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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特】遇魔(楔子---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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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5 02:55: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繁华过后 于 2010-7-6 12:42 编辑

结局不明,龟速填土,请慎重入坑……

楔子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
凌门刚刚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
蜀山灵脉,原本就是诸多求道修仙者的聚集之处,门派众多,凌门便是其中一个。数百年来,凌门的后山禁地之内,封印着一只远古魔物,门下众弟子莫不敢靠近。然而便是这一夜,那魔物忽然逃脱了出来,凌门弟子阻拦不及,死伤大半。
院门内满树桂花飘香,铺着银白的月华,安安静静,血流成河。
门口处,一名少年白衣染血,单手持剑,正和那魔物面对面的相峙。
那魔物全身上下布满了赤色符文,漆黑如墨的长发,暗金色的双眸波光潋滟,似笑非笑的盯着眼前这名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的少年。
不过才十五岁的少年,从未见过如此妖艳而美丽,却又令人憎恶的生物。
“本座被你们关在那破洞里数百年,好不容易出来了,你以为就凭你,拦得住我?”笑吟吟的向着少年缓缓走过去,魔物的双眸微微一缩,“自不量力!”
少年的身子颤了一下,却没有退缩。他知道自己绝非这魔物的对手,也许下一个瞬间,便会倒在地上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可是他也知道,只要再多坚持一刻,将这魔物拦在院中,等到师傅破关而出,催动降魔阵,便能将这魔物制住了。
已经……死了那么多同门师兄弟,就算只剩他一个,拼死也不能让这魔物走出门口一步。
面对那魔物不屑的笑容,少年低低的开口了:“我能活到现在,自然也有拦住你的本事。”
魔物诧异的挑了挑眉,夜风拂过,撩起了少年额前的凌乱碎发,露出一张剑眉星目,俊朗英挺的面孔。
魔物的双眸陡然瞪大了,半晌,露出个仿佛恨不得将他生吞下去一般的笑容:“怪不得口气如此狂妄,却原来是你——没想到当年将本座封印于那破洞里后,你也油尽灯枯,求仙者反而落到个堕入轮回道的下场,哈哈哈,就算投胎转世,这张脸还是这么令人生厌啊!”
少年并不明白魔物这番话是何意思,只是冷冷的瞪着他。他自幼便被师傅带回凌门,悉心教导,俨然是新一代弟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是以年纪轻轻,便已被授为同辈中的首席大弟子,如今眼看着师兄师弟们一个个浴血而亡,如何不对这魔物恨之入骨。
不过是拼着连命也不可以要的绝念,所以才能面对这煞气熏天的魔物,依然毫无惧色。

很显然,对面的魔物也对他恨之入骨。
一开始看到他胆敢阻拦自己,魔物也不过是露出了个轻蔑的笑容,对他不屑一顾。然而一旦看清了他的面孔,突然间便对他咬牙切齿起来,仿佛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强烈的魔气排山倒海而来,少年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只是一瞬间,魔物便已欺近他身前,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魔物妖冶的面孔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本座向来挑食,不过对于你的生魂,一直是求而不得啊……”舔了舔嘴唇,魔物想起数百年前遇到的那名凌门术士,异常的强悍,也异常的合他胃口。为了吞食到他的生魂,他与那术士缠斗了数天数夜,谁知最后一时不察,竟被那术士骗入了降魔阵内,硬生生封印在了山洞内。
如此过了屈辱的数百年。
眼前的少年,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当年那名术士身上的影子。同样生着一双黑如点墨的眼,同样倔强而无畏的神情。
好想将他一口吞下去……饥饿了数百年,最想要的,便是这样强大而纯澈的生魂。
少年一动不动,任凭魔物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紧盯着自己的眸子里,满是饥渴和贪婪。他的唇角缓缓勾起,视线落在魔物的身后,低声开口:“只可惜……你吃不到了。”
魔物一怔,反应过来急忙回头一看,却已经晚了。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已布下了降魔阵,随着法阵催动,他的双足也已经深陷其间,无法动弹了。
须发皆白的凌门掌门,终于破关而出,在少年牵制住魔物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潜到魔物身后,发动了阵法。

魔物在震惊过后,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贴在少年耳边呢喃般的道:“真可惜……若吞食了你的生魂,本座便能恢复大半功体,又如何会轻易被这降魔阵困住。不过……幸好本座已留下了血脉,他日重生,一定会再来找你,哈哈哈……”
伴随着狂狷的笑声,魔物的身影在降魔阵内渐渐成虚,终于消散不见。
少年强自支撑着的身躯终于一软,吐出口鲜血,半跪在了地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同门尸首,满目疮痍。
凌门掌门将他扶起,叹气道:“凌华,辛苦你了。”
他飞升在即,闭关修炼时,怎料那魔物竟趁机逃出,酿成了这场凌门惨祸。若他能早一刻出关,也许……便不会葬送了这数十名凌门弟子的性命。
凌华垂首敛目,眼眶微红,半晌,低声道:“是弟子无能,保不住师兄师弟们的性命……师尊,方才那魔物说,他已留下了血脉,却不知是何意?”
掌门神色微微一变,良久,长叹一声:“孽障啊……凌华,你随我来。”
凌华心中疑惑,跟在掌门身后,进了后殿,只见掌门启开一间密室,凌华踏入之后,室内幽暗的烛火下,一名素衣女子正呆坐在床沿,听闻到声响后,蓦然回头。
凌华一惊:“师姐,你如何会在这里?”

原来这名女子,正是凌华失踪已久的大师姐。对于这位师姐,他从懂事起便异常亲近,将她当亲姊姊一般对待。几年前师姐忽然无故逃出凌门,不知所踪,他还难过了好久,偷偷下山寻过数次,却始终没有师姐的消息。
却为何,师姐竟被囚禁在这密室之内?
女子一见他,怔了怔后,立即面露羞惭之色,轻声叫了句:“师弟……”,随即看向掌门,面上一白,垂首不语了。
掌门苦笑一声,叹息道:“你师姐当年私入禁地,被那魔物所惑,竟被种下了魔胎。事后自知铸成大错,却悔之晚矣……如今,早已将那孽种生了下来。”
凌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怎……怎可能……师姐她……”
师姐怎会做出如此之事!
女子双目一红,跪下哭道:“弟子早已知错,如今悔之晚矣,求师尊恕罪!”
掌门转身看向她,语气瞬间变得冷厉,“你可知那魔物于今夜逃脱而出,将我凌门弟子杀伤过半?你说,是不是你当年偷偷动了那法阵,还将我闭关修炼的日子告知了那魔物?”
女子浑身一颤,面色煞白,半晌,恸哭出声:“是弟子一时糊涂,被那魔物所惑,犯下大错,对不起师尊,也对不起整个凌门。如今愿任凭师尊处置,只求师尊饶了昭儿一命……”
凌华做梦也没想到今日这场大祸,竟是他师姐一手酿成,一时之间站在那里,说不清心底究竟对师姐,该恨还是该可怜。忽然听到她提及“昭儿”,恍惚间转头一看,这才看清床上还躺着个幼童,安安静静的睡着,仿佛对周遭的声响毫无所动。

“这……这便是那……魔胎?”
凌华伸出手指,颤抖的指尖正对着那犹自酣睡的幼儿。女子身子一抖,哀哀的看向他:“师弟,求你……”
掌门长叹一声,闭目道:“我若要杀他,早便杀了,何以留他性命至今?上苍皆有好生之德,他爹虽然是个魔物,他却只是个无辜的幼儿罢了……芸儿,凌门上下,只得你一名女弟子,你天资聪颖,原是我寄予厚望的,如何却如此糊涂,铸下此等大错!”
他当年将这名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带回凌门,取名凌芸,悉心照料,当女儿般爱护。原以为她一心求道,将来必有造化,谁知竟堪不破情爱,被那魔物迷惑,以致酿成了今日凌门惨祸。
凌芸满面泪痕,哽噎不语。
“不过是你一念之私,便葬送了数十名无辜凌门弟子的性命。芸儿,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这句话,分明是要凌芸以死谢罪了。
凌华猛然身子一颤,急忙看向师尊,刚要开口,却只听“扑哧”一声锐器刺入肌肤之声,伴随着低低一声闷哼,他师姐的身子,已经软软的倒下了。
鲜红的血,从她胸口喷涌而出。
“师姐!”凌华惊呼出声,奔到她面前,将她身子扶起。却只看到她胸口插着一支发簪,连根没入,眼看是救之不及了。
“弟子早该以死谢罪,不过是顾念着昭儿年幼,才苟延残喘至今……”凌芸费力的喘了口气,断断续续的道,“求师尊……”
她哀求着看向掌门,见掌门面露不忍之色,却没有睁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于是松了口气,视线转向凌华,轻轻握住他的手:“师弟……你能答应师姐最后一个请求吗?”
凌华将她抱在怀内,竭力的想要替她止血,却是徒然。眼睁睁看着那血越发的喷涌而出,眼泪也跟着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哽噎着出声:“师姐,你说吧。”
“虽然他爹是个魔物,可昭儿既然生下来了,我便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他的身世求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以后,替我好好照顾他长大,好吗?”
凌华一怔,那魔物旁若无人般在殿内大开杀戒的模样在脑内一闪而过,低头看向奄奄一息的师姐,始终不忍,点了点头,重重应了声:“好。”
凌芸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师弟,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别哭得这么难看……”
话音未落,那只手无力的垂了下去,气绝身亡。
凌华抱着那具尚余温热的身体,一夜之间,他自幼相伴长大的数名同门师兄弟,从小便最疼爱他的师姐,自此在他生命中消失,再也回不来了。
他终于恸哭出声。
那小小的幼儿,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一直沉沉的睡着。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母亲,因为他自出生起,便没有睁开过眼。
他沉睡在透明的茧内,尚未破茧而出。

章一

凌昭没有六岁之前的记忆。
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名白衣黑发的少年,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低着头,不知在沉思还是在发怔。他微微挣动了一下身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细细的呻吟。
很疼……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都很疼,疼得他想哭。
那少年似是吓一大跳,迅速回头,看到他睁开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眼。半晌,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伸出手摸到他脸上。
凌昭下意识的伸舌舔了舔那细长的手指,少年被烫到般火速缩回了手指,凌昭的脸皱了起来,委屈的哭了。
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躺在床上,连动一下,都疼得钻心。少年一双好看的剑眉皱了起来,满眼的不知所措,笨拙的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凌昭便哭得更凶了。
很疼……很饿……
少年慌张的跳起身,犹豫着看了他一眼,转身奔出去了。
凌昭哭得愈发凶了,上气不接下气。没过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慈眉善目,面上带着一丝惊讶,走到了床前。
“他醒来了?”
“是。”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低低应了一声。
老者伸手摸了摸凌昭的额头,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
“长得……好像。”半晌,老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少年的视线在凌昭的脸上只停留了瞬间,便移开了,似乎再不想多看他一眼。片刻后,才用冷淡的声音道:“为何长得不像师姐?”
老者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为何偏偏长得……那么像……”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色,偏过头去,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凌华。”老者的手轻轻抚摸上了少年的头,“从今日起,他便是你小师弟了。”
凌华的身子微微抖了抖。
“是你师姐……唯一的血脉。”
凌华低下了头,半晌,轻声道:“弟子明白。”
他看向凌昭,眼神复杂。见凌昭实在是哭得可怜,老者便吩咐凌华:“去端些吃食过来,他在魔茧内睡了整整六年,才醒来,想是饿得狠了。”
凌华应了一声,再次出去了。老者在床沿坐下,拭去凌昭脸颊上的泪痕,手掌贴在了他的额上,一股清凉之气即刻间便灌入了凌昭体内。
“还疼得厉害么?”
听到老者慈祥的声音,凌昭恍惚间觉得,似乎不那么疼了。
“这里是哪儿?”他抽泣着小声开口问道。
“这里是凌门,你叫凌昭,我是你师尊。”老者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叹息,“你大病了一场……之前的事,大约都不记得了。不要害怕,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凌昭慢慢的止住了哭泣,下意识般的将身子贴近了老者,终于觉得心安。
等到凌华端着一碟吃食进来时,只看到那小小的幼儿已经蜷缩在师尊的身旁,再度睡着了。师尊的神情中带着一丝疲惫,开口道:“他方自从魔茧内挣脱而出,魔气未消,我要先替他驱除净体内的魔气。你去准备一下,七日后,为师便正式将他收为凌门弟子。”
凌华垂首不语,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在他转身离开之际,听到师尊在他身后道:“我知道你不愿亲近他,只是他亦可怜。不要因为他父亲犯下的罪孽,便迁怒于他身上,他只是你师弟,明白吗?”
凌华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快步走出了房间。

七日后,凌昭正式拜师入了凌门,成为了凌门第七代弟子中最年幼的一个。
站在大殿之上,他有些瑟缩,看到当日在他房内出现过的白衣少年,站在一群凌门弟子的首列,便壮着胆子向他露出了个示好般的笑容。
他听师尊说过,这是他师兄,年纪虽轻,却是凌门弟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隐约间,他希望能和这位师兄多亲近一些。
谁知师兄只是望了他一眼,便转开了视线,仿佛根本就没看到他露出的示好之意。凌昭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刺痛。
好在其他师兄们却对他很热情,待到入门仪式完毕后,便纷纷过来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师尊也含笑看着他被团团围在当中,神情甚为安慰。
“小师弟长得可真好看,像女孩儿一样。”
“师尊,以后就让小师弟睡在我隔间,好不好?”
“小师弟我带你四处去逛逛,附近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一群少年叽叽喳喳的围在凌昭身边,都颇为兴奋。一年前凌门历经的那场魔物之祸,年长些的弟子,几乎都身殉师门了,留下来的,只剩这些当年被保护在后殿内的年少弟子。一直被悲痛的气氛所笼罩着的凌门,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如今师尊新收的小师弟,白皙漂亮得好似一尊瓷娃娃,那么怯生生的眼神,实在是教人无法不喜欢,也难怪他们要个个争着向小师弟示好。
只除了凌华。
自始至终,他没有移动过半步。在小师弟被众多师兄弟们争先恐后的围在当中时,他只是向师尊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出了大殿。

“师兄又要去练功了吗?”
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大殿之外,才有人小声的开口了。
“师兄已经这么厉害了,还如此勤加修炼啊。”另一名少年撇了撇嘴,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羡慕向往之色。
大概他再怎么努力,也及不上师兄。明明年纪相近,却为何差距如此之大呢?这世上果然有所谓天赋这种东西啊。
“是啊,今天是小师弟入门的日子,也不同我们一起庆祝庆祝。”
“就是嘛……”
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会儿,少年们很快便将凌华抛在了一边,快乐的商量起来怎么庆祝小师弟入门。
凌昭安安静静的站着,视线随着那少年的身影,一直到他消失不见。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自己这么热情,唯独师兄,不多看他一眼。
年纪尚小的他,还不明白什么叫被伤害,只是觉得委屈和不解。心里哼了一声,暗自道,你不理我,我以后也不理你便是了。
这么多师兄都对我好,不独缺你一个。

凌华离开大殿后,便未像他师弟们所想象中的一般是去练功了。
他去了后山。
斜躺在山坡上,嘴里叼着根青草,凌华双手枕在脑后,微微的眯着眸子,望着天上棉絮状的白云。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不需要顾及自己所谓凌门大弟子的身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不需要站在众人之首,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每当他心中有烦恼的时候,便会独自来这后山。这里偏僻安静,极少会有人来,所有人都以为他躲在这里修炼,其实他不过是在这里放松心情而已。
他知道今日在大殿之上,小师弟怯怯的望着自己,努力的想要亲近自己。
分明是美丽到极致的脸,却无法不令他想起另一张面孔,同样精雕细琢般的五官,同样一双暗金色的眸子。
那样妖冶而美丽,却令他憎之入骨的生物。
不远处新坟累累,埋葬着他的同门师兄弟。只要一闭上眼,浓浓的血腥味似乎又扑鼻而来,满眼鲜红。
当日在院内浴血奋战的凌门弟子,并肩作战,发誓要将那魔物拦住,发誓要保住后殿内的师弟们,却只活下来他一个。
师尊说,生死由命,身为凌门弟子,一生以降魔卫道为己责,难免会有牺牲。逝去的每一条生命,重入轮回道,终也会得到新生。凌华,你若看不开生死,又如何能求证大道。
可他始终还是看不开。
做不到无嗔无念,做不到无爱无恨,所以面对着小师弟,始终无法以平常心相待。
他想,即使一生也无法求证大道,他只要能守护住凌门,也没有所谓了。
他不会刻意为难小师弟。
只是……他想,大概他永远也无法待他亲近了。

章二

凌昭入得师门后,因为年纪尚小,毫无功底,完全跟不上凌门其他弟子的修炼程度,师尊便将他收为了关门弟子,亲自教习。好在他天资聪颖,心法口诀之类,一教即通,平日里也勤加修习,倒也称得上进步飞速。
而且师兄们也关心他,每日里得闲便来指点他一二,时常乖乖送给他喂招,偶尔轻描淡写的还上两招,还怕凌昭受伤,挠痒痒般在他身上拍几下,被挡开了,便纷纷笑着称赞小师弟果然天资过人,愈来愈厉害了。
凌昭心底得意,嘴上谦逊的说着多谢诸位师兄承让,眸子不经意般的瞟过,果然一群围着他献殷勤的师兄内,独独没有大师兄的身影。
他入凌门已经三年了,大师兄在他面前出现过的次数,掰着手指也能数清。
一开始他以为大师兄天性冷漠,对谁都是如此。可是渐渐的,他发觉大师兄其实是个很爱笑的人,无论是谁向他求教,他都会耐心讲解,认真和师弟们过招。更多的时候,大师兄总是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师弟们在庭内练习剑术,嘴角含着抹微微的笑意,显得那么温柔。
可是大师兄从未对他流露出过那种温暖的笑意。
当他与其他师兄过招之时,大师兄偶尔经过,只略瞟一眼,便自行走开了。如果换了是别的凌门弟子,大师兄一定会驻足观看一会儿,还会出手指点一二。
当他偶有头疼脑热,身体不适时,别的师兄们都跑来嘘寒问暖,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只有大师兄从未在他房内出现过。
他便是再不懂事,这么长时间看下来,总算也能明白,大师兄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他不求大师兄待他比别的师弟好,只想得到他的一视同仁,为什么也不行呢?他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令大师兄不开心或者不满意的事,为何大师兄唯独对他如此冷淡?
因为性子倔强,他自然也不可能跑去质问师兄,不过是越被忽视,便越想要更加强大,要远远超出所有师兄们的本事,要让大师兄对自己刮目相看。
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强,即使这样,也不配让你多看一眼么,师兄?

这样的念头一旦有了,便是根深蒂固般深植于他心底。凌昭更加努力的修炼,就连师尊也不止一次的赞他入门虽晚,却实在是进步神速。
可还是不够……他想要的,是大师兄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发自内心的对他称赞一句。
后来,他无意中听说,大师兄时常会避开众人,独自去后山练功。凌昭恍然大悟——原来大师兄这么厉害,是因为他一个人偷偷付出了更多的时间和努力。于是凌昭也睡不着了,半夜爬起身来,抓着师尊赠给他的短剑,推开门摸黑走出了院子。
大殿之后是一片小树林,穿过林子,便是后山了。凌昭借着淡淡的月色,小心翼翼的走在山径之上,想起师尊曾经叮嘱过他,千万不可独自跑去后山,那里毒虫猛兽甚多,他年纪小,一个人去后山太危险。
凌昭走在黑漆漆的山道上,一边留神附近的动响,一边给自己鼓劲儿:别怕,白天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和师兄们来过后山,从未见过什么凶猛野兽,也许只是师尊怕自己淘气,故意来吓唬他的。
再说了,身为凌门弟子,妖魔鬼怪尚且不惧,难道还怕区区野兽?
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凌昭终于攀到了山坡之上。喘着气,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在四周树木的遮掩之下,他所处之地恰巧是小片空旷之处,万籁俱寂,只有虫鸣声偶尔传来。
很好,他满意的笑了一下。
连月色也被遮挡住,这么大半夜的,一定不会有人跑到这儿来。心中默念了一遍白日所学的心法口诀,凌昭拉开架势,开始认真练习起来。
凌门以剑术见长,辅以术法,讲的是快、准、狠,一击即中。凌昭入门三年,基本的功底也算打得扎实了,他还未修习过术法,不过最初的二十四式剑招已经练得纯熟,一柄短剑施展开来,倒也如行云流水,颇有架势。
凌昭练得高兴,也不觉得累,斜下里一剑挥出,剑风扫过,竟也带下了三两片落叶,一时间欣喜起来。心想师尊曾说过,要练到以剑带风,触落旁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少说也要五年才能得成。而他不过三年,便能舞出剑风,可见师尊和师兄们赞他天赋过人,不是哄着他开心的。
这一高兴,便练得愈发起劲了,凌昭一个转身腾挪,剑尖指地,忽然吃惊的看到剑尖处正对着一道淡淡的影子。随即便听到头顶响起一个声音:“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后山来干什么?”

凌昭大惊,收势不稳,差点跌倒。急忙站住了身形,抬头一看,夜色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白衣黑发,正是他的大师兄凌华。
也不知道凌华是何时出现的,难道他练得太专心,竟未察觉到?
凌昭一时之间也有些尴尬,不知为何,被大师兄撞破了他半夜偷偷练剑,让他觉得异常不好意思,大约是不想承认自己害怕落后于其他师兄太多,所以才如此勤奋吧。
“我……我……”吞吞吐吐的,凌昭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该说什么。
凌华又如何没看到他是半夜躲在此处练剑?皱了皱眉,对他道:“难道师尊没有告诫过你,不要独自来后山?白天不多加努力,半夜却来练什么剑?还不回去!”
凌昭一听大怒,什么叫白天不多加努力?他有多努力,整个凌门都知道!再说了,师兄不也经常半夜偷偷练功?这个时候出现,其实也是想躲开众人来修习剑术吧?难道只许师兄勤加修炼,别人就不许了?
心中一气,凌昭硬邦邦的顶道:“难道此处只准师兄来,别人就来不得?我半夜睡不着,想过来练练剑,不知犯了凌门哪一宗师训?”
凌华也不想与他一般见识,只道:“我来这里,是因为今夜恰巧轮到我当值,巡视过后便也回去了。你难道不知此处毒虫猛兽甚多,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凌昭笑了一声,不屑道:“师兄是不想被人知道半夜来此处偷偷练剑,所以才急着赶我走吧?区区毒虫猛兽我便会怕吗?敌得过我手中的利剑么?”
他站起来还不到凌华肩膀高,竟然也大言不惭的放狠话,凌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上凌昭那张傲慢不屑的脸,心中渐渐升起不耐之意。这小师弟自幼便被师尊和师弟们宠坏了,谁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都夸他天资聪颖,他也便自觉比旁人都要厉害。从未吃过苦头,所以才这般狂傲自大,连他这个大师兄也不放在眼里么?
若是师尊将凌昭交由他管教,哪里还会将他纵容成这副性子。
只不过,他也不想管教便是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跟不跟我回去?”凌华拿出最后的耐心,再问了一句。
凌昭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心想你若是求我,我便不与你计较了,让你护送我下山好了。正等着凌华再多哀求几句,半晌却没有动静了,转头一看,哪里还有凌华的身影。
竟然……就这么把他丢下,一声不吭的走了!
凌昭不敢置信般的四处看了一圈,果然凌华已经走了。他气得发抖,手中的短剑狠狠戳进泥地中,咬着嘴唇,脸色发青。
还以为大师兄好不容易关心他一次……结果不过是冷冰冰丢下两句话,连句软话也没有,哄他两声也不肯,说走就走了。
凌昭越想越是气苦,越是委屈,只站在那里发怔。完全没有察觉到离他不远的树枝之上,一条水桶般粗的大蟒,正吐着信子,悄悄的向他的方向移动着,眼看着已经离他不远,倏忽间张着血盆大口,气势汹汹的朝着他卷来。
凌昭惊叫一声,下意识的举着短剑一挡,大蟒尾巴一扫,便将那柄短剑挥出去老远,“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随即向着他扑了过去。凌昭纤细的身子哪里躲得开,眼见着就要被缠上,正怕得连哭也哭不出来的时候,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剑气撩过,那恰恰扑到他面前的大蟒瞬间被斩为两截。
被喷溅了满身腥臭蟒血的凌昭,呆若木鸡的瘫坐在地上。
凌华收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语气中的冷淡:“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吧?还是怕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凌昭回过神来,咬着牙,慢慢站起身子,摇晃着走过去,将掉落在地上的短剑拾起,努力的挺直了身子,看也不看凌华一眼,从他面前径直走过去,一步步顺着来时的路,向山坡下走去。
凌华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却也没有追赶上去,只是默默跟在了他身后,一直瞧着他进了殿内,这才回转了自己的房间。
他倒没料到,这小师弟如此倔强,明明害怕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发抖,却没有哭出一声。
其实在他看到凌昭练剑之时,便已惊讶。以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而言,小师弟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所料,也比所有的师弟们当年的修为都要强了。
只是,夸赞小师弟的人已经够多了,他又何必再去锦上添花,哄得小师弟更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已让他小小吃了苦头,日后想来他也不敢再不知死活的大半夜跑去后山了。
他不知道,凌昭回到房内后,却是睁着眼望着屋顶,恨到不能入睡。
恨自己面对那大蟒时的软弱与怯懦,更恨自己在大师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我一定会……变得更强,比任何人都要强,包括你,大师兄。
再不会让你看不起。

