大子儿来对掌柜说:“掌柜的,怎么没见春枝?找她缝补的钱我得给她。”
  
  掌柜伸手说:“给我就行。”
  
  “行,您收好。”南黎递过钱去问:“小丫头去哪儿了?”
  
  掌柜对着壶嘴喝了口茶叹息说:“唉,她爹昨天半夜里死了,没钱装殓,她把自己卖了,换了张草席买了身寿衣,把她爹埋了之后就跟着人伢子走了。”
  
  耀眼的日光在石榴树叶中散碎地晃动,南黎脸上的笑容装不出来了。沉甸甸的褡裢压在肩头上,里头装着一百多块大洋,却来不及解救一个无助绝望的孩子。他呆呆站了片刻,压低了破草帽慢慢转身向屋里走去,掌柜的还在身后说着:“本来我倒想给她几个钱,可是,唉,这种事儿太多,帮不过来啊……”
  
  南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若是自己不去西马货仓,是不是就能救下她?他默默走回屋里,坐在肮脏的铺板上捧住脑袋。管事杀了、烟土烧了、大洋拿了,解决的是什么?吃人的是这世道,总有些地方白天夜晚都得不到光亮。他抚摸着褡裢心想,还是要早日离开这里找到革命军,挣脱出这阴霾黑暗。
  
  陈传旺拿着小布口袋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药味盖住了桂花香气,他一看,兰草蹲在桂花树底下拿着蒲扇守着小泥炉正在煎药。陈传旺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说:“给,少帅说三公子爱吃这家的桂花糖,让喝了药给他压口。十二太太在吗?”
  
  “十二太太刚走,说我只管煎药就行,她回去给三公子做午饭。”兰草起身接过桂花糖说。
  
  陈传旺不忘占便宜,拧了拧她的脸颊说:“不用招呼我,我马上就走,看好你的药罐吧。”
  
  房里打扫得干净,窗明几亮,条案上白瓷瓶里插着两支桂花,暗香袭人。窗扇都开着,清风拂动,傅景箬坐在窗前,肩头披着傅景森的一件半旧褂子,手握着褂子的袖口正在发呆,略有些大的衣裳显得背影有些单薄。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
  
  “三公子,少帅正在善后火场诸事,派我先回来有样东西要交给你。”陈传旺把手里的布袋放在他身前的桌上。
  
  傅景箬看了一眼,布袋显出一个方正的东西,他打开把东西掏出来,上下两册书,《三国演义》四个字呈现在眼前。
  
  “这东西你应该不陌生,少帅让我跟你说,今天早上在府门口拿住了你姓姚的同学搜出了这两本书,还有他助你出逃的两张火车票,你那同学被狠狠打了一顿撵了出去。”陈传旺瞧着他的背影说:“三公子,我也算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请恕我卖个老儿,我只说一句,这事儿一个月前少帅就知道了,至于为什么今天这东西还会回到你手上……少帅当时就说了一句话‘不想让你尝到被唯一的朋友背叛的滋味’,你是个聪明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傅景箬一直低着头。
  
  陈传旺笑了笑说:“别说哥哥,就是我老子娘都没对我这么上心过。……三公子,我先走了。”
  
  脚步声离开,傅景箬翻开书,看到了夹在中间的两张火车票。这一个月来的疑惑彷徨解开。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褂子,桂花香气中仍然能闻到衣服上隐隐残留熟悉的气息,他用牙齿咬住傅景森的衣裳袖口,轻轻撕扯着,喃喃地叫着:“哥哥、哥哥……”

第二一回:明月花间提晚灯 清酒眉梢醉颜红

正午十二点钟自鸣钟一响,傅府八月十五的堂会开始了。正院里留出一条过道,左右两边整齐摆放着桌椅,椅披、坐垫都是一色的大红湘绣。铺着锦缎桌布的桌面上摆着四碗八碟的精致菜肴,月饼堆叠,螃蟹膏肥脂香。三太太坐了正中,海棠红的旗袍配着全套的水钻首饰,虽然略逊了青春,美貌却不输年轻的小姐们。
  
  戏台上先亮相的是古彩手影戏法,太太、小姐们都喜欢这个,拿着蟹八件边吃边看得津津有味,笑语嫣然,满园绮色香浓。一眨眼的工夫变戏法儿的就从斗篷里捧出两盆金灿灿盛开的菊花,讨了个“花好月圆”的彩头。《麻姑献寿》、《贵妃醉酒》……一出出排到了深夜。下午三点堂会暂时歇了,三太太兴头未足回到洋楼上等着掌灯后的堂会唱晚。
  
  三太太把着镶银的烟枪正在过瘾,碧如烧着烟泡看了看烟匣说:“太太,烟丸子剩不多了。”
  
  “嗯。”三太太深吸了一口说:“去找关路,让他知会一声卢正洪。”
  ……
  
  卢正洪走出督办所的大门,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门口的心腹连忙迎上前,开了自家的车门,低声问:“爷,我们等的急死了,怎么这么久?”
  
  闭上眼睛,卢正洪挥挥手让开车,舒出一口气说:“和傅景森下了几盘棋。”
  
  “下棋?”他的心腹纳闷,问:“您不是为了烟土的事儿去求他吗?咱们该怎么办?”
  
  卢正洪叹口气心又不甘说:“还能怎么办?到现在只能拿钱消灾、弃车保帅了!”
  
  丁其辉从窗上看着卢正洪的汽车离开,问了句:“少帅,你刚才和他你吃我我吃你的,只下棋也不言语,这烟土的事儿他知道怎么遮过去吗?”
  
  傅景森伸手把棋子一个个地收了,说:“他要是连这点都不明白,那是我没眼力选错了人。”他起身拿了军装说:“这几天你先镇压住了棚户区那些人,等到卢正洪拿出钱来再安置好他们。还有,卢正洪这两天要交人出来,你派人日夜盯着卢正洪下面爱德利洋行的总经理、几个襄理和管事,这几个人恐怕是要偷跑的,如果有私逃的,拿住了就以畏罪潜逃的罪名格杀勿论!”
  
  “是。”丁其辉虽然不太明白,但是绝对照办。
  ……
  
  傅景森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灯笼串串亮起来,门房迎在门口,关路上前行礼随在他的身后往里走,说:“堂会开始唱晚了,正热闹着,您回来的正是时候。”
  
  四下无人,傅景森声音不大,慢悠悠地说着:“这家里除了我和景箬再没姓傅的了。关路,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下回,他要把祠堂拆了你也得给他开大门,听见了吗?”
  
  “是,明白明白。”关路后脊梁冒出一阵冷汗,哈腰点头答应着。
  
  “还有……”傅景森一顿,话锋一转:“从明天开始,断了三太太的烟土!谁敢带烟土进这个家门给她别怪我就地正法。”
  
  “呃?这、这……”关路大吃一惊,心想,三太太抽了这么些年要是一旦断了,简直就是生不如死。傅景森微微扭过头斜睨了他一眼,关路不敢和他对视,听到自己的声音颤着说:“是、是。”
  
  电汽灯照着戏台,带着枷锁的玉堂春跟着解差上了台,走着圆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三太太磕着瓜子看得眉飞色舞。
  
  院子里没点灯,初升的满月映着庭院,傅景森站住了脚。凌霄花盛开,橘色的花朵累累重重压在枝头缠绕在花架上,花叶间傅景箬低头坐着,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听到响动,傅景箬抬起头,消瘦的面庞上那双眼睛暗影里格外得亮,盛着一汪月色般凝视着面前的人。
  
  白日里的一切暂时忘却了,傅景森眼里只有他一个,走上前慢慢抬起手,见他没躲开,手掌落在他头顶上,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低声说:“怎么坐在这儿?夜晚风凉。”
  
  “不冷,我披着你的衣裳。”傅景箬轻声说,提起手里的灯笼说:“帮我点着它。”
  
  傅景森掏出洋火在他身前单膝跪下,点着了蜡烛双手捧着灯笼放在他膝头,仰脸看着他说:“给,兔子包儿。”
  
  淡淡烛光在眼眸里跳跃,傅景箬垂下眼睛遮住流转的泪光,用手指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说:“不准再叫我包儿。”顿了顿,小声说:“你吃晚饭了吗?”
  
  看他精神委顿态度又是少见的温顺,傅景森担心他伤势说:“还没有,回来陪你过节,煎的药乖乖喝了吗?”
  
  傅景箬点点头说:“嗯。晚饭我和我妈一起吃了点,让她回去歇息了,前头唱堂会,姨娘和姐姐妹妹们都在,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傅景森笑了笑拉他起身说:“有你陪着我就足够了,不和她们女人去掺和,走吧。”兔影在头前带着路,两个人的影子横在身侧分不出你我。
  
  不到一刻钟兰草置办出一桌酒菜,在床上摆了张炕桌,烫了一壶桂花酒放上掩上门退下。傅景森把白瓷酒杯倒满,抿了一口,品了品说:“今年的桂花酒酒味儿重了,压住了桂花香味儿。”
  
  “我尝尝。”傅景箬放下筷子说:“我刚吃了药,就喝你手里的这些吧。”他说着,握着傅景森的手把杯里的残酒饮尽了,舔了舔嘴唇没品出好歹来。
  
  他略有些冰凉的手指自手腕上松开,傅景森替自己斟满,瞅着他眉梢唇角错不开眼神,已经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他饮尽了,傅景箬伸手先拿过酒壶,提起来在盛热水的红铜旋子上漓了漓水,给他斟满,送到他嘴边看着他说:“你替我多喝点儿。”
  
  琥珀色的桂花酒倾出染了他的指尖,傅景森把杯中酒喝了,低头含住他的手指,把指尖的酒珠吮走,轻笑说:“人瘦了连手指头也瘦了,想咬一下都不舍得,你得多吃点儿肉,晚上抱着你都硌手。”
  
  “谁让你抱来着,贴过来还热烘烘的。”傅景箬嘟囔一句,低头拿筷子戳着盘子里挑过刺的鱼肉小声说:“今天陈副官……把书还我了。”
  
  傅景森没吭声,挟了块肉放到他眼前说:“排骨包儿,再吃点。”他跑不成了,傅景森心里高兴,喝了一杯又一杯,却不知道此时他心里的煎熬。
  
  书中的两张车票和陈传旺的话让傅景箬想了一下午,自小到大傅景森的好点点滴滴聚集像决堤的潮水一样抨击着。他明白就算傅景森做的事情自己无法认同,可是心里却不能割舍恨不了他。眼下姚倬俣还在按商定的去做,傅景箬抱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多么想有一天能和他并肩站在同一条路上。
  
  他小声说:“哥……我想去考军校。”傅景森拿着酒杯停在唇边,听着他说:“本来想大学毕业之后去考的,现在,学校我……不去了。听说上海和广州都在招生,我想去试试。”他抓住傅景森的手,目光热切充满了最后的希望:“现在洋人横行,先生说他们野心勃勃那咱们中国当肥肉,哥,我想学成了回来帮你!‘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你做保家卫国的元帅,我做听你号令的先锋,好不好?”
  
  灯光照在傅景森的脸上,他冷峻的眉峰和鼻梁在脸上投下暗影,屋里安静的让人心慌,傅景箬的心一分分地沉落,再一次哀求:“哥,你让我去吧。”
  
  “不行!” 傅景森不容分辩说:“你老老实实待着,在北庆城里想玩儿想闹随便你,不准出去。”
  
  分不清是身上的伤疼还是心上的伤疼,傅景箬觉得无法呼吸,缓了缓,替他斟满一杯酒端起来,背着灯光的眼里藏住了失望,他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说:“哥,给我摘了吧,我听你的话一直系着,可三姨娘那只波斯猫的脖子上也有一个,我不要。”
  
  伸手解着铃铛的红绳,傅景森低声说:“你出去看看哪个地方是太平的?少把学堂里的救国新思想挂在嘴边,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考军校当兵这话别再跟我说第二遍,堵枪眼当炮灰用不着你。”
  
  傅景箬像是没听见把铃铛扔在一边,说:“哥,上回那个鸡心坠子……还在吗?”
  
  “干什么?”
  
  “还我吧。”
  
  “扔了!”
  
  傅景箬瞅了一眼,手指挠了挠他手心说:“骗人。”
  
  傅景森打掉他的手,板着脸说:“是你自己不要的,想要回去就不准再摘了。”
  
  他嘴角微扬,手掌用力按了按自己抽疼的心口说:“放在这儿,我保证。”顿了顿又说:“能做到的才会答应你。”
  
  这话原本是傅景森的专属,他笑了笑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小盒子,盖子一开,鸡心坠子带着链子已经修好了放在里头。他取出来打开坠子,左右两张相片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严肃一个微笑紧挨在一起,眉眼神情带着无法化解的亲缘。
  
  他一转身看见傅景箬已经从炕桌旁绕过来,跪在床边低着头,手臂撑着身体微微颤抖。他几步走过去,问:“包儿,怎么了?”还没看清,傅景箬已经扑进了怀里。
  
  紧紧搂着他的腰身,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傅景箬低声说:“没什么,伤口疼。……哥,你给我带上吧。”将金链绕过,傅景森替他系上,几个月来的消瘦能看见支棱的骨头,傅景森摸索着他的后颈亲了亲他的发顶。看不见的胸前,傅景箬的眼泪一直在流,心又不甘却不能不走。
  
  “疼吗?我看看你的伤。”傅景森柔声说着,怀里的人却抱得更紧。
  ……
  
  车马店门前应景似的挂着两个灯笼,灯笼反复用了好些年,大红色褪成了肉粉色。掌柜端着一个碟子走进天井,看了一眼围拢着喝粥的男人,说:“还有没回来的?那,正经的豆沙馅月饼,每人一块。”男人们喜滋滋地围过去一看,两个杯口大的月饼精细地各切成八小块。
  
  有人拿了一块递给坐在石榴树下的南黎,他道谢接了,仰头看着满月,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品着香甜。
  
  喀啦啦的声音响起,众人往门口看,一个男人拉着洋车垂头丧气地进来,嘴里说:“真他娘的走霉运,一天都搭上了。”
  
  “呸呸,过节说什么霉运不霉运的,怎么了?”掌柜开口问。
  
  “你们不知道?”男人擦着汗说:“凌晨的时候城北西马货仓起了把大火,为了保住电厂棚户区都被推倒了,和那些丘八起了冲突被打死了十几个人,我中午从那儿经过给抓了包,抬了一下午的木头铺板,连口水也没给不说,还嫌干得慢挨了好几枪托。”众人正在惊讶,忽然见有人大步跑了出去。
  
  车马店里城北距离遥远,在灯影霓虹中南黎跑得两腿发软,终于看见了那一片连土地也烧黑的空旷。

第二二回:可怜人间满悲苦 枫叶如血鸢断线

四周空荡荡只有远处的变电所亮着灯光,那光亮愈加显得周遭黑暗。向前走了几步,灰烬焦炭在脚下发出沙啦的声音,南黎觉得眼前旋转了起来,举目望去都是自己造成的凄凉,没想到一把火后竟然转了风向。
  
  冷静了片刻他仔细看了看痕迹,靠近电厂的大片土地都很干净还残留着木板、茅草,房屋是被强行推到前方集中了火势,给电厂前空出安全区域。推倒房屋所花费的时间也不短,如果这些时间用来救火不至于让火势蔓延,显然决策的人只想保全电厂而已。
  
  南黎捏着拳头暗骂了自己一句,手指砍掉了一个还这么鲁莽,只会图一时痛块不会往周全里想。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草木灰,看着掌心中的灰烬在夜风的带动下飘起,没有归处。
  
  回到车马店已近深夜,他翻出装着大洋的褡裢出了门,溜着墙边顺着胡同到了歧南街。打更的人走过后,确定四下无人他在街角一处人家前站住,看了看门匾上“桃李芬芳”四个隶体字,抬手轻叩着门环。不多时,门里有人问了句,这么晚谁呀,南黎低声说:“风影。”大门闪开一条缝,他一闪身进去,黑漆大门重又关紧,门边墙上是晒旧的“宋公馆”三个字,竖牌在风中晃动了一下。
  ……
  
  晨光漏在窗前几上,桂花隐隐暗香,傅景森准时醒了,睁开眼睛手臂有些酸麻,歪头看了一眼身旁,傅景箬趴在自己的肩窝上扭头冲着床里,新长的头发硬扎扎小刺猬一样。他笑了笑轻抽出手臂,起身拨开床帐拿过床前桌上的药盒。坐在床边卷起傅景箬的上衣,少年单薄的脊梁上满是杖痕。
  
  伤势看着不重,可行家法的下人是练就的手法,挨打的人肉皮不破却是内伤。傅景森用手指蘸了消肿化淤的药膏给他涂抹在后背上。清凉里带着一阵刺痛,傅景箬动了动迷糊着说:“疼,疼……”
  
  抬手打了他屁 股一下,傅景森低声说:“不准喊,忍着。”傅景箬把嘴抿紧两手抓着枕头任他上上下下涂抹了个遍,睡意全无。替他放下衣裳遮住,傅景森说:“我走了,有事儿打电话到督办所找我。”傅景箬回过头来看着他点了点头。
  
  等他一走,傅景箬匆匆洗漱了顾不上吃饭问兰草:“有钱吗?都给我。”
  
  兰草打开五斗橱的最底层看了看,一封封红纸包的银元码得整齐,说:“现洋只有二百多块,你要做什么?要是不够我去账房支一些。”
  
  他忍着疼从衣橱拿出学生装来穿上说:“都拿着,你去帐房就说我要,再支二百大洋,让门房套上车等我。”
  
  早上八点多,傅景箬敲开米铺大门装了满满三车大米,分派下人去了各处,自己带人到了“慈济堂”。
  
  慈济堂占着的是一处没落王府,傅大帅进驻后给改成了收容孤小的地方,一排排院落远看气势恢宏,近了就看出破败来。大门口持枪的士兵在把守,傅景箬一进院门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不但滴水檐下铺着破席子躺着人,连树下、墙角都挤满了,塞了得有好几百口。
  
  庭院里空出几丈地堆着柴薪支了两口大铁锅,卢正洪爱华商会的一个管事正懒洋洋拿着马勺搅动着,和着阵阵米香院子里传来饥肠辘辘的声音。
  
  “三公子!”有当兵的认识他忙上前招呼,商会管事也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傅景箬点点头走到锅前看了看,大铁锅里翻滚着寥寥飘着点米花,粥稀得能照出人脸来。
  
  他没脸去埋怨别人,咳了几声对商会的人说:“我带了米和饼来,锅里加米照着半粥半饭做,一人一碗粥一个饼。”
  
  一众人赶紧忙活重又熬上。眼看着粥滚了,士兵吆喝着人排队领粥。爱华商会不缺的就是瓷器,一人发了一个海碗,等着领粥的队伍在院子里绕了几绕长蛇一样。
  
  商会管事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破马勺搅粥,傅景箬皱了皱眉头,这会儿再找别的也来不及了,就接过来在手里分粥。第一个领粥的是个老人,斑白的头发里满是草屑、灰尘,脸上的皱纹间都染黑了,拿着碗的手颤巍巍发抖,黑糊糊的手指不知道在火场里刨挖过多久。
  
  发了一个饼满满盛了一碗粥,老人饿得发慌顾不上烫,还没挪脚就吸溜着喝了一口,艰难地吞咽。“小心,烫,您……”傅景箬想说慢点喝,可鼻子一酸默默低下头。人群一个接一个往前挪动,形形色色的手端着碗在眼前经过,没有一双手是干净的。
  
  为了能抢出微薄的家当,有的人手上满是伤烧,傅景箬不敢抬头,不忍心去看。刚舀了一碗粥,突然那人手一抬,一碗粥照着他的脸泼了过去。一阵剧痛,傅景箬捂住脸,烫的连眼睛都睁不开。耳中听见脚步声纷乱,有人在骂骂咧咧,还有拳打脚踢的声音。
  
  “住手!”他低喝一声,四周安静下来。他撩起衣角擦了擦脸,勉强睁开眼睛。铁锅前躺着一个年轻人,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愤怒,被打得口鼻流血脸上还有旧伤。“我没事。”他定了定神说,走到那人身前伸出手:“我找人给你看看伤势。”
  
  年轻人冲着他的手心狠狠啐了一口,大声说:“要杀就杀!你们坏事做尽了小心天打雷劈!”
  
  傅景箬把手擦净,咬了咬牙对身边的士兵说:“我记得他的模样,会按时过来看,你们不准难为他。”他重拿起勺子,默默地把粥发下去,左脸烫得红肿,眼瞅着起了两个燎泡。
  
  太阳一点点升高,门外把守的士兵领进两个人来。傅景箬一看认得,居然是安平大学西文系的主任带着一个教员。他惊喜里又带着深深的羞愧,上前鞠躬行礼叫了声先生。
  
  西文系主任看到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点了点头说:“知道了火灾的事儿,校长带着学校里的教员和学生募捐了些钱,不知道交给谁放心,你在这里就好办了,交给你吧。”傅景箬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头垂得更低。
  ……
  
  晚上傅景森一进门就走到傅景箬跟前盯着他脸上的烫伤狠狠看了几眼。看他敷着药眼角通红,差点儿就伤到了眼睛,傅景森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傅景箬低头说:“不准动那个人。”傅景森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为了先生的嘱托为了不让商会的人敷衍,也为了看着当兵的不让他们报复那个年轻人,傅景箬每天撑着拐杖在几处安置灾民的地方走动。
  
  过了十几天,贴出了通城告示,爱德利洋行的总经理、襄理几个人私卖烟土证据确凿判了枪决,卢正洪的爱华商会出资另选了处地方搭盖房屋安置灾后的居民。
  
  几场秋雨过后,黄了梧桐红了枫树,不知不觉一月间已近了深秋。
  
  掌灯之后傅景森回家又没见到傅景箬,问兰草:“景箬呢?这几天总是回来这么晚,又去哪儿了?”
  
  兰草拧着手巾递过去说:“今天说是想去放风筝。”
  
  傅景森擦了把脸说:“一瘸一拐的哪儿能放起来,也不知道当心。”
  
  兰草笑了笑说:“您放心吧,三公子每回都叫上警卫队里的两个人跟着,不会有闪失的。”
  
  傅景森扔下手巾一路走到大门,板着脸在门房里坐下紧盯着门口,吓得门房当值的几个下人贴墙根儿站得笔直。看了看腕上的表快七点了,他拧着眉头,起身的工夫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门口。他大踏步走出去,一拉车门刚要训斥,就看见傅景箬靠在座椅上膝上放着一个老鹰的风筝睡着了。
  
  把风筝递给警卫,伸手抄在他背后膝弯,傅景森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慢慢走回院子。
  
  “哥。”怀里的人醒了却闭着眼睛,轻叫了一声说:“明天陪我去城西荷花淀吧,给我把风筝放起来。”
  
  “好。”傅景森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
  
  一望无际的荷花淀只留下枯黄的残叶,午后的艳阳照着黄澄澄的草地,满山坡的枫叶如血。傅景森白衬衣外套着件开司米的背心,挽着袖口双手转动着线轴,天尽头一只雄鹰迎风展翅飞翔。“包儿,高不高?”他笑着问。
  
  他身后不远处的松树下铺着方形的毡布摆着茶点,傅景箬背靠着大树坐着,痴痴地看着他听着他爽朗的笑声,半晌说:“哥……”
  
  “嗯?”
  
  “我考军校的事儿你……”
  
  “别说这个,包儿,我帮你把风筝放了吧,放了就把你的伤带走了!”
  
