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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三】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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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0 00: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繁华过后 于 2010-5-20 01:11 编辑

第一章
一夜风雨,气温骤降十几度,偌大的阶梯教室里除了沙沙的写字声外又多了此起彼伏吸溜鼻涕的声音。
傅守瑜起身关上前后门,受了点凉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刚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是学院领导来巡考。
傅守瑜再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人穿一件烟灰色呢大衣,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薄毛衣,双手插在口袋里,长相斯文俊雅,表情谦和宁静,气势却强烈逼人。这位是生科院的副院长,曾钊,从前是他的老师,现在是他的同事。
“把门关上干嘛?”曾钊见傅守瑜鼻子红红,又问,“感冒了?”
傅守瑜脸上堆起笑:“您这么早就回来啦?”如果没记错的话,曾钊这次参加的学术研讨会要明天才结束。
曾钊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几个不安分的学生顿时噤若寒蝉,他收回目光,交代傅守瑜:“监考完了别急着走,在教员休息室等我一下。”
傅守瑜问:“有什么事么?”
曾钊实在不想在这里跟他解释那么多,只说:“叫你等你就等。”转身就走了。
这是本学期最后一堂期末考试,考完了学生和老师们就都解放了。站了一整天,另一位监考老师早就靠着暖气片昏昏欲睡,傅守瑜尽职尽责地绕教室一圈,学生们都挺乖的,个别做得顺手的,已经开始答最后一道大题。

考试结束,傅守瑜把监考记录单交给教务处的老师,再把试卷袋交给任课老师,抬头看墙上挂钟,才四点半,他是最早的。
曾钊踩着下课铃最后一个走进教员休息室,看了一圈才发现窝在角落沙发里的傅守瑜,上去拍拍肩膀:“醒醒嘿,太阳都晒屁股了。”
傅守瑜半梦半醒,抬头,好一会儿才把焦距对准他的脸,笑。
“走了走了。”曾钊帮他理了理衣领,转身大步流星。
傅守瑜不比他长手长脚,跟得有点吃力,坐上车才想起来问:“去哪儿呀?”
“金玉满堂。”曾钊开车。
金玉满堂是本市最著名的黑店,去那里不叫吃饭,叫烧钱。
傅守瑜嘿嘿笑:“捡钱包了请客呀?”
曾钊没跟着笑:“带钱包了吗?”
“带了。”
曾钊一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手心向上摊开。
傅守瑜乖乖地把钱包掏出来递过去。
正巧遇上一个红灯,曾钊翻看傅守瑜的钱包,皱紧眉头:“就带几十块钱你也敢出门?”
傅守瑜没做声,实在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他生气的——几十块钱怎么了?只要够车费,他有什么好不敢出门的?
“卡呢?”曾钊语气凌厉,像是讨债的。
“啊?”傅守瑜指指一卡通,说,“那不是?”
曾钊狠揉眉心,一副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
红灯转绿,前面的车子开动,曾钊把钱包扔还给傅守瑜,又把自己的掏出来丢给他,里面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另有卡数张:“待会儿拿这个付账。”开出去五米又提醒:“紫色的那张卡是金玉满堂的贵宾卡,结账的时候记得出示。”
傅守瑜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包厢门一次一次被推开,院长、副院长、细胞所所长、教研室主任、教务处主任……进来的全是院级领导。
曾钊把躲在自己背后的傅守瑜拉出来示众,按着他的后颈让鞠躬叫人。
傅守瑜在这所学校本硕博加起来总共读了九年书,在座的各位绝大多数都教过他,老师、师公们纷纷过来拍肩膀谆谆教诲,傅守瑜白净的面皮渐渐就泛红了,他云山雾绕,他受宠若惊。
请客吃饭这种事情常有,被请的来来去去跳不出那几个一线实权人物,各人都有各人的考虑。就好比说这顿饭,曾钊的主要目的就是解决傅守瑜的编制问题。
一年前傅守瑜留校的时候,学校没有多空余的编制,而且还有好几位年轻教师都不在编呢,本来不准备要这个人。是曾钊跑到院长办公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我明天就办退休,把位置腾出来给他总可以了吧?”
院长怎么舍得放他走,况且他才四十岁,远远不到退休年龄。
傅守瑜也觉得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没地方去,好几个不错的单位都向他抛橄榄枝,何必费这么大的劲非要留校呢?
刚一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曾钊就沉着脸说,口气很不好地说:“好好做你的实验去,这周末我要看到结果。”一句话就把人给堵回去了。
傅守瑜也不清楚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他是被叫到人事处签了一份为期三年的卖身契,开始了在生科院打短工的生涯。
生化组的一名老教授前几天刚办了退休,曾钊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外地开会,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会议日程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为傅守瑜争取。他对他真是好得没话说,这是全院上下有目共睹的,也习以为常的。
傅守瑜大一的时候就上曾钊的公选课,大二又上他的专业课,大三做生计大实验他是指导老师,大四自然而然地进他的实验室做毕业论文,又自然而然地考了他的研究生,虽然研究生毕业之后自作主张地跑到广州去教了一年书,最终还是又考博考回来了,接下来就是留校,留校也留在他的实验室里。
算起来他认识他也有十一年了,怎么着也有感情了吧。

傅守瑜陪曾钊出去吃饭,从来只喝豆奶果汁。
记得第一次被人逼问为什么不喝酒的时候,他和曾钊很没有默契地一个说酒精过敏,一个说待会儿还得靠他开车回去。
还记得第一次被人逼酒的时候,他牙一咬心一横正准备闭着眼睛一口闷,曾钊的手从斜刺里伸过来,夺了他的酒杯,说:“我替他喝。”没人敢有意见,在生科院,曾钊就是最大的面子。
这一次是实在躲不过,还在车上的时候曾钊就丢给他一包饼干,让他先垫点,免得一会儿胃难受。傅守瑜拆了饼干,先递给曾钊。曾钊看他一副乖巧孝顺的模样,心底柔软,说:“你管好你自己,我就省心了。”
敬酒的时候,曾钊陪着傅守瑜沿桌子转圈,傅守瑜不会说话,闹过“您干了,我随意”这种大笑话,敬酒词都是曾钊在说。还得目不转睛地看着傅守瑜,每次喝多少,倒多少,都由他亲自严格把关。傅守瑜是个实心眼儿,别人干,他也跟着干,完全不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好几次曾钊都不得不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在座的也都心照不宣,傅守瑜敬酒只需舔一口,在他身后端着酒瓶的曾钊自然会喝双份。
一圈下来,酒瓶空了大半,傅守瑜的杯子都还没见底。

从金玉满堂出来,曾钊热情地招呼各位领导去隔壁茶楼喝茶打牌。有几位说还有事得先走了,曾钊也没有坚持,院长、细胞所所长和新提上来的教研室主任沈恒留了下来,加曾钊正好凑一桌。
傅守瑜打牌的技术不是一般二般的烂,也十分讨厌乌烟瘴气的封闭房间,想着接下来就没他什么事儿了,可是看看曾钊,没有得到可以走的信息,只好跟着。
这次曾钊却逼着他上桌子,说:“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傅守瑜哭笑不得:“您还真对我有信心,我连牌都砌不利索呢。”
曾钊手搭在他肩膀上:“别怕,我给你看着呢!”
坐傅守瑜下手的细胞所所长就笑了:“我说曾院,待会儿你看小傅的牌就行了啊,千万别看我的,我可架不住你们师徒俩合起伙来打劫。”
曾钊笑笑没接话,眼神示意傅守瑜别磨蹭赶紧坐下,转身叫服务员搬张一张椅子过来紧挨着他也佛爷一般坐定了。
傅守瑜的手气不错,曾钊的指点也像模像样,可不晓得怎么回事,几圈下来还是输了不少。傅守瑜渐渐地就有些慌了,扭头对曾钊说:“曾老师,还是您自己来吧。”
曾钊叼着烟满不在乎地说:“你打你的,这不还有我呢吗。”
傅守瑜不敢顶嘴,坐正了继续打牌,心想:反正输了也是你的。
一打打到后半夜,傅守瑜是早就顶不住了,两个眼皮沉得用牙签都撑不起来,摸什么牌打什么牌他自己完全不看,曾钊说什么他照做就好。好几次曾钊说话,他脑袋飞快的一点,又半撑起眼皮口齿不清地问:“啊,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曾钊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个不成器的家伙。
倒是所长在一旁笑道:“你就饶了他吧,这孩子看着都可怜。”
曾钊也笑:“我还想求求他饶了我呢!”就为带这一个学生,半条老命都快搭进去。
傅守瑜这次倒醒得快,迅速摸了一张牌回来,扭头问:“打哪张?”
曾钊轻轻拍他后脑勺,说:“你看清楚是该你摸牌吗?”
惹来众人一阵大笑。
院长把面前的牌一推,起身说:“也不早了,散了吧。”
所长和教研室主任沈恒也跟着站起来,各自点了自己抽屉里的钱,就数沈恒赢得最多。沈恒一句话也没说,把钱胡乱往衣兜里一揣,跟着院长和所长的脚步就出去了。
傅守瑜看着原本厚厚的一沓人民币只剩下可怜的几张,都快哭出来了,不敢抬头去看曾钊的眼睛。
曾钊把钱收起来,见他恨不得要以死谢罪的样子就憋不住笑,揽住肩膀半搂半抱把人弄起来,说:“行了行了,回家了。”

傅守瑜住在学校里,曾钊开车先送他回去,再转回三环外的秀山居,他刚在那儿置了一套三居室,之前一直住着的富丽锦城的别墅让给他老婆了。
两人八百年前就过不下去了,就是谁都不肯先开口,死拖着,想等到对方耐不住的那一天。没有孩子,剩下的就是财产问题,曾钊早婚,几乎全副身家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问题是那女人虽然看起来精明强干,实际上结婚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为家庭做过任何贡献。早年间曾钊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心里怎么能不怨愤?这一怨就是十几年。
车子一直开到老旧的教师公寓楼下,傅守瑜已经靠在车窗上不知道睡了多久,呼吸悠远绵长。
曾钊这时候酒醒了,精神好得不得了,把车子熄了火,手肘支在方向盘上,侧身看傅守瑜的睡颜——孩子气的微微撅着嘴,薄薄的嘴唇是好看的颜色,左边脸颊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常年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肤色白得像贫血,他是内双,睁眼的时候看着眼睫毛很短,闭上眼之后,被眼皮遮住的那一半眼睫毛露出来,意外的长,又浓密,在车顶灯的照耀下,阴影重重。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他都29了,曾钊总觉得他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十七八岁的小毛头。不过这些年以来,他的外貌和性格也确实没怎么变,仍旧不懂得人情世故。
薄薄的眼睑下眼球快速转动,傅守瑜醒了,眨了两下眼睛,撑起身子坐正,又打了个哈欠,才反应过来眼下这是个什么状况:“呀,都到了。”转身问曾钊:“要不要上去坐坐?”
曾钊敢断定他这是在说梦话,玩心大起,说:“好啊。”
傅守瑜身形一滞,按住他正在解安全带的手,表情极其僵硬:“呃,太晚了,您不是还要回家吗?”
曾钊被他按住的右手无名指不自觉的跳了跳,抬起头来还要继续逗他:“晚了就睡你那儿嘛。”
傅守瑜整个人都僵了,哆哆嗦嗦地想收回手,却被曾钊反手抓住,往怀里一扯,左手趁势一揽,傅守瑜就扑进他怀里了,僵得像条冻带鱼。
“曾、曾老师……”傅守瑜被他身上的烟味酒味熏得晕晕乎乎。
“嗯?”曾钊松开怀抱,待他刚刚爬起来一点,伸手扣住下巴又拉近。
傅守瑜的手撑在曾钊的腰上,因为不着力而胡乱摸索,无意识的点火。
曾钊倒抽一口冷气,手上一使劲,低头就要吻上去。
傅守瑜死命扑腾,挣不脱,白净的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您说过不会勉强我的!”
曾钊仿佛被人迎面痛打了一拳,猛地停住了所有动作,慢慢松开了手。
傅守瑜跌回副驾驶座,背紧紧地贴着门,剧烈喘息,好似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神期期艾艾。
气氛尴尬到极点,连空气都凝滞起来,曾钊首先举手投降:“我喝糊涂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傅守瑜抽抽鼻子,“唔”了一声。曾钊一解车门锁,他就逃也似的跑掉了,连再见都没有说。
曾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楼道口,趴在方向盘上又抽完一支烟,直到看见傅守瑜家的灯光亮起,才开车离去。

第二章
傅守瑜慢慢找钥匙开门,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动作顿时急促,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开门,差点儿就开砸了,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家,鞋子也顾不得换,开了灯,拿起客厅茶几上的纸笔,飞快记下刚刚获得的灵感。写完了才长舒一口气,生怕慢了一秒灵感就挥挥翅膀飞了似的。洗澡的时候发现膝盖以下青了一大块,刚才太着急,在哪儿磕着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清晨六点半,准时醒来。上东操场晨跑完毕,在教师食堂吃过早饭,八点一刻走进细胞实验室。放寒假了,学校里空荡荡的,生物楼里也冷清下来,绝大部分本科生都回家了。
先打开保温箱看看细胞的状况,有几瓶已经长满了,用记号笔做好标记,提醒负责培养细胞的师弟赶紧分出来;有一瓶的培养基颜色不对,别是污染了,拿到显微镜下仔细观察,也没发现杂菌,放一边看看再说。顺手把无菌操作台的紫外灯打开,待会儿人来了好用。高温高压灭菌锅里还有师弟师妹们忘了拿出来的实验器材,按照标记分别放进各自的柜子里。
做完这些琐碎的事情,时间还早,实验室不到九点来钟是不会有人气的,假期还要再晚一些,越是大好年华越是不懂得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道理。
泡一杯清茶,是年初别人送给曾钊的普洱,死沉的一个茶饼装在精美的盒子里,他不爱喝这个,就让傅守瑜拿去了,傅守瑜发动全实验室的师弟师妹们奋斗了大半年终于胜利在望。
打开电脑,登陆数据库的时候被提示账户余额不足,傅守瑜实在不记得自己的工资卡号,刚准备换曾钊的号上,想起来抽屉里还扔着一张卡,是很早以前曾钊给办的,说是方便杂志社打稿费,那么里面应该是有钱的吧。
上网上银行查余额,傅守瑜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眼花了,要不就是银行系统出错了,这么多个零,哪家杂志社出手这么阔?
最后还是没敢动那张卡上的钱,用曾钊的账号上数据库下载了几篇文献,戴上耳机边听轻音乐边看。
其实傅守瑜之所以能留校,最关键的不是他是曾钊的学生,也不是曾钊活动了多少关系,而是他的硕士生毕业论文被刊登在了国内一本影响因子相当高的杂志上。这篇论文除了选题由曾钊把关之外,其余部分全部由傅守瑜一力完成,成稿之后曾钊所作的不过是稍加润色再附上一封推荐信转给熟人推荐发表而已——他老人家的面子再大,杂志社也不会发表在显要位置还不收版面费反而给了不菲的稿费。
这样的事情,生科院已经好多年没有出过了,连门卫老大爷都知道曾钊手底下有个不得了的傅守瑜。
曾钊的建议是步步高升,下一篇论文一定要瞄准国外的权威杂志。
为了锻炼自己的英语水平,同时也熟悉外国杂志的排版要求,傅守瑜在曾钊的介绍下为国内一家科普类杂志社翻译Science和Nature上的文章,稿费就直接打在曾钊给办的那张银行卡上。傅守瑜在财务方面向来不甚上心,工资够花,也就没在意这方面的收入到底有多少,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么多。
他越想越心慌,又到网上查了一下交易记录,发现从他读博开始,每个月这张卡上都有稳定的进账,数目不小,上个月的尤其多,除此之外,还有几笔几百块钱的记录,大概这才是他真正的劳动所得。
傅守瑜的心跳和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曾钊走进实验室的时候,傅守瑜正在跟研二的小师弟说话,两人用目光打了个招呼。
满屋子的研究生乖乖叫了“曾老师早”,曾钊也笑得如春风般和煦一一回礼。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本来是他一个人在用,傅守瑜一直和师弟师妹们挤在大实验室对面的大办公室里,去年留校之后,他的身份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虽然师弟师妹们改不了口仍然叫他“大师兄”,傅守瑜本人也不介意,但是曾钊说这样不行,天南海北的一通忽悠之后,傅守瑜晕晕乎乎地就把自己的东西搬进了他的办公室,两人对面而坐。
曾钊离开后,傅守瑜继续刚才的话题:“电泳不出条带应该不是电泳本身的问题,这个技术你们从本科就开始用,再怎么出错能错到哪里去?肯定是PCR就没得到产物。”
研二的师弟满面愁容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可是PCR又能出什么问题?所有的步骤我都是按照Nature上的那篇paper来的,条件一个也不差,做了一遍又一遍,怎么可能没结果?”
傅守瑜说:“我好像记得那篇paper上用的细胞株跟我们的不太一样,你再去看看。”
不一会儿,研二的师弟蔫头蔫脑地跑过来,说:“还真不一样,不过这两个细胞株本身的区别也不太大啊。”
傅守瑜笑笑说:“区别不大也是有区别的,你去查一下碱基序列,看看是不是需要重新设计引物。”
师弟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立即抱着傅守瑜的胳膊做感激涕零状:“大师兄,您是怎么想到是引物出了问题呢?”
傅守瑜把胳膊从他的魔爪中抽出来,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说:“我就是这么想啊想的,就突然想到了。”
师弟以为他开玩笑,狗腿附和:“大师兄,什么时候把你的聪明灵光也分一点给我,我就不用成天那么辛苦了。”
傅守瑜笑骂他成天就想着投机取巧不学好。其实他哪里是在开玩笑,整个实验室上下,哪件事情他不操心?曾钊这个老板当得好,课题一拿到,经费一划拨,就好像没他什么事儿了,偶尔来实验室晃一圈,跟皇帝巡视似的,连实验进度的安排都丢给傅守瑜做,大到师弟师妹们的毕业论文、生活补贴,小到PE手套还剩几双,傅守瑜觉得自己就是他们实验室的老妈子,强迫症似的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在脑海里一桩桩一件件的过实验室里的大小事务——他的灵光闪现绝对不是偶然事件。

交代完了实验的事情,傅守瑜回到办公室,曾钊刚挂断一个电话,一见他进来,便问:“你看看实验室还缺什么东西,列个清单。”
傅守瑜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做好的采购申请表请他签字盖章,然后传真给曾钊开办的生物制品公司。
曾钊除了院里面的行政职务、科研任务和教学任务以外,还拥有规模不小的实业,涉及生物制品、医药、保健等多个领域,不过对外宣称他只是技术入股,并且所占的股份并不多。这些傅守瑜都不懂,他不过问,曾钊也不跟他说。只是实验室里要买什么了,发个传真过去,24小时送货上门,还享受亲友价超低折扣。
发完传真,傅守瑜回身,四目相对,曾钊一笑,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傅守瑜这么些年下来,不习惯也麻木了,平静地坐下,从抽屉里拿出银行卡,三个指头按着推过去,抬眸问:“这是怎么回事?”
曾钊只扫了那张卡一眼,语气淡然:“什么怎么回事?”
傅守瑜问得更清楚:“卡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曾钊抬抬眼皮:“哦,那是我的钱,有什么问题吗?”
傅守瑜这便放下心来,既然曾钊肯认这笔钱,那他就可以撇清了,却忘了问曾钊为什么要借他的卡存钱,还一存就存这么久这么多。

中午在食堂吃饭,傅守瑜打了一模一样两份饭菜,放假了来吃饭的人也少了,食堂大师傅给的分量特别足,傅守瑜怕吃不完,连说:“哎,这份您少打点儿!”
食堂大师傅笑说:“小傅啊,你就是应该多吃一点,瞧你瘦的!”
他在这所学校前前后后加起来混了有十年了,老教职工们人人看他都跟亲人似的。
傅守瑜说:“我是真吃不了那么多,浪费。”
食堂大师傅眼睛一转,努努嘴:“你不吃你们曾老师还吃呢。”
傅守瑜把餐盘端到坐得岿然不动的曾钊面前,替他摆好筷子勺子,说:“您慢用。”
吃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似的抬头问:“曾老师,今晚有空没?”
曾钊低头吃饭,眼皮都不抬一下,问:“干嘛?”
傅守瑜笑:“我请您吃饭。”
曾钊放下筷子,也笑:“别,受不起。”
傅守瑜笑得有点没心没肺:“不行,这顿饭您一定得答应!”
曾钊拿筷子敲敲餐盘:“你这不是请了吗?”
“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我是真想好好请您吃顿饭,感谢您。”
“感谢我什么?”
傅守瑜错开目光,翻眼看天花板:“太多了,您给我的数都数不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曾钊叹了口气:“老师和学生之间,还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乖,心意领了,请吃饭就免了。”
他是真怕傅守瑜提“请客”这两个字,他研究生毕业那年也是这样,请他吃了一顿饭,第二天就不辞而别了,曾钊给他留的博士生名额也不要了。当真是鸿门宴。
说实话,曾钊今天还没进校门就心里就开始忐忑,生怕到了实验室发现傅守瑜不在,看见他的人心只放下一半,听他说话的语气与平常无异才彻底松了口气。现在他一客气,曾钊的心又悬起来了。
人都说曾钊精明强干,好像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其实会被这个有些傻气的人左右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大概就是所谓的命中克星。

傅守瑜不是木头人,这么年来曾钊对他存了什么心思,他多少是知道一点的。
第一次察觉到曾钊对自己与众不同是在研一的时候。
时隔多年,傅守瑜依然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金秋的下午,阳光灿烂得刺眼,他照例去曾钊的办公室汇报一周实验进度。曾钊坐在会客用的小沙发上,自己站在一旁等候他的指示,曾钊突然指着一个数据说:“不对吧?”把他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看,果然,一时粗心把小数点打错了。他早知道曾老师是好说话的人,不会轻易为难人,所以并不怕,转过脸正想傻笑两声混过去,却突然失去了重心——曾钊居然把他按在大腿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翻了个面,视野中,曾钊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热的鼻息吹拂在面庞上,他在他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曾钊的手扶住他的肩膀,肘部垫起他的后脑勺,嘴唇轻轻碰触。
当时真是笨拙,做得这么直接这么明显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动不动地任由曾钊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来回摩擦,直到舌头舔上牙齿,妄图撬开牙关,才回过神来,伸手推拒。
好在他一动,曾钊就松了手,他赶紧跳起来,退到办公室的另一端,脸红得快要滴血,眼角余光却扫到曾钊的裤裆处支起了一顶小帐篷。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他是那种思维慢,行动更慢的人,这节骨眼上了还愣在原地结结巴巴地喊:“曾、曾老师?!”
曾钊的脸色不太好,语气却还算平静,说:“出去。”
不一会儿曾钊来到大实验室,坦然得仿佛刚才在办公室里什么都没发生,倒显得傅守瑜刻意做作。
那天之后,傅守瑜的压力日益加剧。他不可能不去实验室,更不可能不面对曾钊。曾钊看他的眼神里面包含着一种东西,叫做势在必得。他渐渐明白了,自己是躲不掉的。
时间大概真的具有一些神奇如魔法的作用的,但也不是万能的,傅守瑜不可能给予曾钊回应。
那么多关卡摆在他们面前,他过不去,所以不论曾钊怎么明示暗示,他不敢动,他怕一动不仅是自己、连家人、连曾钊都会万劫不复。

第三章
这顿饭在傅守瑜的一再坚持之下还是请了,在一家叫做海底捞的四川火锅店。
曾钊是北方人却不怕吃辣,可他受不了花椒的麻味,整个口腔都木掉的感觉非常不好,所以傅守瑜点了鸳鸯锅,把点菜单递到对面,曾钊推回来,说:“你看着点就行了。”
傅守瑜一不小心点了很多菜,两个人都吃撑了还剩下一大堆,结账的时候觉得心疼,曾钊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出了火锅店,安步当车往学校走,夜风很凉,可是刚吃完火锅,浑身燥热。
一路上都没说话,曾钊在等傅守瑜开口,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说,欲言又止好几回,弄得曾钊都替他着急了。
傅守瑜是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他要怎么跟曾钊说他准备年后回老家把母亲和女儿接来?
是的,他有一个女儿,今年已经三岁了。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可是自以为掌控他全部的曾钊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情,让他莫名其妙的难以启齿。
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学校,抬头傅守瑜,发现自己身在酒吧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前面去的曾钊站在一家酒吧的招牌下冲他挑挑下巴:“进去喝一杯?”
酒能壮胆。两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金黄色液体下肚,傅守瑜结结巴巴地开口了:“曾、曾老师,我要、要请一个星期的假。”

傅守瑜早趴下了,曾钊独自喝完了一瓶黑方。
他酒量绝不止这点,多少年没尝过醉的滋味了,可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很明显地感觉到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半扛着傅守瑜,这家伙看着没几两肉其实死沉,走得异常吃力。好几次停下来都在想干脆把这家伙扔下算了,却还是没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喝醉了嘛。
拦了一辆出租车回秀山居,半路上睡着了,是司机师傅把他叫醒的,说:“到了。”
傅守瑜压在身上,喝醉了更乖,不疯不闹,只是睡。没看计价器,曾钊从钱包里胡乱抽出几张钞票递到前面去,抱着傅守瑜下车,听见司机师傅在车里叫,没听清是说钱不够呢还是要找钱,懒得回头,既然没追上来应该不是差钱的问题。
曾钊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很清醒,又好像很糊涂,分不清楚是醉还是没醉。心里想着醉了好,人在醉酒的状态任何感官都是迟钝的,思维也是迟钝的,感觉不到什么,也意识不到什么,挺好。
反复的心理暗示臆造或是强化了醉酒的感觉。
总算还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一进屋就把自己连同傅守瑜一起扔到客厅沙发上,累到了极点,一动也不想动。

清晨六点半,天还是黑的,傅守瑜被生物钟叫醒,感觉异样。稍稍一动,惊醒了身边的人。
床头灯被拧亮,无数种表情在傅守瑜脸上飞驰而过,最后定格成最难看的那一种。
曾钊坐起来,身上不着寸缕。昨天半夜他醒了一次,被冻醒的,一摸傅守瑜的手冰凉,就把人一起弄回床上了。洗了澡出来感觉好多了,可一见裹在被子里的那个人脑子就又不清楚了。
依稀记得是亲了又抱了,想做的都做了。不给自己找理由,情动时分,确实是听到了内心最深处的呐喊,并且不顾一切地顺应了本能。
傅守瑜几乎没有抵抗,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双手死死攥着床单,偶尔发出一两声痛苦到极点的闷哼。
曾钊不知道他是清醒抑或仍在醉酒状态,管不了那么多,他停不下来,也根本不想停下来。
没什么好后悔的,做都做了,后悔也没用。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可他并不急于宣布。
“我们谈谈。”他需要给自己保留一点主动权,给自己保留一张底牌。
傅守瑜不动也不说话,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愤怒是有一点,毕竟被强迫了,可是说到恨,好像也并不强烈。反感身体的不适是最强烈的情绪。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他早就知道,起初还会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不觉连这种感觉也失去了。麻木并不代表无所谓,他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一个女儿的父亲,然后是一名教师、一名生命科学工作者,在他这里,自然属性永远排在社会属性之后,他没办法也不允许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
但曾钊像是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住,于是读书做实验对于他来说变成一种逃离,只有在专注的做些事情的时候,内心才能保持绝对的宁静祥和。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看,他终于走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那么好吧,谈谈。
傅守瑜调整一下呼吸,说:“我昨天说的都是真的,我结过婚,有一个女儿,三岁了。以前没有条件照顾她,现在工作稳定了,学校也分配了宿舍,所以想接她过来读幼儿园。”
曾钊勾了一下嘴角,说:“我当然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不然也不会干出这么出格的事儿,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冲动的时候,但只要傅守瑜挣扎说“不”,他都可以停下来,他停得下来。只是没想到昨天晚上傅守瑜轻飘飘的几句话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不可能。”傅守瑜说。
“别说得这么肯定。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
傅守瑜迎向他的目光,表情疑惑。
曾钊解释:“我并不介意你的过去。”
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女儿不是问题的关键,曾钊承认自己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受了点刺激,可要说他们绝对没有在一起的希望,曾钊不能认同。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心生绝望,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傅守瑜回头的那一天了,比如四年前他不辞而别的那次,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绝处逢生让他渐渐心存侥幸。他会回来的,他的心在这里,他不忍心丢下自己不管。
时间过得越久,曾钊越觉得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傅守瑜只是还没有做好迈出那一步的准备而已,没关系,既然要把他从大海里捞进自己的鱼缸,那么他就会守在他的身旁,让他感觉不到玻璃墙壁的存在。
现在他就遇到了一个重大挑战,但并不是不能克服,关键是要看傅守瑜的态度。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不要介意。”说实话,半斤八两,曾钊自己也并不干净,所以没资格苛求傅守瑜,“只要不影响到未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傅守瑜长叹一声,把脸埋进被子里:“你也别说得太肯定。你什么都不知道。”
曾钊抓住他的手,傅守瑜挣扎,曾钊就是不放:“那么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没有离婚。”

傅守瑜刚走到宿舍楼下,手机在口袋里边响边震动,是研二的小师弟打来的:“大师兄,你的菌已经摇好了,我帮你做完离心了,你什么时候来实验室呀?”
傅守瑜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来了,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你帮我冻-80吧。”
小师弟关切地问:“大师兄,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有没有去看医生?有没有吃药?好好休息啊,要不要我来照顾你?”
傅守瑜更加无力,说:“谢谢,不用了。”
整个下午一事无成,完全看不进去书,搬了棋盘出来打谱,不知不觉间盘面就和棋谱不一样了,再看棋谱,自己都忘了具体下到哪一手了,正在心烦意乱间,电话又响了。
一看是沈阅,打起精神来接电话。
沈阅在电话那头笑问:“师兄,在干嘛啊?”
傅守瑜揉着鼻根说:“打谱。”
沈阅在医学部读大三,跟傅守瑜在围棋协会认识的,是个非常干净漂亮的小伙子,本来一个活泼一个内敛根本不是一路人,却意外的相处得不错。
“出来吃饭唱歌啊~”沈阅的声音分外欢快。
傅守瑜刚想拒绝,他又补了一句:“今天我生日,给点面子。”
不去也得去,还得买礼物。

傅守瑜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才好,在学校东门外的精品店里东看西看半天,导购给推荐了一条格子围巾,天冷正好用得着。
拎着礼物在东门的石狮子下又等了十来分钟,沈阅才急匆匆跑来,哈着白气问:“等久了吧?我以为你在小东门。”
傅守瑜微笑着把礼物递过去:“生日快乐。”
沈阅眉开眼笑地拆开,立即就围上了,还臭美地在路旁店铺的玻璃门上照了又照,连声道谢。挽了傅守瑜的胳膊就走,说:“先去吃饭,然后去金樽唱K,通宵!”
傅守瑜有些奇怪:“其他人呢?”
沈阅说:“放假都回家了,今天就咱们俩。”
傅守瑜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沈阅说:“我刚在西门租了套房子,今年不回去了。学校就是这样子,平时吵,一放假又冷清得不得了,能找到个人陪我过生日真不容易啊,今天谢谢你了!”
傅守瑜说:“你要是一放假就回家,就不至于找不到人陪你过生日了。”
沈阅满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个家,不回去也罢,还不如呆在学校看看书。”
早就听说他跟家里关系不太好,不过傅守瑜不知道具体原因。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想说点什么来弥补一下,沈阅却轻轻松松地用别的话题岔开了。傅守瑜看看他的神色,没有异常,嘴上说是无所谓,恐怕心里没那么看得开。傅守瑜滥好人基因显性表达,抖起全副哄这可怜孩子高兴。
找点事情来做,也就不会再去胡思乱想了。

傅守瑜喜静,很少来太吵闹的地方,刚一进去就被暴躁的音乐和沉闷的空气给冲得晕头转向,找准门的方向正准备逃命,被沈阅一把拖住。
幸好没几步就进了包厢,门一关,外界的喧嚣也随之远去,不适感得到缓解。
沈阅要了啤酒、果盘和开心果,转过身来问傅守瑜要什么。
傅守瑜问:“有果汁吗?”
服务员刚想说有,沈阅插嘴:“果汁没有,有果啤。”一点酒精都不沾,没意思透了。
傅守瑜点点头,果啤也行。
一曲终了,傅守瑜跌回沙发,下一首不是他点的,把话筒还给沈阅。口渴得厉害,也不管到底是什么了,抓起桌上的瓶子就喝。
沈阅刚唱了没两句,手机响,没看屏幕直接接听。
傅守瑜朦朦胧胧间就见他捂着耳朵吼:“你管不着!”吼完挂电话,扔手机,傅守瑜撑起眼皮问:“谁啊?”
沈阅“哼”了一声,说:“王八蛋。”
傅守瑜呵呵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骂我呢。”
沈阅耸耸肩把这首歌跳掉,重点,提前,开唱。

到后来都顶不住了,靠在沙发上睡,凌晨六点退了包厢出来,路灯还亮着,完全没有天亮的迹象。傅守瑜和沈阅互相搀扶往学校走,沈阅一路哈欠不断居然还坚持着一直把傅守瑜送到宿舍楼下。
傅守瑜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插着电源开机,一下涌进N条短信,提示他昨晚错过了曾钊多少个电话,头痛欲裂,傅守瑜扔了手机倒回床上缩进被子里。

第四章
再度醒来的时候,傅守瑜只觉得浑身乏力,窗外天光黯淡,也不知道几点了。抬起手背探了探额头,有点发烫,呼吸困难,喉咙肿痛,挣扎着下了床,在抽屉里翻出阿莫西林,一口气吞了四粒,又昏昏沉沉地爬回床上。
傍晚七点的时候,傅母打来电话,再次确定归期。
傅守瑜买的是后天上午的火车票,还有一天的时间养精蓄锐,回到家一定不能让老人孩子担惊受怕。
他那三岁的女儿傅宝宝在一旁闹着要跟爸爸说话,两手捧着话筒,小丫头软娇娇地用方言唤:“爸爸~”
傅守瑜眼泪都快下来了,吸吸鼻子答应:“哎!”
小丫头听出不对劲,问:“爸爸,你生病了?”
傅守瑜说:“没有。”
小丫头奶声奶气地叮嘱:“生病了要赶紧吃药,不吃药就送去医院打针,打针好痛的!爸爸怕不怕?”
傅守瑜对着话筒傻兮兮地笑:“爸爸不怕!宝宝怕吗?”
小丫头一挺胸脯,学她爸爸的口气说:“宝宝也不怕!”
“宝宝真勇敢!”
傅母把话筒挪开:“好啦,大后天就回来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又叮嘱:“瑜瑜啊,你感冒了要记得按时吃药,那么大的人了,不要让女儿来提醒你。”
傅守瑜乖巧地笑:“我没感冒,就是天冷鼻炎犯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刚放下电话,手机又响了,又是沈阅,问:“还好吧?”
傅守瑜裹着被子像个蝉蛹,瓮声瓮气地说:“还好。”
“出来吃饭。”
“不去了。”
“你声音不对,感冒啦?”
“嗯,有点。”
“那我们去喝粥。”
“算了吧,我是真不想动。我已经吃了药了,你让我睡一会儿就好。”
“那行,你好好休息吧。”沈阅吧嗒挂了电话。
傅守瑜觉得冷,抱着被子抖啊抖。
又睡了不知道多久,隐约听到门铃响,实在不想动,便盼着那人放弃,哪知一直不得清净,门铃按完了又开始捶门,跟强盗似的,再这么下去恐怕整栋楼都会被惊动。傅守瑜无奈地披衣起床。
沈阅拎了一大堆东西,进门就找厨房:“我买了粥、饼和小菜,还是热的,盛出来就能吃。碗在哪儿,盘子在哪儿?”
傅守瑜闻见食物的味道心里就不舒服,苦着脸看沈阅进进出出,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沈阅一边摆餐桌一边打趣:“哎,我说您老人家不是有喜了吧?”
傅守瑜翻翻白眼,懒得理他,转身回了卧室。
不一会儿沈阅端着碗进来了,说:“你好歹吃点东西啊,就这么饿着病怎么会好?”
傅守瑜气若游丝:“我是真不想吃,你别管我。”
“没人性的就不管你,”沈阅走到床边伸手摸额头,抽了口气,说:“这么烫,你查体温了吗?多少度?”
傅守瑜蒙着被子迷迷糊糊:“我睡一会儿就好,你让我睡一会儿。”
沈阅动手挖人:“不行,你得去医院。”
傅守瑜誓死捍卫被子:“我不去医院,我不打针!”
沈阅笑喷,戳着他的额头问:“你几岁,还怕打针,嗯?哈哈哈哈……”

曾钊出门办事,眼角余光瞥见学校东门外街沿上两个人搂搂抱抱,其中一个的身影分外熟悉,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摔车门下来厉声质问:“他怎么了?!”
沈阅正奇怪这人是谁呢,脖子一梗,反问:“关你什么事儿?”
曾钊一股无名邪火燃起八丈高,一言不发伸手抢人。
沈阅抱着人腾不开手,自然是吃亏,一使劲把怀里的人给勒醒了。
傅守瑜眯缝着眼睛对了半天焦距,喊:“曾老师。”帽子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烧得通红。
沈阅再一打量,想起来了,这不是生科院那作威作福的霸王曾钊么,傅守瑜的老师。得,原来是熟人,还是老熟人,那么闲杂人等就可以自动退散了。沈阅干脆地把人交到曾钊怀里,叮嘱:“他发高烧呢,带他去医院啊。”
曾钊臭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你走吧。”
沈阅吐吐舌头,暗暗不爽。
曾钊打开后面车门,正准备把人扔进去,可那人就跟没骨头似的,一松手就往地上滑,要是把他一个人扔在后座,指不定一踩刹车就滚到座位下面去。曾钊只好又把他弄到副驾驶座上,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骂:“冤家克星!”

这段时间气温反复,因感冒来就诊的人很多,输液室早满员了,护士就让在走廊里打吊针。
傅守瑜一直迷迷糊糊的,曾钊不知道他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其实有时候真是不想管他,可一见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拿出手机来翻通讯录打电话,找熟人搞到一个床位,把人抱起来,真瘦,跟把柴火似的。
傅守瑜闭眼昏睡,曾钊守在一旁看护士熟练地配药做准备,伸手摸了摸输液瓶,眉头就皱起来了,这么冰,三大瓶全输进去人都给冻死了。叮嘱护士先别急着扎针,转身出病房去医院外面的小卖部买暖水袋。
护士在口罩背后笑问:“你弟弟?”
曾钊苦笑一声:“我儿子。”
口罩遮住了护士惊讶的表情:“看不出来啊,你很年轻。”
曾钊叹息着摇头:“老了,早都老了。”

傅守瑜在点滴还剩一点点的时候醒来,神智清楚许多,看看输液瓶,再看看空无一人的病房,直犯晕。
从医院出来,才发现已经时候半夜了,街上空荡荡的,路灯寂寞树立。他在寒风中站了半天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后给沈阅发了条短信:“今天谢谢你了,什么时候方便,我还你钱。”
到家了才接到沈阅的回信:“不用谢,钱你还给曾钊吧。”
傅守瑜的心情五味陈杂。

第二天傅守瑜在家收拾,给老人和孩子腾出地方来。
实验室的师弟打来电话,哭哭啼啼地说:“大师兄,这次我死定了,救命呀!”
傅守瑜问他:“怎么了?”
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小心把新买的上样枪摔坏了,老板会杀了我的!”
傅守瑜揉揉太阳穴,问:“摔成什么样了?”
“外壳裂了,弹簧都掉出来了。”
傅守瑜很想问他:你是从四楼窗台直接扔出去的吗,怎么会摔成那样?
小孩自顾自接着嚎:“那玩意儿值多少钱啊,卖了我也还不起啊,老板这两天本来心情就不太好,我这是走的什么背字啊,往他老人家枪口上撞,呜呜呜呜呜,我不要活了,活不下去了……”
傅守瑜连忙安慰:“没有那么严重,一把枪也就几百块钱。”
小孩抽抽噎噎:“啊,不是进口的吗?我听说好几千块钱一把呢。”
傅守瑜说:“当然不是,国产的,就是从安和买来的,是三百还是五百来着,反正没你想的那么贵,就是真让你赔也不会赔不起。”
小孩又说:“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才三五百块钱呐!”
傅守瑜想了想说:“这样,我给安和去个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看看能不能修好。”
小孩简直要山呼万岁:“还是我送过去好了,免得惊动老板。大师兄,我爱你,我爱死你了!”
傅守瑜正待要挂电话,听筒里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用的是最陌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你不做实验在这儿躲着打什么电话?”
师弟“呃”一声,受惊过度。又听曾钊说“电话给我”,木愣愣地就把手机交出去了。
傅守瑜只觉得头皮发麻四肢冰凉,捧着电话半晌无声,曾钊那边也不说话,好几分钟过去了,只听见彼此渐渐平复的呼吸声。
曾钊绝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人能犟到什么程度,怎么,打算躲一辈子呢?完全忘了自己昨晚上刚当过一回逃兵。
“曾老师,要没什么事情我就挂电话了。”傅守瑜说。
一瞬间,曾钊只想掐死他。
傅守瑜居然还真抢先挂了电话,反了他了!曾钊想摔手机,一扭头看见小孩眼巴巴地望着他,磨着牙把手机还回去,骂:“什么事情都去找他!没了他就不会做实验了?”
小孩畏畏缩缩。
曾钊深呼吸几次,稍稍缓和语气又问:“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小孩见实在躲不过去了,只好含泪坦白,再三保证:“曾老师,我赔,我一定赔!”
“算了算了。”曾钊颇不耐烦地挥挥手,拂袖而去。
小孩吓得都快翻白眼了。半小时后,接到傅守瑜的慰问电话,心惊胆颤地问:“大师兄,你说我这次不会有事吧?”
傅守瑜听他复述了一遍想了想,想了想,笃定地说:“放心吧,没事。”
小孩又问:“那我还要不要赔钱啊?”
傅守瑜笃定地说:“他说不用就不用了。”
这孩子是去年刚从外校考进来的,跟曾钊接触不多,不了解他的为人,刚才又受了惊吓,一味地忐忑不安,问:“师兄,你说老板他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傅守瑜自然是晓得的,更加笃定地说:“放心吧,他不会。”
其实有时候傅守瑜都为自己的这份笃定感到惊异,他不了解他,绝大多数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那份自信去揣测他。

沈阅想进生物楼,被门卫老大爷拦住:“同学,你是哪个实验室的?”
沈阅说:“我来找沈恒,你们生科院细胞所的教研室主任,沈恒。”
“那你出示一下证件,来这边登记。”
放假期间实验室实施严格化管理,要求非本院教职员工及学生出入生物楼一律登记否则不予放行。门卫老大爷过目不忘,一看这孩子就知道不是本院的学生。
沈阅怎么可能随身带着学生证,他连一卡通都没带在身上,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只好躲到门外花坛下打电话,语气不善:“你下来一趟。”
三分钟后,沈主任从电梯里走出来,先跟门卫老大爷道歉,说这确实是自己的客人,再箍着手腕把人拖走。
沈阅一声不吭任由沈恒一路拖啊拖,关上办公室大门才甩手挣脱,揉着手腕不肯看他。
沈恒指了指沙发:“坐。”
沈阅闷声坐下。
沈恒坐到办公桌后,像是老师在找学生谈话,整个学校知道他们是兄弟关系的人十个指头都能数完。沈恒从抽屉里拿出机票,不轻不重地拍在桌面上:“明天回家。”
沈阅盯着挂在墙上的精美的细胞结构图,眼睛一转不转,说:“我不回去。”
沈恒不理会他的任性,继续说:“把那房子退了,搬回宿舍。”
沈阅憋着气说:“我就不搬。”
沈恒放轻语气:“听话。”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沈阅猛地转头,“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兄弟俩对视一会儿,沈阅从沙发上跳起来,像头暴怒的小狮子,冲到办公桌前,隔着桌面质问:“为什么不说话?!无话可说了是吧?!你既然不承认是我哥,就别来管我!我也不稀罕你对我好!我就旷课了,我就打架了,让他们记我的过,我不要你为我开脱!怎么着吧,我告诉你,我还想退学呢!谁都别想拦我!”
“沈阅!”沈恒一拍桌子站起来,近十厘米的身高差距,十公斤的体重差距,十三岁的年龄差距,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沈恒的优势都是绝对的,压倒性的。
可是沈阅已经豁出去了,他毫不退缩地迎向大哥的目光,他做好了被扇一耳光或是揍一拳的心理准备,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语气也平静得瘆人:“沈恒,你想清楚跟我说话的立场。”
沈恒抿紧嘴唇,精巧的镜片后,眼神闪烁了几下。
“你自己说,你要不是我哥,你跟我还有什么关系,你一陌生人凭什么管我,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沈阅几乎是在哭喊。
沈恒的心跳陡然加强,如一记重锤直砸在后脑上,头晕目眩,手撑着桌子维持站立的姿势。
沈阅抬起手背擦擦眼睛,盯着那张机票说:“我不会回去,我也不打算继续学医,我受够了,这破专业、破学校当初本来就是你们逼我的选,我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你们就是一群自私的人,只顾着自己,完全不管我的死活,逼我学医,逼我继承医院,以后还会逼我结婚,逼我做更多我不情愿做的事情。我是个人啊,我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不是任由你们摆布的玩偶!你也姓沈,为什么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就不可以?!”
沈恒抬眼望着弟弟,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他身上流着的血液有一半与他相同,明明是兄弟,却有着迥异的成长经历,他和他之间好像永远隔着一道玻璃墙,看得见,却碰不到,沈恒忽然觉得呼吸艰难:“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

沈阅丢下一句“缩头乌龟”摔门而去,越走心情越烦闷,于是给傅守瑜打电话问在哪儿。
傅守瑜说在火车上呢,声音迷糊,他从一上车就开始睡,中间爬起来吃了一盒方便面,吃完了倒回去接着睡。
路况不太好,火车行驶了将近三十个小时才抵达成都火车北站,好在买的是卧铺票,人没有遭太大的罪。傅守瑜家在一环以内,是很老的居民小区,出租车停在灰色的火柴盒似的七层楼下,傅守瑜刚一下车,就看见了抱着女儿的母亲。
“爸爸!”小丫头欢快地喊,红扑扑的圆脸,像个苹果,扑身要爸爸抱。
傅守瑜把她接过来,搂在怀里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等父女俩都腻歪够了,小丫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后面,问:“妈妈呢?”
傅守瑜正准备上楼,身形一滞,傅母在一旁替他敷衍:“妈妈出远门了。”
小姑娘瞪着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满是不解:“可是爸爸也出远门了啊,爸爸都回来,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两个大人无言以对。
“嗯?爸爸,妈妈呢?”小丫头不安分地扭啊扭,给她爸爸出难题。
直到傅守瑜把她带到街对面的小卖部,指着摆得琳琅满目的玻璃橱柜问:“宝宝想吃什么?”小丫头才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吃过晚饭,傅母洗碗,傅守瑜跟进厨房帮忙,母子俩说心事。
每次见面,傅母总要习惯性地抱怨傅守瑜那跑掉的老婆,骂她没良心,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却害苦了一家人。翻来覆去总是那些话,傅守瑜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又没法反驳。
傅守瑜的妻子叫郭青,四年前经人介绍由傅母相中,刚巧傅守瑜研究生毕业不准备继续深造,便一力促成这段姻缘。谁知结婚证领了不到一个月,酒席都没来得及办,郭青就留书出走。一年以后,傅家门前放了一个竹篮子,才两个月大的傅宝宝就躺在里面,襁褓里塞着出生证明和一张傅守瑜的照片。那时候傅守瑜已经读博士去了,傅母早起晨练,看见安安静静睡得正香甜的孩子,差点没犯心脏病——这孩子,跟她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用验DNA,一看就知道她是傅家人。
“把孩子生下来又不养,跑得远远的又不肯离婚,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傅母恨恨地把抹布当成郭青在水槽边上使劲砸。
傅守瑜没说话,轻轻地抚着母亲的背无声安慰。他当然知道妻子是恨自己的,不然不会一声不吭地就走掉,也不会偷偷生下孩子又送回来。不出现,也不离婚,就是不肯给双方一个痛快的解脱。不能怪她想不开,因为自己确实无法做一个合格的丈夫,无法给予她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他毁了她,也毁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他应该为一时的不理智付出代价。
“瑜瑜啊,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宝宝那么小,很需要母爱。你看她想妈妈想得,造孽哟!”一想起可怜的孙女,傅母抬手擦了擦眼角。
“咣当”傅守瑜失手砸了一个盘子,傅母立即噤声,低头继续洗碗,就当作自己什么也没说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给儿子造成的伤害已经够深了,傅母心疼之余觉得自己应该负首要责任,自责还来不及,怎么还会继续逼自己的儿子?
傅守瑜年幼失怙,不少人劝年轻貌美的傅母改嫁,傅母回绝了一个又一个的追求者,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直到青春不再红颜老去。人人都说她是死心眼儿。二十多年了,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渐渐模糊,而母亲在倔强与坚持中头发一点点花白,背影一点点佝偻,在菜市场讨价还价,为几毛钱的差价辗转奔波。想到母亲的辛苦,傅守瑜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哽咽着开口:“妈,都是我不好。这次接您过去,一定让您享福!”
傅母的眼眶也红了,在围裙上擦干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说:“傻孩子,胡说什么,妈什么都不要,妈只想你过得好。”

第五章
小丫头天天晚上缠着爸爸要跟他一块儿睡,小小的软软的身子缩在怀抱里,傅守瑜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喜乐富足。哄女儿睡着,傅守瑜再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到客厅,陪母亲看电视打毛衣。
女儿和母亲只有他,而曾钊除他之外还有很多选择。
最后一次给父亲上香,摘下挂在客厅里的父亲的遗像,关上门。在即将到来的三十岁,傅守瑜的生活重心发生了彻底地转移。
傅宝宝在楼下门卫室同每一个见到的人道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喊得别提多甜了。有人问她宝宝打扮这么漂亮是要去哪儿啊?小丫头无比骄傲地一挺腰板,说爸爸接宝宝去读幼儿园!
老邻居们都羡慕地对傅母说:你真是好福气呀,儿子这么争气,接你去大城市享福啦!
傅母但笑不语,只望着儿子忙碌的单薄背影。

回到学校,把行李放下,傅守瑜带母亲和女儿四处逛,熟悉环境,顺路去附近的大超市添置一些日用品。
订好机票的当天,傅守瑜就已经群发消息广而告之归期,是以接到曾钊的查勤电话他并不觉得稀奇。
傅宝宝站在手推车上,头上扣一顶刚缠着她爸爸给买的水手帽,手舞足蹈假想自己是船长。傅母一手扶着车把手,一手拿起三种牙刷仔细比较性价,一时拿不定主意,问儿子哪个好。正要接电话的傅守瑜抓抓头发说都好,最后还是选了最常用的那一款。
平静地接起电话:“曾老师,您好。”
曾钊在电话那头怔了一下,一周多的时间没听见这人的声音了,怎么感觉好像变了?
母亲和女儿同时扭头看,傅守瑜莫名地有些心虚气短:“曾老师?”
曾钊恍惚听见一个清嫩的声音喊“爸爸”,方言口音与傅守瑜如出一辙。
“在哪儿?”
傅守瑜老实乖顺地回答:“在物美。”
曾钊没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傅母问儿子:“谁呀?”
傅守瑜笑了笑:“我的导师,曾老师。”
傅母于是嘱咐儿子:“改天请曾老师来家里吃饭,照顾你那么些年,咱们得好好感谢感谢才是。”
傅守瑜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开始盘算怎么跟曾钊开这个口。
傅宝宝拉拉爸爸的袖子,扬起小脸问:“爸爸,导师是什么?”
傅守瑜俯身耐心地解释:“导师就是大学里的老师。”
宝宝眨巴着大眼睛勤学好问:“跟幼儿园里面的老师一样吗?”
傅守瑜点点头绽出一个笑:“一样。”
“那为什么不叫老师要叫导师?”
她的语言能力发展一向超前,刚满一岁就会说话,两岁多一点便能鹦鹉学舌的背唐诗,现在说一些比较复杂的句子也顺顺溜溜丝毫不显吃力。
话题逐渐向着小朋友特有的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偏执方向前进。
曾钊给傅守瑜打电话的时候其实人已经在物美了,碰巧而已。傅守瑜那边一接起来他的目光就锁定了目标,盘算着总得等一会儿再上前去打招呼,于是傅守瑜被一个扎小辫的黄毛丫头问得抓耳挠腮的窘样悉数映入眼帘。曾钊不禁失笑。

等人结完了账,曾钊才抢到前面去假装路过,傅守瑜可不敢假装没看见他老人家,唤了一声:“曾老师。”
曾钊回头:“哎,我正找你呢!这位是?”
介绍完毕,教女儿喊人:“宝宝,叫……”叫什么好呢?
曾钊俯身与小丫头平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角有浅浅的鱼尾纹,说:“叫叔叔。”
小丫头扭头看看父亲,直到父亲点头:“叫曾叔叔。”才一咧嘴,甜甜地叫:“曾叔叔。”还是说方言。
傅母一拍手,说:“曾老师呀,刚刚我还跟瑜瑜说要请您来家里吃饭呢,择日不如撞日,您今天有没有空啊?”
傅守瑜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妈!”那边曾钊已经满脸笑容地答应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傅守瑜:您还真答应,您到底想干嘛?
曾钊:老太太开金口,我能不给面子吗?
说实话,曾钊晚上还真有点不大不小的事儿,约了安和的几位吃饭打牌,趁着去取车的时候打电话推了。
他们这群人说是酒肉朋友凑在一起就为非作歹欺良霸善不干好事,面上看着风光无限,当年创业的时候一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真是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曾钊心里自有一本账一杆秤,安和从当初的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办公室发展壮大成如今的业内翘楚,绝非一人之功,没有这些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老朋友帮衬,他走不到今天。这些人都是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共富贵的,就比如研发部的两位部长老孙和老梁,两个人都是掌握攸关安和生死的核心技术的人物。曾钊最窘迫的时候口袋里连一顿饭的饭钱都没有,任静也不懂事,曾钊身心俱疲,每个月月初咬紧牙关凑出生活费给她,转身厚着脸皮轮流上这两位家蹭饭去。当时的竞争对手给他们开出多高的价码,他们不说曾钊自己心里也清楚,都是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老孙的老婆产后抑郁,需要长期请人看护,加上老父亲的身体也不好,也是捉襟见肘。他自己也说了:“一沓一沓的票子摔在面前,震都给震晕了,夜里做梦都在数钱,说不动心,那绝对是不把你曾钊当兄弟,诳你的!”可是为什么没有离开,依然为了曾钊一句不知哪年哪月能实现的空头支票死心塌地鞍前马后。多年以后已经功成名就退隐于实验室的老孙两条长腿架在办公桌上笑得吊儿郎当:“老子就看不惯那副仗势欺人的狂样!”
一听曾钊说不来了,研发部的老孙在电话那头笑得阴阳怪气:“又是你那冤家啊?”
曾钊笑笑,不语。
老孙又说:“我说你怎么还没腻啊?正巧今天有几个不错的小朋友,来尝尝鲜呗。”
曾钊说:“不去了,你也悠着点儿吃,小心三高!”
电话那头莺莺燕燕轻歌曼舞,老孙跟边上的老梁说:“瞅瞅,我就说老曾从良了,你还不信!”
曾钊知道他没挂电话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这厮就是这德行,多少年了都没改过来,常言道祸从口出,幸好他身边还有个算得上沉稳的老梁看着,不然不知得惹出多少事情。

既然要请客,太简陋当然拿不出手,虽然曾钊一再坚持想吃家常菜,傅母还是转身回超市买菜。临走问曾钊喜欢吃什么,曾钊装乖卖甜说什么都好。傅母知道他客气,眼神询问儿子。傅守瑜说:“曾老师不吃花椒,别的都还好。”老太太瞬间就已经在心中拟好菜谱。留下傅守瑜带着女儿先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拎上曾钊的车。
一共三个大购物袋,曾钊左手一把捞起俩,右手再伸出去,与傅守瑜的指尖不经意触碰,两人都僵了一下,傅守瑜很不自然地把手缩回去,曾钊拎起袋子,说:“你把孩子抱上。”
傅宝宝可比她爸爸精多了,一眼看出这个曾叔叔有意讨好,双手揽着她爸爸的脖子,扭头眼巴巴地望着超市收银台边上的小购物架,明明很渴望上面的糖果,可就是不吭声。果然,她曾叔叔主动问:“想要吗?”小丫头抬眼望望爸爸,没有不许的意思,才点点头,小小声地说:“要。”小脸红红的,还晓得不好意思。
曾钊心说这还真是亲生的父女俩,哪儿哪儿都是一模一样,别人想学都学不来。
把购物袋往地上一扔,曾钊伸手要接傅守瑜怀里的女儿,傅守瑜还有些犹豫,女儿已经张开双臂投怀送抱了,曾钊冲他一扬下巴:“看着东西。”
看着那张喜笑颜开的笑脸,傅守瑜决定今晚对女儿进行一次深刻的主题教育——什么叫“气节”,这投诚的速度也忒快了一点。
然而傅守瑜显然严重低估了女儿的忠诚度,买完糖一直捏在手里没拆,直到见了爸爸,才先剥一颗喂爸爸,再剥一颗给自己,捏一颗在手里等着给奶奶,剩下的小心翼翼往荷包里揣,完全无视了抱着她的某人。
还是傅守瑜觉得不好意思,提醒:“也给曾叔叔一颗。”
小丫头才又再拿出一颗递过去。
曾钊不禁连连摇头感慨:白眼狼啊白眼狼,一大一小俩白眼狼!