章三

凌昭自那日后愈发勤加修炼,不敢再去后山,便寻了处殿外无人的角落,半夜发狠练功,几乎从不间断。如此又过了两年有余,自忖那区区毒虫猛兽,当是不惧了,于是瞒着师尊和其他师兄们,偷偷又独自去了一次后山。当他将一头试图偷袭他的黑狼斩于剑下之时,凌昭一脚踏在那黑狼的尸身之上,剑尖滴血,嘴边缓缓浮起一抹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杀生。
没有惊恐,也没有害怕,只有一种陌生的愉悦和兴奋之感在体内不住的流窜。凌昭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剑尖的鲜血,然后放到唇边,伸舌舔了舔。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异常妖异的笑容。
鲜血的味道,不但不令人厌恶,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甘甜滋味。
他想起那黑狼临死前,仍旧用那双带着戾气的眸子凶狠的瞪着他,即使流了一地的鲜血,也试图一次次的反扑,直到断气。凌昭忽然发觉,他非常中意这双杀气腾腾的眼眸,一心要置他于死地,无畏无惧。
可惜是头畜牲,如果是人,或许他未必舍得便这么一剑杀了。
他会一次次的击败对方,踏在他倒下的身躯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直到将那人眼中的骄傲和冷意,全部化为对自己的惊恐以及绝望。渐渐的,臆想中那个本不存在的人,慢慢重叠成了师兄的脸。
师兄无力的倒在地上,软弱而羞愧的看着他,最后终于闭上眼,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凌昭蓦然间愉悦的大笑起来,反手还剑人鞘,随意将那黑狼的尸体一脚踢开,头也不回的下山而去。

那具黑狼的尸体,没多久便被凌门的弟子在后山的树林内发现。一剑割喉倒也罢了,偏偏一双眼珠还被挖了出来,血淋淋的丢弃在尸体边上。
即使是头畜牲,这样的死状,也令人心悸。
那弟子担心此事非凌门弟子所为,唯恐有人潜至凌门后山,以如此残忍的手法杀了那头黑狼,急忙禀告了掌门。于是大殿之上,凌门弟子全数聚集,凌昭毫不隐瞒,大方承认那黑狼试图偷袭于他,被他一剑送去归西。师尊的面上闪过一丝惊异,缓缓开口道:“你既杀了它,为何还要将它眼珠挖出?”
凌昭不在意的道:“那畜牲临死前还妄图袭击弟子,被弟子杀了后,还死不瞑目般瞪着我。弟子一时不忿,便将那畜牲的眼珠挖了出来。”
比起当年师兄将那条大蟒活生生斩为两截,凌昭觉得自己等到那黑狼咽气后,才将它双眼挖出,实在可算仁慈了。
他觉得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桩事,殿内却是一片沉默,平日里都待他亲热的师兄们,莫不用略带着惊恐的眼神看向他——他们都惊呆了,没料到这个平日里女孩儿般精致秀美的小师弟,下手竟如此残忍。
凌华面不改色,只是垂于身侧的双手,几不可见的微微握紧。
凌昭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何话,疑惑的望了望四周。那无辜而茫然的神情,委屈般撅起的嘴,立刻便使得殿内大半人软下了心肠。
当下便有一名弟子强自笑道:“小师弟不过是杀了一头畜牲,还是试图偷袭于他,出于自卫才下此重手……倒也算不得什么。”
“说的是,若换了我,只怕也会如此。”
“小师弟年纪轻轻,竟能徒手斩杀恶狼,实在是了不起……”
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靠谱,到最后竟变成大家纷纷称赞凌昭身手厉害,修为了得。师尊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才看向凌华:“凌华,此事依你看,当如何处置?”

凌华面色如常,开口道:“照常理,后山毒虫猛兽甚多,若袭击于人,自当斩杀。”
凌昭微微松了口气,心想,原就不过是杀了头恶狼,有甚了不起,也不知是谁多事,还惊动了师尊。
“只是,”凌华话锋一转,“师门有训,年不满十四岁的弟子,不得独自前往后山。小师弟一犯再犯,却该受罚。”
师尊微微动容:“一犯再犯?凌昭,难道你不止一次偷偷独自前去后山?”
凌昭尚未来得及分辨,便听凌华道:“禀师尊,两年前,弟子曾撞见小师弟半夜跑去后山练剑,被我劝回。原以为他不会再犯,不料如今又犯。此次算他侥幸,若是只厉害些的猛畜,或是被毒虫咬伤,小师弟岂可全身而退?若不罚他,只怕日后他不知死活,还要再犯。”
黑狼虽凶狠,但在后山之上,委实算不得多么厉害的猛兽。更何况密林深处,毒虫遍地,凌昭便是再厉害,毕竟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如此不知轻重贸贸然独自前往,万一被大虫叼进窝内,或是被剧毒之物咬上一口,小命只怕都要归西。
便是其他凌门弟子,无事也不会轻易去后山。
凌昭怒道:“我这不是没事么?”转而看向师尊,哀求道:“弟子知错了,以后定然不敢再独自前往后山,望师尊恕罪。”
一干凌门弟子也跟着纷纷求情,替他开脱。
繁杂声中,只听凌华冷冷道:“凌门弟子有违师训者,轻者入思过室闭门思过,重者逐出师门,永世不得踏入凌门半步。谁敢再替他求饶,便索性替他受罚。”
此言一出,殿内顷刻间噤声。

凌昭心中气极,看向凌华,冷笑道:“不知师兄要如何罚我?”
凌华上前一步,却是向着师尊:“依弟子之见,当令小师弟入思过室,闭门思过三日,以示惩戒。”
师尊看了凌昭一眼,转而向着凌华道:“便依你所言。凌昭,你触犯师诫,理应受罚,如今可有话说?”
凌昭咬着唇,缓缓摇头:“弟子认罚。”
师尊挥了挥手,令两名弟子将凌昭带出大殿,送往思过室。接着便令众弟子退下,独留下了凌华。
“华儿。”师尊看着他,缓缓开口了,“为师记得,当年你不过也是昭儿这般年纪,独自一人去了后山,被猛虎所袭。而后你奋力斩杀猛虎,回来后便即刻向我认罪。为师不过罚你重抄了一遍凌门师诫,如今你却罚昭儿闭门思过三日——须知入了那思过室,不见天日,且断绝食物水源,一心思过,方见惩戒之意。一般弟子也就罚一天两天,昭儿不过十二岁,你却罚他饿足三日,不觉重了些?”
凌华肃声道:“以小师弟的性子,若不罚得重些,他岂会知错?”
便是从未有人罚过他,才纵得他如此我行我素,不知轻重。不让他尝点苦头,他又如何会知道悔改。
师尊叹息道:“你不觉得……对昭儿,你太过苛刻了些?华儿,你想来最疼你师弟们,谁犯了错,必定是你先向为师求情。唯有昭儿,却是最狠得下心。”
凌华眸色一缩,半晌,低声道:“师尊也觉得弟子,心存偏见,是以处处针对小师弟么?”
师尊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小师弟不过十二岁,从未踏出师门一步,剑尖不曾染血。”凌昭抬起头,面色泛白,字字句句道,“第一次杀生,手段便如斯残忍,且不见丝毫怜悯之心。弟子……只觉心寒。”
大殿之上,小师弟那漠然无谓的神情,只道是一时不忿,便要挖出那黑狼一双眼珠子解气。即使只是头畜牲,却也足见他心肠之冷酷。
这样的小师弟,无法不令他回想起当年的魔物,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视所有生命如无物,身影过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师尊良久没有开口,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昭儿既入了我凌门,便是我凌门弟子。只要悉心教导,日后定也能继承我师门一脉,降魔卫道,成就造化。华儿,别忘了你师姐临终前,托付你的话。”
凌华身子猛然一颤。
“为师也不勉强你,只望你以平常心,看待你师弟。”师尊站起身来,转身向殿后走去,剩下的话徐徐传入凌华耳中,“你说他手段残忍,不懂何为怜悯之情,怎不想想他之前从未遇敌,第一次遭袭,性命攸关,难免惊惶,他不过才十二岁,又怎知何谓残忍?华儿,是不是心存偏见,是不是唯独对他最为生分,你扪心自问吧。”
凌华面色瞬变,良久,默然垂首,对着已空无一人的大殿恍惚出神。
自己……当真是对小师弟偏见太深,所以太过苛刻了么?
想起小师弟初入师门时,怯生生望着自己的眼神,眼巴巴想要亲近,却被自己冷淡逼退的委屈之色,及至日后,越来越深的隔阂,横在他们之间。
他从未对小师弟露出过一丝笑容,即使小师弟从不曾做错过什么。
紧紧抿了抿唇,凌华转身而出。脚步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向着思过室的方向,缓缓行去。

章四

凌昭一路上都没有开口,两名负责将他带往思过室的师兄,见他脸色阴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搭腔。
这个小师弟,虽然生了一张漂亮的面孔,笑起来的时候讨人喜欢得很,一旦冷下脸来,却也实在是可怕。好像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煞气,真不像个才十二岁的少年。
于是回忆起大殿之上那具被挖去双眼的尸体,两名师兄不约而同的微微打了个颤,一路无言,直到将凌昭送到门口,其中一人才讷讷的开口道:“小师弟……你且忍忍吧,熬过三天就好了。以后……别再去后山啦!”
凌昭抬头望了一眼,这思过室他久闻其名,却从未进去过。只知道犯了错的弟子,便会被关进去,断绝食物和水源,一心思过。三天……整整三天,他要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度过,没有食物也就罢了,连水都不给喝——师兄这是想活活整死他吧?
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凌昭伸手推开门,跨步进去,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他身后,随即传来了大门落锁的声音。
头顶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离得那么远,便是使劲纵身跳跃,也无法够得着。
凌昭慢慢的坐下,抱住双膝,身子蜷成一团。
其实他才只有十二岁。
他也会害怕,会恐惧,一个人身处于无边的黑暗之中,狭小的密室,只能听到自己微微的呼吸声,好像已经被这整个世界遗弃。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凌昭仰起头,整得大大的双眼,倔强的,不肯流泪。
也不知在黑暗中呆了多久,恍惚间,似乎听到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凌昭身子蓦然一震,满怀希望的跳起来,跑到门边,侧耳一听,却又毫无动静。他怔怔的站着,良久,缓缓的贴着门板,滑坐在了地上。
大概是幻觉吧。

凌昭在那思过室熬了一天一夜后,便有些撑不住了。
没有人来看他,也没有人来给他送水和食物。睡着和醒着毫无区别,闭上眼睁开眼都只是黑暗,唯一的感觉只有饥饿和渴。而时间早已没有了概念,他在这里呆了多久,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出去,这些,他都已经分不清了,只能呆呆的仰着头,望着头顶的窗户虚弱的出神。
忽然,他看到有只手出现在了窗户边,然后那窗户便被撬开了,两个馒头被从上丢了下来,紧接着,又丢下来一个水囊。
凌昭瞪大了眼。
那只手很快的缩了回去,将窗户合拢。依旧是无声无息,凌昭不知道那人是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在做梦。双手摸索去过,触到还冒着热气的馒头,才明白过来,真的是有人来看他了。
一定是……他的某个师兄,怕他饿坏了渴坏了,偷偷的来照应他。
凌昭知道思过室外一定有人看守着,能避开众人视线,跃上房顶,偷偷丢食物和水囊下来,不知道是哪个师兄,胆子这么大,武功又这么好。
对他这么好。
凌门师训甚严,既然他被罚受过,谁敢来偷偷看他,还给他送吃的喝的,一旦被发觉,定会受到重责。凌昭捧着那两个馒头,眼眶有些湿润。
师兄们平日待他好,惯着他宠着他,舍不得他受一丝委屈。可那日大殿之上,大师兄一言既出,竟没有一个敢开口多为他求一句情。
没人愿意替他受罚。
他终于明白,人心都是自私的。他并不恨那些总待他亲热的师兄们在关键时刻选择了退避三舍,毕竟连师尊都说他有错,那他便定然是真的错了。他只是忽然懂了,这世上,没有人是舍得委屈了自己,宁愿冒着风险,也要对他好的。
只除了这不知名的师兄。
凌昭一边默默的啃着馒头,一边暗地里发誓,等他出去后,一定要找出来是哪个师兄偷偷来看他,以后一定要加倍的对那名师兄好。
只对他一个人好。

在那只手出现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凌昭总会在固定的时刻,看到头顶的窗户被撬开,然后从上面丢下水和食物。虽然给的不多,但也已经足够了。足够他挨过那漫长的三天,终于等到了房门被打开的时刻。
两名师兄进来,小心翼翼的将他从地上扶起,一边心疼的看着他,一边叹着气说:“小师弟你受委屈了……饿坏了吧?先回房吧,我去替你拿吃的!”
凌昭摇摇头,他虽然虚弱,却异常的清醒。坚持要先去见师尊,认了错后才肯回房。他的双眼一时之间还不能适应陡然而来的亮光,用手微微遮着,然后终于看清师尊其实已经站在门外了。
他看到师尊向着他伸出了手,他听到师尊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仍是那么的慈祥。向前迈出一步,才恍惚看到师尊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身影,但是太模糊了……他甚至无法分辨出那是谁。
他晕过去了。

醒过来后,身边围满了人,师兄们无不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
师尊便坐在他身侧,见他终于醒来了,微微松了口气,转头吩咐教人送了碗水过来,然后将他扶起,喂他喝水。
凌昭将唇凑到碗边,喝了两口水,师尊便将碗移开了。然后便有人端了碗粥过来,师尊亲自一勺一勺喂他喝下了粥。凌昭缓过气来后,便虚弱的抬起头,视线在周围的一圈人身上扫过,想分辨出来究竟是哪个偷偷去看他的。
然而他实在无从分辨,因为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是非常担心和关怀他的模样。
然后他的眼神微微抖了抖。
他竟然看到了几乎从未在他房内出现过的大师兄。
大师兄并没有挤在他的床前,他站在门边,望过来的眼神有些陌生。他见惯了师兄无甚表情的脸,此刻那张脸上,仍旧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只在眼底,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波动。
是来看他死了没有吧?
凌昭的唇角微微掀了掀,向着大师兄露出一抹嘲讽般的笑。
大师兄神情蓦然一凝,嘴唇抿了抿,转身便出去了。凌昭收回了视线,依旧虚弱的躺在床上。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胜利般的喜悦,似乎就在刚才,他终于在大师兄那里扳回了一局。
他可以向师尊认错,却死也不会向大师兄低头。

那之后凌昭休养了一段时间,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其实他并没有受太多的苦,他一直记得那黑暗中的每天两个馒头,和一袋水囊。
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师兄,偷偷去照应了他。师兄们一如既往的关心他,宠溺他,只是没有一个私底下向他承认,曾经去看过他。
难道……是师尊?师尊心疼他,又不好驳了大师兄的面子,是以偷偷吩咐了哪名弟子暗地里照应他,却又不让他知道?
凌昭心中焦躁,实在是忍不得了,便去偷偷问了师尊。师尊先是一愣,然后缓缓的笑了,摸着他的头道:“不是为师,大约是你哪个师兄,心疼你,怕你受不住那样的苦,所以偷偷去看了你吧。”
凌昭后悔不迭,心想万一师尊去查究竟是谁竟敢违背师训,偷偷去看他,岂不是害了那位不知名的师兄!忙恳求道:“弟子已经知错了,以后也绝不再犯。师尊千万不要去查是哪名师兄偷偷来看我,便是查了,也不要罚他,要罚便罚我吧!”
师尊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为师便也既往不咎,放心吧。”
凌昭这才安心的离去了,只是心头的那丝疑惑,仍旧未能解开。

见他离开,师尊脸上的笑意却并未敛去。若有所思般的抬头,视线落于大殿之外,空地之上,年轻的弟子们正在凌华的指点之下,费力的纵横跳跃,练习着轻功。
凌门众多弟子之中,能将轻功练得出神入化,黑暗中来去无声的,也就那一人了。
当日狠心定下这样的重罚,事后却又偷偷摸摸去看他,他竟不知凌华是这样别扭的性子。其实心底还是关心着那孩子的吧?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他既不肯说,想必也有自己的缘由,师尊便也不去戳穿了。
也许,日后凌昭也会渐渐发觉,他那冷淡的大师兄隐藏着的这样一份温柔吧。

章五

凌昭自从被关了一次思过室后,性子便变得沉稳了许多。其实从小时候起,他便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怎样利用自己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得到所有人更多的疼爱。因为一直被纵容着,难免会有些任性和骄傲,总觉得即使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便不会受到责罚。即使师尊当真要罚他,还有一干师兄们替他求情呢。
从思过室出来后,他才明白过来,并不是无论他做错了什么,都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原谅。他也不过是普通凌门弟子中的一员,没有随心所欲的权利。他表现得更加谦逊乖巧,将所有时间都花在练功上,当师兄们称赞他的时候,再不会露出那种表面上谦虚实际上却得意到不行的笑容,而是略带羞涩的低下头,轻声说多谢。
他终于满了十五岁,修长柔韧的身躯,漂亮精致的面孔,垂下眼帘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般美丽,衬着那一抹羞涩的笑容,实在是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大约是这种突然而来的沉静,让他变得更加的讨人喜欢。以前偶尔还会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嚣张和凌厉,都被他小心翼翼的掩盖了起来。大师兄仍旧不待他亲热,只是也再没用那种明显冷淡的眼神看着他了,偶尔在他独自练剑的时候,还会稍微停下来看一会儿——不过也仅仅是在一旁看着罢了,从来没有加以指点的意思。
只是凌昭也不在乎,他和大师兄就如同两团同样冷冰冰的空气,就算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也不过是无视对方各走各路而已。

又过了两个月,凌昭终于领到了他自入师门以来的第一份任务——下山去一个名为“大柴坡”的村庄,察探那里连日来发生的离奇命案。
按照凌门惯例,座下弟子在年满十五后,便有了受师命下山除妖降魔的资格。蜀山脚下向来不太平,此地灵气充沛,莫说是修仙之人喜聚此处,便是各类妖魔鬼怪,也一直蠢蠢欲动,欲借蜀山灵脉而修炼。凌门弟子以降魔卫道为己任,每年都会派遣弟子下山除妖。如今早有负责在外察探的弟子回报,道是大柴坡近日来总有村民莫名其妙身亡,疑似妖魔为祟。师尊微一沉吟,对上凌昭一双跃跃欲试的眸子,心中了然,便笑道:“昭儿至今未曾下过山,也罢,此次便交由你去办,算是入门来第一次试炼吧。”
凌昭大喜,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修炼到了何种地步,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实践。如今师尊将这项任务交给他,总算是让他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正要开口领命,却听师尊又道:“不过你是第一次下山,还是由一名师兄陪同你一道前去安全些。”视线在殿内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凌华身上:“凌华,便由你同昭儿一起去吧。”
凌昭顿时心中一惊,眉头皱起,心道师尊明知他与大师兄最是不合,为何偏要派他们同去?无论指派哪名师兄同他一起下山,也比让他和大师兄同去要强啊!这一路上相看两厌,也不知道会多苦闷。想必大师兄也不愿意和他一道下山吧?
谁知凌华却是毫不迟疑的躬身领命,凌昭不由得转过头,诧异的看向师兄。只见凌华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师尊之命有何不妥之处。
也是,大师兄从来不曾违背过师尊的命令,即使是再不喜欢他,也不得不和他一同前去吧?
凌昭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翌日一早,便同大师兄拜别了师尊,一道下山而去。

凌昭长大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凌门,一路上难免处处新鲜。凌华走在前头引路,偶尔见凌昭因贪恋路上风景,走得慢些,倒也不曾催促,放慢些脚步等他,只是时时抬头望天,怕耽误了行程,天黑之前走不到大柴坡。
好在凌昭毕竟不是三岁幼童,虽时时见到些在凌门时不曾见过的稀奇事物,即使心中好奇,到底也懂得任务要紧,一路上倒也不曾落下。只是两人相伴行来,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管埋头赶路,难免有些胸闷。
若是换了别的师兄同他一起下山,一路上说笑解闷,怎会如此郁卒。
凌昭闷闷不乐的想着,忽见道边青草丛中盛开着一簇簇幽紫色的小花,状如铃铛,迎风摇曳,甚为妖娆,不由自主的便停下了脚步,想伸手去采一朵。
谁知刚伸出手,还未触及到花瓣,便只觉耳畔风声掠过,剑锋削来,竟是大师兄一剑将那花枝斩断,另一只手猛的将他拉开。凌昭吓一跳,一转头,对上大师兄一张无甚表情的脸,只听他淡淡道:“别碰,有毒。”
凌昭一惊,低头一看,那被斩落的花瓣零散于地,附近恰有虫蚁爬过,在触及到花瓣时,“哧”的一声,一动不动僵死在原地。
凌昭猛然瞪大了双眸,想不到看起来那么美丽的花朵,竟然是剧毒之物。
“你没看到这花丛之中,竟没有一只蜜蜂蝴蝶么?”大师兄将剑插回背上,看了他一眼,道,“越是剧毒之物,往往外表便越是美艳,这次受了教训,以后别乱伸手碰触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凌昭原本还有些感激他及时出手相救,谁知大师兄一开口便是硬邦邦的训斥之语,想道谢的话语一下子堵了回去,沉下脸,冷冷道:“多谢师兄提点教训,师弟一定铭记在心。”
凌华又看了他一眼,转身依旧走在了前头。凌昭默默的跟上,一路上再看到何种新奇之物,也不多瞧一眼了。两人走了一天,终于赶在日落西山前,到了大柴坡。

大柴坡是座小小的村庄,不过几十户人家,百来余口人。凌华和凌昭来到村口,恰见一支送葬队伍沿着山路往附近山头而去,黑漆漆的棺材被抗在队伍中央,送行之人披麻戴孝,个个神情麻木。
凌昭正想上前询问这人是如何死的,却被凌华拉住,站到一边,眼看着那一行人渐渐远去了。他心中有气,转头对着凌华道:“为何不问问他们,那人是怎生死的?”
他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察探这村子里为何会有人莫名其妙的接连而亡么?
凌华神色肃然,半晌,才开口道:“问也是白问,这些人不会理你,因为他们根本就没看到你。”
他一看到这支奇怪的送葬队伍,便发觉送葬之人有些不对劲,按理说死的那人应当是他们的亲人,可这些人一个个神色木然,脸上不见丝毫悲痛之色,走路如同牵丝木偶,显然是已被摄走了心魂。
看来……这村子里,还不知潜藏着何等厉害的东西。

凌昭一怔,还不及开口,便已被凌华拉着向前走了。渐渐地,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村子里太安静了,莫说人声,便是连鸡鸣狗叫,也不曾听到一丝。
时不时会有些村民出现在他们附近,可是却没有一个上前询问他们从何而来,要找何人,只是视而不见般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凌华不动声色,跟在那些村民的身后,一直走到村后的一棵大树面前,凌昭猛然一惊,只见一名女子,被绑在树上。
凌华停住了脚步,那女子披头散发,哭得好不哀戚,奈何被紧紧绑住,动也不能动。那些村民都围在她身边,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女子,凌昭注意到他们手里都握着菜刀锄头之类的利器,似乎准备要将那女子活活打死。
女子猛一抬头,看到了他们,哭着喊道:“两位公子救命!他们都被妖怪迷惑了心智,要将我杀了血祭!”
凌昭纵身便要往前将那女子解救下来,却被凌华猛然一拉,他不解的转头,却见凌华的唇角挑起一抹冷冷的笑,缓缓开口:“哦?要将你拿去血祭,血祭谁?是不是一只死而不僵的千年鬼物?”
那女子倏然变色,凌昭一愣,心想师兄如何会知道这村子里作祟的是一只千年鬼物?还未开口相问,便只觉一阵阴风扑面袭来,原本还有些亮色的天空,瞬间黑了下来。
那女子不知何时竟已挣断了身上的绳索,笑吟吟的一步步向着他们走来,每靠近一分,阴冷之息便愈发的明显。凌昭心中顿时一凛,举剑相迎,却被一群村民扑将上来,死死按在了地上。