  傅景箬低头答应了一声,伸手到松树根下,手微微抖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树根处的小洞里摸到一个小小的纸包,他紧紧攥在掌心中,看着傅景森的背影放进了口袋。
  
  “迸”一声,傅景森剪断了风筝线,一瞬间,雄鹰越飞越高消失在天边。

第二三回:空空手车站偷袭 假亦真好戏开锣

吃过晚饭撤了桌,齐氏去看望傅景箬,刚出房门就看见他撑着拐杖走过来。关上房门,宝芬把几个丫鬟支走,自己坐在门前台阶上捧着针线笸箩就着电汽灯一边纳鞋底一边守门口。
  
  齐氏在榻上摆上几个靠垫让傅景箬半靠着,摩挲着他的手问:“今天好些了吗?晚上给你做的菜都吃了吗?明天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听兰草说这些日子你天天出去,散散心倒是好,可是大夫不是说要精养嘛,你听话在家里多躺躺。”
  
  傅景箬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火车票,把掌心亮开给母亲看,低声说:“妈,后天去天津的火车票,咱们到了天津转小火轮再去上海。”
  
  齐氏并不知道他和姚倬俣密谋的结果,张了张嘴看着火车票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弄到的?你大哥他知……”她把后半句咽下,傅景森当然不可能知道。
  
  此时的傅景箬心情低落,说:“妈,后天一早我来接你,就说陪你去庙里上香,到时候要一辆车只要一个开车的,我能对付了。咱们不能带包袱。”他起身说:“我不在这儿耽搁了,他今晚回来的早,说要带我去看卓别林的笑片儿。”说着,他勉强笑了笑:“后天就走了,随他吧。”
  
  他刚要起身,手突然被拉住,一转头看见母亲泪汪汪的眼睛。“景箬,妈不能跟你一起走。”齐氏含着泪说。
  
  “妈……”他不明白,愣住。半晌,安慰母亲说:“妈你放心,忘坏里说难道我还挣不出口饭吃嘛。”齐氏握紧他的手,还没说话泪已经流下来。
  
  宝芬坐在门口纳完了半个鞋底,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傅景箬低头走出来。“三公子要回去了。”她起身捧着笸箩说,傅景箬撑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出院子,像是没听见。
  ……
  
  南黎睡起来一看天色阴沉,乌云压在头顶像是要下雨了。把洋车退了租子,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把火车票又拿出来看了看贴身收好。从西马货仓顺出来的钱都给了灾民,身上翻不出半个钱来,他当掉了凌廷怀表上的翡翠葫芦买了火车票,还剩下点数了数一路上省吃俭用也就够了,想想那个翠汪汪的小葫芦心里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悄悄出了车马店直奔火车站,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着,从草帽边上抽了根草咬在嘴里仔细观察。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摊贩都躲进路旁的树下。
  
  他这些日子每天都来看,车站前依然是人来人往没什么异样,除了洋车等客还有不少做小买卖的。进出站口虽然有当兵的在却已经不挨个盘查了,几个兵抱着枪靠在屋檐下避雨,嘻嘻哈哈相互递着卷烟。
  
  南黎静静地注视着车站前每一个徘徊的人。突然,他眼睛一亮,吐出嘴里含着的草走上前。
  
  傅景箬压低学生帽咳了几声看看四周,下着雨人都在急走,确认没有认识自己的人了,他在角落里伸手解下腰间绕着的丝巾往卖饼的摊子走去。这些日子里偷偷的锻炼略有了成效,弃了拐杖勉强也能走得稳当,只是地上落雨了有些湿滑。
  
  他掏出几个钱买了十个饼准备路上吃,卖饼的弯腰从摊子下抽了张纸替他包起来。“叮”一声响,傅景箬低头看见一个制钱骨碌碌滚到了脚下,他搁下手里的东西扶着饼摊弯腰捡起来,不知道是谁掉落的。
  
  “十个饼,拿好。”卖饼的身后说一句,傅景箬回头接过来,忽然发现自己搁在旁边的丝巾不见了。
  
  “您看见我刚才放这儿的东西了吗?”他连忙问。卖饼的莫名其妙,摇头说不知道。
  
  南黎快步走到车站的墙边蔽着,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条白丝巾。长形的丝巾包裹着东西叠了几层,接口处用针线密密地缝了,他伸手一捏就知道里头放着十几根金条还有些首饰。他露头看着雨里站在饼摊前四下张望的傅景箬,笑着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自言自语地说:“这下盘缠足了,傅三公子,多谢。”
  
  丢了东西,傅景箬不敢报告车站巡查,高声喊有贼都不敢,眼瞅着进站的时间到了只好抱着十个饼走向进站口。南黎跟在他身后排队,隔着七八个人远远地看着他心里得意地笑。
  
  往前挨了一个人,南黎的左臂突然被人拽住,他的心蓦地一沉,右手夹紧指间的铜钱抬手挥过去。铜钱的边缘磨得薄如利刃,毫无生息地对着偷袭人的咽喉而去。抬眼打了个照面,他一惊及时收手,那人的西装领口已经划开条口子。那人把他拉出进站的队伍才放手,头一抬,礼帽下露出的眼睛带着热切的笑看着他。南黎一阵惊喜,小声说:“你……法兰西牛排!”
  
  凌廷有些窘,轻咳了一声低声说:“这里有便衣,说话不方便跟我到饭店去。”
  
  南黎二话不说把火车票放进口袋跟在他身后,小声说:“傅景森的弟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
  
  “我看见了。”凌廷边走边说:“就是看见他了才注意到他身后鬼鬼祟祟的你。”
  
  南黎笑了笑,说:“有点儿蹊跷,傅景森那么宠他,他要出城怎么连个送的人都没有?而且他什么行李也没有,钱财私带在腰里,像是偷跑似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住脚转身看了一眼,傅景箬检了票已经进了站,恰回过头来。
  
  雨落得急了,水帘一样挂着,隔得远傅景箬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进站的人群急匆匆在他身边走过,逆流停滞的他站在雨中身影有些孤单可怜。
  
  “走吧,管他呢。”南黎碰了碰凌廷抱着偷来的那堆东西说:“傅三公子请客,咱们去吃顿好的。”
  
  “轰、轰、轰……”火车缓缓开动,对面坐着的人打开车窗探出头去拚命挥手和月台上送车的人告别。雨水扑进来,傅景箬握紧拳头,那晚母亲最后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景箬,这丝巾里的都是妈的私房,你别因为是这个家里的钱就不要。穷家富路你好好带上。妈知道劝不住你,可是这世上哪还有地方能比在妈和你大哥身边过得更踏实?妈知道你看不上你大哥的作派,要是跟你一起走了,你就是再难再苦也不会回来求你大哥。妈不能走,只要我留在这儿,这里就算你再怎么不喜欢也是你的家,无论遇到什么难处要是想回头,你记住,这儿还有你的一个归处。”……
  
  傅景箬慢慢解下脖子上的金链打开鸡心坠子,凝视着相片上的傅景森,取下右边自己的相片嵌上,把他盖住。重又戴上,他捂着垂在颈间的坠子看着车窗外在雨中慢慢退后的景色,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总有一天要站在他的面前让他承认自己是对的,对他大声说,傅景森你跟我走!
  ……
  
  凌廷带着南黎住进了锦江大饭店,给了侍者小帐点了菜。盥洗间里水声哗啦啦响,凌廷敲了敲了门说:“要了六份牛排,够了吧。”
  
  南黎狠狠搓着身上的积年老灰,回说:“吃着看吧,不够再要,反正是姓傅的掏钱。”
  
  不多时,牛排送来,南黎急忙围着浴巾冲出来,刀叉都顾不上用,下了手。肉香在嘴里弥漫开,他陶醉的眯起眼睛。凌廷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笑说:“你这日子过的……跟野狗似的。”
  
  南黎吃了个半饱这才腾出嘴来问:“你回来干什么?”
  
  弹了弹烟灰吸了一口烟,凌廷说:“上次从你手里接的钱采购了布匹、药品、糖、盐、枪弹,可是送不到革命军手里。各地盘踞的军阀和土匪差不多,就算包了火车、轮船被他们查到照样该扣的扣、该缴的缴。”
  
  南黎看着他等他说下文。凌廷说:“几个月前傅景森手下军需处的人南下接洽染厂,替庆军置办过冬的军衣被服。到北庆的铁路穿省过市,路过革命军的根据地,如果能把这桩生意接下来,就能把革命军需要的东西夹在里面沿路送达。傅景森自从打败了曹信平之后兵强马壮,声势如日中天,他的军需车皮经过,各处的军阀都忌惮三分不会轻易动手。”
  
  南黎沉思了一会儿说:“东西能运上火车,可怎么运下来?”
  
  凌廷点头说:“铁路局里已经发展了我们的人,几处火车站都有自己人接应,火车在这几个地方会以检修的名义多停留些时候,把押车的军官和士兵打发舒服了,趁机卸走给革命军的货物先存放在火车站的货仓里,随后有人会提走。”他笑了笑说:“谁都知道贿赂好军需处的人军给最赚钱,傅景森庆军的军衣被服加起来是笔不小的数目,几家染厂都在争,这桩生意的关键就是傅景森的副官陈传旺。是否能成功,就要看我这次的北庆之行了。”
  
  南黎双眼发光,擦着嘴上的油问:“给我支烟,说说,我能帮你做什么?”
  
  凌廷笑着把指间的香烟送到他嘴边说:“我呢,以济南盛业染厂少东家的名义来谈生意,你呢,就扮成富昌洋行的买办,咱们两个联手,事成之后让庆军开道,咱们大摇大摆风风光光地离开北庆城!”
  
  南黎叼着烟卷狠狠抽了一口,兴奋地血往头上涌,可兴奋归兴奋,掂量了一下说:“不行,买办我倒是能装,可染厂的事儿我不懂,又被通缉着,这万一露馅,到时候连累的可不是你一个。”
  
  凌廷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大雨瓢泼霓虹闪烁,他回头笑说:“你放心,只要有七分真在里面,你这三分假算不了什么。”
  
  “哦?”南黎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凌廷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这个盛业染厂的少东家可是货真价实的。”
  
  把手里的香烟捻灭,南黎霍然起身,伸出右手说:“好,你说怎么干我听你的。”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凌廷说:“不着急,先给你做几身西装,你休息几天,听说陈传旺在‘雅风书寓’有个相好的叫赛珍珠,咱们也去一亲芳泽!”

第二四回:暴风雨终闻离讯 意决绝不悔此生

大雨中天地混沌成一片,道路泥泞。傅景森从城外回来直奔家中,车灯照亮的距离只在丈内,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哗哗淌着,警卫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前排的陈传旺回头笑说:“少帅,几天后就是秋季赛马会了,你给三公子买的两匹马‘班布’和‘肉丸’都报了名参加。我看好‘班布’拿冠军,准备押两手玩玩儿。跑马场的董事会派人送来了邀请函,请你和三公子赏光,说今年四大马场的春季赛跑出来几个不错的年轻骑师都来了,今年咱们的秋赛肯定热闹。”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说:“三公子去年就嚷着要赛马,我记得你答应他满了十八岁就让他参加比赛,是吧?”
  
  傅景箬从小喜欢骑马,是傅景森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十四岁后傅景森专门请了一个英国骑师给他训练,对他的骑术傅景森颇为自负,听陈传旺这么问,点点头,语气里隐隐有些炫耀说:“他伤还没好明年春赛再说吧,要是他上了场,哼,那些人还有什么看头。”
  
  他不上场你眼里也没别人,陈传旺心里嘟囔一句。傅景森想了想说:“明天和跑马场说,我和景箬去看。他这些日子闷得直往外跑,一定想去。”
  
  车到了傅府门口,陈传旺跟着去蹭饭吃,先下车撑开洋伞,傅景森低头出来,大雨刷地打湿了半边肩膀。怕打雷走火,电汽灯关了,门房提着盏气死风灯照明。这几天成了习惯,傅景森步上台阶随口问了句:“景箬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房回说:“三公子一早出去还没回来呢,已经派人去路口看了几次了。”傅景森下意识回身看了一眼,大风吹着雨丝倾泻而下,再回头兰草挽着裤脚撑着油纸伞急匆匆跑过来。
  
  兰草一看到傅景森神色慌乱,紧紧抱着伞柄说:“大公子……我见三公子还没回来雨又这么大就打电话给督办所,可是早上接三公子出去的警卫说、说三公子让他们把他放在爱华商会搭建房屋的地方,就让他们回去了,那时候才、才不到九点……”
  
  傅景森怔了片刻,大步就往齐氏的院子走去。陈传旺举着伞追不上他的脚步,眼看着他从头湿到脚,只好把伞一扔跑步上前说:“少帅你别急,说不定雨大在那里绊住脚了……”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冲进院子里猛地推开房门,阴暗的厅里没有烛光,呆坐在桌前的齐氏声音哽咽说:“他走了……一早的火车去了天津。”
  
  他退了一步,站在台阶下。雨声如马蹄急奔,一道闪电劈开天际,一瞬间亮如白昼,映着齐氏哀伤流泪的面容和他惊愕的表情。天上轰隆隆惊雷落下炸开在耳边,雷声吞没了他怒吼的声音,只留下撕裂般的疼痛在心头。他站在瓢泼的大雨中一字一句地问:“十二姨娘,为什么不拦住他?!”可事到如今怎样的回答都已经晚了。
  
  “知道去处就好。”陈传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忙说:“我马上发电报通知天津,封了车站、码头,让他们全城查找三公子,要是没有,就派兵拿着相片去天津沿水、陆两线追下去,不怕找不到他。”
  
  他转身要走,领口突然被攥住,一扭头对上了刀锋一样的眼神,他打了个寒颤,傅景森猛地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顶在他下巴上,低喝一声:“你敢!”
  
  傅景森臂力惊人,陈传旺的脖子被勒的喘不过气,整个人都被提溜了起来。他站在阶下脚尖都快离了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要命的错误,可是错在哪儿却不知道。他仰着脸一边吞着雨水一边磕巴:“少、少帅,我听你的命令、听你的!”
  
  手松开,他差点儿跌倒在地上,连忙垂手站得笔直。傅景森握紧手里的枪,低声问:“你知道我最疼他,是不是?”陈传旺猛点头。
  
  他又问:“这么多年世人都知道我傅景森最疼他,是不是?”陈传旺愣了愣,又点头,他疼爱这个弟弟有目共睹是不争的事实。
  
  傅景森缓缓抬头,大雨中他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还没等兰草等人反应过来,他猛地一脚把陈传旺踹飞了出去,怒吼说:“这世上有多少人怕我就有多少人恨我!你要是敢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我毙了你!”
  
  陈传旺也硬气,一骨碌爬起来不服气说:“那万一要是他自己在外面说是你弟弟呢?傅三公子的名头虽然危险也是块金字招牌,有人怕你也有人要上杆子巴结你!”
  
  “他不会说,出了这个门他就不会再姓傅!”傅景森笃定,却难掩失落。
  
  陈传旺刚要再问,就见关路跌跌撞撞冒雨进来。关路脚下打滑跑到傅景森身前说:“大公子不好了,医院来电话说三太太烟瘾又发作了,她身体不好不敢再打吗啡,她抢了块瓷片在手里说你要是现在不去见她,她就割腕自杀!”
  
  自从傅景森下令给三太太断了烟土,没几天三太太就撑不住了,进了医院戒烟。傅景森面冷心也冷,三太太无数次叫人传话要见他,他一次也没搭理。关路等着他会话,急得直搓手。陈传旺恍惚看见傅景森笑了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再看,他依然是冷峻阴沉。
  
  ……
  
  “滚!你们都滚开!”
  
  医生和护士吓得手足无措,病房里三太太靠着床边,双手紧紧攥着一个西式茶杯的残片,血从手指缝里流下来,滴落。她赤着脚站在油着红漆的木地板上,像是站在血泊里。曾来都是精致不苟的波浪头发蓬乱着,露出发根处的斑白,没了胭脂水粉的脸上透着青灰色的苍老,曾经艳绝江浙的女人像个疯婆子,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站稳。
  
  门缓缓推开,浑身湿透的傅景森一步一个水印走进来,冷冷地和母亲对峙着。他挥挥手,惊慌的医生和看护连忙退出去带上门。他走到椅前坐下,“当”一声,瓷片跌落在地上,三太太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前,扶着他的膝头绝望地哀求:“景森,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明白你说的话了,这个家里你说的话就是家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景森……”
  
  她颤抖着,电汽灯下眼角的皱纹无所遁形,傅景森被她抓住手臂摇晃着,说:“妈,让你戒烟是为你好,谁都知道鸦片不是好东西。”
  
  “景森,求你了,我知道那不是好东西,可是抽了几十年离了它会死的,景森……”她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说:“我对着菩萨发誓,再也不和景箬作对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成亲不留子嗣你只要他一个人,都依你,妈统统都不管!求你了,景森!”
  
  傅景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伸手抚摸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柔声说:“妈,你终于明白了,景箬于我,就像鸦片于你,明知道那尽头是万劫不复,也无怨无悔。”
  
  “明白、明白,我明白。”她拼命点头,傅景森慢慢起身,她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来,想要跟上他,惊喜地问:“景森,你答应了?太好了,带我回家,快,带我回家!”
  
  走出几步的傅景森停住脚,微微扭头,落入眼中的是一个残酷的微笑,三太太扑通瘫软在地上。他的声音和着雷声轰响:“妈,晚了……”
  
  门关上,凄厉叫声在房间内响起,一声又一声。
  
  陈传旺眼皮直跳低头跟上傅景森的脚步。马靴踩在医院寂静的长廊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傅景森冰冷的声音响起:“传旺,从我的卫队旅里头挑选二百人,要老成、可靠见过景箬的,让他们秘密南下搜寻,如果有消息直接电报给我。”迎着风雨,他眼神决绝,说:“天大地大,敢动我的人是祖坟选错了地方,我倒要看看是谁挑上我傅景森做敌人!”

第二五回:他乡路明察暗访 无口德劫富济贫

傅景森卫队旅挑出来的二百人站在驻军营地后的树林前,大雨里整齐划一立正挺胸,脚下泥点子溅起几寸,雨水浇在脸上一个个连眼皮都不眨。
  
  兼任卫队旅旅长的丁其辉站在队伍前,攥着马鞭顶了顶帽檐,黝黑的脸上匪气横生说:“……丑话说在前头,从这一刻起,把自己的嘴当成裤裆里的老二,都给我捂严实喽,谁要是泻出去一星半点,军法处置,一个字,死!”他指了指站在身后的陈传旺,说:“陈副官来这儿是代表少帅说话,找到线索的赏‘黄鱼’十根,找到人影儿的赏‘黄鱼’五十根,把人完好无损带回来的不但赏‘黄鱼’一百根,还赏一个团长干!”
  
  他顺着队伍往前走,抬手用马鞭挨个敲打着士兵的脑袋,说:“团长!是团长!狗日的,想他娘的早日和老子平起平坐就给我玩命儿地找!听清楚没有!”
  
  “是!”二百人胸膛挺得更高齐声回答。
  
  “解散!”丁其辉喊了一声,冲陈传旺走过去。
  
  进了驻军营房,丁其辉扒了陈传旺身上的雨衣,递给他一支烟说:“行了,别顶着张死人脸,这二百个都是我亲自挑的,你瞧好儿吧。对了,少帅他……怎么样?本来想明天找他要一百条枪,他要是心情不好,我就改天再说。”
  
  陈传旺斜睨了他一眼,说:“你把少帅当什么了?这十几年他是吃豆腐打下的江山?少帅是做大事的人,分得清楚,别看他跟让人剜走了心似的,你军务、政事该怎么找还是怎么找。”他走到丁其辉的单人床边,满是泥水的马靴也不脱,躺下说:“雨太大我不走了,在你这儿对付一晚上。哎,虽然十二太太说了三公子是去的天津,不过少帅估计他会半路下车,所以沿着北庆南下,水、旱两路能到达的地方你都得派人去。这一弄,二百个人跟洒进湖里的一把盐似的,不够使。”
  
  丁其辉点头,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儿琢磨说:“你说他什么都没拿就这么跑了,这两手空空的能跑多远?”
  
  雨夜里星月无光,黑漆漆的站台前只亮着一盏灯,灯光下连绵的细雨如丝。扳道房里走出来一个扳道工,手脚麻利地对上道岔板,拎起手里绿色的信号灯。不多时,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火车进了站。虽然还不到天津却也是繁华的地方,车厢门打开乘客鱼贯而下,傅景箬跟在一个人群后,怀抱着吃剩的六个饼低头走出来。
  
  穿过月台出了车站,他抬头看着雨丝里陌生的地方,天气湿冷又坐了一天,浑身上下酸里透着疼,就想赶紧躺下。站外拉洋车的看他模样气度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都凑上来围住他。他摸了摸口袋只有买饼找回来的散钱,连一张船票钱都不够,更别提找个地方住一晚了。虽说母亲攒的私房都被偷了很心疼,可不知道为什么,反倒觉得有点儿轻松。
  
  傅景箬知道现在的傅景森一定发现自己已经跑了,那他会是什么反应?……他发狠地晃了晃头驱赶走脑袋里傅景森暴怒的面容。既然出来了就要照着自己的信念走下去,雨丝在眼前纷乱,他心想,得先找个地方歇一晚,再赶紧想办法弄到买船票的钱。可是到哪儿去住一晚呢?哪儿能不花钱又能睡个好觉呢?
  
  他站在路边发呆,车夫以为没生意可做有些失望纷纷扭头走了。傅景箬皱着眉头脑筋转了转,突然眼前一亮,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的湿润空气,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大子儿来,追上一个车夫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去处。
  
  车夫穿街过巷在街前停下,傅景箬下了车仰头看,幽暗的夜里依然能看出面前建筑的雄伟华丽。立柱、尖顶、檐口、雕花,精美细致的风格和北庆城里的大不相同。他走到边门拍了拍门,不多时门开了,一个年迈的修女带着一个年轻的修道生拿着烛灯走出来。
  
  微弱忽闪的烛光照着细雨中的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简直就是一只迷途的小羔羊。还没等傅景箬把准备好的话哭诉完,修女嬷嬷已经拥着他进了教堂。
  
  年轻的修道生是中国人,对傅景箬又多了几分关照,带他到了房间门口说:“虽然有些简陋,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晚餐的时间已经过了,应该还有面包剩下,我给你拿点来。”
  
  傅景箬由衷地说:“这已经很感谢了。”修道生出去后,他打量了一下,房间一共两丈长连窗户都没有,靠墙摆了一张铺着薄褥子不到三尺宽的铁床,角落里放着个木头脸盆,再无他物。往床上一躺和躺在铁块上没什么区别,硌得骨头疼。
  
  修道生拿来了几块干面包和一杯清水,他道谢,边吃边说:“我的钱都被偷了,想到上海去可是不够钱买船票,不知道留在这儿做工有没有钱拿?”
  
  修道生站在床前面有难色说:“我们的钱都是教徒捐的,你要是留下也就是勉强有顿饭吃,没工钱。”他想了想说:“看你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身上要是有值钱的东西就去当了吧。”傅景箬压根就没打过身上那根金链的主意,摇摇头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修道生想了想说:“唉,世道不好,挣口饭都难,要不你就去码头看看,兴许能找个散工做。”
  
  “你是说在码头搬运吗?”傅景箬用力吞下干硬的面包问。
  
  “嗯。”修道生点头说:“不过你得当心,码头上那些苦力帮派分得清楚,你说话行事得小心。”他说起因为教会时常有些物资进出,所以和码头有些接触。他见傅景箬不谙世事的模样,就认真地跟他讲解码头上的规矩,傅景箬听得津津有味。
  
  码头上搬粮食的有票班、斗班,还有洋油班、砂石班、瓷器班,另外有专门的打捆班、出仓班,各归各管、各有旗号,当中以票班的势力最大,领头的就是赫赫有名的顶黑虎顶五爷。顶五爷几乎垄断了大半个码头,手下苦力上千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也因此才能霸占住了这肥得淌油的营生。
  
  修道生说:“现在码头上票班都归他管,你去看看,来往粮船上插着红色‘顶’字旗的就只能由他的人搬运。他没事儿就带着人在码头溜达,好认,左颧骨上有块黑色像虎形的胎记,手里耍着对铁胆,你要是想去码头做工就去找他碰碰运气,不过你这么瘦弱……那个苦你可吃不动。”
  
  “谢谢你,我明天先到码头看看再说。”他暗暗记在心里。
  
  修道生走了,把照明的蜡烛头也带走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傅景箬脱了衣裳卷了卷垫在脑后,手心里攥着鸡心坠子翻来覆去,想着母亲想着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两地之隔雨水由急到缓,北庆城里依然暴雨直落。庭院陶制大缸里的水满溢了出来,一条锦鲤随着水面跌落,在青石板上张着嘴奄奄一息。雨水浮了泥土,院子里竹子搭的花架摇晃着终于不堪疾风颓倒,枝头未败的凌霄花打落在地上被泥水掩盖住。兰草听到响动还没探头看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傅景森挽着衣袖走出来。
  
  “你们别出来。”他低声说了一句,风顶着门,手上用力才把门推开。
  
  雨水哗哗地淋在身上,他摸黑扶起竹子固定,花架歪斜着支撑起来,他扶起最后一根倒了的竹子,双手握着用力插进泥土中,“喀”一声,竹子从中间断裂,崩开的毛刺深深扎进了手掌中。把手握紧,鲜血顺着掌缝流出沿着竹身逶迤而下,傅景森缓缓抬起头,黑夜无人,眼中的情绪终于泄漏。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就这样失去他。
  
  傅景箬睡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到了中午,红着脸又蹭了一顿干面包加稀粥。出了教堂的门,天放晴了碧空万里,路两旁落满了金黄的的叶子,电车咔啦咔啦响着,人来人往买卖繁华,愈是靠近码头愈是热闹。
  
  船只一艘艘停泊着排出一里开外,停在码头边上的船都搭起跳板,苦力上下搬运着货物,大大小小的车辆也排队等着装卸,放眼望去热火朝天。傅景箬仔细看了看,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大多都插着红色“顶”字的三角小旗,看来那个修道生说的顶五爷还真是有点本事。
  
  他正观望着,听到身后有人吆喝:“让开让开!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顶五爷过来了?!”他连忙回头看,身后前呼后拥地过来一群人,当中的一个身材粗壮,脚上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黑布裤子打着裹腿,深秋凉天里青布褂子开着怀,里头只穿了件白汗衫,手心里哗啦啦转着一对锃亮的铁胆,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叼着象牙烟嘴,左颧骨上一块黑色胎记,看年纪在四十上下。越近了那块胎记看得越清楚,傅景箬心想,别说,还真是像头老虎,难不成他顶黑虎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块胎记看觉得有意思,没想到自己站在一堆灰头土脸的苦力当中有多显眼。愣神的工夫顶黑虎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打量了一眼,眯着眼睛问:“小子,看什么看?!”
  