傅守瑜把女儿交给曾钊抱着,反身上楼接母亲,毕竟是陌生环境,怕自己不陪着母亲会心慌。
可是女儿也心慌,眼看爸爸要走,在曾钊怀里扭啊扭,都快哭出来了。
曾钊轻轻拍了她的小屁股一下,说:“乖乖跟着曾叔叔。”
小丫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跟看坏人似的看他。
傅守瑜连忙劝慰:“宝宝乖。爸爸去接奶奶,马上就回来。”
小丫头低头抹眼泪,抽抽噎噎:“爸爸,你不要不要我。”
女儿一哭,傅守瑜的心都揪起来了,伸手,对曾钊说:“给我吧。”
曾钊用鼻子叹气,锁了车,甩开步子:“一块儿上去。”
傅守瑜跟上去,说:“还是我来抱吧”
曾钊剜他一眼:“怎么,我就抱不得?怕我把她给卖啦?”
声音有点大,又是一副十足的坏人相,这下他想抱小丫头也不让抱了,尖声哭叫要爸爸,傅守瑜赶紧把女儿夺过来,又亲又拍连连抚慰。曾教授的光辉形象在小丫头这儿算是彻底灰飞烟灭。

趁着曾钊看别处,小丫头咬她爸爸的耳朵:“爸爸,你不喜欢曾叔叔。”虽然嘴里含着糖口齿不清,但很明显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傅守瑜愣了一下,看女儿。
小丫头得意洋洋地晃脑袋:“我早就看出来了。”
傅守瑜心想:你认识他总共不超过半个小时,还“早”就看出来了。
小丫头耸耸鼻子,说:“所以我不给他糖吃!”
傅守瑜点着她的小脑门告诉她:“你吃的糖可是他给你买的。”
小丫头点头,理直气壮地说:“下次还让他买,还是不给他吃!”
傅守瑜哭笑不得,都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孩子是从哪儿学的那么无赖啊。
小丫头双手捧住爸爸的脸,软软地问:“爸爸,你不高兴?那我不要他的东西了,好不好?”
傅守瑜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搂着女儿说:“没有,爸爸没有不高兴。”

傅母坐副驾驶座,傅守瑜抱着孩子坐后排,一路无话到家。
傅守瑜跟进厨房,傅母一边系围裙一边赶他:“去给曾老师倒茶。”
曾钊正在努力改善自己在小丫头心目中的形象,无奈努力半天好像成果并不甚显著。小丫头对他固执地抱有很大的敌意和很强的戒备心。
傅守瑜把茶往茶几上一放,脚底抹油又回到厨房,接过母亲刚洗完的芹菜搁在案板上,转身取菜刀,傅母一把夺过:“还嫌厨房不够挤啊?妈不要你帮忙,出去陪客人说说话呗。”
傅守瑜头疼,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曾钊,事实上自那天之后,两人就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曾钊倒是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还若无其事地把手头正在写的论文发到他邮箱让他帮忙修订格式,可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傅守瑜吃过他太多次亏,深知这男人的心思深不可测,更有无穷手段,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从前傅守瑜跟着他,吃他勺子里漏下来的都吃到撑,如今触到他的逆鳞,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傅守瑜想都不敢去想。

一张四方桌,对面而坐,抬头不见低头见,傅守瑜索性不抬眼皮,只吃面前那盘菜。傅母倒是与曾钊相谈甚欢,这男人一贯以谦谦学者儒雅风度的形象示人,傅母文化程度不高,平生最敬重教师和医生,就算曾钊跟她胡说八道,她也觉得好得不得了。
傅宝宝小朋友早被喂饱了一个人在客厅撒欢,玩得累了来抱她爸爸的小腿,傅守瑜把她抱起来坐在膝盖上,问:“宝宝还吃不吃?”
小丫头眼珠子转了一圈,胖乎乎的小手一指:“虾子!”
虾在桌子那边曾钊面前,这下免不了视线相撞,曾钊微微一笑,捡起一只大的,剥了壳,蘸好料递过去,小丫头当然是够不着,傅守瑜只好伸手接,小心避免肌肤接触,可曾钊故意使坏,傅守瑜手一抖,差点没把虾掉桌子上。
吃完饭,曾钊要帮忙收拾桌子,傅母三请五请将他请到客厅去坐,傅守瑜闪身进厨房霸占水槽,一脸不洗碗会死的表情。
傅母还没有开口骂他,曾钊来敲厨房门:“瑜瑜,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傅守瑜被母亲拍着背推出厨房,曾钊把他拉到客厅,凑近了小声问:“还闹别扭?”傅守瑜低头仔细研究自己的棉拖鞋,女儿在边上吮着指头观望,傅守瑜抱起她,仿佛重新获得了勇气,问:“您有什么事?”
既然他要装,曾钊也只得配合着收拾表情义正词严:“下周末方老在市美术馆办展览,你陪我去。”
方老是曾钊的老师,也是他们细胞所的奠基人,放在学校的层面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几年前差一点就评上院士了,老人家借口机会和鼓励应该多给年轻人,让贤了。好书画篆刻,退休之后更是有闲心,每到年末都会举办个人书画展,捧场的不仅有亲朋好友徒子徒孙,更有名人领导新闻媒体艺术经纪人,如今老人家的墨宝一平尺市价已经被炒上了四位数。
傅守瑜这种小辈中的小辈当然不会收到请柬,但就算曾钊不开口,他也是一定要去给老人家捧场的。他本科的时候就听过老人家的课,受过老人家的亲自指导,逢年过节的还被老人家请到家里吃饭,这份恩情感激不尽。
曾钊俯身问小丫头:“宝宝想不想去?”
小丫头扭头看爸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可是听见爸爸要去,还是很渴望的样子。
傅守瑜摸摸女儿的头顶,说:“她一个小孩子家去不太好吧。”
曾钊捏捏小丫头的脸,笑道:“有什么不太好的,就该从小受点艺术熏陶,长大了气质才好。况且老人家喜欢孩子,想读附属幼儿园,就是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第六章
吃过水果,看完《海峡两岸》,捱到九点多钟,傅宝宝已经蜷在爸爸怀里睡着了,曾钊起身告辞。不好意思再打扰了,傅母刚过来,想必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傅母说:“瑜瑜啊,你送送曾老师。”
钳着木头人一样的儿子的胳膊拉起来,转脸又冲曾钊笑:“不好意思啊,我们瑜瑜就是太老实,曾老师您别介意哈。”
曾钊在心里笑:他还老实?老实得偷偷摸摸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瞒了我整整四年!想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恨不得拆解入腹才好。
傅母把孩子抱上床去睡觉,傅守瑜送曾钊出门,本来准备只送到门口,被人扣住手腕一拉拉了出去。楼道里的声控灯骤然亮起,傅守瑜瞳孔紧缩。
曾钊不由分说拉起人蹭蹭蹭下楼,楼道灯在前方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又在身后一盏接一盏的熄灭,两人出了楼道,往僻静处去,终于来到可以独处的角落,曾钊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将傅守瑜困在了墙壁与手臂之间,手肘弯曲,靠近,膝盖压住那人的两腿。
感到粗重灼热的呼吸喷拂在脸上,同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傅守瑜别开了头。
曾钊并不勉强他,跟着转头,让他避无可避,待到呼吸稍稍平复,手指摩挲着他细腻光洁的脸颊,声音沙哑地问:“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拉倒?嗯?”
“我,我怎么敢。”傅守瑜艰难地吞咽口水,眼神闪烁。
曾钊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无声宣告一些杀了他也说不出口的肉麻话。感到傅守瑜从瑟缩渐渐变得乖顺,曾钊更加恣意地散发自己的雄 激素:“老太太一般几点睡觉?”
傅守瑜扑闪扑闪眨眼睛,半天没闹明白他想干嘛:“十点。”
曾钊勾起嘴角蛊惑地笑:“那好,十二点,我在金鼎等你。”
“就这么说定了。”在人反应过来之前,曾钊松了手赶紧溜。

曾钊在前台刷完卡,给傅守瑜发短信:金鼎,502。
推开二楼KTV的包厢门,乌烟瘴气,只见衬衫扣子全开领带系在脑门上的老孙手持话筒,雷霆万钧一声吼:“裸~奔!”
边上满面红光的老梁拿着另一只话筒给他和声:“锵锵锵!”
大屏幕画面从周润发切到赵雅芝。
“裸~泳!”
“锵锵锵!”
沙发上俩美丽冻人的小姐笑疯了,手铃摇得跟招魂似的。
曾钊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打发走迎宾,反手关上包厢门,打招呼:“呵,又跟这儿唱二人转呐!”
老孙一扭头,看见他,咧嘴笑:“你来了,咱们正好凑成三套车!”
曾钊抬脚虚踹,笑问:“其他人呢?”
老孙做了一个怨妇的表情:“楼下打麻将呢,哼,欺负老子不会玩!”背过身冲老梁抛个媚眼:“亲爱的,还好有你陪我!”
茶几上满满都是啤酒瓶,曾钊估摸着这俩早就高了,任由他俩“大龄~”“思维题~~~”嚎叫着抱作一团。
曾钊捡了个角落坐下,离那俩小姐远远的。
老孙推开老梁,扔了话筒扑过来:“你怎么来了?你的褥子呢?”
曾钊赏他一记白眼:“你怎么回事,成天惦记着我的人?”扭头冲老梁吼:“家长呢?怎么都不管管?”
老梁和老孙是几十年的交情,据老孙亲口讲:小时候两人住在一个大院里,老孙的爹妈工作忙顾不上他,相当于是长他几岁的老梁一手把他带大的,多少年风风雨雨社会大环境都翻天覆地了,这俩不离不弃,革命友谊牢不可破。老梁自己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温婉贤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儿子在德国学机械,出息得很。偶尔出来混也是为了看着老孙别惹事生非。老孙说他这是可怜我呐,爹不疼娘不爱老婆有病女儿不亲,孤家寡人呐。
老孙见曾钊一脸不耐烦,笑着挨边上坐下,问:“这都多久了,毛还没理顺呐?我操,不是钢筋铁丝做的毛吧?”很多事情,曾钊不说,他也能猜出来,谁叫他天生聪明呢?
老梁硬挤到两人中间,说:“上王水呗!”有些人就是惯不得,一惯他他就蹬鼻子上脸,老梁觉得曾钊处于劣势的主要原因就是一开始就没把规矩立好,他理解不了曾钊进退两难的婉转小心情。
老孙附和:“对,销了他!”这也是个不管不顾的主。
曾钊是着实不想搭理这俩醉鬼,可不理又缠着你烦得很。
“十二点过来。”
那俩人相视一愣,同时抚掌大笑。

十二点一刻,老孙和老梁一人搂一个站起来,问曾钊:“要不要也给你找一个来?”
曾钊又看了看腕表,没好气道:“不是你说的吗,老子从良了!”
老孙呵呵笑着把自己的妞往他身上推:“我不信。”
曾钊伸手把人格开,那姑娘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嗳哟!”
老孙赶紧揽过来亲了一口,控诉曾钊:“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揉了怀中人一把,吩咐:“刚想起来,咱们曾总不好这一口,去,给找个漂亮的小伙子来~”
曾钊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快滚!”
老梁在走廊上把人打发走,折返回包厢,低声对曾钊说:“任静这几天来安和来得特别勤,你们之间没问题吧?”
曾钊抬抬眼皮哼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只要不损害公司的利益,这就是曾钊的家务事,老朋友还是少插嘴的好,老梁带上包厢门走了。

傅母临上床时突然头晕眼花浑身无力,撑着墙才勉强站住,手按在额头上,表情痛苦。
傅守瑜正巧过来偷看母亲睡着没,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去扶住,连声问:“妈,你还好吧?”嘴唇都哆嗦了。
傅母一时说不出话来,连连冲他摆手,被扶到床上躺平了,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来,转头看儿子:“吓着你了,妈没事儿。”
傅守瑜心跳如急鼓,半跪在床前,探身抱母亲:“妈,你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说没事吗?”
傅母伸手摸摸儿子的脸颊:“是没事啊,就是累了一天有点犯晕而已,真没事。”
傅守瑜不肯相信,说:“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傅母说:“去什么医院呀?白花冤枉钱。跟你说了没事了,四年前是妈不好,骗了你,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真没事!”
傅守瑜急了:“不行,一定要去检查!有没有事医生说了才算!”

从母亲房里出来,墙上挂钟显示已经十二点二十了,傅守瑜拿出手机看看,曾钊一直没有来电话,所以这次他非去不可。
做贼似的从家里出来,校园里静得骇人,半夜不好打车,又费了不少时间。进电梯的时候,傅守瑜暗自思忖都这个时候了,曾钊到底还在不在?
按照曾钊发来的短信,傅守瑜来到金鼎五楼的走廊尽头,没敲门也没按门铃,透过猫眼偷偷往里望。
“你在干嘛?”
傅守瑜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回首望见曾钊,面色平静如常,却是一身酒味。傅守瑜不确定他有没有喝醉,事实上,十一年来,他就没见过曾钊喝醉,这男人的酒量与他的心思一样深不可测。
以背对的方式被困在门与手臂之间,那男人几乎整个压在自己身上,隔着重重衣料仍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气息。傅守瑜屏住呼吸,艰难地说:“放手。”
“不放。”
“你不是想在这里吧?”傅守瑜的声音微颤,昭示内心的惊惶。
曾钊的下巴搁在傅守瑜单薄的肩上,鼻尖拱着他的后颈,深嗅他的气息,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欢喜,不由自主地笑:“听你的。”
掏出房卡开了门,一手揽住傅守瑜的腰,跳舞似的挪进房间。
一阵天旋地转,傅守瑜被扔到了床上,下意识地要撑起来,又被压了回去。
曾钊边脱衣服边笑:“为什么迟到?”
本来不准备纠结这个问题的,十二点一过,秒针的每一下移动都如同刀子划在心上,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人来了就好,只要他肯来,就好!
傅守瑜咬着嘴唇,脸侧向一边。曾钊捏住他的下巴将脸搬正。傅守瑜的眼神闪烁,无法面对,只好闭上眼睛。曾钊吻上他的眼睑,试图抚慰。曾钊的抚摸让傅守瑜像被烫熟的虾子一样无助地蜷曲身体。
“为什么迟到?”曾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握在腰上的手加劲,傅守瑜闷哼一声,面色潮红,眼眸微睁,理智在渐渐远离,这让曾钊很有成就感。他从背后环住他,扣紧腰肢,把衬衫拉开,手指辗转上移,恶意地流连。摸到乳 头的时候,傅守瑜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曾钊亲吻噬咬他耳垂以示安抚:“乖。”
傅守瑜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指说:“别这样。”
“听话!”
“求你,别……”傅守瑜快哭出来了。他不想在一切还是一团糟的时候做这种事情,感觉好像纯粹是为了发泄欲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发泄欲望的方法有很多种不是吗?为什么非要用一种他最不能接受的方式?
曾钊感到怀里的傅守瑜绷紧了身体,又来了,像条冻带鱼,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虚虚地将他搂在怀里,耐心地一遍又一遍亲吻他的耳垂后颈与脊背,极尽温存之能事。强迫和伤害并不是目的,也许他真的用错了方式方法,让原本只是对他敬而远之的傅守瑜变成望风而逃。
昏黄的灯光下,曾钊不禁长叹,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身上令傅守瑜汗毛倒竖,一种近似于委屈的情绪困扰着他。
“为什么迟到?”
“为什么躲着我?”
“我说过不介意的,为什么不相信?傅守瑜,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究竟在想什么?我太累了,不想再猜了。你还有什么秘密,一次性说出来给我个痛快吧。”
曾钊努力了半天,傅守瑜仍没有丝毫软化的意思,时间拖得越久,曾钊就越灰心丧气,吻不禁落得重了,渐渐变成啃咬。傅守瑜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声响与颤抖变成一种强烈的刺激,理智的堤坝裂开一条小缝,欲望叫嚣着如洪水猛兽般冲出,他将怀里的人翻过来,按住他的双手,不由分说地骑坐上去,热烈而疯狂地亲吻,强行撬开他的牙关,唇舌纠缠,不给他呼吸的余地,直到窒息的极限。扣子崩落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的脆响,碍事的衣物被粗暴地除去,傅守瑜的皮肤微凉,贴上去无比舒服,焦灼得快要发疯的曾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沈阅早起晨跑,塞着耳机,边跑边听边跟着念念有词,一派朝气蓬勃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模样。远远望见迎面而来的某个人眼熟,颠颠地跑过去打招呼:“师兄,好早~”
失魂落魄的傅守瑜半天才把焦距对准在他身上,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低头继续往前走。
沈阅摘了耳机,小跑迎上去,关心地问:“您这大清早的是在梦游呐?”
傅守瑜不回答,又问:“哎,你那嘴唇……”
“上火。”
“嘿,就你这种没脾气的滥好人也有火气?大新闻啊~”沈阅渐渐发觉是真不对劲,收起玩笑,问:“没事吧?”
不是又生病了吧?上次发烧可把他吓了一大跳,至今心有余悸。伸手去探傅守瑜的额头,被傅守瑜一偏头躲开了。
“没事。”
“一起吃早饭?”
“不了。”
沈阅再想说话,傅守瑜闪进教师宿舍的楼道,只留下一个背影。得,就算是上火吧,反正有人照料自己瞎操什么心呐?沈阅塞上耳机继续跑步背单词。

第七章
傅守瑜蔫儿了好几天,他也好几天没见到曾钊,不见最好,见了反而不知所措,索性全心全意地陪母亲和女儿。
曾钊给办的那张银行卡一直扔在抽屉里,傅守瑜又去查过,上面的钱曾钊一分没动,于是拿信封装了,附一张便条写上密码,摆在曾钊的电脑前。他仔细想过了,不能再这样糊里糊涂地下去,他既为人子为人父,就算是不为自己也得为母亲和女儿考虑。
傅母在儿子的坚持下去医院检查过了,头部CT显示傅母的颅腔内长了一颗瘤子,初步诊断为良性,但是因为体积过大,必须要进行手术。傅守瑜瞒着母亲每天都在忙这件事情,打听哪家医院的脑外科最好,哪个大夫比较权威,带着检查结果一遍又一遍地跑,从门诊医生的只言片语中判断是否值得信任。
累,焦躁,恐慌,偶尔会有一点点绝望。

事实上曾钊并不是有意回避,他确实很忙,每天比傅守瑜还累,几乎没有一刻安生。
他准备以安和的名义成立一个纯学术性质的实验室。
这个事情他筹划了好几年了,因为来自于安和内部的阻力而一度搁浅,最近才又由曾钊在董事会上提出。
老孙表示不理解:“怎么一个系统里还要搞两套班子?这不是瞎折腾么?”
曾钊说:“不是两套班子,是一套。”借安和的招牌一用而已,钱、人、地方、技术,他都自己解决。
老孙又说了:“咱们可是生意人,学术什么的,你自己在学校里面玩玩就行了嘛,何必那么麻烦?”
曾钊问他:“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创立安和吗?”
老孙爬爬稀疏的头发:“你别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了。为了赚钱?”
曾钊扶额叹气:“真是跟你没话说。”
老孙做勤学好问状:“到底为什么啊?”
曾钊招呼老梁把他拖走,省得看着心烦。
老梁把人锁进厕所里,回到办公室,泡两杯热茶,跟曾钊一人手捧一杯站在落地窗前看夕阳缓缓沉入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壮观得让人想流泪。
“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老梁偏头研究曾钊,问:“终于身败名裂在学界混不下去了?”
曾钊笑,眼角的鱼尾纹分外性 感:“是啊是啊,有你们这群狐朋狗友在身边出入,我再怎么出淤泥而不染也没人信啊。”
老梁大笑出声:“好吧,为了补偿你,决策的时候我会投你一票支持,但是其它方面的关系你自己出面摆平。”
曾钊虚揣他一脚:“现在不出力,以后不要求我收留你!”
老梁熟练地躲过他的无影腿:“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而不是老死在实验室里。”
“你怎么知道老孙的梦想不是老死在实验室里?”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梦想就是老死在实验室里?这厮成天跟我抱怨快憋屈死了,让我环游世界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捎上他。”
曾钊闻言笑得不怀好意:“自重啊自重!”
老梁说:“不过我还没同意就是了。”
曾钊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了。
老梁用胳膊肘拐他,转移话题:“怎么突然想起来旧事重提的?”
曾钊眨眨眼睛:“自然是因为有所触动咯。”
再往下曾钊不肯说,老梁也识趣地不再问,反正心知肚明么,这世界上能真正左右曾钊的只有一个人——曾钊这人外表铁硬,心里更硬,可老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

曾钊为了新实验室的事情天天来回跑,老梁真是言出必行一点不管这事,各方面的关系都需要他亲自出马抹平。这才几天,嘴里就开始长燎泡。
“不容易啊!”老孙如斯感慨。
老梁刚沏了一壶铁观音,分给他一杯。
老孙端着茶再叹:“不容易啊!”
老梁笑问:“是他不容易还是你不容易?”
老孙抿一口茶,也笑:“当然是我不容易。既要搞定下面那帮不服气不安分的小兔崽子,又要搞定老曾那个火树银花腥风血雨的女人,操,天天来公司给人添堵,就楼底下那保安,丫就是一个饭桶,天天打电话让我下去拦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她有一腿呢!谁有我不容易?”
老梁一口好茶全喂了地板,接过老孙递来纸巾一边擦一边咳嗽:“咳咳,你丫没学过语文就不要用成语!什么火树银花?什么腥风血雨?蓄意谋杀么?”
老孙撇撇嘴不接他这话,脑子一转想起个事,用脚尖拨拨他:“你跟他说了么?”
老梁说:“我怎么没说?”
老孙咂咂嘴:“那就奇了怪了,老曾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梁用脚尖拨回去:“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老曾心里可比咱们都清楚。一个女人,她要闹就让她闹去,只要不耽误正事就行了。”
“我是怕这女人不简单,别毁了老曾。”
老梁笑:“只要别毁了安和就成。”
“那可难说,能把老曾迷得晕头转向的可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你第一天认识她啊?你以为老曾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小曾啊?你要是担心老曾那个小朋友还靠谱些。”
轮到老孙嗤笑:“那小家伙,就算长了一身钢筋铁骨,也是只吃草的兔子,只怕老曾早给他上了王水,连骨头都不剩了。”
“我说你怎么笑得那么淫 荡 猥琐啊?”
“哈尼,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笑完了,老梁说:“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任静又去找傅守瑜,四年前的事儿要再来一次,不光老曾,咱们哥儿几个恐怕都从此都别想活得舒坦。”
老孙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咬牙切齿:“那就先杀了任静,再杀傅守瑜,最后灭了老曾,咱哥俩千秋万岁,一统江湖!”

周六上午,傅守瑜先去实验室,交代几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再回家接女儿去参加方老的书画展。推开家门,没换拖鞋,就站在门口叫:“宝宝,走咯!”
傅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曾老师已经把宝宝接走了。”
傅守瑜犹豫了好久,没给曾钊打电话,反正一会儿肯定会见到。
曾钊先带小姑娘去附近商场买衣服。
小丫头一脸正气凛然:“爸爸说了,要有节气!”
曾钊笑着刮她的小鼻头:“傻瓜,那是气节!”
小丫头躲得飞快:“不许刮,爸爸说了,会把鼻子刮塌的!”
曾钊一边上电梯一边想:一口一个“爸爸说了”,你爸爸就是一个大笨蛋,你跟着他能学到什么好?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嘴上说得好,关键时刻依然经不住物质的诱惑,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流连忘返,衣服鞋子玩具零食不知不觉就堆满了一个购物车。
小丫头昂首挺胸阔步在前,曾钊推着车亦步亦趋在后,指什么拿什么,毫不含糊,一点也不觉得不耐烦或是讨厌,反倒是从心底油然生起一种满足感、自豪感,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就跟看自己亲生的似的。曾钊没有当过父亲,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就已经让他觉得非常美好。
在商场试衣间换上新衣服,小丫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曾钊举着剪刀在后面追着给她剪衣服后面的吊牌。
从商场出来,俯身给小丫头系安全带,忽然听到一句:“曾叔叔,你喜欢我爸爸。”
曾钊大骇,抬头瞪那孩子。她才三岁啊,她能知道什么是喜欢不喜欢?
小丫头瞪着清亮的大眼睛,显然非常满意这个效果,摇头晃脑:“我早就知道了!”
曾钊变换笑脸:“那敢情好,麻烦你跟你爸爸说一声。”
小丫头扑闪扑闪眼睛:“为什么啊?”
“因为连你都知道了,你爸爸还不知道。”
小丫头连忙摇头:“我不说。”
“为什么不说?”
“因为爸爸不喜欢你!”
“胡说!你怎么知道你爸爸不喜欢我?”
“我早就看出来了。”
曾钊决定无视这小笨蛋。
他不是喜欢我,他只是不诚实。他这个人啊,可别扭了,有什么话闷在心里就不说出来就让你猜。

方老的小孙子方云深穿一身深色中山装在门前迎客,笔挺精神如松柏翠竹。一见曾钊,撇了身边的人过来招呼:“曾教授,稀客稀客!爷爷在楼上。”又去逗曾钊怀里的小丫头:“哟,这是哪家的小美女?”
宝宝奶声奶气:“傅家的!”
一口脆甜的方言像颗枣,方云深一愣,旋即笑开。
曾钊把花篮奉上,说:“你忙吧,我自己上去。”年年都来,早就熟门熟路了。
方云深说:“那我就不招呼你了。哦,对了,小傅也刚到不久,正陪着爷爷呢。美女拜拜!”
宝宝趴在曾钊的肩头也冲他挥手飞吻:“叔叔拜拜!”
方云深差点左脚绊右脚。
曾钊笑啊笑啊上楼去也。

市美术馆二楼有个大休息室,方云深一早就拾掇出来,方老正在里面临场挥毫,给傅守瑜写了一个扇面——“不破不立”。
傅守瑜双手捧过,晾在一旁的桌子上。听见有人敲休息室的门,赶紧去开,来人说楼下人手不够,问能不能先去几个人帮帮忙。在场的几个小辈都不太愿意走,只有傅守瑜说我来我来。
方老不悦:“怎么能叫客人帮忙?”
傅守瑜回身笑:“方老怎么还跟我客气?”
来人也陪笑:“就是就是,小傅是方老的徒孙,自家人,自家人。”

曾钊刚一推开门,傅宝宝就往前扑:“爸爸!”扑了个空。
一屋子的年轻后生都规规矩矩叫:“曾教授好。”
曾钊扫了一眼,傅守瑜没在呀,方云深这小子越学越坏了。
方老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他过来坐,看看小丫头,问:“你的?”
曾钊毫不含糊地笑着答应:“我的。”
方老皱了皱眉头,又问:“任静呢?”
曾钊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正办离婚呢。”不是去年前年上前年都没来么?怎么这会儿突然想起来问了。
方老眉间的川字更深:“那你是上哪儿弄来这么一个孩子?”
曾钊呵呵笑着不接话,把小丫头转过来,面冲老爷子,教:“叫爷爷。”
小丫头是惯会看人下菜碟的,毫不犹豫用最甜最嗲的声音喊:“爷爷!”喊完了扭头问曾钊:“什么爷爷?”她有爷爷的,跟妈妈一样出远门了,只见过照片,可不是眼前这位。
曾钊说:“方爷爷。”
于是再喊一遍:“方爷爷!”
那口四川方言把老爷子逗得眉开眼笑,直说:“哟,这还是我的小老乡!”
曾钊趁机跟老爷子讨墨宝,老爷子叫过一个年轻人:“把柜子里那张拿来。”
曾钊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展开来,只见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偷偷观察老爷子的表情眼神,古井无波,曾钊只觉得脸上有些热。
不一会儿,有人来请老爷子下楼。老爷子在楼下见了正忙着端茶送水的傅守瑜,说:“别忙了,让他们来。你闺女在曾钊那儿呢。”
“诶?”傅守瑜一惊,差点把茶水打翻。
老爷子眼明手快稳稳扶住茶盘:“都是当爹人了,悠着点儿。”
傅守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爷子仙风道骨地负手走开了。
没一会儿,曾钊过来,把孩子交到傅守瑜手上,又递上一个卷轴:“这是老爷子给宝宝的。”一句废话没有,擦身走了。
傅守瑜展开卷轴,是一副九九消寒图。九九八十一朵梅花已经用朱砂涂了一小半,“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句老话“珍”字刚起头,底下一枚鸟虫篆的闲章,印泥还是新的,看样子为了送人刚盖上去。
傅宝宝小朋友觉得被她爸爸冷落了,撅着小嘴问:“爸爸,这是什么?”
傅守瑜收起卷轴,摸摸她的小脑袋瓜,笑问:“喜欢方爷爷吗?”
小丫头想了一下,点头:“喜欢。”
傅守瑜又问:“那愿不愿意跟方爷爷学写字画画?”
小丫头答得爽快:“愿意!”奶奶说去幼儿园就是学写字画画的,原来方爷爷是幼儿园老师!
又问:“方爷爷那儿有很多小朋友吗?”
“那倒没有。”
小丫头大大的失望:“那我就不去了。”原来还跟幼儿园不一样。
傅守瑜决定还是尊重女儿自己的意见,方老有意,可是小丫头没那福气。
“爸爸。”小丫头很不满意爸爸又走神了。
“嗯,爸爸在呢,”傅守瑜指着面前的一幅书法,一个字一个字教女儿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那么长的一首太白诗,转了半天下来,小丫头居然还记得好几句,见了曾钊有意卖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曾钊听了大笑着夸她聪明,眼神一直往傅守瑜脸上飘。
傅守瑜的脸烫得可以煮鸡蛋,垂下头去,避免目光接触。
曾钊忽然觉得很满足,那种让他心底柔软的感觉依然存在,只是这样,就很好了。
上前一步,隐秘而温柔地拉拉那人的衣袖:“多留一会儿,晚上一块儿请方老吃饭。”
傅守瑜还跟做梦似的:“为什么?”
曾钊伸手捏捏小丫头又软又滑的脸颊,保持神秘:“反正不是坏事。”

第八章
等到曾钊回过头来找傅守瑜,那人早不在了。打手机,无人接听,继续打,直到终于接起来,问在哪儿,那头含含混混地只说:“小孩子没那个缘法,还是别麻烦了。”
曾钊问:“是你的意思?”
傅守瑜说:“是宝宝自己的意思。”
曾钊笑:“一大一小俩笨蛋,懂什么啊。我都跟方老约好了,这就出发,你赶紧的,来金玉满堂。”
“不行不行,我真来不了!”傅守瑜的声音听着有点急。
曾钊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傅守瑜说:“没事没事,我回趟实验室。”
曾钊放下心来,实验室就是他的王国,没有他处理不了的事情,除非需要曾钊亲笔签名。
“那行,解决不了打我电话。”
“嗯。”
曾钊挂了电话,扭头冲方老讨好地笑:“今晚就咱们俩了。”
方老问:“定的什么地方?”
“金玉满堂。”
“退了,去石经寺吃斋。”
“哎!”
来到停车场,曾钊打开车门请方老入座,方老看着曾钊车后排堆成小山的小孩子的玩意儿,摇摇头,问:“今晚这顿饭,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曾钊生怕方老误会到傅守瑜头上,赶紧说:“我的主意,不过也确实是为了孩子的事情。”
方老上了车,曾钊殷勤地给系安全带。方老伸手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我看也是你的主意,小傅是个老实孩子,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
曾钊坐回驾驶座,系好自己的安全带,倒车,说:“冤枉,我这可不是什么花花肠子,苍天作证,绝对是正经事!”
方老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说来听听。”
曾钊说:“想让孩子上咱们学校的附属幼儿园,您的徒孙,帮帮忙。”
方老说:“我的徒孙是小傅。”
曾钊接下这话:“可不就是小傅的事儿么!”
方老又说:“学校有规定,本校教师子女可以免试入学。”
曾钊把车开出停车场,摇下车窗,忙着找零钱缴费,随口说:“那不得父母双方都是本校教师么?”
一转脸看着方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反应过来也跟着笑起来,一边暗骂老家伙道貌岸然其实蔫儿坏,一边油嘴滑舌:“反正您徒孙这事儿我可就拜托给您了啊,别让小辈失望呐!”
方老摇摇头,不回答,扭头看车窗外华灯初上的都市夜景。

傅守瑜在回实验室的路上又接到小师弟打来的三个电话,急得跟催命似的。
两个培养细胞的恒温箱同时被污染,几乎所有的细胞培养瓶都未能幸免于难,这事可不就是催命符?整个实验室的师弟师妹们都给急哭了。
傅守瑜先回家把孩子放下,母亲拉住他的衣角欲言又止,半晌,才说:“瑜瑜啊,我今天出去买菜,好像看见郭青了。”
正要开门出去的傅守瑜猛地回头:“您没看错吧?”
傅母咬咬嘴唇又松开,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我眼花了吧。你还有事,先去忙吧,不管是不是,好几年了,只要她不来找咱们,就当她死了吧。”
傅守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点点头,转身出门。或许真的就该像母亲说的那样,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只要不来找,就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傅守瑜实验服都来不及换,一进实验室就交代:“恒温箱里的所有细胞全部销毁。”
“可是……”
“不要可是了,这种大面积污染,不要心存侥幸,有的培养瓶你现在看着还行,其实已经污染了,只是霉菌还没有长出来而已。都销毁了吧,省得留着过两天还得受刺激。”
看着满屋的孩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又笑道:“把备用的拿出来复苏吧。”-80℃的冰箱里和液氮瓶里冻存得有备用细胞,这次事故虽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实验进度,但并非毁灭性打击。
没人动。
傅守瑜拍拍手鼓舞士气:“别愣着了,赶紧行动起来,要培养出实验所需的用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动作慢了,今年可就没法回家过年啦!”
还是没有人动,整个实验室里一片死寂。
终于有个师弟哭了出来:“师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曾老师,-80的被我一不小心扔掉了。”
“扔、扔掉了?”傅守瑜觉得自己是在听天方夜谭。实验室的-80℃冰箱是公共的,一个组共用一个抽屉,傅守瑜自己有一个抽屉,但他一般只占半边,剩下半边哪个组的不够了就拿去用,所以常常被翻得特别乱,不过倒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丢东西的情况,可他万万没想到第一次丢东西就丢得这么惨痛。
不过现在不是心疼这个的时候,傅守瑜勉强堆起笑容:“没事没事,下次记得及时冻存补救,液氮里不是还有么?快去拿出来。”
鱼雷一样的液氮瓶被抬过来,傅守瑜带了厚厚的大手套亲自操作,这个东西比较危险,他一般不让小孩子们碰,怕他们一不小心伤着。然而,白雾之下,空空如也,傅守瑜的心仿佛也被冻住了。
“最近谁碰过液氮瓶?”
“张、张航师兄。”张航是跟傅守瑜同一年考进来的博士生,不过因为迟迟不出论文,所以被延后毕业了。
“他人呢?”
“有事出去了。”
又问了几句,气氛越发凝重,反正结果就是一个——
“也就是说,现有的细胞全部被污染,而我们已经没有备用的了?”傅守瑜心里一片烦乱,使劲按太阳穴。
“去安和买吧。”研三的师妹建议。
傅守瑜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事情等我先向曾老师报告再说,今天没什么事了,收拾收拾都回去休息吧。”

捱到九点钟才给曾钊打电话,那人的车子刚过了高速公路收费站,离市区还有几十公里之遥。
按下接听键的那一瞬间,曾钊大概笑得有点忘形,被一旁的方老“小小”提点了一下。
“有什么事儿待会儿见面再说。”
“待会儿还见啊?”
“你说呢?”曾钊顿了一顿,“小丫头还有一堆东西堆在我车后座上呢,我送完方老给你打电话,你再下楼。”
傅守瑜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可那人明明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好硬着头皮说:“嗯。”
方老弯腰检查了一下安全带,曾钊不解地问:“您这是干嘛呢?”
方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人的车都开成S形了。”
曾钊大乐,不接他的茬。
半晌,方老又说:“悠着点儿,高速公路上呢。”
“我知道。”语气谦和,态度诚恳。

曾钊是真的转性了似的,见了面,没有毛手毛脚,帮着傅守瑜把东西搬上楼,只在临别的时候拉住人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干净纯粹,没有一丝让人不悦。
傅守瑜就纳闷了: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每一次见面他的态度都不同?
曾钊把人圈在怀里,松松的,仔细拿捏力道,不让他有被禁锢的感觉,可也不准备让他逃掉。
老孙这个人向来是说得越多错得越多,但他有一句话曾钊觉得还有点道理,他说:曾钊你骨子里就是一商人,永远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你给出去一分,恨不得人家回报你十分。可是跟傅守瑜,你要这么着,就永远做不成这笔买卖。
曾钊想我对他哪是这样的,我是给出去十分,他只要能回报一分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见傅守瑜一脸茫然,问:“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们打个商量。”
傅守瑜长叹一声:“是不是我怎么说都可以?”
曾钊指指他,再指指自己:“商量商量,有商当然有量。”
事实上,曾教授这个“量”的范围很小很小,比如说“陌生人”、“朋友”、“单纯的师生关系”这种答案是不在其中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
所以说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傅守瑜再叹,果然吃过他太多次亏,长点心眼是对的。
“那您容我好好考虑考虑。”
“没问题。”
“没问题我可就回去了。”
看似回到原点,可曾钊知道他们的关系就像是一对DNA双螺旋,总是在重复中上升。
曾钊叫住已经转身的傅守瑜:“你刚才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此时曾钊的脑海中有一个小人在摇头晃脑:啧啧,这个人真是太不诚实了。是我教他这么不诚实的吗?不是,当然不是。
傅守瑜猛地一拍脑门:“看我,正经事都忘了。我说个事儿,您可要坚持住。”
曾钊心想我的心理承受能力都赶上八级抗震了,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只要你别再跑一次,再结一次婚,再生一个孩子来气我。
傅守瑜一脸沉痛:“实验室的恒温箱故障,所有细胞全部污染,没有备用。”
曾钊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两台恒温箱同时故障?”
傅守瑜垂头丧气:“是我管理的疏忽,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曾钊居然还笑得出来:“也是我管理的疏忽。”
“是不是要买新的细胞回来,您拿个主意吧。”
“那就买呗。”
“行。您明天回实验室么?”
“明天我有事儿,不回。”
“那签字……”这是实验室里的规矩,要买任何东西都得先造表,等曾钊过完目签完字才给安和打电话,每一张采购清单都会入档保存以备查验。
曾钊想了一下:“表不用造了,明天打电话让安和直接送新的来。”
“可是……”
“所有人抄实验室管理细则十遍,下次例会时交,包括你和我。身为项目负责人,我加倍。”
“可是……”
“好了好了,别可是了,赶紧回去吧,大冷天的只穿这么一点,不冷么?”曾钊摸了摸他的脸颊,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又给理了理衣领,非常潇洒地放手了。

第九章
沈阅把眼睛从电脑屏幕前挪开,天已经全黑了,看看时间,近八点,肚子有点饿,出租房里没有存货,换衣换鞋拿起钱包手机钥匙出门,这个点儿学校西门外的小吃街正繁华。
为了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走得有点快,没注意楼道里还有别人,猛地被拉住手,差点摔出去,幸好是被拉住了,不然连滚十几级台阶,不死也重伤。
不悦地回头一望,更加不悦。
“去哪儿?”沈恒问。
“吃饭。”沈阅使劲挣,没能挣脱那双大手的禁锢。
“去哪儿吃?”
“你管得着么?!”
管得着管不着都要管,管得着管不着都被拖走了。
一路被拖到超市,沈阅三番五次想反抗暴 权,无奈沈恒一手推车一手人,两手抓两手都很硬,兄长气场威严而强大。
沈阅也不想在公共场合让两个人都下不来台,一见人多就乖顺了不少,即便是沈恒后来松开手,也跟在一臂的距离之内,翻眼瞧那不苟言笑的男人,暗骂他虚伪卫道士衣冠禽兽。
饭桌上,气氛很冷,沈阅是真饿了,虽然不情不愿却也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得很是香甜,他哥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边上,怕他噎着。
沈阅吃完了,把碗筷一推,背靠椅背抚着有点鼓的肚皮边喝水边满足地叹息。
沈恒沉默地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沈阅突然出声问:“我说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沈恒顿了一顿,沈阅又问:“当初答应照顾我,是不是特别勉强?”见那人没反应,不禁有些牙痒痒:“既然你不承认那个家,那个家也不认你,两两不相干,那你又何必照顾我?反正我也跟你没关系嘛!”
沈恒放下手里的东西,忽略他孩子气的气话,问:“为什么不回家?”
沈阅翻着白眼:“小爷我不乐意!”
沈恒无奈地劝说:“那是你家。”
沈阅脸鼓得像包子:“你也知道那是‘我’家,那你没事儿管我的家事做什么?!”跷起二郎腿小流氓似的抖啊抖,边抖边屈指扣桌面:“他国不得干涉主权国家内政~”
沈恒深呼吸,强忍怒气:“我的事情你别管,你想认我这个大哥,就听我的话。”
悖论!
“你想让我不管你,那你也别管我。最基本的互相关心都做不到,我认你这门亲戚干什么?!”
沈阅被沈恒有力的臂膀困在椅子里,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确实委屈,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世界啊,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都这么冷漠,还不如一个外人来得温情!
“你滚开,别碰我!什么狗屁大哥,我不要你了!又不是没了你就不行,小爷心里早有人了,你算什么东西,离我远点,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谁?”沈恒几乎捏碎沈阅的肩胛骨。
沈阅吃痛,更加激烈地反抗:“我就不回去,我就在这里守着他!”
“那个让你连家都不要的人,是谁?!”
“你管不着!跟你没关系!”

“噗,那你就这么把傅守瑜的名字给供出来了?”方云深一口牛奶喷在显示屏上,叫声哎哟,手忙脚乱抽纸巾挽救。
“你几岁了,还吐奶呢?”网速太慢,声音传到几秒钟之后,屏幕上那个小框里的沈阅才嫌恶地皱起眉头。最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方云深说的那个“供”字,怎么好像他跟他真有什么似的?
“呸,你那狗嘴,还会说人话么?”方云深使劲擦了屏幕上沈阅的脸几下,仿佛因此而解恨,收拾完缩回大沙发椅,继续聊刚才的话题,“你会害死他的。”
沈恒虽然才来学校没几年,但是能力突出,刚被提拔到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上来。全生科院老师的课都捏在他手上,想给课上就给课上,想让你上哪门课就让你上哪门课,颇有实权,听说当初就是看中他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才让他坐这个位置的。
方云深跟沈阅做了两年同学,深知他那个哥对他回不回家这个事情是多么的看重,毕竟当哥的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想回家都找不到门在哪里。要是让他知道沈阅不回家是因为这么一个人,还是个大男人,难保不会公报私仇,毕竟人非圣贤嘛。——沈阅一向不要家,可是他还要哥,现在连不要哥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啧啧,方云深对沈傅二人的未来深表同情。
数百公里之外的沈阅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在他的印象里那个男人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只是叹气:“你是不知道,当时我要不说出个名字来,沈恒那王八蛋真能杀了我。”
摸摸脖子,那只老虎钳似的大手造成的窒息感犹存,脸颊也生疼生疼,仿佛还被人按在桌子上,沈阅忽然又觉得呼吸不畅了,赶紧大口喘气。
方云深说:“幸好你没说我的名字。”
沈阅习惯性地翻翻白眼,说:“足见你在我心中的排名是多么的靠后。”
方云深大笑:“幸哉!幸哉!”
“咚咚咚”三声,没等沈阅应声,一个三十来岁极貌美的女人就开门进来了,沈阅的眉头简直要拧成一股麻绳,下意识的关了显示器,扭头怒目而视。
来人并不以为意,把托盘上的一杯牛奶搁在电脑桌上,反手像是想摸摸沈阅的脑袋,被敏捷地躲开了,这倒不是出于对他的敌意,而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老被摸头会长不高,那个男人会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揉乱他的头发。因为一年最多只见一次的缘故,大概是没关系的。
“喝完了早点睡,熬夜不好。”那女人似乎是想等他把牛奶喝完收了杯子再走,电线杆儿似的杵在椅子边,还唠叨,真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呐?
沈阅不耐地打发她出去,开了显示器,听见方云深那因为长距离传输而失真的声音,极力压抑却掩藏不住笑意:“你后妈?让你喝牛奶?”
沈阅怒道:“你后妈!你才喝牛奶!”
摘耳机,关窗口,关电脑,睡觉!
等到爬上 床了,又摸出手机来给方云深发短信:别介意。
方云深回了个笑脸。
在这个家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决定了,吃了年夜饭就走。那王八蛋怎么不再晚几天把他押回来?沈阅闷在被子里恨恨地想。
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给傅守瑜发短信:你们还没放假呢?
等半天没等到回信,终于抱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傅守瑜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才看见沈阅的短信,回了一个字:没。
这时候沈少爷已经外出晨跑去了,边跑边背英语单词理化公式,他是下定决心要重新参加高考,趁着还没彻底定型矫正自己的人生。这事儿他谁也没告诉,只偷着跟方云深商量了一下,琢磨着是不是挂靠在当地的中学比较方便,可是转户口也是个麻烦事儿,一时半会儿没个主意,索性不再去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复习着再说。
白天看书,晚上下棋,偶尔出去跟老同学聚会打球,一日三餐从来不下楼吃,都是由保姆送到楼上房间,偶尔路过客厅那是因为两分钟内要出门。
沈阅的小后妈在客厅跟沈家家长抱怨:“成天成天不见人,这就算是回来了?”
沈院长脸藏在报纸后头,报纸一抖,屋子里顿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
“肯回来就行了。”哗啦,翻过一页报纸去。
沈院长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骄纵一点似乎理所应当。

曾钊的实验室是全院放得最晚的实验室,腊月二十之后,研究生们陆陆续续地开始请假的请假迟到早退的迟到早退。
按理说这种情况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自从上次细胞全灭之后,老板震怒,从此成天镇守在实验室里,并且以身作则带头抄实验室管理细则。
可是室外的西伯利亚低气压冷空气并没有蔓延到室内来,值此危难之际,老板的心情似乎,很好?果然成大事者深知关键时刻民心稳定的重要性,新细胞买回来之后,实验很快走上正轨,人人都忙着把手头这一部分做阶段性总结。只要保质保量完成,老板一律放行。
腊月二十八这天,整栋生物楼里除了门卫老大爷,就只剩傅守瑜还在办公室做整理总结。
曾钊倚着门框,装模作样地笑着敲敲门:“我说大过年的衙门还封印呢。”
傅守瑜回首笑:“国家法定假日是初一到初七。”
一瞬间,曾钊有些失神,有多久没见到他笑得这么不设防了?于是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大步过去搂住那人的肩膀,抓过他手里的东西扔在办公桌上:“好了好了,别弄了。难得天气不错,走,带小丫头上公园玩儿去!”
傅宝宝是一个很骚包的三岁小丫头,穿着新衣服的她,非常有镜头感地摆出各种各样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pose,天冷穿得多,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团子,圆滚滚的,煞是可爱,圆滚滚的,煞是可爱,回头率百分之百。
“爸爸!”刚拍完一张,小丫头蹦蹦跳跳地招呼不远处看东西的父亲。
傅守瑜以为她渴了,递上水,同时蹲下为她整理小辫。小丫头一手握水壶,一手拉住父亲的衣袖,父女两人穿着矫情的亲子装。“咔”一声脆响,这温情脉脉的一幕被定格下来。
傅守瑜转头,曾钊晃晃手里的相机,一脸得意的笑。傅守瑜也笑,问女儿:“宝宝,想不想跟曾叔叔照一张?”
小丫头咬着吸管,大眼睛滴溜溜在父亲和曾叔叔之间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转,直到父亲鼓励地点点头,才也点点头。
曾钊拦住一个路人,把相机往人家手里一塞:“帮个忙。”
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傅守瑜已经抱起女儿,曾钊大大方方地伸手,越过小丫头,搭在傅守瑜的肩头,两大一小三个脑袋挨在一起。曾钊笑得张扬,傅守瑜笑得温和,傅宝宝小朋友撅着嘴唇,好像不怎么情愿。
逛完公园,又去吃肯德基,傅守瑜不太主张给孩子吃垃圾食品,但是小丫头很兴奋,曾钊说:“偶尔一次,又没什么关系。”
小丫头不肯吃炸鸡块外面的皮,曾钊无比耐心地替她剥去,把鸡肉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地喂。
傅守瑜看着都头疼:“您别这么惯着她。”
曾钊说:“偶尔一次,又没什么关系。”
小丫头赖在滑梯上不肯下来,傅守瑜正要去抱她,被曾钊伸手拦住,还不等她曾叔叔开口,小丫头先说了:“偶尔一次,又没什么关系!”
曾钊会心一笑:“原来是只小鹦鹉!”
小丫头冲他耸耸鼻头:“你才是小鹦鹉,我是小猪!”她属猪。
“宝宝!”傅守瑜喝止女儿的没大没小。
“好啦,偶尔一次,又没什么关系。”曾钊把他拖到一旁,又给点了一杯圣代,安顿下来。盘算着真得把孩子早点送进幼儿园,成天在家跟奶奶呆在一起,好好的孩子都给闷坏了。
傅守瑜拿勺子在曾钊眼前晃晃:“您想什么呢?”
曾钊把目光聚焦在他脸上,笑:“我在想,当父亲的感觉真好。”
傅守瑜低头挖冰激凌,却不吃,过了一会儿,闷闷地说:“要是喜欢,给您当干女儿好了。”
曾钊哈哈大笑,说:“干女儿?我不要。”
“不要算了。”傅守瑜送了一大勺冰激凌入口,冻得脑仁都僵了。
曾钊笑得更欢,伸手替他抹去嘴角沾着的奶油。傅守瑜僵了一下,没躲开。
第十章
方云深给曾钊打电话:“爷爷让您三十儿晚上来家吃饭。哦,把小傅也带上。”
曾钊说:“替我谢谢老爷子的美意,今年我们另有安排了。”
方云深再打给沈恒:“喂,沈老师啊,三十儿晚上方便不方便啊?爷爷请吃饭。”
年年方老都请院里孤家寡人的老师们到家吃年夜饭,不然就一老一少再加一保姆也挺凄凉。
沈恒近几年也算是常客了,没多做考虑,一口答应。
挂了方云深的电话,曾钊闲得没事查傅守瑜的勤,盘问地点事件人物。
傅守瑜正陪母亲采办年货,乖乖作答。
通话结束,一直埋头选东西没吭声的傅母突然问:“曾老师是不是还没结婚啊?”
傅守瑜楞了一下,斟酌词句:“曾老师和师母感情不好,正在办离婚。”
傅母摇摇头,说:“真是可惜,曾老师那么好的一个人。”
傅守瑜怕她老人家再说下去就要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赶紧把一大桶橄榄油搬上手推车。
傅母拍了他一下:“放回去,我不要这个。”
“要那个!”小丫头的声音插进来,两个大人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她身上。

从超市出来,大包小包,又打不到车。小丫头小手一指,突然喊了一声:“曾叔叔!”
她认得曾钊的车,可是满大街这样的车不计其数,小丫头一开始看见一辆就叫一声“曾叔叔”,为此还生了曾钊好大的气,因为叫他他都不答应,谁都拿她没辄。
喇叭响了一声,傅守瑜回头,居然还真是曾钊。
到家,傅母抱着孩子先上楼,曾钊跟傅守瑜一起搬东西,悄悄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还是怎么的?你妈老看我。”在后视镜里照了好几下了,明明没什么异常啊。
傅守瑜说:“她老人家想请您到家吃年夜饭,不好开口。”
曾钊纳闷:“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我这儿正等着呢。”又用肩膀蹭蹭傅守瑜,“哎,老人家不好开口,我也不好开口,你帮我说吧。”
傅守瑜埋头干活儿不理他,这人想起一出是一出,千万不能跟着他走。

晚上,方云深照例与沈阅视频聊天。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方云深问。
“明儿晚上九点一刻的飞机,”沈阅笑,“你来接我?”
“是九点一刻到啊,还是九点一刻才起飞?”
“你说呢?”
“我不知道。”
“那王八蛋滥用暴力把我押解回来,不就是为了让我上桌吃口年夜饭?小爷我就赏他个面子,就吃一口,吃完我就走。”
方云深撇撇嘴,不置可否,只冷酷无情地说:“那你叫你的绯闻男友去接机吧。”
沈阅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绯闻男友?谁?”
方云深笑得那叫奸诈阴侧,叫人毛骨悚然:“还能有谁?傅守瑜啊!你都在你哥面前给人过了明路了,这会儿再来装糊涂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沈阅隔着几百公里地啐他一口:“呸!你就积点口德吧!人小傅又没招你又没惹你,你干嘛老咬着他不放?”
方云深蹙起眉头故作深沉:“第一,招惹他的人不是我,是你。第二,即将咬着他不放的人也不是我,而是你哥。第三,恐怕你叫傅守瑜他也不会答应你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人都有主了还理你作甚?”顿了一顿又说,“小沈阅啊,听哥哥跟你说,咱们在道上混呢一定要把招子放亮一点脑子放活一点,你老这么糊里糊涂的我也很为难啊~”
沈阅凌空虚踹无影腿:“滚滚滚滚滚滚滚!”
方云深由他踹去,反正也不疼,心里暗想:常言道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次我就做回好人吧!谁叫我比你大呢?

