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君蘭 于 2009-8-4 23:30 编辑
第一回:异乡客带命访友 寿星公怀怒赴宴
“轰、轰、轰……”火车缓缓进了站,凌廷一转头就看到了对面月台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兵,正在盘查上车出城的乘客。他压低帽沿提着皮箱跟着人群缓缓走出来。
出了站他又拐到进站口,凑近瞧了瞧,士兵查得像是不太严,旅客通过得很快。他刚要抽身走,就听到有当兵的在嚷嚷:“快点,把手上的绷带解开。”
被拦住的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说:“老总,您瞧,我这手上的烫伤还没好,这……”
“少他妈啰嗦,快点!”当兵的一枪托捣过去,那年轻人不敢怠慢,连撕带咬抖搂开手上的绷带。当兵的瞅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左手,不耐烦地说:“过去吧!过去吧!”
凌廷出了站,要了辆黄包车。车夫殷勤地抽出肩头搭的手巾掸了掸车座,问:“先生您去哪儿?”
“去安平大学。”
车夫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最终还是招呼了一声:“好着,您坐稳了。”
刚过了清明,春寒料峭,墙头、路旁透出些绿意。火烧云染透天边,连带着将屋脊瓦楞抹红,古城北庆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透出惨淡的新鲜。
凌廷掏出怀表一看,已经下午四点钟了。
“先生,拐过去就是安平大学了。”额上渗出汗珠的车夫回头气喘吁吁地说。
黑铁大门越来越近,门口持枪的兵正在推推搡搡,吆喝着把几个人塞进了车里,汽车突突地开走了,凌廷一皱眉,正思索间,车夫已经停住脚,几个当兵走过来。
“什么人?哪儿来的?来干什么?”当兵的硬邦邦地问。
凌廷付了车钱,拎了皮箱走下来,黄包车夫赶紧掉转车头走了。他摘下礼帽抬头看了看苍虬树枝掩映下的建筑。
当兵的手拿着马鞭按在腰间盒子枪上,挺胸说:“哎,问你话呢!”
凌廷这才谦恭一笑说:“我是来拜见校长宋轩秋宋先生的。这位长官,这北庆大学什么时候变军管了?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烦您给通报一声。”说着,他掏出了名片递过去。
富昌洋行买办 凌廷。名片上还印着几行洋文。当兵打量着他。这男人身上的西装是高级货,皮鞋锃亮,虽然年轻可目光中没有一般老百姓遇着兵的慌恐。
看当兵的还不放行,凌廷掏出银质烟盒来,“啪”地打开,烟盒底下夹着几张钱,笑说:“您抽支烟,我拜会了宋先生就走,耽搁不了多久。”
当兵的刚要接,突然校门内传来了喧哗声,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冲了出来。
人影突然到了眼前,凌廷被人撞开,“叮”一声,烟盒跌落在地上。一个年轻学生紧攥住当兵的衣领,抡圆了胳膊,狠狠地一记耳光抽过去。凌廷弯腰捡烟盒,清脆的耳光声传来,他心中暗笑这一巴掌力道不轻,一面又替这个学生担心起来,北庆的军务是傅景森管辖,他的兵是出了名的“硬杆子”,兵匪不分家。
他慢慢直起腰,一抬眼,只看见两道漆黑拧起来的眉和微眯着、透着愤怒的眼,腾腾的杀气冲淡了那张脸的秀美。
被揪住的兵嘴角渗出血来,半曲着膝。那个学生压低了声音,再次举起拳头:“说!你们把刚才抓走的张老师和几个同学带到哪儿去了!”
说!快说!围上来的十几个学生逼问,一旁一队当兵的却没人上前拉开他。
挨打的士兵捂着腮帮子苦着脸说:“三公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人是少帅要拿的,刚才陈副官亲自来押走了,不知道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拳头停在他鼻尖前一寸处,几个学生上前说:“景箬,别跟他们啰嗦,救人要紧。”
傅景箬劈手夺了身前当兵的马鞭,把他猛地推倒在地,大步跑到黑铁大门旁边,解开拴在栏杆上的马缰绳,翻身而上。要不是场合不对,凌廷几乎要给他轻盈漂亮的身架喝一声彩。
“驾!”傅景箬紧攥缰绳,打马扬鞭直奔傅景森的军务督办所。
门口守卫看着一匹马过来,刚想拦下,就听见马蹄声急雨似的到了近前。疾风闪过,守卫被逼退,傅景箬竟然不停,一勒缰绳,马蹄高抬直上了台阶。他一矮身伏在马背上钻过门廊进了院子,直到楼前才勒住马。
有认识他的守卫忙上前行礼:“三公子,您这是……”
傅景箬仰头冲二楼大声喊:“傅景森你给我出来!”