他大怒之下,便要挥剑将这些村民砍开,却听凌华一声疾喝:“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却原来凌华也被一帮村民给按住了,这些人也不知从何来的力气,只管不要命般的将他们困住。无论凌昭如何挣扎,也不能动弹,且这些人似乎毫无痛觉,即使被他的剑气所伤,眼见着伤口处汩汩的往外冒着血,哼也没人哼一声。
怎么办……凌昭不由得心中焦躁,又不让杀了这些人,光凭力气又挣脱不开,难道眼睁睁看着那女鬼过来亲自动手收拾掉他们?
那女鬼走到离他们不远处,停下了脚步,笑嘻嘻的道:“原来是修炼之人……姊姊我最喜欢像两位公子这般纯阳之身了。哎呀呀,从哪个下口才好呢?”
她歪着头,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般,满面天真之色。
凌华轻声一笑:“只怕你胃口没那么好,一个也吞不下。”
话音未落,只见他身上猛然迸发出一道强烈的气劲,将那些按住他的村民弹开,纵身一跃,一把将凌昭的身子提起,猛的向外抛出。
凌昭只觉身子瞬间腾空而起,耳边响起师兄的声音:“此事你休要插手,等天明后我自会去找你!”
凌昭怒吼一声:“我不走!”然而身子已被掷出数丈之外,落地后一阵生疼,再睁眼一看,眼前黑漆漆一片,不远处一团黑气笼罩,哪里还有师兄和那女鬼的身影。

原来凌华在那女鬼开口之际,便已发觉她想用鬼气张开结界,将他们围困在内。千年女鬼,便是他亦不能夸口能轻易降服得了,更何况凌昭年纪尚轻,修为不够,又如何是这女鬼的对手?万一被那女鬼所伤,而他搭救不及,后果便不堪设想。只得将他及早抛出,出了这结界之外,应当便安全了。
只是……凌华皱了皱眉,那女鬼太过狡猾,自己不动手,却让那些无辜村民一个个向他扑来,逼得他投鼠忌器,那女鬼反而觉得有趣,神色自得的看着他。
“真可惜……居然被逃掉了一个。”女鬼叹了口气,惋惜般的看着凌华,“不过,没关系,先吃了你,我再去找他也不迟。”
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森然的笑,身子凌空而起,慢慢的向着凌华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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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某人要大开杀戒了。
会是谁呢?歪头。

章六

凌华不动声色,只等那女鬼靠近,便打算一击即中。不料那女鬼在离他不远几步之处,又停了下来,似笑非笑般的看着他,长袖拂过,那些被迷失了心魂的村民便七手八脚将他困住手脚,架着便往那女鬼面前送去。凌华运起内气,几次三番将他们震开,却又屡屡被他们反扑过来,哪怕浑身是伤,鲜血淋漓,这些人只是顶着表情麻木的脸,舍生忘死的充当着那女鬼的肉盾。
凌华心中焦躁,却又无计可施,那女鬼笑得好不开心,抬手轻轻拂了拂发丝,满意的看着凌华被制住了手脚。她伸出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颌,声音如少女般娇媚:“劝你还是别徒费力气,乖乖从了我,姊姊一定会温柔的待你……”
话音未落,凌华陡然出手,指间夹着符纸,挟起一道天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向那女鬼的额心。只听一声惨叫,那女鬼瞬间跃开,却仍是慢了一步,一张姣好的脸蛋顿时被烧焦了一半。她急忙伸手往脸上一摸,向着凌华厉声嚎道:“你竟敢弄伤我的脸!”
凌华冷冷一笑:“不过是张皮囊,真以为是你自己的脸?”
他一招得手,正要顺势再给那女鬼一个痛击,忽然身子一颤,不敢置信般的低头,却见自己肋骨处戳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
竟是他身后的一名村民,趁他不备,狠狠捅了他一刀。

凌华修为再高,终究是凡人之躯,受了伤行动一缓,瞬间便又有数把利器往他身上砍来。那些村民目光呆滞,却是个个凶性大发,在那女鬼的驱使之下,齐齐向着凌华发动攻击。不过片刻,凌华身上便又添了数十处伤。
一袭白衣早已被染得鲜红,凌华大喝一声,长剑出鞘,剑风扫过,将围在他身边的村民猛然挥开,随即身随剑走,直直向着那女鬼扑去。那女鬼竟是手疾眼快的随手抓过一个村民,往前一送,只听“哧”的一声,长剑没入了挡在那女鬼身前的村民胸内。
女鬼哈哈大笑,随手将那名村民抛开,另一只手猛然一抓,将凌华的领子揪住,往自己面前一拖。
“你舍不得伤了他们,便终究奈何不了我。”她笑得阴森,烧焦了一半的面孔,说不出的恶心而诡异,“修炼之人总是这么蠢……你还想着救他们?可别自己都死在他们手上!”
凌华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你作恶多端,迟早逃不过天谴。”
女鬼仿佛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浑身发颤:“天谴?若有天谴,我如今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笑容敛去,阴森森的看向凌华,“我只知道像你这种口口声声要除掉我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士,却是一个个有来无回,全都成了我的腹中美食。”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很饥渴……这年轻的修炼之人,体内怎会有如此纯澈而强悍的真气,勾得她蠢蠢欲动。
已经多少年没有遇到过这样难得一见的美味了。
凌华被她一把掐住了脖子,紧接着身子一紧,竟是被那女鬼拦腰拖进了怀内。陡然伸出的血红长舌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口,女鬼发出一阵尖利诡谲的笑声。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强烈而汹涌的杀气自结界入口处忽然涌了过来。
凌华一惊,猛然睁眼,那女鬼似也吓了一跳,缩回了长舌,瞪着眼看过去。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只见一道身影缓缓的走近,女鬼神色一变,长袖挥过,那群村民们便浑浑噩噩的向着那人影冲了过去。“哧”的一声轻响,瞬间扬起漫天血雨,那人似乎连手都没怎么动,一步步踩着脚下的尸体,走了过来。
那些村民们全都被他瞬间分尸,再也爬不起来了。
女鬼终于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走到了面前,面无表情的望着她。眼见着他微微扬起了手,女鬼急忙将凌华往身前一拖,却是被那人顺势一揽,将凌华从她的手中夺了过去。

凌华睁大了眼,失声叫出来:“小师弟?!”
那人正是凌昭,他转过头,看着凌华,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师兄,太慢了。师弟实在等不及,只好来找你了。”
“你……你为何将那些村民全都杀了!”
凌昭又笑了起来,语气十分随意:“谁叫他们挡着我的路。”
凌华说不出话来了,这种陌生而冷漠的表情,漫不经心的语气,真的是他小师弟么?眨眼之间便将数十名村民杀光,却好像不过是件无关紧要般的事。
然而不容他多想,那女鬼已经扑了上来。鬼气冲天而起,长长的指甲仿佛要将他们的皮剥下来一般,瞬间已袭至面前。
凌昭身子微微一侧,一把擒住了那女鬼的手腕,转头看向凌华:“师兄,如今挡路的已经没了,难道还束手束脚吗?”
凌华一咬牙,强忍住身上的剧痛,掏出符纸便往那女鬼身上拍去。女鬼尖叫着想要避开,奈何却被凌昭锁住了身子,躲避不开,额心、咽喉、胸口三处瞬间被天火所噬。她蓦然发出一声厉嚎,一道黑气从体内蹿出,凌昭手疾眼快的一掌拍下,随即长剑刺出,贯穿了她的胸口。凌华也不敢怠慢,瞬间以符纸封住她的七窍,念动真言,那女鬼挣扎惨叫着,终于慢慢化为了一具焦尸。
凌华身子一晃,被凌昭伸手接住,微微睁开眼,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你……”
你真的是……我那小师弟吗?
话还没有出口,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无力的瘫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凌华终于悠悠醒转过来,发觉自己正身处一片树林内,不远处燃着火堆,小师弟就坐在离他不远之处。
费力的发出一声呻吟,凌昭立即回头。奔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将他身子扶起,喂了些水给他喝,低声道:“师兄,你受伤太重,我替你粗粗包扎了一下,还是快些回师门吧。”
凌华分辨着他的神色,依旧是他往日所见的那个小师弟,说话时不看他的脸,分明是待他生分,却又不得不照顾于他。
“你记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何事?”
小师弟的神色微微一变,坐回了火堆旁,良久,声音暗哑的道:“不记得了……只知道我被师兄抛出去后,心中又急又是担心,不知怎的便闯入了那结界之内,看到师兄重伤,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便毫无印象了。”
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茫然和惊惶,想必是清醒过来后,见着满地的残肢鲜血,尸骨累累,吓得不轻吧?
凌华闭了闭眼,在心底长长的吐了口气,睁开眼,看向凌昭:“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曾经私底下闯进过凌门后山的禁地?”
凌昭大惊,颤声道:“我没有!师门有训,严禁任何弟子靠近禁地半分,我又怎会明知故犯!”
凌华逼视着他:“当真没有?”
凌昭心中一气,扭头道:“没有!从来没有!信不信随你。”

凌华凝视了他半晌,终于转过头去,良久,才开口道:“既然没有,便是最好。”
他还记得小师弟当时那似笑非笑般的神情,抬手间毫不犹豫取人性命,手段残忍,笑容轻松,竟是酷似当年那个魔物。
怎么会呢……小师弟自魔茧内出来,便已被师尊驱除净体内的魔气,这么多年,从未失常。师尊曾说过,小师弟如今已是个普通凡人,是他凌门弟子中的一员,又怎可能……会突然变成个魔物?
或许,是那一刻小师弟受了刺激,体内魔气忽涌,一时之间控制不住,便大开杀戒了吧?
凌华转头,看到凌昭怔怔的坐在火堆旁,神情仓惶无助,便不由得心软了。
无论如何,即使他体内流着那魔物的血,他终究自己也不想变成那样。那些村民……其实也早已被那女鬼吸干了精气,便是救也救不回来了吧……
“那些村民的尸体呢?”
凌昭低下头,半晌,苦涩的道:“已经就地掩埋了。”
凌华叹了口气,费力的撑起身子道:“既然除去了那女鬼,天明后,你我便回师门吧。”顿了顿,又道,“此事由我来向师尊交代,你不必多言。”
凌昭眸色一闪,没有开口,只点了点头。

等到二人回了凌门,凌华身负重伤,自然是急忙被抬到房内医治。他粗略向师尊交代了始末,有意无意般,却是略过了凌昭杀光村民一事未提,全推到了那女鬼身上。
凌昭微微的松了口气,见师兄服了药,已经躺在床上休息了,便随着其余师兄们离开了。
夜深,一道人影悄悄闪出了房内,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凌门后山禁地之内,幽暗的山洞之中,浑身布满了符文,被封印于阵内的魔物微微睁开了眼,嘴角挑起一丝笑,缓声道:“你来了。”
他的面前,一名少年负手而立,沉默不语的看着他。
一年前,他无意中走到这禁地附近,不过是好奇的在洞口处看了看,随即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他拉扯进去,设在洞外的结界竟阻挡不住,硬生生将他带到了这魔物面前。
莫名的,他对这从未见过的魔物,竟生出一丝无由的亲近之感。
“你好像有些变了……”魔物幽深的眸子,紧紧的锁在他身上,“血的味道……呵呵,终于尝到了血的味道吗?滋味不错吧。”
少年后退了一步,半晌,冷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
他转身便走,那魔物眯起了双眸,笑得愉悦。
“你会再来的,就像你一次次说不会再来了,可你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偷偷来见我。”
少年恍若未闻,只是身子颤了颤,瞬间跃出了洞外,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
魔物哈哈大笑起来,仰起头,望着洞顶,笑得那么开心。
他的苦心终究没有白费。
流着魔族的血液,怎可能成为凌门的修仙之人……太可笑了,真的是太可笑了。
这帮愚蠢的凌门之人,一定会付出最为沉重的代价。

章七

凌昭一口气跑回房间,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拉扯进那个山洞时,看到阵法之中束缚着的魔物,雪一般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布满了赤红色的符文,异常的妖冶,异常的美丽。暗金色的眸子微微睁开,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魔物的唇边浮起一抹妖异的笑,似乎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只是他没听清。
他当时惊惶失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闯入了禁地。想逃,然而视线却仿佛胶着在了那魔物身上一般,转不开眼珠,明知这是被师门封印在禁地中的魔物,明知自己犯了大忌,却仿佛被引诱着一般,不由自主的慢慢靠近那魔物。那美丽得令人恐惧的生物,似笑非笑般望着他,微微伸出双手,似乎想要碰触他,却又被阵法束缚着,无法得以自由。
他的心内有种说不清的兴奋,隔着法阵,无法控制般的伸出了手,在碰触到法阵的瞬间,清醒过来,急忙缩回了手指。
“我终于等到你了。”他听到魔物低沉而愉悦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终于被我等到了……”
看到那魔物蠢蠢欲动,似乎想要挣开法阵抓住他一般,凌昭吓得转身逃出了洞去。然而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又靠近那禁地,一次次被吸引进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设在洞口外的结界,根本就拦不住他。渐渐地,他不再惧怕那魔物,当他试探着开口和那魔物说话时,魔物竟也饶有兴致的回答了。

“你……认识我?”
魔物盯着他,暗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唇角含笑:“若我说——你原本就是与我关系非比寻常,你信么?”
凌昭面色大变,害怕的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反驳:“怎可能!我生在凌门,长在凌门,自然是凌门子弟,与你这魔物有何关系!”
“哈哈哈——”魔物大笑起来,眸子里闪过一抹恨色,“凌门子弟?真是可笑,那些蠢物还真将你尽心尽力抚养至今。说起来,我倒要感激他们呢……”转过头,看向凌昭,饶有兴致般的开口问道,“那么,我问你,如今在凌门内,你的实力能排上第几?”
凌昭一时语塞。
“我记得凌门之中,有个非常强悍的弟子。”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魔物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充满了恨意,和几乎想要将那人生吞下腹般欲得之而后快的饥渴,“年纪应当也不大,当年就凭他一人,生生阻了我的去路。只有那一个人,才配得上我多看一眼。”
凌昭一怔:“你说的……难道是我大师兄?”
他一直都听说过,当年大师兄只身对抗魔物,白衣染血,拼死将那魔物挡在了门内,护住了凌门其他弟子们的性命。
原来……就是眼前这个魔物。
“我不知道他是你哪个师兄。”魔物的视线落回到了凌昭身上,唇角微微上翘,“不过,听你之意,你大师兄很强?比起你来又如何呢?”
凌昭咬住了嘴唇,半晌,不甘心的道:“他是凌门之中,实力最强大的弟子……修为自然也在我之上。”
魔物眸中戾气一闪,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若非我被困,他在我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看向凌昭,笑得邪魅,“如果我说,我能让你变得比他更强,超乎你所想象的强大。你愿不愿意答应我一个条件,来得到我的力量?”
凌昭面色瞬变,不假思索的低吼:“你是魔物,我怎可能被你利用!”
想要利用他来逃出这法阵?他怎可能上这魔物的当!
“既然明知我是魔物,为何还一次次忍不住来见我?”魔物大笑起来,无比愉悦,“其实你很想得到我的力量吧?真的不想试一试么?”
凌昭身子一颤,几乎不敢再看那魔物诱惑般的笑容,转身疾奔而走。
不,我不能被这魔物迷惑了心智,做出背叛师门之事!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再偷偷进入禁地的念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那个魔物,分明应当是被所有凌门弟子所憎恶的,而他,却有种无法抵挡的亲近之感。
难怪师尊曾说过,魔物最擅于诱惑人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和大师兄一道下山了。而就在那一夜,他第一次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不是曾经被他斩杀的恶狼,而是人类的,血的滋味。
就在他冲破结界的那一瞬间,体内似乎有一股一直被禁锢着的力量,莫名的苏醒了。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村民,被他挥手间撕成碎片,鲜血令他兴奋,所有阻挡住他去路的活物,通通化作了满天血雨。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强大,那股力量令他颤栗,却也令他愉悦。直到后来消灭了那女鬼,他看到师兄昏迷前那震惊的眼眸,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回过神来一看,满地残肢断骸,鲜血淋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在短短瞬间,取了那么多条人命。
他害怕得几乎发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醒过来后的师兄,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幸好师兄后来竟也相信了他的话,没有再深究,并且还在师尊面前替他隐瞒了下来。
他第一次对师兄生出了感激之情。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那时候,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般?
凌昭不敢去细想,他想起师兄质问过他,是不是曾经私闯过禁地。如今回想起来,难道只要入了那禁地之人,便会受那魔物的影响,变得嗜杀而残忍?而那魔物,为何又会察觉到他杀了人,尝到了鲜血的滋味,笑得那么愉悦?
难道他……真的和那魔物之间,有何不一般的关系?
凌昭越想越害怕,后悔不该私闯入禁地,不该被那魔物所惑,差点迷失了本性。
以后,以后一定再也不去见那魔物了!
凌昭在心底发誓,强自镇定着,慢慢睡着了。

翌日,凌昭一早起床后,经过师兄的房间时,迟疑了一下,想要进去探视,又怕师兄仍在休息,不敢打扰。恰巧见另一名师兄端了汤药过来,便站在一侧,等那师兄推开了门后,跟在他身后进去了。
凌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见了他,微微怔了一下,凌昭有些尴尬,似乎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大师兄的房内。
好在师兄也没说什么,勉强撑起身子,喝了药,仍旧躺回了床上。那名师兄陪着凌华说了会儿话,凌昭只是低着头站在一边,等到那名师兄端着空碗准备离开时,见凌昭还傻呆呆的站着不动,不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小师弟……有话要和大师兄说?”
凌昭紧抿着唇,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师兄不禁失笑,抬手拍了拍凌昭的肩:“都是同门师兄弟,莫非小师弟还不好意思?好吧,我便先走一步,你陪着大师兄说说话吧。”
他心里也知道这小师弟素来和大师兄不怎么亲近,或许是这次下山后,关系有所改善,想要来看看大师兄的伤势,却又别别扭扭有些抹不开面子。真是的,大师兄又不是小气之人,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小师弟却是毫发无损,可见大师兄对他保护得周到。有什么心结,趁早解开了也好,这么想着,便笑着看了他俩一眼,推门离开了。
那名师兄一走,房内便只剩了凌昭和凌华二人。一时间凌昭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扭捏着开口:“师兄……好些了么?”
凌华倒也没想到凌昭竟会来看他,毕竟这些年来,二人之间几乎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怎么说过。见凌昭如此不自在,不由得心底叹了口气,原来他们竟已生分到如此地步。只得顺着他的话答了句:“不碍事,调养段时日便好了。”
凌昭低着头:“多谢师兄……没有在师尊面前说我……”
凌华知道他指的是何事,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必谢我,我也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顿了顿,又道,“你……当真对那晚之事,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凌昭身子微微颤了颤,重重点了点头:“委实是毫无印象了。”眼眶蓦然一红,急忙忍住了,声音也有些抖:“师兄……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凌华见他面色惶然,心下顿觉不忍,知道这小师弟向来性子高傲,何时在人前显出过如此软弱的模样,不由得语气也软了下来:“你是我师弟,我怎会觉得你可怕?”
凌昭猛然抬头,怔怔的看着他。
“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提及那晚之事。”凌华避开了他的视线,微微合上了眼,“你日后,多多修炼心经,自然便不会……再出现那样的情形了。”
凌昭没有说话,良久,才低声道:“师弟明白,多谢大师兄教诲。”
这一次,他是真心感激师兄的。如果这次同他一起下山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别的师兄,被他突然之间的失控吓到,还会像大师兄这般,替他遮掩吗?会不会将他当做怪物一般,急忙禀明了师尊?
他一直以为大师兄待他冷漠,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可是在遇到危险时,却也是大师兄,第一时间将他推开,处变不惊,只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师弟。
哪怕他做出了那样骇然的事,大师兄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他。

一想到自己差点抵挡不住那魔物的诱惑,一次又一次的私入禁地,凌昭便不由得又悔又愧。心想大师兄既然如此信任他,他便不能辜负了师兄,日后定是再也不去那禁地附近了。
抬起眼,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大师兄已经合着眼,似乎睡着了。
也是……受了那么重的伤,师兄一定需要多休息。凌昭不敢再打扰他,悄悄退出了房间,小心的掩上了房门。
听到脚步声离开后,凌华这才睁开了眼,默默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虽然他在师尊面前隐瞒了小师弟大开杀戒一事,可他心头的疑虑和担忧,却并未消失。小师弟的体内,毕竟流着那魔物的血液,魔性不可根除,这次突然间失控,便屠了整个村子。万一下次再失控……
他不敢想象下去。
日后,他只怕该是对小师弟,多留个心眼了。
魔物之祸,凌门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章八

凌华伤势虽重,却都并非伤在致命处,调养了几个月后,也就能下床了。这段时日凌昭时常会过来看他,两人渐渐不似以往那般生分,但比起和其他师兄弟们相处,总还有些隔阂。
毕竟是数年来不曾亲密过,一时间也难以热络起来。凌华在别的师弟们面前说说笑笑,任由他们没大没小,偏偏凌昭不是这样的性子。其他师兄们对着凌昭宠溺惯了,便是没话说也要主动哄他开心的,凌华又做不来。于是二人一经独处,干巴巴几句话说完后,往往便只剩一片沉默。纵然是这般,凌昭却也觉得,比起以前大师兄对他不闻不问的冷淡,现在这样的大师兄,已经很好了。
哪怕只是偶尔问问他修习心法进展如何了,凌昭也回答得格外上心。平日里也不敢怠慢,除了修习剑法和术法之外,将凌门心经背得滚瓜烂熟,时常提点着自己凝心修性,那后山禁地附近,更是再也不踏足半步。
如此又过了月余,凌华总算是伤势痊愈,行动如常后,便又恢复了大师兄的职责,仍旧督促着师弟们勤加修炼。日子波澜不惊的过着,直到一日,凌华被师尊单独召进了内室。
见师尊面色不豫,凌华也有些疑惑,便开口问道:“不知师尊唤我,所为何事?”
师尊微微皱眉,良久,缓缓道:“你可知后山禁地,有人闯入进去过了?”

此言一出,凌华不由得大惊失色:“怎可能?那魔物……”
“无妨,不曾逃脱。”师尊叹了口气,“法阵犹在,只是洞口处的结界却有动过的痕迹。若非我一时起意,昨日前去查看,还不知竟有人私自入过了那禁地。”
凌华心中顿时闪过数个念头,想要开口,然而还是忍住了。只听师尊又道:“自从当年你师姐偷闯入禁地后,我便重新设了结界,凌门弟子是绝不可能轻易入内的。究竟是何人,竟能破了那结界,进入禁地之中?”
凌华沉默了一会儿,道:“师尊之意,是要弟子暗地里查探?”
师尊良久不语,半晌,看向凌华:“不是为师多心,实则思来想去,唯有一人或许能够闯入进去,便是昭儿。”
凌华蓦然身子一颤。
“我设下那结界,防的是门下弟子,却独独忘了昭儿与那魔物,乃是血脉相连,同出一源,自与其他凌门弟子不同。”师尊长叹一声,“那魔物虽被困在法阵内,却是余威犹在,昭儿若是曾去过那禁地附近,便极有可能被他魔气相吸,摄入洞内。华儿,我从不曾对你说过,其实所谓的魔物,是不可能留下子嗣的。”
凌华瞬间变色:“那,那小师弟……”
“不过是那魔物将魔气注入了你师姐体内,得成人形,诞于世上。说到底,也只是那魔物为自己留下的一个容器罢了。”
凌华的脑海中,蓦然响起当年那魔物当年狂狷的笑声:“本座他日重生,一定会再来找你,哈哈哈……”
重生……难道便是要借着凌昭,再度回归到这世上?
难怪小师弟越长大,便越发酷似那魔物,竟是一点也找不出师姐身上的影子。凌华只觉身上一阵发寒,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师尊既然明知如此,为何当日还要将那魔胎留下?”
师尊闭目叹息:“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过是个幼童,我又如何忍心断绝了他的生路。更何况,你师姐一心一意当他是自己的孩儿,临终前还再三恳求千万放昭儿一条生路——凌华,便是你,也不忍心吧?”
凌华脸色一白,恍惚间又回到当年那个寒冷的夜,他脸颊上泪痕未干,被师姐轻轻拭去,然后气绝身亡在他怀内。他答应过师姐要好好照顾小师弟——可是,若小师弟,只是那魔物借以重生的容器,又该如何?