曾钊都走到傅守瑜家门口了,手机响,很意外的,居然是任静,他停了一停,忽然发现记忆中她的脸都有些模糊了,有多久没见过面说过话了?
“你在哪里?”任静问。
“外面。”曾钊简短作答。
“今天过年,回家吃饭吗?”
事实上,自从傅守瑜研究生毕业之后,曾钊就没有在家吃过年夜饭,都是在方老家吃的。
曾钊没有作答,任静又说:“我做了你最喜欢的松鼠桂鱼。”几乎是哀求的口气。
那是一道很考手艺的菜,任静下了苦功学了很久才做到完美。可是她从来没有做给曾钊吃过。在曾钊最需要家庭温暖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不懂事贪图玩乐的年轻女孩,她理所应当地花着曾钊赚回来的钱,但是她连一顿温暖可口的饭菜都没有给他准备过,她不知道这口怨气他憋了多久。
当她发现的时候,两人已经形同陌路,她与他的心从此失之交臂,无法挽回。她想,曾钊至少是不会和她离婚的,代价太大,他是一个商人,懂得权衡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她从来无法束缚他的自由。
“回来好吗,家里就我一个人。”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越发难耐。
曾钊已经走到傅守瑜家门口,最后一步踏得有点重,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隔着一扇防盗门再加一扇木门,仿佛依然能感受到室内的温馨欢快:“不了。过年之后我们见个面吧,有些事需要办理。”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任静的情绪终于失控,“曾钊,你尽可以放出手段来对付我,我反正不会让你如意的,大不了同归于尽!”
“嘟!嘟——嘟——”是曾钊挂断了电话,关机。

伸出的手还没有触到门铃,门开了,先是里面的木门,隔着铁栅看见傅守瑜的脸,曾钊发自内心的展开微笑。
“好慢!”傅宝宝趴在沙发靠背上冲客人做鬼脸。
曾钊愣了一下,傅守瑜解释:“十分钟前,我们在窗口看见你进楼道了。”
没问怎么回事,在他的理解里,这不是什么值得追问的事情。
傅母在厨房里高声问:“瑜瑜啊,是不是曾老师来了?”
曾钊换了拖鞋进厨房打招呼:“伯母好,打扰了。”
傅母笑笑:“曾老师坐啊,瑜瑜给曾老师倒茶,好好招呼。”
傅守瑜正在偷吃香肠,被傅母拍了一下,做个鬼脸,又用指头捻起一片递给曾钊,曾钊张嘴就来吃,傅守瑜躲开了,冲他使个眼色:我妈在呢!

方老在看春晚,保姆在收拾餐桌,方云深送客人们出门,偷偷拉住沈恒:“沈阅今晚九点一刻的飞机回来。”
沈恒看了他一眼,方云深举起双手笑着后退两步:“别这么看我,我可是日行一善的大好人呐。”
沈恒冲他点点头,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方云深眨眨眼:“那您慢走。”转身进屋陪老太爷看电视去。
沈恒看了看手表,慢慢地往自己的车位走去。

赵本山的小品演完了,傅母也回房间休息去了,曾钊立即靠过来蹭啊蹭,傅守瑜差点没拿靠垫抽他。剥了一个橘子,问:“吃吗?”
曾钊坐着没动,张大嘴巴:“啊——”
傅守瑜没想到他这么小心眼,掰了四分之一下来,全塞到他嘴里。
“哎哟!”曾钊怪叫一声,没叼稳,橘子掉沙发上了,刚捡起来,傅守瑜一把夺了扔进垃圾桶,把剩下的全给他,曾钊不接,等着他来喂。
傅守瑜把橘子往茶几上一放,扭头看电视,专心致志,目不转睛。
曾钊又靠过来,这次老实多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春晚节目欢闹的声音。
“每年都是这么过的吗?”
“嗯?”傅守瑜呆了一呆,旋即笑开。
曾钊指指电视机:“一个人看?”
傅守瑜没回答,转过头去继续看节目,头微微地往那人身上靠了靠——反正今年是跟你一起看的。

邻近十二点的时候,傅守瑜拿出手机开始编辑祝福短信:
傅守瑜给您拜年啦,祝您合家欢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曾钊看了一眼,指示:“再加几个字。”
“嗯?”
曾钊笑,很不怀好意的样子。
傅守瑜偏了头不理他,继续群发消息,发完了才问:“你呢?不发吗?”
曾钊挑挑他的下巴:“我等着别人给我发。”
傅守瑜狼狈地躲开,拿起手机又给他补发了一条。
“好乖~”
等了半天没等到送达报告,也没听见曾钊手机响,傅守瑜抬头看他,曾钊装模作样把手机拿出来一看,黑屏,无辜道:“没电了。”
傅守瑜把脸一垮,曾钊立即赔笑:“明儿早晨一开机,第一个看见你的短信。”

十一点四十五,曾钊拉傅守瑜起来:“快,下楼放炮仗去,开门红!”
傅守瑜说:“等等,我去把妈和宝宝叫起来。”
“别,”曾钊拦住他,“都睡下了,再叫起来多不人道。走吧走吧,难得就咱俩。”拖着人往门外走。
“可是,宝宝盼着放鞭炮盼好久了。”
“危险物品,小孩子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可是……”
“别可是了!”曾钊真想把他敲晕了带走。
曾钊从后备箱里拿了大捆的烟花爆竹下来,和傅守瑜一起抱着往操场走,这校园虽然平时冷清,此时却颇有人气,都是附近的居民,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家人,也有情侣,再远了,就看不清了。
曾钊挑了一个大礼花在地上安好,把腕表摘下来让傅守瑜负责计时,自己拿着引香时刻准备着。
操场附近的居民楼里传来春晚节目主持人齐声倒计时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倒数,曾钊却只听见傅守瑜一人的声音,他专注地看着他的手表,神情严肃而紧张,以至声音有些涩。
“砰!”一朵硕大无朋的礼花在天幕正中绚丽绽放,新年钟声同时敲响,附近欢呼声、鞭炮声、烟花此起彼伏,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硝烟味。
“您早了。”傅守瑜把表还给曾钊。
“刚刚好才对。”曾钊拒不承认自己一时晃神导致提前点燃了礼花。
还有大堆的危险物品没有解决,曾钊却不再动了,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仰望天空,谁的礼花都没有刚才那一朵大、没有刚才那一朵艳丽、没有刚才那一朵升腾得高。
傅守瑜自己玩了一会儿,跑过来问:“您在想什么?”
曾钊笑:“我在想,有个问题你还一直没给我答案。”
傅守瑜把脸扭向一边,不看他。
曾钊捉着他冰凉的手一起放进衣襟中,逼着傅守瑜看他,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坚定、不容置疑又令人安心。
“冷。”傅守瑜想把手抽过去。
曾钊不放,从胸前挪到领口,颈动脉的搏动与心跳一样急促强烈:“我都不觉得冷,你还怕烫?”
玩笑的语气,蛊惑的眼神。
傅守瑜咬咬嘴唇,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镇定:“太晚了,回去吧。”
大手绕到耳后,扶住那人的后脑勺,粗粝的指腹轻轻抚摸光 裸的后颈,一下,又一下,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搔刮在心尖,体温激升,两个人都好像要化掉了。
曾钊稍微用力,把人揽进怀中,唇在耳廓摩擦:“回哪边?”

沈阅下了飞机就给方云深打电话:“喂,你在哪儿?”
方云深躲到外面去,睁眼说瞎话:“我在第三出口。”
“那行,见面再说。”沈阅绕过行李转盘往第三出口走去,走着走着猛地停住了脚步,揉了揉眼睛,排除幻觉认错人等等主观因素,一秒钟后,扭身往另一个出口跑。
两人此时的距离并不远,沈恒又比他高上十厘米左右,迈开长腿,三步两步追上去,先扣住一只手腕,把人拉住,胳膊往后一扭,另一只手顺势横到胸前,几乎把人抱起来。
沈阅受制,拼命扑腾,嘴上骂骂咧咧:“放开我!王八蛋,放手!”
沈恒本来准备就这么抱着走,可是无奈沈阅实在是太不配合,只好改为拖着走。
沈阅受刺激过度,一句王八蛋翻来覆去地骂。
沈恒把他丢上车后座,沈阅翻身爬起来就要逃,沈恒已经迅捷地坐上驾驶座锁了车门,沈恒玩命拍打车门车窗,指望机场附近的警察同志能来解决不幸落入魔爪的无辜少年。
大魔头却在第一时间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王八蛋!”沈阅精疲力竭,背靠车窗蜷在座位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骂人。
“我是王八蛋,你也是王八蛋。”沈恒云淡风轻地说着随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又揉了揉眉心。
对烟草敏感的沈阅被呛了一下,沈恒立即摇下前面的车窗,冷风灌进来,烟味直往沈阅的面前冲,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沈恒立即把烟头按灭了。
“王八蛋。”沈阅缓过劲来,扑上去掐沈恒的脖子。
车子差点冲上隔离带,幸亏年三十晚上交警不多车也不多。
沈恒急踩刹车,两个人都往前冲了一下,沈阅的脑门直接撞上了沈恒的后脑勺,痛苦地哼了一声,温热润湿的鼻息喷拂在沈恒的衣领里。
沈恒瞬间坐得笔直,与身后人拉开距离,口气严厉:“让你别闹!”

傅守瑜站在玄关处,有些局促。曾钊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新拖鞋,让他换上,可他半天没动。后悔和决绝两种情绪在他心里交织,终于后一种占了上风。
曾钊耐心地等他换好拖鞋,慢慢地向自己走来。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拔掉塞子,翻起两个高脚杯,每杯倒了五分之一左右,一杯推向傅守瑜。
傅守瑜艰难地吞咽口水,紧张得手都抖了,一仰脖子一杯酒全喝了下去,伸手还要再倒,被曾钊按住了:“行了行了,一会儿又醉得醒不过来。”
感觉到傅守瑜一直在轻轻发颤,曾钊只好又给他倒了小半杯,看着这老实孩子跟喝断头酒似的一口闷下去。
傅守瑜打了个酒嗝,眼睛水蒙蒙,突然间豪气干云,把杯子往吧台上一顿:“我去洗澡。”
曾钊挑挑眉毛,一点一点把杯中酒品完,收好酒瓶和酒杯,才往浴室走去。
傅守瑜已经冲完了,正在穿衣服,见曾钊推门进来,让了让,曾钊没动,傅守瑜推了一把:“去洗。”
曾钊张开双臂搂上去:“待会儿再洗。”
傅守瑜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打横抱了起来,索性眼睛一闭。
曾钊很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双手撑在他的脑侧,整个人倾过去,却不曾压到他半分。
“看着我。”
傅守瑜缓缓睁开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在无声地邀请。
曾钊凑得更近一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克制住疯狂吻下去的欲望,哑着声音问:“现在在想什么?”
傅守瑜动了一动,立即被曾钊温柔地禁锢,他的手攀上他的手臂,灵巧地解开袖扣,因为做实验而剪秃指甲的手指钻进袖口,冰凉与火热碰撞,奇异而微妙的感觉在两人之间传递。
“想回家,唔!”
曾钊滚烫的双唇堵了上来,舌头直接撬开傅守瑜的牙关,长驱直入,纠缠,如台风过境一般在牙齿与上下颌之间辗转肆虐。
傅守瑜觉得疼痛,觉得窒息,可是又觉得满足。太复杂了,这样的情绪根本难以言喻,因为无法理清,仿佛洪水拍击着堤岸,除了开闸宣泄以外,别无他法。
衣服一件接一件被粗暴地脱去,上半身赤裸的傅守瑜也伸手想去解曾钊胸前的纽扣,被一把按回床上。曾钊只解了一颗领扣,剩下的一排扣子都飞了出去,衬衣半挂在臂弯处,精壮的胸膛裸露。撑着身体俯视面色殷红喘息未定地傅守瑜,如同看见猎物的豹子一般双眼眯成缝,恶意地问:“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傅守瑜出口的声音都是破碎的:“别人,别人都是怎样的?”
曾钊猛地压下,解开他的皮带,大手从后方探进,一把握住臀部,揉捏,听傅守瑜吃痛地呻 吟。
“没有别人,只有你。”曾钊一边吻他,一边说,“既然都没有经验,那就先约定好。你是喜欢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傅守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蛋。”
曾钊往上蹭了蹭,已经胀大的性 器抵在他的双腿间。
傅守瑜惊呼一声:“你干嘛?”
曾钊笑:“混蛋跟你打个招呼。”

熟悉的街景从车窗外闪过,沈阅拍着玻璃大喊:“过了!过了!”
沈恒没做理会,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进了学校东门。他进校晚,车位安排得很不好,停好车距离教师宿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好在沈阅已经不剩多少力气扑腾了。
有时候很想拿根绳子把他拴在身边,免得他到处乱跑惹是生非;有时候又不得不亲手把他推开,他们的生命本该毫无交集。
可惜他从来都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果然是从小养尊处优骄纵惯了的孩子,自以为是自我中心不说,绝对问得出来:“既然饿了为什么不喝肉粥?”这种话来。
可是,不管他是什么样子,不管他是什么态度,他永远都是他想要疼爱想要保护的,弟弟。
血缘关系,是一种绝对暴力的关系,它让两个人今生今世纠缠不清,却又严格地画出界限让他们不能越雷池一步。它既是枷锁,也是毒药。
沈恒觉得头疼,不,是哪儿哪儿都疼,整个人像是被吹胀的气球。
“为什么不让我回家?”沈阅边走边打哈欠。
“那里不是你家。”沈恒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拉开三步远的距离。
沈阅回头,放慢脚步,似乎是在等他赶上来,可是沈恒也随之放慢了脚步,沈阅忽然很生气:“那里也不是我家!”伸手一指,正指在属于沈恒的那扇窗户上。
沈恒索性停下来,抱着手看他:“早跟你说把那房子退了,你这是违反学校纪律。”
沈阅觉得他这话刺耳得很,也停住了,漂亮地转身,骄傲的下巴一抬,从鼻孔里哼气:“搬到你那儿去吗?”
沈恒揉了揉眉心,从鼻孔里叹气:“当然不是,你应该回宿舍。”
“七个大活人挤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公共卫生间,公共浴室。”沈少爷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
“成天不是抽烟喝酒就是逃课打游戏,那种环境里完全没办法学习。”不知不觉间就开始诉苦。
“那破专业那么多课,下了课根本占不到自习室,图书馆里永远人叠人,回去了也没法休息,半夜十二点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吆二喝三,跟菜市场似的。”虽然他从来没进过菜市场,但是有幸见识过超市蔬菜专柜大促销时的壮观场面。
学生宿舍的情况沈恒是了解的,刚进校的时候被安排做过一学期的辅导员。
“这个问题我们再讨论,现在学校里没人了,你可以搬回寝室。”
沈阅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哂笑:“你让我一个人回去住那鬼屋?拜托,就算我愿意住,宿管大叔也有意见好不好。而且,现在学校食堂休息澡堂关门,大冬天的你想让我跳进河里冬泳以解决个人卫生问题吗?”
沈恒再叹一声:“这个问题我们明天再讨论,今晚你先住我那里。”
沈少爷抄着手不走了:“这个问题我们下辈子再讨论,我凭什么要跟你走?那又不是我家,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方云深大半夜的接到沈阅的夺命连环call,心虚地拆了手机电池,不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心虚地飞奔出去再拔了电话线。
方公子身体素来强健,心虚之感并没有维持多久,是夜他依然黑甜直到天明。
年初一大清早进书房准备做九九消寒图的功课,却发现此图不翼而飞,逮住保姆问谁动了他的东西,正在吃早点的方老爷子“哼”了一声:“八百年前就送给别人了,今天才发现!”
新年第一天挨了一通好说,似乎有些触霉头?呸呸呸,童言无忌。

第十一章
新年伊始,开局不顺,糟心的事一件接一件。
傅守瑜还在熟睡,曾钊抽完一支烟之后,搂着人隔一小会儿亲一下,烟味呛人,傅守瑜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曾钊就沿着脊柱一路吻下去。睡梦中被撩得痒痒的,其实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傅守瑜扭动着要逃,蚊子一样哼哼:“别闹!”
火热的唇舌在他的第一腰椎处流连。
“痒!”傅守瑜正在睁开眼睛积极反抗还是非暴力不合作之间挣扎徘徊,熟悉的铃声响起,是他的手机。
曾钊放开他,伸手去拿,傅守瑜忙说:“我来!我来!”
曾钊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把手机放到他手里。傅守瑜则是一副做贼被逮了现行的尴尬表情:“妈。”
傅母的声音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瑜瑜你快回来,郭青来了!”
傅守瑜呆了两秒钟,才猛地坐起来。

“乖乖,来。”坐在沙发上的郭青身穿粉红色的中式小套装,年轻靓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手里拿着一个洋娃娃。
傅宝宝被奶奶护在身后,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打量她:“奶奶,这个姐姐是谁?”
郭青堆起甜美的笑容:“乖乖,我是妈妈。”
小丫头鼓起肉肉的腮帮子:“我是宝宝。不是乖乖”
郭青前倾身体,张开双臂:“宝宝,来。”
小丫头动了一动,被她奶奶使劲一拍,又缩回去了,怯生生地问:“你真的是我妈妈?”
郭青站起来:“我当然是。”
小丫头咬着手指头:“你回来了?”
“嗯,妈妈来接你来了。”
傅宝宝犹豫并苦恼。
傅母拉起小丫头的手:“宝宝,回房间去。”
郭青哀哀唤了一声:“妈!”
傅母寒霜以对:“不要叫我妈,担不起!”又拖拖小丫头:“宝宝,走!”
小丫头被奶奶拖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郭青急上两步:“妈,你听我把话说完!”
傅母忍住想要啐她一口的冲动,厉声道:“我没有话好跟你说!等瑜瑜回来,你们马上去把离婚手续办了,从此我们傅家和你互不相欠。这孩子是我们傅家人,当初你既然把她送回来,就不要妄想再把她从我这里领走!”
“妈!”郭青扶着墙泫然欲泣。
“住口!谁是你妈!”傅母吼完,觉得有点不对,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软得站不住。
“奶奶!”
“妈!”傅守瑜正好开门进来,见母亲摇摇欲坠,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妈,您还好吧?您别吓我!”
傅母虚弱地睁开眼睛:“我没事,扶我回床上躺一会儿就好。”

傅守瑜给曾钊打电话,让他上楼来照顾母亲和孩子,等人上来了,再转身对郭青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郭青的目光在他和曾钊之间打了个来回,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大年初一还在营业的商铺实在是寥寥无几,两人最后在学校东门外的肯德基坐了下来。
傅守瑜沉着脸,不说话。
郭青主动问:“不喝点什么?”
傅守深呼吸,平复情绪,问:“你喝什么?”
“随便。”
傅守瑜起身去了柜台,点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和一杯咖啡,两分钟后,端着托盘回来,郭青正托着腮帮子看窗外。傅守瑜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曾钊的车正停在路边,放下托盘,说:“你稍等,我马上回来。”
曾钊摇下车窗,后排座位上小丫头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傅守瑜说:“您回去吧,我跟她谈谈,马上回来。”
曾钊只觉得他瞬间瘦了很多,眼底有浅浅的阴影,有些心疼地伸出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收回来按在方向盘上,说:“老太太睡下了,脉搏血压什么都正常。我带宝宝去游乐园,待会儿你先回去看看老太太,打个招呼再过来。”
傅守瑜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听见曾钊在身后说:“我们等你。”不禁加快了脚步。

回到座位,郭青也收回目光,一时静默,两个人都埋头搅着自己面前的饮品。
“不说点什么?”郭青仿佛已经习惯了扮演打破沉寂的那个人。
傅守瑜轻啜一口咖啡,烫,而且苦,舌头往后退了退,抬眼见郭青在望着自己,可是脑子里空荡荡的,一句合适的话也没有,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一句:“最近还好吗?”
郭青不明意义地笑了一下:“托你的福。”
“你呢?”
“还好。”
“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嗯?”傅守瑜抬起头来,窗外,曾钊的车子已经开走了,可是郭青的目光仍旧定在那一点。
“你昨天晚上也和他在一起?”
“这个,与你无关吧。”
“我们还没有离婚。”郭青轻声提醒。
“那么你是要回来继续扮演妻子、母亲和儿媳的角色?”傅守瑜实在是忍不住要刻薄一下。
郭青摇头:“当然不是。我认为,我活到现在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离开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郭青的眼神是复杂的。鄙夷,悲痛,怨恨,委屈,决绝,那么多情绪一闪而过,终归于冷寂。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来?”傅守瑜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
“当然是回来跟你离婚,而且,我要要回女儿。”郭青淡淡地说。
傅守瑜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凭什么?!”
郭青毫不示弱:“傅守瑜,你要把自己钉在耻辱架上,被人唾弃,可以,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没人拦着你!可是你不要害得孩子跟着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傅守瑜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郭青看了他一眼,拎起包包走人:“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了,等你平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再联系吧。或者,你想让我直接去跟你妈谈?”

傅宝宝喜欢旋转木马,曾钊带着她坐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爸爸来了。
小丫头张开双臂高喊:“爸爸!”曾钊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扶着她的腋下免得她从木马上掉下来,冲傅守瑜笑了笑。
傅守瑜冲他们挥手微笑,等那一大一小出来。
曾钊抱着小丫头轻声问:“她都说什么了?”
女儿注意力在别处,傅守瑜轻声回答:“她要跟我离婚。”
“终于想开了?”
“她还要把宝宝带走。”傅守瑜光是想想,就说不出的难受,他看看女儿单纯快乐的脸,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想得倒美!”
“她说如果我不同意,就去找我妈。”闹到老太太面前,郭青肯定不会只提宝宝抚养权的事儿,傅守瑜最担心的就是她把曾钊也咬出来。虽然这事迟早要挑明,可傅守瑜不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母亲近期要做手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增加母亲的精神负担。
曾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丫头坐得更舒服些,腾了一只手出来按在傅守瑜的肩上,说:“放心吧,有我在呢。”
傅守瑜依旧情绪低落,曾钊鼓励地说:“新年新气象,别老垮着脸,孩子看着呢。”又鼓励小丫头:“来,宝宝,亲爸爸一下。”
小丫头扑身过去,吧唧,给她爸爸盖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戳。
曾钊又问:“宝宝是不是最喜欢爸爸?”
“是!”小丫头答得响亮。

方云深隔着老远冲傅守瑜又挥手又蹦跶:“小傅!小傅!”
傅守瑜的第一反应是想把曾钊给藏起来,可那男人径直走过去跟方云深打招呼:“来玩啊?”
方云深偏头去看他背后的傅守瑜,曾钊跟着他的脑袋挪动,挡住他玩味的视线,方云深偷笑,反问:“你们也来玩啊?”
曾钊哼一声混过去了,教怀里的小丫头叫人。
小丫头张嘴又叫:“叔叔!”
方云深倒塌,忿然抗议:“我比你爸爸小九岁,叫哥哥!”
小丫头扭头看父亲,傅守瑜点点头,再扭过来叫:“哥哥。”
“对嘛,乖!”方云深笑眯眯地捏小丫头的脸颊。
傅守瑜也笑眯眯:“叫叔叔。”
方云深同学咆哮:“小傅你不厚道,你跟老曾学坏了!”
刚从云霄飞车上下来的沈阅腿软,摇摇晃晃地站不住,方云深赶紧上去搀着。
这回小丫头学聪明了,乖乖叫:“哥哥。”
沈阅同学大大地不满:“我都满二十了,你爸爸是我师兄,叫叔叔!”
小丫头干脆不搭理这俩怪胎了,专心揪她曾叔叔的头发。
眼见天色不早了,方云深提议:“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块儿去吃晚饭?我付账!”
他绝少有这样豪气的时候,曾钊挑了挑眉毛,方云深笑嘻嘻地凑过去老实交代:“我替人看孩子呢,一切费用全额报销,不用替我省钱,省下来也不是我的~”
转头又去看沈阅:“要不把你哥也叫上?”
“不要!”沈阅的话还没说完,方云深已经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喂喂,沈老师啊,沈阅叫你出来一起吃晚饭,嗯,我们在游乐园,你大概多久能过来?”
挂了电话环视众人:“干嘛都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么?”
傅守瑜别开脸去:“没有。”
方公子摸摸脸颊,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沈恒半个小时后赶到,一见曾钊和傅守瑜也在,不免吃惊,最后还是客气而疏离地打了招呼。
沈阅的脸色一直不太好,方云深扯了扯他的袖子,沈少爷装木头人。
方云深说:“随园食府就在附近,去那儿没意见吧?”
于是就这么定了,方云深坚持要坐曾钊的车,沈阅也非要来挤,被方云深一脚踹了下去。

傅守瑜上了车才想起来给母亲打电话。
曾钊见他一脸慌张,问:“你没回家?”
傅守瑜抓抓头发,满脸歉意地笑:“当时整个人都慌了,也不晓得该干嘛,直到见了你才安下心来。”
曾钊忽然觉得夕阳太过明媚,居然让人有流泪的冲动。虽然身边的人茫然不自觉。
坐在后排的方云深突然很没有眼色地出声打破这一瞬的美好:“小傅啊,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啊?”
“没有!”前排两个齐齐回首斩钉截铁。
傅守瑜再三跟母亲保证没事了,就是单纯的聊聊而已,现在跟曾老师在一起,正准备吃晚饭呢,宝宝也在,可能会晚点儿回去。
啰啰嗦嗦好半天才结束通话,扭头冲曾钊吐吐舌头。
曾钊笑得宠溺无边:“真是不懂事。早跟老太太说,老太太得少操多少心,你也少听多少句唠叨。”

进了包厢气氛还是一点也不热烈高涨,甚至诡异得有些不可调和,方云深一个人包揽了点菜的任务,一会儿问这个喜欢吃什么,一会儿问那个有没有什么忌口,尽量照顾每个人的口味。可惜基本上除了小丫头,其余人的回答都不超过五个字。放下菜谱,方公子暗自感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非把自己弄得这么累。旋即又自我安慰:佛祖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日行一善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一张大圆桌,十把椅子抽掉四把,曾钊和傅守瑜自自然然地坐一起,沈阅坐傅守瑜边上,沈恒就挨着沈阅的另一边坐下。方云深看看小丫头:“美女,咱俩搭伙?”小丫头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茫然地看他,转身找爸爸。
傅守瑜伸手:“给我吧。”
方云深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吃好玩好聊好,我来照顾小美人儿,你们别管我。”
傅守瑜坐下之后,悄声问曾钊:“我怎么觉得这顿饭这么不对劲?”
曾钊心想你可算是看出来了。
悄声回答:“那兄弟俩闹别扭,方云深这是拉上咱们俩做和事老呢。”说完自己也觉得够奇怪的,干嘛非把两个外人拖进来?方云深着小兔崽子到底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傅守瑜也觉得奇怪:“兄弟俩?沈老师跟沈阅是兄弟,不是吧?”
“嘘!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你别说出去。”
傅守瑜闭紧了嘴巴:“我不说,我不说。”
却偷偷倾身去看身侧的那对兄弟,还真是,越看越像。
曾钊只觉得无奈:这也太明显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知道啊?

沈阅自见了沈恒就没说过话,僵着脸一心一意玩手机,连方云深逗他也不搭理。
傅守瑜刚想关心两句,被曾钊在桌子底下捉住了手,眼神示意:专心吃饭,少管闲事。
小丫头压根不吃方云深那套,吃饭吃得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眼巴巴地望着她爸爸。傅守瑜被夹在曾钊和沈阅中间,不好照顾她,基本依靠曾钊代劳,也眼巴巴地望着小丫头手里的小勺,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自己倒几乎没动筷子。
“师兄你尝尝这个。”沈阅突然给傅守瑜夹了一筷子菜。
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激荡起阵阵涟漪。
方云深隔着半张桌子使劲给他递眼色:你干嘛?没事儿找事儿是吧?!
沈阅没理会,又夹了另一样菜放到傅守瑜碗里,很随意很平常地说:“这是他们家的招牌菜,还算不错。”
“哦,谢谢。”傅守瑜完全没注意到四周气场的变化。
沈阅看着他吃下去,问:“好吃吗?”
“嗯,味道确实不错。”
“那你多吃点儿。”沈阅一边给傅守瑜夹菜,一边拿了餐巾纸想去擦傅守瑜嘴角沾着的汤汁。
傅守瑜半途接过沈阅手里的餐巾纸,说:“我自己来。你也吃啊。”说完也给沈阅夹菜。又热情地招呼沈恒:“沈老师也多吃点。都是同事,不要客气啊。”
要不是碍着外人在场,曾钊真想摔筷子了,扫视那对兄弟,恨不得用目光从人家身上一人剜下一块肉来。
“曾老师,您也是。”
只这一句话,曾钊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今晚我上你们家住去。”沈恒这王八蛋居然没收了他的钥匙,沈少爷一想起这茬就无比憋气又无可奈何,只能选择向老友低头。
方云深退开三步和他保持朋友以外的距离,义正词严:“对不起,我不回家。”
“那你去哪儿?”沈少爷只差没攥着人家的衣袖泪眼汪汪博同情了。
“上冰窖口溜冰去。”这是方公子每年雷打不动的冬季运动。
再多恳请的话沈少爷是说不出口的,只道:“你小心别溜成冬泳了。”
方云深露齿一笑:“多谢关心啊,昨儿新闻说了,那河里的冰都快冻到一米厚了。”
沈阅转身去看傅守瑜,岂料曾钊把父女二人往车里一塞,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他,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方云深也夸张地挥挥胳膊:“我跟你们不顺路,白白啦~”
沈阅望天,沈恒靠在车上抽烟,许久,沈阅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第十二章
曾钊坚持送父女俩上楼,傅守瑜正低头找钥匙呢,门开了,形容憔悴的傅母抬眼见了儿子背后身材高大的曾钊,勉力打过招呼,接过已经睡着的傅宝宝,转身回房。
傅守瑜跟上去,曾钊想了一想,也跟进屋,坐在客厅里等。
进了卧室,关上门,傅母才问:“她怎么说的?”
“她想离婚。”
“然后呢?”
“没有了,她这次回来就是想离婚,别的没了。”傅守瑜脸上烫得厉害,赶紧低头看脚尖。
“看来她还算是有点良心。”傅母松了一大口气,把孩子安顿好,在床边坐下,拍拍身侧,示意儿子坐过来,又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傅守瑜陡然一惊,一步一蹭地走到母亲跟前,不敢坐。
傅母叹了口气,拉他坐下,语重心长:“你都二十九了,不是九岁,也不是十九。在外面交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妈难道还会因为这个说你?妈只是担心你太老实,以为人人都是好人,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以前是妈错了,什么都替你操持做主,也没有问过你的意见,你呢,又是一味的听话,明明不喜欢,心里不高兴也不说出来,结果咱娘俩就跟瞎子似的一路走到底,撞了南墙才知道路不对。”
老太太叹气,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妈还一直担心你会一辈子不开窍,现在看见你能主动出去结交朋友,高兴还来不及呢。起码这次是你自己喜欢的,只要你喜欢,妈不反对,可是妈真怕你再遇到一个郭青!你要是不介意,把人领回来让妈帮你把把关。不过这事也不着急,等你们双方都有稳定下来的意思再说,咱们也不要吓着人家姑娘。”
说到最后,傅母的脸上挂起了微笑,不等儿子回话,抱起孙女上卫生间洗漱去。

路过客厅,见了坐在沙发的曾钊,老太太很是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刚刚在门口见过,儿子一下午都跟人在一起呢,便笑着招呼:“曾老师啊,我们瑜瑜给您添麻烦啦!”
曾钊起身见礼,恭恭敬敬地说:“怎么会,您别跟我客气。”
傅守瑜一见这两人照面就心虚气短,无奈客观事实总是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给哪位递眼色打手势都不对,索性从母亲手中把孩子接过来,溜之大吉。让曾钊可劲折腾去吧,怎么样都不管了。
拧了热毛巾给女儿擦脸,小丫头撑开眼皮,见了爸爸,迷迷糊糊地问:“爸爸,那是妈妈吗?”这个问题她憋了一整天了,真是难受死了,可是面对爸爸、奶奶还有曾叔叔,好像怎么都问不出口,真是奇怪。
至亲骨肉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傅守瑜对女儿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
“那是妈妈。”
“原来真的是啊。”小丫头口齿不清的嘀咕。
“想妈妈吗?”
“想……”
傅守瑜想了一下,犹豫着问:“喜欢妈妈吗?”
小丫头嘟嘟嘴,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曾钊高屋建瓴地劝了傅母两句,哄老太太带小丫头去休息。傅守瑜送他出门,被强行拖上车。曾钊上下其手严刑逼供:“说不说实话?嗯,说不说实话?”
傅守瑜越来越无力地抵抗着,说:“我没有说谎啊!”
曾钊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有意隐瞒与说谎无异!”说着解下他的皮带,恶作剧似的在手里绷了绷,露齿笑:“不,性质更加恶劣,所以罪加一等。”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闪着森森的光。
傅守瑜打了个哆嗦,伸手攀住他的脖子。
长长的一吻结束,曾钊撑起上半身,些许惊讶,些许疑惑。
傅守瑜舔舔嘴唇,笑:“情人节礼物。”
曾钊大笑着捏他的脸颊,就像捏小丫头一样:“既然是过节,就别拿糖,我要吃大餐。”
拿糖?傅守瑜巴眨眼睛。
曾钊也冲他巴眨巴眨眼睛:“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啊,拿颗糖就把我给打发了。”
说完松开人,起身坐正开车,傅守瑜脸都绿了:“喂,我们不是昨天晚上……”
曾钊从观后镜里瞧他:“昨天晚上怎么了?”
傅守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刚进门,曾钊就迫不及待地靠过来,厚重的冬衣无法掩饰他内心的火热与躁动,以及无法压抑的欲 望。
傅守瑜掰他扣在腹部的手指,喘着粗气说:“先洗澡。”
他并不否认自己对于曾钊同样有渴望,那渴望曾经是被强行压抑的,但却像冬日的河,厚重的冰层下,河水依然在缓缓的流动着,如今这层冰消融,流动得更加湍急,几乎无法控制,两三下就被撩拨起来。
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失去理智,相反,即使是在最迷乱最无力的时候,他心底里的那一份坚持还是存在的。
在迈出这一步之前,他经过了长时间的慎重考虑,彷徨,挣扎,退缩,逃避。因为他的这一份忐忑犹豫,他与曾钊几乎失之交臂。但是,既然这一步已经迈了出去,他就义无反顾,过去的种种皆抛诸脑后,只要不妨碍到两人的将来,他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完全不理会,不提起。
如果……
但愿没有如果。
“在想什么?”曾钊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不专心,要惩罚。加上之前的不诚实,不坦白,数罪并罚,傅守瑜,你要小心了!”
傅守瑜被打横抱着往卧室去,这个姿势太陌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紧紧搂着曾钊的脖子生怕掉下来,不停地小声喊:“洗澡,洗澡!”
曾钊一脚踢开浴室的门:“一起洗。”

莲蓬头里洒出来的水先是凉的,炽烈的体温并没有丝毫下降,反而节节攀升。
傅守瑜背靠冷硬的瓷砖,水蒸气让视线模糊,让曾钊看起来遥远又陌生,他努力地靠过去,往他身上贴。湿衣服勒在身上难受得很,几乎窒息,脱也不好脱,他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幸亏有曾钊帮忙。虽然粗暴,却是最直接的解脱。
终于赤 裸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发出轻松而愉悦的叹息。指尖游走,代替眼睛细致的观察对方形体的美,曾钊是强健的,傅守瑜是柔韧的,双方都对对方感到十分满意。生理上的反应直接表达了这种满意。
曾钊低头吻着傅守瑜的鼻尖,灼热的呼吸直接喷拂在他的紧闭的眼皮上:“还洗吗,嗯?”
傅守瑜张开嘴,回答变成了惊呼,立即又被曾钊用唇堵住。
前后夹击,生涩的傅守瑜很快就被经验老到的曾钊攻陷。
曾钊抱起他,引导他把双腿交缠在自己的腰上,全无反击之力的傅守瑜只能听任他的摆布,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在曾钊颈后相扣的十指上,仿佛这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维系。
傅守瑜的身体无力地向后倒去,曾钊双臂从他的腋下穿过,托着他,缓慢而坚定的进入。
傅守瑜的每一下呼吸和心跳都在曾钊的掌控之中。
十一年了,这是他们的相处模式。
面对曾钊的需索,傅守瑜只不过是摆个姿态而已,情愿或者不情愿,曾钊总会得到他想要的。曾钊的态度虽然强势,但行动上却几乎从不强迫,尽管有时候并不是立竿见影,可是他有得是耐心,总会等到的。
不管是傅守瑜这个人,还是他的心,曾钊等了十一年,总算是等到了。
如果能够在一起,再过一个十一年,两个十一年,三个十一年,直到其中一方彻底离开,这个模式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两个人真的能够走到那么远的话。
从浴室到卧室,不管是哪种体位,傅守瑜都出奇的合作,虽然这个合作仅限于不反抗,完全达不到主动配合的程度。
曾钊索性也恣意放任。不知道过了多久,飨足之后,看着趴在身上几乎晕厥的人,心疼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退出来,把人放好盖上被子。傅守瑜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还是哼哼唧唧闹着要洗澡。
不洗睡不着,虽然下 身几乎麻木,但精 液残留在体内的感觉依然让他无比难受。
曾钊放满了浴缸,才反身回来抱他,傅守瑜坐不稳,趴在浴缸沿上昏昏欲睡的样子,越发让人心猿意马把持不住。
浴室里雾气腾腾仿佛仙境,曾钊闭上双眼默念心经:该知足了,这个人如今连根头发丝都是你的了。来日方长。

大年初二的清晨,傅守瑜被压在床上受审。
“说,沈阅那小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曾钊发现自己从前对傅守瑜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这家伙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碗清水,有折射率的,看到的和实际的总有些差距。
“就是在围棋协会认识的师弟而已。”
“真的没有别的了?”
傅守瑜巴眨巴眨眼睛,笃定地说:“没有了。”
“那郭青呢?”
“啊?”傅守瑜紧张地吞咽唾沫,“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啊。”
曾钊翻个身,与他并排躺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说:“交给我来解决吧。”
傅守瑜霍的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曾钊,好一会儿才说:“我的事,还是我自己来比较好。”
曾钊的身份太尴尬了,傅守瑜不想他来淌这滩浑水,况且本来就是自己留下的烂摊子,自己解决是理所当然的。
曾钊显然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都在脸上写着呢,拉他在胸前趴着,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地说:“你别着急,她大概得缓一段时间。”
“为什么?”傅守瑜的脸埋着,说话瓮声瓮气,嘴唇的开合像是在亲吻或是轻轻地啃咬,极其考验人的意志力。
“她就是想等你着急,然后就可以漫天要价。”这种懂得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女人,会耍欲擒故纵的手段并不稀奇。
可是她真的就那么理直气壮吗?未必然。
傅守瑜的这一段故事有太多疑点。结婚结得莫名其妙,老婆跑得莫名其妙,孩子生得莫名其妙,现在离婚也离得莫名其妙,反正从头到尾,没有哪点可以让曾钊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不光傅守瑜,就连曾钊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这事你一个人应付不了。我可以不出面,但你是不是也应该跟我商量商量?”
听到这里傅守瑜想笑,因为想起了曾钊关于“商量”的论调。
曾钊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不许走神,跟你说正经事呢!”
“是,是。”傅守瑜调整姿势,歪着脑袋趴在曾钊的胸口,虽然是仰视,但总算看见了曾钊的眼睛。那里面永远有他的镇定剂,久而久之会产生依赖性的,或者早就已经有了?
“还是你觉得把女儿交给她也没关系?”
“当然不是!”
紧紧贴合的肌肤准确地传递来自傅守瑜的激动与愤慨,曾钊的手指沿着那柔和的身体线条游移:“那就说吧,这回可不许再有隐瞒了。”
那段往事傅守瑜本不想再提,其实并不能算复杂,甚至三言两语便可以言尽,但是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四年前,我研究生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妈时常犯头晕,去医院检查,CT显示她的脑补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她很害怕,不是为她自己,而是怕她离开以后没有人照顾我。她是很传统的人,希望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唯一的儿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刚好当时有人介绍,我妈一眼就相中了郭青,打电话让我有空回去看看。我推了好几次,郭家那边好像特别着急,一直在催我妈,我妈经不住劝,就说得了脑瘤,让我回去给她送终。”
利用亲情的谎言是最让人无法忍受也不能原谅的,曾钊想恨,可那终究是傅守瑜的母亲。一个文化水平并不高的女人,她给了傅守瑜生命,在丈夫去世之后,独自承受许多曾钊无法想象的辛苦把年幼的儿子养大,她所做的一切,至少从主观意愿上来讲,并不是要让儿子痛苦的。好吧,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傅守瑜吸了吸鼻子,眼睛眨动,曾钊的皮肤感到一点点湿润。双手交握在他的背上,给他更紧密更安全的拥抱,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回去之后,跟郭青总共见了大概有五次面,双方父母就开始商量我们的婚事。我问过郭青,觉得这样好吗?就这么嫁给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说她愿意。”
曾钊嗤笑一声:“她怎么不说她爱你,她对你一见钟情?”
傅守瑜继续说:“然后我们就结婚了,看上去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每一个人都很满意。”
曾钊的手移至傅守瑜的肩膀,用力捏住,甚至有些咬牙切齿:“那么你呢?你也很满意?!”
傅守瑜的笑容有些发苦,并不只是因为肩膀很痛:“不管我满不满意,都改变不了什么。我想过要做一个好丈夫,维持一个家,让每一个人都继续满意下去。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无论我怎么努力,总是把事情搞砸,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郭青就跟我过不下去了,她留书出走,不知道去了哪里连她父母都找不到她。 ”
“等一等,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吗?”
傅守瑜抱住曾钊,声音低沉哀伤:“对不对劲又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再追究过去有什么意义呢?”
曾钊说:“当然有意义。你听我说,郭青有没有问题,直接决定了我们解决问题的方式。”
傅守瑜抬手遮住眼睛:“那是郭青的隐私,她不愿意人提起,我也不想说。”
曾钊抚摸他,亲吻他:“好吧,不想说就别勉强自己说,我知道了。”
傅守瑜的这段故事还是有隐瞒,可曾钊不想再追问下去,问了他也不会说。

曾钊给老梁打电话,请他帮忙查查郭青的底细。傅守瑜可以不说,他不可以不查,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何况这还关系到两个他倾注了感情的人。他不信这个世界上真有固若金汤的存在,何况照傅守瑜的说法,郭青也不是固若金汤。
老梁戏谑:“曾钊吾友明鉴,我是搞科研的,不是搞情报的。”
曾钊没心情跟他抬杠:“什么时候能回话?”
老梁沉吟片刻:“一个礼拜左右吧。”
“尽量快吧。”
老梁呵呵笑着应承下来,他那边听声音仿佛是在白日宣 淫,背景音里有老孙咋咋呼呼的声音:“宝贝儿,来亲一个!”惊起莺莺燕燕无数。
曾钊情不自禁地皱眉:“你俩悠着点儿。”
老梁说:“你就放心吧,我看着他呐!”
曾钊说:“你还能看他一辈子?”
老梁说:“半辈子都看过来了,不过再看半辈子而已。”
这俩狼狈为奸行凶作恶半辈子了,如今黄土掩胸仍拒不悔改,实在是败类中的败类,禽兽中的禽兽。
曾钊一阵哆嗦:“你肉不肉麻?”
老梁捧着肚子大乐不已:“是吗,我怎么觉得最近是你比较肉麻啊?”