  他一问,傅景箬这才觉得自己这么盯着人家的胎记看太不尊重人了,脸一红刚想开口,就听到顶黑虎身后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大笑说:“吆喝,看得眼珠都不转了,你该不会是看上五爷了吧?”满场的哄笑。
  
  顶黑虎龇牙笑说:“长得倒是比香翠里的婊 子还标致,要是送上门来那我可不客气了!”
  
  傅景箬冷起脸来,有人凑上来故意上上下下瞧着他说:“吆,恼了,脸都红了!”傅景箬扭头就走,身后的笑声哨声响成一片。
  
  顶黑虎哈哈大笑说:“今晚,香翠里!”
  
  华灯初上,香翠里两排街面门前都升起了红灯笼,“大茶壶”走出来把粉头的名牌一个个挂出来,各家头牌的名字都描着金边。一丈多宽的街两边鬓插红花的姑娘们倚在门上磕着瓜子,香喷喷的手帕塞在衣襟上,眼风乱飞。顶黑虎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早有相熟的粉头迎上去,亲呀肉呀地叫着。
  
  转眼过了一个多时辰,明月当头,顶黑虎喝得醉醺醺地搂着一个粉头走出来,洋车等在门口,他上了车狠狠地亲了一口粉头的脸颊,打着酒嗝说:“去、去赌场!”
  
  香翠里灯红酒绿,傅景箬站在街外黑影里低头张望,拎起一根烂木头试了试扔在身后,拣了块尖角石头握在手里,眼角瞄见墙根底下有半块青石砖,把手里的石头一抛,搬起那块青石砖来。
  
  远远看着顶黑虎坐上了洋车,傅景箬脱了学生装的上衣缠在脑袋上,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恼怒的眼睛。他手里掂着砖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顶黑虎是吧?是你逼着小爷我‘劫富济贫’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14: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六回:遇不平出手相助 温柔乡风流纨绔

“五爷!五爷!等、等等我们!”顶黑虎的三个手下酒足饭饱跑出来,眼瞅着洋车出去了几丈远,连忙追赶。突然,一家妓楼内斜刺里出来两个穿黑衣裳的男人,迎面遇上。黑衣人背在身后的手一亮,匕首冒着寒光。
  
  刃尖“噗”地一声扎进了胸口,顶黑虎的两个手下软软地瘫倒被人架住,剩下的一个见势不妙转身要逃,有人上前一把搂住他脖子,说:“吆,这不是陈三哥嘛,有日子没见,走,喝杯酒。”说话间,匕首捅了上去。粉头花枝招展地招揽着男人,三个人像是烂醉般被拖进了隔壁妓楼,香翠里热闹依旧没人在意。
  
  顶黑虎大剌剌地打着酒嗝搂着相好,车夫拉着两个人使足了力气往赌场去。傅景箬在黑影里握着砖头埋伏着。他着恼白日里顶黑虎嘴里不三不四说的话,听到他要来香翠里就打听着找来埋伏下,准备狠狠揍他一顿,再把他身上的钱都抢光,这样既解了气又有了船票钱,书上那些缺钱的侠客不都这么干嘛。
  
  他瞅着心里有些疑惑,看着顶黑虎带着三个手下进去的,原本打算要一对四,没想到就等来了一个。他哼了一声心想,在码头横行霸道的人进出都这么不小心合该他今晚倒霉。
  
  洋车越来越近,他站起身贴在墙边,已经能听见顶黑虎舌头都伸不直了,在跟粉头说话:“心肝儿,给爷渡两口仙气,要是爷今晚推出‘至尊宝’,一定好好赏给你‘如意金箍棒’……”
  
  傅景箬听不懂顶黑虎说的荤话,只看见他抱着粉头亲嘴咂舌。他未识风情面皮又薄下意识地扭过头,就在一刹那,只听“砰”一声枪响。他一抬头,就看见一道黑影从前方墙头上一跃而下,顶黑虎捂着肩头中了枪,粉头吓得尖叫一声,车夫大惊把车扛一掀屁滚尿流地爬到一旁。
  
  黑影追上前抬手瞄准,顶黑虎也不含糊,一扬手把手里的两个铁胆冲他面门砸过去,趁他闪身抱着粉头脚踩洋车踏板翻了出去。黑影一晃,两个铁胆鼓碌碌滚到了看得发呆的傅景箬脚下。只见那个黑影抬手瞄准,“砰”一身枪响,正拖着粉头跑的顶黑虎小腿又中了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粉头吓得花容失色,旗袍底下白花花的大腿颤抖着,顶黑虎坐在地上喘息着对行凶的人说:“兄弟,我顶黑虎在这城里大小也是个人物,临死你给我个明白,我做鬼也知道去找谁!”说着把那个女人推到身后。
  
  那粉头和他倒有几分情分,哆嗦着说:“好、好汉饶命,五、五爷是票班的把子,你要多少钱他、他都会给的,求你手下留情。”
  
  顶黑虎大喝一声:“还不快滚!刀头舔血的事儿,娘儿们知道个屁!”粉头也明白好歹,慢慢在地上逶着退后,一翻身手脚并用地爬走。傅景箬看在眼里心说,这人嘴虽然臭,倒还有点义气。
  
  正想着,“砰”一声,傅景箬心头一颤,再看,那个女人已经栽倒在地上。等他缓过神来顶黑虎已经被那人一脚踹开,枪口相向。傅景箬虽然恼怒顶黑虎却没想过要他性命,也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他毫不犹豫从黑影里走出来飞身而起,右腿挟着风声一个旋踢正中那人脑袋,扳机恰扣动,子弹擦着顶黑虎的脸颊打飞在路旁柳树上。顶黑虎摸了摸脑袋,酒醒了大半,睁大眼睛。
  
  傅景箬身形刚落就地一个扫堂腿,那人狠狠摔倒在地上,刚挣扎了一下就被他用膝头压住了胸膛。傅景箬并指如刀对准他脖子,可手抬起来了却没砍下去。他心里明白这一下要是挨上这人就活不成了,他给了那人一拳看着他昏死了起身冲顶黑虎走过去。
  
  顶黑虎眼见又出来一个蒙面人正暗呼命绝于此,没想到形势突变,持枪的人眨眼间竟被他漂亮的撂倒了。眼看着蒙面人冲自己走过来,他心里突突跳,心说,把脸蒙起来就是见不得光了,难不成今晚杀我的也扎堆了?敌友难分,他强忍着疼痛说:“在下顶黑虎,多谢英雄……”
  
  “闭嘴!”
  
  “是、是……”
  
  傅景箬走到那个粉头身旁看了看,是背后中了一抢好在不是要害,还有脉搏。车夫早就跑得没影了,眼下地上两个人中枪的一双,再不救都活不成了,他上前把洋车正起来,把女人先抱到车上,走到顶黑虎身前瞪了他一眼,先伸手摸他身上,倒真有二、三十个大洋,他一个不剩都放进自己口袋里。
  
  顶黑虎连忙说:“英雄放心,我顶黑虎有恩必报,绝不会亏待……”
  
  “闭嘴!”
  
  傅景箬拽着他褂子后领口跟拖死狗似的往洋车前拽。顶黑虎总算知道他是好意了,疼得眦牙咧嘴也不敢叫,由他把自己扔到车上。傅景箬依稀记得来的时候见过几条街后有家医院,就往那个方向而去。
  
  月亮在身旁跟随着照着雨后泥泞的地面,粉墙上映着傅景箬奔跑的身影,寂静的小巷里响着脚步声、呼哧喘息声和洋车吱扭的声音。
  
  傅景箬没想到拉洋车这么辛苦,两个人像座山似的重,渐渐觉得有些吃力,身上的伤疼越来越明显跟着添乱,步伐慢下来,可是人命关天不能停。浑身湿透了白衬衣紧贴在身上,脸上的汗流下来迷了眼,他抬手擦脸这才想起来外衣还包在脑袋上,索性一把扯了搭在车杠上。秋夜凉风忽地吹在脸上,清醒了几分,他咬紧牙又加了一把劲儿。
  
  顶黑虎看着他脚步一阵慢又一阵快,也发现了他左腿像是有伤,忍不住出声说:“这位英雄,我还是下车……”
  
  傅景箬抬手抹着汗,喘气说:“除非去医院的路走错了,要不然别开口,我烦你!”他盯着脚前的青石板,一块一块地往前进,脑子里只想着不能倒在这儿,好歹得把人送到医院。
  
  到了医院大门,看到有人出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一松,就觉得身上一阵发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耳朵里听到有人在说话:“英雄、英雄……”那声音渐渐远去。
  ……
  
  悠扬的乐曲在房中缭绕,穿衣镜中不时闪过两个男人的身影。厅里的沙发、茶几都撤到一旁,凌廷正在教南黎跳华尔兹,南黎身体僵硬着低头看他的步伐,鼻尖的汗都出来了。
  
  “别紧张,放松、放松。”凌挺忍不住笑说,忽然脚趾头一疼。
  
  “对不住、对不住!”南黎松开他的手说:“又踩到你了,我还是抱着衣帽架子练吧。”
  
  凌廷上前把唱机停下,说:“不急在一时,有时间我再慢慢陪你练。”他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去‘雅风书寓’吧。”
  
  “还去?”南黎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问:“那个老鸨子不是说赛珍珠被陈传旺包了,只能去和她聊天不能带她出去吗?这两天为了见她花钱可不少了。”他走到衣橱前,站在凌廷身旁用肩头一碰他说:“哎,看不出来,你哄女人有一套,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不过,让陈传旺戴绿帽子这事儿估计她不敢。”
  
  凌廷打开衣橱拨弄着给南黎新做的几身衣裳,拿了一身递给他,说:“什么绿帽子,我只是要带她出去而已。今晚跑马场董事会的宴请,除了董事成员、两大商会、还有参赛的驭手,各界有头脸的人都会参加,得让他们第一眼就看见咱们,带着她比踩高跷还显眼。”他又取了一件自己的风衣递给南黎说:“这里的裁缝做西装还行,时髦些的就做不出来了,这风衣还有夹克都是美国货,你个子高又瘦穿上一定好看。”
  
  南黎也不客气,接在手里说:“总之就是今晚拉陇上董事会和商会成员,为了两天后赛马场见陈传旺是吧?”
  
  凌廷点点头说:“嗯,他是傅景森的左膀右臂,为人精明,没有城里的名人引荐,这信任的第一关就过不去。”
  
  “可商会这些人也不见得就这么好勾搭。”
  
  凌廷拍拍他肩膀说:“种地的没人不喜欢肥田,做买卖的没人不喜欢钱,富昌洋行和盛业染厂好歹也是名声在外。”
  
  “真是麻烦,你不是说你和傅大帅论起来还有点渊源吗?不如直接去找傅景森,怎么样?”南黎凑上来小声说。
  
  “你别惟恐天下不乱了,能不见傅景森最好不见,小鬼难缠也比阎王好办。”他把南黎推进盥洗室,握着门把手说:“要吸取你放火的教训,别什么事儿都由着性子来。”南黎摸了摸脑袋讪笑。
  
  凌廷换上衬衣对着镜子系扣子,心里想,雅风书寓那里今晚再多给老鸨子一些钱,加上赛珍珠也情愿,带她出去吃顿饭倒不难办,她是城里的红人又是陈传旺的相好,借她的名头混进酒会也容易,就怕她不敢跟着出去张扬,看来还得下点功夫哄一哄才行。
  
  “喂,我换好了。”
  
  身后南黎说话,凌廷转身一看,眼前一亮,他高瘦的身材把铁灰色的薄呢风衣撑得有型有款,头发修剪得极短露着饱满的额头,削瘦的脸颊让俊美的五官更分明,真当得起清隽二字。
  
  南黎靠着门框把礼帽扣在脑袋上,潇洒一笑说:“怎么样,好看吧?有点儿洋行买办的意思吧?”
  
  他一说话明亮眼眸中的放肆就一望无遗,凌廷给了他一拳说:“好看个屁,瘦得一把骨头都脱相了,当了我给你的怀表也没见你填饱肚子,就现在这个模样你以前报馆的同事见了也认不出你来。”
  
  “走吧。”凌廷穿上西装,拿出两把手枪说:“这是德国造的,小巧,给你一把防身,不管怎么样安全第一,干革命先得活命。”
  
  南黎把枪插在腰后说:“啰嗦。”
  
  他刚要开门,凌廷一把拽住他说:“都记清楚了?”
  
  南黎回头搂住他肩膀边笑边说:“我是富昌洋行的买办,叫战行文,你是盛业染厂的少东家姓凌名汉字进廷,我和你是表兄弟,老家是山东掖县,祖上世代簪缨,我祖父你外公是满清遗老,我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被你引荐在富昌洋行学习,咱们的亲戚有……”
  
  他背完了,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嘴角微扬满脸得意地说:“忘了告诉你,我记性好得很,过目不忘。”
  
  凌廷满意地点头,打开门说:“那走吧,表弟!”
  
  “表哥,请!”南黎说着,两个人相视一笑,彼此眼中除了信任又多了几分赞许。


第二七回:留踪影过海渡江 跑马厅左右逢源

纱幔遮住了太阳,会议室里气氛有些沉闷,长方形会议桌两旁的军官标枪似的坐着,眼睛盯着对面,数着对方脸上的疙瘩耳朵里听着傅景森训话。坐在海幅舆图前的傅景森一桩桩处理军务,他说话干脆,身旁的机要员几乎不用斟酌用词,照搬照写。
  
  军务处理完毕,傅景森挥了挥手,十几个军官撤椅、起身、立正、敬礼,抖擞精神退下,只剩下陈传旺和丁其辉两个人走过去坐在他左右。傅景森把面前的文件夹又拿起来翻看了一眼递给陈传旺。陈传旺两手接过来,略一看,有些惊讶说:“曹信平秘密和外国银行接触?……那么之前收到消息他招兵买马盘踞在林通的消息属实了。”
  
  丁其辉猛地一拍桌子,后悔说:“上次围剿让他给跑了,我就说四脚蛇的尾巴能再长出来,他娘的!”
  
  手指轻叩着桌面,傅景森低声说:“向外国银行借钱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只不过为什么那家银行会选了他这个败军之将?……”他略一沉思说:“传旺,查清楚曹信平给他们许诺了什么!这里头有文章。”
  
  “是!”
  
  他又问:“过冬被服的事情怎么样了?”
  
  “哦,军需处已经联系了山东几家染厂,价钱还在商榷,我督促他们尽快敲定。”陈传旺回说。
  
  傅景森看了他一眼,说:“价钱要压到最低,质量要最好,如果再出现前年下水三尺布出来二尺三的事情就给我严办!”
  
  “是。”陈传旺忙说些轻松的:“前天晚上跑马会在花星大饭店宴请各界,今晚在跑马厅的俱乐部正式开记者招待会,明天的赛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这次的香槟票估计得卖个十万张,第一天进账至少这个数。”他伸出手指头分开比划了一下。
  
  区区五万对傅景森来说解决不了什么,他脸色一沉说:“最近各地报纸舆论都指向赛马,说腐化奢侈,还说军队介入博彩盈利,明晚记者招待会你让跑马厅甄选一下去的记者……” 他微一皱眉,说:“这些事还用我教你吗?”
  
  “是……哦,不是,我已经和报馆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别搞言论自由这一套。跑马场的警力安排也已经布署好了,主席台前后尤其严密,责令他们盯紧革命党,防着学生闹事。”陈传旺掏出手绢擦汗。
  
  丁其辉忙替他解围说:“少帅,传旺就是死心眼,属驴的,一听说军饷吃紧眼里就只看见钱了。对了,我昨晚去马场看了看三公子的那两匹马,这两个小家伙好像知道主人不在,没怎么有精神,我看‘班布’想拿冠军有点悬。”
  
  傅景森垂下眼皮,没说话。丁其辉低声说:“派出去的人已经开始密查了,三公子的模样搁人群里那就是一堆鱼眼里混进了颗珍珠,只要他露面那还不一找一个准儿?”陈传旺连连使眼色丁其辉看不见,想踢他一脚,可是桌子隔得宽又够不着。
  
  傅景森慢慢起身,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模糊映出他肃冷的面容。他哼了一声说:“你晚上很闲吗?不想在老婆身上使劲就给我出去练兵!”
  
  丁其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摸着脑袋看陈传旺。陈传旺送傅景森出门回来,把文件夹敲在丁其辉脑袋上说:“你才属驴的,属蠢驴的,你去大街上撒颗珍珠试试看,不等你捡早就被人抢走了!以后,人没找到前别给少帅添堵。”
  
  傅景森回到自己房间,仰头靠着沙发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却分明能看见,他离去时决绝的背影。
  ……
  
  傅景箬一睁眼,眼前出现一个大脑袋,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顶黑虎趴在眼前。顶黑虎欣喜若狂,抓住他的手连声说:“英雄、英雄,你终于醒了!”
  
  他猛然记起发生的事儿,抽回手摸了一下前胸,自己穿着一身病号服,链子吊着坠子好端端地挂在脖子上,他看了看四周是在医院里,病房还挺雅致。顶黑虎在旁边一口一个英雄说着感恩的话,阳光从玻璃上照进来,他赤 裸的胸膛和腿上缠满了绷带。
  
  傅景箬看了看天色忽然问:“我昏迷多久了?”
  
  正说着的顶黑虎忙住嘴,一顿说:“不到两天。哎,英雄,没想到你身上还有伤,前日里我顶黑虎出言不逊你别放在心上,救命之恩……”他吧啦吧啦不停嘴。
  
  傅景箬没想到自己昏迷了两天,已经错过了昨天开往上海的船,三天后才有下一班,难道只能待在这儿?这儿离北庆只有一天车程,他派的人随时会追来。
  
  “……我顶黑虎一千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奶奶的,没一个顶用。英雄你好身手,有义气,要是不嫌弃,我顶黑虎愿意和你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兄弟,从今往后有哥哥我半斤就有兄弟你八两!”顶黑虎自说自话已经改了口。
  
  傅景箬沉着脸一抬手,口气不自觉地有些凌人,说:“别乱叫,哥哥我只有一个。我问你,这个码头你说得算?”
  
  被他噎得脸色尴尬的顶黑虎连忙拍着胸脯说:“那当然,我是票班把子,手下兄弟一千一百……”
  
  “好了,你就说你能不能搞到今天去上海的船?”他打断话头坐起身张望,一看自己的衣服放在一旁五斗柜上叠得整齐,像是浆洗过了。
  
  顶黑虎点头说:“能,我和轮船局熟得很,你要是想去上海,我能让他们单发一趟小火轮,就说走私货。”
  
  “好。”傅景箬点头说:“给我一百大洋、两身衣裳,不要学生装,今天下午安排好一趟去上海的小火轮秘密送我走,咱们俩就两清了。”
  
  “那怎么行?!” 顶黑虎单腿蹦过来说:“救命的恩情要是不报,我顶黑虎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哦,敢情我的人头就值一百大洋、两身衣裳、一趟小火轮?!传出去我会被人笑死!不行,不能让你走!你跟着我,有福同享,有难我当!”
  
  傅景箬不搭理他,走到床前开阔的地方亮了个大洪拳的开手势,胳膊腿一伸就知道自己这两天没白躺,气力恢复得不错。他打着拳活动着筋骨脑子也没闲着,想了半天说:“要是有人找来问你见没见过我,你就说见过,照实说我救了你,应我的要求你安排我去了广州。”
  
  顶黑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说:“你被人追?嗨,怎么不早说,在我的地盘上怕他个鸟,我一千一百三十七个弟兄是吃素的?你让他放马过来!”
  
  傅景箬调整吐纳收了招式,低声说:“你要是不想看见一千一百三十七个人头堆在你面前就照我说得做,还有,送我走的事情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你要是做不到……那你的人头就只值一百大洋、两身衣裳了。”
  
  顶黑虎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量还是少年没长开可是身上的气势却不容小觑。话里虽然有夸大的嫌疑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是什么人?”
  
  傅景箬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别问,你要是想报恩,这次不报可就再没机会了。”
  
  顶黑虎把两个铁胆转得哗啦啦响,豪爽地说:“好,依你,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顶黑虎说话算话,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话!”
  
  傅景箬拿起藤壶倒了杯水看着窗外,街边枫树正红,一辆双驾马车踏着落叶驶过。他记起明天就是秋季赛马会了,那个人不准自己参赛,就算央求他,他也不过是在比赛前夜带自己去马场跑两圈过过驭手的干瘾而已。
  
  他捧着水杯站在窗口望着如火的枫叶,想起月色下和他同乘一骑回家,说着说着,一回头就能对上他凝视的目光。
  ……
  
  陈传旺带着几个人沿着铺了红毯的楼梯一路走上去,跑马厅董事会的几个成员早就站在楼梯口迎接,一路簇拥他进了俱乐部。
  
  招待会设在俱乐部内的餐厅里,来宾未到齐,董事会就敞开滚球室、弹子房、打牌间……让先来的人取乐。穿着制服的侍者托着酒水穿梭,鲜花点缀、彩灯闪烁,招待会走了西式风格。
  
  爽朗的笑声从酒水台附近传来,陈传旺看了一眼,站在那儿的一拨人里头有跑马厅的董事长和书记员,两大商会会长卢正洪和乔榛居然也少有地同时在一丈内出现。围拢的人里两个陌生的面孔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正在说话,不时引起旁人大笑附和的男人显然是谈话的中心,他多看了几眼。男人略长的头发抹着发油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边眼镜眉目温和,唇上留着一字短须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米色的西装做工讲究,脚上是三接头的皮鞋,摩登又气派。
  
  陈传旺正观察着,看见他身边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抬手打了响指,从走过来的侍者那里拿了一杯鸡尾酒,随手扔了一个大洋的小账在托盘里。他把目光又转向了这个年轻的男人。
  
  他身上皮制的夹克样式时髦,一看就是美国货,身材比留短须的男人略矮了些,戴着鸭舌帽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被人挡住,只能看见握着鸡尾酒的左手,小指带着一个黑色的指套。

第二八回:抛诱饵欲擒故纵 偶相遇孤注一掷

陈传旺招手叫过自己的兵来,低声说:“那个戴眼镜的小胡子,还有他身边戴指套的,去给我打听清楚。”
  
  正说着,卢正洪看见了他,举着酒杯笑说:“陈副官,陈副官!您大驾终于来了,来来,引荐两位朋友给你认识。”
  
  他笑着点头上前。凌廷快步走过去,垂手微微鞠躬,又忙握住他的手,恭敬地说:“陈副官,在下久仰您的大名,庆军里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这位是……”陈传旺看了一眼卢正洪。
  
  卢正洪呵呵一笑说:“山东济南盛业染厂的少东家,凌汉。”他凑过来低声说:“专为了见你的真身来的。”
  
  陈传旺一听“染厂”两个字,心领神会说:“追到北庆来谈生意……凌老板,您可是独一份儿啊。”
  
  “哪里哪里。”凌廷谦恭地笑说:“这两省里头还有其他买卖在,也顺路来拜访几位世叔伯。”
  
  乔榛走过来帮腔:“我和他父亲是旧识,凌老爷子为人处事没得说。”
  
  寒暄着,卢正洪等人心照不宣地让开,凌廷把陈传旺请到了僻静角落里的座椅上。南黎拿着酒杯挑了个有利位置不远不近地坐着,密切关注。身后凌廷和陈传旺正在窃窃私语,他心里暗笑,没想到凌廷点头哈腰的还真有几分笑里藏奸的商人嘴脸。
  
  “……陈副官,我每匹布再让您这个数。”凌廷暗暗伸出手指一亮,低声说:“我们盛业染厂一向童叟无欺,我保证,压价不压质,庆军的兄弟们穿我的布要是缩水掉色,我包赔包换!”
  