回想起在村庄内的那一幕,凌华只觉一股冷意从骨子里蔓延开来。那样可怕的小师弟,视人命如草芥,抬手间身边无一活物,而他脸上的笑容,那么愉悦。
与当年那魔物,一模一样的表情。
自己曾经质问过他,可曾私入过禁地。可小师弟一口否决,如今想来,小师弟怎会无缘无故魔性大发?难道他真不曾闯入过禁地?
踌躇了一下,凌华终于不再犹豫,抬头看向师尊:“弟子前次与小师弟一同下山,虽除去了那女鬼,却有一事未向师尊禀明。”
师尊微微动容:“何事?”
凌华不再隐瞒,将那晚凌昭魔性突发,屠了整个村庄所有活口之事,一一禀明了师尊。师尊听罢,神色大变:“你说昭儿……将整个村子内的村民,屠杀殆尽?”
凌华抿紧了唇,点头。
师尊神情震惊:“你为何却要将此事隐瞒于为师?”
凌华垂首不语,眼眸中仍见挣扎之色。
为何要隐瞒?怕小师弟受责罚,怕引起师门恐慌……还是他实在不愿去想,小师弟是不是已经入魔了。
一片沉默间,只听师尊的声音漠漠的传来:“凌门师训,华儿,你可还记得?”
“遇妖除妖,遇魔诛魔,荡尽妖邪,是为凌门弟子一生之责。”
“若昭儿当真入魔,你当如何处置?”
凌华身子一凛,抬起头,一字一句的道:“弟子势必亲手将其封印,以绝后患!”
师尊转过身去,良久,缓缓开口:“当年我最疼你师姐,可她犯了大错,为师亦不曾徇私饶了她。然而终究是教之不严,埋下隐患,以致酿成了凌门惨祸。华儿,须知魔性易生难消,一步踏入魔道,绝难再回头。若昭儿还有下次,你便动手吧,不必问我。”
凌华重重跪了下去,沉声道:“弟子谨遵师命!”

出了房门,凌华立于廊上,心头沉甸甸一片,默默看向庭院,师弟们正一丝不苟的练习着剑术。视线落在了凌昭身上,却见他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如矫龙惊鸿,风声赫赫,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凌华闭上双眼,仿佛又看到小师弟初睁开眼的那一瞬,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怯生生的望向他,而后,在自己的刻意冷漠下,倔强的,再不看向自己。
他看着长大的,从天真懵懂的孩童,一路长成如今的俊美少年。他一直都知道小师弟想要变得更强,又为之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艰辛。
为何你却偏偏……体内流着那魔物的血。
立在原地良久,最终,凌华长长的叹了口气,一步步离开了。

是夜,凌门一如既往的陷入一片安静之中。两名凌门弟子照常巡视守夜,分路而行,一人去了后山,另一人则守在大殿之外。然而直到天明,去后山的弟子也不见回转。当第二天其他弟子找到他时,却只见地上一堆血肉模糊的白骨肉块,那名弟子竟是活生生被分尸弃于野外。
凌门上下刹那间一片惊惧,师尊神色冷肃,只吩咐即日起严加守戒,令凌华将弟子分为几人一组,每夜巡山,务必要将那凶手查到。凌华不敢怠慢,着手分配弟子时,略一迟疑,将凌昭分到了自己一组。
不是他心内怀疑凌昭,而是……那散落一地的残肢断骸,无法不令他回想起当时凌昭将那些村民分尸的情形。
便当是有备无患吧,他暗自安慰着自己。
当晚,凌华便领着五名师弟入了后山。凌昭走在最后头,一路小心戒备,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模糊不清的笑声自身后传来。
他蓦然一惊,急忙回头,淡淡的月色下,只见一道暗影倏忽间隐入了林间,似乎还有条长长的尾巴,在树叶间拖曳着没入了黑暗之中。凌昭身上一寒,“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剑,回头正要招呼几位师兄留意,哪知身后却已空无一人。
他瞬间变了神色,顾不得那道暗影,急忙向前追去,也不知追了多久,直到追入一片林中,身子刹那间僵住了,不敢置信般看向前方。
只见不远处的空旷之地,一名赤红长裙的女子,席地而坐。蛇一般布满了鳞片的长尾自裙下蜿蜒伸出,紧紧勒住了一名师兄的脖子。而她的身边,散落着满地的尸块,手中还捧着个血淋淋的人头,见了凌昭,莞尔一笑,被她以蛇尾卷住的师兄,瞬间四分五裂。

凌昭肝胆欲裂,月色下看得分明,那女子手内托着的人头,赫然竟是凌华!
“魔尊。”女子缓缓站起身,笑得妩媚,“我等你好久了,如何才来。这份大礼,魔尊可还满意?”
凌昭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眼内只剩大师兄那双瞪得大大的双眼,和满面的鲜血。蓦地发出一声狂吼,凌昭挥剑便冲了过去。
“妖孽……还我师兄的命来!”
“哈哈哈……”女子大笑起来,身子如蛇一般避开了凌昭的剑势,顺手将那颗人头抛了过来,“是他么?还给你便是了。”
凌昭慌忙伸手接过,前一刻还活生生走在他前面的大师兄,如今竟然……眼内瞬间只剩一片赤红,凌昭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嗜血的双眸,锁在了那女子身上。
见他浑身散发出骇人的魔气,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女子的唇边,泛起一抹得意的轻笑。
“为什么,你要杀了他们?”
“魔尊,不断了你的念想,你又怎会乖乖回北天魔域?”
这些话,并没有传入凌昭的耳内。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杀”字,抬手间,那女子含笑的面孔,刹那间被震得粉碎。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只知道不停的将脚下已经四分五裂的尸块,一次次斩碎。

“住手!”身后蓦然传来一声惊喝,“你在做什么……还不住手!”
凌昭身子陡然一震,难以置信的回头一看,却见大师兄和其余几名师兄,正目瞪口呆的站在他身后。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再转过头去,只见地上那堆破碎的尸体,哪里是他的师兄,竟然是几个樵夫。
怎……怎么会这样……那个女妖呢?他杀的,分明是那个红裙蛇尾的女妖啊!
“我……”凌昭张了张嘴,正要辩解,却只瞧见站在大师兄身后的几名师兄,用看着怪物般的神情惊恐的看着他,还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们走到半路,忽然不见了凌昭,急忙回头来找,却只见他冷笑着,将一名毫无招架之力的樵夫劈得粉碎。
这……这还是他们的小师弟吗?真的不是个魔物吗?

凌昭的神色,渐渐化为一片绝望,然后看向了大师兄。他不知要怎样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凌华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缓缓看向凌昭,踏前一步,凌昭慌忙后退,颤声道:“师兄……不是我!”
其余四名师兄却纷纷用惊惧和憎恶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都亲眼瞧见了,怎会不是你!”
“小师弟,昨晚七师兄也是你杀的吧?”
“你怎下得了如此毒手……”
凌昭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不是我!我也不知如何会变成这样……”
逃吧!他的脑子里猛然蹿过这个念头。如今就算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若是被师兄们抓住了,回师门一定会被当成怪物……师尊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他会被怎样对待……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转过身去刚要动,却听凌华低声开口了:“小师弟。”
凌昭的身子僵住了,小心翼翼的回过头。
大师兄的神色很镇定,既没有用嫌恶的眼神看着他,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惊恐。
难道……大师兄相信他是无辜的?
心底蓦然升起一丝希望,凌昭红着眼看向他,声音发抖:“大师兄……你信我吗?”
凌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向着他伸出了手:“别怕,把剑放下,和我回师门吧。”
凌昭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手中的长剑“哐啷”一声落地,向着凌华走了过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却见凌华眼神瞬间一变,原本伸向他的双手,手势陡变,竟然刹那间张开了一道法印,凌昭的身子,顿时便无法动弹了。
“小师弟……你已经入魔了……”


章九

凌华从未曾想过,自己第一次施展降魔阵,竟是对着小师弟。
降魔阵并非简单的法阵,以一名术者而言,光是要掌握法阵的基本知识,少说也要好几年。便是学会一个简单的法阵,若没有十年以上的修为,也绝不可能做到。当年魔物为祸时,凌门上下,也只有掌门师尊能单凭一己之力设下法阵。此时的凌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制得住凌昭。
他从十五岁起开始学习降魔阵,便是为了以防有一天,那魔物再度逃出。师尊曾赞他天赋过人,普通凌门弟子至少要花费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得以掌握的法阵,他以十年不到的时间,便能掌握了个中诀窍,只是火候未到,若要设阵,还需旁人辅阵。
他原以为自己将来要对付的,必定是那魔物,却做梦也没想到,竟是凌昭。然而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再不容许他自欺欺人,小师弟已经入魔了,他已纵容过凌昭一次,绝不可再姑息第二次,宁可未雨绸缪,也好过将来悔之莫及。

决心已下,凌华单手捏诀,结下法印,回头对着其余四名师弟沉声喝道:“你们退下,守住四角,为我护阵!”
几名师弟见大师兄竟然开催了法阵,惊讶之余,齐声应了声“是”,迅速退至四个方位,双手持诀,催动内力,开始护阵。随着法阵的开启,赤色的咒符迅速沿着法阵的内壁,将凌昭困于阵心。
凌昭还来不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只见那赤红色的符文,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双脚,缓缓缠绕在了他的四肢之上,且渐渐向着心脏处蔓延,好似燃着火焰的锁链,将他紧紧缚于阵内。剧痛深入骨髓,他惨叫一声,不由自主的便跪倒在了地上。
“大……大师兄……”用尽全身力气般的仰起头,凌昭死死的盯着凌华的脸,恨意扭曲了他的脸庞,从齿缝间费力的挤出一句,“你骗我……你骗我!”
不是说信他的吗?不是叫他别怕,和他一起回师门的吗?他以为即使其余几名师兄不信他,怕他,甚至憎恶他,至少大师兄是信着他的。
从他将手中的长剑弃之于地,放弃了逃跑的念头时,便已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了师兄。为什么大师兄要如此对他,为什么要在骗取了他的信任之后,对他设下了降魔阵,将他困于阵内!

凌华冷冷的声音,隔着法阵传来:“师弟,你难道就不曾骗我吗?你说你未曾私闯过禁地,你敢说自己真的没有吗?”
凌昭浑身一颤,随即嘶哑着声音狂吼:“我并非有意私闯禁地!我……我什么也没做,没有受那魔物迷惑,更没有入魔!”
哪怕那魔物不止一次的诱惑他,说愿意让他得到自己的力量,变得更强,比凌门所有弟子都要强大,他也不曾动心!他甚至发誓再也不踏入那禁地附近半步,为何师兄连问也不问,便一口断定他已入魔?!
他是凌门弟子……怎会是魔物!
“一步踏入魔道,便绝难再回头。”凌华毫不为之所动,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小师弟?”
之前凌昭在大柴坡大开杀戒,尚且情有可缘,毕竟那些村民已被那女鬼摄去了心魂,动手在先。可如今林内那几名无辜的樵夫,何罪之有?凌昭若不是入了魔,又怎会无缘无故的将他们分尸于野?
那样面无表情的将手中活生生的人撕成碎块,与魔物有何区别?

“大师兄,不要听他狡辩了!”一名护阵的弟子开口吼道,“我们都已亲眼看到的,难道还冤枉了他不成?”
其余几名弟子,也毫不迟疑的出声应和。
就算是平日里最宠爱的小师弟,如今在他们眼内,却只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而已。此时若不一举除去,难道将来任由他祸及师门吗?
凌昭一双赤红的眸子,逐一在四名师兄的脸上缓缓扫过。在他们的眼中,他只看到了恐惧、厌恶和憎恨。可笑他一直将他们视为亲人,以为那女妖对他们下了毒手,理智全失之下,中了那女妖的圈套,铸下大错——可是,为何他们竟无一人肯听他解释?
为何就这般认定了,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魔物?
“我真的并非有意杀了那些樵夫……”鲜红的血顺着凌昭的眼睑流了下来,“我没有入魔……我不是魔物!我不是!”
他狂吼着一次次想要冲出法阵,却一次次被狠狠弹回阵心。眼前的一切渐渐扭曲模糊,然而他却仍旧睁大了眼,死死的盯着凌华。
好恨……好恨啊!
若大师兄一直以来,都只是对他冷漠相待,从不曾对他好过一天,那么,他未必会如此恨到连心脏仿佛都在抽搐。偏偏当时遇到那女鬼时,大师兄拼死也要将他抛出结界之外,一心一意护他周全。在他害怕得发抖,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怪物时,大师兄镇定的安慰他,说他只是他的小师弟,怎会可怕。
在他终于解开心结,发誓绝不辜负大师兄的信任时,却为何要如此对他!
难道一直都是在骗他的吗,大师兄从不曾信过他,大师兄也一样,当他是魔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凌昭蓦然间狂笑起来,鲜血顺着他的眼下,唇角,不停的溢出,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灼烧般的剧痛,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他心中冰凉入骨彻底的绝望和疯狂般的恨意。
“大师兄,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过你师弟吧?”凌昭笑声嘶哑,视线如同毒藤般,缠绕在凌华的身上,“你从来不曾好好看过我一眼,从来不曾对我多说过一句话,现在你还要杀我,哈哈,哈哈哈……”
凌华的眼底,蓦然间闪过一丝挣扎,手指微微抖了抖。
“可我是真的,信了你的话,以为只有你,不会骗我……”
凌昭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五感要被逐一剥夺了么?接下来会是哪里?耳内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吗?口中再也发不出一个字了吗?然后便这样,被困死在这阵内,魂飞魄散吗?
他活了十五年,等来的,便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加诸于他身上的力量突然间微微一弱,赤红色的符文颜色猛然淡了下去,那如同火烧般的灼痛感,也瞬间轻了大半。
怎么回事?
凌昭仿佛濒临溺毙之人忽然间抓住了一块浮木般,刹那间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魔性大涨,只见阵内华光闪过,凌华蓦地倒退两步,闷哼一声,呕出了一口鲜血。几名护阵的弟子大惊失色,不约而同的叫出声来:“大师兄!”
凌昭听声辩位,不由得心下一阵狂喜,知道这降魔阵有了缺口,当即纵身一跃,狠狠一掌劈在凌华身上,将他打得踉跄几步半跪于地上,冲破法阵,不顾一切的狂奔而去,随即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其余四名师弟急忙要追,凌华慌忙出声低喝道:“莫追!此刻他魔性大涨,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几名师弟见大师兄尚且被凌昭所伤,便也不敢轻易以身赴险,忙上前将凌华从地上扶起,一个个面色惨淡。
竟然被凌昭逃脱了……将来若是他真的入魔已深,岂不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凌华按住胸口,勉强支撑起了身子,开口道:“抱歉……想来是我修为不够,竟然还是让小师弟逃了……”
一名师弟急忙道:“不怪大师兄,这降魔阵本就难以开启,师兄又是第一次启阵,能够将小师弟困在阵内如此之久,大师兄已然尽力了。”
另一名师弟也道:“虽然被他逃脱了,但方才他在阵内已经元气大伤,便是逃得过一时,只怕也撑不住多久,当前之急,还是尽快将师兄护送回师门,禀明师尊,再将小师弟捉回来不迟。”
凌华微微点头,在师弟的搀扶之下,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一步步沿着山路,向着凌门方向而去。
他的指尖,仍在微微的颤抖。
他不敢对师弟们说,并非自己修为不够,功亏一篑,而是在他正准备启动最后真言,彻底将凌昭封印于阵内时,却被他最后那两句话,震乱了心神。
小师弟那不敢置信般的的眼神,被欺骗,被背叛,燃烧着绝望和恨意的双眸,如利剑般,扎进了他的心底。
他……从不曾对凌昭好过一天。

他分明答应过师姐,会好好照顾凌昭,可他从来没有做到。若他不是对凌昭冷眼相待,而是从小时候起,便小心看顾着小师弟,他一定不会私闯入禁地,一定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吧?
错虽不在他,可他终究难辞其咎。
犹记得当年小师弟初睁开眼,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呆呆的看着他,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小脸皱成一团。从那样个怯生生的小娃儿,慢慢长大,如今才十五岁,难道便要被他……亲手断了生路。
他在师尊面前曾亲口承诺,若小师弟当真入魔,绝不会心软。可他却忘了,他连小师弟被关在思过室里时,尚且不忍心,半夜偷偷去探他,又怎能做到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亲手封印于降魔阵内。
便是这一时的犹豫和挣扎,终于给了凌昭一条生路,被他逃脱了。
凌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只知道便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只怕他还是会如此选择。
他其实……一直都把凌昭,只当做自己的小师弟看待。

回转了师门后,凌华向师尊禀明了一切,师尊并未多言,只叫他先回房休息,至于凌昭,想必也逃不了多远,吩咐凌门子弟,即刻起搜寻后山,务必将他带回。
凌华的眼底,闪过一丝忧色,随即垂下了头,回了自己房间。坐在桌前怔了半晌,凌华终于起身,熄灭了烛火,负剑而出。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势必要违抗师命,可他也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先一步找到小师弟。
师尊的教诲,仍深刻于脑底:须知魔性易生难消,一步踏入魔道,便绝难再回头。
可他仍想试试。
试试能不能凭他之力,将小师弟再度拉回。

章十

凌昭逃出了降魔阵后,凭着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狂奔一气,渐渐支撑不住,被脚下的树桩一绊,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黑暗中不辨方向,却又不敢停留,只能咬着牙爬起,摸索着继续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想凌华一定已经回转了师门,向师尊禀明了这一切。大概凌门上下很快便要出动,漫山遍野的来搜寻他了吧。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凌昭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能逃下山去,也许下一刻,他便会被其他的师兄们找到,押送回凌门。
然后呢……也像那封印在洞内的魔物一般,在凌门后山又设一处禁地,将他囚禁至死吗?
四肢似乎都已经麻木了,每向前走一步,仿佛都会倒下去一般。凌昭不过是凭着一股毅力,死命的往前走而已。然而眼盲之人,又能走得多快,山路原本就崎岖,处处都是障碍,不停地跌倒,双掌早已布满伤痕,鲜血淋漓。当他再一次一脚踏空,扑倒在地,额角重重的撞上了一块岩石后,凌昭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他的体力早已透支,实在是再也撑不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昭终于悠悠的醒了过来。第一反应便是疼,仿佛全身骨架都要散裂一般的疼。费力的想要爬起,手一动,蓦然间发觉一丝不对劲。
疑惑的将手抬起,动了动手指,这才发觉双手竟然被包扎了起来。凌昭不由得大惊失色,慌忙往身旁一摸,触到坚硬的一片石质,再摸,却是一块柔软的布料。
似乎有微微的呼吸声传入他耳内,凌昭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旁有人!
“什么人!”他一声低吼,双手向着一旁挥去,对方避开了他的攻击,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掰开他的手掌,费力的在他掌心划拉着什么。
似乎在他的手心写字?
凌昭怔了一下,半晌才辨认出,那人写的是“莫怕”二字。
这是怎么回事?
凌昭呆呆的,还未反应过来,那人便放开了他的双手。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隔了会儿,一只水囊凑到了他的唇边。凌昭不由自主的张开嘴,细细的水流便顺着他的咽喉流了下去。
他确实是渴坏了,一口气喝干了大半个水囊内的水,稍稍喘了口气。那人见他扭开了头,便将水囊拿开了,然后又往他手内塞了块饼。
凌昭总算明白过来了,这人,大概是救了他?

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凌昭在心底长长的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然后便啃起那块饼来。饿得狠了,也分辨不出味道的好坏,直到三两口将那块饼吃完,这才觉得好过了些,即使看不见,也仍旧转过了头,向着那人的方向道:“请问……是阁下救了我吗?”
半晌却没听到句回答,那人只是又往他手里塞了块饼。
凌昭有些哭笑不得,将那块饼推了回去:“多谢,我已经吃饱了……呃,阁下为何不肯开口说话?”
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默,过了会儿,他的手被拉了起来,那人又开始在他手心内写字。一笔一画,那人写得很慢,凌昭顺着笔画念出来:“在下天生哑疾”。
他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这人不肯开口,而是他开不了口。
那人却是个哑巴。
凌昭呆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后,有些尴尬的道:“抱歉……”
那人似乎不甚在意,放开了他的手,扶着他的肩,示意他躺下继续休息会儿。凌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他不管说什么,对方也无法回答,只好顺势躺了下来。身子底下软软的,竟是铺了一层树叶。

耳边听到树枝燃烧着发出的“噼啪”之声,鼻尖嗅到一股湿润的土腥之气,再加上双手触摸到的洞壁,凌昭大约可以判断出自己目前,应当是身处一个山洞内。
他也不知道自己慌不择路之下,跑到了哪里,这人既然救了自己,为何要将他安置在山洞之内?如果是这山下普通的樵夫或村民,不是该将他背回家中吗?何以还大费周章,寻处山洞歇脚?
心中疑惑,便开口道:“多谢阁下搭救之恩,请问阁下……是这附近的村民么?”
那人靠过来,在他手心写道“不是”,顿了顿,又写了四个字“求道、修仙”。
大约是沟通费力,那人也只捡些紧要的词语写下。凌昭明白了过来,蜀山内原本就聚集了众多修仙者,除了凌门外,还有许多别的派别,更有不少无门无派的修仙之人,居无定所,随遇而安。想必此人也是个修仙者,路经此处,恰巧见了昏迷不醒的自己,顺手救了,找了个山洞安置。
心中一片感激,凌昭低声道:“大恩不言谢,在下凌昭。不知恩人尊姓大名,平日里在何处修炼?”
若能顺利逃出生天,他日一定要重重报答此人相救之恩。
那人却没有再抓着他的手心写字了,只拍了拍他的肩,大概是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凌昭怔怔的,听到那人走到一边,似乎也躺了下来,便不再开口说话了。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说不出的担忧,却也无计可施,重重叹了口气,合上了眼。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凌昭摸索着爬起身子,只觉四肢仍旧如同灌了铅般,从骨子里散发着钝痛。他在那降魔阵内困了许久,伤到了五脏六腑,逃亡的时候不过是咬着牙硬撑,如今才切实的感受到那种灼烧般的剧痛,仍在侵蚀着他的身体。
他费力的想站起来,却是身子一动,便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额上满是冷汗。一双手伸了过来,扶住了他的肩,引着他重又坐下,随即一条沾湿了的布巾挨到他脸侧,却是那人小心翼翼的替他擦脸。
凌昭不由得有些尴尬,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只怕早已满脸泥泞不堪。那人手劲很轻,举止温柔,仔细的帮他擦拭干净面孔后,便扶着他盘腿坐下,双掌抵于他背后,随即凌昭便只觉一股醇厚的内力,缓缓被送进了他的体内。
他一怔之下,便明白过来,这人在以内力帮他疗伤。
此时他的心中,已经不能用感激二字形容了。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人不但救了他,还耗费内力帮他疗伤……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好人?
运功一个小周天结束后,那人缓缓收掌,拉过凌昭的手,在他手心里写道“你体内有魔气”。
凌昭不由得大惊,心想修仙者与魔物从来势不两立,这人既是个修仙之人,发觉自己体内带有魔气……会不会,将自己当做个魔物?
心下一急,忙开口道:“我并非魔物!只是前日被个红衣蛇尾的妖物所伤,也许是被她……灌了些魔气入体内……”
他也知道这话听起来实在离谱,却也顾不得许多,不管那人信不信,一五一十便将那晚之事说了一遍。原本就满心委屈愤恨,说到情绪激动处,眼眶也禁不住红了。那人伸手默默的按住了他的肩,然后在他手心内写道“我信你”。

凌昭瞬间呆怔住了,半晌,微微侧开了头,不敢让这人看到自己差点便忍不住落泪。
如果这句话,是师兄诚心实意的对他说的,如果师兄也肯信他,听他解释,他……又怎会落得如此凄惨的地步?
“想不到……师兄不肯信我,却是恩人你……肯信我。”
朝夕相处数载的同门师兄弟,竟然还抵不上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凌昭满心苦涩,灰蒙蒙的眸子,暗淡无光的睁着。
那人握住他的手微微的颤了一下,松了开来。复又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凌昭垂下了头,一片沉默间,他忽然慢慢涨红了脸,身子也不安的扭动了两下。
他……他有了尿意,想去解手。
这是自然生理现象,他也没办法。只是如今目不能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方便,挣扎了半天,终于红着脸开口了:“这……这附近……可有茅厕?”
话一出口,凌昭便觉得自己实在是说了句蠢话。这山洞内如何来的茅厕?那人似乎也愣了一下,隔了一会儿,这才伸手过来拉他,引着他往一边走去。大约走了数十步,那人停下了脚步,将他身子转了个方向,示意他可以自行方便了。
凌昭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尴尬,便也走开了。凌昭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去,这才伸手向前探了探,面前似乎是棵树,想来那人是将他带到了山洞外头,找了处地方让他方便。
凌昭匆匆忙忙解决完毕后,也不好意思开口叫那人过来再扶着他回去,便自己转身慢慢的摸索着往回走。走不到几步,却是那人又过来了,依旧扶着他,将他带回了山洞。
“多……多谢。”凌昭面红耳赤的低声说了一句。
那人似是笑了,轻轻的“呵”了一声,低低的,如同气流般,划过了凌昭的耳廓。
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凌昭却知道他是笑了。一瞬间,他的脸便涨得更红了。
莫名的觉得不好意思……分明都是男人,即便是被看去了,又有什么打紧!凌昭强自镇定,努力的让自己脸上的红晕褪去。好在那人送他回了山洞后,在他手心写下自己要出去取些水回来,便离开了,凌昭默默的坐在树叶铺成的“床”上,待那人走后,便摸索着四周,想熟悉下这洞内的环境。
至少,下次他再要方便时,可不要这人帮忙了。