“三公子、三公子!”士兵拽住辔头,制住乱转的马。
傅景箬红了眼,手中马鞭一挥,空中振出脆响,甩在守卫的肩上:“滚开!”
守卫忍着疼不敢哼哼,躲闪着他的鞭子说:“三公子,少帅不在这里。”
“傅景森你给我出来!出来!”他喊着,平时人来人往的督办所鸦雀无声,竟然连傅景森的亲信都没出来一个。
躲在大门后的一个兵,探出脑袋来喊:“三公子,今天是您的寿辰,少帅一早就带人回府张罗了!您要找他,还是回府上吧!”
寿辰?傅景箬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天边,铅云压了下来,那点红霞渐渐地隐去。
“三公子,给你备车……”当兵的话还没说完,眼看着他拨马跑了。
占了半条街的帅府门口张灯结彩,副官陈传旺、丁其辉一身戎装代傅景森站在大门前迎客。傅府的下人接礼物接到手软,二管家手里的礼单一沓一沓地收起来,专门腾的两间房眼看着要塞满了。
有好热闹的百姓都远远地翘首看,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其中几个高鼻深目的洋人让人很开了眼界,更别说还来了几位时髦的电影明星。七嘴八舌之下,围观的人都在说不但是寿筵,傅景森还包下了春晖大戏院,请了几大戏班连演三天。
傅景森每年给弟弟摆的寿筵排场,倒比他老子傅大帅生前给老娘、宠妾摆得都大。
“三公子回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陈传旺赶紧让丁其辉自己支撑,几步下了台阶。
傅景箬翻身下马,冷声问:“傅景森在里头?”
陈传旺把缰绳递给下人,笑了笑说:“三公子,你不是爱听七岁红的<长坂坡>吗?少帅把他从北平请来了。”
正说着,一个来宾带着随从过来,拱手说:“哎吆,这不是寿星公吗?三公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傅景箬勉强笑了笑,点点头。他不认得冲自己祝寿的这个人,这来来往往骄奢风流的人,他一个也不认得,甚至于这黑漆大门、挂着“傅府”门匾的宅邸他也恍惚不认得了。
傅府门前的电灯照得璀璨,照着宾客脸上的容光焕发,照着身上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擦身而过,穿着藏青学生装的年轻人睁大眼睛,有些茫然。
“三公子快进去换衣裳吧,少帅和几位太太都等着你呢。”
陈传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傅景箬回过神来,嘴唇一抿,急匆匆上了台阶。
“傅景森!”他一头闯进院子,对站在中堂前和大管家说话的男人喊了一句。
男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刀裁一样的眉和鬓还有隐在灯影里莫名的眼神让傅景箬滞了一下,可是愤怒经过这一路颠簸不但没有消退反而在不知死活地膨胀。
“傅景森!我不管你要干什么,可是不准你动我的老师和同学!我担保!他们绝对不是你要抓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傅景森点了点头,大管家连忙招呼下人退下,正厅里只余下傅家两个男人。
“去把衣裳换了,寿筵马上要开始了!和我一起去大厅。”傅景森低头整了整长衫的袖子。
“你要是不放人,今天哪儿也别想去!”傅景箬张开双臂拦在门口,眉眼里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可是面前的男人却一步一步走过来。
迫于身高的差距,傅景箬退了一步,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气息压下来,被他伸手按住了肩头。“放开!”傅景箬挣扎,一拳捣出去,被他闪开。肩头像是被铁钳钳住,骨头要被捏碎一样疼。傅景箬急了眼,拉过他的胳膊张嘴就咬。
透过湖缎的长衫,结结实实咬到了肉,满满的一口,牙齿又狠狠地加了劲,傅景箬还是没听到他叫喊,忍不住松开嘴抬头看。
傅景森居然在笑,古铜色的皮肤显的一口牙雪白。
他抬手拢住傅景箬额前的头发,低笑说:“景箬,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不行!你给我放人!放……”忽然发根一阵疼,傅景箬抿住唇。
左手插在他漆黑的发间,用手指缠绕着,一圈儿一圈儿。傅景森看着他漂亮的眉眼紧绷,眉尾斜飞,眼梢也吊起来。用手指抚摸着他柔软的嘴唇,已经能感觉到他的不耐。
他指尖传来苦涩的烟草味道,粗糙的手指滑过嘴唇有些酥麻,傅景箬用眼睛狠狠地蹬着他说:“放开我!”