傅守瑜做贼一样摸进自己大门,不幸在客厅里与母亲和女儿狭路相逢,大眼瞪小眼。
“瑜瑜啊,昨晚上去哪儿了?”傅母的眉眼里居然有喜色,激得傅守瑜汗毛倒竖。
“去、去……”
“去过情人节啦!”三岁的宝宝清脆响亮的帮他回答。
傅守瑜想去撞墙:“宝宝,你瞎说什么!”
小丫头握着勺子指电视,情人节玫瑰价格创近年新高的新闻刚播报完毕。
傅守瑜冷汗直流,想往房间逃,被母亲一把拉住。
傅母笑得无比和蔼慈祥:“你也跟人家商量一下,什么时候见家长?还是我们先去拜访?”
傅守瑜都快被逼疯了:“妈,您瞎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呢!”
傅母使劲戳儿子的脑壳:“没一撇,没一撇,都夜不归宿了还叫没一撇?!我问你,什么才叫有一撇,是不是要给宝宝添个弟弟或者妹妹才叫有一撇啊?!瑜瑜啊,妈跟你说,是个男人呢,就要主动一点,有责任有担当……”
“妈啊,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傅守瑜抱着头逃回房间。
问题的关键是,还真是跟傅母想得差不多。可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傅守瑜在心底哀嚎。

傅守瑜开电脑上QQ,沈阅居然在,刚约好上弈城下两局,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傅守瑜边跟沈阅摆定式边接起来:“喂,您好。”
“小傅,我是任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任静就对傅守瑜说:不许叫师母啊,听着多老似的,叫姐。一声“任姐”能哄得她开心好半天。
傅守瑜歪头用肩膀夹住手机,打字告诉沈阅有点事,点击认负退出棋局,两秒钟后,沈阅发了一个窗口抖动过来,抖完了问:你干嘛呢?![怒火]
傅守瑜没回复,任静约他在学校东门外咖啡厅见。

第十三章
傅守瑜就住在东门,从接电话到抵达目的地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而任静居然已经在了,点了喝的,朝门坐着。
傅守瑜叫了一声“任姐”,任静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坐定之后,服务员来问要点什么,傅守瑜说随便,任静替他点了橙汁。
任静说:曾钊不是好人,小傅你别跟他搅在一起。
傅守瑜低头喝果汁。
任静说:他在外面的女人我起先还能数得过来,现在,数都数不过来了。
任静说:你和他在一起不合适,他这个人太霸道,你又太好说话,你一辈子被他牵着走,没有名分也没有地位。
任静说了小半个钟头,终于无话可说,开始喝东西。
傅守瑜才抬头望她,说:“任姐,这些话你三年前就对我说过了。我记得很清楚,你不用提醒我第二遍。”
任静怔了一下,一拍桌子:“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
傅守瑜静静地回答:“我当时并没有答应你。”
虽然没有答应,但是他相信任静并不是血口喷人,她所说的都是事实。这些事实,让任静痛苦,也曾让傅守瑜退却。
任静忍了好久才忍住,没有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地说:“曾钊要跟我离婚!我们结婚十几年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两年,他宁愿白养我十几年也不离婚。但是现在,他要跟我离婚!他以为让我把这个名分腾出来就能给你?他做梦!我告诉你,傅守瑜,你也趁早别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走出这一步,当然是有心理准备的。我认为他值得我和他在一起。”
“醒醒吧!他能跟你在一起多久?跟他最长时间的女人也才一个月而已。他打了你那么多年的主意,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热血冲头时说出来的话会相信的人是傻子!”
“或许我就是那个傻子,我选择相信他说的话。”
“啪!”任静起身,清脆响亮地扇了傅守瑜一耳光。
“这是你欠我的。”任静的眼睛红得吓人。
傅守瑜捂着脸看她,表情平静:“现在还清了吗?”
“没有!你们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傅守瑜在家属区门口遇见沈阅,那孩子大冬天的只穿一件套头衫,细长的脖子光秃秃的露在外面,大开领里隐约可见锁骨窝,看着就替他觉得冷。
沈阅边听音乐边晃晃悠悠地不好好走路,也不好好看路,走到跟前了才发现傅守瑜,好像还被吓了一大跳,急喘了几下才喊“师兄”。
傅守瑜本来想当没看见,被他这么一叫也只好停下来。
沈阅倒抽一口冷气,慢慢瞪大双眼,紧接着扑上来摸他的脸:“师兄你怎么了?跟人动手了?哪个王八蛋欺负你,活腻味了?!”
傅守瑜怕疼,连连退步躲避,没注意后面就是街沿,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后栽倒。
沈阅赶紧伸手拉他,可他那哪叫拉,根本就是推,幸亏傅守瑜自己及时站住,沈阅几乎是撞进他怀里。
稳下来之后,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牵动破掉的嘴角,傅守瑜抽气。
沈阅待要再伸手去关心,一直跟在后面没吭气的沈恒大步上前,拎着他领后的帽子把他拖到一边。沈阅冲他龇牙。
傅守瑜遮了遮脸上的伤,冲那渊渟岳峙的二位点点头,转身疾步离去。
没想到这么明显,这下哪儿都不能去了,傅守瑜想了半天,决定去实验室呆着。楼下的大门锁了,不过他有钥匙。
做不了实验,就把师弟师妹们交上来的实验记录本拿出来翻看,岂料看着看着就看出问题来了。

傅守瑜挨打的事情,曾钊晚上才知道,中间还拐了两道弯,这让他感觉有些气闷。
给傅守瑜打电话,对方说刚好有事要找他,便耐着性子等他先说完。这一等等得心都凉了半截,傅守瑜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震撼了。得亏曾钊保养有道,没有心脏病高血压等等毛病。
惹事的是那个叫张航的博士生。
“你确定?”曾钊知道傅守瑜是个实诚人,没有百分之二百的把握他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可还是忍不住确认。
傅守瑜在电话那边叹了一口气:“实验记录本上的数据就是改动过的,跟他最后交上来的论文还有差距。”
怪不得图做出来那么漂亮!都快赶上Cell上那篇论文了!原来根本不止改过一次,合着那小子是怎么好看怎么来是吧,他怎么不去画油画!曾钊连续深呼吸,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暴怒或是慌乱无济于事。
傅守瑜察觉到曾钊紊乱的呼吸,他知道曾钊气极,可能一时理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轻声说:“这个实验他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做,一直没有得到结果,连毕业答辩都推迟了,一个月前才把论文交上来,非常漂亮,当时您推荐给国内一本核心期刊发表,很快就通过审核了,排在四月发表,答辩就定在五月。本来还替他觉得可惜,觉得发表档次太低,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此时曾钊已经完全把气息调整过来,沉声吩咐:“把他给我叫回来。”
“可是他已经回家了。”
“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你别在电话里跟他说这件事,我要当面问清楚。”
“啊?那我怎么跟他说让他提前回来啊?”
曾钊敲敲脑袋,差点忘了傅守瑜是个笨嘴拙舌的:“你就说是我让他回来的,他心里有鬼,自然明白的。”
傅守瑜想这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么?
“行,那论文怎么处理?”
“先别急,等我问清楚了再说。”
如果是真的,那篇论文绝对是不能发表的,只能跟杂志社说明情况,道歉,要求撤回,那家杂志社上上下下曾钊都有熟人,信不过人品,也信得过钱,只要没发表出去,态度诚恳一点不会闹开。
想在实验室内部关起门来打孩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曾钊也不想,这个先河不能开,一开就刹不住。这次帮这个抹过去,保不定下次那一个就变本加厉。杀鸡儆猴。就这样还想毕业?直接开除算了,劝退都懒得劝。
“曾老师?”傅守瑜半天没听见曾钊说话,怕他气晕过去,轻声唤。
就跟收起了指甲的猫爪子在心头挠一样。
“别叫老师,我现在提起学生就心烦。”
傅守瑜呵呵笑:“那我挂了,不惹你心烦。”
曾钊赶紧叫住:“别,不是针对你。”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脸还疼吗?”
傅守瑜没想到他会知道,更没反应过来他原本是为了这件事才给自己打的电话,有些局促地回答:“还、还好。”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没有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了,嘴角还破着,可是心里很宁静。下午对着任静的那种镇定自若是强装出来的,此刻心头的这一份宁静才是自发的、真切的、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
“别在实验室呆太久,早点儿回去吧。”
“嗯。”
真是听话,可是这一个也不让人省心。

夜空是酒红色的,没有月亮,一两颗微亮的星子若不是刻意寻找很容易被忽略。空旷冷清的校园里树影沉沉,一盏盏路灯静默树立,投下的光线虽然黯淡,却依然吸引着人的脚步。
沈阅一会儿正着走,一会儿倒着走,踩自己的影子玩。
沈恒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他们刚从沈阅的出租房出来,这次是彻底退租了,沈阅本来也没在那里住多久,东西不多,全在沈恒手上。
沈恒买了一张折叠床支在书房里,把房间让给沈阅。沈阅还不乐意,说那房间里有一股铁锈味。沈恒没听懂,不知道沈阅绕着弯的骂他是块又冷又硬思想还腐朽的铁板。
沈阅觉得到处都是沈恒的气息,一举一动都在沈恒的监控范围中,一举一动都受沈恒的遥控指挥。跟他闹,他闷不吭声,跟他犟,他绝不妥协,反正是绝望了。
看电视看到半夜,蜷在沙发里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已经换了睡衣。睡衣是沈恒的。
沈阅躺在床上眨巴眨巴眼睛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翻身下床,找到自己的衣服裤子换上。
客厅里,沈恒正在看早间新闻,一瞬间鬼使神差,沈阅脱口喊了一声:“哥。”
沈恒回头,那没洗脸没刷牙的小孩儿忽然就咧嘴笑了,蹦蹦跳跳地去洗漱。电饭煲里,包子还是热乎的,沈阅嘴里塞一个,手里拿一个,回到客厅,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背后,再叫:“哥。”
沈恒专心看电视,沈阅绕到前面去,挡住屏幕,把嘴里嚼着的包子咽下去,有点噎人。他拍着胸口说:“生气太累人了,咱们和好吧。”
沈恒望着他,眼睛静得像深潭,问:“你是小孩子吗?”
沈阅盘腿坐在地上,嘴角还沾着包子碎屑,仰起脸,用最纯真无邪的眼神望着他,软软地叫:“哥。”
三分委屈,三分天真,三分撒娇,还有一分,沈阅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
这是沈恒的阿喀琉斯之踵,沈阅一击即中。

沈阅心情很好地找方云深出去玩,方云深正躺在床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
沈阅问:“兄弟,你怎么啦?”
方云深撇撇嘴就想嚎,可嗓子早嚎干了,于是继续哼哼:“哥们儿我把脚给扭了。”
沈阅“哧”一声表示轻蔑:“不就是扭个脚,至于吗,伤疤,那是男人的勋章!”
说着小身板一挺,仿佛化身革命英雄。在一旁看着他接电话的沈恒摇摇头,抬手遮住了眼睛。
方云深这次真嚎出来了,抹着鼻涕眼泪说:“都骨裂了!至少卧床休养半个月!丫的,下手忒狠了!”
“哈?敢情您老人家还是让人给暗算的?太过分了!”沈阅没拿电话的那只手把桌子拍得怦怦响,“知道是谁吗?赶明儿我领人去灭了他!”
感觉到沈恒的目光往这边扫,最后一句说得特别特别小声。
方云深倒反过来劝:“我知道是谁,我自己能解决,反正这事儿你就别掺和了啊。”
沈阅翻着眼睛想:叫我别掺和,你解决得了吗,这次骨裂,下次骨折,再下次……
沈阅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激得哆嗦了一下,可怜的方云深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最最信赖的好友正在发挥无边的想象力诅咒自己。
挂了电话,百无聊赖,沈阅又打给傅守瑜,欢天喜地地唤:“师兄~~~”
傅守瑜忽然只觉得有一阵阴冷的小风在背后吹啊吹,整个人被一种不详的预感萦绕:“什么事啊?”
“出来玩啊~~~”
“没时间。”
三个字就把沈阅给噎回去了。好么,一个个推三阻四,真以为沈少爷离了你们就活不下去了?哼,一个人照样能high。
手刚伸出去抓扔在茶几上的钱包和钥匙,看见一个人。沈阅来了兴致,靠过去:“哥,咱们兄弟俩出去找乐子去啊~~~”
沈恒揉揉太阳穴,说:“消停会儿,行不行?”
一张小脸顿时拉得老长:“那您老消停着,小的先告退。”
沈恒一把扣住那小孩纤细的手腕:“去哪儿?”
要不是刚刚才和解,沈阅真要再跟他翻脸一次,算了算了,生气不利于身体健康。
“酒吧街,你去不去?”沈阅夸张地忽闪着他那双有着浓密睫毛的大眼睛,极尽蛊惑之能事。
他目前的监护人深思了一分钟,拍板决定:“走。”
沈阅想做的事情就像是洪水,光是靠堵是堵不住的,拦得了他一次,拦不了他一世,看得了他一时,看不住他背地里不听话。只能正确引导,有句话怎么说的,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让他尽可能多的见识尝试,他试过了,不好奇了,或是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会放弃的。

第十四章
傅守瑜不是故意不理沈阅的,他是真有事。
张航事件给了他一个警醒,让他开始反思——这到底是个案,还是已经成为一种现象?是只有张航一个人这样,还是实验室里别的师弟师妹、别的实验室的研究生实验员都做过或是正准备做样的事情?
傅守瑜把所有的实验记录本都搬回家,凡是觉得有问题的,就用铅笔圈起来,在该页折一个角,以备查问。
做完已经凌晨了,心潮久久不能平复,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这时候还有谁醒着呢?没抱任何希望地给曾钊发了条短信:醒着吗?
五分钟后接到电话,曾钊的声音听着像是刚醒过来,嗓子还涩着呢。
“吵醒你了?”傅守瑜怕曾钊发起床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是啊,我本来就睡得浅。怎么,你失眠了?”
这时候谁都有可能给曾钊发短信,唯独傅守瑜不可能,这家伙的生物钟历来准时,睡眠质量也好,按理说这会儿不该醒着。
“没失眠。”傅守瑜的声音蔫蔫的。
曾钊使劲皱紧五官,再松开,好像好受一点了,问:“那你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傅守瑜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曾钊忍不住笑:“你说呢?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想什么干什么都知道。”
傅守瑜没心思跟他开玩笑。
曾钊又问:“干什么呢?”
“刚看完实验记录本。”
要不是有东西靠着,曾钊真要绝倒在地,想笑不敢笑出声,想发火又不忍心发火:“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
傅守瑜说:“没什么太大问题,我们明天白天再细谈吧。”
曾钊提醒:“是今天白天。”要是约会能有这积极的劲头就好了。
傅守瑜问:“您准备怎么处理张航?”
曾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流出来了,强撑着说:“不是说了吗,这事儿等他回来,我问清楚了再做定夺。”
傅守瑜想起来了,他确实这么说过,该死,熬夜熬得脑子都成浆糊了。又听见曾钊打哈欠,自己也有点犯困了,不敢多耽误,说了对不起就想挂电话。
曾钊追问:“你今天到底什么时候过来跟我‘细谈’啊?”
傅守瑜就知道他又不想干好事了,结结巴巴说:“再、再说吧!我去睡了,晚安。”
曾钊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拿起闹钟看了看,笑:“该说早安才是吧。嗯,我也挺困的,一起睡。”
关了灯,拉好被子,黑暗里勾起的嘴角久久没有放下,虽然傅守瑜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位早起晨练的老教师亲切地同沈恒打招呼:“小沈啊,你这是刚回来呐?”
沈恒点点头:“嗯。”
再有人问,沈恒就说:“遛猫刚回来呢。”
某沈姓小猫脚步轻快遥遥领先,年轻的背影熠熠生辉,渐渐融入灿烂的朝阳中。
一回家就扑到床上,再不肯动弹半分,沈恒推推他:“别这么睡,脱了衣服,盖上被子。”
沈阅脸埋在床罩里,已经进入半休克状态,被沈恒一推,完全是无意识的蠕动了两下,又蛰伏了。
沈恒怕他感冒,先给翻个身,再捉着套头衫的下摆往上拉,手刚碰到腰,就被挡了一下。
沈阅近乎抽搐地扭了一下,含含混混地说:“我自己脱。”
沈恒抽回手,故作平静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那行,好好休息,到时候我叫你吃午饭。”

沈恒坐在客厅里抽闷烟,一根接一根,很快烟灰缸就满了,屋子里云山雾绕。
他是真没想到沈阅居然对酒吧那么熟门熟路,看样子不是第一次去,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去。
沈恒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那孩子根本经受不住酒精的挑唆,好几次都想一头扎进舞池里群魔乱舞,被他给生生拉回来了,就这样还不停地有男的女的来搭讪。中途上厕所幸亏他陪着去了,不然随便哪个包间开个门伸只手出来人就没了。
有危险不是关键,关键是当事人完全没有身处暴风眼的自觉,人家给颗糖就拐走了。
真是后怕,能这么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的长到这么大简直就是奇迹。

沈阅做了一个梦,梦到他跳舞跳得正high,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血盆大口,啊呜一口把他吞了进去。
他吓坏了,那怪物的肚子里太黑了,困得他手脚都伸不开。可是很温暖,怪物跑起来轻微的晃动,让他仿佛回到摇篮,不自觉地就把身体蜷起来,双手抱着膝头,头枕在手臂里,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怪物终于把他吐了出来,说:“安全啦。”
阳光太刺眼,他有些受不了,居然有些怀念那怪物软绵绵的肚子。
他对怪物说让我多呆一会儿吧。
怪物皱起眉板着脸说不行,你得起床了。
啊?起床?
然后他就被摇醒了,沈恒身上一股油烟味,还系着围裙,说:“懒虫,吃午饭了。”

老梁的办事效率出人意料的快,才两天就有了结果,打电话讹曾钊。
曾钊先上花言巧语,老梁心情一好,反倒谦虚起来:“她是根本没防到我们有这一手,她要是真想藏,你给我一百年时间我也查不出来。”
末了提醒老友:“你这次算是栽了,怎么摊上傅守瑜这么一号人啊?完全看不出来啊,不声不响瞒天过海,老婆娶了孩子生了又回来找上你,把咱们耍得团团转,完了还让你去给他收拾烂摊子。什么人啊这是?!我觉得我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了,居然让他给吓了一大跳……”
曾钊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省省吧,又没你什么事儿,你跟那儿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老梁一听他这么说不乐意了,心想我还不是你么,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啊?便说:“没我什么事儿你让我花那么多工夫求那么大一人情紧赶慢赶地帮你查那个女人……”
“算我欠你的,赶明儿我加倍还上,行不行?”
“不行,就今天。我跟你说,你什么时候把爷伺候好了,爷什么时候把东西给你。”老梁摊在沙发上,架起二郎腿抖啊抖。
曾钊笑骂:“滚蛋吧你,在我面前充大爷。”

初五,曾钊主动给郭青打电话约见面。
郭青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同意了。
对她,曾钊没有打算也没有必要隐瞒。大家都是聪明人,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能冒昧地问个问题吗?”坐定之后,曾钊率先掌握话语权。
郭青颔首,他们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见对方那架势就知道是什么人为何而来。都没有点喝的,一人一杯柠檬水,摆明了不愿意多呆,话说完了就走。
“三年前为什么要抛弃女儿?”
郭青虽然早有准备,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她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稳定声音,说:“不是抛弃。”
曾钊反问:“你的那种行为,不是抛弃又是什么?好吧,换个好听点的说法——主动放弃抚养权?”
一瞬间,郭青有种往他脸上泼水的冲动,生生忍住:“不是抛弃!那个时候我能力有限,根本养不活她!我也是,没有办法。”
曾钊在心底冷笑,说:“那你现在有能力了?”
“有了。”郭青觉得很无力,完全被曾钊牵着走了。
曾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件袋摔在桌子上:“错!你现在不是有能力抚养女儿,而是没有能力生育!”
郭青看看文件袋,再看看他,瞳孔紧缩,脸色惨白。
“郭青女士,在你与傅守瑜结婚之前,你刚刚与相恋了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不,事实上是他抛弃你出国去了。他走之后,你发现自己怀孕了,你去小诊所流产,出了意外,险些送命。你的子宫壁厚度太薄,受孕几率非常低。你之所以会跟傅守瑜结婚,是因为你,还有你的家人,看准了他老实软弱,从一开始就准备讹诈他!”
“不,不是这样的!”郭青着急反驳。
“现在,你又找了一个男人,对方离异有子女,孩子判给女方,所以你回来跟傅守瑜离婚。但是你这个太精明,太容不下人,所以想把自己的孩子也带过去。你怎么就不明白自己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人呢?”
郭青拍案而起,歇斯底里:“这完全是你的臆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曾钊冷冷看她:“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你说女儿跟着傅守瑜会被人唾骂,那么你呢,动机不纯的你就能让孩子过得幸福美满?为了孩子着想,你越是这样一意孤行,我们越不能把抚养权交给你,因为你根本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郭青抓起了杯子,曾钊一把夺过,争执之中,水大部分都泼到了郭青自己身上。
曾钊冷冷道:“做人不要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开口要价之前先盘算盘算值不值。”
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曾钊正准备走,被郭青拉住。
如果说之前郭青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焰的话,那么现在,这团火熄灭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解除,看似冰冷的余烬里也许还隐藏着火星,随时可能死灰复燃。
“曾教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做人不要太绝对,给别人留一分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一分余地。”
曾钊挑挑眉毛,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也许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你说过,你太霸道,呼风唤雨不可一世,恐怕都不知道‘余地’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郭青垂下眼睛,凄楚地说。
“郭女士,这也是你的臆想。”曾钊拨开她的手,他讨厌被别人这样碰触,除了傅守瑜之外。这么多年了,他好像是唯一突破他防线的人。
“关于孩子的归属问题,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的考虑一下,下次见面的时候,最好能有突破性进展。”曾钊说完放下小费便离开了。

张航的处理结果下来了,直接开除学籍。这个结果是院长当着全院所有教师和科研人员的面亲口宣布的,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曾钊在会上做了发言,痛陈自己的惋惜,表示愿意负起应该负起的责任,大声疾呼各位老师从个案中吸取经验教训,从根本上杜绝此类事件的再度发生。
当天晚上,张航从科技楼的上跳了下来,当场死亡。
警察同志来找傅守瑜了解情况,因为他是跟张航最后接触的人。
从警局回来之后,傅守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张航跟他是同一年考博考进来的,两人的交流本来就比别人多一些,现在眼见他因为一时糊涂而断送了学术生涯,而且揭发他的还是自己。本来是想开导开导他的,结果谈完的当天,他就做了傻事。
傅守瑜自己都快把自己逼疯了。
曾钊跟傅母解释了一下,征得同意之后把他接到自己那边去住两天。
傅母感激得差点老泪纵横,拉着曾钊的手说:“曾老师啊,我们瑜瑜多亏了是遇到你了啊!他这个孩子就是不开朗,有什么话不说出来,全闷在心里,这次的事情虽然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怕他想不开,活生生把自己给憋坏了呀!”
曾钊拍拍老太太干枯的双手连连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出事的,您就放心吧,我守着他呢,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我立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曾钊陪着傅守瑜默默坐了很久,傅守瑜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委顿,但曾钊相信他不会做傻事,他身上有一股韧劲,会支撑着他渡过难关。他只是还有一些情绪没有整理好,给他点时间,给他点空间,不用太担心。
很晚了,曾钊有些犯困,一根接一个的抽烟,就是不去睡。
傅守瑜对这烟味早麻木了,看曾钊瞌睡的样子,心中不忍,推他:“您去睡吧,别管我了。”
曾钊索性靠在他身上,说:“我是你的男人,我不管你谁管你?”
傅守瑜呆了三秒钟,脸刷的变了颜色:“你你你,你说什么啊?”
曾钊说:“我我我,我说你能不能吃饱喝足睡醒之后再来思考生命的意义学术的尊严?看你这么折磨自己,我有多心疼你知道吗?我就不应该把你接过来,你要是在家,面对老太太小丫头,你不得乖乖的该干嘛干嘛,你也就是在我面前才敢这样。”
傅守瑜张开双臂抱住他,耳鬓厮磨:“我知道您心疼我。”
“可你一点也不心疼我。你就可劲儿折磨自个儿吧,没关系,我陪你,我让你良心不安!”
傅守瑜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簌簌的电流在流窜,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地颤抖:“我怎么不心疼?”
曾钊啊呜一口咬住他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说:“是这么疼吗?”
“比这个,还要疼一点。”

第二天一大早,开完细胞所的内部会议,傅守瑜回实验室召开特别组会,曾钊列席参加。
十点钟的时候,心理健康教育中心的欧阳老师带了ASD(急性应激障碍)的量表来分发给大家做。下午电话通知傅守瑜说他们实验室各人的状态都还算不错,不用进行个体咨询,但是为了预防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是组织做几次团体辅导比较好。
张航事件已经定性为自杀,学校没有责任,基于人道主义可能会给一些赔偿,具体数字傅守瑜不知道,但绝对不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家属还不至于到学校来闹。
最让学院领导头疼的是,虽然已经极力封锁消息,但相关的讨论在看不见的地方沸沸扬扬。
开学后不久就是整个系统的大规模检查评级,整个生科院上下齐心已经积极准备了好几个月,可是最后关头学术造假事件浮出水面,无疑是致命一击。
院长大人愁得几乎一夜白发,天天在办公室里绕圈子叨念任期内要是评不上国家级实验室他就是党和人民的罪人,没法跟全院上下交代云云。
与此同时,祸头子曾钊优哉游哉地跟细胞所所长讨价还价。
“有句老话说得好,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你的实验室出了这种事情,身为上级领导我也很痛心很惋惜啊!”
“他要改数据,我能防得住吗?”
“这就说明你的实验室在管理上有问题嘛。你好好想想,为什么没有在论文投出去之前发现这个问题?脸都丢到校门外面去了!如果加强了平时的管理和教育,我相信,完全可以从源头上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如果加强了平时的管理和教育,我相信,他根本就不会有改数据的念头,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就不会自杀也不会给学院抹黑!”所长大人把办公桌敲得咚咚响。
曾钊颇为无奈,也曲起手指敲桌面:“您自己说,学校、学院这种教育还做得少吗?学生守则、学校的规章制度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作弊怎么处理,抄袭怎么处理。每到考试周,学校里到处拉横幅‘作弊可耻,诚信考试’,可还是每年都能逮出来好几个。您问问那些个作弊的抄袭的,哪个不知道一经发现会严肃处理,严重的甚至会被退学,可就是有人就忍不住心存侥幸为了那几分丢了西瓜捡芝麻!”
一句话,这种事情防不胜防。学校有规定,学生有理由。或者是为了及格,或者是为了拿奖学金,或者是为了顺利毕业,或者是为了不挨导师的训斥,总有人会经受不住诱惑,铤而走险。
曾钊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一个心理素质太脆弱的而已。
“现在学院里对你的质疑声很大,曾钊啊,不是我说你,你的心思多少也放一点在实验室里,申请下来的课题项目负责人都是你而不是傅守瑜,他太年轻,没有经验,负不起那么大的责任。”
曾钊刚想说什么,所长挥手打断:“上个月,你们实验室的细胞全军覆没了一次吧?听说是恒温箱坏了,又没有冻存细胞。”
他举这个例子本来是想证明傅守瑜考虑不周,暂时还不具备领袖素质,可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曾钊就火冒三丈,立时就爆发了。
曾钊张开双臂往办公桌上一撑,居高临下,气势迫人,把所长惊得心里咯噔一下。
“跟您申请个事儿,我准备在我的实验室里安装至少三个摄像头,不然有人进来做手脚我拿不出证据没办法用公平公正公开的手段解决问题!”
两台恒温箱同时故障,真当他是傻子啊?!

第十五章
傅守瑜请曾钊帮忙打听张航的家人现在在哪里落脚。
他虽然已经走出阴影,但依然觉得自己肩负责任——如果他能再注意一下方式方法,如果他能及时发现张航的心理波动——欧阳根据他的描述判断张航在轻生之前有道别行为,虽然不明显,但是说明他对生命对这个世界还是不舍的,在最后的倒计时中,他是希望有人能来挽留他的。
曾钊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太脆弱了,你替他坚强的、好好的活下去吧。”
其实曾钊也有去找张航家人的打算,毕竟是自己的学生,毕竟这件事情跟自己有关联。
他多少听说过张航家里的情况,很不容易,不然也不会那么着急毕业挣钱。
搞科研的命中注定清贫,如果本科毕业就出去,哪怕当个中学老师,现在也该供得起房子和车子了。怎么说呢,这都是个人的选择。张航选择了这条与实际条件相悖的道路,又没有不管不顾一路走到黑的觉悟和准备。所以有时候曾钊不知道是该说傅守瑜傻呢,还是说他幸运。
代表学校去做善后工作的时候,曾钊见过张航的家人。父母都是极老实巴交的,长子出了事情,主心骨都被抽了似的,木愣愣坐在那里。作为代表出来协商谈判的是张航的二叔,一看就是个混混,张口就要一百万赔偿金,仗着人多势众还想打人。
曾钊一方面不齿,一方面又不忍,身为导师,他能做的也就是给张航的傅母稍多一点的人道补偿。
不过他不想带傅守瑜去,怕他被张航的二叔刁难。
如今这个世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三岁的孩子还知道专挑软柿子捏呢。

“爸爸,柿子!”三岁的傅宝宝小朋友小手一指,引着父亲往路边的水果摊看。
傅守瑜买了一个柿子饼给她,小丫头自己舔一口,再给爸爸咬一口。红苹果似的小脸上沾了白色粉末,家长教她自己拿别在胸口的小手绢擦。
曾钊给放了一天假,傅守瑜抱着女儿在校园里散步。天气晴好,难得风不大。离学生报到还有一周时间,虽然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校园里依旧空阔,很适合静静的慢慢的走,很适合整理思绪,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的话。
可是傅守瑜抱着女儿,只觉得说不出的宁馨富足,心里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女儿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但是,他能体谅郭青的心情。他是父亲,她是母亲,血缘关系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一种关系。
“宝宝,想跟妈妈一起生活吗?”傅守瑜试探性地问。
“嗯?”小丫头捏着满是口水和牙印的柿子饼矛盾着,犹豫着,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傅守瑜平静地重复一遍问题,顺便帮女儿清理已经一塌糊涂的小脸。
“嗯?”小丫头亦重复问题,她爸爸的问法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傅守瑜耐心解释:“就是不跟爸爸住,去跟妈妈在一起。”
“不要!”小丫头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曾钊委托律师拟了一份协议,他愿意补偿郭青一笔钱,前提是她能够完全放弃孩子的监护权和探视权,说白就是希望那个女人拿了钱走人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傅守瑜觉得这样不太地道,母爱的缺失可能会导致孩子心智发育的不健全。每当母亲说郭青坏话的时候,傅守瑜都把孩子支开,他不希望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埋下恨的种子。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能够跟郭青保持良好的朋友关系,当她想孩子,或是孩子想妈妈的时候,他不介意她们见面,带出去玩或是干脆去她那里住一小段时间都没问题。如果父母双方都组建了幸福美满的家庭,那么孩子获得的爱就会加倍。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曾钊听,被后者点着额头说:你哦,你哦,真是天真!
傅守瑜也知道这是理想中的状态,近在眼前的现实是郭青恐怕不会轻易原谅他。
这话又被曾钊挑刺:哪里是你对不起她?明明是她欠你的好不好!
曾钊觉得傅守瑜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了,弄得人人都想来踩一脚还觉得理所当然。
就比如说他的编制的事情,本来已经铁板钉钉,哪知道半路上杀出来个程咬金——某某的小衙内也看上了这块肉。
怎么办呢?又不是真肉,可以一切两块,见者有份。
曾钊收到这个消息笑得都快岔了气——他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小衙内毕业啦,不能成天游手好闲东晃西晃的到处玩啦,哪怕是为了他老爹的面子,总得有份正经工作是不?教师多好,社会地位高不说,上九个月的班拿十三个月的工资,还是国内知名高等学府,没有比这更理想的职业了。
“只怕他一年中出现学校的天数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曾钊这么跟人事处的处长说。
想来学校,容易啊,给他一份合同,一年试用期之后每三年一签。如果不干活儿,至多每个月给他几百块钱的基本工资,只当是给他老爹面子,恐怕人家也是被逼无奈,不是真看上了这点小钱。
数九寒天,人事处长捏着块手绢直擦额头上的汗:“上头亲自打了电话关照,这个事情我们拿着也很难办啊。”
曾钊想想,也是。
出了人事处大门,拿出手机翻通讯录,打给一位在市委混的老同学,说:“麻烦转告上次想来我这儿读在职研究生的那位大人,他这个学生,我收下了,不过得劳驾他得帮我办件事儿——再过几个月不是有教育部直属事业单位的公开招聘么,我想添一个我们学校生物教师的名额。放心,我肯定会走人事处的路子,就是希望到时候方案报上去了别再打回来。不用客气,改天我请他吃饭吧。”
回去跟傅守瑜说,让他买点参考资料好好准备一下。
怎么想都觉得委屈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说:“笔试你肯定没问题,面试的事情到时候交给我,这次绝不会再出差错。”
按照一比五的比例确定面试范围,也就是说只有在全省统一的笔试中考到前五名才能进入面试,就不信那帮混吃等死的米虫还真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傅守瑜把眼睛从砖头一样厚的原文书上挪开,笑得憨憨傻傻:“既然是凭实力说话,那面试什么的您也就别费心了。该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我的……”
曾钊板着脸打断他的话:“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在外人面前,记住了,只能说:这个职位就该是我的!”
见傅守瑜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伸出手使劲揉他的脸,逼他回答:“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哎哟,你放手!”傅守瑜的脸皮都快被他给搓破了,那副可怜相,让人忍不住想扑上去亲一口。

傅守瑜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运交华盖,这学期他本来是没有课的,临时被通知给大一的生技班上专业英语。虽然备课时间很紧,但是终于有课上了,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要知道比他早几年进校的同事们基本上都还没课上呢。
“您是不是找了沈主任啊?”傅守瑜偷偷问曾钊。
曾钊丢给他一个很无语的表情:“我找他怎么了?我不能找他吗?”
傅守瑜闻言急了:“您怎么能这样!”
曾钊笑啊笑啊把他搂进怀里:“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整个生科院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作对,一般来讲,跟我作对的人下场都很惨。”十足的宇宙大魔王腔调。
傅守瑜的脸先是红的,然后慢慢变青了。

沈阅走出书房,沈恒正写论文,笔记本电脑和书啊资料什么的都堆在饭桌上,书房让给沈阅用了。这让沈阅觉得非常羞愧,因为自己占着书房不是下棋打游戏就是跟方云深胡说八道就没干过正经事。
他戳戳沈恒的肩膀:“哎,你去书房吧。”
沈恒回头,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他的度数很低,平时都不戴眼镜的。
沈阅笑话他跟傅守瑜似的,像个老学究。
沈恒笑笑,回过头去继续工作。
沈阅转到他的前面去,说:“我不用书房了,你去吧。”饭厅的灯光太暗了,再看下去眼睛会越来越坏。
帮沈恒把东西搬进书房,沈阅轻轻带上门出来,时间还早得很,睡不着,于是又摸进书房,挠着后脑勺笑:“我再玩儿会儿电脑,我戴上耳机,不发出任何声音,绝对不会打搅你的!你忙吧,就当没我这么个人。”
又下了两盘,实在没劲,今天的对手下得都太臭了,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于他的棋艺进步毫无益处。索性退出网页,好奇的去翻书架上沈恒珍藏的碟片。
翻着翻着感觉到沈恒猛地往这边看,他回头笑问:“干嘛?”
沈恒瞬间收起表情,默不作声地继续工作。
沈阅偷笑:这个人平时看起来那么正经,该不会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小电影?限制级?
放眼望去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都是经典老电影,间或一些口碑不错的新进大片,不过给漫画包上教科书的封皮这种事情谁上学的时候没干过?沈阅憋着笑挑了一盒看起来观赏频率最高的出来。
一边往DVD仓里放,一边扭头去观察沈恒的表情——嘿嘿,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沈阅把滚动条拖了又拖,嘴巴不耐烦地巴咂着,不会吧,居然真是《肖申克的救赎》,后面也没有被洗掉换上少儿不宜的内容。他不相信,把架子上所有的碟片都拿下来,一张一张地放,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还是没有问题——妈的,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沈恒看着弟弟,想笑又不敢笑,早知道这小孩手欠,他还有可能把任何不该也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放在书房还大大方方地把书房让给他用吗?
沈阅显然不悦也不满一无所获,眼珠滴溜滴溜转两圈,突然露齿一笑,率直地问:“你真的没藏私货?”
沈恒的眼中满是疑惑:“什么私货?”
沈阅脚一蹬电脑桌,椅子咕噜噜地往书桌那边滑动,眼看就要火星撞地球,沈恒一只手稳稳扶住椅背,曲起的指节触到光 裸的后颈,茸茸的短发轻抚,这孩子,好像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冷。
“小心点。”沈恒不动声色地撤开了手。
“嘿嘿,”沈阅笑得死皮赖脸,一付我都知道你别想瞒赶紧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表情,手肘蹭蹭哥哥的胳膊,又问:“好东西要学会分享。”
沈恒摘掉眼睛,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语气却是一贯的沉稳从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阅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不自觉地又把脸鼓成包子状,脸上和心里都在说:你撒谎!
相持不下,沈阅到底年纪轻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换个方式问:“那你平时怎么解决生理问题?”
又没有女朋友,看着也不像是有隐疾。
沈恒在心底被他呛了一下,这孩子,又抽的是什么风?面上却仍是风平浪静,反问:“你平时是怎么解决的?”
可以理解为强烈的好奇,也可以理解为大家都是成年男性你怎么解决的我就是怎么解决的。
沈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时怔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原本白净的小脸一点一点的红了个透——怎么这次远没有他与好兄弟方云深深入探讨那次来得自然从容?好生奇怪。
手指缓缓拂过下唇,沈恒的嘴角浮上一抹玩味的笑,眼神像是在调笑,又像是在不紧不慢地逼迫沈阅回答他的问题。
可怜的沈阅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猛地站起来:“我去睡觉了。”
“晚安。”沈恒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书房门被关上,正襟危坐继续工作,却频频出错,不得不停下来扶额苦笑。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笑的时候你会跟着笑,他哭的时候你比他还难过,他成功的时候不是第一个与你分享却第一个得到你的祝贺,他失意的时候会下意识的给你打电话倒苦水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你了解他比他认为的还多,你对他的关心远远超出了对自己,如果这个人和你拥有同一个父亲,如果……
没有如果,你们还能是什么关系?

第十六章
开春以后,方云深公子玩出了新花样——射箭。拖着沈阅跑了四五趟聚元号,只为挑一张趁手的好弓。
沈阅翘着二郎腿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伙计递上盖碗茶,他边闲闲喝茶边眯起眼睛去瞧拉弓试手的方公子,似笑非笑,风神俊秀,端的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公子哥模样。看看墙上挂钟,下午两点半,七八节还有课。沈阅放下茶盏,起身招呼:“差不多就行了。”
方云深还在考虑到底是要这张呢,还是最开始试的那张,没理他。
沈阅过去拍拍他的肩:“我刚答应人这学期再也不逃课,你不走我可先走了啊。”
方云深充耳不闻,又拿起弓箭继续体验。
沈阅看他脸上绷紧的肌肉,不禁咋舌,跟抄手候在边上的伙计开玩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憋着劲要去报杀父之仇呢。”
偏巧这一句被方云深听进去了,放了手里的东西说:“我就是要去报仇呢。”
沈阅做好奇状:“谁谁谁,到底是谁?”
方云深凑到他耳边报了个名字。
沈阅呆立在原地干眨了三秒钟眼睛,讷讷问:“是我知道的那位么?”
方云深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此时回身过来,冲沈阅笑:“就是。”阳光落在他身上,半边明亮,半边幽暗。
待沈阅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远了,沈阅拔腿追出去,边追边喊:“哎哎,你考虑清楚啊。灭了他,可是社会版,啊不,可是头版头条啊!说不定还能上新闻呐!”
方云深笑得神鬼莫测:“所以弓得挑最趁手的,箭得挑最锋利的,再去郊区靶场扎扎实实练上半年,务求一击得手。”
沈阅翻着白眼看他,有气无力地说:“你放心,到时候警察叔叔来找我,我第一个把你供出去。”
方云深拱手笑道:“有劳你了,方某人为民除害,死后留名,生的光荣死的伟大。”
沈阅闹不明白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或者根本句句都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嘛,某某某怎么可能跟他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俩人根本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的人好不好。
方云深却已经捉着他的手腕快步往地铁站走,边走边说:“明天再陪我来一趟。”
连着三趟地铁都没挤上去,沈阅快哭出来了,颤手指着方云深控诉:“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教临床麻醉学的张老头第一节课就放出话来说一次点名不到者,斩立决!
方云深拿出手机给同学打电话,说有点事情在外面可能没法按时回来,要是点名务必帮忙,不光自己,还有沈阅那份。
挂了电话一指禅去戳沈阅的脑门:“笨!”
沈阅捂着额头,怒目而视,半晌,绷不住了,破涕为笑,问:“是真的么?”
方云深也被这傻小子逗乐了:“可不是真的?你不笨,是谁笨?”
沈阅的脸垮了下来:“我问某某某的事情。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方云深做高深莫测状,只差没伸手去捋那把根本就不存在的胡须:“说来话长。”
“那就从long long ago说起,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懒得给笨蛋讲故事~”方云深冷冷堵了沈阅的碎嘴,昂首阔步上了地铁。

开学第一天,傅守瑜去教务处领课表,还没进门就听见两个坐班的小姑娘在论是非:
“哎哎,你听说了吗,曾院在外面又弄了一个实验室。”
“啊?他这边的实验室怎么办啊?要放手吗?”
“不是还有个傅守瑜么?照我说啊,他也该让位了,不然老霸着,小傅不是一辈子被他压着,翻不了身,多冤!”
“嘘!你小点声儿,隔墙有耳,这话要是让曾院听去了,你就等着吧!”
果然声音一下就小了许多:“不是我说,小傅也够不容易的,熬了这么多年,总算快要熬出头了。”
“要我说也不一定,小傅搞研究写论文是很在行,可这年头他这样的吃不开呀。不会攀关系,不会拉拢人,拿不到课题,哪来的钱做科研?还是得像曾院这样的才行。”
“55555,我可怜的小傅,这怎么就变成他的错了?”
傅守瑜的嘴角和太阳穴同时抽搐,是啊,这怎么就变成他的错了?
别人也就不说了,单说曾钊自己,动辄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又不屑解释。哪怕真是自己的亲爹呢,儿子都三十了,什么事不得商量着办?
说起商量二字,傅守瑜更无奈了,曾钊不是没有商量,他的商量是你来商呀我来量,尺子在我手里,我说是多少就是多少,要是不符合我的要求,麻烦你回去改合适了再来。
整个就是一披着民主外皮的暴君。

沈阅在楼道里就闻见香了,急急忙忙地开门,蹬鞋,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厨房跑。
手刚伸出去还没有碰到蒸笼盖子就被沈恒用锅铲拍了一下:“君子远庖厨。”
沈阅望着手持锅铲腰系围裙的沈恒哈哈大笑:“原来你是小人!”
沈恒沉脸,手一指,沈阅缩缩脖子乖乖退出厨房,靠在门框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沈阅的吃相很好,就是习惯不好,什么菜到了最后几筷子他就不想夹,所以总是很快就放了碗筷,把打扫剩菜的光荣任务交到沈恒的肩上。
饭后捧一杯白开水挺着肚皮看电视,两条长腿慵懒地交叠着,沈恒很想去扶他一把,怕他一不小心盹着了掉到椅子下面去。
电视里正在播报财经新闻,画面切换,沈阅突然瞪大了双眼,很夸张地“嗯?”了一声。沈恒也跟着起了兴致,往电视那边看去,心道这不是那谁谁谁么,扭头问沈阅怎么了。沈阅放杯子的那几秒钟里话在肚子里转了好几圈,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认识那谁谁谁么?”
沈恒的眉头皱了一下又飞快地舒开,说:“不认识,知道名字,不是在电视上报纸上经常见么。怎么,你认识?”
沈阅呵呵笑:“我也是在电视上报纸上跟他比较熟,没见过真人。”
沈恒问:“对他感兴趣?”
“仔细看长得还算不错。”
“喜欢啊?”
“怎么可能?”沈阅一个白眼抛得百媚丛生,他自己浑然不觉,只是无比好奇,再想凑近些仔细研究,主持人已经开始播报下一条新闻了,只得作罢。
沈恒吃完了,招呼他收拾残局。沈阅吃饱了就习惯性犯困,滚到沙发上,说:“君子远庖厨!”
沈恒把他拉起来:“不做饭但是起码得学会洗碗,不然以后怎么讨老婆?”
沈阅望着天花板,使劲眨眼睛,问:“洗碗跟讨老婆有什么关系?”
沈恒说:“现在的女孩儿娇贵得紧,那双手更是重点保护对象,成家以后当然只能是你来洗碗。以后到了岳父岳母家里,抢着洗碗还能挣表现分。”
说的是大义凛然,一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就乖乖听话吧没错的反正我是你哥绝对不会害你的样子。
沈阅“扑哧”一声就乐了,打趣道:“看来沈主任你研究得很透彻嘛,可是,请问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讨到老婆呢?”
他长得实在是非常漂亮,眼神干净,气质纯净,好像什么都不晓得,可沈恒不敢确定,他毕竟已经二十岁了,他不是在真空中被养大的孩子。该如何对待他接连抛出来的这些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沈恒十分困扰。
沈阅却已经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摸靠在沙发背上的沈恒的脸,眼神仍是那么纯真,语气软软的,像是在安慰:“好了好了,别伤心了,我不该专拣你的痛处说,我道歉好不好?”
那一瞬间,沈恒几乎要落下泪来,轻轻覆上那纤长的手指,仿佛触碰蝴蝶柔弱的翅膀,无论多么想要靠近最后都只能克制——怕他承受不起。
“哎哎,不要着急嘛,缘分没有到,强求也求不来呀。你看我,我就不着急。呃,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明白的哈?男人四十才一枝花,沈恒同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的魅力是无敌的!不是找不到,是咱们一个都看不上眼……”
沈阅心想这次真是摸到老虎屁股了,绞尽脑汁地想话来安抚。可是干巴巴又乱七八糟的话好像效果很不怎么样,沈恒的心情越发低落。他微微灰心,抓着头发想到底应该怎么说才对。沈恒难过,他也不好受。
沈恒自然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即收起所有情绪,握起他的手轻轻放回他的身侧,却掩饰不住眼底的哀伤。
沈阅心底的某个部分被触动了,可是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他甚至完全不能确定那是什么,这让他慌乱,毫无理由的。

方云深没来上课,坐沈阅旁边的兄弟问要不要帮他答到——这小子的人缘不是一般二般的好,虽然有时候沈阅觉得他真的挺讨厌的,但无可否认,他自己也喜欢和他呆在一起。
都上完一节课了,他还没来,沈阅蹲在最后一排的椅子背后给他打电话,无人接听。沈阅最近养成一个毛病,一丁点不安定都能让他心慌,拿了书包就从后门溜了出去,暗暗把这笔账记在方云深的账上。上学期他的逃课记录里至少有三分之一都应该由亲爱的方云深同学来负主要责任,吃喝玩乐他牵头,打架斗殴他也冲在最前头,他是练家子,据说族谱里能牵扯出后金的皇亲贵胄来,所以骑马射箭溜冰打拳,玩的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沈阅逃课出来,当然不会满世界去找方云深,他准备去北门吃奶酪,顺道路过医学院大楼,就踱进院办咨询了几个问题。
当天下午,沈恒接到了暌违已久的电话,在按下接听键的那一瞬间,他正在记忆的深处中搜索那个男人的音色,怕听不出来到底是他还是他的秘书。
“订今晚的机票,你亲自送他回来。”铁一般冷硬无波的声音,是他,原来还没有忘记。果然是血亲,凭的是无法用科学原理来解释的本能。
“为什么?”沈恒脱口而出。        
“他要退学你不知道?退了也好,回家来,我亲自教他。”沈院长的声音低沉稳重,一贯的听不出喜怒。
沈恒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受尽娇惯会因为委屈而无助哭闹的小孩的脸,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泪水咸湿的味道。
“对不起,这我恐怕办不到。”
“你什么意思?”
“他二十岁了,已经成年了,他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大概是没有料到会受到阻挠,沈院长那边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然后便是冷笑:“可是他没有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能力。他还小,不懂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为了他好。”
轮到沈恒沉默。
“帮他收拾好行李,明天我亲自过来接他回去。”沈院长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第十七章
沈恒呆呆坐了五分钟才想起来要回家收拾东西,拿了外套就走,在门口差点撞上同一办公室的小姑娘林依依,匆忙道了声对不起。
林依依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看看墙上挂钟,欢呼:“下班咯~”
“还早呢。”有人说。
林依依开始收拾自己的桌面:“领导都走了~”
“说不定还回来呢。”
“直觉告诉我——他肯定不会回来了~”林依依穿上外套就往外跑,到底是不太放心,因为印象中沈恒并不是个吊儿郎当的领导,“我就在四楼,要是领导回来,打我电话,我马上下来。”
“瞧你急得那个样!我们这里又不是虎狼窝。”
“算啦算啦,女大不中留。”
“谈恋爱啦?”
“单相思啦!”
“谁啊?”
“四楼,你说是谁?”
“哦,我想起来了,细胞所那个谁,姓什么来着?”
“傅守瑜,曾院的宝贝疙瘩。”
“没错没错,就是他,人不错。不过我怎么记得他好像连孩子都有了?还是个女儿,经常见他领着在学校里散步,长得像他。”
“离了呗。”
“后妈不好当啊。”
“人家愿意,你管得着么?”
“我当然是管不着,我这不是关心同事么。哪天去曾院那儿探探口风……”
“您就省省吧,回头别给人搅黄了,看小林饶不饶你。”
……
林依依本科毕业后留校做行政不到两年,二十四岁,长相甜美,个性开朗,院里面上上下下都是老熟人,细胞所里也有潜伏,就在傅守瑜他们实验室隔壁。
尽管这段恋情普遍不被看好,小林姑娘还是义无反顾地深陷其中。
这可是她的初恋。

宽容与严苛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沈院长对大儿子不闻不问三十余年,包括他的事业他的家庭。但是对小儿子无比骄纵,容忍的限度越大,相对的,底线也就越没有商量。——他的江山迟早是要交给他的,而且只能是他。为此,沈院长已经将沈阅一生的道路都铺好,每一步该如何走,不能有丝毫偏差。其余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沈院长将之视为一种交易,一种对于小儿子的补偿。
对此,沈恒比沈阅体会更深,倒不是他比他年长或是阅历更丰富,而是推己及人,在这方面他显然比他更像那个男人。
既然他亲自打来了电话,那么他就绝不是来打商量的,他只是通知他们早作准备,物质上的以及心理上的充分的准备,以免明天清晨他造访的时候出现混乱,这会让凡事都要好看的沈院长心烦头痛。
所以沈恒收拾好了沈阅以及自己的行李之后,打电话给林依依,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要离开几天,请她帮忙知会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一声,零零碎碎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一时想不起来更多,便说有事随时打他电话。
又望着行李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院长打电话,虽然理由说得含混不清,仍然得到了准许。院长问什么时候能回来。沈恒沉默——他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归期。院长便说既然家里的事情比较复杂那就不要慌,都处理好了再安心回来,先给一个星期吧,如果不够,到时候再打电话回来续假。沈恒除了道谢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话。
这是一个难得的天气晴好的下午,沈阅坐在学校北门外的奶酪铺子里,怡然自得地迎着窗外灿烂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来做本科生科研的小孩哆哆嗦嗦地给琼脂糖凝胶加样,枪头上下左右乱晃,眼看就要把胶戳破,傅守瑜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他的手臂。
“傅、傅老师。”小孩脸红得要滴血。
“慢点按,小心样品溢出。”傅守瑜沉声交代要点,抓了一个新枪头把产生的气泡挑走。
现在的孩子基本功越来越稀松,这也不能怪他们,前两年学校扩招得太厉害,实验课周一到周五从早到晚排得满满的,还是排不过来,恨不得把周末都给占了,消息一传出就遭到了学生们强烈的抗议——周末是私人时间,生科院的课已经够满了,再不给休息,会死人的。
相比本科生,研究生这块还算好,研究生是实打实要帮导师干活的,只会纸上谈兵的人没有老师愿意要。
傅守瑜听说连续好几年本校的考研笔试状元都出自S省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那分数高得吓死人,面试的时候却回答不出最简单的实验操作问题,后来才知道他们大二上学期就上完所有理论课,剩下的两年死命啃书,加起来超过一千页的《生物化学》能倒背如流,可是,那所学校根本开不起实验——生物技术的实验基本上就是靠钱砸出来的,实验室里随随便便一台仪器都好几十万。生科院学生每年的学费是全校最高的,5400,可这是国家硬性规定的价码,实际上平均每个学生每学期花的实验经费动辄上万,都是上级部门贴的钱。
所以这也就衍生出一个现象——在职研究生。
谁都知道在职研究生就是为了混一个文凭,以便将来大老爷们职位晋升或是拿出去好看。整个生科院上下懒得收在职研究生或者说是硬得起腰杆说他不要在职研究生的算下来也就只有曾钊一个而已。他的关系网和经费来源基本上是独立于学院现有的行政体系的,要不是院长和细胞所所长舍不得放手,说不定他早就不在这里受制于人了。
这人霸道,身上有一股傲气,这傲气让人生气,也在心底暗暗服气,甚至向往。
中国文人学者的地位在宋时达到顶峰,此后每况愈下,自从明朝开了廷杖文官的先河,清朝严酷的文字狱和奴化政策,及至十年浩劫的迫害,松竹一般的风骨被一寸一寸地打断。
曾钊是一株树,一株不需要依附于人也厌恶藤蔓来纠缠的大树。
所以傅守瑜挺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收了一个在职研究生。他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事,要不是布置研究生新学期的文献综述作业,傅守瑜还不知道实验室多了这么一个人。跟对方电话联系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感觉怪怪的。挂了电话顺手在便利贴上记下这事,想着回头得跟曾钊好好谈谈。
这种事情搁从前他是不想管也管不着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关系不一样了,心境也就随之不一样了。

实验室不像行政那边有明确的下班时间,通常是一看钟到点儿该吃饭了就走人,如果实验没做完吃了饭回来继续,有时候能一直持续到半夜。五楼的细胞骨架那边有位女教师年前刚离了婚,干脆就在办公室里支了张行军床,一心一意地瞄准 Cell进发。
这种悲催事在生科院不算重磅炸弹,人人背后都有辛酸血泪。傅守瑜是亲眼见证过曾钊创造一个月足不出生物楼的记录的——这还就是他刚读博士时候的事情,并非某些人以为的泛黄的老新闻——真到了紧要关头,师徒二人身穿实验服一人手捧一只一次性饭盒蹲在电梯口的垃圾桶前吃完了一抹嘴,从兜里掏出塑胶手套戴上回去继续干活儿。所以傅守瑜比谁都清楚曾钊到底是不是一个浪得虚名的人。
傅守瑜四点离开实验室,幼儿园门口已经围满了家长,个个引项而盼自家的小皇帝小公主。
傅宝宝小朋友正被老师带着在院子里玩耍,她眼尖的在人群中发现了爸爸的身影,脱离大部队爬上最高的滑梯,挥舞着小手喊:“爸爸!”,然后在众人的瞩目下刺溜一下滑下借着冲劲儿爬起来扑向紧闭的大门。她在语言方面极有天赋,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已经完全摆脱了方言口音,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傅守瑜挤到前面,蹲下来隔着铁栅跟女儿说话,掏出手绢替玩得小脸通红的女儿擦汗。
幼儿园老师在远处喊:“元元,元元。”
小丫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她总记不住自己的大名——傅元。
傅守瑜摸摸女儿的头顶,说:“宝宝,老师叫你呢。”
小丫头在老师和爸爸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直到爸爸再三保证就在这里不会离开,再坚持一小会儿就能一起回家,才把小手交到老师的手里,一步三回首地离开。
有家长过来攀谈,交流育儿经,指着跟小丫头站在一起的一个小男孩儿掩饰不住骄傲和喜悦的说:看,那就是我们家儿子,乾乾。
然后两位家长同时目睹了一幕惨剧的发生——乾乾同学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捧住元元同学的小脸,吧唧一口,元元同学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赏了他一巴掌,然后两个小朋友各自捂脸往家长的方向跑,边跑边嚎边互相瞪眼较劲,仿佛是在赛跑。
一个正在组织孩子们排队唱放学歌的男老师追过来一边胳膊捞一个往回走,一被抱起来两个小孩就安静了,看样子这个戏码不是第一次上演。
傅宝宝没法回头望爸爸,眨巴着眼睛别提多委屈了。
傅守瑜正跟乾乾同学的家长大眼瞪小眼,四周的家长们早就笑开了,对方绷不住也咧嘴一笑,扭头看儿子,半开玩笑地说:“臭小子真有本事。”
“这谁家的孩子啊,有人管没人管!”
一股戾气压迫性的席卷而来,傅守瑜回头,双目圆睁:“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大约是迎着阳光,曾钊的双眼微微眯起,长臂一伸把傅守瑜揽在身后,向前逼近一步,乾乾同学的家长顿感莫名的压力。
傅守瑜几乎以为他们要打起来,正想劝,幼儿园大门打开了,小豆丁们潮水一样哗啦啦往外涌,扑进各自家长的怀抱中。
傅宝宝同学一马当先,抱住了爸爸的大腿,小脑袋一歪,甜甜叫:“曾叔叔!小林姐姐!”
曾钊和傅守瑜同时扭头,林依依只恨自己减肥不够彻底,不能完全将身影隐没于幼儿园门前那株加拿大杨背后,硬着头皮出来打招呼:“曾院好,傅老师好,宝宝好。”
傅守瑜一拍脑门,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实验结束得早,所以就自己过来接孩子了,忘了跟你说,害你跑一趟,耽误工作了吧?抱歉抱歉。”
林依依嘴里说着不用不用没啥没啥,心道我当然知道你今天没实验我这不是一路跟过来的么,只是啊,可惜啊,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曾院这尊门神。说实话,院里的年轻老师都挺畏惧曾钊的,这人身上传奇故事多,腥风血雨也多,因遥远而神秘,因神秘而莫测,只可远观而不可近处。小姑娘看他老人家的眼神都是哆嗦的,停留不到半秒钟就粘在他身边的傅守瑜身上了。
曾钊也看向傅守瑜,眼神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这才几天不见,就跟一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打得火热了?
傅守瑜显然没有领会他眼神中所蕴含的复杂信息,抱起女儿问林依依:“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幼儿园就在生物楼旁边,他从母亲那儿揽过接孩子放学的任务却未必每次都能按时赶到,就有那么巧,林依依帮了他一次忙,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傅守瑜请人家吃一次饭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他这话说得未免也太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了。
曾钊不答应,林依依也不敢答应,傅守瑜只好跟她约下次,林依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永远也不会有下次了,心里特悲哀,转身离开的背影特别落寞。
被这么一搅和,曾钊再转身已经找不到刚才轻薄小丫头的那对流氓父子了,好得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
幼儿园门口的人渐渐稀少,傅守瑜也抱着女儿大步离开,曾钊追上去,问:“走那么快干嘛?”
一直走到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傅守瑜才放慢了脚步,与曾钊并肩而行。两人的步频与步幅惊人的协调,虽然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曾钊笑:“再忙也得抽出空来接自家闺女呀。”
傅守瑜无语,这人说瞎话也说得太顺口了。
曾钊又说:“好几天不见,想你了,就来见你。”
傅守瑜白净的面皮蓦地一红,想把女儿的耳朵捂上免受荼毒。
曾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并不是真不在乎外界的目光,毕竟教职在身,社会地位崇高的同时公众加诸他们身上的道德标尺异常的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如果他们长久地在一起,想瞒着最亲近的人也是绝不可能的。同性相守与异性之间的婚姻关系相似,家庭的认同与否直接关系到两个人的生活质量。曾钊是没有家累的,可他不希望傅守瑜被迫扮演焦仲卿。
光天化日之下,傅守瑜只觉得阳光烫人,几乎要被照得无所遁形,不知不觉越走越快。直到女儿出声提醒:“爸爸,曾叔叔丢了。”
傅守瑜猛地停住脚步,回头。
曾钊含笑走向他,不疾不徐,走近了,摸摸小丫头的脸颊,夸道:“还是小的懂事,有良心。”
傅守瑜不敢说自己冤枉,他必须承认自己也曾迷惑彷徨,他是永远也做不出曾钊永远胸中自有万千甲兵的样子。可是只要他在身边,心里就是平和的,尽管很清楚地知道这条路难走,可是只要和他在一起,纵有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很自然地,原本已经拉开的距离越缩越短,越缩越短。