扶着洞壁在山洞内慢慢的走了一圈,凌昭摸到了洞口,正迟疑着要不要走出去,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似乎还不止一人。吓了一跳,忙缩回了身子,躲到了一块岩石背后。脚步声渐渐临近,却听一个声音道:“整个后山都快翻遍了,也不见小师弟,却是逃到哪儿去了?”
他听出来这是他六师兄的声音,当下胸口蓦然一紧,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随即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这儿有个山洞,要不要进去瞧瞧?”
凌昭一颗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儿,双手不禁握紧,心道若是两名师兄真的闯进来了,自己可有几分胜算?
……怕是一分也没有吧?
就在脚步声愈发向着他的方向逼近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二人,不是守着后山吗?怎跑到这里来了?”
竟是大师兄的声音。
凌昭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连大师兄都来了,看来他这次,只怕是绝难逃过了。
只听一名师兄惊讶道:“大师兄,你如何会在这里?”
另一名师兄道:“我和六师弟沿着后山搜了一遍,仍找不到小师弟。于是便寻到这里来了,见这儿有个山洞,正打算进去看看。”
大师兄淡淡的声音传来:“我也恰好在这附近搜寻小师弟的下落。这个山洞是我友人修炼之处,想来也设下了结界,还是不要闯进去打扰他吧。”
那两名师兄怔怔的应了一声,却听大师兄又道:“小师弟受了重伤,目不能视,能逃多远?想必还在那后山之内,还是回去再仔细搜寻一遍吧。”
言毕便率先走了,那两名师兄也跟着离开了。

凌昭耳内听着他们一行三人的脚步声远去,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了一声侥幸,慢慢从岩石后挪出了身子,走了几步,双手往前一探,果然触到了结界类的障碍。
看来那人离开时,不放心自己独自留在山洞,故此设下了结界用以护他周全吧?
凌昭慢慢的摸索着回了洞内,坐下,怔怔的出神。
听大师兄方才之言……此处,是他一位友人的修炼之地?便是救了他的恩人么?
没想到,救自己之人,竟然认识大师兄……也亏得他认识大师兄,自己才算逃过了这一劫。
若是那人知道,自己便是伤在他友人手中,还被他友人所在的门派正四处搜寻,不知……还会不会信他,救他?
苦笑了一声,凌昭只能暗自希望,那人千万不要遇到他大师兄。

章十一

凌华领着两名师弟离开后,交代了几句,嘱咐他们小心些,依旧兵分两路,两名师弟继续回后山守着,他则沿着山路,去了另一边。直到走得远了,才立住了脚步,半晌,苦笑着叹了口气。
两名师弟一定做梦也没想到,遍寻不着的小师弟,便藏在方才那山洞内。而救了小师弟的,便是他们的大师兄。
凌华当日从师门出来后,沿路追赶,总算被他找到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凌昭。一时间也顾不得想太多,寻了处山洞安置好他,替他包扎了伤口,便思忖着若是凌昭醒了,自己该如何应对。回想起凌昭被困在降魔阵内时,对自己那滔天般的恨意,凌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道若让小师弟知道是自己救了他,说不得当即便要上来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骗他入了降魔阵的,是自己。害他瞎了双眼的,也是自己。如今他五脏六腑俱损,饱受痛苦,走投无路,全是拜自己所赐——小师弟恨自己到了何等的地步,便是想也知道,又如何会相信自己肯好心救他?

凌华不想节外生枝,只好装成无法言语。他也不求小师弟感激他,只不过是心内那一丝愧疚,不忍见他就此断送了性命。及至听了小师弟那一番话,心头才猛然一颤。
原来小师弟并非无缘无故滥杀无辜,也不是入魔,而是被个女妖所害,陷入幻象中,失去了理智,才铸下了大错。自己为何不肯听他解释呢?只凭着眼前所看到的,便认定了小师弟已经入魔了,不由分说对他设下了降魔阵。
想到凌昭那句“师兄不肯信我,却是恩人你……肯信我”,那语气里浓浓的酸涩和痛楚,刺得他心头一痛。
是的……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凌昭。从他自魔茧内挣脱而出的第一天,他便认定了小师弟体内,流着那魔物的血。没法儿打心眼里将他当做自己的师弟看待,时时刻刻防备着他会不会入魔,一有风吹草动,立即诛杀。
他这个做师兄的,有真正了解过小师弟吗?

有心想带凌昭回师门,重新向师尊禀明这一切,却又想到如今凌昭的体内,魔气满盈,便是带他回去了,光凭他一面之辞,也实在难以服众。踌躇了一阵,凌华最终决定,还是等他先帮小师弟清除了体内的魔气,治好了他的伤,之后再寻个机会,向师尊解释清楚,带小师弟回师门好了。
至于眼前,暂且还是先瞒着小师弟,别被他发觉了自己的身份。以小师弟的性子,若知道了自己是谁,别说乖乖让他帮着疗伤了,不扑上来与他拼命便是万幸了。待得误会澄清后,他也算给了小师弟一个交代,到时候也就不再亏欠他什么了。
主意已定,凌华便回转了身子,不是回那个山洞,而是沿着山路,出了凌门后山,来到了蜀山脚下,站在了一处阴暗潮湿的洞穴之外。
那洞穴十分隐蔽,瘴气环绕,终年不见阳光。凌华略一皱眉,拔剑在洞穴之外的岩石上敲击了数下,随即洞内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话音刚落,一股阴风便扫将而出,只见一褐衣女子出现在了凌华面前。见是他,面色稍缓,开口道:“原来是你。”
凌华微微颔首:“阴山君,打扰了。”

那女子挑了挑眉,唇角微翘,似笑非笑道:“真是难得,你不是从来不屑与妖物为伍的么?怎么这么有心,却来拜访我——不是奉命来除妖的吧?”
凌华无奈的笑道:“阴山君,你是得道的蛇妖,不曾枉害过人命,我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便来对付你?再者,我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那阴山君却是这蜀山内的一条蛇妖,数百年道行,法力高深。亦不知与凌华投了什么缘,在凌华第一次下山除妖时,便从旁相助,之后又有意无意间数次对凌华施以援手,是以凌华与她也算是旧识了。
阴山君抬手拢了拢发丝,娇艳明媚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惆怅,随而笑道:“我并非施恩于你,不过是……算了,反正你也早已不记得了。”
当年她只是一条初得道的蛇妖,法力低微,在这蜀山内难以自保。被一条恶蟒欺凌,险些丢了性命,却是一玄衣墨发的术士,将那恶蟒斩于剑下,救下了她。之后她念念不忘,想要报恩,苦心修炼,有了一定道行后,再去寻当年的救命恩人时,才知他早已轮回转世,已然不记得她了。
掩藏起眸底的惘然,阴山君正色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凌华似有些犹豫,却还是开口了:“有件事,还望你相助。”

阴山君一怔,自结识凌华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他主动开口求助,微微动容道:“何事?”
凌华道:“我师弟受了伤,五脏受损,需借你洞内血鳞草一用。”
阴山君皱眉道:“血鳞草?莫非你师弟,中的是炎毒?”
血鳞草乃是天下百草间最为阴寒之物,非蛇类居住之地不能生长,且越是剧毒的蛇类,才越有可能在洞穴内长出血鳞草。阴山君原是一条白眉蝮,性剧毒,在此地筑穴数百年,凌华知她洞穴内必有血鳞草,故此前来相求。
凌华摇头道:“非是炎毒,不过他五脏六腑的确为炎气所伤,若没有血鳞草,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解了他体内的炎气。”
魔物属阴,当日凌昭被阵内符文所缚,炎气入体,灼伤了他的五脏六腑。光凭凌华的内力,或普通药草,实在难以替他驱除体内的炎气。凌华思来想去,唯有血鳞草或许能替他疗伤,这才只好来找阴山君。
见阴山君沉吟不语,凌华自忖那血鳞草生之不易,自己无缘无故便来相求,委实也教阴山君为难。便开口道:“我也知血鳞草并非凡物,贸然相求,阴山君必有难处。若有何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
话还没说完,便见阴山君面色陡变,怒道:“不过区区几株血鳞草,有甚舍不得?难道我还会以此为挟,贪图你什么不成!”
凌华大窘,一下子涨红了脸,尴尬道:“我……我并非此意……”
他不过是觉得自己这个请求,实在是有些突兀,便是阴山君以何种条件作为交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料阴山君竟因此而发怒,莫非自己无意间,大大得罪了她?

阴山君面色微愠,半晌,冷哼一声道:“不是我不肯借,而是那血鳞草,若是离了根,便只能在我鳞片内存活半日。你便是拿去了,离了这洞穴,也只会成为枯草一株。”
凌华一惊,不由得道:“那该如何?”
阴山君没好气的道:“还能如何?少不得我变为原形,带着那血鳞草,同你一道去替你师弟疗伤。”
话音一落,阴山君随即化为了一条吻短宽头的黑褐色长蛇,入了洞内,少顷,游曳而出,鳞片内赫然是一株通体鲜红的血鳞草。
凌华知道但凡得道的妖类,从不轻易现出原形,如今阴山君竟肯相助他到如此地步,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多谢阴山君相助!他日若有需要在下之处,定当……”
阴山君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少啰嗦,带路吧!”盘在了凌华的腰间,吐着舌信,嘶嘶的催促道:“还不走?”

凌华一路上大致向阴山君交代了一下他与凌昭之间的缘由,并再三叮嘱,自己无可奈何下只好装成是小师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且不能开口说话,还望阴山君莫要拆穿了他。
阴山君冷笑道:“我实在搞不懂你们修仙之人想些什么,他不是你师弟么?要救他便光明正大的救他,领不领情是他的事,何苦如此费事要瞒着他?”
凌华叹道:“你不知道我那师弟的性子,如今他对我怨恨至深,又怎会轻易信我。将来等误会澄清了,我自会向他解释。”
阴山君冷冷道:“所以我才说你们人类,装模作样,简直不可理喻。若是我,他领情便罢,不领情,便任他自生自灭,与我何干。”
凌华苦笑了一声,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便好了。若小师弟不是这般倔强激烈的性子,若他不是与小师弟这么多年间,一直生分,若他没有在得到了小师弟的全心信任后,又狠狠的骗他入了降魔阵……他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凌昭对他积怨成深,三言两语又如何说得清楚。不过是瞒他这一次,换回他一条命要紧。至于将来,总有冰释前嫌的一天。
到时候小师弟体内魔气尽除,双眼复明,伤势痊愈,便是知晓了他的身份,想来也不会如此恨他了。

却说凌昭独自呆在那山洞内,等了许久,仍不见那人回来,不由得焦虑起来。心想不过是出去取些水回来,何以要这么久的时间?
不会……真的在半路撞见了大师兄吧?
正心内七上八下之时,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向着洞内而来,心头一喜,忙站了起来。一股温暖的气息靠近,那人伸手扶住了他。凌昭心内一颗大石落了地,心想他既然回来了,想必是没有遇见大师兄了。
正要开口,忽然手指触到一个滑腻而冰凉的软绵绵之物,随即那东西“哧溜”一声沿着他手臂缠绕上来,凌昭陡然变色,失声道:“什么东西……蛇?”
他险些跌倒在地,忙不迭便要将那条蛇甩开。那人急忙按住了他的肩,安抚住他,示意他不要害怕。那蛇似乎也无意伤害他,而是将一株草般的叶片凑到他唇边,凌昭的鼻尖嗅到一股奇异的芬芳之气,不由得露出疑惑之色。那人在他手心内写下三个字:吃下去。
虽然心内有些莫名,但想到这人绝不会害自己,凌昭便依言张嘴将那株草吞了下去。一股清凉之息瞬间蹿入体内,那一直折磨着他的灼痛感,竟然顿时减轻了许多。他吞下那株草后,缠在他臂上的那条蛇便径自离开了。
凌昭闭上眼,感受着体内那股清泉般的凉意,半晌,才开口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人在他手内写道:血鳞草。
凌昭一怔,他在凌门的药典内看过,血鳞草乃是天下间最难得的至阴至寒之草,只生长在剧毒之蛇的巢穴之内,难得一遇。没想到这人竟是替自己去寻血鳞草了,想必那蛇,也是他捉回来的了。

凌昭一时间竟无法开口言谢,实在是这人为他做得太多,苍白的言语,已经不足以表达他此刻内心的激涌澎湃之情。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肯对他如此之好,为了替他疗伤,不惜以身涉险,去毒蛇的巢穴之中,替他采回来血鳞草。
他要如何才能偿还得了这份恩情?
“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怔怔的,凌昭向着那人的方向,轻声问道。
那人自然不可能回应他,凌昭便慢慢的靠了过去,突然伸出手,摸上了那人的脸。
对方似是吃了一惊,急忙便要回避。凌昭却不肯放手,语气苦涩的道:“我看不到你的脸,便只能用手,记住你的模样。”
也不顾那人的挣扎,执意的用手指确认着他的五官。
浓淡适中的眉,直而挺的鼻,温暖的唇……这样一张脸,定当是温润而美好的吧?
在他的手指沿着那张唇的唇线细细抚过时,那人终于挣脱开来,推开了他的双手,气息似是有些不稳,也不知是恼怒还是羞窘。凌昭也不生气,只得意的笑着道:“我记住你的脸了。”
凌华的身子蓦然一颤,明知凌昭即便是用手摸过了,也不可能就此认出他是谁,却还是被那句话乱了心神。
一抬眼,看到已经恢复了人形的阴山君,正立于洞口,泛起一抹似笑非笑般的神情,嘴唇微启,无声的对着他说了句什么,随即消失了身影。
你的心,乱了。


章十二

凌华猛然一震,下意识的一扭头,正看到凌昭那张喜滋滋的脸,分明是从小到大看了近十年的面孔,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心满意足的神情。
小师弟几乎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笑颜,师门中每次相遇,不是冷冷的瞪着他,便是视而不见般的擦身而过。如今对着那张唇角含笑,眉眼飞扬的面孔,头一次知道,原来小师弟笑起来,这般好看。
眉目精致如画,酷似于那魔物的五官,却未曾染上那种勾人心魄的妖冶之气,尚带着一抹属于少年的青涩,颊边映衬着浅浅的酒窝,竟有些可爱。凌华不由得呆了一瞬,可爱……自己竟会觉得小师弟,可爱?
察觉到那双手试图又要摸过来时,凌华急忙偏过身子,闪开了。凌昭摸了个空,有些不悦,心想难道便因为摸了他的脸,便生气了?又不是大姑娘家被轻薄了,怎这般小气!一双手悬在半空,赌气也不肯收回,仍执意向着他的方向探去。凌华无奈,想到从清早直到现在凌昭还滴水未进,便从腰间解了水囊下来,递到了凌昭手内。

凌昭没摸到那人,倒是被塞了个水囊在手内,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确实也是渴了,便拔下塞子连喝了好几口水,然后那人又递了些干粮过来,凌昭填饱了肚子后,便又开始缠着那人和他说话。
“你在此处修炼多少年了?”
那人只是默默的坐在一边,吃着自己手上的干粮。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呢?”
那人原本自顾自的在喝水,被纠缠不过了,只得在凌昭手内写下:待你伤好后,自会告知。
凌昭心想为何要等自己伤好后才肯告知他的名字?必是托辞。然而不管他怎么追问,那人再不肯回应,凌昭不由得郁结。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目不能视,形同废人,便是知道了他的名字,也做不了什么,更遑论报恩了。罢了,他既不肯说,那便等自己伤势恢复,双目复明后,迟早能问出来。
凌华见凌昭终于安静了下来,不由得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他从来不知道小师弟,竟是这般难缠的性子。
以前也不见他这么多话,一直追问不休。难道是受了伤后,连性子都变了?又一想,自己又了解小师弟多少呢?小师弟在自己面前沉默寡言,对他疏离冷淡,也许在其他师弟面前,又是另一副性子呢?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而已。
少年心性,原本便当是如此啊。

凌华想起自己当年,原本也是师尊口中的捣蛋鬼,和师兄师弟们一块儿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时常偷懒不肯练功,无事便叼着草根睡在山坡上,悠然自得,是个散漫随意的性子。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变了呢?变得满脑子只有修炼二字,变得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身为凌门大师兄,绝不能在师弟们面前松懈半分。
是从经历了魔物之祸那年开始的吧。
一夕之间,亲如手足的师兄们尽数丧命,血染凌门,逼得他一夜间提早成人,从此不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是凌门内最强,最为稳重,也最值得依托的大师兄。
他从不觉得自己放弃了什么,他只能不断的逼着自己,变得更强。
不由得转头看了凌昭一眼,大约是自己一直不肯回应他,小师弟也觉得无聊,摸索着回到了那张树叶铺成的床上,闭着眼,想是已经睡了。也是,如今他双眼看不见,行动不便,对着的又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自说自话又有什么意思呢。自然是吃饱了后,便只能去睡了。
那张安安静静睡着的面孔,睫毛如羽扇般轻翘,衬着浅浅的呼吸,恬静而美好。
凌华的唇边,慢慢的漾开了一丝浅笑。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后,转开了眼。
阴山君临走前对他说,你的心,乱了。
乱了吗?觉得小师弟亦有可爱之处,便是乱了心吗?
他不知道,他从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心,也从不曾有过这种牵舍不下的心绪。他只是觉得,便是这般,即使不能开口,什么也不做,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小师弟的睡颜,也觉得欢喜。

睡到半夜,凌华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呻吟声惊醒。急忙爬起,走到凌昭身旁一看,却见他紧闭着双眼,脸色发白,额上全是冷汗,正不住的发抖。
凌华不由得大惊,急忙将他抱起,凌昭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一挨到他的身子,便死死的缠了上去。
体内仿佛窝着一团火,却又像含着块冰,又热……又冷……凌昭此刻便如同经历着冰火两重天一般,难受得痛不欲生。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身子贴近,便不管不顾,死命扒拉了上去,嘴里不断的呻吟着:“我好难受……”
凌华不知所措,搭上凌昭的脉搏,只觉他体内气息不稳,脉象紊乱,难道是那血鳞草,对凌昭的身子造成了何种不适?
正想放手去找阴山君问个清楚,却被凌昭紧紧抱住了身子不放。凌华一时间也不敢放任他独自在洞内便离开,只得拼命安抚住他,并试图向他体内灌输些内力,看能不能让他好过些。然而凌昭却是扭动着挣扎不休,凌华出了一身的汗,也无法找准他背后的穴位。不仅如此,凌昭还死命拱在他怀内,扯开了他的衣襟,将脸贴在了他的锁骨上。
“嗯……”轻轻的哼了一声,凌昭忽然伸出舌,在凌华的颈侧舔了一下。
凌华瞬间僵住了。
似是觉得舒服了些,凌昭双手箍着他的腰,抱得更紧了。他只觉得体内仿佛冰火相遇,两股气息互冲互撞,找不到出口,非得用什么法子发泄出来才行。如今怀内抱着个人,肌肤相贴,鼻尖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檀香之味,一时头脑昏昏沉沉,竟是张嘴用力一咬,腥甜的滋味霎时蔓延在唇齿间,说不出的甘美。
听到那人发出了一声闷哼声,凌昭只觉一股说不出的兴奋从骨子里蹿出。低低一声轻笑溢出喉间,他用力吸吮着被自己咬出来的那个伤口,复而伸舌缓缓舔舐,顺着那人的颈侧,一路舔咬到了他的喉间。而一双手也沿着他被挑开的衣襟摸了下去,手底下的肌肤,滑而不腻,如暖玉般,触手生温。

凌昭正觉得说不出的舒服时,忽然身子被猛力一把扯开了。猝不及防间被对方一掌劈在了后颈之上,凌昭的身子顿时瘫软了下来,然后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凌华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一张脸青白不定,半晌,渐渐平复下心绪,看了陷入昏迷中的凌昭一眼,转身出了山洞。
他不知道方才凌昭究竟是怎么了,好似走火入魔一般,对着他连摸带舔的,还把他给咬伤了。白天还好端端的,怎半夜就变成这样了。
果然是那血鳞草的缘故吧?
他只能去找阴山君,问个清楚。


章十三

蛇性昼伏夜出,阴山君白天惯于蛰伏于洞内,晚间却往往难觅其踪。凌华赶至她洞府之外后,连唤数声,不得回应,便知阴山君又不知游荡至何处去了。心中焦虑,只得在洞府之前来回徘徊,直到天将破晓之际,才见到阴山君回来的身影。
凌华终于见她回府,精神一振,忙迎将上去。阴山君却是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诧异道:“你这是……方自从何处厮杀完吗?”
从未见过凌华如此狼狈的模样,发丝凌乱,连衣襟也被扯破,衣领之上还沾上了血迹。他不在洞内照顾他那眼盲的小师弟,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凌华懒得多作解释,开口便问:“阴山君,我来找你是有一事相问。服下那血鳞草后,可会对人产生何种影响吗?”
阴山君一愣,随即挑眉笑道:“怎么,你师弟吃了血鳞草后,有何变故不成?”复而恍然,“原来你弄成这副模样,全是拜你那小师弟所赐?”
凌华闻言不由有些尴尬,含糊道:“他白日还好好地,半夜忽然走火入魔般,狂性大发,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制住了他。若非是血鳞草的缘故,我实在想不出,他如何会忽然发作?”
阴山君怔了怔,想了想,开口道:“看来,区区一株血鳞草,还不足以压制住你师弟体内的炎气。只怕是他体内两股气息互相冲撞,无处发泄,才导致他举止大异。”
凌华一惊:“那该如何?有何解救之法?”
阴山君随意的道:“他又不是当真走火入魔,要何解救之法?只要熬过了那几个时辰,等到血鳞草的寒气完全融入了他体内的炎气后,自然便恢复正常了。”
凌华一听,这才放下心来,却还是皱眉道:“只是我见他发作时气息紊乱,神志不清,痛苦异常,难道便没有法子,能克制住这种痛苦?”
阴山君哼了一声,淡声道:“你们凌门子弟,难道便连这点苦头都承受不住?你不忍见他痛苦,便在下次他发作时,索性砍晕他就是了。再不济,拿条绳子绑住他,堵了他的嘴,你也就清净了。”

凌华顿时哭笑不得,无奈的道:“你这是什么法子……”
阴山君打了个呵欠,不耐的挥手道:“这是最管用的法子。看你这副样子,便可知你那师弟发作起来有多癫狂。难道下次你还任由他折腾,在你身上戳出两个血窟窿才罢休?”声音忽然一顿,眸子眯了眯,盯着凌华的脖子,“怎么你师弟,还有咬人的癖好不成?”
凌华面上霎时一阵尴尬,急忙转过身去,掩了掩衣领,回过头来,对上阴山君那双玩味十足的眼眸,踌躇了一阵,才低声道:“我正想问你……那血鳞草,莫非有催情之效不成?”
阴山君一下子愣住了,好半晌,才道:“你师弟……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凌华急忙道:“没做什么,就是,就是好像忽然情欲失控一般,不辩男女……”其实连他也说不清凌昭那时候究竟是怎么了,若单纯只是失去理智,对他胡乱攻击也就罢了。偏偏却是扑在他身上又舔又咬,还差点被他摸遍全身上下——凌华再不解风情也能看出小师弟那时候是动了情欲,却不知为何会如此。
阴山君满面震惊,喃喃道:“我倒是真没料到,这血鳞草如此厉害。”忽然莞尔一笑,媚色顿生,如水般的眸子看向凌华,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吐气如兰的道,“看来你师弟,定力不够啊。”
凌华吓一跳,不由自主的便转开眼,推开她的身子,低声道:“此话怎讲?”
阴山君抬手拢了拢发丝,轻笑道:“蛇性本淫,那血鳞草原是用我的血浇灌而生,你说,有没有催情之效呢?”