  陈传旺眼皮儿都没抬,整理着袖口,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不吭声。凌廷把声音压得更低说:“您放心,现大洋碍事全给您换成金条,我保证,合同一签当即兑现。”
  
  陈传旺撇了撇嘴,一笑:“凌老板,这个价儿……您可就血本无归了。”他加重语气说:“您这是图什么呢?”
  
  凌廷像是被人看破了一样满脸尴尬,他看了看四周,把椅子拉近一些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生意人会生钱可是不会握权,现在这世道是什么?一个字,乱。就上半年,我几车皮的货给抢了,谁干的?不是土匪,不是革命党,是……”他又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说:“是军队!打电话让我拿五千现大洋赎回去,您说,这叫什么事儿,这就是兵匪一家……呃,当然,少帅领导下的庆军绝不这样。”
  
  他自知失言似的连忙辩解,叹了口气说:“这生意做得越大操心事越多,远的不说,光庆军管辖的这两省里头,我的买卖就不少,要是能……”他呵呵一笑,再往前凑近了些:“要是能和庆军搭上关系,有您陈副官关照,我必定生意兴隆……您看,再加十根金条怎么样?”
  
  陈传旺不接话,仰头数着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坠子,慢条斯理地说:“这倒也是,做买卖不容易,现在也就庆军的旗号好使。”
  
  “哎,就说嘛,尤其是您,贵人事忙,您说我要是不追到北庆来,能这么坐着和您聊天嘛。”凌廷掏出烟来递给陈传旺一支,又殷勤地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火。
  
  陈传旺轻笑了一声,低头凑上去点烟,问:“凌老板,别跟我来这套。说吧,你下这么大本钱非要和庆军做生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凌廷愣了愣,想说又避讳,陈传旺冲他点点头。
  
  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看了看四周,确定没别人,起身坐在陈传旺身旁,把脑袋凑过去,对陈传旺附耳说:“您的眼力,佩服。实话跟您说了吧,我的买卖里有北庆不能卖,可是在别处比真金白银还抢手的东西。我能搞到手,也能找到大买家,就是这运输……陈副官,还要您多多关照,您一个电话,铁路线上就能畅通无阻。”
  
  陈传旺立时就明白他说的买卖是什么,心里暗想,怪不得他来这儿不到两天就能混熟了,连卢正洪都肯帮他说话,这么迫切地想要拉拢庆军果然不是为了布匹这么简单。凌廷见他有些松动,趁机说:“我知道少帅有严令,您放心,少帅待的地方我不会出手。”
  
  陈传旺真的心动了,布匹质量好价格又低已经达到了傅景森的要求,烟土也不会进北庆,就不算违令。不过是铁路线上抬抬手而已,对他来说小事一件。这好处不是笔小数目,眼前的人也懂规矩。他看了凌廷一眼,说:“我要你在这两省里正当买卖的一成干股。”
  
  真他妈的黑。凌廷暗骂一句,心想,这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可是钱花了可以再赚,革命军的物资不能再耽搁,再说有了他以后运输就方便多了。他刚想答应,一看陈传旺脸上老谋深算的笑容,忽然警觉,陈传旺是个精明人,如果答应得太痛快反倒显得自己不像是个斤斤计较拿命赚钱的黑心商人了。他满脸为难支支吾吾地问:“一成?这……陈副官,这……会不会多了点?您看,这正当买卖是我家里的生意,上头还有我爹呢,我做不了主啊。”
  
  陈传旺以为自己拿住了他的要害,从容地说:“今天不是谈生意的场合,你也考虑一下,想通了就到督办所来找我,合同嘛,不就是签个字画个押,容易。”
  
  南黎都听见了,明白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心里正高兴,看见门外一群记者涌了进来,他忙起身走到凌廷身边,笑说:“表哥,瞧,还有记者呢,我去让他们拍张照片,说不定明天我也能上报。”
  
  凌廷心领神会知道他可能遇见了报馆的旧识,虽说不一定能认出来,还是小心些好。他板着脸说:“胡闹,别忘了你偷跑出来后你家里还不知道你在富昌洋行做事呢,要是让他们知道,小心抓你回去成亲。去去,后门走,出去找个地方抽两支烟,宴席开了再回来。”一打照面,陈传旺看到南黎的正脸愣了一下。
  
  南黎嘟囔着往后门走,一闪身匆匆下了楼梯。俱乐部楼下就是跑马场的看台,笔直的跑马道一眼望不到头。他绕到楼后马厩,顺着往前走,看到前面有木栅栏围起来的圆形跑马场,估计是平时供会员骑马训练的。
  
  远处木栅栏拉着一盏电灯,他停住脚握着木栅栏看着马场里一人一骑正在绕圈慢跑。秋夜里森森的冷,那个人背影高大,上身只穿了件白衬衣。马渐渐绕了半圈,骑马的人不时低头抚摸着马鬃像是在低语什么。他控着马绕着圆形马场渐渐到了南黎身前,一抬头,南黎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深夜在这里骑马的人居然是傅景森。
  
  南黎下意识地低头转身就想走,可是脚步一动,就知道要糟,自己扮演的是第一次到北庆的纨绔少爷,怎么会认出傅景森,这避而走简直是欲盖弥彰。傅景森来了就不会是一个人,一定有警卫在远处,一旦他起了疑心,自己脱身倒也容易,可是凌廷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傅景森很快就会查出来他和自己是一伙儿的。
  
  转瞬之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南黎低头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支起夹克的前襟挡风点烟,眼角余光看见傅景森已经扳鞍下马就站在身前。拿着打火机的手竟然有点儿发抖,他连打了两次火才点着了香烟。深吸了一口,他抬头吐出一口烟雾,勾起嘴角一笑说:“哎,马不赖。”
  
  灯光映着他跳脱的笑容,傅景森怔了一下,抚摸着马颈看着他问:“你会相马?”
  
  南黎用手一撑翻过木栅栏,背靠着笑说:“不会,我是看着骑马的人不赖,明天是赛马会,你在这儿骑的当然是好马,总不会是骑着头骡子吧?”
  
  傅景森的目光在他左手指套上停留了一瞬,没说话。南黎一咬牙,嬉笑着说:“你肯定是驭手,我没看错吧?哎,你这马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就押它了。”
  
  傅景森解下马鞍抱在怀里说:“它叫‘班布’。”
  
  “‘班布’?有什么名堂?”他接着问。傅景森已经走到了身边,南黎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傅景森打开木栅栏的门,说:“是英语‘竹子’的意思。”他看了南黎一眼,态度倨傲,问:“你叫什么?”
  
  南黎摸了摸“班布”的前额,捧着它的脸左看右看,斜睨着傅景森,很不屑地说:“哎,我说你一个骑马的怎么这么狂妄啊?告诉你,我家里可是养着马队的,那骑得快的人比地里的兔子都多,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傅景森头一次碰到有人这么跟自己说话,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他不动声色,转身扬了扬手,从隐蔽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七、八个警卫,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马鞍,将外衣递给他。
  
  南黎装作吃惊眨了眨眼睛张大嘴巴。傅景森穿上外衣系着纽扣沉声道:“说,你叫什么。”

第二九回:随风潜低语倾诉 玩笑就浅吻动心

面对傅景森,南黎有点儿发憷。他冲动但他清楚自己的能力,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像野兽天生有种窥伺危险的本能。站在面前的男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危险的讯号,眼神像是出鞘的刀,毫不吝啬逼人的锋芒,抑或是他根本就不屑去隐藏这种藐视对手的傲慢。
  
  南黎脸上微妙的表情逃不过傅景森的眼睛,这恰到好处隐约的畏惧让他觉得满意。
  
  既然扮演了就得装到底,南黎把纸烟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住辗灭,趁着再次低头的机会避开傅景森的视线缓了缓呼吸,飞快地想好怎么应对。
  
  再抬头,他色厉内荏地说:“就、就不说怎么样?你抓我啊,我就不信这北庆没王法了。”他边说脚步边移动,嘴里嚷嚷:“带兵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你别、别胡来,我在北庆地头上可是吃得开的,两大商会会长都是我世伯。”他挪得远了些,手臂一撑木栅栏翻了出去。
  
  警卫刚要追,傅景森伸手拦住。他跑得飞快,还不忘挥着拳头回头喊:“有本事你别追来!少爷我可会功夫!”傅景森眼瞅着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晚风吹过,暗红色的马鬃在风中荡起,班布的蹄子踢踏着有些不耐烦,蹭着傅景森催促他。傅景森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颈背,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
  
  过了一刻多钟,远处墙边探出南黎的脑袋来,倏的又缩回去。又过了片刻他冒出来,喊着:“有种把枪收起来,拳脚上见真章!”
  
  “那边第二个路口穿过去就能到俱乐部后门的楼梯。”傅景森抬手指了指正确逃窜的方向,就见他飞奔而去,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傅景森对身后的警卫说:“陈副官在俱乐部,你去找他,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让他查一下这个左手小指带指套的人什么底细。”他说完,自顾自地拉着班布往马厩走去。
  
  班布的马厩格外宽敞干净,通风也好。他给水槽里添了适量的清水,解下班布的水勒,抚摸着它的脖颈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太想他了,居然看到个人就觉得和他像。”
  
  班布“咴咴”地叫着像是有些不满,他轻笑柔声说:“我知道不是他,只是一打眼有些恍惚而已。”他抬手蹭了蹭它额上白色菱形的印记,拍了拍它的脑袋。
  
  班布低下头,他拿起鬃刷梳理着它漂亮的鬃毛说:“乖,这四天的比赛你好好干,全国各地的报纸都会报道还会登出冠军的相片,你要是拿了冠军他就能看到你。咱们都打起精神等他回来。”
  
  收拾停当,他把马厩的栏门关上,一本正经地说:“今晚我对你说的话别告诉别人,我走了,明天看你的表现。”班布长嘶一声,四蹄腾空抖动着鬃毛,展现骄傲的身姿应诺他。
  
  傅景森笑了笑,伸手关了电灯。黑暗中落寞的笑容在走出马厩的一刻隐去,换上了冷酷。
  ……
  
  回到锦江大饭店进了207房间,一关门,凌廷就扯开领结扔在一边,打开酒柜拿出勃蓝地倒了两杯,递给南黎,“叮”一声酒杯碰上,他笑着说:“有九成把握了,庆祝一下。”
  
  南黎喝了一口说:“招待会上人多,回来的车又是商会派的,我没来得及说,我出去躲记者的时候碰到傅景森了。”
  
  “什么?”酒杯停在唇边,凌廷有些吃惊说:“怎么会?他从来不参加跑马厅的酒会,在这之前我还特意套了卢正洪的话,确定今晚的名单上没有他才带你去的。”
  
  “不知道。”南黎也想不通傅景森为什么会半夜偷偷摸摸去骑马,说:“很奇怪,他和那匹马嘀嘀咕咕的。”他把详细情况说了一遍。
  
  凌廷连傅景森的表情、语气都详细追问了,沉思了片刻说:“你报出两大商会会长这点做的对,他们会帮咱们说话。今晚陈传旺参加,傅景森会委派他查清楚,他既然想从我这里捞好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你的身份是我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天衣无缝。”
  
  听到这儿,南黎一愣,问:“你来之前?”
  
  凌廷走到窗前,习惯性地审视街面上的动静,说:“嗯,我这次来的目的一是为了和庆军谈生意,二是为了带你走。”
  
  南黎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暖流在心窝里流转,笑说:“北庆这么大,你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一定会找到的,你看,事实是我一下火车就碰到了你,这就是天意。”凌廷的口气像是玩笑却又带着十分的真诚。
  
  南黎板起脸揪住他西装领口低声说:“喂,你在冒险,我和这档生意比起来微不足道。再说,车站守卫已经松了,我随时都可以出城,到时候你去哪儿找我?”
  
  脸对脸,他呼出的酒气淡淡缭绕着,凌廷有种微醺的错觉,想告诉他上次短暂的相遇已经深烙在心里挥之不去,自从分手后就一直在担心他。
  
  近的连他微翘的睫毛都看得清楚,还有嘴角的弧度,凌廷什么也没说扭头避开他清澈的眼神说:“外面已经有人在监视了。”
  
  南黎松开手装作推开窗,扫了一眼。锦江大饭店正处在繁华地段,街面上人来人往,正对着窗下的是一个擦皮鞋的,那人手里一边忙活一边抬头看。擦皮鞋的架势在南黎看来简直笨拙到家,他知道凌廷说的就是这个人。
  
  “是谁派来的,陈传旺?”他问。
  
  凌廷笑了笑说:“如果是他派来的,那这桩生意的成交就更稳妥了。他这是怕我嫌一成太多跑了,派人监视就是告诉我,他既然交了底那我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再加上你的小指戴着指套,疑似通缉犯,他一定会查清楚这点。在他彻底放心之前是不会放松警惕的,这样也好,一旦消除了他的疑虑有他帮着说话,傅景森那里就好过了。”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南黎点头赞同。
  
  凌廷刚挪动脚步,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对了。我对外说你是逃婚出来的,你不喜欢女人,家里逼你成亲你不肯。”
  
  “什么?!”南黎猛地把他推到窗玻璃上,羞恼地说:“你耍我!怪不得去雅风书寓的时候你一个大子儿也不给我,就让我干坐着看你哄那个小 □□!”
  
  “冷静、冷静!”凌廷小声哄着。
  
  “冷静个屁!”南黎猛地挥拳捣在他小腹上,委屈地说:“这要是有个漂亮娘们儿往我身上扑怎么办?你让我干搓火装坐怀不乱?告诉你,对付女人我比你厉害,不行,换过来,说不喜欢女人的是你!”
  
  凌廷弯腰捂着肚子又疼又想笑,南黎越看他的笑容越蹿火,又揍了他几拳说:“混蛋!我发现你是蔫坏!行啊,说我不喜欢女人……”他冲窗外瞄了一眼,看到监视的人正在观望,猛地揪着凌廷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低头亲了上去。
  
  嘴唇碰触了一下,虽然像蜻蜓点水似的轻曼,却仍然能感觉到彼此的柔软和一瞬间的颤栗。两个人心头狂跳,同时僵住。玩笑开大了。
  
  半晌,还是南黎先松手,讪笑着抚平他的衬衣领口说:“陈传旺迟早会知道咱们去找过赛珍珠,像我这种纨绔少爷在书寓里干坐着,你也没碰过赛珍珠,他肯定会怀疑。这下正好,亲、亲嘴儿的事传到他耳朵里就好解释了。”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脸颊有些泛红说:“表哥表弟两相好,啊哈哈,在北庆你也不能碰女人了,有难同当。”
  
  凌廷定了定神,“刷”地拉上窗帘从缝隙中看了看,擦鞋的男人停住手正惊愕地仰望着。他回头叫了一声:“南黎……”
  
  “干嘛?”南黎低头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苹果大口啃着。
  
  “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实际上准备好的说辞是你因为好赌才被家里赶出来的。”
  
  南黎差点咬着舌头,抬头看着满脸无辜的凌廷。凌廷掏出香烟点上,慢腾腾喷着烟雾,无奈地说:“可是刚才你亲我被人看了个正着,在这里一举一动都不能马虎大意,这么一弄咱俩相好的事儿成了真,以后还真得多亲密点。”
  
  南黎真想扇自己的嘴,狠狠耙了耙头发嘟囔说:“他奶奶的都怨我……行,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凌廷重又倒了两杯酒,脚步轻快春风满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说:“明天赛马你最好别去。”
  
  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南黎嚷嚷:“不行,傅景森见过我了,陈传旺一定会告诉他咱们的关系,这么热闹的场面我要是不陪你出现,岂不奇怪?你放心,既然有陈传旺隔在中间,你又安排妥当了,我不会有危险的。”
  
  凌廷给了他脑门一个爆栗说:“说得好象你考虑得多周密稳妥似的,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去看热闹!”
  
  被说破的南黎大笑起来,无拘无束的笑容也感染了凌廷。两个人心里都隐隐觉得疑惑,为什么只见了两次就觉得的眼前的人如此熟悉,甚至可以用生命去信赖。
  ……
  
  秋高气爽十月的艳阳把金辉洒满跑马场。警察局出动了大半警力,一个个全副武装瞪大了眼珠子。长长的跑马道旁看台上人头攒动,十几个经验丰富的案目跑前跑后引领着座次。络绎不绝的观众就坐,呼朋唤友人声鼎沸。卖香烟的、卖零嘴儿的、卖大碗茶的穿梭在其中,手巾把子在眼前头顶飞舞,分毫不差地落在想要的人手里。
  
  凌廷带着南黎坐在爱华商会的专座里,紧挨着主席台视角优越。凌廷正在敷衍卢正洪陪他说话,一转眼就不见了南黎。他正在张望,嘹亮的号声传来,看台上陡然安静了,跑马场尽头的红毯前几辆黑色的轿车停下。
  
  “少帅,到!”一声拖长了音的高唱中,警卫打开车门,傅景森披着风衣走出来。往年为了身边的傅景箬他参加赛马会从不穿戎装,今天身边的人不在,他依然保持了这个习惯。
  
  看台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看他傲然地一步步走过。这个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身上无论承载了多少人的恨与痛,这一刻,他终究是耀眼的王者。
  
  直到他落座,跑马厅董事长致完词,赛马一匹匹由驭手牵领出来,观众的说话声才响起,只是压抑着蚊蝇一样嗡嗡。
  
  南黎躲在暗处打量傅景森周围,他的贴身警卫也换了便装,悄然地把守在看台内侧,防范严密。他回到座位上坐下,凌廷低声问:“去哪儿了?别乱跑,周围都有人看守,小心被当作革命党抓起来。”
  
  南黎笑了笑,把一沓马票拍在掌心,附耳过去小声对他说:“我把傅家的钱押在了傅家的马身上。”
  
  凌廷算是知道了他的性子,只得嘱咐说:“这里离傅景森很近,小心行事。”
  
  南黎回身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高高在上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傅景森,目光相对,傅景森也看到了他。南黎扬了扬手里的马票,勾起嘴角轻笑,转过头去和凌廷低语。
  
  傅景森招了招手,坐在一旁的陈传旺忙俯身上前,听他说:“那个人是谁?查清楚没有。”
  
  陈传旺低声说:“嗯,查了,他叫战行文,他身旁留小胡子的男人是他表哥,山东济南盛业染厂的少东家凌汉,凌家在济南很有威望,和乔榛很熟。战家在掖县也是首屈一指的望族,他祖父是左宗棠的人。听说他好赌成性屡教不改,他祖父这才斩了他一根手指惩戒,又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让他收性子,他不同意就跑出来投奔他表哥了。”
  
  傅景森听他说完,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传旺忙说:“是卢正洪说的,我原先也怀疑过这个战行文手指的事情,不过凌、战两家有头有脸,不是能随便编排的,我觉得他是通缉犯的可能性不大。”
  
  “不大?”傅景森脸色一沉说:“那就是还有可能了?卢正洪的话能信几分,哼,还不都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
  
  “是。”陈传旺早知道在他这里敷衍不过去,说:“我没都信,今天已经派人发电报去了济南和掖县查清楚,找到本家见到照片为准。”
  
  傅景森这才点头,眼角余光看着远处下方正在说话的两个人,说:“记得我说过什么吗?除非你能证实他没有问题,否则,宁抓错不放过!”
  
  “是!”

第三十回:比赛场神骏夺先 城隍庙英雄少年

一匹匹骏马如疾风般在笔直的跑马道上追逐,修剪过的鬃毛飞扬,四蹄腾空近乎完美的姿态带动着全场热烈的欢呼声。南黎眼睛都不舍得眨,紧盯着一瞬驰过的班布。凌廷给他讲解着赛马的规则以及特点,他这才知道原来速度赛如此讲究,连驭手马鞍的重量都要控制。
  
  戴着“柒”号标志的班布领先而出的一刹那,南黎兴奋地跳了起来,摘掉鸭舌帽握在手里挥舞着。傅景森清清楚楚地听到他扯着嗓子大声喊,竹子冲啊!我可把家当都押在你身上了!竹子竹子给我冲!冲!冲!……
  
  赛前并不是夺冠大热的班布率先冲过终点线,不少人发出哀怨的叹息声, 南黎眉飞色舞地计算着自己会赢多少钱,凌廷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这才坐下,把鸭舌帽扔给凌廷,数着手里的马票说:“晚上吃牛排,我请!”越算越高兴,可他忽然懊恼地说:“他奶奶的,没想到这竹子还真能拿冠军,押少了,哎,你再给我点钱!”
  
  猛虎在侧,他居然还能自得其乐,凌廷对于这样的南黎实在无奈,拿起鸭舌帽用力扣在他的脑袋上,遮住他那双瞳孔都变成大洋的眼睛说:“知道了,给,比赛还有三天,有大把时间给你,老实坐着。”
  
  趁着比赛间隙,南黎去了趟盥洗室。刚点上一支烟走出来就看到傅景森离了席。贴身警卫开道,正起身走动的观众都被赶退到一旁肃立着,南黎看那架势知道傅景森要走了。
  
  目光虽然没有直视,傅景森却注意到了前方混在人群中站在一旁的南黎。走过去在他身前停住脚,傅景森低声说:“看来……赢了不少。”
  
  南黎叼着烟,手抄在皮夹克的口袋里,鸭舌帽底下露出的眼睛满是笑意说:“是啊,托你的福。”
  
  今天的他恢复了乍见时吊儿郎当的模样,那隐隐的畏惧不见了。傅景森虽然有一丝好奇却并不准备再开口,刚要走,南黎指间挟着香烟,伸手拦住他说:“哎,昨晚早说你是傅景森嘛,我还以为遇到了什么虾兵蟹将,你知道的,现在当兵的和土匪差不多,以为有枪就是爷,不过你可不一样。”
  
  身旁的人为他的大胆倒吸一口冷气,一个个瑟缩着更显得他鹤立鸡群一般。他笑说:“我叫战行文,那,不用你问,这回可是我自己说的。你傅景森在北庆说一不二,不会和我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吧?传出去可掉你的身价。”话还没说完,傅景森已经抬脚走了,留给他一个倨傲的背影。
  
  坐进汽车,眼前是那人清晰的眉目,带着几分相似。傅景森的心沉了沉,一丝音讯都没传回来,包儿也不知道是否安康。
  ……
  
  竹竿支着白帐子架在石板路上,拥挤的摊档里炉灶烧得旺生,方桌擦得干净。四方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买的卖的吆喝声四起,软糯的口音、腾腾的热气和着吃食的香味儿往人心窝里钻。傅景箬穿着蓝布长袍背着包袱,左手握着蟹壳黄,右手拿着一包五香豆在城隍庙的人堆里挤着,伸长了脖子流连在吹糖人、剪纸、捏面人的摊子前。
  
  他从小被傅景森带在身边,碍于傅景森的身份,鲜少有机会到这种热闹集市上闲逛。他还是小孩儿心性,眼瞅着捏面人的老头手里一个美人成了形,不由得雀跃,嘴里咬着点心,从肩上的包袱里摸出一个大洋来说:“给我捏个孙悟空,要手搭凉棚、金鸡独立,威风的。”
  
  老头一看,笑说:“您这钱大,我这是小本生意,俩大子儿就给你捏一个。”
  
  傅景箬摸摸了背上的包袱,里头是顶黑虎给的大洋和衣裳。他后悔把散钱都买了零嘴儿吃,只好收起大洋,眼巴巴地看着老头给别人捏。
  
  已经错过了秋季军校在上海招生的时间,他想着在上海待上段日子,过了年开了春,等春季的军校招生。顶黑虎那边嘱咐好了,追来的人一定会被远远地支走,又有了这个长远的打算,他觉得心里有了盼头也有了底,一点儿也不着急了,像出笼的小鸟儿觉得哪儿都新鲜,哪儿都美好,连喘口气都舒坦。早就听说上海滩热闹,他决定这几天好好逛一逛、玩一玩,然后再寻个事由做。
  
  常出门的人都知道一句话“穷家富路”,意思是多带些钱以备旅途上的不时之需,这话傅景箬听母亲说过,可还有句话没人告诉他,“出门在外财不可露白”。他露了一回,被南黎偷了个精光,站在捏面人摊子前把包袱里的大洋摸得哗啦啦响,又露了一回。
  
  惯偷靠耳朵加上眼睛就足够知道他包袱里大洋的数目了。面对一脸“呆相”好似肥羊的傅景箬,十几双眼睛盯上了他。城隍庙附近的偷儿也分了帮划了派,几下里神色交流,势单力弱的就败下阵来,剩下独享的。
  
  几个偷儿跟过去,前后左右围住了傅景箬,其中一个装作不慎歪倒,靠在他的身上,手按住他肩头一拨,包袱就滑落到他的肘弯。傅景箬连忙扶住他,嘴里问这是怎么了。身旁的几个偷儿都凑嘴说,怕是饿的吧?先搭把手先抬到一旁。把五香豆一扔傅景箬首当其冲,忙乱里包袱不知不觉离了手。
  
  偷儿都是做惯的,下手的不拿赃物,一旦得了手就转给另一个,倒腾几个人,就算苦主发现揪住了身边可疑的人在他们身上也搜不出东西来。那下手的一看这么容易就得了,忙把包袱转到身后,可是手刚一动,忽然觉得包袱被什么扯住了似的。
  
  正抬着那人双脚的傅景箬觉得手腕一紧,一抬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包袱被别人拿在手里,愣住之后就是愤怒。
  
  吃一堑长一智,傅景箬学了乖,这次在小火轮上就从包袱边抽了几根线捻了根细绳,一头拴在系紧的包袱结上,一头拴在自己手腕上,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包袱是蓝布的,他又穿了一身蓝布长袍,不仔细看不出来。
  
  几个偷儿一看被发现了,决定硬抢,用力一拽将包袱夺走瞬间作鸟兽散。剩下装晕倒的那个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跑,被傅景箬揪住脖领逮住了。
  
  他死死揪住那个人,挥起拳头说:“知道我现在最恨的是什么吗?”那个偷儿抱着头护着脸在他脚边乱爬,嘴里求饶。一拳出去,傅景箬气脑地大喊:“杀人不用刀!偷东西的和屠夫有什么两样?!”
  