走过地理楼,就是东操场和篮球场,人一下又多了起来,傅守瑜也不由得走了快一点。他快,曾钊也快,两人都不说话,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也安静下来,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两个大人默默较劲。
一直走到教师宿舍门口,曾钊再跟就跟到傅守瑜家里去了,遂停下脚步问:“宝宝,要不要请曾叔叔上去坐坐?”
本来曾钊站在傅守瑜的左边,宝宝坐在他的右臂上,可这么一来,傅守瑜觉得自己才是离曾钊稍远的那个。
傅宝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向爸爸求助。
傅守瑜只觉得头皮发麻:“您上来坐坐吧。”
曾钊没应声,抬脚先他一步进楼道。

沈阅心情很好地回家,注意到客厅里凭空多出来的两只皮箱。
“干嘛啊这是?”他的语调轻飘飘的,玩笑的语气。
沈恒垂头塌肩坐在沙发上,看不清楚表情,可是沈阅能很明显地感觉出他的异常,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轻言细语地问:“怎么了?”
沈恒直起腰,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
“到底怎么了?”沈阅又问。
“你明天回家,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沈恒的声音也绷得紧紧的。
沈阅几乎是立即就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脱口一句:“靠,真够快的。”
沈恒忽然觉得很累,没有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面对的力气,他别开了目光,看着渐渐黑下来的窗外。
沈阅跟没事人一样起身研究起行李箱来,突然回头说:“我好像没这么多东西吧?难不成你想陪我回去?”
没得到回答,他干脆凑过去挽着大哥的像只猫咪一样蹭啊蹭:“你真打算陪我一道回去啊?你准备住哪儿呢?酒店有没有提前订好啊?对了,还有机票,老头可不会把你的也买好,你订了吗?要不要我帮你订,嗯,你身份证号是多少?”
沈恒抬起沉重的胳膊,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说:“别闹。”闹开了,闹僵了,对你没好处。
沈阅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隔着薄薄的衣服,结实而不夸张的肌肉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他忍不住就换了个体位,后脑勺枕着,仰脸看天花板,半晌,才说:“我不会回去的。”
不是撒娇,语气异常坚定。

兄弟俩就这么无言靠坐在一起,沈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穿着睡衣躺在被窝里。暗自后悔自己睡得太死,不然就可以趁沈恒把他抱上床的时候突然睁眼做个鬼脸吓他一大跳,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沈恒惊慌失措的样子——其实他真正跟沈恒接触也是上大学以后的事情,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兄弟俩一年就见一回,有时候一年一回也见不上,可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大哥的形象远远比父亲和那一任接一任的后妈来得好,他也知道这不对这不好,可他真的是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执拗地要在他的身上寻找失落已久的家庭的温暖。他几乎以为他成功了。
沈恒在厨房里做早餐,煮了白粥,冰箱里有从超市买来的酱菜,等沈阅起床,他开始煎荷包蛋。
沈阅闻着香摸进厨房,想到沈恒说过的“君子远庖厨”,已经踏进来的左脚又收了回去,像往常一样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笑,一如寻常。
“还想吃什么?”沈恒把荷包蛋起锅,头也不抬地问。
沈阅接过盘子,笑道:“呵,今儿是过年还是过节啊,这么丰盛。”
他最不喜欢吃荷包蛋,小时候吃伤了,从此见着囫囵蛋类就绕道,只吃搅散了蛋黄和蛋清分不开的那种,沈恒也不是天天都将就他。
可是今天他皱着眉头吃下去了,吃完了抚着胸口给沈恒提意见:“下回别做荷包蛋,我要吃蒸鸡蛋。”
沈恒犹豫了好一会儿,答应了。
平静地吃完早饭,沈阅帮忙收拾碗筷,抢着解下沈恒腰间的围裙,霸占水池,边洗碗边哼歌,其乐陶陶。
洗完了在沈恒的指点下把碗筷分门别类的放好,甩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看着面色如常眼神却委顿的大哥,突然长叹一声。
“你希望我走吗?”
“当然。”
沈阅仿佛早已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也并不奇怪他的回答是如此的利落,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矛盾冲突中度过,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了解他的,或者正在一点一点的了解他,总有一天他会抵达他的内心深处。
“那你希望我回来吗?”
意料中的平静,沈阅却已经得到了答案。他耸耸肩,拉起沈恒的手,往门外走:“现在跟我一起出去,带上钱包,手机关机。”感觉到沈恒的抗拒,他回头,耐心地解释:“我跟他在同吃同住十八年,革命斗争的经验远远比你丰富,听我的,没错。”

飞机刚一停稳,沈院长就拨打沈恒电话,关机,再打沈阅的,也关机。收起手机,揉揉酸胀的太阳穴,走进机场里的咖啡店里点一杯黑咖啡,返程机票是下午的四点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七个小时,也许应该买本杂志来打发。

第十八章
傅守瑜准时睁开眼睛,撑着想坐起来,却因为剧烈的酸痛又跌了回去。
响动吵醒了曾钊,使劲挤了下眼睛,懒腰撑到一半变向,把身旁人的脑袋揽进怀里揉啊揉,那笑容,很容易让人产生暴力冲动。
傅守瑜反正是没力气再动,索性软软地靠着任他上下其手为所欲为,直到察觉到他渐渐失控才紧张地喊停:“松开,我要去洗澡。”
昨晚真是太壮烈了,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洗澡了,现在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极度不舒服。
曾钊正捏着他的腰假装按摩,凑到他的颈窝轻轻咬了一口:“等会儿再洗。”
逼近阈值的刺激,傅守瑜“嘶”地抽了一口气,咬紧牙关把被他点燃的那团火强压下去,他现在是越来越经不住他的挑逗了。
可是上午三四节还有课!自然科学前沿讲座,曾钊揽下的活,傅守瑜是助教,两个人都得出现。
拼尽全力推开贴紧的胸膛,傅守瑜挣扎着站起来,虽然膝盖还是发软,不过缓过来好多了,支撑着走到浴室没问题。摇摇晃晃刚走出去没两步,背后就贴上一片温暖,曾钊的声音低沉沙哑,说不出的性 感,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敏感的耳廓:“一起洗。”
昨晚曾钊的表现好极了,当然指的是在傅守瑜家,傅母和傅宝宝面前。刚吃晚饭就迫不及待地告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跟傅母扯谎说实验室还有事情,得让傅守瑜过去帮忙。两个人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亲热了,傅守瑜知道他的极限不远了,虽然万般羞惭还是在母亲面前帮他圆了这个谎。
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在浴室里又厮磨了好久,曾钊总算顾及到他的感受,没有勉强。
洗完澡找衣服换上,衣柜里有一部分的空间是属于他的,虽然不能公然地出双入对,但是他在秀山居留宿的夜晚越来越多的事实是不容回避的。
刚准备出门曾钊就接到电话,方老打来的,越听面色越凝重。
不等傅守瑜问,他主动说:“云深两天没回家了,手机打不通,恐怕会出事。”
失踪二十四小时就可以报警了。傅守瑜瞪大眼睛,不太敢相信人精一样的方云深会这么吓唬相依为命的爷爷,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给方云深,关机,与曾钊交换了一下眼神,喃喃地安慰曾钊也是安慰自己:“不会的,他会照顾好自己的,不会有事的。”
“总之先回学校看看情况。”曾钊探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边发动车子,边交代:“一会儿的课我就不过去了,你招待一下科大的萧教授。讲座的钱我已经给过了,他提你也别搭理,中午领他去好江南吃饭,位子已经订好了。”
傅守瑜点头答应,他很少看见他这么紧张的样子,方老是他的恩师,方云深也就相当于是他的亲人,他会乱了方寸也是人之常情。轻轻握住他按在车档上的手,说:“不会有事的。”

一句“不会有事的”让曾钊焦灼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很多人奇怪他为什么会对一个清汤寡水的傅守瑜这么好,连最百无禁忌的朋友诸如老孙和老梁都搞不明白他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当然会偶尔想吃吃山中野菜换口味,但老虎是不可能吃素的,大概都等着看呢吧,知道他们关系的人都在倒计时他经受不了诱惑的那一天。
怎么说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份感受曾钊没办法同他人分享,自己知道就好,傅守瑜知道就好。

自然科学前沿讲座是学校近年来新开设的一门公共必修课,和人文艺术前沿讲座一起算两学分,其中生命科学部分一直都是曾钊在做,他人缘广面子大,自然能者多劳。今天是本学期生命科学部分的第一次讲座,珠玉在前,要敲响这第一锣请来的当然得是重量级的人物。
萧定教授是一位涉足医学、免疫学、分子生物学、细胞生物学等多个领域的杰出科学家,因在纳米细菌的相关研究中做出卓越贡献而蜚声海内外,一时炙手可热。名义上是科大的特聘教授,其实与欧美等国的高端实验室合作更密切,每年呆在国内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傅守瑜也是在学术会议上见过他几次,总是众星捧月如在云端,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过。
这次曾钊凭的是私人的关系,当然还有一点方老的面子,真要说起来,傅守瑜得管萧定叫一声“师伯”。方老在讲台上耕耘数十载,桃李满天下,至今仍坚持每年为新生做入学教育。萧定虽然耀眼,但不是天上唯一的一颗星。
傅守瑜在学校东门下车,和萧定约好的时间是十点。接人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曾钊来做的,傅守瑜向来管的都是调试多媒体维持秩序点完名拿个小相机在台下照相等琐事,但是今天情况特殊。曾钊觉得放他独自处理一些事情也好,他总不可能一直搀着他走下去。

小保姆给开了门,接过曾钊的外套,递上拖鞋,说:“爷爷在客厅。”她比方云深大不了几岁,随他叫。
曾钊百感交集,心想等找到方云深那个死孩子,一定狠揍一顿——让你丫不老实,让你丫穷折腾!该!
转过屏风,方老正负手立在窗前赏一盆水仙,身后的书桌上散落着一些宣纸,写写画画得十分凌乱,直观地反映出主人的心情。曾钊垂手恭敬地打招呼:“老师。”
方老回身,眼神中看不出什么,虽然年老体衰却自有一股气势,压得你不敢造次。
“坐。”方老吩咐。
曾钊上前两步扶住他老人家往客厅沙发走去,待坐定之后才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么回事。”
方云深跟往常一样出门,可整整两天过去了既没跟家里联系也联系不上。
小保姆捧了托盘来上茶,别人送的武夷山大红袍,非同凡响,可这当口谁也没心思品茗,曾钊急渴,端起杯子牛饮一口,立即被方老叱责为“不像话”。
曾钊立即低头孙子似的认错,他可没方老那么端得住,方云深丢了,就相当于是亲侄儿丢了。只要人还在B市,就是把B市翻个个儿他也得把人找出来,好端端地送到方老面前来。
可问题的关键是——怎么个找法?
报警?警察同志日理万机,指望不要太大。
搜索?总得有个范围呀,总不可能真的一间民房一间民房地搜过去吧。
登寻人启事?曾钊在来的路上就想这么干了,可考虑到没跟老爷子商量,已经拨通的电话又挂断了。
现在把这想法拿出来一说,方老爷子立即否决,他不想闹大。
曾钊凑近了问:“怎么您老心里有数啊?”
方老长叹一声,略略摇头,却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交给他:“我不确定,你去跟这个人联系一下。”
方老这辈子没求过人,曾钊就是他的枪,指哪儿打哪儿。
曾钊一看清楚纸上那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暗道:好小子,胆子不小啊,这人也敢去招惹,犯到他手里真是活该,拎回来只能捆到小保姆家里当上门女婿,深山老林好避祸么。

方老说累了,挥挥手转身就上楼去了,曾钊立即照着他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给的是手机号所以不用层层通报,响了三声那头就接起来,一声懒散的“喂~”,尾音向上飘,带着笑意。
曾钊自报家门,说是方云深的亲叔叔,客气地问对方见过人没。
“没。”对方答得干脆利落。
曾钊的太阳穴突地一跳,就怕遇上这种无赖,耐着性子说:“好几天不见踪影了,家里别提多担心了,您要是知道他在哪儿,麻烦一定告诉我们,我们好过去接人。”
对方轻笑着说:“哟,他都多大了,还要人接啊。”
曾钊可以确定方云深现在就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能现身也不能出声。想着想着火气又上来了,他妈欺负老方家没人是吧?!于是乎也不客气了:“少废话,趁早把人还回来!”
对方居然笑得更大声了:“说了你又不相信,那又何必来问我呢?真不在我这里。”
曾钊一拳头打在空气里,咬牙切齿:“你他妈别不识抬举!”
既然谈不拢,那就抢吧,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欺负方家没有顶梁柱,就是没把他曾钊放在眼里——方家一老一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披麻戴孝的是曾钊,报仇雪恨的也是他曾钊。

大厅空阔,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巨幅玻璃墙增加了采光度,室内装饰精美绝伦,一盏灯一盆花都彰显贵气。如此美景,曾钊却无心欣赏,他走得极快,一身戾气将风衣鼓起仿佛刚从港产警匪片海报上走下来。
前台接待员素质极高,泰山崩于眼前仍面不改色,嘴角一翘露出八颗雪白贝齿笑得极其符合国际标准,甜声询问:“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曾钊尽量和颜悦色:“我找你们老总。”
“请问有预约吗?”
“你跟他说我是一个小时前给他打电话的人。”
“请稍等,”前台接待打了个内线电话,简短地交谈了两句,放下话筒,继续对曾钊微笑,“不好意思,安总在开会,不方便见您。”
曾钊差点一巴掌拍碎台子,深呼吸控制情绪,好得很,好得很!转身出去,坐在车里却迟迟没有发动——今天不带着方云深一块儿,他没脸回去见方老。
他跟姓安的这一路人都没什么交情,拿出手机翻了一遍通讯录,最后还是停在了老梁的名字上,这厮玩得比他开,在B市吃得也比他开,三教九流说不定哪条天地线一搭就能把方云深捞出来。
手指刚按上拨号键还没用力,有电话进来,显示方老的名字,老爷子不用手机,是从家里打来的,赶紧接起来,是小保姆。
喜悦激动得颤抖的声音说:“曾教授,小云回来了!”

这就回去了?真的回去了?
“操!”曾钊猛地一拍方向盘,倒出车来就往学校跑。
没换鞋直接踩进客厅里,空无一人,转身问小保姆:“人呢?”
小保姆被他凌厉的眼神一刮,吓得手里的抹布都掉在地上了,颤颤指向楼梯:“在、在房间。”
方云深已经回来一个多小时了,到家先进爷爷房间,祖孙俩关起门来半个多小时,出来以后,满脸疲惫。
小保姆说煮了粥,厨房里正热着呢,劝他吃一点。
方云深摆摆手说不用麻烦了,声音里也满是倦意。虽然面上看着完好如初,可就是给人一种遭了大罪的感觉。
小保姆忙说不喜欢吃粥没关系,有面有饺子有汤圆还有陈饭可以做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想吃什么说一声,实在不行现出去买也来得及。
方家的家教是极严厉的,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不管是谁说话都得认真听着诚恳回答。方云深耐心听她说完,才说真不用了,在外面吃了回来的。
手撑着墙一级一级上楼去,先进浴室,哗啦啦水声响了十来分钟,忘了拿换洗衣服,隔着门唤了好几声确定小保姆没在楼上,才裹了一条大浴巾飞快地蹿回房间。
曾钊推门就见他已经裹着被子睡熟了,头发都没擦干,濡湿了一小片枕头。这么不舒服,怎么能睡得安稳?睡梦中犹皱着眉头撅着嘴,跟谁赌气较劲似的。
真是拿他没办法,曾钊摇摇头,堵在胸口半天的一口气顿时烟消云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轻手轻脚地离开他的房间,带上门。
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再去敲对面方老的房门。
“进来。”老爷子的声音听起来挺精神,没什么不对劲。
曾钊推开一小条缝,手扒着门边,探半个脑袋进去:“今儿萧定来做讲座,中午一块儿吃个饭?”
方老一眼横过来:“你是四十岁还是四岁?不像样。”
不理人是最凶的,基本上老爷子肯冲你发火教训你就没什么太大问题,方云深的事儿曾钊也就不必在老爷子眼前替他打掩护了。长舒一口气,曾钊推门进屋在方老跟前站好,说:“我在好江南订的位子,那边差不多也快讲完了,现在过去的话,刚好。”
方老面上不显山露水半分,其实心里不平静,说:“不去了。”
曾钊说:“那行,等他晚上亲自过来请您吧。您老先歇会儿,我得走了。”
方老叫住他:“走那么快干什么?回来,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曾钊做了个痛苦的表情:“您就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老抬抬眉毛:“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曾钊老老实实问:“您要问什么?”心里盘算着今儿要是赶不过去护驾,萧定那王八蛋会把傅守瑜折腾成什么样。
方老叹口气,别过脸不想看他,连连挥手:“走吧走吧。”
“哎,”曾钊忙不迭答应着,“我下午再过来看您。”

第十九章
“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萧定教授的精彩演讲!”
热烈如潮的掌声中,有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手捧鲜花上台敬献,傅守瑜赶紧放下话筒退到幕布的阴影中。手心里全是汗,无奈叹气,他就是这样,没办法。其实已经好多了,好歹已经上了快一个月的课了,至少刚才说话的时候声音没发抖。全生科院都知道小傅老师脸皮太薄,站在台上一张嘴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一边讲,学生们一边在讲台下面安慰他:傅老师,别紧张,我们能听懂。丢死人了,明明在曾钊面前试讲的时候都好好的。
刚才一直全神贯注聆听萧定的演讲,连照片都忘了照,这会儿才想起来打电话问方云深的情况,偏偏萧定已经成功摆脱了学生粉丝的纠缠正大步往这边走来,傅守瑜只好把手机又放回口袋。
“萧教授,辛苦了,感谢感谢。”前门后门都被学生们堵住了,傅守瑜和萧定就站在讲台上聊天,等人都走光了再出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虽然是光芒万丈的明星学者,但是一点压迫感都没有,跟他交谈非常轻松,什么都可以说,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大抵科学工作者都是相当可爱的人。
萧定接过傅守瑜递来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问:“曾钊呢?”
傅守瑜说:“曾教授临时有点事情来不了,让我跟您说抱歉。”
萧定笑笑,眼角的鱼尾纹彰显出一个成功者的魅力,淡淡说:“他可没那么客气。”
被当面戳穿谎话的傅守瑜闹了个大红脸,正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才好,却引得萧定爽朗大笑:“我跟他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比你了解他啊!”
傅守瑜虚心点头。
萧定又是一阵大笑,好半天才收住了,换了个话题,问:“对了,你是研究生吧?看上去挺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我猜对了吧?哎,年轻就是好啊~”
傅守瑜顶讨厌跟人讨论年龄的问题,一脸黑线地回答:“不,我是教师,现在还算是二十多岁,再过两个月就满三十了。”
萧定大骇:“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看傅守瑜的脸色又变了变,忙拍着他的肩膀道:“小钊把你养得太好了!”
小钊?傅守瑜愣是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好不容易等到人走光了,傅守瑜领着萧定外往外走,说:“今天中午一顿便饭,请您务必赏光。”
细胞所所长听说萧定要来本来是强烈要求要出席这次宴请的,结果昨天晚上临时接到通知要跟院长出去开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招待贵客,争取诓萧定在生科院内部给广大教职工以及研究生博士生就纳米细菌这个专题再做一场专题讲座。
傅守瑜正想着怎么跟萧定提这个事儿。曾钊不在、方老不在、所长和院长两位大人也不在,只能靠他自己了,希望不要太突兀,让人家给拒绝了才好。
一边烦恼一边出了敬文讲堂的大门,却见路对面,曾钊靠在他那辆宝马上引擎盖上冲他们招手:“怎么这么慢!”
阳光从细碎的胡桃树叶间隙中投射下来,在他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而他却将所有的光华沉沉内敛,仅仅是潇洒的外表就足以让人倾倒。
“小钊!”
“大定!”

曾钊边开车边问:“你们在里面磨蹭什么?”
坐在后排的萧定说:“聊天。”
“聊什么了?”
“不告诉你~”
曾钊说:“我又没问你,多什么嘴。”扭头去看副驾驶座上的傅守瑜:“知道这人的外号是什么吗?”
傅守瑜老实摇头:“不知道。”
萧定扑上来想捂曾钊的嘴,可惜晚了一步,曾钊已经无情地将他出卖:“早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已经蜚声校内外,人送爱称‘火车王’——这人嘴里跑火车的功力实在是太深厚,全院上下就找不出没被他忽悠过的人。我还记得有个女生……”
“够了,闭嘴!”萧定满脸寒霜。
曾钊立即噤声,傅守瑜本来也就对八卦不感兴趣,便不再追问。
倒是萧定看车内气温骤降,主动挑起话头,对傅守瑜说:“其实我认得你。”
“啊?”傅守瑜呆呆扭头看他。
萧定不自然得摸摸鼻梁,说:“你的一篇论文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一直都在关注你。”
傅守瑜的眼睛里腾地燃起旺盛的火焰。
“我也耳闻过一些关于你的除论文之外的私人信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才,本来还想将你招募到我的实验团队中来的……”
“你就做梦吧你!”曾钊狠狠打断。
“这是我跟小傅之间的谈话,你少插嘴。”萧定将目光定格在傅守瑜身上,诚恳地询问,“怎么样,你感兴趣吗?”
“抱歉。”傅守瑜抓了抓头发,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

服务员递上菜单,曾钊示意萧定点菜。
萧定淡然道:“客随主便。”却拿起酒水单仔细研究。
曾钊伸手去按:“悠着点儿,大中午的。”
萧定却得瑟起来:“开瓶五粮液。”
抬头看傅守瑜,问:“能喝白的么?”
傅守瑜摇头。
萧定便吩咐服务员:“那再来一箱燕京。”
曾钊狠锤了他一下,回首对服务员说:“别理他,酒都不用上,来两瓶果醋。”
萧定看着曾钊,笑得意味深长:“不是吧,一点都不喝?”
曾钊摇头摇得那叫一个正直:“不喝,下午还有正事儿。”
萧定看了他两秒钟,突然冒出句正宗的四川话:“你娃头儿不耿直。”
曾钊一眼横过去:“你才不耿直!”
这反应有点儿过了,萧定拍桌子大笑:“胡说!”探身对傅守瑜道:“你还不知道吧?这厮在酒桌上偷奸耍滑是出了名的。还敢说我不直,最弯的就是他!”
说话间果醋上来了,萧定接过服务员手里的瓶子,亲自给想反驳却被打断憋了一口恶气的曾钊满上:“来来来,吃醋吃醋,多吃点儿醋~”边说边冲傅守瑜挤眉弄眼。
傅守瑜背上的冷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暗自盘算:他究竟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知道多少?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挺直脊背端坐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手心微微汗湿。忽然间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覆过来,略微粗粝的指腹抚过指节,沿着手背上的经络游移。傅守瑜的手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想要挣脱,却被按住,叹了口气,反手握住。曾钊轻挑眉毛,傅守瑜无比端正地直视前方,萧定已经开始给他倒饮料了。
“嘿,你们俩干嘛呢?”萧定突然发问。
“没干嘛,不是响应您老人家的号召等着吃醋呢吗~”曾钊笑得从容笑得自若,右手端起玻璃杯晃了晃,浅琥珀色的果醋在灯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彩,藏在桌子底下的左手趁着傅守瑜挣扎的机会来了个十指紧扣,这下除非他翻脸掀桌子是挣不脱了。
“哦?吃醋?”萧定背靠椅背,审视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是吃醋吗?我怎么觉得味不对啊?”
曾钊夹起一块儿蓑衣黄瓜扔进嘴里,边嚼边微眯起眼睛假装不满意:“糖放多了吧?”
“不过味道还不错~”顺手又夹一块儿递到右手不方便的傅守瑜嘴边,“尝尝。”
萧定无奈摇头:嚣张,太嚣张了。

从好江南出来已经将近下午三点,曾钊和萧定都有些醺醺然——两人最后还是合力干掉了一瓶五粮液。
曾钊问萧定下午有什么安排,萧定说想去看看方老,于是开车回学校。
方老、萧定和傅守瑜三人在客厅聊天,曾钊上楼去看方云深。
方云深睡得并不好,没多久就醒了,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听见有人敲门,没搭理,没曾想曾钊自己就推门进来了,他赶紧把被子拉到下巴,神情戒备:“懂不懂礼貌?”
曾钊拉过凳子在他床边坐下,笑得没脸没皮:“你教教我。”
方云深翻个身背对他:“懒得教。”
曾钊说:“背上也有。”
方云深的脊背瞬间僵直,摸摸身后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操!
曾钊是没有看见方云深此时的表情,不过也能猜到八九分他现在的心情,伸手替他掖掖被角,轻声问:“做了?”
方云深没回答,把头埋进被子里。
“是自愿的吗?”
方云深誓死做鸵鸟。
曾钊拿他没辙,长叹一声,又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闹到这个地步,虽然没有公开撕破脸皮,也算是有点没法收场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曾钊想听听方云深自己的意见,毕竟他已经成年了,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如果坚持要走一条常人不能认同的道路,只要他下得了决心负得了责任,曾钊肯定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方云深把被子再拉高一点,只露出头顶的一小撮头发,静默无声地抗拒着。
曾钊觉得头疼,有些急躁:“说话呀,哑巴啦?”
“说什么?”方云深的脑袋蒙在被子里,声音嗡嗡的,显得很茫然。
“说说你接下来预备怎么办!”要是再不声不响地失踪一次,方老没给吓死,曾钊也会烦死的。
“什么怎么办?”
“你跟那个姓安的……”
“我跟他没关系!”方云深猛地坐起来,打断。
“没关系他绑架你?没关系你和他上 床?”曾钊的目光扫过方云深的纤长的颈脖,白皙的皮肤上有可疑的痕迹,曾钊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说话也不免直白了些。
方云深的脸刷的就红了,连耳廓和脖子根也没能幸免,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瞪着曾钊的目光凶狠,明明已经不打自招,却偏要嘴硬到底:“谁和他上、上……啦!你不要血口喷人!”
曾钊在心底轻笑,心道这算是血口喷人么?按他躺下,盖上被子,遮住他不愿意承认的痕迹,又问:“是自愿的吗?”
方云深目光闪烁,声音发虚:“什么自愿不自愿?跟你说了没有,什么都没有!”
曾钊又不可能检查他的身体,只得点头敷衍:“好好好,没有,没有。你是吗?”
这话题转得有点快,方云深扑闪扑闪眨眼睛:“什么是不是?”
曾钊摸摸鼻子,轻咳了一声:“你知道我和傅守瑜的关系吧?”
方云深不笨,很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翻着眼睛看天花板,说:“不是。”
他没有急切的否认,语气平静而肯定,说明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不是gay,他不喜欢男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曾钊明白了,摸摸他的脸颊,有点凉,招人心疼。他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年他跟方老混的时候还没他呢,说是他亲叔叔,一点也不为过。方云深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人世了,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没有记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曾钊在照顾这祖孙俩,也许是同病相怜——曾钊几乎没有亲人在世了。
“那好吧。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来叮嘱,“记得穿件高领的毛衣。”

下得楼来,正巧听见萧定讲了个笑话,把老爷子逗得哈哈大笑。老爷子看来心情不错,曾钊蹭过去挨着傅守瑜坐下。
方老一见他,脸色就不太好,迟钝如傅守瑜都看出来了,偷声问:“怎么了?”
曾钊只道他老人家是在为方云深的事情恼火,自己不过是被祸及的一尾池鱼。谁曾想惹方老生气的就是他。
送走萧定,方老招呼曾钊留一下,傅守瑜很自然地等他一起,方老说:“小傅你先回去。”
傅守瑜也以为是方云深的事情,不方便自己只道,没说什么就走了。
方老开门见山:“任静是怎么回事?”
曾钊万万没有想到是这茬事,一时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反问:“她怎么了?我都好几月没见她了。”
方老伸手抽他:“你还好意思说!你们还是不是夫妻?!”
曾钊哀叫着躲闪:“不是跟您说了吗,我要跟她离婚。”
方老气得去抓拐杖:“离婚,离婚,亏你说得出口!”
曾钊躲到方老拐杖抽不到的地方,喘着粗气说:“怎么回事?婚姻法不许人离婚啊?您老还想学封建社会搞包办婚姻啊?”
“呼!”方老的拐杖带着劲风劈将过来,幸亏曾钊身手敏捷躲得快,才没有伤筋动骨。
曾钊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我怎么了?我给她开的条件够好了,她要是还不满意,那就说明她太贪心!”
“贪心?”方老吹胡子瞪眼,“她跟了你那么多年,从你这儿得到什么了,你居然还敢说她贪心?”
曾钊毫不示弱:“那么多年,我能给她的都给她了,她再想多要,对不起,我真给不了。”说完了不解气,又补上一句:“您也不能太偏心,也得问问她给过我什么。”
方老知道他的脾气,虽然霸道,但也不是不讲理。夫妻本是糊涂账,没法说清谁亏欠了谁多少。既然曾钊铁了心要离婚,任由任静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也只好由老人家出面主持,尽量好聚好散。
方老收敛脾气,用拐杖轻轻点地,说:“你去跟任静说,这周末来这里吃饭。”
“为什么?”曾钊满心不悦。
“要是没空,就另外约个时间,反正我老人家闲得无聊成天都在家的。”
“等等……”
“你还想一辈子不见她?”
“那怎么可能?”
“就是嘛,至少办离婚证的时候还是要见面的。”
曾钊长叹一声,抬眼望向方老:“您到底想干嘛?能不能事先知会我一声,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方老一杵拐杖,虎目圆瞪:“我不想你被人戳脊梁骨!自己不爱惜名声,还想让小傅陪你一起吗?”
曾钊不得不感慨,自己在方老这里算是彻底失宠了。没办法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就只能死在那沙滩上。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处最后还是都在他们家。

第二十章
夜幕降临,沈阅抬腕看看手表,七点半,扭头问走在身侧的沈恒:“老头是几点的飞机来着?”没等沈恒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开了:“这么晚了,他肯定回去了。哦耶,躲过一劫,少说也能消停半个月,今晚得好好庆祝一下!”
说完便拖着沈恒的手往前走,脚步轻盈,步频步幅无不彰显好心情。
沈阅所谓的庆祝,无非就是上酒吧胡闹,沈恒虽然不赞成,却也无意扫他的兴,反正有他在一边看着呢,想来也不可能出什么事儿。
兄弟俩坐在靠吧台的高脚凳上,沈阅给自己点了一杯长岛冰茶,酒保调好递过来,半路被沈恒劫走,说:“给他一杯柠檬苏打。”
沈阅拍着吧台台面抗议:“我成年了!”
沈恒想想也是,明明打定主意今天任他玩到天翻地覆的,便把已经喝过一口的酒还给他。
沈阅非常自然地接过来,笑眯眯地咬住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纯粹的眼神在一片陆离的灯光中竟也染上了些许诱惑的色彩。
沈恒只觉得喉咙发紧,吞咽口水的动作变得痛苦艰难,拉松领带,解开领扣,这种被扼住咽喉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
不能再看他,不能再看!
沈恒转向酒保,弹了个响指:“黑方。”一贯的深沉表情。
“Cool!”一旁的沈阅起哄吹口哨,引得万众瞩目。
沈阅的外貌相当招人,性格也很讨人喜欢,三两下就跟几个年轻人混得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沈恒眉头深锁看一个理寸头的年轻男人对他说了两句什么,沈阅没听清,大声问:“什么?”小平头索性凑到他耳边,翕动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耳垂,眼神猥琐肮脏。
正待要发作,沈阅回头征求意见:“他们在那边有一个包厢,问我们要不要过去一起玩。”
他的定力不强,一杯长岛冰茶已经让他有点东倒西歪,几乎扑到沈恒身上来。
沈恒扶住他的胳膊,他不太好意思的笑笑,抓抓头发,原本利落精神的短发凌乱起来可爱得不行。
“去吧去吧。”沈阅反抓着大哥的手撒娇卖乖。不许跳舞,光是两个人坐着喝闷酒有什么意思,不如多几个人玩游戏。
沈恒鬼使神差的居然答应了。
半封闭式的包厢里已经歪歪倒倒坐了三四个人,有男有女,搂搂抱抱很不像样,再加三个人进来显得有些挤,不过沈阅兴致高昂,屁股一歪就想往那群人中间坐,沈恒长臂一捞,他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最边上的位子上,沈恒将他与陌生人的交流阻断。
玩的是猜数字的游戏,沈阅不擅长,但是很投入很高兴,啤酒一杯接一杯的灌进肚子里。
“13!”
“啊啊,怎么又是我!”沈阅双手抱头爆发出一阵哀嚎。
“愿赌服输。”小平头把满满一杯啤酒往他面前推。
桌子不大,人太多,杯子也多,很快就弄混了,男男女女混着喝来喝去,这让沈恒非常不爽。沈阅的杯子早不知道哪里去了,便一直就着沈恒的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沈阅抓起杯子,手腕有些不受控制。
沈恒抓住他的手,沉声道:“我来。”
沈阅诧异地看他。
“别逞强。”沈恒说。
“是啊,别逞强嘛,小朋友。”小平头阴阳怪气。
沈阅的倔脾气是一激就炸,拍开沈恒的手:“不要你管!”
喝得太急,金黄色的液体轻轻滑过微微起伏的喉结。
口渴得不行,唯一能够找得可以入口的液体就是啤酒,不知不觉间,沈恒喝的比沈阅还多。

沈阅扭动着身体,沈恒抓着他的肩膀固定住:“别闹。”
“我要去厕所。”
“我……”
“陪”字还没出口,沈阅甩手就走了,小平头看样子想跟上去,沈恒伸脚一挡,目光不用交汇,做贼心虚的人自然而然缩了回去。
游戏继续,轮到小平头猜,每个人都拿出手机按下一个0到100以内的数字,沈恒按完了把手机放在玻璃台上,抬头突然发现一直坐在对面最边上的金毛小子不见了,操!
他猛地站起来,差点没把台子掀翻,在座的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短短一秒钟的震惊之后,纷纷抱怨责难,然而沈恒已经冲出包厢。
撞到一些人,被一些人撞到,酒劲上头,沈恒觉得四肢和五官都不是自己的了,在这群魔乱舞的地方穿行异常艰难。
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
时间每过去一秒,沈恒的窒息感就增加一分,找遍了这间酒吧所有的洗手间都没有发现沈阅的踪影。沈恒如坠深海。
回到包厢,一伙人还在那里嬉笑,沈恒一脚踢翻台子,瓶子杯子哗啦啦碎了一地,沈恒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径直往小平头走去,揪住他的领子拎起来,恶狠狠道:“他在哪儿?”
小平头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生嫩得很,虽强自镇定却掩饰不住惊惶:“我、我不知道!”
一记直勾拳挥出,小平头像个破布口袋一样飞起,重重砸在已经翻倒的台子上。
“说!”
再消磨下去,沈恒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

小平头领着沈恒往楼上走,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消防通道后别有洞天,逼仄幽深的走廊两侧全是紧闭的房门,灯光昏暗,楼下的喧嚣隐隐传来,衬托出这里的诡异寂静,沈恒只觉得数条冰凉滑腻的蛇在往领子里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推了一把小平头:“人呢?!”
小平头指了指尽头的房间,声音颤抖:“在,在那里面。”
沈恒松开手,小平头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上。
一脚踢开房门,诡谲的香味扑面而来,一瞬间竟然连沈恒都懵了,直到看见床榻上纠缠的人,金发刺目,瞳孔紧缩,大脑一片空白,提起拳头就过去了,眼神里起了杀意。
房间里陈设简单,床柜上放着一盏台灯,沈恒一把抄在手里,举起来刚要砸下去,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小平头使尽浑身力气,哀叫:“别冲动!”
说话间伏在沈阅身上的人已经支起身子,看人的眼神迷离涣散,好像也处在非正常状态。万幸他只脱了上衣,裤子还好好的穿在身上,否则今晚恐怕不能活着走出去。
理智渐渐回来,沈恒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扔了台灯指向门外:“滚!”
沈阅仰面躺在床上,衣衫凌乱,长裤被褪至大腿根部,内裤也移了位,暴露腹股沟及几根细软的毛发,套头衫被拉至颈部,遮住了脸,双手用皮带缚在床头,手指蜷曲紧握,好像在拼命地抵抗着什么。
沈恒轻轻唤了他两声,得到的回答是近乎呻吟的呢喃,秀气的喉结微微耸动,形成奇异的共鸣。他应该很不舒服,脑袋在衣服上不停地蹭啊蹭。
沈恒单腿跪在床上,倾身解放他的双手,很不顺利,花费了许多时间,替他整理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十指都在颤抖。
上衣被拉下,一张活色生香的脸露出来,沈阅半睁的眼眸水润迷离,面色嫣红,连眼皮都呈现出病态的粉色,微张的嘴唇鲜艳诱人。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终于将目光聚焦在沈恒的身上,又用了一会儿才认出到底是谁,立即绽放出笑容。
“沈恒,呵,是你!”软语轻言,像是收起指甲的猫爪子在心头轻轻地挠。
“你……”沈恒的脖子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说话困难,声音喑哑。
沈阅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诡异的热流在体内流窜,强烈的欲望自下腹升腾,无法排解。沈恒的声音让他安心,仿佛沙漠中的一捧清泉,而他就是那艰辛跋涉的旅人,迫切地想要更多。
“沈阅!”
沈恒低声嘶吼,手却被沈阅抓住,软嫩的脸颊轻蹭上来,电流直击心脏,沈恒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中沈阅那满足的笑容却一点一点的浮现。沈恒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想要收回手,反被沈阅双手捧住,随着体温的交换,自我构筑的壁垒层层瓦解。
“来,我们回家。”沈阅脱下外套将沈阅的头脸包住,打横抱起,大步往门外走去。
沈恒很快就在他的怀里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宽阔温暖的胸膛,令人安心的味道,适度的黑暗,他很快陷入沉睡,睡梦中嘴角无意识地勾起。

沈恒把沈阅丢进浴缸,车窗打开绕三环狂奔近两个小时,寒风稍稍纾解了一些内心的狂躁,让他稍微能够面对失去自我意识的沈阅。
“洗澡,洗干净好睡觉。”沈恒摸摸沈阅的头,虽然这个要求对现在的沈阅来说有点难度,但他还是不希望沈阅带着陌生人的气味入眠。沈阅现在睡的那张床是他的床,盖的被子枕的枕头都是他的,气息上的独占让沈恒觉得自己有些病态,却又乐此不疲,还好沈阅对此并不反感。
沈恒带上浴室的门,在客厅里坐了半天也没有听见水声,再进浴室一看,沈阅兀自蜷缩在浴缸里酣睡。叹了口气,沈恒认输了,抱起沈阅往房间去。刚进房门,脖子突然被手臂缠住,沈阅缓缓睁开眼睛,眼眸清亮,脸上尽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哇!”
沈恒嘴角抽搐,放他下地:“你想吓死我吗?”
沈阅的头顶擦过他的下巴,嘟囔:“吓死你活该。”
沈恒收紧手臂固定住他,下巴压在他的头顶,望着黑暗轻声说:“是呀,我是活该。”
沈阅摇头晃脑不安分:“闷死了。”
沈恒反而将他搂得更紧,像是要把嵌入骨血,沈阅开始挣扎,沈恒固执地不肯放松。再坚持一小会儿就好,他所奢求的,不过是这片刻的幸福宁静而已。

感觉到沈恒在用脸颊摩挲自己的头发,沈阅突然安静下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脆弱。原来他也有疲累,原来他也有羸弱,原来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也有不堪重负的时候。
这一刻,沈阅觉得自己和沈恒的心灵是相通的。他伸出手,怀抱住他,十指紧扣。第一次,他回应他的深情。
沈恒不太清楚吻是从何时开始的,结束的时候,沈阅大口急喘,双手撑在沈恒的胸前,妩媚的情态再度回到他的身上。
沈阅窒息已久,只觉得脑袋晕沉沉的,搞不清楚状况。
事情的发生往往就是在一方理智崩溃而另一方浑浑噩噩的时候。
亲吻,拥抱,抚摸,从额头到眼睑到鼻尖到脸颊到嘴唇到下巴到喉结到锁骨再到胸膛,沈恒步步紧逼,沈阅节节败退,体内的酒精再度发酵,营造出热火撩人的氛围,让沈恒为之疯狂,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大脑罢工,只有本能如洪水猛兽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禁锢了沈阅的挣扎,忽略了他的哀求,强迫他配合自己。
这个夜晚,注定疯狂,有些东西要被毁灭,有些东西需要重构。

沈恒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睛,转过头,发现沈阅正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昨夜的事浮上脑海,太多的情绪在胸中涌动,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过慌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早。”
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被子下沈阅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沈恒伸出手,刚触到沈阅的身体,就引起激烈的反应,沈阅像只虾子一样弹跳起来:“滚开!别碰我!”
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深深地刺伤了沈恒,像刀子割在身上,可是沈恒一点也不觉得疼,他不配觉得疼。
“你听我说。”
“说什么?”沈阅一退再退,几乎翻到床底下去,沈恒伸手把他捞进怀里,困住他的挣扎,固执地抱紧他,下巴摩挲在他的头顶,细细感受他的鼻息喷拂在胸膛上,由粗灼到虚弱,由狂乱到缓慢,仿佛过了一生。
“你想怎么样?”沈阅带着哭腔嘶喊,“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恒把他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说:“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沈阅,我爱你!”
沈阅颤抖了一下,抵在沈恒胸前的手握成拳,用尽全力捶打,眼泪和鼻涕胡乱涂抹在沈恒的身上,他的嘴唇一直在哆嗦,没办法好好说话,无意识地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这一切,叫他怎么接受得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直到沈阅耗尽全部的力气,软软地任由沈恒将他搂在怀里一动也不能动,沈恒才说:“我爱你。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

沈阅又昏睡了许久,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开始发低烧,在沈恒寸步不离的照顾下,病情很快好转,傍晚再度醒来的时候,体温已经正常,眼睛也恢复清亮。
沈恒熬了蔬菜粥端到床前,沈阅接过来默默吃了两大碗,然后是药、水果,他表现得相当配合,就是不说话,也避免目光接触。沈恒当然知道他不会马上接受,也并不急于逼迫,当天晚上仍旧睡在书房。
入睡前听到好几次卧室房门的响动,最后一次终于忍不住起身去看情况,沈阅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吹干了头发手按在门把手上,看样子正准备回房休息。一见沈恒出来,立即低下头不看他,宽松的睡衣下后颈肩背绷成倔强的线条,仿佛一把塑料直尺被扳到极限,再加一点劲就会折断。
专门买了栓剂放在床头柜上,沈恒不知道沈阅有没有用,这个时候提这个话题显然是不明智的,可是又不可能不去关心他。
“还好吗?”
沈阅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答过了,等了一会儿沈恒没再说话,便开门进屋,甩门的时候用了力气,很大的一声“砰!”。
沈恒静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那扇紧闭的大门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凌晨时分,沈恒才勉强入睡,睡得很不踏实,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天光大亮,照得屋子里空空如也,各间屋子看过一遍,到处都不见沈阅的踪影。
灰尘在刀枪剑戟一样的一束束光线中颤动旋转,落在身上,一点也不暖和,沈恒背靠着卧室的大门,缓缓坐到地上。
一扇门被关上了,钥匙在沈阅手上,他也许永远也不乐意再打开这扇门让沈恒进去。

第二十一章
方云深起了个早去校医院找熟人开病假条,昨天有临麻张老头的课,缺了就必死无疑。
跟学习委员交流完感情,方云深踱到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沈阅正趴着睡觉,边上放一本书,算是给他占的位子。
“醒了醒了,上课了。”方云深把沈阅推醒,这孩子下眼皮一片青黑,看人的眼神空得跟鬼似的,把方云深给吓了一跳,忙问,“昨儿晚上做贼去啦?”
沈阅嘟囔一声,又趴回去了。
方云深摇着他的肩膀问:“怎么回事啊?我听学习委员说了,你昨天一整天都没来上课。”
沈阅含含混混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换了个姿势,留给方云深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后脑勺。
下了课一起去食堂,沈阅的饭量比平常少了一半,方云深倒是努力吃了很多,两个人都以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对方。
从食堂出来,方云深问:“你去哪儿?”因为沈阅走的方向不对,教师公寓在东门,他却往西边去。
“我最近住那儿。”沈阅指了指留学生公寓的招牌。
学校开办的留学生公寓其实就是宾馆,单人间280一晚,沈阅打算租到房子之前一直住在那儿——拜沈院长的英明神武所赐,他的银行卡里永远都不缺钱。
初三那年暑假沈少爷第一次离家出走,沈院长一气之下停了他所有的卡,只给剩下1000块作为回家的路费,他还就是有胆子死撑着不回家靠那1000块在S市附近的风景名胜区混了一周,直到沈院长解除对他的经济封锁,并且抛下美人亲自前来迎驾。沈少爷借口前一周玩得不痛快,拖着沈院长又在外面晃了十多天,除了处理公务,不许打电话,本以为能让那挤走他妈妈的狐狸精知难而退,谁知道他前脚刚迈进高中的大门,那女人后脚便进了他们家大门。为此,沈阅高中三年都住校,渐渐就养成了不肯回家的习惯。
方云深知道沈阅这孩子的毛病,推着不走打着倒退,这时候不搭理他是最明智的,更何况方云深自己这儿还有一大堆破事儿没理清呢,哪有心情管闲事。所以方云深同学只是很寻常地问了沈阅的房间号,然后在回家的路上给沈恒发了条短信而已。
回到家,客厅气氛诡异,爷爷据主位,曾钊和他那个前妻——叫什么来着方云深记不清了——一左一右对面而坐,神情庄严肃穆,不知道谁是原告谁是被告。方云深想笑,忍住了,估计除了他没人觉得这事好玩。
小保姆在厨房冲他招手:“菜都做好了,小云你去叫他们开饭吧。”
方云深缩着脖子躲了:“我在食堂吃过了回来的,下午还有课,我上楼去睡会儿,你们吃吧别管我。”开什么玩笑,里头正刮龙卷风呢,日行一善他今天已经善过一回了。

曾钊比任静早一步到方老家,方老问他:“考虑好了?”
曾钊答:“考虑好了。”
方老叹气:“当初介绍她给你认识就是想找个人拴住你。”
曾钊也知道自己性子冲,方老是为他好,怕他出事,可是——
“她拴不住我,我也不想被她拴住。”
方老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你看看,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签字吧。”曾钊把一份文件推到任静面前。
这是他一半的身家,没有任何水分和猫腻,起初还想着使点小伎俩什么的,现在觉得没劲透了。
任静沉默了半晌,手指绞着提包带子,再抬头时,眼中有泪光闪烁,嘴唇绷得紧紧的,却不看对面的曾钊,而是向方老求助。
曾钊赶紧咳了一声,把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方老不嫌麻烦做个见证。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拿得出来的我都给你。”顿了一顿又补充:“当然,我拿不出来的你也不要提了。”
任静问:“哦?什么是你能拿出来的?什么是你拿不出来的?”
曾钊说:“你应该很清楚,别自讨没趣。”
方老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提醒他有话好好说。
任静垂下眼睫:“我不清楚。”
曾钊腾地站起来,对方老说:“您也看见了,这可不是我不想好好谈,而是有些人根本就不想跟我谈!”
“坐下!”方老两个字把曾钊震回去,转身对任静好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闹得两败俱伤?好聚好散吧。有什么话你不愿意跟他说,可以跟我这个老头子说,我再老再不济这点主还是可以帮你做的。”
任静哽咽:“连您也来逼我。”
曾钊踹了茶几一脚:“怎么跟方老说话呐?”
“闭嘴!”
曾钊怒极反笑,斜靠在沙发上,手撑着下巴看方老怎么对付任静。反正这事儿今天肯定会有一个结果,不过是经济上损失多一点儿少一点儿的事情,在曾钊看来,凡是钱的事那根本就不算个事。任静真要狮子大开口,他也打算认了。跟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早就不爱的女人较真算个什么事儿?既然她开口要,物质方面的,他也还给得起,那就让她尽管拿,拿不动他帮她拿,互相拖后腿十几年了,如今大梦方觉,只求一个了断。

下午一点半,方云深下楼,客厅里已经只剩下爷爷和曾钊两个人了,菜就摆在茶几上,曾钊捧着碗吃得很香,看来事情解决得还算圆满。见了他,还冲他挑挑眉毛,笑得方云深毛骨悚然。
“回来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方老放下碗筷叫住正准备轻手轻脚溜掉的孙子。
方云深立正站好,笑得乖乖巧巧:“爷爷,你们不是正在谈事情么?”又正式同曾钊打招呼。
“过来吃饭。”
“不了,我在食堂吃过了。”
曾钊抬头看看墙上挂钟说:“唉哟,都这个点儿了!我今儿的罪过大了,害得您老这么晚才吃上饭。”
方老皱着眉头看他:“把嘴里的饭都咽下去再说话。”
曾钊一面点头一面冲方云深使眼色,方云深会意,赶紧说:“爷爷我下午还有课,我先走了。”
大门关上,方老训斥曾钊:“你替他打什么掩护?”
曾钊一脸无辜:“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惯的!”
“真冤枉!我怎么惯着他了?而且云深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年年拿一等奖学金,还是学生团体联合会主席,还有合唱团、辩论队,学校里哪个不夸他,够给您争气的了。”
方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真把我当老糊涂啦?”
“不敢不敢,”曾钊赶紧表明忠心,“我问过了,他跟那姓安的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那天的事情就是个误会!”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可你知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还缠着云深不放!”
曾钊差点把手里的碗给砸了:“我废了他!”
方老挥挥手示意他注意点形象:“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无论如何,我要他好好的。”
曾钊搁了碗筷,郑重地说:“您老就放心吧,我一直把云深当亲侄儿看待,谁也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欺负他。”
曾钊从方老家出来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三点,这附近的专家宿舍都是一色的二层小红楼,楼外花坛栽一圈玉兰树,正是开花的时节,一树一树美不胜收。那树底下就站着一个人,是任静。
曾钊恍惚记起来了,第一次见到任静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开满白玉兰花的春天,那会儿他还是个刚出校门不久的愣头青,方云深连路都不会走,方老也还住在东门的教师宿舍里,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他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静的眼眶红红的,妆也花了,像是刚大哭过一场,甚至气都还有点喘不匀。她迎着曾钊走过来,手里拿着刚才当着方老的面签署的文件。
曾钊眯起了眼睛,像头进入警戒状态的豹子。
任静在离曾钊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手捏住文件的一端,往相反的方向用力,一下,又一下。
曾钊的眼睛慢慢瞪大:“你……”
笑容浮上任静依然美丽的脸庞:“刚才就想这么做了,可是当着方老的面,不好。”
“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任静的嗓子哑了,可是语气轻松愉快,“曾钊,我同意离婚,你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去民政局办手续。”
曾钊抄着手等她接下来的话。
“但是,我不要你一分钱。我嫁给你,不是卖给你,我们的婚姻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跟钱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当初结婚的时候,曾钊一文不名,这么多年了,曾钊没有想过任静为什么会嫁给他为什么死撑着不离婚。那份感情虽然不知道已经在什么时候变质又在什么时候消逝,但曾钊不能否认它曾经存在过。
曾钊大概是愣了几秒钟,才笑了出来:“我怎么有种yesterday once more的感觉?”
任静说:“我还记得当初方老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说过你是锅我就是锅盖。”
“可惜咱俩不是一套。”
“是啊,咱俩不是一套。”
“我的车就在附近,你去哪儿?我送你。”
“去民政局吧。”
“不着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那就下周一。”
“行。”
任静目前住的那套富丽锦城的房子、还有一半以上的存款,曾钊还是准备都给她。这是他应该给的。
曾钊去附属幼儿园接傅宝宝放学,没见那对流氓父子,问傅宝宝后来还有没有受欺负,傅宝宝用肉嘟嘟的小手戳着他的脸颊说老实说乾乾生病啦好几天都没来上学了,爸爸!
曾钊手一抖差点没把她给摔了,顺着小丫头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傅守瑜站在加拿大杨下面冲他们微笑招手,满腔惊喜化为云烟,回头瞪小丫头:“小白眼狼!”
傅守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问:“什么事情啊这么着急叫我来。”
曾钊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啦?”
大庭广众之下,傅守瑜跟他保持着距离,问:“到底什么事?”
曾钊笑啊笑:“没事,就是高兴。”
傅守瑜说:“那麻烦您把宝宝送回家,我回实验室了。”
曾钊拉住他:“别呀,难得高兴,一起吃饭去!”
傅守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放开!”
确实有人往这边看,曾钊赶紧松了手,可心里老大不高兴,傅守瑜同志现在对他的态度有问题,看来得找个机会立立规矩了。