凌华霎时大惊,面上便带上了一层薄怒:“既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阴山君冷冷的道:“你是姑娘家吗?还是你师弟是个大姑娘?两个大男人,就算他动了情欲,你却是个活的,一个瞎子,难道还能把你怎样不成?”
凌华一下子语塞,分明觉得阴山君此话未免有些胡搅蛮缠,却又驳不出个字来。
阴山君继续冷笑:“再说了,血鳞草虽有催情之效,却也不至于强烈到能蒙蔽人心智。你当它是春药么?即便是你师弟受其影响,忍忍也就过了。怎会变得不辩男女,控制不住,对你上下其手?你师弟的定力,未免也太差了吧?”
她之所以没有事先出言提醒凌华,也是觉得血鳞草虽带了些催情之效,却也没有大碍。便如同那鹿鞭虎鞭一般,即使是食下后气血上涌,□□顿生,也不至于便会理智全失,当真做出些什么来。更何况,以凌华的实力,难道还能吃亏?
凌华不由得辩解道:“我师弟年少,不晓男女之事,一时间难以自控,也是情有可缘。分明是那血鳞草之故,你怎可全推到我师弟头上……”
阴山君霎时无语,半晌,才叹道:“是,你师弟天真无暇,不晓风月,断不可能对你做出什么来的。下次再发作时,你便抱着他,唱着歌谣哄他入睡,可好?”

凌华被她这番讥讽十足的刻薄之语,弄得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你好似对我师弟,颇有成见?”
阴山君闲闲的道:“有吗?”
分明是他那小师弟,不分轻重,借着体内气息紊乱之机,便拿着师兄的身子胡乱发泄。只凌华这个呆蠢,别的事情上头甚是精明,偏偏于风情二字便是个木头,还拿他小师弟当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一心一意只认为是血鳞草惹的祸。
见凌华一脸的无奈,阴山君唇角微翘,忽然问道:“若你师弟下次再发作时,当真对你做下了什么……你当如何?”
凌华顿时皱眉,斩钉截铁道:“无此可能!”
莫说是小师弟如今受了伤,又盲了眼,便是以他平时的功力,也断无可能对自己如何。这点是绝不用担心的。
“若是……他求着你抱他呢?”
凌华顿时一呆,半晌,才道:“这……这更不可能吧?他是我师弟,我岂是趁人之危的禽兽之徒……”
阴山君冷笑着打断他:“既然你师弟无法对你如何,你又不可能将他如何,那你还在担心些什么?你只需制住他便好了,难道这血鳞草引动的欲念,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凌华垂下了眼,良久,才道:“既如此,我知道该如何了。”
只要打探清楚那血鳞草并不会对凌昭的身体造成何种影响,便够了。如果区区一株血鳞草无法压制住凌昭体内的炎气,那他便求阴山君再多相助几次,也就成了。至于凌昭下次若再发作,大不了将他打晕,或点了他的穴,便也无碍了吧。
只是凌昭少不得,要熬过那段痛苦罢了。
眼见天色微亮,想必凌昭也差不多该醒了,凌华便辞别了阴山君,起身回去。走出几步,忽听阴山君在他身后道:“我无意多管闲事,只是……你对你那师弟,实在是所虑太多,不像你平常的性子。你是求仙问道之人,若心乱了,当如何自处?”
凌华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迷惘,复又恢复了清明,低声道:“我身在凌门,降魔卫道,守护师门,才是我的本分。至于成仙……造化而已,我不强求。”
便是当真动了心,又如何?若小师弟也和他一般心思,日后他们便回转凌门,从此相守一生。若小师弟没那份心思,他们也还是一辈子的师兄弟。
他原本就不是为了要求仙,才投身凌门。
见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阴山君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进了洞府。
她一直知道凌华的性子,表面上波澜不惊,骨子里却最是强硬。难以动心,一旦动了心,只怕便是一条路走到底了。
这世上,种种魔障犹可解,唯有情障最是难解。
只是,他与他那小师弟,当真能有个结果么?阴山君与凌昭虽只有一面之缘,然而还未及近身,便能察觉到他体内那股汹涌而猛烈的魔气。
他那小师弟,分明已经踏入了魔道。从来只听说从正道堕入魔道的,还未听说过有魔物能从魔道修成正道的。
凌华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吧?

凌昭悠悠醒转之际,只觉浑身发疼,然而体内一直折磨着他的那股灼热之气,却减轻了大半。试着运气调息了一番,果然不再像之前那般,五脏六腑犹如被火烧火燎般难受了。
没想到那血鳞草,如此有效。
凌昭一喜,忽然察觉到嘴中似隐隐带有血腥之气。疑惑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凑到鼻尖一闻,果然是鲜血的气息。
他顿时怔住了,然后隐隐的,想起了什么。
昨夜自己从疼痛中惊醒后,体内仿佛有一冷一热两股气息相冲般,神智不清之下,好像……抱住了什么人,又对那人做了什么……那肌肤相贴的异样感觉,自己不但对他又亲又啃,在他身上乱摸,好像还咬伤了他……
凌昭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捂住了额头。
还能是什么人?这洞内除了他那恩人,还会有第三个人吗?
印象中只到自己兴奋的啃咬着那人的肌肤时,记忆便中断了。想必是那人把自己给打晕了吧?也是……寻常人若被这样轻薄,只怕都拔剑相向了,那人还只是打晕了自己而已……对了,那人不在这洞内?
察觉到身边并无那人的气息,凌昭一下子慌了,忙摸索着在山洞内四处寻觅,心内不由得一阵绝望——该不会是,那人一气之下,丢下自己走了吧?

正又急又悔,不可开交时,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踏入洞中,凌昭瞬时转身,向着洞口的方向奔过去。
他看不见,跑起来难免跌跌撞撞。那人似乎吓了一跳,忙迎了上来,伸手一把扶住了他。凌昭一把抱住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惊慌和委屈:“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那人一面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一面在他手心内写道:为何以为我不会回来?
凌昭一下子涨红了脸,半晌,才小声的道:“我昨晚……自己也不知究竟怎么了,一时失控,不小心对你……”
那人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定。摸着凌昭的发丝,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血鳞草之故。
凌昭一怔,立即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我会忽然失控,是因为那血鳞草的缘故?”
那人写了个“是”字。
凌昭顿时松了口气,忽然察觉到自己还死死抱着那人不放,不由得脸上一红,却又舍不得放手,便将头靠在他肩上,磨蹭着道:“你没有生气便好了。”
那人只是温柔的在他头上轻抚了两下。
凌昭心里顿时便像是灌了蜜一般的甜,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欢喜。好像只要这人没有离开自己,便是天塌下来,也没有关系一般。
不过短短几日间的相处,自己便对他如此依赖了吗?连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却只想就这般抱着他,永远都不分开便好了。
真想快点双眼复明啊。
想看清楚这人的脸,想牢牢的记住他的模样。哪怕是真有一日这人离开了自己,也能将他找出来,留在身边。

章十四

凌华既知那血鳞草带了催情之效,便先去山下小镇上的药铺,买了些能泻心降火,抑制情.欲的药草,如泽泻、丹皮、生地、五味子之类回来。这血鳞草本非凡物,阴寒之气甚重,不可连接让凌昭服下。但若是与这些性温和的药草互相中和,倒也没有大碍了。准备好一切后,方才动身再去找阴山君。
阴山君知他来意,也不多话,爽快的便化为蛇形带了血鳞草,随他前往山洞。凌昭事先已经喝了一碗凌华替他熬的药汤,再吃下血鳞草时,体内清凉感犹在,却没了那股深入骨髓般的阴寒之息。凌华守了凌昭一日,待他睡下后,几次三番偷偷起身去瞧他,见他睡得安稳,便也放心下来了。
朦朦胧胧合上眼刚睡着,半夜时分,却又被弄醒了。一睁眼,却只见凌昭晕红着一张脸,嘴里喃喃的说着“难受”,扒着他的衣服便贴了上来。
凌华大惊,心道我分明已经让他喝下了药汤,为何他还会这般情.欲勃发的模样?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凌昭的手已经顺着他的衣襟,往内探了进去。凌华只得急忙伸手去推,他越是推拒,凌昭便缠得越紧,这次却不像上次那般暴力,虽仍觉凌昭举止有些癫狂,动作却温柔的多,也没有再咬他,只不停亲吻舔舐着他的肌肤。
眼见着凌昭整个身子都压了上来,凌华一急,翻身便将凌昭压在了身下,牢牢制住了凌昭在他身上乱摸的双手,微微喘息着,低头俯视他。

凌昭半睁着眼,神情迷乱,身子扭动着,还要再贴上来。红艳的双唇微微张开,断断续续的吐出呻吟:“我好难受……那血鳞草,好生厉害……”
凌华一呆,凌昭便趁机摆脱了他的压制,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往下一拉,瞬间便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凌华只觉脑子“轰”的一声,霎时什么都不能思考了。那贴上来的双唇,带着灼热的气息,辗转着不断吸吮着他的唇瓣,继而不满足般的伸出舌,沿着他的唇缝,一番逡巡过后,便挑开了他的唇齿,探了进去。
凌华身上一热,耳内听到凌昭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吟后,不由自主的便回手反抱住了他,凌昭察觉到他有了反应,愈发吻得火热,两人纠缠着倒在一处,唇齿交缠,气喘连连。凌昭犹自不满足,一只手沿着凌华的下衫便探了进去。

凌华陡然一惊,猛然间清醒过来,一把握住了凌昭那只手,随即反手搭上了他的脉搏,片刻间脸色一变。凌昭还欲挣脱他的禁锢,继续行事,却是猝不及防间,被点了穴道。
凌华将凌昭瘫软下来的身子推开,面上红潮未褪,犹自喘息,却已是微带怒容。
方才他搭脉之间,察觉到凌昭的脉象丝毫不见紊乱,分明是没有受那血鳞草的影响,神智清醒,为何要装作是不受控制,与他纠缠?
凌昭突然之间被点了穴道,虽是看不见,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何表情,却也发觉了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身子不能动,只能喘息着开口:“我……我是真的难受……”
那人没有理会他,隔了半晌,才抓起他的手,写道:你未受血鳞草影响。
凌昭的脸蓦然间便涨红了,他睡到半夜时,确实是觉得体内又开始难受起来,一冷一热两股气息相撞,却不像之前那次般痛苦得无法自制,神智也依旧清醒。忍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下来后,却又睡不着了,鬼使神差般便爬起了身子,摸到了那人的身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上次与那人肌肤相亲的滋味太过美好,只要一回想起来,便觉得全身发热,手指轻轻碰触到那人的脸,还是无法满足,索性便借由着血鳞草的借口,扑到了那人身上。

面红耳赤了许久,凌昭才讷讷的开口了:“我,我也不是存心轻薄你……只是不知为何便忍不住……我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种心思,就只单单对你……你要是觉得厌恶,以后别理我就是了。”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是带上了一丝浓浓的委屈。
凌华心内一颤,转过头去,看到凌昭身子背对着他,垂着头,似乎还在微微的发抖。
一时间心头那一丝怒火,也被浇熄了。凌华在心底叹了口气,伸手将凌昭的身子转了过来,只见他满脸的惶然无措。
才十六岁的少年,尚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害怕会被这人讨厌了。
凌华心里一软,解开了凌昭的穴道,凌昭面上闪过一丝惊异,随即一喜,试探着向他靠了过来,见他并未推拒,便钻进了他怀内,搂住了他的腰。
“你不讨厌我……是不是?”
凌华见他满面期待之色,便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以作回应。
凌昭瞬间笑开了,心满意足的在他肩上蹭了蹭。
凌华此刻却是脑内一团乱麻。当日他在阴山君面前说得干脆,也自忖若是当真对小师弟动了心,又有何大不了,若是两人一般心思,日后只求一世相守,便已足矣。

只是……如今他真的,已经动了心吗?
数年间对小师弟冷漠相待,从未觉得他有何可爱之处,也从不曾动过心。不过是这数日间的相处,心便真的乱了?是觉得小师弟可怜,还是自己那一分愧疚之心,使得自己对他万般纵容,温柔相待,于是渐渐地,便成了喜欢吗?
而小师弟对他,又是真的喜欢吗?是感激,还是因目不能视,对他太过依赖,连自己也分不清这种感情究竟该如何名状了?
再者,凌门虽从未规定过门下弟子不得婚娶,却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一旦有弟子与别的女子有了私情,定了终身,便不得再留在凌门内了。他与小师弟……将来又该如何呢?总不能明着做师兄弟,暗着□□侣吧?
同为男人,又是师兄弟,一旦被发觉,凌门断不能容。
凌华这才发觉,自己竟从未认真想过,若真的与小师弟两情相悦了,将来该如何自处。

他这边正在发怔,凌昭却已经喜滋滋的开口了:“等我伤好后,双眼复明,我们便离开这里,另找住处。你也别修仙了,和我在一起,好么?”
凌华一惊,在他手内写道:你不回师门?
凌昭面上闪过一丝恨色,冷冷道:“那里早已容不下我,我又怎可能再回去。”
他原本也想过,回不去师门后,以后该去哪里。自幼在凌门长大,除了凌门之外,竟是再无归处。然而如今却是不怕了,只要和这人在一起,去哪里他都愿意。
他也不知这份感情,何时开始根植于他心底。也许是这人待他太过温柔,也许是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对人如此信任依赖,也头一次与人如此亲近。他从来没有喜欢上过谁,十六年来,第一次动了情。
不管这人长什么模样,哪怕他是个哑巴,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肯放开他。
他将来,一定会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这个人。他不能说话也没关系,等自己双眼恢复了,便去学手语,以后也不用那人如此辛苦的,在他手心内写字了。

凌昭想得开心,却不知凌华早已变了脸色。
他从来没有想过,凌昭会不肯再回凌门。急忙拉过凌昭的手,一笔一画的写道:若你师门要你回去呢?
凌昭冷笑一声,道:“怎可能,他们如今认定我是魔头,杀我还来不及,会要我回去?再者,以我那师兄的性子,一旦找到了我,断不可能留我活路。将来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将他施诸于我身上的痛苦,百倍的偿还于他!”
察觉到那人的身子蓦然一僵,凌昭不由得自悔失言,心想这人是个修仙之人,定是满心悲悯,自己这么咬牙切齿的说着报复之语,会不会被他讨厌?急忙掩饰道:“当然,若他不找我麻烦,我便不去找他就是了。”
心里盘算着,要报仇,也不用急于一时。将来等他变得更加强大了,有足够的把握能胜过师兄了,再瞒着此人,悄悄去报仇不迟。
躺在那人怀内又胡思乱想了一番将来两人逍遥相伴的情形,凌昭慢悠悠的打了个呵欠,正要睡着时,忽然又爬起来,从脖子上解下块玉佩,塞到了那人手内,笑着道:“我身上别无他物,唯有这枚玉佩,是师尊亲赐与我的,我戴了数年,不曾离身。如今送与你,算个信物吧。”
他毕竟不好意思说出“定情信物”几个字,心想这人心内也是明白的。见那人收了,他才真正心满意足的抱着他睡了。

凌华握着那枚玉佩,看着上面刻着的“凌昭”二字,一时间心中百味俱陈,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他知道小师弟恨他,却不知道恨到如此地步。
他不敢想象,将来他身份暴露之时,小师弟会如何面对他。会后悔喜欢上他么?还是……以为他现在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骗他。
他只想着等小师弟伤好后,两人之间定然可以释清前嫌,重归于好。他却忘了,小师弟或许,再也不会相信他了,只怕还会更恨他。
凌华靠坐在洞壁边,看着凌昭在他怀内,睡得香甜,却是一夜无眠。

章十五

在凌华的悉心照料之下,凌昭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如此过了月余,凌昭体内的炎气已经去除得十之八九,只是魔气太盛,即使凌华竭力帮他调息内力,也依旧无法清除魔气,只能尽力压制住而已。
凌华心内焦急,心想以师尊的修为,当年勉强替小师弟清除了体内的魔气后,多年后小师弟却仍是魔性复发。如今自己的修为绝不可能比得上师尊,而小师弟体内的魔气,又远胜当年。光凭他一己之力,只怕是难以清除干净小师弟体内的魔气。
凌昭也明白这人煞费苦心的要帮自己清除魔气,他也十分配合,奈何那魔气已与他的内力融为一体,游走于七经六脉之中,要彻底逼出来又谈何容易。往往自己运功调息之时,求急心切,一不小心便出现走火入魔之兆,凌华便急忙以清圣内力压制住他体内的魔气,然后边抚摸着他的背,边示意他不必心急。
凌昭沮丧的靠在他怀内问道:“若我体内的魔气,一时之间难以尽除,你会嫌弃我是个魔物么?”
凌华摸着他的头,在他手内写道:你不会变成魔物。
凌昭没有开口,心内却是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凌华会对他说,即使你变成了个魔物,我也不会离开你。却原来是他太贪心了些,凌华肯对他好,前提是他绝不会变成魔物。
可是……他体内的魔气,怎么也去除不净。说老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体内的魔气,对他有何影响,只要他控制得当,也不会魔性大发。他还是凌昭,哪怕退一万步,他真的入了魔,心却是没有变,又有何关系呢?
这人,就真的如此痛恨魔物吗?

“就算我真的变成了个魔物,也不会去害人,仍旧是如今的我……难道这世上,真的便没有值得信任的魔物吗?鬼也罢,妖也罢,皆有善恶之分,魔物便没有吗?”凌昭喃喃的说着,一双无神的眸子,幽幽的瞪着远处。
凌华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凌昭说的不错,即使是鬼或者妖,也分善恶。便如同阴山君,是个修正道,积善德的蛇妖,便能和他成为朋友。可是魔物呢……魔道自古不两存,魔物的存在,便是为了毁掉修道之人的修行路。魔者,一名为杀,杀灭一切众生的功德,一名为障,阻碍修道之人的修行,一名为恶,杀害一切出世间的善根,一名为华箭,外若观花美艳绝伦,引诱众生,却是利箭暗藏。种种名状,皆为魔,千变万化,难窥其究。
魔物怎会有心,又怎会有善恶之分?一旦入魔,便是天下间所有修行之人的死敌。是以凌门师训,若遇鬼物或妖物,尚可听其一言,以辩善恶。若是魔物,遇则一概诛杀。
凌昭竟幻想这世上还有不害人的魔,竟然认为就算入了魔,他还是如今的他……凌华眸子一黯,狠下心,在凌昭手内写道:你若入魔,再不必见我。
凌昭的身子猛的一颤,脸上青白不定,半晌,勉强笑道:“我怎会入魔……放心吧,只要再过一段时日,我一定会将体内的魔气逼出。”
凌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心内却是更为绝然的念头,若小师弟当真入了魔,彻底成了魔物,他必以凌门大弟子的身份,亲手诛杀。
他不会再心软一次了,绝不能留一个魔物,祸害苍生。

又过了几日,这天凌昭一觉醒来,习惯性的睁开眼,只觉眼前白蒙蒙一片,便在心内模糊的想着,天亮了么?正要再合上眼,猛然间清醒过来,他竟然能分辨出光暗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双眼复明有望了?
跳起身来,迫不及待的摸到那人身旁,却失望的发觉,还是看不到他的脸。不过,比起之前无论睁眼闭眼,都只是一片黑暗,现下总算是大有希望了吧?
大概再过几天,他便能模糊的看到人影了吧?
他的双眼失明,本就是被体内炎气所伤而致。如今随着他的伤势日渐痊愈,那么双眼复明,也不过是早晚之间罢了。
凌昭心内欢喜,不由自主的便笑出了声。那人惊醒过来,似是有些疑惑,便在他手内写道:怎了?
凌昭正要回答,忽然顿了顿,改口道:“没事,做了个好梦罢了。”
他想,还是先瞒着他吧,等到自己能完全看见了,到时候吓他一跳……那人肯定要高兴坏了。不过……若是自己双眼真的好了,只怕那人以后便不肯替自己洗澡了。
想到这里,脸便红了。其实行动不便也有行动不便的好处,那人每次帮自己洗澡时,都能趁机摸他亲他,吃尽豆腐。只是,可恨也可恨在行动不便上,自己看不见,便每次和那人亲热都不能进行到最后,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做,那人也不教他,可恶!
有好几次自己险些被压倒,最后关头,那人却又慌慌张张的起身跑了。难道……那人其实也不知要如何行事?毕竟是修行之人,只怕和自己一样,如今还是个童子身吧?
凌昭一阵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等自己双眼复明后,定要拉着那人,这样那样的如何如何,满脸红晕,神情古怪,正想到风光旖旎处,忽然察觉到那人身子陡然一僵,在他手内写道:我出去片刻。
凌昭愣了一下,点头道:“好。”
大约是出去寻些食物回来吧?也不知那人每日带回来的干粮,是从何而来,莫非是下山化缘得来的?

凌华走出山洞后,神情陡然间变得凝重。他方才隐隐听到了凌门的撞钟之声,凌昭因为降魔阵的炎气所伤,五感受损,双眼失明的同时,听觉、嗅觉、味觉亦受了影响,是以没有听到。也幸好没有听到。
若非发生大事,凌门必不会撞钟召集门下弟子。这段时日凌华忙着照顾凌昭,偶尔才回师门,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心里不可能不着急,却也担心自己这一回去,若真有事发生,只怕短期之内,未必能有闲暇回来照顾凌昭。好在他如今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便是暂且离开,应该也无大碍。
想了想,先去了山下的小镇上,买了足够的干粮后,又去了阴山君的洞府,厚着脸皮借来了她的如意盅,这才回了山洞。见凌昭睡着了,只得摇醒他,抓着他的手,缓缓的写道:我有事离开,短期内不能回来。水和食物尽有,安心等我。
他写得很慢,凌昭念一个字,才写下一个字。好不容易交代清楚了,凌昭也没问他离开去做什么,只慢慢点头道:“好,你去吧,不必担心我。”过了会儿,忽然唇角微翘,开口道,“若是我伤好了,等不及你回来,先离开了,你会去找我么?”
那人没有动作,片刻后,在他手内写道:只要你不误入魔道,我便会等你回来。
凌昭原是说笑,想看看这人有多在乎自己,会不会真去找他。如今那人竟承诺了会等着他回来……凌昭蓦然面上一热,情不自禁的便抱住了他,轻声道:“我等你十日,你若不回来,我一定会去找你!”
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无暇再多言,凌华安顿好凌昭后,便离开了山洞。走前依旧设好了结界,以免有人误闯入内。
他已经给凌昭留下了足够的干粮,那如意盅原是阴山君的宝贝,内有水源,饮之不绝,应当是足够凌昭撑到他回来的时候。
十日……么。
凌华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希望十日之内,他能赶回来。


章十六

凌华赶回凌门后,刚踏入大殿门口,便见众师弟都聚集在殿堂之上,个个面色凝重,唯独不见师尊,不由得心内大为疑惑。平日里与他最为亲近的三师弟一见他,急忙迎上来道:“大师兄,你如何才回来?师尊已经回房了,交代你赶回师门后,即刻去见他。”
凌华急忙道:“师尊突然召集众弟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三师弟神色凄凉的道:“师尊……只怕是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了。”
凌华顿时如遭五雷轰顶,回过神来后,顾不得多言,匆匆便向着师尊的房间奔去,一路上心乱如麻。好容易到了房门口,立住脚步,深吸了口气,敲响了房门:“师尊,弟子回来了。”
片刻,房门开了,师尊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数十岁,眉发枯白,向着他招了招手:“进来吧。”
凌华入了房间,掩上了房门,乍见师尊如此形容枯槁,心内又急又惊,颤声道:“师尊……”
师尊长叹了口气,道:“我已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是以召集门下弟子,预先交代一声。你这段日子奔波在外,可有昭儿的消息?”
凌华一阵踌躇,最终还是将凌昭之事细细回禀了,师尊先是震惊,继而神情一黯:“却原来是……错怪了昭儿。这孩子,想必吃尽了苦头吧?”
凌华心内酸楚,不敢多言。
师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虽然事出有因,但他魔性大发,误伤人命,却是事实。你既救了他,也算是给了他个交代了。他如今体内魔气既然未除,便不可掉以轻心,你将他安置在外,还需小心。若他能回归正途,自然最好。若不能,你也知道该如何处置。”
凌华低声道:“弟子自然明白,师尊不必担心。”顿了顿,急切抬头:“师尊,难道不是您四九之劫将至,飞升在即么?怎会……”

师尊微微叹了口气,背转身去,缓缓道:“为师当年为了困住那魔物,功体大损,心知四九之劫绝难得过,却又放心不下凌门,不敢尸解求去。只得逆天改命,以我余下数十年的阳寿,换取了最后十年寿命,只求保住剩余的功体。好在如今门下众弟子,总算是能撑得起整个凌门了,为师便是走了,也放得下心了。”
凌华肝胆俱寒,瞬间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师尊,您……”
难怪当年师尊分明是闭关为了度劫,却在封印住了那魔物后,绝口不再提飞升之事。自己还以为师尊用了什么法子,延迟了度劫之期,却是做梦也没想到,竟是师尊牺牲了数十年的阳寿,只求以十年的时间,让凌门的少年弟子成长起来。
师尊放弃了飞升成仙,如今阳寿已至,留日无多了。
他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恨不得能以身代之,只求师尊能再换回那数十年的寿命。
师尊笑了笑,摸了摸凌华的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万物皆有生死,为师又岂能例外。华儿,当年你那么多师兄,皆为凌门捐躯,我不过是晚一步去见他们罢了,又何必伤心?为师已别无遗憾。”
凌华眼眶发红,虽心知师尊句句说的是,却还是不能接受自幼养育自己成人的师尊,便要离开人世了的事实。
一定还有别的法子……如果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替师尊续命……
凌华脑内转了数个念头,终于面色一定,转身便要往房外奔。师尊沉声喝道:“站住,你要去哪里?是不是打算去找什么千年人参之类的,替为师续命?”