  只一拳那人鼻子就窜了血。傅景箬抬头瞅准了拿包袱的偷儿,腾身而起脚尖一踩卖豆花的摊子,跳到方桌上追出去。吃豆花的人躲避不迭,骂声一片。他刚追上那人,那人把包袱一抛,扔给了同伙,他一脚把偷儿踹飞了出去。几个偷儿见他穷追不舍,没命地往桌子里头、裤裆底下钻,城隍庙前一时鸡飞狗跳。
  
  追到街面上,傅景箬站住了脚,眼前出现了二十多个男人,一个个手里都拎着铁钩、木棒、斧头……凶神恶煞地将他围住。
  
  赶庙集的路人都躲远了却不走,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了看热闹。傅景箬眼见那些男人把几个偷儿遮挡住不见了踪影,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
  
  为首的男人一张嘴露出一颗金牙,手里掂着铁钩鼻孔朝天说:“臭小子,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这城隍庙里供奉的是谁!”
  
  傅景箬轻嗤一声,左手撩起蓝布长袍的下摆掖进腰间,亮出大洪拳起手势,下巴一扬说:“少说废话,上一个打一个、上两个打一双!”
  
  他话音刚落,两个男人轮着铁钩冲了上去。闪身避过眼前的人,傅景箬趁他势竭,左手握紧他腕骨往上一托,脚后跟一磕他小腿,趁他下盘不稳,一肘击在他咽喉下,顺势低头躲过了脑后袭来的风声,脑袋在倒地那人胸膛上一垫,就地一个旋风腿,把身后的人踢飞出丈远。
  
  他站稳了,也不说话,右手一伸做了个请势,带着七分的自信、三分的目空一切。围观人群里许多年轻女子都粉颊含春偷偷看着他秀美的面容。围攻的人又上来十几个,棍影斧光一片。
  
  傅景箬头一次和这么多人过招,有些拘谨,可不多时就发现他们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只是仗着人多全无阵势章法。他拳脚上渐放开,那些人不敌,一个个倒在地上。拿着包袱的偷儿躲在墙角,看他走近,连忙举着包袱求饶。
  
  傅景箬弯腰刚要拿,忽然瞥见地上身后有影子悄然逼近,一转身,铁钩已经到了面前,他往后一倒,手在地面一撑,就地一个旱地拔葱,狠狠踹在那人下巴上。偷袭的人金牙飞了出去,铁钩也脱了手。傅景箬抬手接住掉下来的铁钩,冲他的脑袋挥过去。
  
  那人又疼又惊吓得闭上眼睛,可半晌没有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一看,铁钩横在太阳穴旁只差毫厘。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那人吓得溺了。
  
  “叮当”一声,傅景箬扔了铁钩,把包袱捡起来背在肩上,刚一转身,喝彩声轰响,围观的路人纷纷拍手叫好。
  
  他解下袍角,整了整袖口,脸上虽然绷着波澜不惊,可心里美得冒泡,很想学着侠义小说里的大侠那样高喊一声,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北庆傅景箬是也!……可现在这几个字是万万不能说的。
  
  掌声一直不停歇,他面皮薄有些窘,脸颊泛红往路口走去。一辆黑色的轿车拦在前方,站在车旁的男人拄着拐杖笑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好身手!”
  
  被人当面称赞,傅景箬害臊了,看眼前的男人像是刚到知天命的年纪,长得一团和气,上唇留着修剪精致的胡须,黑色的长袍外头套着件褐色的缎子马褂,气度雍容。陪同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随从模样的老者和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
  
  他红着脸说:“您过奖。”
  
  他正要走,男人伸手拦住说:“少年郎,看你背着包袱,到上海是投亲还是访友?”
  
  长者问话,傅景箬不好不理睬,礼貌地回说:“学生叫齐箬,秉明了双亲才来的上海,想来见见世面学些手艺。初来乍到,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
  
  “哦,这样。”男人点点头说:“老周。”他从身边随从的老者那里接过一张名片递给傅景箬说:“要是不嫌弃就来找我。”
  
  傅景箬道谢接过来,目送他上了车,这才一边走一边看手里的名帖。黑色带着暗纹的纸上是三个漂亮的行书字“俞逸旬”。他只顾低头看,没发现身后刚才围攻自己的那些人里,能爬起来的都相互搀扶着站在路旁,恭敬又畏惧地看着那辆轿车驶去。
  
  傅景箬觉得这个姓俞的看上去很慈祥,像是个正经有身份的人,要是在他手底下找个事由做也不错。
  ……
  
  四天热闹的赛马结束了,凌廷正式到督办所拜访陈传旺,准备签合同,没想到陈传旺哼哼哈哈打起了官腔,绝口不提生意的事。凌廷立时就明白他在拖延时间调查南黎的身份。没离开北庆前,一天都不能放松警惕,就算离开了北庆两个人也不能立即分手,凌廷决定如果事成,带着南黎先到上海富昌洋行本部待几天做做样子。
  
  又等了两天,凌廷收到了济南发来的电报。两个人在房间里打开一看,电报上写着“年中库存花布已找到客商,价格公道,少东家勿念。”
  
  正看着,有人敲门。凌廷一开门,门口两个当兵的“啪”的敬礼,递过来一封请帖,说:“凌老板,陈副官今晚在雅风书寓作东,请您和战先生赏光出席。”
  
  凌廷打赏了他,关上门低头沉思,南黎凑过来说:“电报什么意思?有纰漏了?陈传旺为什么这个时候请咱们吃饭?”
  
  凌廷笑了笑说:“这封电报是说已经把调查的人应付过去了,我的照片一定已经在寄来的路上了,你的照片是说你离家出走后被你祖父大怒之下一把火烧了,一张不剩,没有疏漏。估计陈传旺也得了消息。”
  
  “那就行了!”南黎笑了笑,打开衣橱挑选着衣服说:“知道是鸿门宴难道就不闯了吗?”
  ……
  
  一弯新钩月斜挂在天边,窗玻璃外一棵大枣树摇动着枝叶,陈传旺翘着二郎腿坐在桌旁,烛光让房间里褪色的摆设家具蒙上一层暖光,显得还算精巧华丽。
  
  门外的士兵推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圆形的眼镜挂在鼻尖上,稀疏的头发有些零乱,满脸恐慌,本来有些驼的背更弯。胳膊上戴着套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笔,他嘴里小声地说着:“老、老总,我犯了什么法儿?为什么抓我来这儿?”
  
  他诚惶诚恐地站在陈传旺身前,陈传旺笑了笑说:“还没收工呢?真是辛苦,别怕,叫你来没别的事儿。听说,年初从你们报馆抓走的那个通缉犯是你带的徒弟?”
  
  “老总老总,求你了,我和他不、不熟,我就只管校稿子,连他长什么样儿我都不、不记得了。”那人吓得连忙摆手说。
  
  “啪”的一拍桌子,陈传旺瞪眼说:“不记得了?我告诉你,一会儿隔壁会进去两个男人,你给我瞧仔细了有没有那个通缉犯,要是敢糊弄我就等着蹲大狱吧!”

第三一回:风月场暗窥风月 连环套再布连环

“蹲大狱”三个字把卑微的男人吓得双腿打颤,眼看就要委在地上。陈传旺上前扶着他笑眯眯地问:“你怎么称呼啊?”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白净的脸上满是阴鸷,那人惶惶地说:“孙顺、顺成。”
  
  陈传旺一把拖起他走到右侧墙边一扇四君子的白纱屏风后。墙壁上一小块木板是活的,轻轻一拨就露出了眼距宽、极隐蔽的两个小圆洞,凑上去恰能看见隔壁的光景。隔壁也是面南背北一大间,挂着珠帘的月亮门隔开了里头的雕花大床和外间的见客厅,厅里是摆好了小菜、烫壶的八仙桌,墙边案上还放着时髦的唱机。
  
  陈传旺很满意,掐着孙顺成的脖子“砰”一声把他的脸按在墙上,低声说:“给我趴在这儿仔细看,不准出声。”
  
  “是是。”
  
  陈传旺带上房门一转身,一阵香风袭来,两个女人风吹杨柳似的从走廊上过来,左右挽住了他,娇滴滴地叫着陈副官,正是雅风书寓的粉头翡翠和茉莉。陈传旺左拥右抱把她们推进准备好的房间,各自亲了一大口。
  
  大茶壶引领着凌廷和南黎顺着楼梯上了二楼,陈传旺早就在门口等候着,抱拳说:“凌老板、战买办,真是姗姗来迟啊,得先罚三杯!”
  
  “陈副官,抱歉抱歉。”凌廷迎上去,两个人亲热地勾肩搭背。
  
  南黎跟在身后进了屋,摘了礼帽抬手瞄准衣帽架子刚要扔出去,余光一扫,白花花的肉皮闪过,仔细一看,翡翠和茉莉坐在八仙桌旁,袒着白缎的斜襟小褂,大红色的绣花肚兜裹着高耸的胸脯,裤子就到膝头露着粉白的小腿,跷着的脚上勾着软缎拖鞋,风情万种。
  
  酒杯碰在一起,三个人一口干了。热辣辣的酒在舌根儿滚了个来回,凌廷一咂嘴说:“这酒真够劲儿。”
  
  陈传旺嘿嘿一笑,挟着花生米扔进嘴里说:“那是,这可是正宗的烧刀子,里头泡了三鞭、六虫、十八草,壮阳!”凌廷才咽下去,一听这个差点喷出来,呛得脸颊通红。
  
  陈传旺坏笑着对南黎说:“别害臊也别怕你表哥骂你,今晚哥哥我给你撑腰可劲儿的造,要是一个不够使,再给你叫。”他哈哈大笑着把翡翠推到了南黎的身上。
  
  凌廷和南黎是进过雅风书寓的,潇洒温柔出手又大方的男人哪个粉头不爱,现在有了机会,翡翠和茉莉扭股糖一样缠住了凌廷和南黎,四只手摸了这个摸那个,摸了上面摸下面,猩红的唇印转眼就印在了两人的脸上和衬衣领子上。
  
  陈传旺乐颠颠地不断斟酒。凌廷暗骂他,瞅了瞅南黎,拿不准他酒量有多少,就觉得他脸色越喝越白,脸上的血色好像都涌到嘴唇上了,粘着酒滴的嘴唇红的像挂了露水的果子。
  
  南黎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一笑,好不容易才从翡翠怀里挣出手来,在桌子底下冲他搓了搓手指,眼神跟一汪泉眼似的鲜活,冲他示意:这么喝下去我就完了,拿银子出来。
  
  凌廷会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笑说:“陈副官咱们也别干喝,来点儿彩头娱乐娱乐。”
  
  南黎笑嘻嘻地说:“还是表哥知道我,小赌怡情,陈副官咱们来玩儿两把?输了的喝酒、赢了的得钱,就这么简单。”两个粉头一看银票的面额,立刻双眼放光推搡着陈传旺让他答应。
  
  一见陈传旺点头,南黎就把茶杯里的冷茶泼了,从盘子里拨了几十粒油炸花生米出来,他双手一分,用两个茶杯分别扣住了花生米,说:“陈副官,就猜我右手按住的茶杯里头花生米是单是双,怎么样?”
  
  陈传旺滋溜一声喝了一杯酒,脱了军装摩拳擦掌地说:“来!不过一看你的手法就知道你是惯家,我可信不过你,翡翠,你来扣茶碗,老弟,咱俩猜!愿赌服输!”两个粉头娇笑着凑做堆嘀咕着。
  
  南黎也甩了皮夹克,把衬衣解开两个扣子,挪动椅子靠着桌子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脚一抬,把腿横搭在了凌廷的大腿上,说:“公平!来吧!”
  
  把守的两个卫兵靠着走廊栏杆闲聊天,老鸨不敢怠慢,送了一碟酱牛肉、一碟虎皮椒和一小壶酒上来,搁在栏杆面上。两个人悠哉地喝着,就听见房间里喧哗顿起,陈传旺得意地笑声不断传出来。
  
  “对不住!我又赢了!”陈传旺伸手拿了一张银票放在自己面前,用酒盅压住,淫 笑着在茉莉的胸 脯上摸了一把。
  
  “陈副官厉害!”凌廷竖着大拇指说。他替南黎挡了好几杯酒,装做微醉的样子,不着痕迹的掐了一下南黎的小腿,冲他使眼色:你欲擒故纵也差不多了吧?再玩儿下去钱都让他装口袋里了。
  
  南黎飞给他一个眼风:瞧好儿吧,包在我身上!
  
  一碟酱牛肉还没吃完,卫兵就听到房间里陈传旺的笑声越来越少,动静不一样了,有人正高喊:“陈大哥好酒量!来来,我给你满上!”
  
  南黎衬衣扣子全解开了,露着瘦削、紧实的胸膛,袖子撸到胳膊肘,脚踩着椅子面,攥着酒壶就往陈传旺嘴里灌,嘴里还卖片儿汤:“陈大哥我算见识了什么叫英雄好汉?!那就是你呀!豪爽,来来,干了干了!”
  
  陈传旺摇晃着靠在两个粉头身上,一壶酒灌进嘴里一半,灌进脖子里一半。两个粉头殷勤地拿着手帕替他擦拭,他有点儿头晕脑涨,想不明白怎么一会儿的工夫银票都输回去了不说,还被灌了这么多酒,难道这个战行文一眨眼间就能看清楚茶杯里花生米的数目?他心说,这小子可是被砍了一根手指还死性不改的赌徒,估计开始是让着我,再赌下去就难看了。
  
  南黎嚷着再来,他勉强起身说:“兄弟你、行!不、不赌了,饶了哥哥我吧,我得去撒、撒泡尿!”
  
  凌廷笑着把银票收在手里,故意只拿了一张塞给翡翠,对她两个说:“还不搀着点?”两个粉头左右各架住了陈传旺,推门出去。
  
  走到隔壁门前,陈传旺挥手示意两个粉头走开。他一进屋,两个粉头就为了一张银票扭打在一起,顾不上凌、南两个。
  
  陈传旺绕到屏风后一看,孙顺成老老实实地贴在墙上观看。他醉醺醺地问:“怎、怎么样?”
  
  孙顺成这才敢转过身来,小声说:“那个人戴眼镜,这个人不戴。”
  
  陈传旺压低声音问:“还有呢?”
  
  “那、那个人长头发、留胡子,这个人短头发,没、没胡子。”
  
  “放、放你娘的狗屁!”陈传旺气得鼻子都歪了,一巴掌抽上去,揪住他头发说:“再没别的了?”
  
  孙顺成哆嗦着说:“那个人鼻子旁边有颗长毛的痦子,这、这个人没有。老、老总,我仔细看了,真、真的,不像。”
  
  陈传旺松开手,挺高兴,他心里不希望亲手把财神爷抓了,眼下凌、战两家落实过了,报馆的人也看过了,看来可以排除姓战的嫌疑了,等到报告和照片寄来往傅景森那儿一递,就万事大吉。他嘴里一边嘟囔着,他奶奶的,喜不喜欢娘们儿干我屁事,一边凑到圆孔上瞧着。
  
  陈传旺一出门,凌廷和南黎都支起了耳朵,听到他的脚步声往左去了没多远,根本就没到茅房,而左边只是粉头接客的房间。凌廷步履微斜到唱机前放了张唱片,房中咿咿呀呀地响起。
  
  他走到南黎身边拍拍他的肩头,说:“行文,你少喝点。”两个人并肩坐着给了陈传旺一个背影遮住身前的动作。凌廷用手指蘸了酒在桌面上写了个“窥”字,写完了,水迹也消失了。
  
  南黎心里也有了数,不管“窥”的是什么,陈传旺的壮阳酒和美色一上,就没安好心。他笑了笑,在唱机戏曲的遮掩下小声说:“那就让他看过瘾”。
  
  “表哥,陈副官不在,咱俩赌一把。”他高声说着,手腕一动,茶杯慢腾腾扣住了桌面上的几粒花生米之后,托着腮懒洋洋靠在桌子上冲凌廷笑。
  
  “单的。”凌廷笃定。
  
  “双的。”南黎说着把手里的茶杯一挪,五粒花生米清楚的摆着。他拿了其中的一粒扔进嘴里咯吱嚼着,挨个点了点那四粒,一脸无赖地笑说:“我赢了。”
  
  凌廷忍俊不禁,说:“好好,你赢了。”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电汽灯的光芒落在眼眸中化作一簇跳跃的火花。凌廷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说:“那……彩头是什么?”
  
  南黎勾起嘴角浅笑,伸手扯起他胸前丝绸的领带,在手指上慢慢绕动。一圈、两圈……两个人的距离逐渐拉近。挨得近了眼中的对方模糊了眉眼,彼此的呼吸和体温逐渐清晰。
  
  一直绕到颈下,南黎伸手扯开凌廷的领带结,手指一动就解开了他领上的纽扣,一双眼睛笼了雾气似的,低声说:“表哥,一晚上西装革履正襟危坐,你不热我看着都替你热。”
  
  酒色沁了嘴唇,酒意侵了眼眸,南黎半醉半醒。他看着凌廷的眉峰、眼眸,视线从鼻尖上滑过落在凌廷的嘴唇上,他歪着脑袋找到一个满意的角度,微微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一瞬之间,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凌廷的心扑通猛跳了一声。
  
  一触即分开,南黎小声问:“够不够?”
  
  凌廷追上他殷红的唇亲了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不是让他看过瘾吗?这怎么够……”
  
  南黎大笑,险些从椅子上歪下去,凌廷忙起身揽住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站在桌旁。攥着凌廷的西装领口,南黎把他拽到近前,仰脸亲了上去,凌廷嘴唇蓦的一疼。像是一头小豹子噙住了猎物不放,南黎用力吮 吸啃 咬着他柔软的唇舌。
  
  两个人几个转身撞到了月亮门上,南黎低笑放开他。凌廷喘息着揽住他的腰,又好气又无奈地说:“喂,怎么用咬的,哪个女人能受得了你。”
  
  南黎抬眼,眉眼满是挑衅,低声说:“你是女人吗?还是……想让我把你当女人?!”
  
  哗啦一声响,凌廷把手中满握的珠链甩在身后,两个人冲进了月亮门。
  
  趴在窟窿眼上看热闹的陈传旺急得抓耳挠腮,嫌孙顺成碍事,一脚把他踹到了一旁,可那片珠帘左右晃动着没一刻安静,只能隐约看到帘后两个人纠缠的身影。“他奶奶的!”他狠狠骂了一句,伸手一摸自己胯间,鸡 巴已经硬的能凿墙了,三步并作两步甩上房门去找赛珍珠泄火。
  
  靠着床架,南黎在凌廷的下唇轻舔了一下,笑着伸舌尖给他看,舌尖上染满鲜红的血。凌廷猛地俯身咬住他的舌尖亲吻着,手臂一用力把他按倒在床上。隔壁传来门开的声音,脚步声急匆匆走远。南黎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放肆,抬手捏了捏凌廷的下巴,说:“哎,看戏的走了,咱们这戏还演不演?”

第三二回:聪明误反中圈套 无奈叹情字成苦

隔壁传来门开的声音,脚步声急匆匆走远。南黎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放肆,抬手捏了捏凌廷的下巴,说:“哎,看戏的走了,咱们这戏还演不演?”
  
  还没等凌廷说话,隔壁又是一阵响动,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穿过珠帘,几步走到墙边贴着墙侧耳听着。南黎跟过来,看了看珠帘后的大床和八仙桌的位置在一线上,眼睛一扫找到了墙壁对应的那处,凑上去上下左右仔细查找,发现了那两个隐蔽的小窟窿。他趴上去一看,正看见孙顺成被绊倒在屏风上,脚插在了扇页间挣脱不出来。
  
  他边看边伸手扯了扯凌廷的西装下摆压低声音说:“果然是鸿门宴,陈传旺找了报馆我的师傅来验人。他聪明过头了,以为我常跟随的人一定能认出我来,这个人最老实巴交,平时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抬头,我以前又是乔装过的,我保证他认不出来。”凌廷默默注视着他,下唇还在隐隐作痛。
  
  他没吭声,悄声走到门口从缝隙中往外看了一眼。栏杆上摆着吃剩的酒菜,两个卫兵跟随陈传旺去了。他打开门到走廊上,突然冲廊下吹了声口哨,一闪身又进屋关紧了门。
  
  “你干什么?”南黎疑惑地问。
  
  凌廷笑了笑,用手把梳理整齐的头发拨得纷乱,他脱了西装、马甲,扯开领带,解着衬衣的扣子说:“他陈传旺刚才看过瘾了,咱们也不能吃亏,赔本的买卖可不能做。”
  
  南黎微醺,一时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正在思索走廊外突然嘈杂起来,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热闹。
  
  赛珍珠躺在圆桌上娇笑着求饶,裤子已经被褪到了脚踝露着粉嫩的大腿,陈传旺三两下解了腰带,硬邦邦就要入港,想起门外跟过来的两个卫兵,他可不想让别人听壁脚,就扯着嗓子喊:“你俩个别站在门外树桩子,每人赏两个大洋给我滚远了!”卫兵乐得去逍遥快活,一阵烟似的不见了。
  
  还没等过瘾,门砰的一声开了,陈传旺火冒三丈,转身破口大骂,突然一阵巨响眼前冒起一股浓烟。镁粉引燃,相机咔嚓,他满脸惊愕,光着屁股,肩膀扛着赛珍珠两条大腿的模样被结结实实地拍了下来。
  
  “来人!来人!”陈传旺猝不及防恼羞成怒,不知道是先从赛珍珠身下拔出来,还是先挡住脸。等他手忙脚乱地捡起裤子,拍照的人早就没影了。
  
  南黎看着陈传旺在门口跳脚大声呼喊卫兵,回头看了凌廷一眼,忍不住笑说:“你让我在酒店等你,就是去安排这个了?怪不得迟到了,你这人还真狡猾。”
  
  凌廷笑了笑,这才不慌不忙拉开门,掩住衬衣两襟装作刚穿上的样子跑到“回”字形走廊另一端陈传旺的面前。“陈副官,这、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满脸懊恼地说:“唉,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也不知道是哪家报馆的,怕是拍到我和、和……这、这要是刊登了出去……我凌某人真是无地自容啊。”
  
  陈传旺正气得咬牙切齿,两个卫兵这才提着裤子跑来,刚到近前,被他一脚一个踹飞了出去:“马上给我追!”他看了看凌廷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样子,反倒宽慰凌廷说:“凌老弟让你受惊了,你放心,就算他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北庆的地头上哪家报馆吃了豹子胆敢刊登出来?”
  