傅家父女俩最后还是一同坐上了曾钊的车,傅守瑜深知这一顿饭一吃就回不来了,在后排座上给博士生师弟刘晓发短信请他帮忙收PCR里的东西。
曾钊问傅宝宝想吃什么。
小丫头答得干脆利落:“肯德基!”
傅守瑜立即苦口婆心地教育女儿:“宝宝,这个东西吃多了不好!”
小丫头吮着手指头问:“那什么好吃?”
傅守瑜把她的手从小嘴里拿出来,琢磨着是不是该给小丫头手指甲涂上黄连水,不然这啃手指的毛病恐怕改不了。他也不知道吃什么好,看向前方征询曾钊的意见。
曾钊想了一下,问:“吃鱼好不好?东三环那儿好像新开了一家河鲜馆子,听说味道很不错。”
傅宝宝一听要去吃鱼连忙喊:“不吃鱼不吃鱼!”奶奶眼神不好,有时候鱼刺挑得不太仔细,她嗓子眼儿有特别小,被卡怕了。
傅守瑜忙说:“宝宝乖,吃鱼聪明。”
傅宝宝委屈地说:“鱼有刺……”
曾钊说:“没事儿,曾叔叔在呢,保证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卡不着你。”
傅宝宝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扭头看爸爸,她爸爸立即帮腔:“嗯,他天天挑鱼刺,他就是干这个的,挑得可干净了。”
观后镜里,曾钊的脸阴云密布。

车子开出学校东门,傅守瑜突然“咦”了一声,曾钊看过来,他指着窗外说:“小方。”
方云深正和一个三十来岁西装革履的男人在一起,那男人背对着他们,只能看见方云深的脸,表情有些不耐烦,说了两句扭身欲走,被那男人一把拉住,方云深想甩开他,没成功,于是起了争执。
曾钊把车停在路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傅守瑜说:“不去帮帮忙?”
曾钊像是不解:“帮什么忙?”
“小方那样子像是要吃亏啊。”
“放心,他吃不了亏,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呢。”果然,那男人很快就松了手,方云深瞅准时机跑掉了。傅守瑜也跟着松了一大口气。
曾钊发动车子:“走,吃饭去!”
那男人曾钊不认识,可肯定跟姓安的脱不了干系。曾钊想甭管之前是怎么回事吧,反正现在就是方云深想断,那姓安的恐怕不情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真闯出大祸来后悔都来不及,总得想个法子彻底解决了才好。
饭桌上傅守瑜说起萧定的事情,说他已经同意在生科院内部再开一场专题讲座,这次不讲纳米细菌了,改讲生物材料。
“萧教授真是名不虚传,非常博学。”傅守瑜随口说了一句。
感觉到曾钊在瞪他,又呵呵一笑:“他是我的偶像。”
曾钊拿勺子敲了敲碗:“什么意思,跟我这儿示 威呢?”
“啊?我没有啊。”傅守瑜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心里早笑翻了。
他的演技实在是不高明,曾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做理会,埋头专心给小丫头挑鱼刺,想着晚上再收拾他。
傅守瑜见他真生气了,连忙赔笑,曾钊夹了一筷子挑好的鱼肉送到小丫头嘴边,小丫头摇头说不吃,曾钊就送自己嘴里了,看都不看傅守瑜一眼。
“对了,细胞实验下周该开了,助教您选好了吗?”傅守瑜另起了个话题。
生科院的专业必修课都配有实验,不过实验比理论课晚开两周,教理论课的教授一般都不亲自带实验,一个班一百来号人分成五个小组,也实在是带不过来,都是交给助教和研究生带,曾钊的助教从来都是傅守瑜。
所以他抬头望了他一眼:“选什么?”
“助教。我已经跟教务处打过招呼了,他们说让您最迟后天必须把新的助教人选报上去。”
“怎么突然想起撂挑子?”曾钊有些不防备。
傅守瑜叹了口气,放了筷子,与他对视:“我不是早跟您说了吗,这学期我有点事,可能没法带实验。”
他一说曾钊想起来了,好像确实说过,某天晚上,在床上……曾钊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责任,谁让傅守瑜非挑那么个时间地点跟他说事。
“你有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曾钊拨拉着碟子里的花生米,夹了一个起来问小丫头吃不吃,小丫头不吃,拿在手里玩。他不是不重视,而是太自信,傅守瑜的事情没有不在他的掌握中的,实验、上课,这人的生活单调得不可思议,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就是郭青那个女人,这方面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曾钊也私下跟她谈过好几回,她愿意收下钱放弃孩子的抚养权——那还有什么事情能烦到他?
本来坐在对面的傅守瑜起身来到曾钊这边挨着他坐下,把曾钊给惊了一下,立即打趣道:“公共场合,注意影响嘿~”
傅守瑜低着头闷闷地说:“有句话我得跟您说,可您得保证听了不生气。”
曾钊的太阳穴抽了一下,直觉没什么好事。
“说。”
“我妈已经住进了省医院,下周做手术。”
“什么手术?”
“脑瘤。”
“这事你确实没跟我说过吧?”曾钊觉得自己让他折腾得都有点精神分裂了,总是恍恍惚惚地记不清楚事情到底是真的发生过呢还是没发生过。
“没有。”傅守瑜说,不太敢看他,却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瞥他的表情。
曾钊“啪”一下摔了筷子:“傅守瑜,你胆儿够肥的啊,这么大个事情你瞒我到现在!”
被他搂在怀里本来自娱自乐得不亦乐乎的小丫头受了惊,“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一听见女儿哭,傅守瑜的心都揪成一团了,又不可能跟他顶真,只能好言好语:“不是有意瞒着您……”
曾钊气犹未平:“难道还能是无意的?傅守瑜啊傅守瑜,我每天都在你眼前晃悠,你怎么就从来想不起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呢?”说到最后,语气中竟有了秋风的萧瑟,这明明是大好的春日。曾钊是真觉得痛心疾首,他简直怀疑这么久以来,自己是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他也太失败太可悲了点。
傅守瑜也觉得这次自己没处理好,虽然一开始确实跟曾钊闹了矛盾,那时候连面都不想见,就更不想把事情告诉他,可是很快他们就冰释前嫌相处得非常融洽,他还是不透半点口风,曾钊生气也是应该的。
大家都说曾院虽然厉害,可是好涵养,总是从容不迫,常常你都急得快疯了他还不疾不徐。
那是因为他压根就不在乎你。
“跟你在一块儿还真是‘每天都有新惊喜’,”曾钊越说越激动,“不行,你今天非得给我一句明白话——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傅守瑜猛地抬头,与他对视,白净的面皮渐渐泛红,可曾钊打定了主意绝不心软,用眼神无声地逼迫,反正他今天是非要一个说法不可。
“曾叔叔。”小丫头嚎了一声见没人搭理,便转为比较省力气的抽噎,可两个大人还是不来哄,干脆出声以吸引眼球。
曾钊拍了她的小屁股一下:“乖,别闹,让你爸爸把话说明白。”
傅守瑜万般无奈:“是我不好,没考虑到你的感受,下次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这当然不是标准答案,曾钊哼了一声:“我要你的保证干嘛,又不能当饭吃。”
这次是真把傅守瑜给逼急了,四目相对,傅守瑜诚恳而严肃地说:“我是真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不想穷折腾了。”
曾钊嘴上念叨:“你以为我想折腾啊?我就是想折腾也折腾不起了。”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好吧,既然都不想折腾了,那就凑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吧。
曾钊夹了一大块鱼肉喂到小丫头嘴边,乐呵呵劝道:“宝贝儿,再吃一口。”
小丫头一扭头,不乐意吃了。
曾钊笑眯眯地自己吃下去了,傅守瑜在一旁小声提醒:“刺!”曾钊从容地把鱼刺一根一根吐出来,看了他一眼:“急什么?卡不死我。”

原定的活动取消,吃完饭,曾钊载着傅守瑜和宝宝往省医院去。
老太太精神状态不错,言谈之间显露出豁达的心境。趁着傅守瑜去洗苹果的工夫,她对曾钊说她早有心理准备,四年前社区组织体检的时候就查出脑部有阴影,因为没有特别明显症状就一直没放在心上,以为是片子拍花了。那时候尽在忙着傅守瑜的事情,研究生毕业回来找工作、相亲、结婚、老婆离家出走、辞了职准备考博,刚送走儿子紧接着孙女又来了,宝宝那么小,身体弱又没有母乳滋养,三天两头的大病小病不断,几乎以为养不活,那些日子当妈的、当奶奶的就没喘匀过一口气,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我就是心疼我们瑜瑜身边没有人照顾,他不着急,我都替他着急!”老太他说到动情处,抬起手背抹眼泪。
曾钊连忙劝慰:“您放心,瑜瑜还有我呢。”
话说出口,觉得不太妥当——傅守瑜三令五申在老太太手术之前不能跟她提他们的事情,免得增加思想负担,不利于病情——立马改口:“我教了他十多年,这一声‘老师’不是白叫的,他有事我绝不会不管,您就放宽心吧!”
老太太说:“这怎么好意思,我们瑜瑜已经给您添了够多麻烦了。”
曾钊说:“不麻烦不麻烦。您要是不放心我,那您就亲自来看着他、照顾他,但前提是,您得早日康复才行。”
临走时,老太太拉着曾钊又说:“曾老师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瑜瑜就拜托给你啦。”
曾钊答应着,心里清楚老太太绝不是那个意思。今后怎么过老太太这关,也是个大考验。
出了住院大楼,傅守瑜问:“刚才我妈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好像还哭了?”
小丫头早困得睁不开眼,窝在曾钊怀里睡过去了,曾钊担心她睡得不舒服,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让她的小脑袋靠在肩上,小丫头小嘴微张,口水糊了曾钊一肩,死贵的一件西装就这么糟蹋了。
伺候好了小丫头,曾钊才回答傅守瑜:“没说什么,老太太术前焦虑,怕你没人照顾,所以就把你托付给我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我的人了~”
傅守瑜会信他这套说辞才怪了。

第二十二章
车子往秀山居开去,半路上,傅守瑜示意曾钊停一下,下车去超市给女儿买儿童专用的小牙刷和小毛巾,曾钊见了他手里拎着的东西,说:“明天不忙吧?”
傅守瑜侧首看他。
“去家具店看看。”
“干嘛?”
曾钊笑着反问:“你说干嘛?”
傅守瑜眨巴了半天眼睛,脑子愣是没转过这道弯来。
他这副样子看得曾钊心痒难耐,长臂一伸揽进怀里,吧唧一口。
女儿就在边上呢!傅守瑜条件反射使劲一推,“咚”一声,曾钊的脑袋窗玻璃上了。他摸着后脑勺龇牙咧嘴,脸色和语气都不太好:“怎么,谋杀亲夫啊?”傅守瑜当胸补上一拳:“快点开车。”昏暗的光线也掩饰不住他红透了的脖子根。
曾钊想: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傅守瑜第一二节有课,小丫头得去上幼儿园,送完这一大一小,曾钊驱车前往省医院,他不放心,得亲自见一见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很多细节机巧傅守瑜这个榆木脑袋根本想不到,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事让老太太受折腾就不好了。
不得不说曾钊运气好,刚到不久就遇见省医院的院长亲自下病房。那阵仗,真是皇帝出巡,十里八乡都被惊动了。院长看着年轻,恐怕还不到四十,气势镇人。不过身为病患家属,曾钊感受到的只有春风般的温暖。总觉得那院长面熟,在哪里见过,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听到小护士的偷声议论,曾钊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安家那老二么!
就有那么巧,这边厢曾钊正在病房里拍脑门呢,那边厢方云深那小子就推门进来了。右手捧束花,左手拎个果篮,他不认得傅守瑜的母亲,但他认得曾钊,站门口茫然了两秒钟,眼前一亮,径直过来,先冲曾钊点点头,然后转向躺在病床上吃曾钊买来的早饭的老太太乖巧地笑:“阿姨好!我叫方云深,是代表学院的离退休职工来看望您的!”脸颊上俩卧蚕。
老人家最喜欢他这样的,立即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床边,让曾钊拿水果给他吃。
曾钊立即开始忙进忙出,水果要洗要削,老太太吃剩的早点得拿出去扔不然病房里一股食物味儿闻着不舒服,花没地方放医院门口小卖部好像有花瓶卖。
在门口差点撞上人,一抬头,是在教务处坐班的小姑娘,名字曾钊不知道,但他对她有印象,老帮傅守瑜接孩子的那个。
林依依手里拿的东西跟方云深一式一样,看来都是在医院门口同一家店里买的。见了曾钊,怔了一下,立即堆起满脸灿烂的笑,甜甜叫:“曾院!”看了看曾钊手里拿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问:“您也来看傅妈妈啊?”
曾钊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想往外走,可林依依就这么直挺挺地堵在门口,一动不动,曾钊觉得这姑娘有点缺心眼儿。
方云深喊了一声:“依依,快进来呀!”
林依依才猛地回神,低头侧身绕过曾钊进病房去了。
等曾钊回来,老太太病床前早没他的位置了,林依依和方云深这俩漂亮孩子一左一右乖巧得跟观世音菩萨座下童子似的,老太太能不心花怒放么?
老油条曾钊悄没声息地在床尾站了,听他们说话。
老太太拉着林依依的手问方云深:“小方啊,有女朋友了吗?”
春暖花开的时节,方云深穿一件嫩绿的长袖T恤配一条深棕色浅灰格子的九分裤,跟根小杉树似的青春亮眼。他笑着答老太太的问话:“有了!”
响亮,直接,坦荡,曾钊听了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
又听见老太太拿类似的问题问林依依,曾钊暗暗觉得不对劲,两道眉毛渐渐就拧到一块儿去了。
果然,等林依依红着脸说:“傅妈妈,我还没有男朋友。”老太太就把话一点一点往傅守瑜身上引,曾钊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祸起萧墙!
那缺心眼儿的林依依这时候倒灵醒得不得了,顺着老太太的话头,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身家背景全倒出来了,家世清白、身体健康、温柔可爱,关键是跟傅守瑜关系不错,说白了就是有意为之——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儿媳人选了!
曾钊抓狂,正待要采取措施,方云深开腔了,冲着曾钊说:“曾院成天跟小傅同进同出的,有没有听小傅说他喜欢上什么人了啊?”
曾钊扭头看了他一眼,方云深自顾自地说下去:“最近围棋协会有活动叫他来参加,他都推三阻四的,你们实验室好像也没有那么多活儿着急干嘛,是不是在忙女朋友啊?”边说边冲曾钊挤眉弄眼。
曾钊是何等人物,点头醒尾,一本正经地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还真的有,他跟我提过不止一回了……”
“你们都还有工作呢吧?快别在我这糟老婆子这儿耽误了,都忙去吧。”老太太打断曾钊,送客的同时嘱咐林依依:“依依啊,阿姨这两天身体不方便,过段时间你来家里,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林依依笑得人比花娇,连声说:“阿姨,这怎么好意思呢!阿姨,太麻烦了!……”
老太太旁若无人地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就是家常便饭而已,别跟阿姨客气!”
方云深无限同情地拍了拍曾钊的肩膀,摇头,无声感慨:“哥们儿,任重道远啊!”
曾钊把他拉到走廊上,低声问:“你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
方云深颇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这好像是属于个人隐私吧?”一副我就不乐意回答的表情。
曾钊摸了摸鼻翼,说:“咳,我这不是关心你么?”
方云深撇撇嘴,说:“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那同情的小眼神深深地刺激了曾钊,狠狠跺了一下脚,暗骂:“个倒霉孩子!”
现世报总是来得很快,方云深正百无聊赖地等电梯,已经查完房正准备回行政楼的安院长前来邀约:“有空一起喝杯茶吗?”
方云深抬头,茫然地看了他足足半分钟,茫然地开口询问:“你是?”
安院长伸出右手:“安明,安简的二哥。幸会。”
方云深的瞳孔紧缩,他可一点都不觉得这次会面很“幸运”!他甚至忘记了礼貌。一边说:“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一边拼命按下楼键的举动让他看起来非常幼稚可笑。
安明领方云深进了医院附近的一座大厦,五楼有个茶座,环境不错,有封闭的小包间,适合交谈。
进电梯的时候,方云深还在垂死挣扎:“我是真有课,不信给你看课表,张老头的临床麻醉学,一次点名不到期末别想及格……”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安明问。
方云深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他和安简那厮的事儿,立即义正词严划清界限:“相什么处啊?我跟他没关系!”
“据我所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方云深没好气地反驳:“据我所知,就是这么回事——我跟他,没、关、系。”说完跟漏了气得皮球似的,靠在电梯壁上小声嘀咕:都说多少遍了,就是不信,不信还来问,烦不烦人呐。
安明笑而不语,居高临下地好好上下打量这小子。长得确实不错,中等个子,身材匀称,肤色柔和,短发干净利落,眼睛亮而有神,唇红齿白,脸颊那俩清晰可见的酒窝挺招人的。难怪安简看上他。安明感觉他像是家里渍的萝卜缨子,虽然秀色可餐却不能多吃——除非你不想要你的大牙了。
方云深被他看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这男的气场实在是惊人,不言不语往那儿一站,气压就直线下降,可越是这样方云深越要表现自己不怵,索性收拾起乱七八糟的小心情小想法,站军姿似的抬头挺胸收腹,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看吧,随便看,小爷不怕你看!
指定楼层到达,方云深比安明先一步迈出电梯,昂首阔步,只差没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进了茶座,前后位置调换,安明经常出入此地,连服务员都迎上来问:“安院长,还是老位置?”理所当然的走在前面。
进了包间,服务员递上茶水单,安明示意方云深点,方云深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就还给服务员了,问:“有武夷山大红袍没?来一壶。”
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我们没有这个。”
方云深叩着桌子说:“这个应该有。”
“这个真没有。”
多少年前的老段子了,一点也不好笑,安明看不下去,出声打断:“今年的新茶上了吧?来壶龙井。”
服务员如蒙大赦带上门出去了,方云深也收拾表情正襟危坐:“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二十年前方云深生在这所学校的附属医院里,二十年来他一直住在这所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本科,他就没离开过这方圆一千余亩地——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在这里呢,他能到哪儿去?他哪儿都不想去。
方云深对于经营自身形象向来是不遗余力的。幼儿园的时候他的小红花拿得最多,小学时最先系上红领巾,中学六年次次班委选举他都是全票通过当选班长,等到上了大学,他是学生团体联合会的主席、校合唱团的领唱、蝉联校际辩论赛最佳辩手。他的光辉事迹传千里,大人们提起他都赞不绝口,孩子们提起他都咬牙切齿。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不愧是方老的孙子!”
因为他姓方,所以比别人更关注,他必须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对得起这份关注。他完全不像别人想像的活得多么辛苦,反而甘之如饴乐此不疲,他非常善于将旁人的关注和赞美转化成前进的动力。
可是现在,他萌生出了一种逃离的冲动,一种将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毁灭的冲动——如果现在安简坐在他面前,他只想说一句话:“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成么?”

方云深一口闷了安明递过来的茶,也不管这一杯价值几何,这时候就是给他玉露琼浆他也喝不出滋味来。耐着性子问:“请问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说我可走了啊?”手却已经抓住了背包带子,随时准备起身走人。
安明陶醉地品茶,闲闲道:“急什么?”
急着上课啊,大哥!真挂科了你去替我重修啊!方云深在心底哀嚎,不情不愿地坐正了,想着等对面那人来问黄花菜都凉了,不如主动交代,反正就是那几句话,谁问他都这么说,说完了应该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第一,我跟安简什么都没有。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不喜欢男人。
“第二,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方云深顿了一顿,想了一想,终于还是说了出来:“第三,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借我一百万?”
听到安简一相情愿自作多情的时候,安明皱了皱眉。听到方云深已经有女朋友的时候,安明的眉头稍稍舒展。听到他开口要一百万的时候,安明一直平静的心情终于起了波澜。
他坐直了身体,两手撑在茶几上,直视方云深,目光咄咄逼人:“说清楚理由。”
方云深耸耸肩,举重若轻地说:“给你三弟的安抚费呗。”
安抚费?安明怔了两秒钟,终于绷不住笑喷:“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你要给他安抚费?啊?”
方云深撇撇嘴说:“没怎么啊,让他别来烦我了而已。哎,你们有钱人不都挺爱用钱砸人么?我也想试试。”
安明觉得眼前这男孩儿真是太好玩了,说的想的都那么不靠谱,他都有点跟不上了。
“试?”
“嗯呐,”方云深一脸向往,“用钱把人给砸晕,那感觉肯定倍儿爽!”
安明差点没笑岔气:“一百万恐怕不够,要把安简砸晕,恐怕得再加两个零。”说着比了个剪刀手。
方云深白他一眼:“你有那么多钱么?”
安明眼角的鱼尾纹飞扬:“没有,不过如果只加一个零,还可以勉强凑出来借给你。”
“算了,”方云深拒绝得非常干脆,“那么多我还不上。”
安明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一百万你就能还上?”
方云深双手环抱在胸前,挑挑眉毛:“五年之内分期付款绝对没问题。”
“好大的口气!”
方云深笑,酒窝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捏看看是真是假:“爱信不信。”
“我要是不信呢?”
“不信拉倒。”
安明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他面前:“明天打我办公室电话,我的秘书会把支票给你。”见方云深不接,刻意补充:“这笔钱不用转交给安简,你自己拿着。”
方云深脸色转阴:“什么意思?”
安明的笑容跟画在脸上似的一成不变:“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方云深踢了茶几一脚:“一百万还是一千万?”
安明给他斟了一杯茶:“你想要多少?”
方云深轻蔑地笑:“你说的一亿才够砸死安简,那我就要一亿,你给不给?”
“那你得去找安简要,相信他就是卖肾都会凑足了给你,”安明把茶杯往前推了推,示意方云深趁热赶紧喝,“不过身为兄长,我能代表安家补偿你的就这么多。”
一瞬间,方云深只想仰天长笑,今天的现世报怎么都报得这么快,居然真被他说中了,有钱人果然都是动不动就爱拿钱砸人。想着想着他还真就笑出了声,管它什么礼貌不礼貌,去他妈的礼貌!
“安院长,如果你没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我不介意再重复一遍——我跟安简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爱信不信!不要觉得你们安家亏欠了我什么,我们双方互不相欠。也不要妄图用钱来砸我,我不缺钱花,这套对我不管用!说真的,如果可以,我更想用钱来打发你们——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你们不烦,我都烦死了!”
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了,心情稍微平复一点,扶着门框又回头说:“我砸了安简一个粉彩的盘子,雍正官窑,他就是拿这个纠缠我呢。刚才管你借钱也是为了这事,你要是能帮我解决了,我感激不尽。”
说完摔门,扬长而去,径直走到收银台:“结账!”
眼角余光瞥见安明跟了出来,挑起下巴看他:“歇着吧,今天这杯茶我请你喝!”

第二十三章
傅守瑜一走进病房就看见曾钊蹲在地上替老太太洗脚,把他给吓得,两步抢上前去捉住曾钊的胳膊:“您这是干什么!”
曾钊抬头,不解地看他。
傅守瑜蹲下 身:“我来吧!”
曾钊两只手都浸在脚盆里没法挥手赶人,便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去那边坐着,我这儿马上就好。”
傅守瑜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老太太正看着呢!如临大敌地看向曾钊:您到底想干嘛?
曾钊不动声色:我自有分寸,你别管。
傅守瑜:您别乱来!
曾钊:我像是乱来的人么?
正僵持着,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说:“瑜瑜啊,我有点口渴,给我倒杯水。”
傅守瑜忙不迭地答应了。
曾钊帮老太太把脚擦干,扶老太太躺好,掖实被角,端起洗脚盆往厕所去。傅母拉了拉一杯水倒了五分钟的儿子:“瑜瑜,来,妈有话跟你说。”
傅守瑜大概猜到母亲要跟自己说什么,不由得心虚气短,下意识地回头看,傅母不悦地拍他:“看什么呢,妈在这儿!”傅守瑜哎哎答应着,慌乱地回头。
傅母拉儿子在病床边上坐下,轻声问:“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小姑娘叫什么依依啊?”
傅守瑜答:“啊,叫林依依,您见过的吧,她经常帮我接宝宝放学。”
傅母两手一拍,说:“哎呀,就是她!这姑娘人不错,听说她还没有男朋友。”
傅守瑜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傅母伸手掐了儿子一把:“不知道不知道,我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
傅守瑜满腔疑惑和委屈,不知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小时候调皮捣蛋她老人家都没下过这么重的手。
曾钊走过来拿搁在床头柜上的面巾纸擦手,对老太太说:“阿姨,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手在傅守瑜肩头按了按:“明天上午不是还有说课比赛,准备好了吗?”
“啊,还没!”傅守瑜虾子似的跳了起来,火烧火燎地对母亲说,“妈,我明天再来看您。”
傅母目送儿子跟跟着主人的小狗子似的跟在曾钊屁股后头走了,揉着胸口气闷闷地躺下。

车里气氛有点沉闷,傅守瑜头靠着车窗想心事,没注意到曾钊的脸色也不太好。
他在想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林依依来,难道这中间有什么误会?还是母亲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想什么呢?”曾钊出声打破沉默。
“呃,没想什么。”傅守瑜欲盖弥彰。
好在曾钊并不打算追究这个问题,随口把话题扯上了明天上午的说课比赛。
傅守瑜对所教授的课程的整体把握没有问题,教学目标定位明确,教学进程安排合理,教案完整规范,课件制作精美,在教学方法上甚至还有所创新。但曾钊担心他上台的时候会紧张,毕竟讲台下面坐着全院所有的领导、教师和学生代表们,连方老这种离退休老职工也以学术研究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参加了。比赛结果虽然不与工资奖金什么的挂钩,可是这么大的排场,也就相当于是一年一度的教师能力考核了。要是表现得不好,不光在全院师生面前丢了人,明年有没有课上都悬。
这个比赛的产生也就是因为学生对教师能力的质疑。学校的规定,教授必须给本科生上课,教师职称的晋升也与课时挂钩。可是有的老师过于精于学术却忽略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教务处经常接到学生投诉说某某老师上课完全不知所云,同学们在下面听得昏昏欲睡,还不如不上,好歹回寝室躺着还能睡得舒服点呢。更有学生在下面喧哗嬉闹玩得不亦乐乎,老师根本不管不顾站在台上一味讲自己的。于是才由细胞所教研室主任沈恒提议在全院范围内举办一个说课比赛,要求每位上课的老师都必须上台讲说自己对所教授课程的理解,包括如何安排如何实施,分享经验,交流心得。
“来,再说一遍。”曾钊要求傅守瑜反复练习,以免到时候忘词。像他这种一张嘴就脸红是属于体质问题,想改也改不了,但是忘词什么的是完全可以通过勤于练习避免的。
“嗯。”傅守瑜强迫自己不再去纠结母亲到底知道多少自己跟曾钊的事情,想也没用,在母亲彻底康复之前他是不打算坦白的,就算母亲追问,他也决定死不承认。集中精力,傅守瑜把早已准备好的演讲稿在曾钊面前又过了一遍。
曾钊听完之后点评:“语速还可以再慢一点,注意句子与句子、段与段之间的停顿,说快了显得你紧张,背稿子,慢慢说,即便是忘了也有时间想起来。台下坐着那多人,要注意和他们的眼神交流,不要只看自己的脚尖,或者只盯着一个地方。可以适当的加一些肢体动作,这样更生动,也容易调动台下的情绪。相信自己,你肯定没问题的。”
“嗯。嗯嗯。”他一边说,傅守瑜一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曾钊忍不住笑:“你除了‘嗯’,还会说点别的什么吗?”
“我爱你。”
“嗯?”这下轮到曾钊愣神了。不是吧?没听错吧?
傅守瑜别过脸看车窗外:“今天刚看了一本书,说喜欢一个人就得明白的告诉他,不然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
曾钊伸手捏了一把那人露在外面的已经呈粉红色的脖子,低沉的声音掩饰不住愉悦:“我也爱你。”
说完,两个人都闹了大红脸,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年轻似的爱来爱去不离嘴边,像什么话。
回家之前,先去学校接女儿。
傅母的意思是小孩子本来身体就弱,眼睛又太干净,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最好少让她来,怕一不小心冲撞了。因此傅守瑜去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孩子要不就交给曾钊,要不就拜托给林依依。本来是件挺麻烦的事情,傅守瑜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谁知林依依那姑娘一口答应,别提多爽快了。
赶到学校,生物楼一层的行政办公室里只剩教务处还亮着灯,小丫头正跟林依依学折纸,唱幼儿园老师新教的儿歌给她听,桌子上一大堆零食玩具。
“宝宝!”傅守瑜在门口叫了一声,小丫头跟猫鼬似的忽的挺直脊背,跳下椅子向爸爸飞奔而来。
“爸爸!”
“哎!”傅守瑜蹲下 身,张开怀抱,迎接女儿。
“爸爸,你来晚了,还以为你不要宝宝了。”女儿窝在宝宝怀里委屈地说。
傅守瑜听得心里酸酸的,这孩子从小缺乏母爱和父爱,安全感特别低。他摸摸女儿的小脑袋瓜,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女儿咯咯笑,揽着他的脖子,小嘴凑近,在他脸颊上也响亮的吧唧一下。父女俩头顶着头傻乐。
曾钊走到林依依身边,笑容可掬:“依依啊,今天辛苦你了,改天让傅老师请你吃饭。”
林依依一见他就犯憷,慌忙摆手:“没有没有,这不算什么,真的!曾院,傅老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说完,抓起小包包夺门而逃。
曾钊摸摸下巴,暗自忖度:我像坏人吗?明明不像啊,那她怎么吓得跟见了鬼似的?莫名其妙!
伸手捏捏傅守瑜的后颈脖:“走咯,回家咯!”

回家回家,当然不是回傅守瑜的教师宿舍。不知从何时起,秀山居在曾钊和傅守瑜的口中已经变成了“家”的代名词,连小丫头都拥有了独立的房间,只是因为刚装修完毕,不敢让她立即住进去,所以晚上还是跟父亲挤在一块儿睡。
傅守瑜躺在被窝里讲睡前故事,等女儿发出匀长的鼾声,再轻轻掀开被子下床,接过曾钊递来的小毛毯,小心翼翼地裹了女儿,轻轻抱到由两个单人沙发拼成的临时小床上。
曾钊拿着换洗衣物往浴室去,顺手又从床头柜里取了润 滑 剂和保 险 套。这一点上他和傅守瑜的意见一致,两个人不太爱在浴室里做,浴缸、瓷砖、马桶、洗手台,通通都又冷又硬,硌得人不舒服,除非是兴致高涨势不可挡,还是在床上的次数比较多。
不过形势所迫,换个地方,也是一种情 趣。
刻意选了远离主卧室的大浴室,没有浴缸,只有淋浴。玻璃门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轻声哼着歌。
傅守瑜在外面靠了一会儿才推开玻璃门,曾钊正在冲头发,混杂着泡沫的水流勾勒出精壮干练的身体曲线。
听到响动,曾钊回头,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笑道:“这么积极?”
氤氲的水蒸气让傅守瑜的眼神迷离而充满诱惑,他的嘴角也挑出一个笑的弧度,靠着门框,不语,不动。
曾钊可经不起这种诱惑,一把把人拉过来:“愣着干嘛?过来啊!”
傅守瑜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手按在后脑勺上,脸一仰,唇就贴了上去。
热情,太热情了,曾钊都有点受宠若惊了,轻飘飘地如在梦里,直到傅守瑜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舌头,会痛,那就是现实。
曾钊的欲望两三下就被撩拨起来了,他不是只图自己痛快的人,只要情绪没有完全失控,多少都会照顾到身下人的感受,耐着性子帮傅守瑜一件件脱掉湿透的衣服,同时被傅守瑜的手服务着,这对于曾钊而言既是享受也是折磨,
剥掉外裤的时候用力过猛,傅守瑜吃痛,手下意识地一收,曾钊“嘶”抽了口气,差点儿没绷住。
不多的耐性消磨殆尽,曾钊把傅守瑜困在手臂与墙壁之间,粗暴地扯下内裤,分开双腿,猛地想起润 滑 剂和套子被他放在外间了——实在没想到傅守瑜会这么主动,还以为总得等到两个人都洗完澡呢。
光 裸的脊背紧贴着光 裸的胸膛,傅守瑜的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迎合着曾钊狂乱的心跳。情 欲仿佛高涨的洪水节节进逼理智的临界线,这时候暂停实在有自虐的嫌疑,但曾钊不想让傅守瑜难受。
感觉到背上的温度和压力的减轻,傅守瑜回头,疑惑朦胧的眼神是最好的催 情 剂。
曾钊捧住他的脸狠狠亲了一下,说:“稍等,我去拿东西。”
傅守瑜喘息着微笑,张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手掌里赫然一管润 滑 剂。
曾钊咬他的鼻尖:“不用套子,嗯?”
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往下拉,傅守瑜在他的耳边轻轻吹气:“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真是太要命了!曾钊猛地封住他的嘴,挤了润 滑 剂的手指顺着股 沟径直往下探。
傅守瑜还是会紧张,身体绷紧。冰凉的手指侵入体内,他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眉头微皱,多少次了,这一刻他依然觉得不太好受。可是紧接着会有灭顶的快乐,他很清楚,并且食髓知味。
曾钊竭尽全力地取悦他,唇舌温柔地在各处敏感地带辗转,捕捉傅守瑜最轻微的回应,并随之调整勾 引的策略。
扩张进行得并不太顺利,尽管傅守瑜一遍遍地调整呼吸试图放松,这样的环境确实不容易做到。松开手,让傅守瑜背靠墙,曾钊缓缓下蹲,舌尖蛇形而下,直达他已经开始抬头的欲望。
傅守瑜被他舔得发笑,立即被曾钊在腰上掐了一把:“专心点!”
好吧,专心,闭上眼睛,全情投入,交出身体和情绪的控制权,全心全意地依赖曾钊,相信他会照顾他的,会让他快乐舒服的。
一下,又一下,忽快忽慢,时深时浅,恣意撩拨,急促的喘息、剧烈的战栗、插 入发中的手指惊慌失措地抓挠以及脸上时而愉悦时而痛苦濒临崩溃的表情,傅守瑜忠实的回应让曾钊非常享受,于是更加卖力。
他喜欢为他口 交。他知道他同样喜欢。他们都在这过程中得到了肯定,得到了享受。
傅守瑜发出满足的叹息脱力地靠在墙上,睁开眼睛,垂下头,目光交汇,抓着曾钊头发的十指松开,微凉的指尖滑过脸庞、颈脖,那眼神、那表情,是最好的褒奖。
这样就满足了吗?不够,幸福和愉快远远不止如此。曾钊抓起傅守瑜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仍停留在快 感余韵中的傅守瑜用颤抖的手指抹去他唇边的精 液,探进他的口腔。曾钊轻咬了他一下,换个体位,自己靠墙站立,托起傅守瑜,温柔而坚定地进入。
傅守瑜收紧手臂,夹紧双腿,放任自己沉浮在欲望的海洋里,呻吟、哭泣、沉沦,毫无保留。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可以爱,也可以被爱,这是一件足以让人幸福到流泪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上午九点半,生物楼一楼阶梯教室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横幅已经拉好,话筒、投影仪准备就绪,主持人最后一遍核对比赛顺序。院长、两位副院长、分党委书记、副书记、各所所长、教研室主任及学术委员会成员中间前三排就坐,各位参赛教师坐两边。
曾钊虽然上课但不用参赛,没这个必要,他上课的时候教室后门永远打开,却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因此而逃离教室。事实上,他曾经两次当选全校范围评选的“最受欢迎教师”,近几年没被选上是因为他只上专业必修课了。
他陪着方老进来,扫了一眼赛场,径直把方老搀到院长旁边安置下来,拿了自己的名牌走到坐第一排最边上的细胞所所长面前,细胞所所长正埋头玩手机游戏,曾钊居高临下只见一片锃亮的地中海,他敲敲桌子:“咱俩换换。”
所长抬头:“换什么?”
曾钊指指第二排方老的位置:“您坐那儿成么?”
所长看了右手边正蹙眉专心背稿子的傅守瑜一眼,回头冲曾钊笑:“不成。”
曾钊轻踹一脚桌子:“赶紧的,要开始了。”
所长拐了左手边的沈恒一胳膊肘:“劳驾,跟曾院换换位子。”
沈恒正侧身隔着三个空座跟院长聊天,闻声回头。
曾钊指指方老的位置:“坐那儿成么?”
这有什么成与不成的,坐哪儿还不都是评委,沈恒一句话都没说就往后排去了。这人就是这样,不爱说笑,给人的感觉很冷很远,所谓的威严感就是这么来的。
让过沈恒之后,所长站在原地不动,做了个请的手势,执意让曾钊坐里面。
曾钊笑着推把他往里推:“行了行了,马上就开始了,快点儿坐好吧!”
所长乐呵呵地坐定,拿起面前的名牌递给后面的沈恒,故意抱怨:“你瞧瞧,你瞧瞧,曾院好大的官儿架子,啧啧,他一发话,谁敢不让位?”
曾钊懒得理他,坐下之后便撑着头目不转睛地关注一条过道之隔的傅守瑜。他已经在背第三遍了,挺顺流的,昨天跟他讲的要点都注意到了。曾钊情不自禁地微笑,这是他的得意门生,撇开私人情感不谈,他教过的那么多学生里面,最长进的就是他。
所谓成功,并不是指名声有多响、头衔有多大,曾钊自己最清楚这里面有多大的含金量。实验是由一瓶瓶细胞、一个个PCR、一个个凝胶电泳组成,每一个漂亮的数据、每一张漂亮的图像背后都是经年累月的枯燥实验过程,也许要经历上千次失败才会取得成功,绝大多数人都坚持不到最后。但是傅守瑜可以,这是一种天赋。
听傅守瑜背完最后一个字,曾钊提醒:“去检查一下PPT。”
“哦!”傅守瑜做醍醐灌顶状,慌慌张张地跑上讲台把课件拷上公共电脑。
曾钊微笑着摇头,紧张成这样,待会儿可千万别结巴了。
几天没见沈恒在院里出现了,院长特别关心这位年轻同志的近况,尤其是像这种家里突然出现重大变故的,更是重点关怀对象。
“小沈啊,家里的问题解决了吗?”
“还没。”沈恒回答。事实上他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沈阅了,从方云深那儿零零碎碎地得到了不少他的消息——知道他每天都有去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专心听讲认真做笔记;知道他目前住在留学生公寓,正在积极地联系校外租房;知道他精神状态持续低迷,饭量很少,话也不多,连方云深都不怎么搭理了。
“哎,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亲兄弟闹别扭跟被人甩了似的。你赶紧把他领走吧,我可管不了他了。”这是方云深最近给他发的一条短信,
沈恒对方云深这人的印象就是沈阅的同学、好哥们、说话做事有点不太靠谱,尤其嘴欠,可是挺毒的,这次又一下就抓到要点了。
沈恒不是不想去找沈阅。得知沈阅还留在学校,沈恒就意识到自己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比起回家,他更愿意留在离自己比较近的地方,所以他必须给沈阅一点时间一点空间,让他冷静下来。
一个星期,应该足够了。

“我认为,我们之前对专业英语这门课程的理解太过狭隘。开设专业英语这门课,不仅要让学生认得专业术语,读得懂英文文献,更要让他们能够与外国专家对话交流,具备直接用英语写论文的能力。公共英语要求听说读写,专业英语也应该要求听说读写……”
傅守瑜上台之后的表现可圈可点,曾钊大笔一挥,在评分表上打了10分满分。他的学生,他怎么能不打满分?
细胞所所长那表情,显然是想挤兑他,曾钊挑挑眉毛:“您有意见?”
“没有,没有。”所长提笔,9.9分,他解释道,“不敢夺曾院之美。”
曾钊说:“曾院,曾院,我怎么听得那么别扭?您跟院长又闹矛盾呐?”
所长说:“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想巴结讨好你么?”
曾钊赶紧后仰避开他的热情,紧张道:“换显微镜可不是小事儿,您非得过院长那关不可,找我没用!”
所长说:“你出了钱,他自然就同意了。”
曾钊心想我上哪儿去给你找钱去?我的钱都搭进新实验室了,那可是个无底洞哇,我现在穷得叮当响,还想找你借钱花呢。
所长见曾钊半天没反应,“嘁”了一声,说:“就知道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这话曾钊可不能同意,他立即反驳:“我怎么一毛不拔了?您以往哪次找我赞助我没给?远的不说,年前我还给院里捐了一个奖学金呢!”那可是大手笔,比之前哪个企业捐助的奖学金都多。
“你那是表面文章,当然做得漂亮。我问你,上次你实验室里那个跳楼的学生,你给人家赔了多少?”
曾钊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张航,就纳闷了,这事儿他前前后后都处理得挺妥当的啊,怎么会落人话柄?
“二十万啊。”
所长也纳闷了,说:“是吗?我怎么听说你一分钱没给呢?”不然他也不会如此义愤填膺。
“你听谁瞎说的?”
“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你真给了二十万?”
“十万现金,十万盈利性基金,我都给那学生的父母了,收条还在我办公室抽屉里搁着呢。”曾钊渐渐琢磨出是哪儿的问题了,“那人的亲戚是个混混,父母又老实巴交的没个主意,当初我特意防了一手。”
所长恍然大悟,提醒道:“既然知道对方是混混,你也小心点儿。”
曾钊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专心看台上,下一位参赛选手登场了。
比赛赶在午饭之前结束,当场宣布成绩,傅守瑜第一名,众人围过来向他和曾钊道贺。
傅守瑜脸红得都快滴血了,因为曾钊的缘故,他总是不太自信,觉得自己获得的一切荣誉都不过因为是曾钊最中意的学生。这一度让他萌生出逃到一个曾钊的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的想法。
曾钊不是不知道他的这块心病,也问过他为什么至今还留在自己身边——别看他这个人平时软绵绵傻乎乎的没脾气没主意,其实倔要命,真扑腾起来哪回不是曾钊先让步?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朗气清,两人各自占据客厅长沙发的一角看书,傅守瑜听完曾钊的文化,放下书,爬过去倒在他的怀里,头枕着大腿,睁大双眼仰望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男人。曾钊也扔了书,与他静静对视,手指轻柔地搔刮他的下巴,仿佛在逗弄一只温顺的猫。
“我跑过了,又被你抓回来了。”傅守瑜笑着说。这是实话,他确实下过狠心要离开他,可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原点,甚至比从前更近。但是,他是心甘情愿的。
“那还跑吗?”曾钊轻捏他的脸颊,眼角的鱼尾纹深深。
傅守瑜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经过了认真的思考,说:“不知道呀,看你表现吧。”
曾钊俯身啃他的鼻子,恨恨道:“你是不是就想气死我拉倒,啊?”
傅守瑜伸出手,手指插进他的发丛中,张开,并拢,发现里面竟然有了白雪的痕迹,他飞快地拔下又趁曾钊不注意扔掉。
曾钊龇了一下嘴,刚想说话,傅守瑜勾住他的脖子,一边接吻一边说:“气你被气死也是活该!”

院长发话——今天中午聚餐!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教工食堂去,都是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只有沈恒跟谁都不亲不疏,独自走在最后。
林依依本来想凑去傅守瑜身边的,可曾钊那尊门神气场实在强大,有他在,神鬼不近身。不情不愿退到后面和几个年轻辅导员一起走,却无心玩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冒出一件事情来。突然想起某老师的调课单有问题,想去问问怎么办,一回头,惊讶地发现原本就在身后几步远处的沈主任不见了。
沈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恒。他在选修课上睡着了,因为那杀千刀的破选课系统,这门课他和方云深没能选到一块儿,所以下课了都没人来叫他。等他自己醒过来,教室都空了,由于趴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被前排的椅背挡住了脑袋,管理员也没发现他,关了电脑收起投影仪直接就把大门给反锁了,害得沈阅不得不跳窗。憋住气,他的小身板刚好挤过防护栏的间隙,不过还是被防护栏上的铁花划破了T恤,肚子上也被拉出一条红痕,隐隐的疼。把书包拉到前面挡住,他饭也不吃了,埋头急匆匆地赶回去换衣服。
要从他上课的四教回留学生公寓,最近的路线是从生物楼门前经过,他平时都会特意绕开,今天一着急就忘了这茬。
万分之一的几率,就这么不偏不倚地一头撞进了那个人的怀里,沈阅不得不感慨这人一倒霉起来吧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他僵着一张脸,直挺挺地往后退了两步,想就这么绕过障碍物,却不防被沈恒捉住手腕拖往一边。
“你干嘛?!”他挣扎,却没有大声呼救。
“接你回家。”沈恒把他困在怀抱里。
这是一条幽静的小道,一侧是高楼,一侧是矮墙,树木的枝桠从墙头探出,点点新绿。
沈阅突然停止了挣扎,沈恒垂下双臂,拉住他的手,低沉舒缓的声音如有魔力:“跟我回家吧。”
沈阅没有动弹,他觉得难受,简直像是要窒息,仰起头,直视沈恒,单薄的身体在微凉的春风中瑟瑟发抖:“去哪儿?哪儿是我家?”
沈恒捧起他的双手,放在脸颊上轻轻摩挲,说:“跟我走,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家。”
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沈阅连嘴唇都在哆嗦,一字一句说得异常吃力:“不,我不能跟你走。”他突然激动起来,狠狠甩开沈恒的手:“我凭什么跟你走!凭什么!”
“沈阅!你冷静一点!”沈恒重新抱住沈阅,试图用拥抱和声音安抚他。
然而沈阅已经失控,他像是坠入深海的人,无形的压力灭顶而来,他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连呼吸都不能够,哪里还顾得上思考?他只是乱无章法地挥舞着拳脚,管它是不是徒劳。他急需发泄,自从一个星期前从沈恒那里逃离,他就一直处于一种虚空的状态,整个人好像被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他躲在里面,与外界彻底隔离,不受任何影响,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团上,轻飘飘的,发自于内在的感觉也因此而变得不真实。好像是在做梦,一直没有醒,直到沈恒再度出现,毫不留情地将他的保护罩打碎,将他扯出来,曝露在刀枪剑戟一般的现实面前。
明明知道他面对不了,还要他面对,甚至逼他往前走,岂知那是一条不归路?岂知他的每一步都将踩在利刃上?沈少爷自幼娇生惯养,怎么可能吃得下这种苦?
沈阅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这种状态下,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哭了,更听不到抱着他的沈恒说:“别哭了好不好,我不逼你,真的,你要多少时间才能想清楚,告诉我,我可以等。”
期限?怎么可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期限?贪心不足。沈恒说完,自己先苦笑起来。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随时可能有人过来的地方。不要说暴露更多,光是被外人看到眼泪,沈阅都会受不了的。
沈恒脱下外套盖在沈阅的头上,揽着他的肩膀往自己的宿舍走。
沈阅挣扎——他刚说过不会跟他走。
回家?回什么家?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他是一个人,他到现在才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突然醒了似的,怅惋是怅惋,可他又能怪谁?
他已经成年了,不用依靠谁。是,他现在还没有经济独立,但他会还的。他已经决定答应老头子的条件,他不会退学,他会乖乖按照早已经被规划好的人生路线走下去。已经学了三年了,现在放弃不划算,重新参加高考意味着他将多受制于人三年,这是他目前最不能忍受的。反正学什么都是一样,这个职业也不会比那个职业好多少,有了父亲打下的基础,他将少奋斗很多年,到时候他谁也不靠,谁也不欠,多好。他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沈恒手上加了一点力道:“沈阅,别闹,有什么话我们换个地方说。”
沈阅嗓子都哭哑了,一说话就疼,可他还是要说:“沈恒,我跟你真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请你务必听清楚,记牢了——过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我不计较了,你也别惦记了。就这么着吧,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沈阅强行挣开沈恒的桎梏,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淡然地说:“对了,你不介意我继续叫你一声‘哥’吧?这你也别拿乔了,毕竟是血缘关系嘛,赖不掉的。”
他太知道如何击中沈恒的要害了,他亲手把他推下他筑起的神台——从此这一声“哥”,和一声“爸”没有丝毫区别。
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快解气?
沈阅决定不再去想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方云深一个午觉睡了近两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懵了,恍恍惚惚地以为是星期三的早晨,一见天光大亮,心跳骤然加速,直叫完了完了实验啊实验也不知道还赶不赶得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赤脚冲到衣柜前,才猛地清醒过来——这还是星期二的下午呢,没课,没实验!对着穿衣镜就咧嘴傻笑开了。
倒回床上,正琢磨着上哪儿去上自习好呢,突然想起来的一件事情又让他郁闷了——周二下午没课没实验,但他得去学生团体联合会办公室值班,杀千刀的主席值班日。拿过手机一看,都快三点了,下了个决心,起床,值班去!
刚走到学联办公室门口那股精神头就蔫下去了,最近没什么重大活动要举办,各个部门在英明神武的部长、副部长及众干事的带领下运作良好,各个社团在英明神武的会长、副会长及众部长的带领下运作良好,随手签了几份活动场地的申请单,又签了几份会议记录,无聊困顿得不行,正想扯个由头开溜,手机响了。
是一串陌生的数字,方云深接起来,挺平常地“喂”了一声,听见安明的笑声,不由得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方便出来请我喝茶吗?”
方云深的嘴角抽了抽,想不明白这男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不管是安明还是安简,,他可不想再跟姓安的有任何牵连了,拖长了声音说:“不方便~”
安明抢在他挂断电话之前说:“那就找个方便的时候。”
方云深回得干脆利落:“都不方便。”
电话那头,安明扔了一直在手上转着玩的钢笔,坐直身体,仿佛方云深此刻正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嘴角无意地挑起一抹笑容:“不方便也得方便,我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可得好好谢谢我,顺便拿点什么来交换。”
操,一家子流氓土匪!方云深正想破口大骂,听筒里嘟一声,电话挂断。
方云深其实存了一点侥幸的心理,安明又没说具体时间地点,他今天晚上还有合唱团的排练呢。已经逃了三回了,昨天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见林依依,她还敲着饭盒说威胁:“小方你要是再敢逃一次,信不信我真张榜通缉你!”她在院里负责合唱团的工作。方云深知道通缉还不至于,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辅导员至多在入党的问题上卡他一下。可他完全没必要遭这一劫。
侥幸地值完班,侥幸地吃完饭,侥幸地在校园里遛弯消食,情人坡上不知道艺术学院的哪位仁兄在吊嗓子,“奔驰吧,骏马!”这句唱得像极了“奔驰啊宝马~”,边上俩女孩听了特别没形象的笑喷了。
方云深生了感触,他现在特别后悔砸了安简那只粉彩的盘子,早知道就该拿钥匙刮花他的车,那东西明码实价,不像古董,安简说值多少方云深就得认多少 ——方云深不得不认,要知道安简可是行家,他那拍卖公司每年春秋两次拍卖会上的东西都得经他拍板定夺。方云深听见有人排他马屁叫他“安大圣”,火眼金睛。他说那盘子值一千万,就真能拍出一千万的价来。
气结,气结。
所以再次接到安明的电话时,方云深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他说的没错,他这次确实帮他大忙了,一百万的债务和一百块钱的茶,方云深还不至于算不清楚这点帐。这次了结,他跟安家就彻底了结了。
“现在啊?”方云深看看手表,合唱团的排练快开始了,有点为难。
“不方便?”安明的声音跟高山涧水似的,透心凉,方云深立即打了个寒战。
都这么问了,他能“不方便”么?方云深捧着电话只差没狗腿的立正鞠躬:“方便方便,你在哪儿?哦,还是上次那地方是吧,行行行,我马上过来。你稍等!”
挂了电话,方云深拔腿就往南门冲,赶着去搭地铁。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安明不停抬腕看表,计时。
“你迟到了。”
方云深大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下,做惊讶状:“啊?我迟到了吗?我怎么记得咱俩根本就没约时间呢?”他确实“尽快”赶来了。方云深笑得很挑衅。
“我应该在电话里跟你说——报销打车费。”安明气定神闲,他专门带了点大红袍过来,泡到现在喝正好。
方云深接过紫砂小杯,轻抿一口,任茶香在口腔中袅袅腾转,余韵无穷,由衷赞叹:“不错。”
许久之后,放下杯子,才“嘁”了一声,声明:“我不缺这点打车钱。”
“不过就是不值得这么花。”安明接过他的话头,神色平和,敛了让人如芒刺在背的气势。
方云深挑挑眉毛,蹬鼻子上脸:“恭喜你,答对了~”
安明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这是你自己带来的茶叶?”
安明颔首。
方云深做恼怒状:“不是说了我请你喝茶的么?”他在内心暗自祈祷安明不要说“下次吧”,还有完没完了。
然而,现实往往残酷得让人忍不住迎风流泪。
“下次吧,”安明说,“安简还没有同意签保证书,等他签了你再请我喝茶也不迟。”
方云深一边佩服他做事周全细致,一边又忍不住想掀桌子,他告诫自己要克制克制麻烦还没解决呢,深呼吸,微笑,道行不够,声音里仍然有刀光剑影:“那你把我叫出来干嘛?”
安明再为他斟了一杯茶,十分客气:“请你喝茶啊。”
方云深想打110,让警察同志请眼前这位去小黑屋喝茶!
“喝完这杯茶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我还有事,真的有事。”方云深很真诚地说。
“不能走。”
“大哥,你到底想干嘛?”方云深做小伏低,只差没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来。
“不是说了吗,我帮你的忙,你得拿东西来交换,这才公平。”安明敲敲桌子,提醒这记性好忘性大的小子。
“那你想要什么?”
“一个电话号码。”安明这人不笑比笑好,他一笑,多半没好事。
“谁的?”方云深不认为自己拥有值得安明关注的人脉。他这样的人,要找谁的电话号码找不到。他找不到,他弟、他姐、他姐夫、他老爹,安家那离谱的基因,尽出人中龙凤了,还搞不定一个电话号码?干嘛非通过一介草民方云深?
“谢文达的。”
从安明嘴里轻轻巧巧吐出来的四个字,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方云深的天灵盖。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认识我小表、表叔?”
“我们是老同学。”安明喝茶,低垂的眼睫掩藏了他的情绪。
但这已经足以方云深拿起鸡毛当令箭:“不好意思,这属于我小表叔的私人信息,没有征得他的同意,我不能告诉你。”
安明放下茶杯,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方云深,看来你很想被安简逼债嘛。”

第二十五章
摆在大厅里的几桌都陆续散了,又不是周末,下午各自都还有事,上课的上课去,坐班的坐班去,做实验的做实验去。
包厢里却正在兴头上,大中午的开五粮液,院长起头,谁敢不鞍前马后?
方老就着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吃完一碗米饭就搁了筷子,他老人家显然没有陪到酒席结束的意思。曾钊有些架不住接一轮接一轮的劝酒,也萌生退意——酒桌上没有领导,他就是最大的靶子,上书“向我开炮”几个大字。院办新来的那俩负责接待的年轻后生简直就是祸害,整自己人很拿手嘛,当初是谁做主招进来的?统统写检讨,当着全院师生的面念!
两人于是结伴离开,曾钊临走前自罚三杯,都是拿喝果汁的杯子装的白酒,出来被风一吹,有些上头。把方老送到家,想着回办公室歇歇,被方老捉住了袖子:“去云深房间躺会儿,堂堂教授、副院长,大白天这么醉醺醺的在学校里面晃像什么样子?”
曾钊心里暖烘烘的,老爷子心疼他呢。
他没上楼,招呼小保姆拿床毛毯来,直接就在沙发上蜷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院长打来电话,那头也散了,问在哪儿。曾钊犯懒,随口胡扯在安和。院长说你赶紧的回来我在院里等你,特别强调有急事。
曾钊捏着手机想这当口能有什么急事,细胞所所长为了换显微镜的事情终于跟他撕破脸皮了?这么一闹酒醒得差不多了,却不紧不慢地躺回沙发,拉好毛毯,闭上眼睛——他这会儿人还在安和呢,回学校怎么也得个把小时。
刚有了点睡衣,手机又响了,院长在那头火烧火燎地吼:“你还有心情睡觉!我给你五分钟,五分钟赶不到,我让人把张航那混账叔叔领方老家门口去,我看你还睡不睡得着!”