傅景森放开他,低声说:“傅景箬,不要逼我行使兄长的权利!今晚……你给我乖一点!你房里摆了几身新做的衣裳,穿西装还是穿长衫随你喜欢。”
傅景箬恨恨地用袖子擦着嘴,转头就走。
“舌头不在了?”
“是,哥哥!”不情不愿的声音已经到了院子。
第二回:母慰子篱下低头 弟劝兄抬手释辜
傅景箬低头气冲冲地走,险些没找到自己的院子,幸亏跟上来的下人叫住。
自打傅大帅带兵驻进北庆,傅景箬就跟着不得宠的母亲被扔到了外头的小公馆里,这傅府不过是逢年过节才来跪拜的地方。几年前傅大帅一翘辫子,傅景森就辟了这个小跨院给他母子二人。不过傅景箬也还是到了节庆才跟着母亲过来,到现在连这房里的枕头是高是矮,铺盖是厚是薄还不知道。
一进月门,两个丫鬟迎上来叫声“三公子”,他点点头进了房。
衣架上挂着七、八身西装和里外两件一白一青的长衫。“三公子您穿哪一身?”娇俏的丫鬟问。
“长衫。”他伸手解着学生装的衣扣。
“景箬。”
门口传来叫声,他一回头,看见母亲进来了。
傅景箬的母亲齐氏是一个拳师的女儿,虽然善良温柔可性子却极刚强,是傅大帅十几个妻妾里最不会巧言令色的一个。被抢回来在外宅里新鲜了没几天就扔在了一边,不久后出生的傅景箬野猫崽子一样被遗忘在外宅里,没人拿他当回事儿。
傅景森是傅大帅最得宠的三太太在山上生的,那会儿正是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为了给儿子取名字,傅大帅对着绿油油苍翠的山头很下了一番心思,憋了半天,屎都快憋出来了才憋出个“森”字,加上“景”字辈,成就了少帅傅景森的名号。
军阀割据,烽烟四起,傅景箬十岁那年傅大帅占了北庆城。傅大帅坐在北庆军务督办所里百无聊赖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十二太太的那个小猫崽儿还没大号。可是随着傅景森叫,和森林树木有关好听的字儿都被那些死了的儿子占了,这可怎么好?他让师爷翻着康熙字典挑着写了几个字,团了团,抓阄,一伸手,就抓了个“箬”字,虽然是竹子,也不错。于是,傅景箬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了。
齐氏穿了件素色旗袍,容颜姣好。两个丫鬟行礼叫了声“十二太太”退下。
傅景箬带着气,取下两件长衫说:“妈,吃完了饭咱们就回去,我不耐烦陪他去看戏。”
齐氏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两件长衫重又搭在衣架上说:“你看,洋装这么多,就这一身袍子,你知道你大哥想让你穿什么。”
傅景箬哼了一声,说:“我偏不。”
齐氏笑了笑,走到桌前坐下,抽出襟前的帕子顿了顿,抬头说:“你大哥下午找我,跟我说过了今天你就十八了,让咱们搬回来住。”
“啊?”傅景箬扑过去,“砰”地按住桌子急问:“妈你答应了?”
齐氏摇摇头叹口气,说:“我跟他说这事儿还得问问你的意思!’”
傅竟箬大喜,抱住母亲的肩头说:“说得好!让他来找我!我给他颗酸刺儿吃!”