  凌廷擦着汗说:“陈副官,在北庆是没人敢,可这要是出了北庆……”他紧紧握住陈传旺的双手,上下摇晃着说:“兄弟我丢些脸面也就算了,大不了不在商界走动回老家做我的少爷……可军中有严令官兵不得宿娼,我怕陈副官大好前程受影响啊,务必、务必!”
  
  陈传旺也有些急,虽然傅景森对他流连烟花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烟,可要是相片一流出去,难免有人借题做文章。凌廷见他紧锁着眉头,适时地说:“也对,这些人拍了照片也不敢登,说到底很可能为了个钱字,我私下里也托人打听着,若是有人肯出价那是最好不过,破费点买回来。”他拍着陈传旺的肩膀凑近了低声说:“咱们兄弟万事好商量,有钱大家赚,我也希望哥哥你步步高升嘛。”
  
  陈传旺心里很是感动,点头说:“老弟你够义气,我陈传旺记在心里,别的不多说了。”
  
  两方人各自整装,在雅风书寓门前道别。
  
  一回到锦江大饭店,刚走到大堂,前台的服务生就叫住了凌廷,说:“凌先生,刚才有人给您送包裹,您没在就交托给我们了。”
  
  “有劳。”凌廷彬彬有礼地打赏了,挟着包裹和南黎回到了房间。
  
  “什么东西?”南黎忍不住好奇,凌廷示意他打开。他打开一看,盒子里包裹着一个照相机。
  
  “里头就是今天偷拍陈传旺的照片。”凌廷笑了笑说:“陈传旺一定会下令搜查所有的报馆、相馆,要是拿出去冲洗相片又要多经一道手,不稳妥。”
  
  南黎盘膝坐在沙发上低头摆弄着相机,说:“那就带着胶卷走。”听到悉窣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凌廷从衣橱里把他的皮箱拖了出来。
  
  凌廷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个鞋盒,打开一个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来,另一个盛着些新奇的东西,说:“我自己冲洗,用盥洗室做暗房。”
  
  “你还会洗相片?”南黎跳起来,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啊小子,会的东西挺多。”
  
  凌廷起身拨着衣橱里自己的西装,从一套黑色西装的上装口袋里抽出一条红色丝绸手帕握在手里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慢慢地互相了解吧。”
  
  “行,你得教我!来,我帮你!”南黎抢着帮忙,问:“你拿这红手绢干什么?”
  
  “哦,冲完胶卷洗相片的时候用它叠几层蒙上灯泡。等一会儿我做的时候讲给你听,现在先找一个全黑的地方……被窝也行。”凌廷说着,南黎连忙跑过去跳到床上,把被子抖开。
  ……
  
  自鸣钟咔嗒咔嗒……地走着,时针指在凌晨三点钟。
  
  南黎看着夹在壁灯架上已经显出影像的照片咂嘴,说:“真厉害!”
  
  凌廷把药水倒进便盆里冲走,清理着洗手台说:“你说陈传旺?”
  
  “我是说你!”南黎伸手弹了下相片说:“他陈传旺再精明还不是被你耍的团团转。”他跳到洗手台一侧坐着,说:“哎,我长这么大就佩服过一个人,你现在算半个了。”
  
  凌廷低着头,盥洗室只亮着一盏蒙了红色手帕的壁灯,微弱的红光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忙碌着说:“你酒还没醒吧……出去吧,不早了,你先睡,我把这儿收拾出来,不能让服务生发现异样。”他故意打了个哈欠,哈欠也传染了南黎。
  
  他手里一直在忙活,南黎帮不上忙,在盥洗室被他赶着挪来转去,觉得自己有些碍事,只好怏怏地退出来。
  
  收拾完一切,凌廷冲洗着双手,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眸中闪烁着红色的光芒,疑似欲 求不满的模样。
  
  相机重新按装上胶卷,他打开门走了出来。卧室门开着,已经能听到南黎香甜的微鼾。凌廷打开了灯看着他,他竟然连衣服都没脱,只是甩了鞋子就那么趴在床上就搂着枕头睡着了,留给凌廷一个后脑勺。
  
  凌廷举起相机对准他的身影,按下,不确定能够摄入些什么。
  
  时针指在四点钟,南黎的睡姿没动过,毫无戒备。坐在沙发上注视着他的凌廷摸了摸嘴唇,伤痕新鲜疼痛犹在。他知道今晚的南黎半醉了,也知道这掠夺般的亲吻对他来说只是演给别人看得一场戏,他丝毫没放在心上。两个人的亲吻只有一个人心动,凌廷心里有些不甘却无奈。
  
  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到的北庆,怎么会掌握海外的巨额善款,凌廷一无所知,甚至连“南黎”是不是他真实的姓名都无从查起。这样的一个男人,用生命游戏人间,一切都是谜,就像风吹过没留下一丝痕迹……
  
  他喝了一口香浓的咖啡睡意全无,顺手拿起桌上的报纸抖开。显眼的地方有张颇大的照片,密密麻麻都是人,他看了看标题,“大亨俞逸旬新片开机 青春女星白枚担纲<七仙女>”,底下写着俞逸旬带领导演、主角等人开机拜神,并带头筹募善款救济灾民……

第三三回:秋雨中募捐救灾 灯影下睹物思人

凌廷对俞逸旬并不陌生,凌廷参股经营的富昌洋行上海本部,办公的所在是一家证券交易所的楼上,而这家交易所暗地里就是俞逸旬的本钱。他和俞逸旬本人也吃过两次饭。
  
  翻过那页吹颂俞逸旬的报纸,他一笑,但凡有点儿阅历的人都会明白,一个码头上的小瘪三能混到今天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左右逢源,这“良善”二字得推敲推敲。
  
  卧室微微响动,他放下报纸起身走过去。南黎仰面躺着霸道地占了整张床,脸颊上满是熟睡的压痕。他的嘴动了动像是梦里也在吃东西,凌廷忍不住看着他的唇,还有些肿的嘴唇即使睡梦中也像菱角一样,弯弯带着笑。
  
  凌廷苦笑于南黎对自己的这种信赖,只好守护着他的美梦,一边在心中演练着离开前将要出现的种种可能,一边竖起耳朵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
  
  淅淅沥沥的小雨飘洒,湿润的空气中有了些寒意。洋车没有生意,车夫袖着手蹲看着雨天,衣衫单薄的报童站在百货公司的屋檐下避雨,嘴里喊着卖报、卖报,眼睛好奇地盯着玻璃橱窗内的摩登商品。
  
  傅景箬怀里抱着木箱坐上有轨电车赶去募捐地点。木箱淋上了雨水,他掏出手帕仔细擦拭着木箱上红色“华商总会”四个字,把污渍擦得干干净净。天乍冷,出门匆忙,他还是穿着单的长袍只在脖子上裹了条白色的毛围巾。风从窗缝中钻进来,身上凉透了可一颗心火热。
  
  他跟着俞逸旬做事,被指派到了新安百货公司做工,包吃住一个月两个大洋。俞逸旬说年轻人要多历练学习,头一件就指派他和《七仙女》剧组的人一起为灾民募捐。一连几天傅景箬都早早地出门,天黑透了才和剧组的人一起回去。在繁华地段穿街走巷地游说着,无论投过来的是大洋还是角子,他都认真地躬身行礼感谢,两天下来嗓子就沙哑了。他倒没觉得累,尤其喜欢晚上和大家一起打开募捐箱的那一刻,哗啦一声,给灾民的钱倒出来,一天的辛苦也都涌了出来,消散而去。
  
  电车咣当响着,他看着车窗外,白围巾遮住大半张脸,蓝袍少年眉目如画神采飞扬,眼眸中热情高涨。车一到站门还没开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冒雨跑着,雨丝扑在脸上,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才叫有劲儿。
  
  到了中午,天空渐晴小雨停歇,阳光透过落了叶的树枝在街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因为是雨天路上行人稀少,肯捐钱的人更少。他晃了晃木箱,几个大子儿在箱子里可怜的响着,倒是肚子咕噜噜叫得欢。
  
  他买了两个大饼用油纸包着,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大口吃起来。没有水喝,吞咽的时候肿胀的喉咙一阵阵的疼。
  
  “齐箬。”
  
  忽然有人叫这个还陌生的名字,他抬眼一看,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不远处,摇下的车窗露出俞逸旬笑眯眯的脸。
  
  “俞先生。”他起身背着箱子跑过去打招呼,冲开车的方海点点头微笑。
  
  “就吃两个大饼怎么行。”俞逸旬和蔼地说:“上车吧,跟我一起回去,正好是午饭时间。”
  
  “这才中午,今天总共才筹到几个大子儿。”他犹豫着说。
  
  俞逸旬伸出手,投了一个大洋在木箱里,说:“这样呢?”他笑了笑,打开门上车。
  
  “阿海,直接回新安。”俞逸旬说了句,轿车后退,在路口掉头。方海的车开得很稳,黑色的衣裳让握着方向盘的手显得更加苍白,连带着能看到手背上隐隐青色的血管。傅景箬没听他说过话,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哑巴。
  
  轿车停在新安公司楼下,头戴红帽的开门小郎殷勤地上前。六层楼的新安百货前圆后方,不但是商场,上层还有酒楼、弹子房、跳舞厅、戏院,到了夜晚也是热闹非常。傅景箬看着拄着拐杖走在前面的俞逸旬,不禁有些钦佩,心想,有能力的人就应该像他这样为善为仁。
  
  俞逸旬在新安百货顶楼单独有办公所,布置得很是典雅。傅景箬一进门就看见房间里一整面墙都是玻璃,里头绿树团簇,养着一条白底金斑粗大的蛇,正缠绵在草地一角的水池里。
  
  俞逸旬摘了礼帽递给方海,踱步走到沙发前坐下,拿出烟斗、烟丝。傅景箬垂手站在屋中央,可忍不住扭头看着那条蛇,不但是体积,这么漂亮的蛇还是头一回见,看它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很温顺,他有点儿眼馋很想伸手摸摸。
  
  吩咐方海到楼下酒楼要了菜,俞逸旬笑说:“那是黄金蟒,有机会放出来给你玩玩儿。你会下棋吗?”
  
  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挪开,傅景箬回说:“会,我……家里人教过。”
  
  “来,陪我下一盘。” 俞逸旬招呼说。
  
  整棵树根抠成的小茶几面上刻着象棋盘,分划着楚河汉界。傅景箬微皱着眉头举棋不定,咬着下唇思索。俞逸旬叼着烟斗,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瞧着他。酒楼的工人提着食盒敲门进来,把菜一一摆放出来。
  
  方海随后进来,递给俞逸旬一封文书。俞逸旬起身到案前仔细看了,把文书装进信封里,拿火漆封了口,用无名指上的戒指戳了印,放到书案的抽屉里锁了起来。
  
  他重回到棋局前,不多时,眼看傅景箬要败北,他磕了磕烟斗说:“不急不急,菜要凉了,先吃饭。”桌上摆了蜜汁火方、红烧划水、干贝莴笋和老豆腐,配着五香烤麸和雪里蕻,方海盛了两碗汤分别放下。
  
  俞逸旬用烟斗指了指蜜汁火方说:“坐吧,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可是无肉不欢。”
  
  傅景箬达官贵人见多了,没觉得和俞逸旬单独吃饭有什么稀罕的。他自然而然地坐下,看到桌上只有两副碗筷,才问:“海哥不一起吃吗?”
  
  俞逸旬笑笑说:“阿海,再拿副碗筷。”
  
  饭间俞逸旬谈笑风生,让傅景箬微微有些不适应。从小到大,除了节宴和他吃饭的只有齐氏和傅景森。齐氏自幼训导他“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不能出声音。和傅景森一起,一顿饭下来更是静悄悄的,傅景森不爱说话,只是不停地替他挟菜,他也不爱说话,只是把不爱吃的拣出来扔回傅景森碗里。
  
  “这鱼做得还拿得出手。”俞逸旬说着,替他挟了放进碗里。傅景箬看着突出来的鱼刺,停住筷子。“怎么?不爱吃?” 俞逸旬出声问。
  
  他笑着摇摇头,填进嘴里。垂下眼帘暗恨自己的不争气,为什么小小的一件事就能牵动出心中始终压抑的感觉。
  
  吃完饭又下了两盘棋,俞逸旬让了三个子儿,傅景箬才勉强逼和,说:“俞先生,我的棋差您太多,您觉得挺没趣吧?”
  
  俞逸旬呵呵一笑,玩笑说:“你呀,棋太臭,师傅不行啊,以后我教你。”
  
  傅景箬有些窘,嘴上不说心里争辩,我师傅比你厉害多了。他有些后悔当时跟傅景森学下象棋的时候总是变着法儿地悔棋。就算傅景森板着脸不答应,只要叫两句好听的他也就肯了。
  
  他收着棋子心想,早知道就好好跟着他学,这会儿大大地杀姓俞的几盘,也好给“师傅”长脸。
  
  跟着俞逸旬身后下楼,刚下了两层,就看到一个襄理抱着东西迎面走过来。那人顾着给俞逸旬行礼,怀里的东西差点儿掉了。傅景箬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接住,一看,随口说:“是英文打字机。”
  
  俞逸旬看了他一眼,说:“你懂洋文?会用吗?”傅景箬念头一动,觉得自己说懂洋文不太合适,就留了个心眼儿,说不会,只是在老家的时候见过一次。俞逸旬也就随意说年轻人想学有的是机会。
  ……
  
  晚上交了募捐箱里的钱走回住所已经十点多了,弄堂里黑漆漆不见五指,眼看着雨又要上来。进了屋他摸出一盒洋火点上煤油灯,把玻璃罩罩上隔住风,屋里登时亮堂起来。坐在床边,他掀开褥子从底下摸出半张折得整齐的报纸,凑到灯下打开。报纸上的相片是披着“柒”号神态骄傲在北庆秋季赛马会连夺了三个冠军的班布。
  
  他嘴角微扬把班布和那块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目光停留在内容里“少帅傅景森”几个字上。慢慢地,手不知不觉地摸上颈间的坠子。夜深人静,被抑制的感情喧嚣着不停冲击。隔着袍子抚摸着坠子的手微微在颤抖,他狠了狠心把报纸折起来塞回褥子底下,一口气吹灭了灯,蒙着被子躺在床上。
  
  “妈,我想你、想你……”他呢喃着思念,却不肯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四回、虚与委蛇揣隐情 朝思暮想得平安

秋凉在几场雨中转了寒,疏枝横斜,北庆一片萧瑟。
  
  天灰蒙蒙缭绕着雾气,远处民舍朦胧。清早锦江大饭店前做小买卖的也稀少,南黎推开窗,寒风吹进来身上有些凉。对街只有一个肩扛草把卖冰糖葫芦的老汉,穿了件四处绽棉花的破袄蹲在路边发抖,神情呆滞。
  
  他回头,凌廷围上围巾竖起大衣的领子,正对着穿衣镜粘他那撇“一”字胡。“哎,真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南黎又问了句。
  
  凌廷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说:“不用,我就是卖人情去把底片送给陈传旺,再套套他的话看合同的事儿。去督办所一个不好又得碰上傅景森,你还是老实呆着吧,就你那性子……”他顿了顿说:“傅景森可不是陈传旺,不见面最好。”
  
  南黎嬉笑着走过去,伸手说:“那我去弹子房玩儿两把。”
  
  凌廷掏出一张银票拍在他手心道:“你怎么玩儿我不管,就一条,不准出这个饭店少惹事。”
  
  “啰嗦。”南黎撇撇嘴说:“哎,回来路过‘爱丽丝’给我带盒巧克力。”
  
  凌廷笑了笑,玩笑说:“就知道吃,你再忍忍,等安稳离了北庆你就是在街上拿大顶我也不管你!”
  
  “拿我当猴耍呢!”南黎挥起拳头,落下时改成拍了拍他的肩头:“带上枪,小心点。”
  
  “进督办所要搜查,带枪反而不方便。”凌廷开了门忍不住又回头叮嘱:“听我的话。”
  
  南黎挥了挥手让他快走,接着吃自己的早餐。
  ……
  
  卫兵进来禀报盛业染厂凌汉来了,陈传旺叹口气,心说,你急,我比你还急。北上的邮政车途中遇到军阀火并给扣下了,到北庆的包裹、邮件都耽搁住,陈传旺等济南来的信件等的不耐烦,一听他来明白是为了催促签署被服合同的事儿。他不想见,让卫兵回说自己忙没空。
  
  卫兵出去又进来说:“那人说带了套西洋画片来,是上回您要的。”陈传旺听了一寻思,连忙叫请。
  
  凌廷一进门,他就迎上前打着哈哈说:“凌老板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哈哈,快请坐,来人,上茶,把少帅给的那好茶泡上。”
  
  “客气客气。”凌廷坐下,也不说话,待茶上来,说:“陈副官,在下……”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卫兵。陈传旺会意,起身把卫兵支走关上门。凌廷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压低声音说:“陈副官,兄弟我幸不辱命啊。”
  
  陈传旺一打开,就看到自己光屁 股的相片,无名火又冒上来了。一边骂娘一边问:“底片在不在?”
  
  “在里头呢。”凌廷喝了一口茶,说:“你放心这点我明白,跟那些人说了,要多少钱都没问题一定得要底片。”
  
  陈传旺起身到书桌前,拖过烟缸用打火机把相片和底片烧干净了,这才回到座椅上,端起茶杯说:“别的不说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谢了!”
  
  凌廷正色道:“哎,陈大哥你这是什么话,兄弟我这钱也是为自己花的,就是倾家荡产也得买回来。”他凑近,低声说:“那些人谨慎得很,始终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能在雅风书寓埋伏下……我初来乍到想了一圈儿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只能认倒霉。我说这话陈大哥你别在意,说不定大哥身边……你得多提防。”
  
  陈传旺点点头,阴沉一笑说:“卖给你相片的是什么人,谁从中间拉的线?”
  
  凌廷摆摆手说:“陈大哥别以为我今天来是为了催你被服的事儿,我是为这个来求你的,相片买回来了,还请陈大哥别追究,不为别的,我和我表弟……还牵扯在里头呢,宁肯花钱息事宁人。”
  
  陈传旺亲眼见了,自然知道这断袖之好不是什么体面事儿,心里一衡量,笑了笑说:“明白,老弟你够义气,行,冲你,这次我不追究了。小人起了意就不会只干这一次,既然他们嫌命长,我就等着他们。”他拍拍凌廷的肩膀说:“这次你破费了多少我不管了,咱们兄弟的合作还长远着呢,进项的时候在后头,我陈某人敢放这个话就不会让你吃亏!也就在这几天了。”
  
  凌廷这才端起茶杯,一笑说:“全仰仗哥哥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门被推开,丁其辉兴高采烈地进来说:“传旺,有消息回来了,人在……”他一见房里还有别人忙把嘴闭上。
  
  凌廷适时告辞,陈传旺笑说:“来,我送你出去。”
  
  在楼梯口分别,凌廷婉拒了陈传旺的相送,一口一个您忙,走出去。听着他和丁其辉转身上了楼,看左右无人,凌廷退到楼梯根下掏出香烟装作点上,支起耳朵听着,上楼的脚步声里陈传旺说,你这个愣头,有好消息你不先告诉少帅跑我那儿乱喊什么?人找到了?没事儿吧?……丁其辉说的什么就听不清楚了。
  
  出了督办所的门凌廷没叫洋车,一边走一边琢磨偷听到的话,人找到了,有好消息先告诉少帅,关心这人有没有事儿……他联想到报纸上说傅景箬没参加秋季赛马会是因为被送到英国念书了,可明明看到傅景箬在火车站离开了北庆,而且还携带着细软……几下里一印证,他确定傅景箬是偷偷离家出走,傅景森正在查找他。
  
  凌廷有些疑惑,依傅景森的势力想找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可看起来他不想大张旗鼓的追查。想到传闻中傅景森对弟弟的疼爱,他隐隐猜到了这个男人秘密寻访的用心。
  ……
  
  丁其辉添油加醋把傅景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复述给傅景森听。于是,月黑风高杀人夜,飞檐走壁的刺客有六个,各个手持双枪子弹横飞,都败给了傅景箬。
  
  傅景森阴沉着脸一直没说话,陈传旺正准备咳两声提醒丁其辉长话短说……“砰”一声,傅景森握在手中的自来水笔折成了两半,他挥挥手打断唾沫横飞的丁其辉:“废话少说,先告诉我他人有没有事。”
  
  “没事儿没事儿,你放心,据说三公子从医院醒来一顿吃了一斤多牛肉。”丁其辉说完,看到傅景森眯起眼睛脸色不善,赶紧解释:“少帅别误会,不是三公子受伤进医院,是顶黑虎和那个女人中了枪,三公子把他俩用洋车拉到医院,累趴下了。”
  
  一口气慢慢呼出去,傅景森随意拿过一旁的文件胡乱看着,问:“他去广州的消息准确吗?”
  
  “嗯。”丁其辉忙回说:“三公子一定是知道你会派人追他,估计嘱咐过那个顶黑虎,姓顶的嘴严得狠,一直不肯说一脸鸟样,要搁平时早就把他抓起来先打一顿再说。”他看傅景森眉头一皱,怕他发火,忙说:“我的人都知道不能走漏风声,所以跟了姓顶的几天,从他相好的那里打听出来的,姓顶的给了三公子一百大洋,送他去了广州。”
  
  傅景森沉思片刻,说:“广州……他提过想要考军校,倒也有可能,招生已经过了,说不定他会在那儿待到春天。其辉,把你的人调往广州,再有,军校招生的其它城市也派人过去,以防疏漏。城防怎么样了?”
  
  陈传旺答应着,说:“城防加筑差不多完工了,城南的新月沟也填平了,可下了几场雨出现些问题,再有,雨后城西有片民居倒塌,还有两所校舍也有坍塌的危险。”
  
  “先从铁路局挪出钱来把校舍修了,民居先不管它。”他淡淡说一句:“下午我去驻防视察,雨还要下,要经得住,冬季还有大雪。”
  
  正说着,机要员敲门进来,机要会议的时间到了 ……会议室里,傅景森静静听着手下官员的汇报,想要分心去仔细揣摩丁其辉夸大言辞里的真实,却没有空暇,哪一条哪一桩都在等着示下,只能守着他平安的消息暖在心窝里。
  
  ……
  光亮隐去,灰色的天幕渗了墨一样慢慢黑下来。傅景森走出督办所的大门,寒风吹动他的斗篷,也吹着地上枯黄的叶子滴溜溜打着旋。
  
  “回家。”他低声对警卫说。
  
  进了大门,他往齐氏住的院落走去。天黑了,滴水檐下灯没亮,黯淡月光映着墙上枯萎的藤萝,影影绰绰。寒夜虫没,耳边除了风声只有青石板上孤独的脚步声,寂寞如空。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宝芬刚要行礼被他止住。走到内堂,阵阵檀香缭绕,声声木鱼敲响。齐氏虔诚地跪在观音前的蒲团上,手里转动着佛珠,正在念佛。
  
  “十二姨娘。”
  
  “你来了。”齐氏慢慢起身。
  
  两个人对坐着,齐氏先开口:“我今天下午去了趟医院,三太太见好了,我叫她她像是能认出我似的,大夫说这些日子她安静多了,用药在慢慢调理。你……有空也……多去看看。”
  
  他没接话,只是低声说:“我来是告诉你有景箬的消息了,他一切都好。”
  
  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齐氏惊喜地看着他。两个人互相望着,一瞬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对人强颜欢笑,背人牵肠挂肚、朝思暮想,在心里煎熬着,彼此眼睁睁看着当娘的愁了眉眼,当哥哥的鬓生了华发。
  
  齐氏低头抽出襟间掖着的手帕掩住嘴,哽咽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平安就好。”擦了擦泪水,她轻声问:“他愿意回来吗?”
  