刚出了方老家大门,院长的夺命连环call又杀到了:“你就不着急吧,我告诉你,小傅脸上刚挨了一下!……干什么干什么,我警告你们,马上把人放下来!”
曾钊骂了句娘,拔腿就往生物楼跑。

生物楼前一个人也没有,门卫老大爷告诉曾钊院长领着人上副楼去了。
张航二叔不是第一次来学校闹事,熟门熟路地在生物楼前晃了一圈,除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门卫老头没人搭理他们——都在教工食堂吃饭呢——几个人就坐在楼梯上等。快到下午上班时间,陆续有老师学生来,一个个好奇探究地看他,他不怯也懒得搭理,都是些做不了主的。直到傅守瑜出现,张航二叔才来了精神,这人他认识,在派出所里见过,警察说张航最后见过的人就是他。
门卫老大爷刚提醒傅守瑜小心点绕道走呢,张航二叔就迎上来了,问:“这位老师贵姓啊?”
傅守瑜警觉:“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张航二叔眼睛里闪烁着狡猾奸邪的光:“我们刚刚得到证据——小航他不是自杀,他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

院长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傅守瑜刚刚被人一拳打翻在地。
细胞所所长冲上去扶他,关切地问:“还好吧?”
傅守瑜嘴角破了,半边脸火烧一样地疼,眼睛里泪水迷蒙看不清东西,听到问话,想回答,一张嘴,却只发出微弱的气声。
所长回头,破口大骂:“王八蛋!”
张航二叔带来的人火气更大,当即跳出来指着所长鼻子骂:“老家伙,你骂谁呢!”
“闭嘴!”院长一句话压住了两头的火气。
一楼阶梯教室下午有课,学生们躲在门后面探头探脑,被院长威严的目光一扫,纷纷缩了回去。
院长问:“谁的课?”
植物所的年轻教师哆哆嗦嗦地站出来:“我、我的。”
“都几点了还不上课?”
年轻的植物老师不敢耽误,立即把看热闹的学生们都赶回教室,砰的关上门,反锁,再没有动静了。
张航二叔傲慢地问院长:“你是领导?”
院长说:“我是生科院的院长。”
“姓曾的归你管?”
“曾钊是我们院的副院长。”
“那就是归你管了,”张航二叔点点头,突然间目露凶光,“我们小航死得不明不白,今天你们非得给我们个说法不可!”
院长从容不迫,他是从生态所提上来的,常年的野外考察经历,使他拥有了强健的体魄和不凡的气质,宛如溪水中的一块鹅卵石。
张航二叔才不把他这白面书生放在眼里,管他的是多大的官,反正今天不闹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正欲紧逼,几个精壮男人脚步匆匆进了生物楼大厅——保卫处的人到了。这些也是熟人,张航二叔已经迈出来的那只脚收了回去。
院长和同志们眼神交流完毕,负手走近张航二叔,脸上甚至还挂着一贯和善的微笑:“有话好好说嘛。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谈,好不好?”
生物楼副楼三层的会议室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曾钊立在门口,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来者不善”。
“刚才是谁打人?”字字铿锵有力,雷霆万钧,魑魅魍魉霎时被压得低了一头,无人敢接话。
撞上那两道寒光凛冽的目光,连院长都心道不妙,还不如不叫他过来,这下把人给惹毛了,过会儿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起身想把他拉到一边交代几句,毕竟是在学校,好歹注意一下影响,曾钊却错身而过,直奔床前的傅守瑜而去。
傅守瑜脸上的伤已经简单处理过了,看起来并没有刚挨揍时那么狼狈不堪,一见曾钊进来,他立即低下头,不过一喘气的工夫,曾钊已经到了近前,他只好把头埋得低些,更低些。
“老曾。”
院长善意的提醒,曾钊充耳未闻,只盯着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傅守瑜。
“把头抬起来。”曾钊的声音里添了些许温柔。
傅守瑜心里哀叫一声,更不敢抬头了。
曾钊失了耐性,一拍会议桌上,嗓门稍大:“堂堂高校教师,是没脸见人还是怎么着,把头抬起来!”
众目睽睽,傅守瑜想我这模样还见什么人呀,就不抬头。
曾钊伸手就要去捏他的下巴,幸亏院长及时拦下来了,拖着人往门外走:“你过来,我有话要说。”回头交代保卫处的同志:“看着点儿,我马上就回来。”
关上门,走廊里,曾钊烦躁地解完领扣解袖扣。
院长手插在裤袋里靠在墙上,笑问:“怎么,还准备动手呐?”
曾钊斜了他一眼,笑得有些痞气:“不是已经动过手了吗?”不然他能忍到现在,早把那群王八蛋的脖子给拧断了。
院长仰头,专心研究天花板。
曾钊调笑:“功夫不错,少林绝技鹰爪手啊。”
院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走到门边,作势欲推门,说:“知道帮你出过气了,就别摆出一副恶霸相,还人民教师呢。赶紧的,回去把这事儿好好了结了。烦死了。”
会议室内,壁垒分明,渊渟岳峙,院长和曾钊的再度进入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曾钊走到傅守瑜身旁,居高临下发号施令:“你先回去。”
傅守瑜来不及低头,目光闪烁着回避,像是做了错事被家长抓住的孩子。
曾钊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下,声音轻了许多:“听话,去办公室等我。”
院长说:“小傅不能走,有些问题只有他能说明。”转头看向坐右手边的所长,笑眯眯:“有些同志不了解具体情况,没必要留在这里,就可以先走了。”
所长激动得耳括都红了,说:“你不也是不了解具体情况吗,咱俩搭伴走?”
院长摇头婉拒:“我怎么说也是一院之长,院里的教师出了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所长梗着脖子说:“我还是小傅的直属领导,一所之长呢。他出了事,我也不能不管。我不走。”
院长敲敲桌子,压低了声音说:“还想被人再抬一次是吧?我告诉你,这次我不会再管,让你被人从窗户扔出去,摔死活该!”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的幅度极小,让人不仅听不清声音,连唇语都读不出来。
所长变了脸色,有些动摇,又想硬着头皮坚持。他是读书人,正经八百的学者,半辈子耗在实验室里,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虚挂了细胞所所长一职,其实根本不管行政,这样与地痞流氓对阵的经历还是第一次。刚才趁着院长给曾钊打电话的工夫,几个流氓围了上来,保卫处的同志一时疏忽,他差点被人从窗户扔出后怕。
曾钊搭腔:“傅守瑜留下也没什么用,早就盖棺定论的事,该说的他早都说了,有人要装傻充愣,再说一百遍也没用。”再推推傅守瑜,吩咐:“你跟所长一起走,这里我跟院长两个足够处理了。”
傅守瑜犹豫着要不要听话离开,张航二叔拍案而起:“谁敢走?这姓傅的是害死小航的凶手,他不能走!”
曾钊目光一凛,桌子拍得比他还响:“说话要负责!你说他害死了张航,你把证据拿出来!拿不出来我马上联系律师告你诽谤!”
横人就怕遇到比他还横的,曾钊与院长不同,这会儿他的戾气毫不掩饰,对面坐着的人里面见了就没有几个心里不打退堂鼓的。有人在桌子下面偷偷扯了扯张航二叔的衣摆,张航二叔跟被戳破了的气球似的,气势尽失,跌回座位。
曾钊侧身跟院长商量:“是不是打给电话请派出所的同志过来一趟,把人家新得到的证据补充一下,说不定得重新立案调查,或者真能翻案。”
这话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对面人听的。
院长把对面人微变的脸色尽收眼底,心里冷笑一声,举重若轻地吩咐:“行,你打吧。请张所长过来,说晚上我请吃饭。”
曾钊拿出手机,按了一串数字,才跟想起来似的,冲张航二叔挥了挥手机,说:“想清楚了,是不是真有新证据证明是傅守瑜把张航从楼上推下去的,准备好了我可真就打了啊。”
“别!”
曾钊收起手机,眼神阴翳:“那你们他妈吃饱了撑的跑这儿来闹什么事!”
院长都懒得提醒他注意形象了,反正这会儿这人是半个字都不可能听得进去,索性招呼傅守瑜和所长一块儿闪人,又跟保卫处处长咬耳朵说同志们辛苦了,晚上金玉满堂曾院请吃饭。
傅守瑜有些犹豫,他不想扔下曾钊一个人面对问题。
院长说:“咳,你还操心他!赶紧的,替你们老板打电话去金玉满堂订位子,晚了人家没地方了。你们所长今天为了你也受惊了,一会而可要好好敬他老人家两杯压惊酒。”
夕阳西下,半天的火烧云,人人身上都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所长从生科院对面环境学院的车棚里推了他那辆老旧的凤凰牌二八自行车出来,预备就这么骑着往金玉满堂去。
院长上前按住车把手,说:“行了行了,别丢人现眼了,人家那儿没有给你停自行车的地儿!”
所长夺回自行车的控制权,推着往前跑了几步,跟院长拉开安全距离,才回身说:“这算什么丢人现眼啊?身为细胞所所长,我与全所共患难!”
院长总算是明白过来他在闹什么别扭了,说:“别说得跟我亏待了你似的。你们所的显微镜是三年前才买的,没到换的时候,我不能批。而且院里现在也没那么多闲钱给你换显微镜。”
所长说:“你只管批,不要你出钱。”
“那你准备上哪儿弄钱去?”
“我管曾钊要。”
曾钊刚从楼里面出来,碰巧听到这一句,赶紧跟院长解释:“您可千万别信啊,我没说过这话。”
所长向他投去怨毒的一瞥,恨恨道:“叛徒,信不信明儿我就把你们实验室的招牌给摘了!”
曾钊显然是不相信他的威胁,挺无所谓的笑笑。
所长是个挺好玩的小老头,五十多岁了,说话做事还天真任性得可以。除非上课开大会,从来不怎么注意形象问题,一件黑夹克据说还是当年为了出席儿子婚礼买的,转眼之间,孙子都上大学了,他老人家还见天穿。夏天时在路边小摊买一打一式一样的文化衫换着穿,结果学生们以为他老人家从来不换衣服,期末评教的时候作为意见建议郑重提出,一时传为笑柄,也不见他改过。院长提起这位来,三句话里必有一句“丢人现眼”,可人家这个细胞所所长愣是当了一届又一届,哪次选举都是高票当选。说稀奇也是真稀奇。
作为生科院里数一数二的强势院所,细胞所不是没人,而是能人太多了,譬如曾钊之流。如果说院长是一块鹅卵石,曾钊就是一块岩石,有棱有角,高悬崖顶,他再不济,掉下来也能砸死你。而所长就是一块橡皮泥,不管是石头还是鸡蛋,他都能和平共处,关键时刻,还能把大家伙粘起来,团结一心,共克时艰。因此他能当这个常青树所长,说不稀奇也真不算稀奇。
院长招呼司机帮所长把自行车停回车棚,自己动手把所长塞进车里,捆上安全带,摇下车窗问曾钊:“这事儿最后怎么解决的?”
曾钊说:“赔钱啊。”
院长听了是真想啐他一口唾沫:“给那几个渣滓赔钱,你还真干得出来!学校的脸、生科院的脸、细胞所的脸都给你丢光了!不用你们所长动手,明儿我亲自把你那实验室的招牌给拆了!”
曾钊错愕了几秒钟,突然笑开:“您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是那种向恶势力低头的人吗?那几个王八羔子敢欺负我的人,在学校里不好打还回去,也就只好要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什么的。”
说着还真从外套兜里拿出几张钞票来递进车窗,说:“喏,这是所长的份。别嫌少,那帮混蛋出门都不带钱包的。”
院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摇着他的手臂说:“好小子,真有你的!”
这顿饭结束得挺早的,主要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不像平时生科院内部那么闹得起来。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部门,保卫处处长的架子得端着。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学院,生科院院长、副院长和细胞所所长的架子也得端着。
没喝酒,直接上了一瓶果醋。院长撺掇傅守瑜给所长敬了三杯“压惊醋”,傅守瑜喝得别提多痛快了。曾钊端着玻璃杯上保卫处那边走了一圈,琢磨着今天这气氛有点不对,院长就跟保卫处处长遥遥碰了一下,余下的人都不带搭理的。恐怕是记着下午所长被欺负的账,憋着找机会清算呢,要说保卫处也真是的,一群精壮汉子还压不住场面,让几个地痞流氓钻了空子,欺负到生科院头上来,活该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曾钊打定主意不插手,本来他自己也正为这事儿觉得不爽呢——傅守瑜嘴角上破掉的那块太碍眼了。
从金玉满堂出来,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所长拉院长、曾钊和保卫处处长打牌。眼瞅着院长脸色不太好,曾钊赶紧推脱了:“今晚不行,还有事。”
真有事,得载傅守瑜回学校接孩子。
小丫头正拿着蜡笔乱涂乱画,不时跟林依依有说有笑,看见她爸爸来了,没跟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乳燕投林,捧了A4纸遥遥献宝:“爸爸,看,我写的字!”
象形文字。
小丫头巴眨着大眼睛,有些委屈地说:“我的名字。”
有了提示总算勉强认出缩在角落里的“元”字,剩下东一笔西一划的,大概,应该,就是“傅”字了。真不容易啊,她才三岁。
傅守瑜特别有成就感的笑着把她抱起来亲了又亲:“宝宝真棒!”
跟林依依道完谢再道别,正要走,被林依依叫住,红着脸递过来一个挺漂亮的小袋子:“傅老师,这、这是我给元元买的。”
是蝴蝶结头花,跟小丫头身上这件格子外套很配。
等傅守瑜教女儿道谢完毕,曾钊再教小丫头:“宝宝,下次不许跟姐姐乱要东西,想要什么跟爸爸和曾叔叔说,我们给你买知道吗?”
小丫头听不懂什么叫亲疏有别,可林依依能听懂。
坐上车,曾钊对傅守瑜说:“以后别让林依依帮你带孩子了。”
傅守瑜说:“我也觉得这样不好,可是找不到别人帮忙了。”
换了别人一次两次还行,可是做不到林依依这么持之以恒无怨无悔。为了表示感谢,他一直想请林依依好好吃顿饭来着,可一直找不到机会。
曾钊在前排勾勾手指头:“靠过来点儿。”
“啊?”傅守瑜呆呆趋向前,完全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个爆栗。他捂着额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怀里的女儿大声抗议:“曾叔叔坏蛋!”
曾钊说:“该!”
傅守瑜隐约知道自己哪里活该,不敢叫屈,反而制止女儿的控诉。
女儿心疼地抚摸爸爸的额头,一边轻轻吹气,一边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呼呼,疼吗?”
傅守瑜鼻子酸疼,搂着女儿,说:“宝宝给爸爸呼呼了,爸爸就不疼了。”
小丫头转头对驾驶座上的曾钊怒目而视:“曾叔叔坏蛋!”
曾钊不做反驳,跟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犯不着较真,她不懂,她爸爸懂就行了。
又开过一个红绿灯,大家都稍稍平静了,曾钊说:“我跟方老商量商量,暂时帮着看下孩子。”
傅守瑜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说:“这不太好吧。”
曾钊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哦,你成天麻烦一个外人就好啦?”
傅守瑜一下给噎得说不出话来,曾钊当他是一时没想明白,解释道:“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不算麻烦,老爷子挺喜欢小丫头的,就当白捡一孙女儿。再说了还有云深呢,家里也有保姆,除了带着玩,有吃有喝,累了还能躺会儿,不比林依依强啊?”
这事曾钊就算拍板决定了,傅守瑜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想反正就是麻烦方老这几天,等母亲身体康复了就好了。
母亲手术在即,傅守瑜开始亲自陪夜,一般都是曾钊把他送到医院,再带着女儿回家。今天却直直开过医院门口,傅守瑜刚想叫停车,曾钊说:“你这样子就别去吓唬老太太了。”
傅守瑜说:“那怎么行,一天不去,我妈该更担心了。”
曾钊打方向盘,往秀山居开,说:“我去,今晚我去行了吧?”
傅守瑜还是说:“那怎么行。天天都是我去,今天突然换了你,我妈……”
曾钊打断他:“傅孝子,你就放心吧,你妈不会担心的。咱俩什么关系,你以为老太太不知道?我告诉你,其实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
傅守瑜的脸唰的就白了,再张口,嘴唇都在哆嗦:“你怎么知道的?”
曾钊觉得好笑,在我面前都这么心虚,真到了老太太面前,怕是一点都指望不上了。
“我怎么不知道?端茶送水切水果也就算了,你自己想想哪个老师会蹲下给学生家长洗脚?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你当我天天去医院是玩儿的呀,我那是去丈母娘面前挣表现去了!”
曾钊最后一句俏皮话没能把傅守瑜逗乐,他讷讷地窝在后排,脑子里乱极了——母亲知道了,怎么办?

第二十六章
傅守瑜一晚上心神不宁,睡得很晚。气温已经回暖了,可躺在床上仍然觉得背后空落落的,透风。
听到响动就醒了,拧开床头灯,正欲图谋不轨的赫然是曾钊。
慌乱中他一脚就把人给踹到床底下去了,听到曾钊哀叫,又探身去扶,结果被拽住手臂一拉,整个人就扑到曾钊怀里去了。
“唉哟,你干嘛?松手!”他笑着呵斥。
曾钊拉了被子把怀里人牢牢裹住,说:“别动,严肃点儿,没见看这儿正打劫呢吗?”
傅守瑜跟条毛毛虫似的,手脚都给困住了,就剩脑袋在外面露着,两只眼睛让灯光照得晶晶亮,心情不错,便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请问曾院您是要IC卡呀还是IQ卡?”
私底下,他其实是挺活泼的一个人,曾钊也喜欢他这一点,贼兮兮地笑着把手探进被子里在他腰上捏一把,又用最义正词严的口气说:“都不要,劫色。”
傅守瑜怕痒,被闹得大呼小叫,已经是午夜了,曾钊赶紧堵住他的嘴:“嘘!”傅守瑜趁势在他手上咬了一大口,竖起眉毛清算:“你怎么回来了?”
曾钊收起满脸笑容,五官都皱起来了,诉苦:“别提了,刚进病房就让老太太给打出来了。”
“哈?!”傅守瑜腾地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问,“怎么回事?”
曾钊拉他坐在大腿上,手臂向前牢牢环住,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声音是难得一见的沉闷萧索:“你说老太太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傅守瑜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勉强抖擞起精神来,抓着他的手在脸颊上摩挲,轻缓但坚定地说:“我妈不是不讲理的人。”
曾钊又问:“她老人家万一坚决反对,就是不同意,怎么办?”这不是讲理不讲理的问题。两个男人要在一起,人言可畏,积毁销骨。
傅守瑜轻颤了一下,没声音了,抓着曾钊的手也不再有亲昵的动作。
曾钊长叹一声,早就知道指望不上他,可还是心头憋闷得很,抽回手揉乱傅守瑜的头发,说:“放心吧,有我在呢。”
他是谁?他是曾钊。
自己给自己打足了气,再看看傅守瑜的脸色,知道他心里早乱了,脑袋瓜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打横抱起来往浴室去:“走,陪我洗澡去。”

傅守瑜殷勤地帮曾钊擦背,曾钊知道他是有意讨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便心安理得的享受五星级服务,一会儿去撩拨一下。
气氛微妙,傅守瑜拍开那不老实的爪子,一边替他捏肩膀一边没话找话:“院长很厉害啊。”
曾钊舒服得昏昏欲睡,含混道:“不厉害能当院长?”
“真看不出来他都五十多了。”
“怎么,嫌我不够老啊?告诉你,等我五十多的时候,比他厉害!”
“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比不上他,就看见他上去抓住一个混混的胳膊,一使劲就把那人的膀子给卸了,真是太厉害了!”傅守瑜在学校里呆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知道斯文儒雅的院长还有这样的一面,激动得直接忽略了曾钊的声音,自顾自地开始说车轱辘话。
曾钊当即表示不满:“我说你能不能别在这时候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傅守瑜呵呵笑着,捧起一捧热水泼在他宽阔的背上,拿起毛巾使劲擦,擦得红彤彤的一大片,直到听见曾钊满意地叹息,才说:“我错了成不成?”
曾钊索性端起欺良霸善的架子,哗啦一下,光着身子就从浴缸里站起来,湿毛巾往浴缸沿上一抽,恶声恶气:“光认错管什么用?拿出点诚意来,将功抵过吧!”说完斜眼瞧着傅守瑜,床 第之事默契到了一定程度,仅仅是一个眼神就已经撩人至极。
傅守瑜从善如流地踮起脚尖吻他,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曾钊越来越觉得浴室是个做 爱的好地方。
自己带孩子之后,傅守瑜的起床时间又往前调了半个小时。曾钊的生物钟没变,照常起床,卫生间里,傅守瑜已经帮他挤好了牙膏。围着餐桌一起吃了早饭,曾钊开车载着父女俩去学校,明目张胆地从人流量车流量最大的东门进,停好车之后一块儿把小丫头交给幼儿园老师。——两人统一口径对外宣称傅守瑜在校外买了房子,刚好离曾钊家近,所以每天早晚搭顺风车。
其实曾钊挺想给傅守瑜买辆车,结果私下里教了半天,这人怎么都学不会,曾钊算是彻底绝望了,直接连驾校钱都给省了。
上午院里本来有个会,临时通知取消,细胞所所长闲不住,来办公室串门,随口问起楼盘的事情,傅守瑜一问三不知,窘得要死。
还是曾钊替他解了围,说:“中国楼市哪是他这个榆木脑袋玩得转的呀,是我替他挑的,您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吧,我比他清楚。”顿了一顿,又说:“怎么,又准备乔迁新居啊?”
所长拍着桌子挺激动地说:“我哪儿来的钱哟!”他老人家在学校分配的筒子楼里将就了半辈子了,年前才在西五环外买了房,据说买房的钱里有一大半是儿子赞助的。
这些情况曾钊不可能不知道,他提这茬本来也就是想堵住所长的嘴,因此只是望着所长笑:“钱都是小事,您要是真看中了,我借给您,不算利息。”
所长虚踹了他一脚:“少跟我面前摆阔!你要真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你把显微镜给我换了。”
曾钊没接他的话,不敢接,这人在这方面执着得都有点偏激了,一接茬肯定没完没了,随便扯句别的事情就把话题给转移了。
正说笑着,院长从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后天在N市有个学术会议,让曾钊去一趟。
曾钊一边翻记事本一边问:“什么会啊?我怎么没听说。”
院长说:“就是关于细胞凋亡的最新进展的那个。”
曾钊啪的一下合上本子,说:“不是早定下是沈恒去吗?”
院长说:“问题就是沈恒现在去不了,你去替一下。”
曾钊想了一下,说:“抱歉,我去不了,你找别人吧。”
刚想挂电话,被院长叫住,曾钊先发制人:“我家里有事,真走不开。”
院长追问:“你家里有什么事?”
曾钊说:“反正就是有事,绝对走不开,OK?”
挂了电话看向傅守瑜,傅守瑜知道他是牵挂母亲的手术,不是不感动。
一个眼神还没交流完,院长的电话又到了:“到底为什么去不了?总得有个理由啊。”
曾钊想理由当然是有的,可是没法跟您说清楚。
“你就当帮我个忙,回头我请你吃饭。”
“那我更不能去了,筵无好筵呐!”
“少贫嘴,跟你说正经事呐。这次会上要发言,院里在细胞凋亡上除了沈恒就你有发言权,小傅不是有篇论文准备上吗,你让他赶紧的帮你准备一下。下午把题目报给过来,我好跟主办方联系换题。我知道时间紧任务重,不然也不会找你,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要经得起考验,当然,我也相信你一定……”
曾钊不耐烦地打断院长的唠叨:“沈恒到底什么原因去不了?”
“他家里有事。”
“我家里还有事呢!”

鉴于昨天晚上曾钊的惨痛遭遇,下班之后傅守瑜坚持让曾钊带女儿回家,自己去医院陪母亲。
第二天在实验室里见了面,曾钊发现他脸色很差,关心地问:“累着了?”
傅守瑜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问:“那个会您去吗?”
曾钊说:“不去。老太太没两天就手术了,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傅守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还是沈主任去?”
曾钊说:“他恐怕也去不了。昨天给他打电话,态度比我还坚决,这人真是,一点变通都不会。”
“那谁去啊?”
曾钊耸耸肩,满无所谓地说:“谁知道呢,这事又不归我管,让院长操心去吧。”
傅守瑜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跟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别让院长为难了,您去吧。”
曾钊皱着眉看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劲,反正心里不舒服。
傅守瑜很是花了一些工夫才说服曾钊去开会,当天晚上,两人忙了一个通宵,准备发言稿和PPT。曾钊上飞机前,搂着傅守瑜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我这两天眼皮老跳,别是要出什么事吧?”
傅守瑜难得的没有在公开场合与他保持距离,机场大厅熙来攘往,个个行色匆匆,哪有人会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两个大男人紧紧相拥?
松开手臂,傅守瑜闪烁其词:“能出什么事?”
曾钊笑道:“万一飞机飞着飞着从天上掉下来了呢?”
傅守瑜捶了他一下:“呸呸呸,你还想出事故是不是?”
“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眼看傅守瑜又要发作,曾钊攥着他的手说,“走走走,陪我买保险去。”
硬把人给拉走了。

傅守瑜从机场出来直接坐大巴去省医院。
傅母手术在即,已经剃光了头发,戴着医院发的小帽子,坐在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里,沐浴阳光。
远远看见儿子,招招手。傅守瑜一路小跑到母亲跟前。傅母微笑着递上手帕,说:“急什么。”
傅守瑜爱着母亲坐下,殷勤地为母亲捶背捏肩膀。
傅母平静地享受了一会儿,到底心疼儿子,按住儿子的手说:“好啦好啦,妈知道你孝顺。妈肩不酸背不疼,不要你按摩。”
傅守瑜知道母亲这话有所指,垂了头不说话,手还被母亲紧紧攥着。
母子俩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傅守瑜到底沉不住气,先开口唤了一声:“妈。”
他天性中有羞怯的一面,即使是面对最亲的人,也无法完全放开。傅母说他小时候撒娇要东西,就这么轻轻软软地叫一声,不肯明说,以为别人自然知道他要什么。
傅母拍拍他的手,长叹一声,说:“瑜瑜啊,妈不是要逼你,只是有些事情我实在是不能同意。你是我生的,我肯定凡事都是为了你好,绝不会害你的。你可能一时想不明白,要怨我,没关系,你就算怨我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同意的。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这个手术成不成功还不一定呢,如果你不听话,我宁可手术不成功,眼不见心不烦。”
一席话说得母子两人的情绪都激动起来,见母亲揉着胸口叹气,傅守瑜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进退两难间哽咽着又唤了一声“妈”。
知子莫若母,傅母说:“你如果真的孝顺,你今天晚上就把宝宝和依依带过来。不把你和宝宝托付给信得过的人,我没脸去见你父亲!”
如果不是牵涉到林依依,傅守瑜会选择暂时避开锋芒,沉默着把这件事情拖到母亲完全康复以后再说。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改变计划。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再继续折腾下去了,郭青的事情已经让他遍体鳞伤筋疲力尽,再来一个林依依……他现在就已经可以看见三个人的悲剧结局,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心存侥幸。
他选择清楚明白的告诉母亲:“妈,我跟林依依不可能,我不喜欢她。”
“那你喜欢谁?曾钊吗?”傅母声色俱厉,咄咄逼人。
傅守瑜咬着牙点头。
傅母的巴掌扬起来又收回去,狠狠拍石凳子。
“糊涂哇!”字字辛酸血泪。
傅守瑜无颜面对母亲,把头埋得更低,可他真的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妥协。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东西啊!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魔障!依依那么好一个女孩儿你不喜欢,偏偏要去喜欢,”傅母生生收住了凄厉的声音,狠狠戳儿子的脑门,“偏偏喜欢一个男人!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母亲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脸上,傅守瑜被打得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哀哀地呼唤:“妈。”
傅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要叫我妈!你要是一意孤行,我只当没有生过你!”
“妈!”傅守瑜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
傅母别开了脸,刻意冷淡。
傅守瑜挪动膝盖追着母亲的目光,他和母亲一样,早已泪流满面,可决不放弃希望,一声又一声:“妈,您谅解我。”
傅母板着脸,不肯看他一眼:“你起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傅守瑜不肯起来,母子俩僵持着,行人纷纷侧目,傅母终于受不了站了起来,丢下一句:“要我原谅你,可以,你马上跟姓曾的断了。你喜不喜欢依依我管不了,但是,你不能跟男人在一起,我不要我的儿子被人戳脊梁骨!如果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件你都不肯答应我,我马上办出院,手术不做了,这么活着不如死了痛快!”
傅守瑜都快把嘴唇咬出血了,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尖刀扎在他心上,他如果能同意,他早就同意了,绝不会把大家都逼到这个份上。此时此刻,他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我问你,你到底答不答应?”见儿子没有回应,傅母步步紧逼。
傅守瑜退无可退,咬着牙说:“妈,我不能同意。这辈子您要是再让我跟哪个女人在一起,那她绝对就是第二个郭青。您原……”
原谅的谅字还没说出口,傅守瑜便听到一声闷响,抬头只见母亲摔倒在地上。
“妈!”

第二十七章
倒在地上的傅母面色苍白、浑身冷汗,但并没有直接陷入昏迷,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抬上平板车之后她努力地瞪大双眼,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傅守瑜知道她想说什么,懊恼、自责、悔恨,情绪纷杂,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连一句最简单的安慰都说不出来,只能一边跟着平板车跑,一边紧紧握住母亲的双手,叫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她的儿子、唯一的亲人在这里,永远也不会离开她身边。
护士让他在CT室外等候,不得不松手之前,一滴眼泪落在傅母干枯的手上。
最新的头部CT显示傅母脑内血肿、积水,怀疑为原本的颅内动脉瘤破裂引起急性出血。从CT室出来以后,傅母已经出现明显的意识障碍,立即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等条件允许时进行脑血管造影,明确出血原因,进行开颅手术。
林依依赶到时,只见傅守瑜直挺挺的站在ICU外的走廊上。她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唤回他丢失的三魂七魄。
傅守瑜看见她,先背过身去收拾了一样狼籍的面庞,挤出一个坚强的笑容来,客气而疏离地问:“你怎么来了?”
林依依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头,说:“其实我每天中午都来陪傅阿姨。”偷眼观察了一下傅守瑜的脸色,没有对此感到惊异、不悦或是别的什么,松了口气,说:“我刚刚都听说了,傅阿姨的情况。那个,你还好吧?”
傅守瑜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是用简单的好还是不好来形容的,个中滋味,无法为外人道。
不过既然林依依问了,他礼貌地回答:“多谢关心。”
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大妙,林依依担心极了,想安慰两句,可向来以伶牙俐齿闻名的她此刻却连一句合适的话都找不到,说不好不如不说,她选择默默地陪他守在ICU外。
下午三点左右,傅母的手术方案和手术时间确定下来。傅守瑜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仍沉甸甸地压着,只要母亲一刻不脱离危险,他的不安和惊惶就一刻得不到缓解。
林依依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吃午饭没,傅守瑜一脸茫然,林依依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往医院外走。
任林依依把嘴皮磨穿,傅守瑜根本提不起胃口来吃东西,直到手机响起曾钊专属的铃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打点精神。
“我到了。”曾钊在电话那头说。
一听这男人的声音,傅守瑜一直努力维持面具碎了,情绪几乎崩溃,他不能显露半分,暗暗地调整呼吸控制声音,可是刚“嗯”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尽管傅守瑜咬紧了嘴唇不发出一点异响,曾钊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劲,一叠声地追问:“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是不是妈那儿出什么事了?啊?急死人了,你倒是说话呀!”
有些霸道不讲理的声音莫名的具有镇定的效果。傅守瑜吸了吸鼻涕,竭尽全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妈的手术提前了。”
隔着万水千山,劣质手机里传出来的曾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走样,单薄而没有温度。可傅守瑜能体会到他最真切的情绪,他是真的很在乎他,全心全意地关心他,爱护他,虽然现在他只能说一些没有实际作用的安慰之语,但对于目前的傅守瑜来说,仅仅是这些就已经足够了。他把他拉出黑暗压抑的自我世界,让他的焦躁得到纾解,不安得到抚慰,软弱得到依靠。
傅守瑜说不出来更多的话,除了不断地“嗯”,允诺曾钊他会冷静,会坚强,会撑到母亲康复。
曾钊实在放心不下,问:“要不要我回来?”
他边说边往各大航空公司设在机场的订票柜台走,他想好了,要是傅守瑜让他回来,他立即就买最近一班的机票回B市。
傅守瑜猜到他要干嘛,赶紧说:“不用了,你好好开会,这里我能应付得过来。”
曾钊又安慰嘱咐了几句才挂断电话,紧接着给方云深打电话,让他按时去接小丫头放学,有空的话去医院帮衬傅守瑜。
方云深一口答应,拍胸脯让曾钊安心开会,好好作报告,为校增光。
曾钊本来想给傅母的主刀医生再打个电话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接到曾钊打来的电话,傅守瑜的精神好了许多,他想确实应该吃点东西,照顾病人是很耗时耗力的,不能母亲没有康复,自己先倒下了。
刚拿起筷子,就听见坐在对面的林依依幽幽地问:“是曾院打来的?”
刚拿起筷子,就听见坐在对面的林依依幽幽地问:“是曾院打来的?”
傅守瑜拿不准她这么问的意图,故作镇定地点头说:“是啊。”
“曾钊很关心你呀,”林依依刚说完就有点后悔——这不废话么,傅守瑜是曾钊的宝贝疙瘩不止在生科院凡是认识他俩的人都知道。
傅守瑜“哦”了一声,有些心虚地低头扒饭。
林依依笑笑,把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不安赶走,拆了一双一次性筷子给他夹菜。
傅守瑜被她盯得心里发毛,食不知味,搁了筷子刚想说话就被急急抢白:“这里的鸡蛋羹很不错的,你要不要尝尝看?”林依依说罢便自顾自地招呼服务员:“这里再加一个蛋羹。”
“不用了。”傅守瑜阻止服务员下菜单,严肃而诚恳地对林依依说,“方便的话,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谈谈。”
“谈什么?”林依依声如蚊呐。
傅守瑜一时竟说不上来话,他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局面,只知道应该跟林依依说清楚,但是这种事是要讲求技巧的,说不好会很伤人,具体怎么说,他是真没想好。
闷了半天才说:“咱们改天再谈好不好,现在不太方便。”还未开战,自己先处了下风。

吃完饭,坚持送走林依依,傅守瑜想起女儿还在幼儿园,医院这边实在走不开,只得给方云深打电话请他帮忙。
电话那头方云深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喘着粗气,微微发颤,跟刚跑完长跑似的,不等傅守瑜开口关心,他先老实招了:“小傅,你抽死我吧,元元接丢了。”
一时间,钟鼓铙钹齐鸣,震得傅守瑜的耳朵嗡嗡的响,咽了咽唾沫,他艰难地说:“说清楚,怎么回事?”
“我有点事,去晚了一刻钟,到处都没找到元元。”方云深恨不得抽死自己。
“老师呢?你有没有找过老师?”
“老师!对了,老师!”方云深一拍脑门,如梦初醒。他光顾着找小丫头了,一遍一遍把幼儿园翻了个底朝天,越找不到越心急,压根忘了还有老师这茬,赶忙对傅守瑜说:“小傅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找老师去,元元肯定跟老师在一块儿呢,你千万别急,好好照顾老太太,哎,我先挂了,一会儿打给你,你别急啊,等我好消息!”
喘得厉害,像是边跑边说,他也是真急坏了。
傅守瑜就是一肚子怨气也不能出在他头上,很不情愿地收起手机,才发现自己有些迈不动步子,脚步沉重,上半身却虚浮得厉害,不得不扶着墙壁,从医院住院部大门口走到电梯,这一小段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好不容易等到方云深的电话,着急得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我听老师说元元让她妈妈接走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沉寂,方云深觉得不对劲,问:“喂喂,小傅,你听得见吗?”
没有回应,电话挂断了。
傅守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郭青的联系方式!恨得用脑袋不停地撞墙。
实在没办法了打电话给曾钊,原本已经在宾馆床上躺下的人一句废话没有翻身起来就要往机场跑。
傅守瑜听见响动就知道他想干嘛,急得大喊:“你别添乱了行不行!”
曾钊那股邪火腾地就上来了,停下动作,坐在床边,说:“合着女儿是我一个人的,弄丢了你一点不心疼是吧!”
傅守瑜心想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习惯性地放软了语气说:“你安心开会吧,这会儿着急赶回来也没有用。”
曾钊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可这句话绝对有火上浇油的效果,握拳狠狠砸了一下床铺就开始吼了:“那你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傅守瑜咬牙受着他的怒火,背靠在墙上,一边揉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一边说:“你有郭青的联系方式吗?给我。”
命令的口气,自作主张的口气,夹杂着冷漠疏离的微微电流声,统统都在挑战曾钊的涵养。
“给你有用吗?你对付得了她吗?逞什么能!”曾钊痛快说完,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再开口语气尽量柔和,“听我的。”
“这是我的事情,你让我自己处理成不成?”傅守瑜觉得很无力,贴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恳切的请求中夹杂着悲戚。
这份软弱的情绪没能传达到曾钊那里,他的气还没消呢,说:“这会儿才跟我划清界限,是不是太不是时候了?……喂,为,傅守瑜!傅守瑜!操!”
曾钊捏着已经被挂断的电话在房间里来回走,像头暴怒的狮子,满腔的愤懑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千里之外,傅守瑜坐在医院走廊的地板上,仰头看天花板,白炽灯光线刺眼,看久了不禁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世界在一片一片的剥落。
他不想他回来,确切地说不想曾钊现在回来,毕竟是他一时糊涂把人给支走的,当时只考虑到这种情况下他和母亲就跟中国象棋里的将帅一样不能照面,却没有预计到这种突发事件。
是他活该。
有人从他前面经过,傅守瑜知道自己这样子太不像话,长叹一记几乎把肺里的空气挤光,再深吸一口医院里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拍拍脸颊,振奋精神站起来。
被郭青连压了七次电话之后,曾钊换了个号码飚过去冲方云发了一通脾气,那死倔死倔的孩子这次认错态度特别良好,可光认错抵什么用?曾钊心里头那股邪火灭不掉,一宿都在折腾发言稿和演示PPT,那是临走之前和傅守瑜一块儿赶着做出来的,明天上午就要上台了,如今哪儿哪儿看着都不满意。
盘腿坐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支在两腿之间,弓腰驼背的姿势其实最累人,没一会儿脖子就僵了,四下转脑袋活动,眼角的余光一遍一遍掠过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整整一夜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曾钊记得自己是开着机充电的,可是就那么短短两步的路程,他就是懒得挪过去看看,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是在较什么劲。
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变换,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曾钊去洗手间放开凉水冲了把脸收拾收拾东西往楼下餐厅去。
进了电梯对着锃亮的金属壁整理领带西服,一照才发现下巴上一片青葱,抬手摸了摸,硬,扎人。
正琢磨着是不是回房间去再收拾一下呢,电梯暂停,进来的是熟人,曾钊本科时候的同学,一照面就笑:“忽如一夜春风来啊。”
曾钊一边僵着面皮笑一边在心底翻白眼还春风呢,就我这处境,不是寒冬也算是春寒料峭。
进会场前最后一次拨通郭青的电话,这次干脆关机,曾钊连骂人的力气都省了,关机。
会议级别很高,与会的不是领导也是各大高校的学科带头人之类的,基本上都是熟人,没有聊过天也打过招呼,没打过招呼也照过面。有一两个新近冒起来的青年学者头一天晚上欢迎酒会的时候就被主办方隆重介绍过,也是系出名门,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一称呼,便没了距离。
这天上午一共四个人上台讲,曾钊第三。
邻座的T大生物技术系的系主任当年跟曾钊睡上下铺,近年来研究辅酶Q10,连续出了几篇高质量的论文,在细胞能量领域一下就走到了国内前沿,一时风头无两。
他和曾钊再加上萧定,仨坏小子刚入校就臭味相投抱成团,掏空口袋凑钱买一包香烟,最后一根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轮流抽。
打过招呼之后,曾钊打开笔记本做最后准备,邻座系主任凑过来问:“这么用功?”
曾钊便按鼠标边说:“一会儿就上台了,能不用功么?”
系主任翻完会议日程,做了个惊异的表情,说:“怎么给你排这么个位置?”不前不后的跟个鸡肋一样。他倒不是有意讽刺,确实替曾钊不平,来的腕儿挺多,可真上台的很少,基本上都把露脸的机会让给学生们了。他自己都被安排成压轴的位置,曾钊要亲自讲的话,怎么也该做开场吧?主办方这也忒不知情识趣了。
曾钊说:“什么位置不是讲?况且我就是来充数的,待会儿上台丢人了你可一定要把耳朵闭上。”这当然是玩笑话,除了曾钊代替沈恒之外,别人也因为各种原因临时要求调换出席人员、演讲题目、出场顺序等,主办方之前权衡各方面因素精心安排的会议日程被打乱,他们其实也很难办。
系主任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你要是丢人,他妈台上这群小子干脆都滚回家去卖红薯得了。”
曾钊合上电脑,舒展身体做完放松,才回头冲他笑:“都当系主任的人了,公共场合,注意影响。”
系主任踹他一脚,说:“滚蛋吧你,在我面前还装,当年老捡烟屁股的是不是你?”
“明明是你!”
“好吧,是老萧。”因为萧定不在。
调节气氛的玩笑到此结束,开场的青年学者的演讲吸引了两人全部的注意力。
国内细胞领域的新生力量不容忽视,曾钊甚至放弃了午休的时间和做开场报告的那位进行深入交流,晚餐到入睡前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也一刻没闲着,这一天过得相当充实有意义。
回到房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才想起来开手机,收了一堆短信,挨个点开,还没看完,方云深的电话就进来了,咋咋呼呼说:“你怎么才开机,我打你电话打了一天了,打得我手机都快没电了。 ”
曾钊没好气说:“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跟个丫头片子似的。
方云深说:“就是你们家丫头的事儿!要不我能这么着急么,急一天了都上火了,嘴里都长泡了。”
曾钊吼他:“你说是不说!”
方云深赶紧说:“诶,你别着急啊,我说我说,那什么,小丫头找到了,上午被她妈妈准时送到幼儿园,诶,老曾你说那女的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到底怎么想的干出这么前后矛盾的事儿来……”
曾钊敷衍两句就挂了,坐在床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大概真的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虽然是同一物种,但大脑沟回相似度为0。
不过孩子送回来了就好。这种时候,只看结果,不论过程。不用他提醒,方云深刚才也再三保证不管什么理由要是再把人弄丢了他自个儿沉塘去。
盯着手机屏幕又坐了一会儿,忙碌一整天疲乏的劲头上来了,终于放下手机,起身准备洗个澡就睡,手机又响了,听到铃声的那一瞬间和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曾钊的心情有微妙的不同。
是主办方的一个年轻老师,电话一接通就连连说:“抱歉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您真是太抱歉了,曾院您没休息吧?”
曾钊心想我就是休息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吵醒了?语气却是一贯的亲切和善,说:“还没有,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小子很明显了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主任让我问问您后天的活动您还参加吗?”
曾钊说:“我不是跟你们主任说了么,我学校里还有点事,不参加。”
“哦,这样啊,”电话那头挺为难的语气,“可是我们主任让我一定请您多留一天。”
“真是奇了怪了,刚才我和你们主任还一块儿喝酒呢,他怎么不自己跟我说?”非让你来曲线救国?
“嗨,我们主任不是喝醉了么。”
确实醉得厉害,都钻桌子底下去了,还是打电话这小子把他给弄回去的。
曾钊说:“他那是醉话,你甭理他。”
“哎哎,曾院!”
曾钊早觉出来这小子不对劲,硬着口吻说:“有什么话你还是直说吧。”
对方迟疑了两秒钟,缓缓开口,声音有点发抖:“电话里说不方便,我能去您房间吗?”
曾钊瞠目结舌——见过大姑娘送上门来的,没想到现在连小伙子也来这招,这他妈什么时代啊!
正沉吟间,对方战战兢兢地报了一遍他的房间号,说:“是、是这间吧?那我过来、来了啊。”
飞快地挂断电话,表示他现在非常之紧张。
等反应过来,曾钊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挑挑眉,疲惫一扫而光,白天已经有人收拾过房间了,一派整洁美观,他只用把刚进房间时胡乱扔在床上的西装挂上衣架,然后就是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等人来——他倒想看看他究竟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
安排客人下榻的酒店就在主办学校的东门,一刻钟后,门铃响。
曾钊开了门,那小伙子还气喘吁吁呢。不是一路跑过来的吧?曾钊侧身让人进了门,关门的瞬间觉察到对方的脊背僵直了一下——真是太有意思了,就这么点觉悟还学人家出来混?曾钊趁他不注意把已经关上的门又开了一小半。
“坐。”
对方挑的那张沙发被墙壁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已经打开的门。
曾钊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的时候发现对方的手指都在发抖。真够造孽的,看样子也才二十刚出头,研究生恐怕还没毕业。曾钊坐回临近的沙发,摆出一个惬意的姿势,双臂架在沙发扶手上十指交叉笼在胸前,微笑,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有什么话,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对方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水下去,杯子几乎是砸在茶几上,刚张了张嘴,曾钊突然摆摆手,示意他停一下:“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对方好不容积蓄起来的一点勇气顿时泄了个精光,再开口又是口齿不清、结结巴巴:“李、李少、少华……”脸红得像是快滴血,最后一个华字几不可闻。
“李少华,”曾钊重复一遍,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才说,“继续吧。”
“什、什么?”李少华像是受了惊吓。
“继续啊,你不是有话跟我说么?”曾钊装傻充愣,心里早笑翻了。
“哦,哦。”李少华低头做认罪状,十个手指死死绞在一起,让人不禁担心会不会他把自己的手指拧断。
曾钊很耐心地等他的下文。

第二十八章
等了大概有五分钟的样子,李少华终于抬起头,一上来就伸手解衬衣扣子,把曾钊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再多的淡定也烟消云散了。
“喂喂,你干嘛!”
灯光下咬着嘴唇的李少华的眼睛浮着一层水雾,室内温度并不高,但他的额头上却有薄薄的汗水,面若敷粉唇如涂朱,确实很有诱惑力。
可曾钊要是管不住自己的下 半 身他也不可能混到今天。
他暗暗调整了几下呼吸,恢复平静,坐下来,望着李少华。他并不单纯,他当然也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单纯,像傅守瑜那种小白兔是珍稀动物,他活了小半辈子就碰到过这么一个,赶紧圈起来贴上标签——这是我的。眼前这孩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自愿的,恐怕连接下来要干什么都不清楚,那眼神跟上祭台的供品似的,惊恐中透露出绝望,颤抖的手指一直在打架,第一颗扣子好几次从指尖滑走,但是他太执着了,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去捉住那颗扣子,既决绝又麻木。
会这么做,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曾钊想,心里隐隐生出一份不忍。
“行了行了,别这样,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曾钊故作恼怒。
李少华如同惊弓之鸟,惶惶地停止了动作,抬头与曾钊对视。衣衫齐整,那颗被他解了半天还是没能成功解开的扣子上全是他的手汗,灯光一照,比别的扣子闪亮。
曾钊突然很煞风景地想笑。
他觉得这么荒唐的一件事到这儿就差不多告一段落了,这孩子看着挺纯良的,不是兴风作浪的主。
可长江后浪推前浪,李少华一个浪头打过来差点把他给拍死在沙滩上。
“您不是喜欢男人么?”
曾钊被呛得猛咳几声,问:“你听谁说的?”他在这方面向来小心谨慎,应噶不会留下把柄。
李少华的眼睛晶晶亮,像是隐没在夜色里草丛中的大型猫科动物。他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地说:“就是您实验室里的那个姓傅的老师,哦,傅守瑜,他不是陪您睡了吗?”
曾钊皱眉,这什么情况?太糟心了,简直就是在一步接一步步步为营地试探他的底线,而且还真被他试到了。
“我问你是听谁说的!”曾钊拍着沙发扶手,口气不由得严厉。要是时间倒退个几十年,就该上老虎凳辣椒水了。
李少华被他一吓,怔了一小会儿,挺起胸膛做起革命英烈状,绕开这个问题,说:“您想怎么做?我都愿意。”
曾钊忍了又忍才没有揍他,这时候不能开口,一开口心里头刚压下去的火气就得蹿上来,曾钊不能保证自己在盛怒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李少华那点分量不够烧的,而且这么愚蠢和鲁莽恰恰说明了他根本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前车之鉴,曾钊不想毁了他。
静默之中,李少华咬着牙继续宽衣解带,这回扣子解起来就利索多了,边解边偷眼观察曾钊,目光依然闪烁得厉害,却强行压下了逃跑的念头,大概是把话说透了就真豁出去了,他进了这道门就压根没想过给自己留退路。
而且他势在必得。
李少华刚想脱掉衬衣,曾钊霍的起身,黑着脸沉声制止:“停!”
衬衣掉在地上,曾钊吼道:“停!STOP!听不懂人话啊你!”
李少华停止了动作。
曾钊耐着性子劝说:“把衣服捡起来,穿回去。”
李少华没动,他现在光着膀子就穿一件背心站着,微微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
曾钊心想这孩子还挺倔,真麻烦。边想边把地上的衬衣捡起来扔过去搭在他肩上,说:“穿上。我对你没兴趣。”指了指,示意李少华看开着的房门,表示自己从一开始就没那个打算。
李少华的鼻子和眼眶都红了,颤着声音问:“那怎么样才能让您产生兴趣?”
曾钊嗤笑,颇无可奈何,说:“你先把衣服穿上,咱们再好好说。”
还是不动,本来觉得他有点像方云深那臭小子,现在才发现一点都不像,这孩子太不懂什么叫从善如流了。
曾钊长叹一声,使劲揉眉心,他的耐性已经逼近临界值。
李少华不管不顾还想继续脱。
真是人善被人欺,曾钊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盘菜,不由得他采取非常手段。
“你他妈稍微像个男人行不行?!什么事非要用这种方法解决?”曾钊拿起手机,威胁,“你要是从今往后都不想做人了我成全你,我现在把你们主任叫来,让他把你领回去!”
李少华是真被吓坏了,僵直地瞪着曾钊,噎住气似的一抽一抽。
看着那张煞白的小脸,曾钊又有些不忍了,他想如果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这样,会怎么样?无法想象。
他想如果这事真闹开了这孩子做不了人,会怎么样?被逼到绝路上是不是会跟张航一样从楼上跳下去?
他不敢再想下去。
钱不是万能的,二十万买不回一个鲜活的、拥有无限潜力的生命。
曾钊把衬衣抖开披在一直在瑟瑟发抖的李少华身上。肌肤无意接触,双方的头皮都发麻,都不是习惯于跟陌生人亲密接触的人,尤其是李少华,根本就是个直男,与同性做 爱这种事情在他看来是比外星人还匪夷所思的。
轻柔地按了按李少华的肩膀,曾钊说:“坐。”
李少华反正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茫然地听从。
曾钊又给他倒了杯温水,等到他的情绪稍微平复,才说:“你找到我,无非也就是看得起我能帮到你。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能帮就帮,但是,刚才那种事情真的别再做了——你愿意,我也不愿意。”
他要真有什么难处,走投无路了,做出这种事情,情有可原,曾钊也狠不下心来冷眼旁观。更多的话,曾钊不想再说出口了,说得再浅淡也难免伤人。意思到了就行了,李少华应该能明白。
难捱的近乎窒息的片刻,李少华垂着头低声问:“您不喜欢我。”
真是让人头疼的陈述句。跟感情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还真想跟他产生感情?狗屁感情!
“我们认识还不到24小时吧?”
“那您喜欢傅守瑜吗?”
“这跟你有关系吗?”曾钊终于还是不耐,倾身敲着茶几咄咄逼问,“你到底要什么?钱?去科研机构?进安和工作?出国留学?你要什么你直说好不好,我给你就是了!”
一场低级龌龊的交易有必要搞成这样么?
如果李少华有目的的话,那么他无疑是成功了——他击中了曾钊的阿克琉斯之踵,现在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予取予求。
“我要进您的实验室,”李少华说,“两年前我考研考上了,您没要我,博士我还想考您那儿。”
搞半天就这么点破事儿!曾钊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行!”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还问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曾钊在心底冷笑,但没有表现出来。
“我问你,你为什么非要进我的实验室不可?因为设备先进?科学院比我更先进。别以为有设备就能出成果,你是没去国外的大实验室见识过,人家连移液器都没有照样拿诺贝尔奖!你要是想找个好点的工作,趁早别读博了,安和马上要招人,研究生进研发部当个实验员够了。”看了看李少华的表情,还好,继续苦口婆心,“人都有一时糊涂的时候,但咱们不能执迷不悟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你给出的这个理由我接受不了,你提的这个要求我也不能答应,说白了就是这么做破坏了我的原则。搞科研的人功利心不能这么重,成天想着投机取巧最后只会一事无成。小伙子,实际点!清醒点!你要是想考我的博士生,我绝对欢迎,但是要不要你,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决定的,至少在我这儿不是,你听明白了吗?”
李少华边掉眼泪边点头。
安抚得差不多了,曾钊幽幽转回正题:“能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听说的那些谣言吗?事关我的声誉问题,我必须要搞清楚才行。”
李少华泣不成声,曾钊抽了几张面巾纸递过去,听他抽抽搭搭地解释:“我本科的时候就上过您的课。当时一心想考您的研究生,准备了一年多的时间,笔试我是第一名,结果面试被您给刷下来了,当时挺想不通的,院长通过关系把我弄到T大来,这两年我一天都没懈怠过,就想着总有一天我要考回来。”
他这么一说曾钊总算有点印象了,那年生科院确实有个学生因为考研失利而出现了抑郁症倾向,他没有分管本科生的工作所以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并不清楚后来具体怎么解决的,好像是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及时进行了干预,而且那孩子很快就毕业走人,反正没有闹大,也就没有引起重视。完全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而且自己终究还是遭了报应。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放榜之后,您实验室里的一个博士生师兄找到我,他说,说……”
说了什么不重要,关键是——
两年前曾钊和傅守瑜根本还什么都没发生,那是傅守瑜躲他躲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妈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无中生有乱嚼舌根?而且还就是自己实验室里的人,曾钊只觉得后背发凉。
“到底是谁?”
“好、好像叫、叫张航。我跟他不熟的!”
曾钊打来电话的时候傅守瑜其实已经睡着了,瓮声瓮气的一声“喂”,听得曾钊的心都化了,生气这回事霎时间就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在哪儿呢?”
“医院。”
傅母的情况不太妙,手术结束之后,连着呼吸机被送进了ICU,至今没有苏醒的迹象。下午的时候,医生找傅守瑜谈话,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当时陪在身边的人是林依依,后来又拖着他一起去吃了晚饭,临走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值班医生让他晚上在值班室里的沙发上休息。这姑娘的心理学学得极好,从头到尾一句招惹傅守瑜的话都没说,默默地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他提供支持。
想起他这两天就在医院里这么苦熬着,中间还经历了女儿丢了的惊魂一夜,曾钊有些心疼,说:“你再坚持一天,我明天晚上的飞机就回来。”
傅守瑜闷闷地“嗯”了一声,听着像在撒娇。
又说了两句,都心疼对方休息晚了,便挂了电话。

方云深跟门卫套了十分钟近乎,成功拿下,从侧门进入幼儿园。
在走廊里被熟人撞见——艺术学院书法系的系花在这儿兼职教孩子们乱涂乱画,那大美女先发现的他,挥着手蹦蹦跳跳地叫他:“主席!主席主席!”她同时也是他的兵,上学期刚招进宣传部的小干事,社团文化节那会儿常常在学生团体联合会办公室里赶海报赶到很晚,方云深自我标榜是以人为本的领导,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买宵夜和零食过去慰劳,因此混得相当熟。
方云深竖起右手食指在唇前:“嘘!”
大美女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仰着脸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云深展示他那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微笑,信口胡扯:“专程来看你呀!”
“哦,那你稍等我五分钟,还没下班呢。”
“你去忙吧,我也正好还有点事。”
等大美女蹦蹦跳跳跑远了,方云深转到小萝卜班,隔着玻璃窗户找小丫头的身影。
牵着小丫头走到校门口,迎面又遇上最不想看见的人,方云深抱起小丫头就走。
小丫头看着后面叫:“妈妈!”
方云深打她的小屁股:“小没良心的,你爸爸白养活你了!”越走越快。
郭青在后面边追边气喘吁吁地喊:“宝宝!宝宝!”
路人纷纷侧目而视,方云深感到压力很大,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郭青咬牙赶上来,拦住他的去路。
“你把孩子给我。”
“凭什么?”方云深把孩子抱紧,做出防御的姿态。
“我是孩子的妈妈!”郭青很快理顺了气,反过来兴师问罪,“倒是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带走我的孩子?”
“我是受了孩子爸爸的委托来接孩子放学的!”方云深毫不示弱,傅守瑜、曾钊和眼前这个女人的纠葛他多少知道些,立即展开反击,“你明明拿了钱也签了协议放弃元元的监护权和探视权,你又凭什么再来纠缠?”
“我跟你说不清楚,你把傅守瑜叫出来,就他这样,还怎么照顾孩子!”
“我也跟你说不清楚,你这个女人简直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成功用激烈的言辞转移了郭青的注意力,方云深抱着小丫头拔腿就跑。这学校他太熟了,想甩掉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林依依又来医院了,照例先拉傅守瑜去吃饭。两人面对面坐在医院对面的小饭馆里,林依依很自然地给食不知味的傅守瑜不停夹菜,舀了一勺鸡蛋羹正要送过去,傅守瑜接到一个电话。
来电显示——曾钊。
“在哪儿?”冷冰冰的语调。
“在医院。”傅守瑜点头微笑算是感谢林依依。
“在干嘛?”
“吃饭。”
“跟谁一块儿?”
这样的对话让傅守瑜说不来是哪儿不对劲。
“你往右边看。”
傅守瑜猛地转头,街对面,医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一手拿手机,一手挽着西装,行李箱放在脚边,看见傅守瑜望过来,提起箱子转身就走。
傅守瑜怔在原地,都忘了追上去。

曾钊打车去学校接小丫头,方云深趁机跟他说了郭青来纠缠的事情,他的表情几乎没有波动,原本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大开杀戒的方云深好奇地问:“你怎么了?”曾钊没理他,抱起小丫头让她给方老道别。
方云深追出门,问:“你没事儿吧?”
曾钊不耐烦:“我能有什么事儿?!”
方云深说:“不对,你心里肯定有事,瞧你那张脸臭的,小心别吓着小朋友。”
“你就当神婆去吧!”