齐氏起身,取下一身雪青色的西装说:“先换衣裳吧,外头宾客都到齐了。”
傅景箬换了西装,齐氏替他整了整衣领,摸了摸他脸颊,柔声说:“景箬,这些年多亏了你大哥咱们娘俩才没饿死在外头。他这么疼你,里外这么多人看着都眼红。你就是再看不惯他,也得忍着走一步看一步,好歹熬到你能撑起来。”
“妈……”他低下头。
齐氏端详了一下,又抻了抻他的衣角,这才轻声说:“他什么脾气,这些年你也该知道了,他说出的话没人能让他咽回去。咱们搬回来住……是早晚的事儿。”
“我就不!”傅景箬一脚把雕花墩子踢飞,跑了出去。
……
丝竹声起,花厅里宾客满堂,觥筹交错。傅景箬紧挨着傅景森坐着,沉着脸,只赌气低头大口吃菜。不时有人前来敬酒,他也不理,傅景森海量,毫不推辞,连他的份儿也一一饮尽。
他嘴里嚼着仰头看,傅景森正起身和人碰杯喝酒,一身长衫显得人少了几分霸气多了些儒雅,可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撇撇嘴,伸筷子夹了一大块松子桂鱼塞进嘴里,身旁服侍的丫鬟一急。
“咳!咳咳!……”
傅景森听到咳声低头一看,他手摸着喉咙,神情尴尬。“卡住了?你吃鱼了?来人!来人!”傅景森高声叫过下人来:“快!去厨房倒碗老陈醋到我房里!”下人飞跑出去。
有宾客关切地围上来,傅景森拉着傅景箬起身,拱手说:“抱歉各位,失陪一下,舍弟有些不舒服。传旺、其辉,代我敬酒。”两个副官连忙答应。
没想到他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傅景箬有些窘,甩开他的手低头匆匆急走。傅景森几步追上来把他拽进院子里。
下人捧着一大海碗老陈醋递过去。“喝了它。”傅景森低声说。吃得太多,傅景箬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闻着刺鼻子的酸味有些犯恶心。
“怎么回事?每次吃鱼都卡住!”傅景森训了他一句,对站在一旁的二管家冷声说:“不是让你派人在三公子身后布菜、剃鱼刺吗?”
二管家忙垂手解释说:“是,派了丫鬟的,只不过……今晚三公子胃口大好,吃得……吃得太快。”
还在犯愁的傅景箬脸一红,端着醋碗咕咚咚大口喝起来。
傅景森笑了,说:“今晚没用家里的厨子,是‘得意楼’包做的饭菜,没想到对你的口味。关路!”二管家答应一声,听他说:“去跟‘得意楼’说,他们的厨子我要了。”
“噗”,傅景箬一口醋喷出来,全扑在了身前傅景森的长衫上。他把碗一扔,豁然起身说:“喂!傅景森!不是我喜欢吃,我只是今天肚子饿了才吃的多些,你要不要就为了这个把人家的厨子抢回来!你、你到底……你知道这北庆城里的人背后怎么说你吗?!”
他攥着拳头气得发抖,傅景森笑了笑,说:“背后?我是讲道理的人,若是有人当面找我,我很乐意听取民众的意见。”他解开长衫,里外两件都脱了下来扔给下人,打开衣柜。
傅景箬站在他身后,他宽阔紧实的后背肌肉分明。
傅景森换了衣裳,下人刚走上前被他摆手止住,他低声说:“景箬,过来,给我把衣扣系上。”
“哦?”傅景箬一愣,一点头走到他身前说:“好!我给你系!不过你要放了我的老师和同学,还有……别再打‘得意楼’的主意。”
傅景森微微抬头,由他笨拙地系着领口的纽扣,轻笑一声说:“傅三公子,你的手指头当真是值钱。”
傅景箬索性耍赖到底,揪住他衣领说:“哎,已经系了两颗了,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得意楼’的事儿算了,你要是不喜欢吃我也不想多养闲人。不过……安平大学那几个人……”
傅景箬正低头系到他腰侧,听他这么说猛地仰脸看着他。
“……我已经派人去查问了,只要不干他们的事明天我就放人。”
“真的?”傅景箬半信半疑。
傅景森冷哼一声,屈指在他手背上弹了一下,趁他缩手,撩起长衫自己系完那几颗纽扣说:“不过,如果和他们有关……景箬,我的军务,还轮不到你干涉。”
傅景箬呆了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傅景森托起他的下巴看了看,问:“鱼刺下去了?”
他差点儿忘了鱼刺这回事,赶紧咽了口唾液,嗓子除了微微有些疼,刺,倒像是没了。
电灯照着他清俊的面容,满是失望无奈的神色,傅景森拍拍他的肩头说:“走吧,说不定还不等你今晚看完了戏,他们就已经到家了。”他脚步一顿,说:“我请了七岁红专门来给你唱‘长坂坡’。寿星公,不会不赏脸吧?”
傅景箬低低地“哦”了一声,跟上他的步伐。
第三回:对暗号乔装惊艳 近虎侧改扮密探
凌廷打量着宋轩秋的办公室,满屋子的书,除了窗前几个盆栽,唯一的装饰便是墙上的那幅裱起来的字“厚德载物”。
厚重的钟声传了过来,是放学的时辰了。宋轩秋搁下笔,把信笺折起来,站起身。凌廷忙起身,说:“时辰不早了,我不叨扰您了,洋行里还有些公务要办。”
宋轩秋起身相送,透过玻璃窗看到铁门外守卫的兵,歉意地说:“你远道而来,原本该请你吃晚饭尽尽地主之谊,只不过……你也看到了,一个教员和几个学生出了事,我实在走不开。”
凌廷笑说:“先生您不必客气,正事要紧。”
宋轩秋点了点头又问:“住的地方有了吗?”