凌华身子一颤,固执不肯回头的道:“无论如何,弟子也要试一试!”
师尊长叹一声:“华儿,为师当年既然逆天改命,自然便要承受这后果。你妄图替我续命,难道也想逆天行事?”
凌华咬牙道:“难道弟子便不能……也逆天一次?即便是搭上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这次就换他来替师尊逆天改命,将来便是有什么报应,也应在他身上,不可吗?
师尊冷下了声音:“依你之言,当年你众位师兄牺牲时,师尊是不是也该试着去逆天改命一下,让他们都活过来呢?”
凌华无法回答。
“华儿,为师以为你已经见惯了生死,早已堪破,哪知你却还是如此看不破!难道为师这条命,便分外不同,值得要拿你的命去换?如此轻言生死,你太令为师失望了!”
凌华头一次见世尊如此疾言厉色,胸中一痛,语带哽咽:“弟子实在是不能……”
师尊的手落在他的发上,语气缓了下来:“为师并非责怪于你……唉,为师叫你来,却还有别的事交代。随我来。”
凌华一怔,站起身来,见师尊转身而行,便忙也跟了上去。只见师尊径自出了房门,入了大殿之后,穿过祭坛,最后在一间密室前停下了脚步。
凌华不由得一愣:“师尊?”
这里乃是凌门内的另一处禁地,除掌门之外,无人可以进入。
师尊却是亲手撕下了门上的封条,回头道:“进来吧,有些事,也该是你知道的时候了。”

凌华心中惊疑不定,随着师尊踏入房门,却只见密室之内,重重法印之中,悬浮着一枚明黄色的鼎器,散发着柔和的淡淡荧光。
“这,这是……”
师尊出神的看了半晌,良久,才开口道:“此物名唤凝神鼎,乃海魂玛瑙所铸,用以保存修仙者肉身兵解后的阴神。”转头看向凌华,“你可知那凝神鼎之内,是何人的阴神?”
凌华摇头。
“数百年前,凌门出了一名百年难遇的奇才,精通术法,修为了得。一生降魔诛妖无数,眼见飞升在即之刻,却因遇上了自北天魔域而来的一名魔尊,为了封印此魔物,功体受损过度,无力度劫,不得不将肉身所有功力转注到元神之内,肉体灭去,兵解而出阴神,以为来世继续修证之用。”师尊缓缓的道,“凌门至今,尚未出现过第二个这样的不世之才。”
凌华先是一惊,然后点头道:“弟子亦曾听说过这位前辈的事迹,便是那封印住禁地内魔物之人吧?没想到他的阴神便保存在此鼎之内。”
师尊点了点头,轻声道:“此人……便是你的前世。”
凌华大为震惊,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他猛然间想起当年那个魔物,紧紧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的说原来是他,数百年前将自己封印在了那山洞之内——他还以为不过是那魔物的癫狂呓语,并未放在心上,却是做梦也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前世,亲手封印了那魔物。
“那……那这凝神鼎内,保存着我前世的阴神,莫非是为了……”凌华语带犹疑,看向师尊。

师尊点点头,开口道:“不错,便是为了让你能继续前世修证之路。如今你修为已至一定境界,当是能承受得住此鼎内的阴神了。前世你原本便离登仙只差一步之遥,如今那阴神内尚存数百年功力,你只需将那阴神纳入体内,便可直接度劫飞升了。”
凌华脑子里一片混乱……成仙?突然之间他便可以度劫成仙了?可他,可他原没想过要成仙,小师弟还等着他……
“弟子……弟子不愿……”
师尊面色不由得一变:“你不愿?入我凌门,能够修成大道乃是所有凌门弟子毕生宏远,你竟说你不愿?”
凌华一咬牙,道:“弟子不愿成仙,只想好好守护凌门。”
师尊面露不忍之色,半晌,才道:“华儿,为师怎不知你心内所想。你顾念着众多师弟,放心不下。可是为师亦有考虑。若论品性、修为、声望,乃至资历,你都是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可你却有致命的软肋之处,遇敌时你杀伐决断,从不心软,可唯独对着身边亲近之人,便优柔寡断,裹足不前,所虑甚多。如此怎能担得起掌门一职?”
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凌华之人,每次凌门弟子犯错时,皆被凌华以己身督训不严为由,向他求情免责。别人且不说,单是凌昭,凌华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作为大师兄,倒情有可缘,可若论掌门,凌华实在是缺了那一份冷硬心肠。
或许他还需要多磨练,可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能在其他的弟子之中,挑选一名更加适合担任掌门之人。

凌华垂目轻声道:“师尊所言甚是……弟子,并未想过要接任师尊的掌门之位。”
他从没想过要做凌门掌门,只想这一辈子,守护住凌门罢了。
“你没想过,可你是凌门的大师兄,你所有师弟皆以你为尊。你若不接任,试问还有谁敢呢?谁又能服众呢?”
凌华身子一颤。
“更何况,你便是修成了大道,将来依旧可以时常回凌门看看。便是凌门有难,你也能出手相助,百利而无一害,为何如此固执呢?”
凌华默默垂首不语。
师尊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以你如今的修为,无法替昭儿去除净体内的魔气。若你平添了数百年功力呢?”
凌华猛然抬起头来:“师尊……”
“为师知道你挂念着昭儿,绝不会坐视他由得体内魔气所噬。”师尊闭目叹息,“要彻底去除他自胎内带出的魔气,非纯阳仙气不能为之。华儿,你明白吗?”
凌华身子重重一颤,紧紧抿住了唇,终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字一句的道:“弟子愿意……继承生前遗愿,得证大道。求师尊成全!”
师尊伸手将他扶起,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为师要开启法阵,助你纳入阴神了。”

就在他转身准备开启法阵时,突然听到了凌华低低的唤声。
“师尊。”
“何事?”
“待我纳入了鼎内阴神后,这凝神鼎,师尊可用得上?”
师尊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苦笑着摇头:“不能。此鼎原是你前世亲手所铸,只认你为主,无法保存别人的阴神。”
海魂玛瑙原是天下间罕物,凌华前世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以铸成此鼎,自带灵气,除凌华之外,不认第二人为主。
凌华心内一窒,顿了顿,又道:“若我顺利修成大道,入了天庭,封了上仙,能不能……救回师尊一命?”
师尊心内一颤,继而缓缓笑了:“你若真被封了上仙,也许,便能将为师从黄泉路上拉回来了。”
凌华松了一口气,闭目凝神,抱元守一,不再多言了。
师尊的眼内,闪过一丝苍凉之色。
华儿,为师只怕已经撑不到……你得证大道的那一刻了。本也想早些助你纳入阴神,及早登仙。却是恐你肉身承受不住那鼎内的阴神,拖延至今,却是为师再也没有时间等了。
凌华于这法阵之内,至少要数日之久,自身的内力才能与那鼎器内的阴神完全相融。到那时候,他早已油尽灯枯,离开人世了。
他知道自己这名徒儿,原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无意执着于修仙之道。却因为当年的魔物之祸,逼得他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不得不一肩挑起那副沉甸甸的担子。他并非强要凌华成仙,只是……希望他能卸下肩上的重担,哪怕只是做个清闲神仙,也不想凌门大师兄这个名号,束缚了他的一生。
以后便为了自己而活吧,华儿,不要再活得那么累了。
这也是为师,最后的心愿了。

章十七

凌昭在那山洞之内,开始几日,还耐心等着那人回来。然而随着时间一日日的流逝,渐渐便也沉不住气来。
他的双眼已经慢慢恢复了清明,虽偶尔视物还有些模糊,但行动已无大碍,内力也已恢复了七、八成。屈指一算,那人离开已经是第十日了,为何还不见回来?洞内食物尽有,那人还给他留下了一件宝器,状如茶杯,触手生温,内有饮之不绝的清水。想得如此周到,为何却是一去毫无音信?便是有事耽搁了,也该回来告知他一声才是啊。
每日里只能守在这山洞内枯等,凌昭原是个多疑的性子,想得一多,心也便跟着开始乱了。那人迟迟不见归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还是……说要暂且离开,不过是为了哄他,留下足够的食物和水源后,便打算从此避不相见了?
莫非,还是介意着他体内怎么也无法清除干净的魔气?
等到第十二日,凌昭再也无法如此等下去了,原已约好了十日之期,自己又多等了两日。难道还要这般焦躁不安的继续等下去?
“我说过的,若你十日内不见回来,我一定会去找你!”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了一句,凌昭慢慢站起了身子,扫视了洞内一圈后,弯腰将那盏如意盅收入了怀内,转身便向着洞口走去。被结界所挡,凌昭双眸一凝,猛然抬掌,内力夹杂着魔气,汹涌而过,那结界瞬间破裂。
他已不想再压制体内的魔气了。现在他所需要的,是力量,足够强大的力量,能让他将那人顺利找到。无论那人出于何种原因迟迟不归,他却从来不是一个惯于被动等待之人,不管那人是有意还是无心,至少也要找到他,问个清楚。

凌昭出了山洞,双眼一时间还不能适应洞外强烈的光线,眩晕了一阵,终于慢慢的平复下来。再睁开眼时,已经能清楚看到眼前所有景象了。
担心会遇上凌门派出搜寻他的弟子,凌昭一路上小心翼翼,却是走了半日,也未曾见到一名凌门子弟。难道凌门已经取消了对他的通缉?
凌昭疑惑了一瞬,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敢拣偏僻的小道而行。只是没个头绪,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寻。以他如今的处境,按理说应当及早离开蜀山,远走他乡,免得被师兄们找到了,强行被带回师门。只是他心里挂念着那人,不找到便不甘心就此离开——可是要去哪儿找呢?他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便是翻遍了整座蜀山,怕是也难找到吧。
正焦躁间,忽然听到背后一声轻笑,柔媚入骨的声音响起:“又见面了啊,魔尊。”
凌昭猛然回头,看清身后之人时,双眸陡然一缩,那张妖冶艳丽的面孔,赤红色的长裙,蜿蜒至裙角而出的蛇尾——不是当日害他陷入幻象的女妖,又是谁!
“来的好!”仿佛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般,凌昭全身杀气大涨,习惯性的反手去抽剑时,才发觉相伴他多年的佩剑已经不在了……在他当时以为师兄相信了他时,亲手弃于地上了。
眸子里的怒意和恨意顷刻间变得更深,凌昭挥掌便劈了过去,那女妖轻飘飘一闪,避开了他的攻击,笑意盈盈的道:“且慢动手,我并无恶意。”
凌昭冷笑一声:“并无恶意?你陷害我至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说?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要害我?!”

那女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幽怨的道:“我对魔尊忠心耿耿,一心盼你早日回北天魔域。奈何魔尊被那帮凌门之人骗得太深,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我只好出此下策,也好让魔尊看清楚那些人的真面目,早日断了念想。”
凌昭听得稀里糊涂,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谁是魔尊?”
女妖轻笑了一声,悠悠道:“你可知自己爹娘是谁?来自何处?为何凌门上下数十名弟子,唯独你体内带有魔气?这些,你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吗?”
凌昭眼神一凝,他自有记忆起,见到的第一人是大师兄。师尊说他曾经大病一场,忘记了前事。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每次去问师尊,师尊也不肯明言。这女妖,话中有话,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再想想,为何当日你那几名师兄,尤其是你那大师兄,一口咬定了你便是个魔物?”女妖抬手撩了撩长发,意味深长的看向他,“他们可曾听你解释?可曾对你手下留情?可曾顾念半分师兄弟情意?他们——真的将你当成过自己人吗?”
她每说一句,凌昭眸子内的暗色便加深一分,他一直不愿去想,分明是朝夕相处了十年,亲如手足的师兄弟,为何那般轻易便认定了他入魔,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便痛下杀手——而大师兄看着他被困在降魔阵内,那种“你果然是个魔物”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
难道……在大师兄的心里,早已认定了他是个魔物?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凌昭不得不怀疑起这个女妖的身份,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她好似很了解自己,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女妖笑得柔媚:“我所知道的,也不过这些罢了。不如我带你去见我的主人,你心中所有的疑惑,你的身世,你的来历,他都会解释给你听。”
她向着凌昭伸出手,凌昭后退一步,眼内杀气陡现:“我凭什么要信你?”
他绝不相信这女妖会心存善意,否则也不会害他差点命丧于降魔阵内。
“你不信我,便永远无法得知事实的真相。更何况——”女妖笑了笑,突然欺身而上,长长的蛇尾卷上了凌昭的腰,浓浓的魔气霎时席卷而来,凌昭竟无法与之抗衡。她凑到凌昭耳边,吐气如兰,“如果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你说,我有什么好骗你的呢?”
凌昭的身子蓦然间僵住了,这女妖,不,不是妖,这是个魔物。一个纯种的魔物,凌昭甚至能察觉到她体内所散发出的,强烈的,嗜血的魔气。
这绝不是个低等魔物,就算是大师兄遇上了,只怕也难以轻易对付。
凌昭眸子内戾气一闪,终于还是克制住。良久,缓缓开口:“放开我,我跟你走。”
这魔物说得不错,若是想要杀他,确实是不必费这么多苦心。更何况,她既然口称要带他去见她的主人,可见这魔物果然是受了驱使而来,一次不成,必有下次,自己不如便索性跟她走一趟,看看那幕后主使者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魔姬闻言,面带得色,松开了蛇尾,笑道:“我一片苦心,魔尊不久便会明白了。”
言毕,化为一团红雾,将凌昭裹在其间,随即消失不见。

凌昭被那团红雾裹住,什么也看不清,一路如腾云驾雾般,片刻间,终于落地。睁眼一看,却是身在凌门后山的禁地之外。
难道……那魔姬要带他去见的主人,便是山洞之内封印着的那只远古魔物?
仿佛看穿了他心内所想,魔姬轻笑一声:“进去吧,我主人已经等你多时了。这结界我破不开,只能仰仗魔尊,带我进去了。”
话音刚落,那团红雾便散开来,融入了凌昭的体内。凌昭略一分神间,便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他拉入了洞中。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洞内了。
身子刚站稳,那红雾立即便从他体内溢出,重新聚为人形。凌昭一扭头,只见那魔姬跪倒在困于阵法内的魔物面前,神情激动,声音颤抖:“魔尊……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可恨凌门鼠类,竟敢如此对您!”
魔物一双暗金色的眸子,微微睁开,视线落在她身上,缓缓开口:“赤绡?”
名为赤绡的魔姬浑身一颤,抬头哽咽道:“魔尊还记得贱妾的名字……不枉贱妾万里之遥,数百年寻找,终于探到了魔尊的下落。魔尊……”
魔物微微点头,打断了她的话:“辛苦你了。剩下之事,便交由本座吧。”
赤绡似还有话想说,却也不敢造次,乖乖退到了一边。

那魔物转过头,看向凌昭,唇角轻轻勾起:“你好似,吃了不少苦头啊。”
凌昭面色冰冷,盯着那魔物的面孔,良久,才一字一句的道:“你究竟与我,是何关系?”
他早该发觉的,这魔物的脸,几乎与他生得一模一样。
只是之前几次,因为心存恐惧,不敢细看那魔物的脸。而那张脸上,又被赤色符文所缠绕,遮掩了五官,只有那双金色的眸子,异常明显。美丽而令人恐惧的生物……那是他唯一的想法。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仔细的看清楚面前魔物的这张面孔——然后他才惊觉,他竟然离这魔物如此之近,触手可及。
“我与你之间的关系?”魔物缓缓的笑了,魅惑万分,“你还想不到么?我,便是你。”
凌昭猛然后退一步。
“你……胡说!”
“你体内的魔气,与我同源。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我所有的力量,都是你的……”魔物向他伸出双手,如同催眠般的声音,落在凌昭耳侧,“你不是想变得更强吗?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得到我的一切吗?”
凌昭双眼一片迷蒙,身不由己般的向前探出手,就在几乎要触到那魔物的时候,猛然清醒过来,身子一退,发出一声怒吼:“不是我来找你!是你,是你令那魔姬故意陷害我!是你害我被师兄误会,是你才使我落得如今地步!”

魔物神色一变,看向一旁的赤绡。赤绡吓得身子一抖,急忙辩解道:“贱妾不过是杀了几个人类……若非如此,魔尊又怎会对凌门死心?”
她急急向魔物解释了一通,魔物听完后,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赤绡。”转头看向凌昭,“他们如此对你,你还看不明白?你以为凌门上下,真的当你是凌门子弟?他们害怕你的力量,忌惮你的身份。你和我原为一体,你那个师尊,还有你的师兄,早知道你的身份,不过是等待时机,一举除去你罢了。”
凌昭颤声道:“不,不可能!若师尊想杀我,又何须等到如今……”
“因为他们也想得到你的力量!”魔物双眸内陡然射出浓浓的恨意,“不过是想利用你,为凌门卖命!一旦发觉你体内魔气未消,便想除之而后快。你以为赤绡杀了你的师兄,一心要替他们报仇,他们可有将你放在心上?竟然用降魔阵对付你,难道你不恨?”
凌昭面色惨白,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心中的恨意,随着魔物的每一句反问,便加深一分。
“我……”

“别犹豫了。”魔物缓缓的向他靠近,“我怎会害你?你就是我,只是重新得到你原本便有的力量罢了。做魔物有什么不好?你比他们任何人都强,再也没人敢对你如何……”
凌昭脑子里乱成一团,下意识的便呢喃道:“不,我不想变成魔物……我答应过那人,绝不入魔……”
魔物双眸猛然一缩,戾色顿起:“你答应了谁?”
凌昭不肯回答。
“哼,无聊的承诺。”魔物冷冷的道,“你现在能做什么?连赤绡你都对付不了,能躲得过凌门上下的追杀吗?难道你便打算一辈子躲躲藏藏,做只缩头乌龟?只是拿回本就属于你的力量罢了,对你有何坏处?”
凌昭挣扎万分,迟疑的看向魔物:“你……你要如何将力量给我?是不是占据我的身体,从此取代于我……”
魔物微微一笑:“怎么会?我说过的,我和你本就是一体,何来取代之说?”再次向着凌昭伸出双手,“来,你只需将手递与我,我的一切,便属于你了。”
凌昭垂下眼帘,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断的回响:伸出手吧,这个魔物有着你所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得到了他的一切,便再不惧怕凌门上下的追杀,连大师兄,也再不是你的对手了。
那么,答应过那个人,绝不入魔的承诺呢?
就算变成了魔物,他的心也不会变。那个人若真心喜欢他,一定也会原谅他所做出的选择吧……就算不原谅,也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找到那个人,将他重新带回身边。
他只是想变得更强而已。
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将来又如何能与那人长相厮守?总不能让那人护他一世吧?

不由自主的,凌昭伸出了双手,就在他的指尖触到法阵的一刹那,魔物的眼神蓦然一变,手指瞬间穿透阵壁,一把将凌昭拽入了法阵中。
“本座终于等到了今天,哈哈哈哈……”
伴随着狂妄的大笑声,只见法阵内华光闪过,两条人影渐渐合为一体,随即,哗然一声,法阵破裂,重生的魔物踏步而出,原本布满于肌肤上的符文,已经消失不见。
那张脸,依旧狂狷而美艳,酷似凌昭,却又已是截然不同的气势。
一旁的赤绡狂喜奔上:“恭喜魔尊,重获新生!”又邀功般的凑上前,“好叫魔尊知晓,贱妾为了替魔尊解恨,已将前日设阵对付魔尊的几名凌门子弟诛灭。只可惜没找到那名主阵之人……”
话音未落,却是身子蓦然一颤,低头一看,胸前洞穿一个大口,对上的,是魔尊冷冰冰的视线:“赤绡,本座有没有说过,最恨被人玩弄于手心,又最恨擅自做主的属下?”
赤绡瞪大了双眼,双唇无力的开启:“贱妾……也是为了魔尊……”
“本座想要对付之人,几时由得你插手?”
毫不留情的一松手,那具软绵绵的身子瘫了下去,随即化为了红雾,消散殆尽。

竟敢设计陷害他再次被困降魔阵内,若他当时未能侥幸逃出,岂不就被她给害死了?再者,又擅自前往凌门,杀了那几名当日辅阵的凌门弟子——他们的确是该死,却不该由她来动手。
如此逾矩,即使曾经身为他的宠姬,也没有再留在身边的价值了。
“凌、华。”冷冷的吐出这两个字,凌昭眼内戾气一闪,唇边泛起一抹阴冷的笑意,身影一动,破了洞口的结界,化光而出。
数百年前是你,数百年后仍是你,新仇旧恨,终于可与你从头清算了。
师兄,再见面时,你会是何种表情呢?

章十八

凌昭从禁锢了自己数百年的山洞内出来后,尚未到得凌门正殿,便毫不意外的被拦住了。凌门上下数十名弟子,排成两列,仗剑以对,拦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凌昭眼眸一缩,手微微一抬,却又放了下去。视线缓缓扫过一圈后,不屑的一笑:“就凭你们,本座还懒得动手——凌华在何处?”
十六年前他从洞内脱身而出时,面对阻挡在他面前的凌门子弟,只有一个字,杀。而如今,大约是做了十几年的人,眼前这些面孔,个个熟悉,忽然间便没有了大开杀戒的兴致。值得他动手的,唯有凌华而已。其他人在他眼内,与蝼蚁毫无区别。
然而却没人回答他,所有人脸上露出的,都是绝然赴死的神色,一动不动的挡在他面前,无一人退缩。
站在首列之人,是他原本的二师兄。除了凌华之外,二师兄便是凌门弟子当中威信最高之人,如今他手持掌门令牌,目光深沉如水,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凌昭,你身为凌门弟子,却被魔物所惑,入了魔道。如今我以凌门掌门的身份宣布,你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我凌门弟子。从今日起,所有门下弟子,见你当诛,格杀勿论。”
众凌门弟子齐声应道:“谨遵掌门之令。”

凌昭诧异的挑了挑眉:“你是掌门?”他这才注意到,师尊竟不在大殿之内,而眼前众人,个个披麻戴孝,面含悲色,不由得一愣:“师尊故去了?”
在他离开凌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何事?
“呸!”一名凌门弟子忍不住怒吼,“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叫师尊?师尊可不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凌昭,我们自问这十数年来待你不薄,师尊更是对你悉心教导,疼爱有加。你却恩将仇报,无故杀害七师兄在先,又令手下魔姬杀了我另外四名师兄弟在后,罪不容赦!如今你既入魔,除非踏着我们的尸体,否则绝不让你出这殿门!”
“我们凌门弟子绝不惧你!”
“为七师兄报仇!为其余四名师兄报仇!”
“誓杀魔物,清理门户!”
一片愤怒的叫嚷声充斥于殿内,凌昭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周身散发出浓浓的杀气,强行抑制住后,冷冷一笑:“既然你们非要将这几笔账全算在本座头上,本座也懒得解释。念在曾经同门一场,本座今天不想大开杀戒,最后再问一次,凌华如今在何处?”
为何继承了凌门掌门之位的,竟然不是凌华?若论辈分,论实力,论威望,都应当非他莫属,而如今他竟不在殿内,便更是奇怪了。
莫非凌门内,出了何等重大变故,使得原掌门骤然离世,凌华也离开了师门?