  傅景森摇摇头,说:“他救了码头上一个班头和一个娼 妓,随后就离开了,我派的人迟了一步,他已经去了别处。”
  
  他简单说完起身道:“我走了。”说要走,脚步却不动,半晌,说:“十二姨娘,你把他教得很好,不轻贱贫苦,不协从权贵,我傅景森的弟弟无论走到哪儿都顶天立地。”
  
  转身离开,门关上的一刻,房间里传来女人低泣的声音。傅景森站在阶上仰望漆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笑了笑,笑容虽寂寥却满是自豪,为他而骄傲。


第三五回:露阴险螳螂捕蝉 试真伪黄雀出面

《七仙女》剧组十天的募捐结束,俞逸旬在新安百货公司楼上的跳舞厅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张灯结彩的台上,两位担纲主演微笑着左右托住募捐箱,一群记者认真地对着角度。
  
  四楼帐房里,剧组的十几个人正在把最后一天募捐的钱上交,管账左手清点钱数右手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木箱陆续打开,倒出些零星的散钱。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年轻人随手拿起一个大子儿在手上抛着说:“累了一天腿都溜直了才这么点,这年头都把钱看的比命还要紧。”旁边有人跟着附和,催促管账快清点,好去参加酒宴。
  
  傅景箬抱着募捐箱坐在一旁的长条凳上等着。轮到自己,上前从管账那里接了钥匙打开,往桌上一倒,叮当乱响中一个大洋鼓碌碌滚落在地上。先前说话的年轻人连忙一脚踩住捡在手里,紧紧攥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扔到管账眼前,眼角看了傅景箬一眼,怪腔怪调地说:“小齐,还是你有本事,天天都能碰到有钱人。一块大洋够买几袋白面了。”
  
  傅景箬没搭理他,接了管账递来的笔在自己的数目后写了名字,对管账道了声辛苦。
  
  门外来人在喊:“快点儿,宴席开始了,很多大人物都来了,俞先生说要介绍给你们认识,去晚了可没座位!”剧组的年轻人一听急了,你抢我夺的拥出门争着上楼。
  
  酒宴上觥筹交错,女星白玫正在台上献歌。俞逸旬的心腹周进从管账手里接过募捐的账簿看了看,冲俞逸旬示意走到阳台。俞逸旬说声失陪起身,方海影子一样跟过去。
  
  俞逸旬抽着烟斗,看着热闹的跳舞厅问:“老周,怎么样?”
  
  周进低声说:“十天下来,只有齐箬没动过募捐箱,另外那十几个人都从箱里昧过钱,得的大洋都没上交,有两个格外黑,每天就交几个铜板。”
  
  俞逸旬打量了一下来往嬉笑的年轻人问:“刚才不是让人上去叫他们了吗?怎么齐箬还没过来?”
  
  周进回说:“这个齐箬不知道是实诚还是傻,您不是把他归在杂货科嘛,他刚才跟管账说今晚杂货科到货,他得去搬箱子。”他笑了笑,又说:“这些日子看下来,他不贪钱也不图名,性子也是个倔的,身手也好,先生您得当心,小老虎要想调教成猫得费工夫,一个弄不好就得被他咬一口。”
  
  俞逸旬拿着烟斗晃了晃右手,身旁的方海走上前伸出左手摊开。火红的烟丝磕落在他的掌心上,喧嚣声中那轻微撩灼的声音被淹没。方海把烟丝和掌心中新旧不一的伤痕一起攥紧,垂手退下静静地站着。风吹动他的发梢,苍白却清秀的脸上毫无表情。
  
  “倔?那是没尝过我的手段。”俞逸旬重又装上烟丝笑着走进跳舞厅。
  
  欢歌笑语仿佛能穿透整个新安百货公司,正在忙碌的工人都没心思干活了,虽然知道没资格参加宴会,也都想偷偷去看一眼白玫。杂货科的货物刚搬完,协理就把一沓提货单和一个箱子塞给傅景箬,说:“收工、收工,你把这个交回管理科。”
  
  傅景箬抱着一箱子破损的小东西到了管理科。经理正对着镜子梳理油头,准备到跳舞厅去,见他进来有些不耐烦说:“怎么这么晚才交回来?就等你们了。”
  
  傅景箬看他一副要走的架势,忙拦住他说:“经理,协理说这些破损的得让您亲自守着录册。”
  
  经理摸出把大挂锁来放在一旁说:“桌子上有表格、纸笔你自己写,写完了压在那台英文打字机下头,出门把锁挂上,我不等你了。”他在门口一转身想说什么又自言自语:“算了,反正你也看不懂洋文。”他心急火燎地走了,傅景箬没法子只好搁下怀里的东西,坐在他凌乱的书桌前。
  
  录完册,他看到打字机底下压着的几张英文提货单,画押的人签的也是英文。他有些好奇,抽出来仔细看了看,是一家洋行在码头货仓提猪肉的货单,日期是四天后。他原本对钱不太在意,自从做了这份一个月两块大洋的工,知道钱好花了。他看着提货单上一头猪二十八块大洋的价格琢磨,镶金边的猪吗?这么贵!
  
  又仔细看了看提货单,傅景箬忽然生出个念头,会不会是有人欺负俞先生不懂英文,串通了管事来坑他的钱?……他打定主意到那天要偷偷去黄浦江边的货仓看看。
  
  挂上锁,他下楼准备回住所,刚下了几阶,看到方海拿着一盒雪茄走上来。“海哥。”他叫了一声,侧身让开。方海连头都没抬,数着台阶似的,一步一步走上来,像根本没看到还有旁人。昏暗的楼梯上,两个人擦身而过,傅景箬隐隐嗅到些味道。他疑惑地看着方海,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猛然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进了三太太的房间,再多的香水也盖不住。
  ……
  
  凌廷躺在山坡下,枕着手臂眯着眼仰望天空。灰蓝色的天空上洁白的云彩在旅行,让人遐想在遥远的天尽头一定有风在陪它流浪。
  
  南黎叼着烟站在荷花淀边,用力把手中的石子甩出去,石子在湖面跳动着,点出一个个涟漪。慢慢的,湖面恢复平静,只有风吹过的波纹。他拍拍手走到凌廷身旁坐下,把身上的大衣裹紧抵挡寒风,深吸了一口香烟,埋怨:“大清早拖我出来,喂,肚子饿了,抽烟抽不饱。”
  
  半天没有回应,他歪头看了看凌廷,说:“你……其实心里很着急吧?”
  
  “你能看出来?”凌廷笑了笑。
  
  “看不出来,只是感觉。”南黎冲他伸出手:“起来吧,想散心就走走。”
  
  山坡上只剩枯草,盖不住褐色的土地。满山枫树已落叶,一棵紧挨着一棵。两个人背着风沿淀边慢慢走着。南黎问:“之前你说和傅大帅有渊源,是怎么回事儿?说给我听听。”
  
  凌廷摘下围巾绕在他脖子上,说:“邓怀恩邓先生你听说过吗?”
  
  南黎把围巾紧了紧说:“听说过,‘南邓北宋’,他是和这里安平大学校长宋轩秋先生齐名的人物。听说傅景森家门上‘精忠报国’那四个字就是邓先生的手笔。”
  
  “那是被傅大帅拿枪指着写的。”凌廷嘲讽地一笑说:“邓先生是我的恩师,论起来,我和傅景森也算是师兄弟。”南黎好奇起来,追问详情,凌廷讲了一段啼笑皆非的往事。
  
  十三年前,邓怀恩五十岁大寿当天,傅大帅突然带兵闯进去了,非要把十七岁的傅景森送给他当学生。枪上了膛,邓怀恩不得不收下了傅景森,傅大帅很得意,在寿宴上又逼着邓怀恩提了“精忠报国”四个字,当时就说以后要挂在大门上,没想到这一挂还真挂了十三年。
  
  “先生写那四个字的时候,是我磨的墨。”凌廷笑了笑说:“那时候我才十二岁。”
  
  南黎也觉得好笑,说:“傅大帅的混是出了名的,那后来呢?邓先生真教了傅景森了?”
  
  “没有,挂个名儿而已,没几天,他们就撤去桐花城了。不过傅景森倒是比他老子懂礼数,每年邓先生寿辰他都记得派人送寿礼。”
  
  南黎随口说:“有这层关系你不用,要是直接找傅景森这军需的事儿说不定早就办成了。”他话刚说完,忽然停住脚,半晌说:“是不是因为我?你要带我走,而我又装成你表弟……”
  
  凌廷伸手抢过他指间的香烟,叼在嘴里推着他肩膀说:“走吧,不是肚子饿了嘛。我问过邮政局,邮政车已经恢复了,相信我,成功就在这几天了。相信我!”
  
  “信,如果现在带我吃早饭,就信上加信了!”南黎摸摸肚子说:“你听你听!”
  ……
  
  陈传旺正在擦自己那把心爱的手枪,敲门声响,卫兵走进来说:“报告,济南来的急件。”
  
  陈传旺接过来连忙拆了,粗略的看了一眼,心花怒放,兴冲冲跑到傅景森的房间敲门进去,说:“少帅,掖县和济南调查的信件回来了,您过目。”
  
  傅景森一一看了,没有那个战行文的相片,除了两张凌廷单独的相片,其中一张是和济南总商会会长的合影。傅景森拿起另一张,相片是在园子里的月亮门前拍摄的,一个相貌清奇的老者坐在椅上,凌廷垂手侍立在他身侧。傅景森看了看相片,问:“这个凌汉是邓怀恩的学生?”
  
  “是,信上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觉得凌汉和战行文不会有问题,邓怀恩那可是有大学问的人,大帅生前都很佩服他。”陈传旺适时替凌廷说好话:“少帅,您也算是邓先生的学生,算起来,和姓凌的也是师兄弟了。”
  
  傅景森点点头说:“没有问题最好。既然有这段渊源……传旺,你在得意楼订桌席,我做东和他见见。”
  
  陈传旺犹疑着说:“他俩在这儿待了快一个月了,现在才请……他们会不会知道咱们在调查啊?”
  
  傅景森把那一沓信笺撂下,冷声说:“知道又怎么样,他们还敢说个‘不’字?”陈传旺答应着刚要走,傅景森叫住他,沉思片刻说:“你今天给他打电话把被服的合同签给他,就说为了给他庆贺晚上请他和战行文吃饭,记住,别说我要去。”
  ……
  
  月光如银,寒风如刀。南黎跟在凌廷身后下了轿车,看着“得意楼”的飞檐卧兽,低笑一声对凌廷说:“他家的‘水晶肘子’、‘香酥鸡’做的那叫一个绝!”
  
  凌廷把他的帽沿往下一扯笑说:“当梁上君子你还得意了。”
  
  南黎用力呼出一口气,说:“总算把合同签了,吃了这顿饭,明天正好有班火车,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两人一起走进得意楼,一进门,一楼空荡荡的,只有楼梯口站着两个端枪的士兵,凌廷猛地停住脚拦住南黎。南黎打量着四周,透过二楼栏杆能看出来十步一岗。两个人互相看了眼,都明白,这个架势绝不是陈传旺请吃饭这么简单。
  
  “如果是傅景森……小心。”凌廷扯住南黎低声说。
  ……
  
  一张八仙桌傅景森坐了首位,陈传旺做了副陪,南黎和凌廷相对。酒过三巡,气氛仍然沉闷。
  
  傅景森举起酒杯对凌廷说:“想起我初见邓先生那天,在他身旁研墨的孩子就是你吧?这么说你今年不过才二十五、六岁,这面相到看着老成,‘父母在,不留须’你这胡子……我倒没认出你来。”
  
  “一晃过了十多年了,当日匆匆见过少帅您一面,在下蠢钝都有些不记得了。”凌廷说着举起酒杯说:“每年先生寿辰少帅都是礼数周全,先生每每还提起给我等作榜样。”
  
  傅景森不置可否,说:“我只听传旺说你是盛业染厂的少东,没想到会是邓先生的学生。先生经天纬地之才,你不入仕途可惜了。”
  
  “惭愧。”凌廷苦笑说:“略大些便只爱在孔方兄里打转,哪比得上少帅鸿鹄志高,在下愧对先生教诲。”
  
  傅景森笑了笑,看着南黎问:“邓先生和战家也是世交,你怎么没拜在邓先生门下?”
  
  “我?邓先生要是收了我做学生,可不会像现在这么逍遥快活,气也气死几回了,是吧,表哥。”他冲凌廷眨眨眼睛。
  
  “哦,那总跟着你表哥去拜访过吧?”傅景森又问。
  
  凌廷心想,要是说没去过邓家显然作假,只好说:“他倒是去了几次,就知道在院子里逗八哥,估计连先生家里几口人也不清楚。”
  
  “我记那些干什么,不过就是逢年过节他过寿的时候去磕个头嘛。”南黎满不在乎地说。
  
  “传旺,替我敬进廷一杯酒。”傅景森这么说着,陈传旺连忙给凌廷倒满。
  
  傅景森拿起酒壶,边给南黎斟酒边说:“先生是重情义的人,北庆宋轩秋宋先生是他的好友。宋先生办公室里现挂着一幅‘厚德载物’,出自<易经>坤卦,是邓先生三十年前写的,而邓先生家里挂着的是三十年前宋先生写的一幅‘自强不息’,出自<易经>乾卦。”他举起酒杯笑了笑说:“你去过邓先生家一定见过,算起来三十年情谊不变,倒真是令人佩服!”
  
  “凌老板,快干了呀!”陈传旺催促着凌廷。
  
  酒杯就在唇边,半杯酒进了嘴里,凌廷如坠冰窟。他没想到傅景森城府如此之深,宋轩秋办公室确实挂着邓怀恩写的“厚德载物”不假,可是邓怀恩先生家里那幅写的根本不是“自强不息”,只要南黎顺着他的话说一个“是”字,顷刻间便会拆穿,前功尽弃。
  
  他握着半杯酒,生死刹那!

第三六回、荡尽乱世熄烽火 涤净山河除血色

杯在唇边,热辣的酒在嘴里利刃一样滚动着。凌廷明白,有傅景森在身旁冷眼观看,此时的自己不能失态更不能去示意南黎。慢慢啜饮着杯中酒,他迅速想着对策,可傅景森看向南黎的眼神让他愤怒,那分明是野兽在拨弄着掌心的猎物,从容地给猎物最后戏耍的时间,微笑中是不动声色的冷酷。
  
  “叮”一声,青花瓷的酒杯碰在一起,南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轻哧一声说:“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年年给邓先生送寿礼不过是走个过场。”
  
  “哦?怎么讲?” 傅景森问,凝视着他眉梢眼角和唇边的笑,目光掺了些其它。
  
  拿过酒壶手腕轻提,南黎替他斟满酒,斜睨了他一眼,轻蔑一笑说:“邓怀恩先生和宋轩秋先生是同窗挚友,当年邓先生一腔热血跟随南海先生维新,宋先生因高堂阻拦难断亲恩未能相随,遗憾一生,因此写了一首诗赠予邓先生。三十年来,邓先生一直带在身边,这首诗跟随他逃亡海外又回到济南府,悬挂在他的书房里。”
  
  他一番话说完,凌廷微怔。傅景森点点头。
  
  南黎端起自己的酒杯,也不相让傅景森,一口喝干。酒杯在指间转动着,他看着洁白的杯底低声说:“看过这首诗的人都不会忘记……”他把酒杯在桌上一顿,明亮的双眸直视傅景森的眼睛,一笑说:“好,既然你忘了,那我再提醒你一遍,那首诗写的是‘书生无力冬作春,半寸心字以酬君。乱世当持斩鬼剑,托起旭日照乾坤。’”
  
  铿锵有力的声音让雅间里蓦的安静下来,连陈传旺也下意识地停住嚼动的嘴。傅景森并没有闪躲他视线,只是轻笑说:“果然是我记错了。”
  
  南黎还是笑,说:“邓先生确实经天纬地之材,只可惜你傅景森不过是个挂名,点滴也没学了去。我一路走来,你管辖的这两省七地虽不至饿殍遍野,也没见丰衣足食。当然,这纷争乱世你也无力,只不过这两省里苛捐杂税、重刑枉法总是你管理无方吧?”陈传旺的脸色白了白,刚要说话,被傅景森用眼神止住。
  
  南黎毫无顾忌地自斟自饮,说:“赛马场那天我看了,北庆人人畏你如虎,你傅景森要真有能耐,就该荡尽乱世烽火,涤净山河血色!拿出枭雄的手段……”
  
  “行文住口!”
  
  凌廷一声低喝。他眼下顾不得去想南黎为什么会知道邓、宋两位先生的隐秘旧事,单单是南黎刚才说这番话的气势就绝不像是烂赌成性玩世不恭的少爷。自己能看出来,傅景森也能看出来。
  
  事到如今只能穷尽一切扭转局面。凌廷板起脸正容道:“你胡说什么!一口一个叫着少帅名讳,别说高下之分,少帅是邓先生的学生也算是你的兄长,怎么这么没分寸?喝几杯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只不过听邓先生感慨了几句,你就敢随口混说,还不赶快斟酒谢罪!”
  
  他嘴里训着南黎,冲傅景森抱拳拱手说:“少帅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包涵。行文从小被宠坏了,眼里没有别人,就连我外公都拿他没辙。你看,这次把他赶出去不过是想小惩他一下,没想到他居然离家出走了。我这个做表哥的天南地北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把他带在身边。也是没法子,从小看着他长大,不心疼他是假的。行文,你还愣着干什么,该叫少帅什么还不知道吗?认错!”
  
  南黎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撇了撇嘴,端起酒杯,极不情愿地小声说:“傅家哥哥,对不住,刚才是我说重了……”
  
  “什么说重了,是说错了!你……”凌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隔着桌子扬起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面对和傅景箬相似的容颜,一声“傅家哥哥”叫出来,傅景森便如薄冰纹裂,露出了心底的柔软。一样的离家出走,一样的任性妄为,一样的不明白做哥哥的良苦用心……面前的人有来历有去处,虽然刚才那一刻突现的铮骨与之前不符,可战家毕竟是簪缨世族,就算再顽劣的子弟也多少会遗留些刚烈,倒不为怪。他看着南黎左手尾指的指套,将最后的那丝怀疑刻意地忽略。
  
  凌廷还要扬手,被他抬手格住。他反倒劝说:“进廷,别动手,这顿不过是家常便饭,你也不必拘束他。”
  
  “是、是,多谢少帅宽容大度,回去我会好好管教他的。”凌廷恭谨地说着,知道捏准了傅景森最“软”的地方,总算逃过一劫!
  ……
  
  走出“得意楼”星月黯淡,街面上昏暗,只有嗖嗖风声而过。
  
  傅景森走到车前停住,黑色的斗篷被风吹动着,他略回身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南黎,目光深沉。
  
  目送傅景森离开,凌廷和陈传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陈传旺指了指南黎,半晌道:“你小子,真敢说!”他拍了拍凌廷的肩膀,低声说:“老弟,明天有离开北庆的火车,我派人送你们走。”
  
  “多谢陈大哥。”凌廷笑了笑,有些无奈:“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被服的事情我会拍电报给济南安排妥当的,我还得带着行文去趟上海,让你费心了。”陈传旺上车前还不忘跟凌廷埋怨一句说,你这个堂弟真不省心,凌廷连声说抱歉。
  
  等到车影没过街角,凌廷冲南黎勾勾手指说:“跟我来!”
  
  南黎呵着酒气蹭到他身边嬉笑着说:“干嘛?”
  
  凌廷不回话,只是快步往前走。一前一后,凌廷拐进一条小巷后突然一个转身,揪住南黎的衣领,“砰”一声把他推到墙边。“南黎!你找死!”他带着怒火,自己也分不清这恼怒是因为南黎的恣意妄为,还是因为傅景森看南黎的眼神。“既然知道那首诗,为什么还要说后面那些话?你这是挑衅!激怒了傅景森无论你是不是通缉犯只有一个下场,他想要扣住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虽然被他按住喉咙有些喘不过气,南黎脸上依然是微笑,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模样,你没瞧见吗?他连邓先生都没放在眼里。”
  
  凌廷渐渐平复了情绪,松开手移开目光替他整了整衣领,轻声说:“现在这世道,就算我做了他的位子也不敢说能比他强。南黎,你既然应承了战行文这个身份,以后就是战家和我凌家的人了,你的安危也牵动了这两家上百口的人,不要意气用事。”
  
  南黎摸摸脑袋,又笑:“知道了,明天就离开了,再说,傅景森不是也认了嘛,能痛快骂他一通比吃牛排还过瘾。”
  
  凌廷苦笑说:“再强悍的人也有弱点,看来傅景箬就是他的伤口。幸好最后你领悟了我说的话,他看到你……总之,不脱离他的势力范围就不算脱险。我要说得就这些,你有没有话对我说?邓先生和宋先生从前的事知道的人极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黎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抱歉,宋先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
  为了他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牵扯到他,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他忽
  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孩子气地说:“我早就从宋先生那里听说过你,不过只知道
  你是邓先生的学生。”
  
  凌廷恍然,终于明白南黎对自己那种莫名的信任来自哪里,原来早已是故人。
  
  凌廷暗想南黎说的话,怪不得初见宋轩秋时他吞吞吐吐说了句“保出一个人”,不用说,托人把南黎保出来并且暗中藏匿的人就是宋轩秋了。难道掌握了海外募捐善款名单的人……凌廷想到这儿,自己把思绪止住,有些事情不能问,多一个人知道反倒多一份危险。
  
  他顶着风边想边往前走,南黎见他不说话追上,探头瞅了瞅他脸色,小声说:“喂,不叫辆车吗?”
  
  凌廷回一句:“吹吹冷风让你醒醒酒!省得你拳脚比嘴快、嘴比脑子快!”
  
  话刚说完,没想到南黎居然一屁 股坐在地上,耍起赖:“不走了不走了,刚才都没吃饱!”
  
  “哎,前面好像是卖烤红薯的!”凌廷随手一指,南黎已经一跃而起小毛驴一样撒着欢儿奔了出去。
  ……
  
  清早的火车站前人来人往,提筐拿箱背儿携女的乘客早早等候在站前,油炸果子、面饼摊前排起了队,初冬里一派活络景象。
  
  天空乌云初散,金色的阳光射出,替深灰色的云层勾勒出夺目的金边,层层叠叠的遮掩下仍然透出万千光明。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人群纷纷躲闪,军车护送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直达火车站前。扛着长枪的士兵下来十几个,并排列好,人群围拢好奇地观望着。车门打开,叼着香烟的年轻人下车,仰望了一眼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把礼帽扣上,冲身旁的人伸出手说:“喂,太阳出来了,我赢了!”
  
  他身边年约三十岁留短须的男人手指一动,腾空弹起一个大洋后低笑着走向车站。年轻人得意地一把捞住大洋追上去。在士兵的簇拥下,两个人大摇大摆昂首并肩走向出站口。
  
  荡尽乱世熄烽火,涤净山河除血色!两个人都明白,踏上的已经是一条不归路!
  
  “喂,下一站去哪儿?”
  
  “上海!”
  
  (上部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3: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七回:进洋场步步为营 入江边枝节横生

楼厦林立,墙面上满是香烟、汽水、雪花膏的广告牌。无轨电车叮当驶过,摩登女郎三两坐在马车上惊鸿一瞥。凌廷开着租来的汽车带着南黎行驶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
  
  在一家老牌西装店门口停下车,推开门,就有店伙迎了上去。南黎一进门就看到无数排放整齐的衣料,一匹匹按着颜色、花纹、布料分开,应有尽有。
  
  “凌先生好久没来关照了,这几天才新到的意大利式样,最适合先生你这样的年轻公子。”店里的裁缝走过来招呼,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脸和气,干净整洁的衣服在衣襟上别着大大小小的别针。他看着南黎对店伙说:“给凌先生泡咖啡,这位先生眼生第一次见,您喝茶还是喝咖啡?”
  
  凌廷笑了笑说:“也是咖啡吧,这是我表弟,今天带他来做几身衣裳,你看,他现在身上的是在北庆做的,完全不能穿只不过是对付罢了。”
  
  店伙去忙活咖啡,南黎观望着四周忽然听到凌廷压低声音说:“我要的东西怎么样?”
  