“是,洋行已经帮我订了‘锦江大饭店’,我这就去,住几日就回。”看他愁容满面,凌廷宽慰他说:“您在北庆德高望重,托托人,不过是花几个钱的事情,也别太担心。”
宋轩秋苦笑说:“如果抓人的是警察局或稽查队,我倒是有几分把握,可是下令的是傅景森,这北庆城还有谁大过他?先找人打听打听消息再说吧。我保得了一个,保不了……唉。”他叹口气引着凌廷往外走,把手里的信交给凌廷,说:“你们做买办的天南海北的跑,也是辛苦。等你再回济南,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的老师,替我带个好儿。三十年一瞬,眨眼冬春,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凌廷把信仔细收好,戴上礼帽说:“从前在恩师身边的时候,也常听他这么说。哪儿有这么难?您两位身体都这么硬朗,济南府到北庆也不是隔着天涯海角。”
宋轩秋笑了笑,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头发说:“上了年纪,这脚总比心思懒,想想他就行了。”
出了安平大学,凌廷坐了黄包车一路到了“锦江大饭店”,要了预定的207房间。搁下行李,掏出怀表看了看,不知道接头的人何时会来,他在房中踱步走了几个来回,披了件大衣出了饭店,前后转了一圈。
锦江大饭店地处繁华,他边走边把前后门的道路记清。
华灯初上,饭店门口热闹起来。凌廷在擦鞋的孩子身前站住,由他卖力地擦拭皮鞋,暗暗打量饭店门口有没有稽查队或者便衣队经过。
卖花的女孩儿挎着竹篮,兜售芬芳的茉莉花球。一个少年捧着木盒子清脆地叫卖,香烟洋火、香烟洋火……凌廷招手叫他过来。少年急奔过来兜售:“先生,香烟洋火。”
“来盒哈达门。”他掏出钱。
抽完一支烟,皮鞋擦得锃亮。他笑了笑,多给了那个瘦弱的孩子几个钱。一转身,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回到房间继续等待,刚准备摇铃叫侍者准备晚餐……“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房门叩响了暗号。
凌廷一撩西装,手握住后腰的枪,嘴里说着“来了!”迅速走到窗前拨开窗帘看了看,没什么异样,这才快步走到门边。
一开门,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面前的人带着白缎手套轻轻扇着蕾丝扇,弧形的帽沿上别着束茉莉花球,一只翡翠蝴蝶缀在白色的面纱上,停在眉梢处,给那双朦胧的眼睛更添了风情
面对微微错愕的凌廷,女人唇角微扬,轻扯着洋装长裙,微微低头行了个礼,一闪身进了门。风姿绰约,让凌廷的眼神一路跟随,好在还记得把门关紧,不忘又看一眼她被束腰收紧的腰身。
女人转了一个圈儿,从腕上吊着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银质烟盒,凌廷也掏出自己的烟盒走过去。两个烟盒对在一起,浮雕的图案恰凑成了一幅,第二个暗号也对上了。正是接头人。
凌廷刚要开口,突然奇怪的声音发出来,女人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突然一屁 股坐在沙发上,踢掉了脚上的鞋子,赤脚踩着地毯说:“他奶奶的,这女人的皮鞋和束腰比上刑还难受。”
声音虽然悦耳,可……决不是女人。
“你……”凌廷张了张嘴。
那人摘了女士宽檐帽和假发,往沙发上懒洋洋一靠,伸出右手说:“我是‘风影’。”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第一次见面,除了他的长相,让凌廷印象深刻的还有他的手传达的坚定。
“我该怎么称呼你?‘风影’?”凌廷笑了笑,在一旁坐下。
“叫我‘南黎’吧。”他猛地坐起身,给了凌廷一个后背说:“快,快帮我把束腰的带子解开,我快喘不动气了。”
凌廷忍着笑,帮他解开。南黎大口呼吸,看了看房间摆设,吹了声口哨说:“出手很阔绰嘛,还住这么高级的地方。”
凌廷眉毛一挑说:“这年头,到处都是长着狗眼的人,扮得富贵点儿,行事也方便。”
“嗯。”南黎点点头,摘下手套,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在裙子上擦了擦。
凌廷看了一眼他的左手,小指从中间断去,还露着粉色的肉茬,忍不住低声说:“原来……傅景森要抓的人就是你!”