见他身形一动,众凌门弟子如临大敌,纷纷举剑在手,凝神戒备。为首的二师兄,也就是如今凌门新任的掌门,冷冷开口道:“大师兄现在何处,与你何干?有本事,便杀光了我们,看你寻不寻得到大师兄!”
师尊遗命,大师兄如今功德圆满,不日即将飞升,众凌门弟子切勿入密室相扰。这魔物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来找大师兄的麻烦,岂能让他得逞!
拼着便是一死,也绝不能让他找到了大师兄!
他的身后,所有凌门子弟均是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仿佛凌昭只要再踏前一步,舍了命也要阻拦住他。
凌昭一双暗金色的眼眸内,不带丝毫感情波动。他又往前踏出一步,强烈的魔气汹涌而来,波涛般将整个大殿席卷在内,霎时间暗色无光,所有人的身子均是一颤。
他们……竟然无法动弹。
“凌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你们,和十六年前的凌门弟子相比,实力相差太远了。”凌昭的唇角微微上勾,笑容懒散,神情自在,“可即使是当年的凌门子弟,也无一人能阻挡住本座的脚步,只除了他。”
他的眼眸微微下垂,不屑的扫了一眼:“你们,实在是不配本座动手。”
右手挥过,整个大殿的一半轰然倒塌,凌昭站在一堆废墟之上,望着他眼前一个个呆若木鸡般的凌门弟子,微微一笑:“替我带话给凌华,本座在北天魔域,随时恭候他的大驾。”
话音一落,只见一道魔气冲天而起,瞬间消失了身影。

那道魔气自凌门而出,华光一闪,落在了凌昭曾经呆了数十个日夜的山洞之外。凌昭走入洞内,里面布置依旧,洞角堆放着尚未吃完的干粮,枯叶铺成的那张床,也还是他离去之前的旧状。
那人果然还未归来。
眼内戾色一闪,凌昭自怀内摸出了那只如意盅,握在掌心内轻轻摩挲了片刻,良久,慢慢恢复了常色,柔声一笑,自言自语道:“他必不会骗我,日后定会回到此处等我。”
咬破手指,在洞壁留言数句,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他离开北天魔域数百年,如今须即刻赶回,收复失地,重建魔宫。至于那人,回来后若是看到了自己的留言,一定会安心在此等他。
他是北天魔域三大魔尊之首,如今天下间,又有何人能再挡得住他的脚步?他想要的,又有谁能够阻止?
而他漫长的生命中,从未对任何人,任何事物产生过执着之意。如果说数百年前的那个凌门术士,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类的生魂,起了强烈的据为己有之念。那么如今,便只有这个人,能够让他不顾一切,势必要留在身边。
魔物原没有爱憎之心,只有执着之念。
而他所执着的,天下间也只有两人。一个是他心底仅存的一处柔软,唯一所珍视之人。另一个,便是他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凌华。

北天魔域之外,负责守护城门的两头妖兽,忽然之间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般而来的汹涌魔气,不约而同双双站起,背上双翼呼呼生风,目露警觉之色。
随着一道华光闪过,却见昔日北天魔域内的三大魔尊之首,万虚宫之主,施施然穿透烟瘴而入,含笑看了它们一眼:“怎么,数百年不见,便不认识本座了?”
两头妖兽瞬间收敛了杀气,低头呜咽了两声,温顺的趴伏于他脚下。
凌昭伸手拍了拍它们的头,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路,毫不犹豫的便转身踏入了半悬于黑色迷障中的城池。
那里,是所有魔物的极乐之地。
而他昔日万虚宫中的魔将魔卒,侍奉于他的无数魔姬,早已闻息而动,跪伏于道旁,恭迎幻魔重回北天魔域。
凌昭的脸上,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轻笑,妖冶而魅惑。
他原本便是最擅长惑心的魔物,蛊惑了数不尽的妖魔,收在他的万虚宫内。当年他自虚无混沌中化身而出,赤足长发,极妖而极艳,睥睨轻笑间惊动无数心魔,连仙家亦把持不住,为他所惑,折堕入凡尘。
诱惑众生,于他而言,原就是极其简单之事,区别只在于他想,或不想而已。
他想起曾经有人对他说,若他有名字,合该为诛心二字。
可惜他生而为幻魔,从未想过要为自己命名。
诛心,好名字。
是那个术士,将他封印于降魔阵中之后,喃喃而言,我心险为你所诛。
凌昭微微眯起了眸子,然后露出了一抹愉悦的笑容。
那么,你今生,只怕再逃不出我手心,终究要被我诛心而亡。

章十九

凌昭回到北天魔域后,重建万虚宫,依旧又是那个笑容妖冶气势千钧的万魔之尊。离开的这几百年间,北天魔域的另外两名魔尊,镜像城的水魔和炎天殿的炎魔,趁他不在之时也领着手下的魔将魔卒前来偷袭过好几次,万虚宫几遭侵犯,一部分原本臣服于他的魔物也叛逃归顺了另两名魔尊。剩下的魔物们也只敢蛰伏于万虚宫内,苦等他回来。他不在的那段时日,万虚宫已经名存实亡。
不过,他终于又回来了。
不过微微动了动手指,早有侍候在一旁的魔姬奉上美酒,娇笑着直送到他唇边。另有数名艳丽妖娆的魔姬,于殿堂之上长袖翩跹,纤腰漫舞,仿飞天状跳天魔曲,只为取悦于他。凌昭的眸子漫不经心的掠过,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不知为何,却有些意兴阑珊。
这原是他曾经过惯了的奢靡淫逸的生活,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从未觉得有何不足。只是如今,尽管一切分毫未变,却不似以往那般,安然享受,只觉心头空出一截。
纵然万虚宫内富丽堂皇,奇珍异宝数之不尽,却不如那简陋的山洞来的温暖。
纵然眼前美色如云,个个妖娆,争相献媚,却不如那双伸过来轻轻扶住他的手臂,更令他心动。
偎依在他脚边的一名魔姬,见他神色清淡,浅笑着靠了上来,媚声道:“魔尊心里在想什么?莫非是嫌弃我等,侍奉得不够尽兴?”

凌昭懒洋洋的歪在软榻上,半晌,漫声道:“不必多心,本座不过是想起,尚有一物遗留在了人间,该是回去取回来了。”
那魔姬诧异的挑眉:“是何物?魔尊何必亲自去取,贱妾愿效其劳,替魔尊走一遭。”
凌昭微微摇头:“此物,非我不能亲自去取。”一挥手,停止了歌舞,慢慢站起身子,“本座有事要离开几日,宫内一切照旧,你等安心等我回来。”
另一名魔姬攀住了他的手,娇嗔道:“魔尊离开数百年,才回来,怎又要走?贱妾不依,魔尊,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非要您亲自去取回来……”
凌昭微微一笑,拂开那双纤纤玉手,转而捏住了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庞,轻声道:“你这是,不听话了?”
声音虽柔,却硬生生使得那名魔姬打了个冷颤。
“赤绡也是因为不听话,便再也回不得万虚宫了——你,不愿做第二个赤绡吧?”
那名魔姬吓得急忙伏下身子,颤抖着回答:“贱妾不敢,魔尊息怒!”
凌昭收回了手,负于身后,轻轻一笑:“听话便好,本座不过离开几日即回,到时候……”他的唇角微微上挑,目光落在遥遥的远处,“你们便知本座要带回的,是何物了。”
天下间所有奇珍异宝加起来,亦抵不过那人一根头发。
本座心里,最为珍惜之物。

离开了北天魔域后,凌昭径直去了蜀山。他想那人也该是已经回来了吧?若是看到了洞壁的留言,应当便会留在山洞内等他了。只是到时候……被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少不得要费一番唇舌,哄得他乖乖听话跟自己回万虚宫。若他不肯听,不愿跟自己走……凌昭眸子微微一缩,哼,那就只好强行带他走了。
连仙家亦能为他所惑,把持不住,堕落下界。那人原本便已对他生情,又怎能抵挡得住他的诱惑?
不过带回宫中,假以时日,还怕那人的心,不牢牢系于他身上么?
凌昭打定了主意后,落在了当初那个山洞之前。见洞口的结界依旧维持着当日被自己打破的模样,不由得眉头一皱,踏入洞内后,果然不见那人的身影。
难道竟是一直不曾回来?
凌昭心头一冷,难道那人当初离开时……果真是骗自己,打算就此离去,再不回来了?
眼内蹿出一簇怒火,凌昭一怒之下,险些便要毁了这个山洞。忽然一股凛然而强悍的仙气,直射而来,凌昭一惊,瞬间闪开,身形一晃,便已出了山洞。
对上的,却是一张冷冷的面孔。

凌昭惊讶了一瞬,转而便笑了:“师兄,怎会是你?”
立于他面前的,正是凌华。只是不再身着凌门装束,一头长发束于星冠之内,素衣广袖,一柄飞剑斜插于肩后,俨然已是仙人之姿。
上下打量了凌华一番后,凌昭微一挑眉,笑道:“恭喜师兄,竟是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了?”
凌华一双眸子如在寒冰中浸过一般,直直的望向他,开口道:“你来此处,找什么?”
凌昭微微一笑:“与师兄何干?”忽而眸色一沉,“你怎知我来此处,是为了找什么?”
凌华冷冷道:“若你是为了找山洞内那人,劝你不必白费心机了。那人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见你了。”
凌昭蓦然间变了脸色,良久,阴冷一笑:“我就知……那人怎会一直不肯回来……果然是师兄干的好事吧?是不是你去见了他,对他说了什么?”
怪不得那人一去便不见归来,定是遇上了凌华,而凌华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吧?是不是添油加醋,渲染自己诸多恶行,将自己说成个十恶不赦的魔物,所以那人,才不肯回来见他?
越想越觉得必定是如此,否则凌华怎会守在这洞口堵他?否则又怎会那么笃定的说,那人绝不会再见他了?

凌华神色不变,缓缓伸手,抽出了背后的长剑,冷冷开口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还需我多说吗?就算你入了魔道,再不是我凌门子弟。可同门数载师兄弟,总有些情分,你竟痛下杀手,连全尸也未留——凌昭,我今日若不亲手杀你,怎对得起师尊,对得起枉死的四名师弟?”
凌昭哈哈一笑,闲闲道:“师兄,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任你宰割的小师弟?杀我?你凭什么?你那可怜的四名师弟,可不是因为你才白白送了性命——若你当时在,我便杀你一个够了,何须拿他们来出气?”
他此刻心内对凌华恨极,索性便认了赤绡的那笔血账,反正也没有什么分别,那几个凌门弟子是不是他杀的,又有何关系?他当时便是真杀了他们,又有何不可?
他不在乎凌华对他再多恨一分,越恨他越好,越是恨,败在他手下便越会不甘,之后漫长的岁月中,自悔也罢,自责也罢,凌华势必要饱受煎熬,而他,绝不介意将凌华的心,一寸寸凌迟成灰。
你想杀了我,我可不想这么轻易便杀了你呢,师兄。

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凌华的眸色便一分分的沉下来,最后终于怒极,杀气凝于剑尖,携带着万千之势,直直的向着他劈来。凌昭心知他实力,险险避开后,周身魔气大涨,一柄妖异如血的长刀随即现于手内,挡住了凌厉而来的剑气。
“师兄,你是第一次见本座的这把刀吧?”凌昭邪邪一笑,魅惑的暗金色双眸,映衬着那柄嫣红入鲜血般的长剑,竟是异样的诡谲森冷。“此刀跟随本座多年,向来不见血不回鞘,数百年未曾尝过鲜血的滋味了,想必渴得很。如今正好用师兄的血,来喂饱它了。”
话音一落,妖红色的长刀带着强烈的魔气,横挥而来。凌华神色不惧,举剑相迎,刹那间仙魔之气互相冲击,飞沙走石,天地昏暗,周围树木花草纷纷折损,被魔气扫过,竟是一片枯败。
凌华呼吸一窒之间,那柄魔刀已经紧贴着他的颈脖扫了过去。而他的长剑,却是分毫不差,插进了凌昭的肩窝。
一丝血迹沿着凌华的颈侧慢慢的渗透了出来。凌昭低下头,看到自己被捅穿的锁骨处,赤红色的剑尖斜刺而出,一滴滴嫣红的血,溅落在地。
凌华毫不犹豫,剑身下沉,便要顺势直取他的左心处。凌昭双眸霎时一片血红,长笑一声,不退反进,迎着剑身疾身向前,不顾那柄长剑刺透了自己的身体,反手揪住了凌华的衣领,手中的魔刀瞬间便捅进了他的腹部。

凌华瞬间脸色苍白如纸,凌昭一只手紧握住凌华的长剑,迫使他抽剑不能,另一只手却是将那柄魔刀用力捅了进去,魔气如利刃般沿着刀身直入仙体,凌华闷哼一声,握剑的手一软,身子狠狠一颤。
鲜血疾涌而出,衬得那柄妖红的魔刀,愈发的通体嫣红。
“师兄,你好狠的心呐……”凌昭凑近他的耳侧,笑声阴冷,“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取我的性命?枉我还顾念着旧情,不肯下重手。”
一边笑,凌昭一边却是毫不留情的将手中的妖刀一旋,伤口瞬间扩大,凌华支撑不住,险些便跪倒在地。凌昭一伸手,将他拦腰揽住,缓缓将妖刀抽了出来,然后伸舌,轻轻舔了舔刀刃。
“仙家的血,果然更加美味……”凌昭微微一笑,艳色大生,一把抓住了凌华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来,“你以为成了仙,便能对付得了我?前世你能封印了我,不过是我为了取你生魂,舍不得下重手,这才一时大意,中了你的圈套。你以为我如今,还会心软?说,那人如今究竟在何处!你若说了,我便念你修仙不易,饶了你这次!”
凌华冷冷一笑,嘴角浸血:“我若说了,岂不是更无活路?那人如今在何处,也只有我知道,你大可杀了我,再自己慢慢去寻他。”
凌昭眸色一变,半晌,轻笑道:“我还以为师兄会宁死不屈,却原来也是个审时度势之人。料定了我不敢杀你是吗?”语气瞬间森冷下来,“那我便带你回北天魔域,看看你的仙体,能撑到几时!”
眼见着凌华神色一变,凌昭笑得愈发愉悦,魔刀化入体内,正欲抱着他离开,忽然一道褐光急袭而来,凌昭一闪之间,那光影却是卷了凌华的身子,瞬间消失了。

凌昭大怒,要追却已是来不及了。冷冷一笑,自语道:“也罢,便暂且放过你这次。被我魔气所伤,只怕你仙体难愈,让你多活一时,也无妨。”
伸手捂住自己的肩窝处,凌昭眼内戾色一闪,他也受伤不轻,还是赶紧回万虚宫调养伤势才是。
想不到凌华竟然真的如此心狠,那一剑若被他得手,伤在了要害处,自己虽不至便就此送命,却也定要吃了大亏,只怕凌华接下来便要施展降魔阵,将自己斩杀于阵内。
也好,这样的凌华才不愧是他唯一放在眼内的对手。越是心狠,越是强悍,才越有将来慢慢折磨的价值。
凌昭唇边的笑容慢慢敛去,眸内阴冷之色顿起,良久,探手入怀,摸到怀内的如意盅,心头稍暖,轻声道:“我知你必是被凌华所惑,才不肯见我。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一定会找到你。”
冷笑一声,化光而去。

章二十

那道褐光卷住凌华的身子,一闪即逝,瞬间已离那山洞数里之遥。见那魔物并不曾追来,光影落在了一处洞府内,随即化为一道人影,一袭褐色长裙,青丝垂腰,目若秋水,不是阴山君却是谁。
凌华无力的靠在她肩上,勉强睁眼,微微叹息:“我又欠你一笔人情了,阴山君。”
阴山君扶着他坐下,瞧了一眼他腹部血淋淋的伤口,双眉蹙起,冷冷哼了一声道:“若非我恰巧经过,你这条命是不是便交代在那魔物手里了?若我没看错,那是你师弟吧?怎么,你将他伤治好后,他终究还是入了魔?还如此对你?”
凌华垂目苦笑了一声,开口道:“他如今,已不是我师弟了。”
阴山君冷冷道:“如此忘恩负义,自然不配再做你师弟了。”
凌华摇摇头:“他并不知道当初救他之人,便是我……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三言两语难以言清。何况这次,原是我要杀他在先,谁知功亏一篑,反而差点命丧在他手中。”
若他那一剑,再往下三分,便不是如今的局面了。只是他没料到,凌昭彻底入魔后,实力竟是如此深不可测,他拼力一击,没伤到他要害,反被凌昭所制。
师尊说的不错……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纵虎归山,徒留后患无穷。
阴山君见他神色凄凉,想到当初凌华来借血鳞草时,对他那小师弟情意昭昭,分明是已经动了心,甚至连修仙之心,都摒弃于一旁了。不过是数日不见,怎就变成了如今场景,两人兵刃相见,已成你死我活之势。
凌华已修成了仙体,而他那小师弟,却是彻底成了魔物。

心底叹息了一声,阴山君转过身去:“你与他之间的恩怨,我也不想多问。如今你伤势不轻,仙体受损,还是安心留在此处,待伤好了再作打算吧。”
这次她能救下凌华,也是侥幸。若非那魔物已被凌华所伤,只怕凭她的实力,也难以全身而退——凌华的师弟究竟是何来头?那样恐怖的实力,那样可怕的魔气,绝非一般的魔物可比。
凌华的功力已是不俗,又成了仙,竟敌不过他的一击。阴山君心内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那魔物,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北天魔域内三大魔尊之一吧?
若果真如此,凌华惹上了他,只怕将来还要吃大亏。
只是她也知道凌华的性子,既然狠得下心起了必杀之意,想必他那师弟,当真是做下了无法原谅之事。她从来不插手凌华之事,虽然担心,却也只能放在心底。
见凌华闭了眼,正盘腿调息内力。阴山君目光一凝,良久,收回视线,默默的转了身。她如今能为凌华做的,也不过是尽力去寻些仙草灵药,助凌华早日伤愈。
她只是个妖类,原不懂人类的感情。凌华于她,前世是恩人,今生是挚友,而她所有的眷念之心,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于凌华无益,于她自己也无益。
她一直都明白,所以她从不贪求更多。
“妖,便是妖。情是何物,用来作甚?”唇边泛出一抹微凉的笑意,阴山君身形拂过,瞬间已出了洞府,低低的叹息消散于风中,“自毁道行而已。”
她阴山君,修炼千年,得凌华一知己良友,足矣。

凌华运功调息良久,稍稍恢复了些,缓缓睁眼。洞内已只余他一人,想必是阴山君为免打扰他,暂先离开了吧?
想到这次幸得阴山君所救,凌华便不由得低声苦笑了一下。他欠阴山君的人情债,一笔加一笔,真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却也幸而身边有这样一位好友,虽言语刻薄,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但真正关心他的,却也是她。
将来她若有需要自己之处,少不得赴汤蹈火,竭尽全力助她,也算是不负知己一场。
凌华的手慢慢移到腹部,那几乎将他捅穿的一刀,留下的伤处,血迹犹存。性命是保住了,却不知要何时,才能伤势痊愈。
闭上眼,凌昭那张带着深深恨意的脸,那邪笑着不断的说出残忍之词的唇,又浮现于脑海之中。
而那张脸,也曾经带着一片痴恋之色,轻轻蹭在他的肩窝处。
那张唇,也曾经吐露出炙热的爱恋之语,在他的唇上落下深深的吻。
如果他不曾离开那山洞,如果他不留下凌昭一人,是不是……如今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凌华永远也忘不了,当他自法阵内尸解而出,修成仙体后,看到的,却是被毁了一半,一片狼藉的凌门大殿。师尊已然过世,而凌门后山,又添新塚数座。
那是他的四名师弟。
已被封为凌门新任掌门的二师弟,面对他惊怒之下的追问,只面色惨白的回答了一句:“小师弟……已然堕入了魔道。”
他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狂怒之下赶回了那山洞,里面早已空无一人。他只看到了洞壁之上的留言,却是凌昭告知十日之约,他却逾期不归,苦寻不得。故而暂先离开,要他留在此处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
凌华怒极而笑,等他变成了魔物后,再回来找他么?
等他毁了半个凌门,杀了他四名师弟后,再回来么?
他费尽辛苦救下的小师弟,他初次情动喜欢上的小师弟,答应他绝不入魔,说将来要与他离开蜀山,从此相守在一起的小师弟……为什么,却变成了魔物?!
探手入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握在他手内,手指慢慢抚过“凌昭”二字,凌华几乎便要将这枚玉佩捏为粉碎。
你明知一入魔道,便再无回头路。你明知我曾经说过,若你入魔,则再不必见我……为何还是要执意踏上这条不归路!
若他当初狠下心来,封印了凌昭,又怎会酿成如今凌门之祸。若他能早几日破关而出,又怎会让四名师弟,无端送命。
他发誓一生守护凌门,凌门却因他而再次染血。
他知道,他与凌昭,已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他没有入天庭受封,而是守在山洞附近,等凌昭回来。再相见之时,他看到的已不是他的小师弟,而是当年那个轻笑间夺走他无数师兄性命的魔物。
那张曾经令他无比厌憎而痛恨的面孔。
那张曾经令他心乱如麻不由自主而情动的面孔。
为何偏偏却是同一个。
狂狷的笑容,轻佻的姿态,燃烧着恨意的双眸,以及那毫不留情的一刀。
这样陌生的凌昭。
凌华喉头猛然一甜,猝不及防间呕出了一口鲜血。体内真气一乱,急忙收敛心绪,极力入定。
有身影缓缓而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一笑:“师兄,你如今,究竟是恨我,还是爱我?”
凌华双目紧闭,这是他的心魔。
师尊曾言,他前世功亏一篑,败在了度劫飞升的最后一关。当初他在法阵之中,将鼎内的阴神完全纳入体内后,遇到的,便是他前世的心魔。
他前世的最后一劫,败在了心魔之关。
那妖冶而艳丽的魔物,绽开一丝倾倒众生的浅笑,抬手轻轻挑起他的下颌,亲昵的贴在他耳边:“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舍得封印我么?我原是爱你之心,难道你不愿同我一起,享受永生的极乐?”
不过是刹那间的心动,前世的他,瞬间被天雷直劈而下,灰飞烟灭。
而他,于那法阵之内,再次被此心魔所扰。只是他丝毫不见心动,只冷笑着拂开那魔物的手,淡淡道:“若我再见你,自当全力诛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轰然一声,法阵破裂,他前世堪不破的心魔,终于因他一句话而烟消云散,再不能阻他成仙之路。

只是,他今世的心魔,却又已是另一副模样。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山洞之内,小师弟缩在他怀内,靠在他胸前,轻声的笑着,对他说:“师兄,我喜欢你,你别修仙了,以后便同我永远在一起,好么?”
他险些便要回答,好。
神智迷乱的一瞬间,忽听“铮”的一声轻响,他猛然睁眼,额上全是冷汗。
却是他手内握着的那枚玉佩,坠地之声。
凌华缓缓俯身,拾起那枚玉佩,凝视片刻后,重新纳入了怀内。
堪不破,才会被心魔所扰。他曾经想毁了这枚玉佩,可此举又有何意义,无非是验证了他,看不破而已。
他已得证大道,修成仙体,原该忘却人世间的种种,无爱无憎,无嗔无念。自此做他的逍遥神仙,不再为红尘所累。
只是他……却为何始终,看不破。

在阴山君的洞府内调养了数日后,凌华终于勉强恢复了仙体,自知不可再在人世间滞留下去,便作别了阴山君,准备入天庭。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阴山君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向他轻轻晃了晃,“薄酒一杯,且当为君践行。”
凌华笑了笑,接过酒杯,一口饮尽,放下酒杯:“来日当在蓬莱相见,暂别。”
希望再见之日,是阴山君修成大道,与他同列仙班之时。
阴山君笑着,看着他走出洞府,渐渐身影消失不见。执起酒壶,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轻轻笑了一声。
凌华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修仙。
她其实只想做条蛇妖而已,无拘无束,恣意随性,看尽沧桑变迁。即使来日相见,她必仍在此处,固守洞府,不会离开。
依旧是那条白眉蝮,便如同数百年前,你救下我的那时,一样。

凌华入了天庭,天帝封其为凌华仙君,因初入天庭,并无实职,天帝便令其暂归广崇元君门下,分担些文书清理而已。
这原是别的仙家都不愿为之的清闲之职,凌华却略不在意,每日只是过着他的闲散日子。
而人世间,早已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凌门一代又一代,新人辈出,日益茁壮。当年的那一切,早已成为了历史,再无魔物之祸相扰。
凌华立于云端,微微俯首,轻轻一叹,回转了身子。
尘世间的种种,似乎都已离他远去了。
千年已过,他是不是……也应该都放下了?不知遥遥不可及的北天魔域内,那享受着极乐的魔尊,是否依旧还,执着于他?
耳内忽然传来鹤鸣之声,凌华回头,却见一仙君,足踏白鹤,背插拂尘,潇洒出尘,见他看过来,微微一颔首,与他擦肩而过。
凌华不由得微一出神,连身旁的一名仙君对他说了些什么,都没听到。直到被连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略带尴尬的笑道:“何事?”
那名仙君怪异的瞅着他:“你呆呆的盯着临虚真君的背影,想什么呢?他不过是初入天庭不久的仙君,总不会是你的旧识吧?”
凌华笑了笑,摇手道:“没……只是走神罢了——原来他便是临虚真君。”

凌华在整理天庭的文书时,曾翻看过临虚真君的卷案,对于这位仙君在得道升仙之前,为人那一世的经历,十分清楚。
奉师命下山,入宫除妖,救下一国之君,却被那年少的皇帝逼着成了禁脔,险些被那段孽缘折磨得送了命。
凌华对他莫名而起的亲近之心,或许便是因为,他和曾经的自己,有些相似。
同样曾经为情障所困。同样几乎便分不清爱恨。
“你很在意临虚真君?”那名仙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
凌华微微一笑:“只是觉得……说不定我与他脾气相投,适合做朋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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