  裁缝看了南黎一眼,凌廷点点头,他这才说:“你要的药有两种不好搞,这一个月里托了租界里的人才弄到手,照你说的没放在一起,分散了放在你指定的地方……”
  
  门上铜铃叮当响,又有客人进来,两个人把话头打住。裁缝请南黎站在三面穿衣镜前,替他量着尺寸嘴里夸奖说:“先生肩宽腿长腰又细,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出去更替我打响招牌。”
  
  细细量了,三件头、两件头各做了几身,兜篷、风衣也都选了时新式样。店伙把新进的衣料一匹匹取了来,凌廷亲自挑选。南黎对满墙的帽子特别有兴趣,对着镜子一一戴上,配着西装、风衣选了几顶。裁缝填写着尺寸单说:“凌先生要的自然是要加急做,两天后来试穿吧。如果您在上海的时间不够,衣裳做好了给您寄到府上去。”取衣单子底下夹着几张纸,他递给凌廷,小声说:“这是东西存放的几处地点和票据,小心。”
  
  凌廷接过来贴身放好,说:“要全里的,衬里、衬垫都要最好的,哦,对了,他的西装和手帕都不用绣名字。”应景说了几句就出了门。
  
  汽车开出半条街,凌廷摸出写着取货地点的纸条看了看递给南黎。南黎看了一遍记在脑海里,掏出洋火点着,探出车窗就着纸条的火苗点上一支烟,看着风把灰烬吹走,问:“就这么点?一个皮箱都装不满吧。”
  
  “西药最不好搞,药材、草药倒还好说,这几种紧俏西药只有上海能弄到。”凌廷让过行人,把车拐过街口说:“取东西的几个地点里头黄浦江边晚上去,那里有富昌洋行的货仓,名正言顺。先去城隍庙旁边的茶馆,这会儿人多,不引人注目。”
  
  到了茶馆,南黎看到门口黑板上粉笔写着的书目是《儿女英雄传》,进到里面跟随茶博士引领上到二楼,室隅一角的说书人正讲到‘十三妹’跟‘安公子’初见,满堂的茶客听得津津有味。
  
  临街的雅间八仙桌靠窗摆着,茶博士用干净手巾把锃亮的桌面又擦了一遍,凌廷落座说:“半月前存了两个茶饼在这儿,帮我取了来,就喝那个。”他说着把存茶单子连同小帐一起递过去。
  
  不多时,茶博士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走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木盒里整齐放着两个普洱茶饼。等沏上茶上了点心,茶博士走了,凌廷掩上门,把垫着茶饼的缎托揭开,里头整齐摆着药瓶。他笑说:“这药片和茶叶一样,怕潮、怕晒、怕虫,放在这里头正好。”
  
  南黎滗了第一遍茶水重新沏上,笑说:“你整天说我鲁莽,这东西随便放在这儿就不怕被人发现?像这样的茶楼,客人要是存点好茶,伙计都会偷出来尝鲜。”
  
  凌廷仔细收好了,抿了口醇厚陈香的茶说:“所以我才让裁缝存了两个茶饼,这不是散的,圆圆的两个,缺一丁点就能看出来,茶馆就死了这条心连动都不会动。”说着,他摸了摸盒子表面,晃着手指头把指肚上薄薄的一层灰尘亮给南黎看。
  
  他自从出了北庆就没粘那撇胡子装老成,此时眼神里带着稍许狡黠,才真正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南黎由衷佩服他的缜密周详,嘴里嚼着点心冲他挑挑大拇指。凌廷忽地伸手,拂了拂他的左脸颊轻声说:“都吃到脸上去了。”
  
  南黎用手背蹭了蹭脸颊那处,问:“对了,纸条上写的‘浑堂’……是什么地方?”
  
  凌廷忍着笑说:“浑堂就是‘众生皆一体,公卿尽宽衣。’的地方。”南黎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浑堂’是上海话,就是浴池。”
  
  “浴池?”南黎眼睛一亮说:“好啊,什么时候去?正想好好泡一泡,酒店的莲蓬头不过瘾。”
  
  视线正落在他衬衫微开领口下露出的地方,凌廷端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紧攥的掌心火辣辣得热,扭头看着窗外。茶馆在“丁”字路口上,二楼窗口望出去,景色尽收,店铺买卖兴隆,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南黎!”他连忙说:“快看对面那个卖糖果的摊子!”
  
  南黎忙探头看,对面两家店铺中间的墙面前支着一个摊子,摆着大大小小装满糖果的玻璃瓶子,摊子前站着的人正低头付钱,虽然脖子上白色的围巾遮住了下巴,可是那眉眼神情绝不会认错,正是傅景箬。
  
  凌廷急匆匆追出去,下楼梯跑到茶馆门口,糖果摊前已经没了傅景箬的人影。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车马来往纷纷攘攘。南黎提着茶盒付了水钱跟出来,看他还站在路中央,说:“傅景森不是知道他的下落了嘛,不用你卖这个人情。”凌廷若有所思,没有回答。
  
  方海开着车,前座上放着一上午购买的东西。傅景箬把手上的糖果包打开,递给坐在身边的俞逸旬。俞逸旬笑着摇摇头说:“给你吃的,我人老了,克化不动。”
  
  傅景箬道了谢塞进嘴里一颗,腮帮鼓起一个小包。糖说是桂花味的,却只是一味的甜。他慢慢含化着低头看着纸包里的糖块,小时候那个人给的桂花糖果然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任是哪里的也比不了。
  
  回到新安百货忙到傍晚才收工,正好是发薪资的日子,傅景箬干满了半个月,管账给了一块大洋,又递给他一块说:“俞先生关照,这一块算是先支给你的。”俞逸旬的特别看待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接了两块大洋,仔细地用纸包了放在左胸前的口袋里。走在回住所的路上,他忍不住又摸了好几次,硬邦邦地贴着心口,是自己第一次挣到的钱。
  
  走进漆黑的弄堂推开大门就听到哗啦啦搓骨牌的声音,房东太太正伙着人在打麻将,见他回来笑着说:“小齐你回来了,来打两圈我教你。”
  
  上海话对傅景箬来说和洋文一样难学,他琢磨着意思客气拒绝,踩着咯吱响的楼梯上了二楼。狭小的房间关上门只剩下转身的空间,充满着霉味,比街面上还要阴冷。暖水瓶里的水已经冷了,他拿出路上买的面饼就着冷水胡乱吃了点,等到天黑透了,插紧了门闩踩着桌面上了窗台,推开窗扇一跃而下。
  
  黑沉沉的江面上只有月光散落的地方明亮,远望去帆收锚放桅杆林立,船只都停靠在了码头边,只有零星的船上吊着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摇晃。
  
  傅景箬换了一身黑色短打,沿着隐蔽处一路找到了那张英文货单提货的地方。书里常写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半会在夜里进行,他觉得那卖的奇贵的猪不可能在白日里被提走。
  
  新安百货的货仓占了码头很大一处,还没靠近就看到货仓前影影绰绰有许多人在走动。他仔细看了看,苇篷、破木板搭起的货仓前后是空地,靠不到近前。四周一打量,他一咬牙下了江。
  
  江水没到胸口,他在停泊的船只间隙中慢慢向前游动。寒夜江水冰冷,他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骨缝都被侵透。越来越近,货仓前说话声听得清楚了,那些人正粗鲁地埋怨着提货的人还没到。
  
  估摸着身边的船应该就是装载货物的了,他划动手脚游到船头另一侧放锚的地方,顺着锚链慢慢爬了上去,身上滴下的水落下,被风声船摇掩盖住。他攀到船上探听,确认货船上没有人看守,避开货仓方向的视线爬到舱边。
  
  轻轻拨开挂着的毡布,舱内空空如也。他回想了一下刚才看到船身上的吃水线,这艘船承载的重量绝不会是空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仔细在舱里找寻,发现一处突起的把手,还缠着铁链。铁链没有锁,他一圈圈解开,用力把舱板掀开。
  
  一瞬间,手僵住,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一双双眼睛惶恐地仰望着,黑暗的舱底挤满了双臂反缚嘴里塞满布团的少女。
  
  傅景箬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头“猪”会卖二十八块大洋。面对这些被当作牲畜买卖的少女,他一时没了主意。如果放了,会惊动货仓里的人,自己势单力孤打不过,如果不放,很快提货的人就会到,这些女孩儿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猛地脑中灵光一现,对啊,自己的力量不够可以去找俞先生,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在做这种埋没良心肮脏的勾当,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伸张正义解救这些少女。主意打定,他低声说:“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们出来,现在我要把舱板关上,你们再等一等。”他不忍心看那些哀求的眼神,慢慢把舱板放下,缠好铁链,原路退回。
  
  愤怒让身体燃烧起来,连江水的冰冷都感觉不到了,他奋力游到码头边攀上去,刚要奔跑,突然看到前方道路亮了起来,他连忙躲藏到一旁。不多时,果然传来汽车驶来的声音。
  
  提货的人到了,他不由得更加焦急,微微探头看着,直到轿车带着两辆卡车擦身而过。握紧拳头脚步刚动,突然,右臂被人攥住。在这里没有朋友,那只能是那些坏人了,傅景箬毫不犹豫,回身反击。

第三八回:投光明怎怕浴血 破黑暗何惧离别

货仓里黑暗,只有缝隙中漏进的月光如线。两个人影翻飞起落,四壁的木板在拳脚风中晃动,头顶茅草和灰尘不时簌簌掉落。货仓尽头拴着的两匹马被响声吸引有些躁动,踢踏挣着被拴住的水勒缰绳。
  
  傅景箬攻势凌厉,那人连连躲闪,肩膀中了他一记右扑捶,脚下一趔趄时傅景箬左刁手已经奔到了面门,那人一闪身,这一招却是虚的,肘风已到。“砰”一声,那人连同货仓的破木板被傅景箬一肘击倒。月色从断裂处泻进,映着地上那人苍白的面容。
  
  “海哥?”正想上前搀扶他的傅景箬突然止住脚步,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方海一直是俞逸旬的贴身跟随,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原本他就在货仓附近,还是今夜一路跟随自己到了码头?抑或是俞逸旬也发现了今晚货物的异样让他来查探?……
  
  他正想着,方海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退后几步,戒备着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回答他的是黑洞洞的枪口,方海持枪相对。
  
  纷乱的声音响起,新安百货货仓的方向有几个人跑过来,嘴里吆喝着:“什么人?出来!”
  
  行踪已经暴露,傅景箬脚尖一挑,将地上的一块木板踢向方海,趁他分神的工夫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夺枪。两个人过了十几招,两下里争夺方海不敌,手枪脱手甩出去一丈多远,傅景箬刚要拣,脑后风声响动,一闪身,一把斧头旋转着砍在了身前,眼角余光看到追来的人杀气腾腾地近了,已经来不及脱身。
  
  突然,一声轰响,半间货仓颓倒,一匹黑马挣开了缰绳。傅景箬上前伸手揪住水勒,翻身而上,掉转马头迎着那些人而去。猝不及防,追来的人纷纷躲闪,扬起手里的斧头、铁钩劈了过去。傅景箬提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黑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冲围截的人踏了过去,一声惨叫,呼喝声起,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
  
  南黎躲在远处船上的舱里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一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凌廷已经取了药箱站在了身后。“快走,追上!”凌廷低声说:“马上的人是傅景箬!”
  
  “啊?”南黎又看了一眼前方打斗在一起的混乱人影,问:“隔这么远又黑灯瞎火的,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紧跟着凌廷掀开舱帘钻出去,就听凌廷说:“我到北庆第一天就见过他夺马而上,功架极漂亮,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听说是傅景森请了英国的驭手教他。”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跳板,跑到隐藏汽车的地方,凌廷掀开罩在汽车上的毡布,看到远处的一人一骑已经跃过栅栏,朝街面上去了,忙开动汽车说:“是不是他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汽车追逐疾驰的黑马而去,渐渐把追赶的人甩开。过了几条街,傅景箬察觉,纵马钻进了狭窄的弄堂。汽车开不进去,凌廷只好掉头绕道,三绕两绕失去了他的踪迹。
  
  停在路口,两下都静悄悄的,凌廷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不知道你追他到底要干什么!”南黎嘟囔着,从敞开的车窗上蹭的钻了出去,趴在地上耳朵紧贴着地面静静地听了片刻,起身往左边路口一指,说:“向西去了。”
  
  紧攥着缰绳在夜色中急奔,湿透的衣裳被风一吹冰凉,紧裹住身体让人冷的发颤。傅景箬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用红纸包着的两块大洋,刚要狠狠掼在地上又忍住,握在手心。勒住马眺望着,前方灯火通明,已经到了繁华的地方,歌舞升平十里洋场,灯火通明之下掩藏着人心的黑暗。
  
  方海的出现,新安百货的进货、出货,都直指俞逸旬在这桩交易中所扮演的角色,如果他真是幕后人,去找他求援,无疑是自投罗网。傅景箬骑在马上,彷徨在十字街头。
  
  “邦!邦!邦!”打更的从巷中走过,梆声阵阵。傅景箬看了看手心里的那团红纸,笑了笑,把它重又放进前胸口袋里。“驾!”一声低喝,他心意已决。
  
  “白兰咖啡馆”位于僻静地段,正在昏昏欲睡的侍者听到有客人进来,忙抬头,一看是个浑身滴水狼狈不堪的年轻人。还没等招呼,就见他拿起了服务台上的电话,勾动了几个号码。“这位……先生,电话不能随便……”侍者忙上前阻拦。
  
  “给我接巡捕房。”
  
  侍者一听电话是打给巡捕房的,忙把嘴闭上,缩到一旁。
  
  “巡捕房吗?我有重要情况报告,我在码头上发现有船私藏药品,怀疑是交易给乱党……对,江边码头……看清楚了,具体位置是……”傅景箬对着电话说。他知道如果俞逸旬真是幕后人,就算告诉巡捕房码头上有人被买卖,他们也不会管的,唯一能让他们出动的理由就是抓“乱党”。
  
  打完了巡捕房,他看着自鸣钟停了些时间,又接通了俞逸旬家里的电话,用衣襟掩住话筒让佣人叫了俞逸旬。
  
  “喂,我是俞逸旬,哪位?”
  
  “俞先生,不好了!巡捕房到了码头,那个……货被扣住了,您快想想办法。”他压低声音沙哑着说。
  
  “你是谁?”

第三九回:存希望筹谋出击 燃灯火志同相伴

汽车在颠簸不平的道路上疾驰,凌廷听到南黎低声骂了一句,忙问:“怎么?那一枪打中了?”
  
  “正中心口!”南黎忿忿地说:“胳膊和腿上各有一处伤。”
  
  凌廷有些急,看到前方有处摇摇欲坠的窝棚像是无人住,赶紧把车停下灭了灯,和南黎一起把傅景箬抬了进去。窝棚四周挂着破烂的麻袋片,被冷风吹得抖动着。南黎抬着傅景箬的双脚倒退着进去,不提防脚底下踩着什么差点绊住,凌廷忙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照亮。微弱的光照着六尺见方的窝棚,破木盒子铺着茅草做了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栽倒在窝棚门口,枯瘦的手前伸,已经死去了多日。
  
  南黎别过头,把傅景箬撂在了茅草上,借着打火机的光亮掀开傅景箬的衣裳,一看他的胸口居然没有血迹,有些诧异,再一摸,从他胸前口袋里摸出了两块大洋。凌廷和南黎对着火光一看,大洋上有被子弹打中深深凹陷的痕迹。
  
  “算他小子命大。”南黎低声说。凌廷看了看傅景箬身上渗出的血,说:“得赶紧给他止血包扎,不能耽搁,照这样下去,我怕他撑不住找大夫。我去拿车上的药箱看看。”
  
  他抱着药箱边走边翻弄,低头钻进窝棚说:“这箱子里没什么能用上的。”他说着一抬头,看见南黎拿着匕首已经豁开了傅景箬的裤管和袖子,正从后腰拔出手枪对着傅景箬。“喂!你干什么?”他急步上前一把握紧南黎的手腕。
  
  “松手,别碍事!”南黎横了他一眼,把手枪的弹匣退出来,子弹一颗颗掉落。南黎用匕首把弹头撬落,嘟囔道:“这是个烫手的大山芋,接了下来看你怎么往外扔!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撕给我。”他说着,把从几个弹壳里倒出的火药轻轻撒在傅景箬的伤口上。
  
  “你……这是要干什么?”凌廷疑惑地问。
  
  南黎掏出最后一支香烟,扔掉烟盒,用洋火点着烟叼在嘴上深吸了一口,将手中的余火凑近傅景箬的伤口……
  
  暗夜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傅景箬滚下破木盒在肮脏的地面上翻滚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疼地天旋地转牙齿咬得咯吱吱响。凌廷微微张嘴,看着南黎摇摇头。南黎一撩风衣下摆坐在破木盒上,手指夹着香烟抽了一口,拨开满是鼠咬窟窿的麻袋片注视着街面的动静。
  
  凌廷在傅景箬面前几步远处蹲下,低声说:“刚才是给你处理伤口,形势所迫用的方法野蛮了些,你忍耐一下,还是得找个大夫看看才行,能走吗?”
  
  傅景箬蜷缩在角落里十指抠进泥土中,大口喘息着浑身打颤,酸疼的眼睛让视线模糊看不清眼前的男人。凌廷看他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的模样,轻声说:“俞逸旬的人随时会追来,不能在这里久留,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傅景箬猛醒,胸口被枪击的疼痛提醒他记起刚才的一切。“你们是什么人?”他扶着墙壁支撑着慢慢站起来。
  
  “说好人你信吗?”凌廷笑了笑。
  
  傅景箬冷冷地看着他,慢慢挪到门口,凌廷追上去拦在他身前说:“俞逸旬和巡捕房的人都在附近,你这么出去是自投落网。”傅景箬像是没听见,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刚走了一步,突然听到身后响动,受伤的身体来不及做出反应,颈后一痛挨了南黎一记手刀,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凌廷怀里。
  
  南黎撇撇嘴,没好气地说:“啰嗦,打晕了不就行了,你爱把他往哪儿搬就往哪儿搬。”凌廷苦笑。
  
  三个人上了汽车,开到一处偏僻的民居前,凌廷停下车把南黎叫出来,站在门口说:“这是富昌洋行的一处产业,现在没人住。你翻墙进去,钥匙在滴水檐下第二个花盆里头。”
  
  “你不进去?”南黎问。
  
  凌廷点点头说:“嗯,救他是意料之外,有些事情必须办,这辆车是租来的,整个上海滩也不过三辆,俞逸旬如果要追查,很快就会查到,我得把这辆车处理掉。租车用的是假身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去安排你我今晚没有用车的证据。等一会儿我找可靠的大夫回来给他看伤,咱们对对暗号。”
  
  南黎把他说的暗号记牢,扔掉香烟用脚碾灭,低声说:“小心。”
  
  “还有……”凌廷顿了顿说:“不要说破他的身份,权当陌生人。”南黎抬头看他,不解。他伸手拍了拍南黎的肩膀:“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打算,照我说的做。”南黎点点头。凌廷摸出自己的香烟盒塞进南黎的风衣口袋里说:“烟抽完了?抽我的吧。南黎……”他紧了紧南黎风衣的领口,轻声说:“我知道你因为他是傅景森的弟弟对他有成见。我第一次见他,他为了安平大学教员被抓的事情去找傅景森争论,后来传闻他一怒之下离开堕马了。傅景森的强硬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除了傅景森弟弟的这个身份,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能左右、改变傅景森什么呢?他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我更愿意相信他是遵循自己内心的正直和善良。”
  
  “你这是替他说好话?什么时候你这么了解他了。”南黎低头弹了弹了烟盒,尾指黑色的指套竖着,遮着伤痕。
  
  凌廷笑了笑说:“我是商人嘛,相信我,亏本的生意我不会做,留下他利大于弊。”南黎不再争辩什么,翻墙进去把傅景箬搬进了房间。
  ……
  
  傅景箬一睁眼,就看到门口放着张椅子堵着门,一个男人正半躺在椅子上脸上盖着鸭舌帽打盹。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仔细地包扎过了,只是这些伤口之外又多加了一处颈骨疼痛。他惦记码头上的交易,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猛的一个翻身跳下床。身形刚往窗边一动,就听“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戳在窗边的条案上颤巍巍动着,那个男人拿起脸上的鸭舌帽,睁开眼睛懒洋洋地说:“老实躺着,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身上想在哪处添个窟窿你就先吱一声。”
  
  拳头一握,傅景箬摆出了开打的架势。南黎打了个哈欠,掏摸着口袋说:“省点力气吧,你要是没受伤我还有兴趣陪你玩玩儿。”傅景箬刚要说话,突然见他抛过一样东西来,扬手接住一看,是两块大洋。南黎点着香烟说:“是这两块大洋替你挡了子弹,你单枪匹马不是那个姓俞的对手,下一次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响动,南黎一个箭步上前呼地吹灭油灯,掏出手枪,傅景箬也紧张起来。门外有人轻声击掌,南黎松了一口气,黑暗中冲傅景箬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姓俞的到底在干什么,你说来听听吧。”
  
  推门进来的凌廷拎着烧鸡、酱牛肉和面饼,还捎带着买了两瓶白干,往条案上一放说:“夜里冷,这房子里也没备火炭,喝两口白干驱驱寒气。”
  
  他从院后的井里汲了水去烧,傅景箬看着那堆食物没动,南黎捏了片牛肉塞进嘴里,又撕了半拉鸡啃着说:“吃吧,还怕给你下药吗?那也就不用费力气救你了。”傅景箬被他说破了,脸一热,伸手把鸡拿过来,大口啃起来。
  
  凌廷把热水端进来,坐在一旁对傅景箬说:“边吃边说,我叫凌汉,他叫战行文,我们是表兄弟,我是济南盛业染厂的少东。”凌廷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傅景箬。
  
  傅景箬稍稍去了些疑虑,说:“我叫齐箬,今晚谢谢你们救了我。”他把自己到上海和俞逸旬相遇以及发现码头交易,今夜来暗探的事情也详细说了。
  
  凌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等他说完,问:“今晚就算巡捕房出面到了码头也不会把俞逸旬怎么样,他亲眼看着你中枪,对你来说是好事,过几天没什么动静,你就好脱身了。”
  
  傅景箬略低头,平静地说:“我要把那些女孩儿救出来。”
  
  凌廷笑了笑,把水杯放在他面前说:“救出来?怎么救?救出来这几十个女孩儿你怎么安置?你以为这交易是唯一一次吗?俞逸旬不但是买卖人口,整个租借的鸦片都是他提供,还有长三堂子、野鸡窝,也都是他的人在控制,你救哪些?哪些不救?”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俞逸旬是不是?”凌廷这么说,傅景箬看着他,不得不点头。“杀了一个俞逸旬就不会再出现陈逸旬、王逸旬吗?”凌廷话语温柔步步紧逼:“你有几双手,你有多少次幸运,你有多少时间去除掉这些人?”
  
  傅景箬张了张嘴,蓦地有些愤怒,说:“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不管以后会怎样,坏蛋就在我眼前我不能放过他!”
  
  他认真地说着,坐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南黎嘴角微扬,对凌廷笑了笑说:“表哥,不能白来一趟上海滩,就算不能除掉姓俞的,也得让他元气大伤。”
  
  凌廷拍了一下南黎的脑袋说:“已经打草惊蛇了,别忘了,就算齐箬死了,在俞逸旬眼里,他还有两个同党,短时间内俞逸旬不会有什么动作甚至会更谨慎,咱们可没时间在这里等,除非能掌握些他的马脚才好筹划。”
  
  傅景箬听着凌廷说的,觉得有道理,想了想说:“俞逸旬的办公所在新安百货公司的顶楼,我曾经看到他把一些文件用他手上的戒指在火漆上戳了印,放在带锁的抽屉里,像是很重要,不知道这些文件里会不会有用的着的东西。”
  
  南黎起身说:“事不宜迟,我去走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傅景箬霍然起身。
  
  凌廷摸了摸额头,半晌,拍了拍傅景箬的肩头说:“决定一件事之前,要把过程和结果都考虑周详,事情并不是按照你的安排去发展,尽量考虑到每一个变化。现在目标是俞逸旬,我们不但要一击即中还要全身而退!”他指了指座椅说:“你先坐下,把情况说清楚。”又看了一眼南黎说:“还有你,坐下。”
  
  傅景箬莫名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有种威严,那是一种从温和中透出的通达,让人在心安中看到希望。他听着凌廷温柔的声音,微微有些激动,这房间里的灯火虽微弱,可黑夜里终于不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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