南黎没接话,连咬了几口苹果,吃得香甜,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凌廷说:“你坐火车来的,车站还是查得紧吗?”
凌廷想了想说:“嗯。我先头还在想,都说傅景森御下急严,也不过是传闻,车站的那些兵草草就让旅客通过了,现在想想,原来他们只要看着通行的人左手有没有伤就可以了。”
南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苹果的汁水,顺手抹在沙发上靠垫上,把双脚搭在茶几上说:“就凭这个断定我就是傅景森要抓的人……太武断了吧?”
凌廷点上一支烟,笑说:“要和我接头也不用扮女人吧?别对我说这是你的嗜好。我看你是被逼急了。不过这付打扮……你就算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傅景森的手下也绝不会想到的。”
南黎的眼睛突然一亮,把手里的苹果一扔说:“对呀,更别说还有你在我身边。喂!”他下巴一扬说:“锦江大饭店的牛排可是正宗法兰西的厨子做的,走,请我吃一顿。”
“啊?”
“啊什么啊,我躲了姓傅的两个月,吃糠咽菜,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南黎跳起来。
南黎穿戴好洋装,忍痛套上女士皮鞋。凌廷撑不住,笑出了声。南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挽住凌廷的手臂,一个眼风飞过去,伸手把面纱放下来,故作娇嗲地说:“达令,走吧。”
“是,密司。”
两个人假模假样地向西餐厅走去。
头盘和汤上来的时候,南黎的吃相还算斯文,牛排一来,眼睛都红了,刀叉如飞。凌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好在客人极少没人注意这个恶鬼投胎似的美貌“女人”。他轻咳了一声,举起红酒杯低声说:“喂,你慢点吃,小心露馅。”
南黎咽下满嘴的东西,用餐巾羞涩地掩了掩嘴角,小声说:“再来一份。”
第四份牛排上来的时候,凌廷把小费递给侍者说:“请替我转告大厨,今晚的饭菜比上海浦江饭店的还要美味。”侍者转身一走,他把面前的牛排递给南黎说:“你小心,再吃下去束腰要崩开了。”他顿了顿说:“今天我在安平大学看到傅景森的兵抓走了一个姓张的教员还有几个学生。”
刀叉停住。过了半晌,南黎切下一小块牛排送进嘴里:“你去了安平大学?做什么?”
“哦,拜见了宋轩秋宋先生,私事。”
“嗯。”南黎低头吃东西,没再接话。
用完了晚饭,南黎挽住凌廷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春晖大戏院。”
凌廷一愣问:“现在?你想看戏?”
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今晚傅景森包了春晖大戏院给他的弟弟做寿,咱们去瞧瞧热闹。”
“你疯了!”凌廷停住脚,他实在猜不透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从穿着女装现身到准备自动送上门,该说他胆大无畏还是该说他奇思诡想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说……”有人经过身边,南黎故意贴近凌廷,摆出亲昵的态度说:“今晚北庆城的名流望族、傅景森的心腹亲信,你一个不漏全都能见到,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凌廷犹豫了片刻,低声说:“先回房间,我让饭店叫辆车,我也乔装一下。”
……
对着镜子仔细把“一”字胡粘在上唇上,又抹了些头油把刚硬的头发“三七”开了,凌廷拿出一副眼镜戴上,仔细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男人陡然长了十几岁的年纪,配上轮廓分明的五官很是沉稳可靠。
凌廷左右照了照,说:“怎么样?有几分少年得志的官员模样吧?”
撑得坐不下的南黎摸着肚子放肆地大笑,从身后闪出来,指着镜子里的凌廷说:“官员?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吧!”
……
夜色深沉,天上星月尽隐。急驰而来的车灯照亮了长街。军用汽车在路口停下,扛着长枪的士兵跳下卡车,列队站好,整齐划一地向着春晖大戏院跑步而去。“咔咔咔、咔咔咔……”地面仿佛都有些撼动。
戏院老板带人早就站在门前等候,不多时,两辆汽车驶来,陈传旺下了车,小跑到身后的车旁打开车门,傅景森低头走了出来。
戏院老板一紧张,双腿有些发软,顺拐着走上前招呼。傅景森眼里看不见他,径直走了几步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傅景箬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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