当天晚上傅守瑜仍然在医院没有回家,曾钊早早伺候小丫头洗漱了,抱她到主卧跟自己一块儿睡。
小丫头缠着他讲睡前故事。
曾钊像她爸爸一样撑着头侧躺手臂轻柔横过那娇小的身躯将她虚虚拢在怀里,说:“今天换宝宝给曾叔叔讲故事好不好?”
小丫头瞪着清亮的大眼睛,小腮帮子微鼓,有些为难:“宝宝不会讲故事。”
“没关系,曾叔叔问,宝宝讲,好不好?”
于是仔细盘问那天晚上发生的点点滴滴直到孩子的眼皮实在撑不住了耷拉下来。
曾钊仔细给小丫头掖好被角,翻身,关掉台灯。
其实还不到九点钟,可他实在累惨了。
次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春天正是最明媚灿烂的时候。
曾钊独自在实验室里整理会议资料。
傅守瑜请了长假,每天除了抽出中午的两个小时陪女儿之外,其余时间都耗在医院里了。
隔壁大实验室里各就各位,没有他,好像也没发现哪里不好。
又想到他了,曾钊皱着眉在便签上画了一短横,不过一个上午,上面已经有了两个正字外加三笔。曾钊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学期初来实验室做本科生科研的大三小师妹拨通傅守瑜的电话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除了隔壁办公室的boss大家都去吃饭去了,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敢跟亲爱的敬爱的最爱的大师兄开口说那件事情——虽然大师兄的声音透着浓重的疲乏,嘶哑得叫人心疼,但是,她不得不说,她也只能跟他说:
“大师兄,紫外分析仪打不开了。”
虽然她严格遵守了实验室管理细则,从来没敢违规操作,但是,这毕竟是她最先发现的,如果找不到元凶的话,她难免脱不了干系。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怪她着急成这样。
傅守瑜的脑子因为连续多日没休息好而有点钝,他说:“你使点劲,那个门就是那样的,买回来就不好打开,你拉的时候往里面用点力,或者找个男生帮你……”
“不是的,是开机之后无法进入成像系统,好像、好像中病毒了……”
“哦,中病毒了呀,”傅守瑜好似梦游,“重装啊。”
大三师妹都快哭出来了:“大师兄!是紫外分析仪中病毒了!怎么重装啊!所有的电泳结果都在里面呢!!!”
傅守瑜还是不温不火的口气:“哦,没事儿,重装吧,图我这儿都有备份呢。”
“你什么时候备份的?昨天菁菁师姐还说她刚刚跑了一块特别漂亮的胶想放进论文里呢。”
“哦,是昨天上午那张吧,她没拷走的话,我电脑里有,E盘里面有个文件夹……”
早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上次细胞污染的教训太惨痛了,现在人人都对培养瓶特别小心翼翼,可还是有些粗心大意的要往那台机子上插没有格式化过的U盘直接拷图片。傅守瑜养成每天中午都会去一趟把昨天的图片复制备份的习惯,这不就派上用场了,看这次之后还有谁敢不长记性。

第二十九章
傅守瑜没回办公室,直接在实验室门后拎了一件别人的实验服罩上,就跟大三师妹一起去对面仪器室看紫外分析仪。试着启动了好几次,确实是进不了成像系统,没办法,只能重装。傅守瑜一看手机,时间不早了,叫大三师妹先去吃午饭,自己去给仪器公司打电话请他们派技术员过来。
进了办公室才发现曾钊还在,正坐在办公桌前埋首做事,不知道是还没吃饭呢还是已经吃过了回来了。
四目相对,都觉得跟从前不太一样。
曾钊扔了手里的笔,把文件往边上一推,大幅度的伸懒腰,甩胳膊转脖子活动筋骨,然后往椅背上一靠,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都这个点儿了,探身去摸鼠标,退出屏保上校园网主页进教师邮箱,有几封未读邮件,一一点开。
除了最初的那一眼之外,曾钊没有再看过傅守瑜一眼,即使目光掠过他的方向,也不做任何停留,仿佛没他这么个人。
傅守瑜更加窘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了。
曾钊暗笑,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脸红无措其实全落在他眼里,跟曾钊耍心机,傅守瑜远远不够格。
要说他不生气,那是假的;可要说他有多生气,也谈不上。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下来,傅守瑜是个什么样的人曾钊还能不清楚?他恐怕比他自己还了解!
曾钊一贯奉行见好就收的原则,捉弄得差不多了,就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曾钊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一阵嘈杂的铃声打断了他的计划,傅守瑜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林依依在那头大呼小叫:“小傅你快来,你妈妈醒了!”
窗外,一片云彩缓缓飘过,挡住了灿烂的阳光。

“老太太醒了?”
傅守瑜点点头,目光回避曾钊。
“不去看看?”
去啊,当然要去,可是还得先打电话。
看着傅守瑜一副公式办公版的样子,曾钊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傅母醒来的时间很短,等傅守瑜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她已经再度陷入沉睡。医生说她只是没有力气而已,休息够了很快就会再度醒来的。
傅守瑜一步都不敢离开,林依依就在边上陪着他。因此等傅母再次睁开眼睛,看见她和儿子并肩而立,虽然很勉强,还是笑了一下。
母亲的这个笑容让傅守瑜心脏猛地一抽,五味陈杂,他说不出来具体是个什么感觉,可确实有个想法在脑海中生根发芽了。
再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傅守瑜和林依依都没有吃午饭,这时候才觉得饥肠辘辘。
傅守瑜说:“想吃什么?”
这么多天以来他头一次主动想吃东西,林依依很高兴,反问:“你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别客气,我请客。”
林依依的心情像是坐上了云霄飞车,预感大大的不好。

曾钊去院长办公室走过场汇报这次会议的情况,院长大人正在看一份文件,见他进来了,顺手递到面前。
曾钊草草翻了一下,教育部新出台的规定,大概就是说要强化导师的责任意识,如果手下的学生有不诚信行为,导师要负责,严重的甚至要取消带学生的资格。
曾钊把文件放在桌上,问院长:“什么意思?”
院长微笑着把文件收起来,说:“没什么,反正过两天院里会开大会传达文件精神,刚好你来了就顺手先给你看看。哎,你找我什么事儿?”
最后也没再说那份红头文件,可曾钊知道事情绝没有院长说的那么简单——那男人就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让你看见的永远是冰山一角,水面以下藏了多深曾钊有时候都有点摸不准。还好没有直接利益冲突。
时间还太早,曾钊决定先回办公室,心里惦记着待会儿得提前接小丫头放学的事。习惯性点进邮箱看看,两封新邮件,顶头一封就是院长刚给他看过的那份文件的电子版,不是群发,而是专门发给他的。曾钊一看发送时间,就是他从院长室出来那会儿,这意思太明显了。抽了几张单面用过的废纸放进打印机,刚进入打印预览界面,手机响,屏幕显示一串数字。
接起来才知道原来是院长千金。这姑娘都二十七八了还没交过男朋友立志当要女强人,目前在日报报社混得混生水起,更加没有结婚的消息了。曾钊刚进围城那阵承蒙方老照顾在学校专门分配给教师的筒子楼里凑合过,跟那时候还在生态所苦熬的院长对门,也算是看着这姑娘长大的。
那头一声“曾叔”叫得很顺口,曾钊还想打趣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呢,那姑娘风风火火地先发制人:“曾叔您看见我给你发的邮件了么?”
“没,我正看你爸给我发的邮件呢。”
“不是吧?没发过去?您等一下,我再发一遍。”
“你稍等,我看见了,哎,我说你怎么又换邮箱了?”
“那是我私人邮箱。您看附件。”
那是一篇新闻原稿,内容是某名牌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院长的非学术成就的不为人知又相当引人瞩目的一面,文字的最后一隐约提到了该德高望重的明星学者不仅自己学术不端、纵容手下研究生学术不端,还有潜规则自己的研究生的前科。
配的系列图片却不是学术不端的对比证据,头一张是那天晚上李少华过来曾钊给他开门,最后一张是曾钊送他上出租车,从头至尾两个人的侧脸都照得比较模糊,其中一部分显然是从酒店监控录像里截出来的图,相当惹人遐思。
曾钊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了,清了清嗓子问:“我记得你呆的是一挺严肃端庄的报社啊,什么时候跳到香港八卦周刊去了?”
“哎,您别着急啊,这事儿我爸已经亲自打电话给我们主编压下来了,您放心,绝对不会见报。我就是想给您提个醒儿。”
“哦,那谢谢了啊。”曾钊公式化地说完就想挂电话。
“您知道那人是谁么?”
“哪人?”
这就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那您准备怎么解决这个事儿啊?”
“怎么还要我操心啊?你爸不是已经替我解决了吗?”
“曾叔您是明白人,我这个当小辈的说什么都是孩子话,您别介意。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爸三天两头跑野外顾不上管我,我老上你们家蹭吃蹭喝,您别看我那时候小,我都记在心里呢,您关心我我也是真关心您,所以才抖起胆子跟您说这些,想必您也知道了这两天有人往省教育厅写匿名举报信的事情……”
院长千金难得回家吃饭,院长大人亲自下厨以示讨好,翻炒煎炸有意卖弄。
一荤一素一凉一汤端上饭桌,父女俩对面而坐,院长千金主动给老爹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双手奉上,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了才说:“今儿下午我给曾叔打电话了。”
院长“哦”了一声,专心吃饭。
“曾叔好像挺生气的。一个小辈跟他说这种事情,总归不太好。”一个年过四十事业有成除了婚姻各方面都羡煞旁人的男人怎么能忍受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年轻女孩指摘他的私生活?院长千金越想越不平,觉得自己中了圈套,索性摔了筷子拍桌子,“都是你!你干嘛不自己去跟他说?非让我去,要是曾叔真生气了怎么办?!”
院长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他活该受点教训。”

趁傅守瑜在街边拦出租车的工夫,林依依偷偷给闺蜜发了条短信,让她马上给自己打电话就说有急事找。这种事情她们常干,基本上都是为了从无法忍受的追求者身边逃脱。
手机几乎是立即就响起来了,林依依明显不在状态的表演也就能糊弄糊弄傅守瑜,把漏洞百出的瞎话信以为真,好不容易拦到的车也让给她,关上车门之前还说依依你别着急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改天有空我再请你吃饭。
林依依忽然觉得很想哭。

曾钊挂了电话之后一直在琢磨院长千金的话,报道的事情他暂时不想管,反正已经被压下来了。但是匿名举报信又是怎么回事,他有点没闹明白,别的先不说,正赶在教育部下红头文件的时候举报,而且他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得知此事,这记暗箭他挨得相当不爽。
虽然校方很显然地要保他,曾钊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一点也不回应,不然对不起挑上他死磕的人。
几个电话打完,匿名信的事情大概摸了个底,跟那篇报道的内容大同小异,不过这边的重点放在了学术不端问题上,曾钊本人无懈可击,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张航篡改数据的那篇论文。只能说举报的那傻帽太不懂学界内部的游戏规则了,当初曾钊为了这事被校长、院长、所长关起门来轮番批斗过好几轮了,再炒陈饭又能把他怎么样?
底气十足的曾钊一看时钟,到点接小丫头放学了,关电脑,拿东西,走人。
 楼主| 发表于 2010-5-20 00:50: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剩余情节大纲一:

李少华是无辜的,不实的新闻报道和匿名信都是张航的二叔写的,但凭他的水准是干不出这么高档的事情的,背后受了安总的指使(这点还居然真的有筒子猜着了,我很欣慰XD),因为安总对小方贼心不死,所以他想给小方最大的靠山找点麻烦,让老曾分身乏术,这样顾不上小方了(可能这里有点雷,但我没法写得更详细让它变萌了,见谅)。
小傅当时约林依依吃饭,确实是想跟她说清楚来着,但是被林依依敏感的逃掉了,再加上中间已经转入普通病房的傅妈又醒了一次,给他施加了一点压力,他本来就是个个性极其软弱(这也是家庭原因造成的)的人,所以再约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话没有说得那么决绝,被林依依抓住了机会(原谅她吧,其实这姑娘不过也是追求爱人的权利而已)。
但小傅确实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跟林依依说清楚了,也鼓起勇气坦白了自己跟曾钊的关系(第一次哦,不容易)。但林依依也表示自己喜欢一个人跟那个人喜不喜欢自己没关系,因为已经付出了真心,所以要那么快收回没那么容易,希望能跟小傅继续保持这样友情以上的关系一段时间,期限是到傅妈彻底康复为止。小傅很犹豫,还是同意了。(这孩子就是这点欠抽,不要大意的抽打他吧,我这个亲妈先上一板砖!)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剩余情节大纲二:

老曾不止一次撞见小傅和林依依在一起,理所当然的误会小傅和林依依了(话说这算是“误会”么?)。身为一个资深成功人士他很伤心,很难过,很郁闷,很颓废,但他TMD又不能真把小傅怎么样!(注:此处没肉,实际上小傅除了每次赶在上课之前回家洗漱换衣,俩人基本上不照面。)这点是最憋闷的啊啊,老曾和小傅呆久了,也染上了他瞻前顾后投鼠忌器的毛病了。
小傅这个人呢也是,老曾不挑明了问,他也就不肯主动去解释清楚,相信大家都有这种经历吧总怕是自己想多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但对立就是这么产生的矛盾就是这样不可调和的。别看我,桥段都是这么用的。
然后就在这当口,失踪专业户小方又让安总给“绑票”了一回,其实每次都是他主动跟人家走的,虽然安总带人走的手段理由不是那么光明磊落。
老曾正好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这下直接闯安总家里头拎人去了。
安总很不爽,于是他给小傅寄了一封信,里面是一沓子照片,具体是啥子照片乃们应该知道了吧。XD

三:

老曾终于憋不住了去找小傅,冲动之下,两人发生了扭打,没错,就是男人之间的扭打,别往歪处想。
老曾一拳头砸小傅脸上了,他力气大呀,小傅一下摔地上就有点爬不起来了。小傅是忍忍忍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硬是忍着到最后也没把兜里的照片翻出来扔老曾脸上,只是慢慢撑着站起来,用手背擦干净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地看了老曾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走得很慢,但走得很坚决。
那一步一步,跟踏在老曾心上似的,这个强势惯了的男人一下就被定住脚步,连追上去都不能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内。

接着来交代小傅前妻的问题,郭青虽然成功离婚成功再嫁,但其实过得并不如愿,原配很嚣张原配很过分,拿了赡养费还公然让已经判给母亲抚养的两个女儿住在父亲家里,还不时前来“探望”。
郭青是个曾经受过感情伤害的敏感而脆弱的女人,她想从亲生女儿那里找到人生的寄托但是遇到曾钊的阻击,她失败了,于是,她,幻灭了。
她消失了一段时间,最后一次去见女儿,出于微妙的告别心理(绝大多数自杀者实施自杀之前都会有告别行为)她在女儿的口袋里放了一封遗书,写给小傅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那天接小丫头的人是曾钊,于是曾钊成功救了一回美。
经历了生死一瞬,两个曾经不共戴天的人坐下来谈了很多。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剩余情节大纲四:

老太太终于康复了,出院那天,儿子和林依依一起出现。她很欣慰,盛情邀请林依依一起回家吃饭,但林依依拒绝了。她把那对母子送到教师公寓楼下,挥手告别,不远处,有个年轻人在等她。
回家之后,小傅收到林依依发来的短信,说: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这一次,我要找一个爱我的人。
这间屋子长期无人居住,早就落满了灰尘,是昨天晚上林依依和小傅一起赶着打扫出来的。
傅母埋怨儿子错了一个好姑娘。
小傅说她值得找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男人。
傅母试探着问儿子跟曾钊的事情,她怕他们真在一起了。
小傅想了半天说,我不确定。
见儿子口气有松动,老太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看着儿子落寞的神情,她的心情也实在好不起来。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老曾决定再次找小傅好好谈谈,学校外面的一个挺僻静的小公园。
小傅心里有疙瘩,老曾不知道,所以没法对症下药,所以这次谈话也收效甚微。不过好歹和平结束了,两人并肩往回走,半路遭遇了持刀的暴徒,没错,不用怀疑,就是对老曾欲求不满的张航二叔。老曾光荣的挂彩了,被戳到了肺,伤得有点重。
患难见真情,好久没出来打酱油的老孙和老梁帮忙把那几个恶棍送去长期免费吃窝头。每天前来慰问的人有很多,包括也很久没有出来打酱油的沈家兄弟,不过他们不是一起来的。连安总都打电话过来慰问兼找抽了。真正留下来日夜照顾老曾的只有小傅。老曾小小的傲娇了一下,很快就被小傅给收拾了。
一天,小傅有课,没在医院,老太太突然大驾光临了,可把老曾给吓坏了。老太太死沉着一张脸,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你听清楚了,不管我们瑜瑜之前受了你多少恩惠,我这把老骨头替他还。还清之后,我们两家互不相欠,你别再端着架子欺压他,从今往后务必尊重他,善待他,知道吗?”
曾钊的心情跟坐上云霄飞车似的,跌宕起伏。一句“知道”,简单的两个字,他足足花了一分钟才想起来,说出来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老曾去幼儿园接女儿,在门口巧遇小方,小方说他是来接女朋友的,老曾看了看女儿说我不同意,小方说你无权不同意我女朋友是小丫头身后那个大美女书法系的系花。
金童玉女站一块儿确实赏心悦目,老曾却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少了点什么,大概是自己太圆满了吧。

——END——
 楼主| 发表于 2010-5-20 01: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一:那点事儿

傅守瑜前两天干了件自己都觉得特别囧、特别矫情、特别肉麻、特别丢人的事儿,干完他就后悔了,所以他没敢告诉曾钊。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何况是那么“轰轰烈烈”的一件事。
周五上午,生科院的院长大人踩着点儿走进办公室,饮水机已经烧好了开水,泡一杯陈年普洱,趁着电脑开机的工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当日报纸一张一张快速浏览,当他看到时报每周五固定的“生命专刊”的时候,猛地停下了。静默了三秒钟,院长拿起座机话筒先打给细胞所所长让他赶紧过来看好戏,然后才拨曾钊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是傅守瑜接的,院长忍啊忍啊忍得都快赶上邱少云了才没在他面前爆笑出声。
傅守瑜恭恭敬敬地问院长好。
院长憋着笑和蔼可亲地问:“小傅啊,你老扳在吗?”
“在。”
“你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马上。”
傅守瑜挂了电话直接从门后取下曾钊的外套去隔壁大实验室喊人,就在实验室外面的走廊换下实验服,傅守瑜拍着曾钊的背说:“快去吧,院长好像有急事。”
曾钊挺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说:“大清早的他能有什么急事?”
确实不是什么急事,曾钊赶到的时候,院长正和所长言谈欢笑不亦乐乎。见主角之一来了,院长冲他挥挥手上的报纸,打趣:“什么时候登的‘结婚启示’?”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重音强调。
曾钊一头雾水,挤开所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院长把报纸往他面前一扔,说:“听不懂,总看得懂吧?”
边上,所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捧着肚子开始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曾钊拿起报纸,先是疑惑,然后震惊,最后有些僵硬地也笑了,放下报纸暗自嘀咕:“这人真是闲得无聊。”嘴角却无意识地高高勾起。
院长向所长摊手:“拿来。”
曾钊问:“什么?”
“赌金。”院长笑眼弯弯地解释,“我们赌一百块钱——这事儿是小傅的主意,我赢了。”
所长做嬉皮笑脸状:“我没带钱包。先欠着,利息随便算~”
院长变脸比翻书还快,手掌一翻差点没把红木的办公桌拍散架:“少废话,愿赌服输!”
曾钊看他俩表演抬杠看了几十年着实是看得腻歪了,摸出钱包,一张红色大钞拍在院长面前:“拿去,我替他给了。”
院长拿起钞票弹了弹,笑:“曾院好大方!”
曾钊说:“懒得听你说废话。还有什么事儿没有?没有我回实验室了啊。”
临走前想顺走院长的报纸,被院长一把按住:“小傅那儿肯定还有,这张就给我们作纪念吧,哈哈。”
曾钊几乎是摔门而去。

有人敲办公室门,傅守瑜说请进,李少华把门推开一条缝,探了个脑袋进来问大师兄有旧报纸吗我们要灭枪头没报纸包了,傅守瑜说有,拿起桌上的一摞报纸走到门边递给他,李少华接过飞快地道了声谢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大实验室里,一堆孩子们围在一起装枪头的装枪头,包枪头盒的包枪头盒,做标记的做标记,其乐融融。
一个女孩儿突然“啊”了一声,引来众人关注。
“看,老板和大师兄!”
“哗,真的是诶!”
“大师兄好厉害!”
“我看看,我看看!”
“这张留着!”
“买个相框框起来挂门口!”
“凑钱凑钱,我先出五块!”

三天前,学校宣传统战部打来电话,说傅守瑜新发表的那篇关于如何提高干细胞转化率的论文经学术委员会讨论之后一致裁定意义重大,决定以学校的名义撰写通稿发给各大媒体进行宣传报道,希望他能够提供一些更详细的资料,最好能有本人照片。
傅守瑜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照片中选中了那一张——自己和曾钊身穿实验服在实验台前并肩而立,接近正午的阳光正好,给一切都镀上一层融融的金边,那么柔和,那么协调,又那么明媚,那么富有生机。
宣传统战部的同志在QQ上问:没有单人照吗?曾院这次没署名吧。
傅守瑜回复:他是我的导师,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就像DNA双螺旋一样,我们是反向平行唯一配对,万千精彩由此产生。
——END——

番外二:十年踪迹十年心

一年一度全校安全工作会议结束还不到半个月,生科院院长突然招集全院中层干部、辅导员和分管学生工作者开了一次会专门布置安全工作。只因省内各大高校这一个月来就没太平过,隔三差五地出事故,已经有超过十名学生非正常死亡了,省教育厅专门下达了红头文件,表示要下大力气严抓狠抓安全问题,坊间传说各位校长都被抓去小黑屋签了生死状,今年要再出事就自摘乌纱帽——可怜这才四月,毕业答辩还没开始呢。
会议从下午两点开始,光院长一个人就讲了一个半小时,中途被日理万机忍无可忍的保卫处处长打断的时候他还流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果然保卫处长讲完了,院长大人继续。
曾钊十分钟内看了三回表,太过明显的心不在焉让坐他左手边的院长很恼火,讲话结束之后直接把话筒递到面前,问:“曾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没有。”
紧赶慢赶赶在四点半之前散会,天色还亮堂得很,北地的天空仿佛总是湛蓝高远,流云絮絮,通往东门的那条路两边栽着两溜高大笔直的泡桐树,落花满地,有暖风送阵阵馨香扑鼻。这样的天气,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曾钊抄着手优哉游哉沿着主干道往附属小学走。
还没放学,校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家长,盛况不如幼儿园时期,阵仗也是不小,这会儿来的大多是离退休的老人和保姆,稍晚点东门那条路就得瘫痪。
一支烟从边上递过来,曾钊一转头,是乾乾爸爸,笑得那个流氓样,曾钊看了就皱眉头,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俩孩子从幼儿园一路同班到小学,家长想不熟都难,何况曾钊昨晚上还在小丫头的铅笔盒里发现了疑似情书的小纸条,写得那叫一个狗屁不通错别字满天飞,有几个生难字一看就出自大人之手,于是就更没有好脸色了。
路过教工合作社的时候,一直安静乖巧的小丫头突然仰头望着曾钊,陈述事实:“曾叔叔你又抽烟了。”
曾钊伸手在外套兜里摸啊摸啊摸出一盒戒烟糖,让她自己拿一颗。
小丫头不接,也站住不动了,撅着嘴小声说:“我想吃巧克力。”
曾钊蹲下身,与她平视,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说:“你别害我。”
小丫头扑身搂他的脖子,软语撒娇:“我保证回家之前吃完!”
孩子正处在换牙的关键时期,家里连白糖都限量配给了。曾钊是她唯一的突破口。
曾钊想啊想啊想了很多,想起了无数革命先烈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为了孩子们能够生活在蜜糖罐里么,再看看眼前这张愁苦得皱成一团的小脸,牙一咬心一横,抱起女儿昂首阔步进了教工合作社。
把巧克力交到小丫头手里的时候没忘了交代:“下不为例哦。”
小丫头嘴里包着东西鼓鼓囊囊,等曾钊买完了烟才还含混不清地说:“下不为例。”
曾钊俯瞰她一眼,父女俩会心一笑。
出了教工合作社,听见校园广播在放邓丽君的一首老歌: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遇见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还有人生甜如蜜……”
晚饭是在老太太那儿吃的,傅守瑜当初劝了又劝差点拉着曾钊一块下跪,老太太就是不肯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曾钊觉得这样也挺好,小丫头的午饭和晚饭都有着落了,还有地方睡午觉,比别的小朋友滋润多了。
老太太私底下问过傅守瑜许多次——现在谁拿主意?傅守瑜说曾钊。这是大实话,傅守瑜那个人天生的就不适合管家里头的事,不管内外大小。老太太心里当然清楚自己的儿子,可仍然免不了咬碎银牙,总觉得老傅家吃了亏。后来有一次在面听说了现在附属小学的择校费是多少,这个话题就很少再提了,因为傅守瑜的工资卡一直都是她老人家在管,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找她要过一分钱。钱是存了一笔下来,可是儿子从头到脚都姓了曾。如此一盘算,不免又有些憋气。
傅守瑜今天下午没来开会,他领学生去药厂实习去了。这事儿本来轮不着他,可谁叫他是那个班的辅导员,实习基地又刚好是安和。学期初院长亲自找上门劝说傅守瑜,让曾钊给驳回去了。他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傅守瑜领辅导员这份差事,说他走的是科研、教学路线,没必要去跟行政坐班的那帮人抢饭碗,其实是因为辅导员这活儿太累出力又不讨好,还特别占用私人时间。
哪知道傅守瑜不声不响地背着他应承下来,只因这个班原来的辅导员林依依要提前回家待产。
曾钊从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谁什么,可傅守瑜既然下了做了决定他也不想多拦着。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闹得大家不痛快。
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洗衣做饭扫地擦桌,自然免不了磕磕绊绊,你不退那就我退一步呗。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远远望见那盏灯亮着,整个人好像忽然放下了似的,那种感觉曾钊无法形容。
回到家发现傅守瑜一个人在书房里不晓得在捣鼓什么,喊了一声听见答应但是不见人出来。曾钊脱了外套换了鞋,把老太太给的菜拎进厨房,顺便从冰箱里拿了三个苹果出来清洗削皮,没一会儿小丫头跑过来扯袖子:“曾叔叔,爸爸叫你过去看看。”
擦了手踱进书房,问怎么回事。
傅守瑜指着台式电脑一脸焦急:“怎么这个生物统计的软件我就是装不上去?”
生科院每个月给这人多少钱让他这么不眠不休地卖命?曾钊把人按在椅子上,从背后俯身抱住他,耳鬓厮磨,轻声问:“吃了没?”
温润的气息如春风吹拂,傅守瑜的耳廓一下就变得又红又烫,眼睛直直盯着电脑显示屏,说:“昨儿晚上在实验室装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家就不行了?”语速太快,声音有点飘忽。
曾钊微笑着松了手,拉他出去吃水果.
洗盘子的时候傅守瑜过来翻裤兜,曾钊用湿漉漉的手捉住他的腕子,笑得那叫一个色 情猥 琐:“着什么急?现在才几点?”
傅守瑜绷着脸拍开他的魔爪,顺势拿出钱夹,数走人民币500块,又把钱夹原封原样放回去。
真是够折磨人的,曾钊假装无意地蹭啊蹭,不出意料的两人都起了反应。
傅守瑜推了他一下,自己退开两步,说:“林依依生了,顺产,是个女儿,特别可爱。”还把手机翻出来给他看刚接到的彩信,曾钊心想这年头女的可真够生猛的刚生完孩子就玩手机也不怕辐射,又想这孩子可真丑黑红黑红的跟个小耗子似的哪儿比得上咱家这个的万分之一。
“你别送单数啊。”
傅守瑜说:“怎么会?我这儿还有,凑上六百正好。”
曾钊把手伸到面前让他把钱包拿出来检查,果不其然,里面又只有一百多块钱。曾钊从自己钱夹里抽了一叠钱出来数也没数就塞进去,说:“都快评副教授的人了,出去也不怕丢人。”
傅守瑜笑:“这有什么好丢人的?”意有所指地戳戳曾钊得肩膀:“呐,咱们搞科研的得耐得住清贫!”
曾钊挑挑眉毛:“怎么?讽刺我?”
“我怎么敢呐,杰出企业家!”
曾钊捉住他的手臂就把人往怀里带:“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傅守瑜背抵着冰箱门了,再无退路,来不及开口提议回卧室,曾钊刚碰了冷水的手就探进了衬衣,傅守瑜“嘶嘶”地抽气,随着他的抚摸战栗,很快就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卧室里突然想起小丫头嘤嘤的哭声。
确认不是幻听,曾钊停下动作,和傅守瑜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哈……不、不知道啊……”傅守瑜还是不太会在接 吻时用鼻子帮助呼吸,急促地喘息着整理衣服。
曾钊帮他把乱七八糟扎进去一半的衬衣下摆全拉出来,手掌覆上脸颊,用拇指擦去残余在嘴角的津 液。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像个咒语一下就把傅守瑜给定住了,此时此刻曾钊看过来的眼神,让他很想张嘴从他指头上咬下一块皮肉来——不管两人在情 事上已经多么契合,百无禁忌也是要分时间空间的。
这么一耽误,小丫头自己从卧室里跑出来了,穿着小碎花大蝴蝶结的可爱睡衣,粉红色的hello hitty棉拖鞋踩在地上一路吧嗒吧嗒响。走得近了才发现她又流鼻血了,怀里抱着的白猫背都被染红了。
这孩子过来好几年了还不适应北边的干燥天气,稍不注意脆弱的鼻粘膜就破了。
傅守瑜赶紧把她抱到水槽边清洗急救,曾钊去卫生间拿毛巾,匆忙间踢了挡着路的白猫一脚。白猫“喵呜”叫了一声,乖觉地跳开了——它在学校里被傅守瑜捡到的时候就只有三只脚,左后腿不知道什么原因折了,诡异地翘在半空中,不过这一跳一跳的也是相当敏捷,尤其是干完坏事之后就没人能撵得上它。
安抚女儿睡下,傅守瑜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刚关上门曾钊就贴了上来。
傅守瑜笑了一下,得到一个惩罚性质的吻。
两个人一路纠缠着回到主卧室。
三脚白猫在门外蹲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搭理,只好自己跳去客厅沙发上窝着。
大清早起床,屋子里哪儿哪儿都是一层灰,B市这浮尘天气太让人无可奈何了。家里没人有工夫收拾,请了一位钟点工每天上午十点来一趟,每月结一次工资,傅守瑜盘算着这个月差不多到时候了,把牛奶锅子往燃气灶上一搁,跑回卧室。
曾钊醒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起床穿衣,听见吧嗒吧嗒的拖鞋声由远及近又躺回去不动了。等到傅守瑜毫无防备地背对他悉悉索索地翻衣服找钱包,才默不作声地坐起来,猛地把被子一抻,裹了人就往床上拖。
“小贼,看你往哪儿跑!哼哼哼哼~”
傅守瑜扑腾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唉哟,放手,我还热着牛奶呢!”
吃过早饭,杯碟碗筷放进厨房水槽,一家三口挤在玄关处换衣换鞋,傅守瑜给女儿仔细戴好口罩围巾再加一副特制的小防风镜,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手拉着手准备出门。早就收拾停当等在门口的曾钊递上一副医用口罩,这个大的呼吸系统也不好,据说十几年前刚过来B市读大学就患上了过敏性鼻炎,每到春天,沙尘、花粉、杨絮、柳絮,哪样都能折腾死他。
傅守瑜笑着接过来带上,顺手摸走了曾钊放在外套兜里的香烟。主动说要戒烟的是他,偷偷买烟的也是他,傅守瑜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曾钊的烟瘾倒没有真的大到戒不掉的地步,要不是特别糟心,他有时候一整天都想不起来抽一支。怎么说呢,他就是想找个人来管管自己,大半辈子恣意过去了,这种心情实在是微妙得不足为外人道。
在小区门口挥手道别,曾钊把车停在路边,看见傅守瑜拦到了的士才踩油门大方向盘,载着小丫头往城中心去。
今天是分组轮换的日子,傅守瑜懒得穿全套的无菌装备,在无菌区外面把学生们都安排好了,叮嘱各组组长、班委负起责任来,顺脚就拐进研发部。
碰巧今天老孙也过来了,一见他,匆匆跟边上人交代两句,就脱了实验服拉他去走廊尽头的阳台上抽烟。顺手从烟盒里拿出两支来,一支扔给傅守瑜,等人接住了才笑着拍脑门:“瞧我,怎么忘了你不抽。”
“谁说的?”傅守瑜已经把烟叼在嘴上了,没火,他兜里就早上出门时从曾钊那儿没收来的一包烟,摸出来扔给老孙。
老孙帮他点上,看他像模像样的吞云吐雾,靠过去跟他一个姿势一个动作,抽完了半支,看那人还没被呛到咳嗽,偏了脑袋问:“谁教你的?真够坏的。”
傅守瑜的肺活量比他小点儿,抽得稍慢,刚过了三分之一多一点儿就按灭了扔垃圾桶里,深呼吸几次,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都排干净,才说:“反正不是曾钊。”
“想也知道不是他。”老孙好心提醒,“不过你可小心点儿,别被他发现了。”
一只烟熏兔子?怎么有点幻灭的感觉?
“我又不抽。”
向来纵情声色的老孙立即表示很难理解。
傅守瑜也立即表示这个他完全可以不用理解。
其实傅守瑜只是一时有点郁闷而已,自己班上一男一女谈恋爱谈崩了,闹得沸反盈天,据线人报告那俩就是今天早上在来的路上还差点出状况。傅守瑜特意留心了一下,女孩儿的眼角确实红红的,看来得找个机会再好好谈谈,跟女孩儿谈完了再跟男孩儿谈,等双方情绪稍稍稳定些再找过来一起谈,务必保证他们不出事。
大清早的一背过身就觉得累得慌,果然咸淡生活不易啊,真想快点儿结束了回到实验室。
下午四节发育生物学连堂,傅守瑜打算回学校吃中饭,然后在家里躺会儿养精蓄锐好对付那帮小恶魔。出了高新科技园区才发现钱包不翼而飞,明明早上付车钱的时候还拿出来过,今天又没换衣服,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弄丢的。
幸好手机还在,拨通了老孙的号码,问他方不方便送自己一程,老孙说不方便。
从东五环专程跑一趟北三环确实谈不上“顺路”啊“方便”什么的。
傅守瑜说:“那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块钱?”
老孙那厮不晓得正在干什么,敷衍了一句:“园区大门口就有提款机。”
傅守瑜说:“我钱包都丢了我哪儿还有卡?我着急回去上课呢,出了教学事故负不起责,你快点儿过来吧!”
老孙心想这到底是你找我借钱呢还是我欠了你钱要还你,怎么还得我巴巴地送到你跟前?转身冲倚在实验台边上的曾钊笑:“瞧瞧,越来越像你了。”
曾钊也笑:“不像我,还能像你了?”
傅守瑜心里火烧火燎在园区大门口来回踱步,老孙没等到,等来了移动提款机。那车牌熟悉的银灰色别克缓缓驶到面前,停下。傅守瑜赶紧开了车门跳上去,转脸冲驾驶员同志笑,一脸傻气,俨然就是那种让你舍不得伸出手来打的笑脸人。
“钱包丢了?”
“啊。”
“怎么丢的?”
“不知道啊。”
“在哪儿丢的?”
“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丢的?”
“都说了不知道了。”
看看,他还有理了。曾钊往副驾驶座上瞥了一眼,手指头有节奏地点着方向盘。
平白损失了一笔巨款,傅守瑜的脸色和心情一样糟糕,注意力没放在曾钊身上,靠在椅背上肩抵车窗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盖努力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怎么把钱包给弄丢的。
“嘿,给你看样东西。”曾钊出声打断身边人的痛苦沉思,扔过去一样东西。
傅守瑜下意识地接住,一看,赫然正是自己遗失的钱包,脑子一下就有点转不过来了,抬起头来看着曾钊讷讷地说:“你偷的?”
“啊。”曾钊随口应了一声。
这人怎么什么话都应啊,还应得这么理所当然,傅守瑜满脸黑线,捧着钱包又问:“你在哪儿捡到的?”
“从安和开出来不到一百米。”曾钊说。
傅守瑜知道自己错了,当即服软表示讨好:“早知道你在我就不着急跑出来打车了,哎,白出了这么一头一脸的汗,等会儿回去还得洗个澡。”说着抽了纸巾出来胡乱擦拭原本不存在的汗水。
曾钊冷哼一声,表示自己现在专心开车腾不出手来所以暂且不计较,让他做好身心的双重准备晚上回家再算账。
饭桌上老太太提出这周末清明想回老家给老头扫墓,这头傅守瑜正盘算着清明能放几天假,那头曾钊已经应了:“傅守瑜恐怕走不开,我陪您吧。”
老太太说:“不用了,我带宝宝走,宝宝也好几年没给爷爷扫墓了。”
曾钊夹了粒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放嘴里狠狠嚼,心想我这儿还一次都没孝敬过老丈人呢。
一不注意嚼破一颗花椒,那麻味四下一蹿差点没把他的眼泪给逼出来。傅守瑜立即起身去倒了杯水来让他漱口,老太太把回锅肉换到他面前,连小丫头都把小勺递过来说:“曾叔叔你要是不吃花椒就给我吧,我帮你吃。”曾钊摸摸她的小脑袋,虽然嘴里不舒服,可眼前这一家子围着他转的场面让他很是受用。
老太太拍板决定就自己带宝宝回老家扫墓,俩大人谁都不用跟,该干嘛干嘛去。
曾钊订好了机票回到房间,傅守瑜已经动作迅速地钻进被窝里了。床有点窄,他大模大样地占了正中,曾钊推推他:“过去点儿,我也要睡。”
遇上这种四节连堂的时候,傅守瑜都会下意识地多吃些,免得讲到后面体力顶不住,这会儿血液都集中到了胃部,大脑钝得厉害,爬上 床不到三分钟就已经看见周公在招手了,不爽曾钊的打扰,迷迷糊糊地嘟囔:“去睡沙发。”
“不,去!”曾钊脱了衣裤鞋袜强行挤上去。
傅守瑜实在是想睡得不行,懒得跟他闹,抱着被子往边上蠕动,给他腾地方。
曾钊捉住他的被子角往自己这边拖。
傅守瑜委屈极了,半撑开眼皮说:“我又没惹你。”
曾钊拍着被子说:“我也没惹你啊,凭什么升我当厅长?还不给我被子盖?什么意思!”
“神经。”傅守瑜无心恋战,不仅大方让出半个被窝,索性连曾钊摸到腰上的爪子也不搭理了,任由他从背后环着自己沉沉入睡。
安生了恐怕还不到五分钟,傅守瑜又被一阵接一阵的“嗡嗡嗡嗡”声给闹醒了,强劲且规律,像是手机在震动,刚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动作,感觉肩头被曾钊按了一下。
“我的,你睡吧。”
“唔……”微颤的、似有若无的尾音像是一根无形的绳子在人的心头打了个死结。
老孙在电话那头说:“你把人送太平洋对面儿去啦,怎么还不回来?”
曾钊直接问:“你又有什么事儿?”
老孙笑:“没有‘又’,就是今儿上午把你叫过来那件事儿。”
“不是跟你说了吗,就那么办!”
“哎哎,你算过账没?加一条机械臂才十几万,节约下来的六个工人,每人每月光工资就一千二啊!再加上杂七杂八的福利,一年下来是亏是赚?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单说安和有几个药厂,有多少条生产线?你你你自己算算。”
“那么激动干什么?节约下来的钱又装不进你兜里。”曾钊闲闲笑道,靠在窗台边,空着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老太太养的茶花叶子。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呐~
“傻X!”老孙被他噎了一下,立即破坏气氛地骂回去。
“你才傻X!”曾钊最不怵的就是跟这厮对骂,二十几年的革命友情不动如山也多亏了三天两头的补品滋润。
“有钱不晓得省的是傻X!”老孙哼哼哼哼笑。
“只晓得赚钱的是傻X。”曾钊与他笑得如出一辙,“我提供这些就业机会才花了多少钱?安和每年凭着个功劳能从政府兜里掏出多少钱?你要是不会算这笔账回去找老梁教你!”
刚想挂电话,被老孙叫住,放软了口气:“远在天边的咱先不说,近在眼前的这个麻烦你先回来解决了成不成?”
曾钊皱眉:“什么麻烦?”
“就小傅领过来的那批学生崽子,今天头一次进包装车间实习,刚拧了半天瓶盖儿、折了半天包装盒就闹手疼,嫌弃没有技术含量,刚才吃饭的时候有人听见他们说要罢工。”
“操!”曾钊一激动,手上就多了一朵半开的茶花,四下张望没人发现,赶紧丢窗户外去。
“你操我有什么用?你去把那帮小混蛋轮番操一遍啊!”
“你马上给我们院院长打电话,让他下午就来把人领走。”
“你说让他领走他就能领走啊?”
“那你就跟他算账!上次那谁直接穿着球鞋就进车间,害得咱们那批乙肝疫苗全部销毁,几十万的损失你让他先赔给我。”
“要账的事情还是你这个高层自己来吧,我只是一个搞科研的小蓝领啊小蓝领,何况你们学院的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内部解决呗,干嘛非让我去冲锋?”
曾钊贼贼笑了一声:“这事儿要公平公正的解决还非得你出面不可了,我两边都有利害关系,我得避嫌呐。”
老孙那头沉默了半晌,问:“能不打这通电话么?”生科院的院长他见过一回,至今心有余悸,何况要真把来实习的学生都赶走光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mission impossible。
曾钊的声音温柔得都快滴出水来了:“那就麻烦你出面安抚一下,让那帮小混蛋给我安安分分混过这一月实习期。”
打完电话回到卧室,傅守瑜已经起了,被窝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味道,曾钊这一觉睡得很舒适安稳。
学生闹罢工这事儿傅守瑜上完了课才知道。彼时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灵魂与肉 体分离的诡异状态,看见线人发来的短信,很是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元神归位,马上给班长打电话询问具体情况。
班长说没有啊我们没有罢工,就是几个同学随口抱怨了一下而已,怎么可能付诸实践,我们又不是傻子。您这是听谁告的黑状啊?
这种时候傅守瑜当然会保护线人,岔开了话题让他特别注意一下恋爱谈崩了的那对,一有异动立即报告,他手机24小时开机。千万不能出事,不然谁都负不起责。
班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吧嗒,电话挂得比老师还快。
这要换了曾钊,估计得想法设法折腾死他。可傅守瑜只是苦笑了一声就再不介怀,现在的孩子个性一个比一个强,其实心地还是好的,当老师的首先得学的就是包容再包容。

曾钊陪着小丫头在主楼前面广场上边轮滑边等傅守瑜一起回家。小小的身影跟在一群大哥哥大姐姐后面像模像样地绕桩玩花式,引来阵阵热烈喝彩,傅守瑜自豪之余想起了远在四川成都的方云深,女儿的轮滑还是他教的。
傅守瑜在回家的路上给方云深打电话,想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家乡特产,正好母亲要回去一趟多少可以带一点儿以解乡愁。
电话那头传来的明明是方云深的声音,可一张口就是无比客气的一句:“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傅守瑜瞬间做出了很多种假设包括方云深的手机丢了电话号码全部没有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边都自报家门了,方云深那头还茫然而疏离地说:“傅守瑜?请问我认识你吗?”
这玩笑就开大发了,曾钊一把抢过傅守瑜的手机说:“那你还认不认得我?!”
“你是?”
曾钊恨不得瞬移过去一把掐死这倒霉孩子:“好哇,连我都不认得了是吧?很好。方云深,听好我告诫你的最后一句话——是男人的话就堂堂正正地解决问题,别搞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小把戏!”
傅守瑜在一边看见他忿忿地摔了电话,跟着惊了一下,关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前面一辆车子违章抢道,曾钊泄愤似的按了一下喇叭,说:“玩儿失忆呢,连咱俩都玩进去了。不识好歹!”
坐在后排的小丫头问:“小方哥哥怎么了?”
曾钊说:“小方哥哥是坏孩子,宝宝不要学他。”
把感情问题处理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不是坏孩子是什么?
傅守瑜一直惦记着方云深的事儿,可看见曾钊那张黑沉沉的脸又不敢问了,碰巧在对弈网站上看见沈阅在线,连忙过去邀请对局,进了对局室才开始私聊——
小傅(18K):今天怎么在线啊?(笑脸)
阅尽千帆皆不是(9段):我每天都在。
小傅(18K):啊?我很久都没看见你了。哦,你跟我们有13个小时的时差。
阅尽千帆皆不是(9段):今天的课临时取消了。
小傅(18K):你什么时候回国?
阅尽千帆皆不是(9段):这可说不定,我在考虑再修两年管理。你下不下?不下我去韩服砍棒子了啊。
小傅(18K):哎哎,等一下,我有话问你。
阅尽千帆皆不是(9段):说。
小傅(18K):你最近和云深联系过吗?
阅尽千帆皆不是(9段):他又怎么了?
小傅(18K):他好像失忆了,连我和曾钊都不认识了。
阅尽千帆皆不是(9段):噗哈哈哈……
阅尽千帆皆不是(9段):有个棒子找上门来送死,我先走了,8~
小傅(18K):喂!
系统提示:用户【阅尽千帆皆不是】已经离开本对局室。
系统提示:用户【龙飞虎他师父】进入本对局室。
系统提示:用户【龙飞虎他师父】请求与您对局。
系统提示:用户【小傅】已经离开本对局室。
龙飞虎他师父(3级):靠,要聊天去QQ撒!占着XX不XX!!!

傅守瑜想来想去想不通,又试着给方云深打了好几次电话,可那孩子死都不肯承认自己认识他。
曾钊实在看不过去了在边上大声讽刺:“这就演过头了嘿!”
他现在完全把这事儿当成一笑话看待,他倒要看看这臭小子能玩到什么时候,看他到时候怎么下台。方家的家训里有一条——做人做事当有个限度。方云深从前这方面还拿捏得不错,这两年是眼看着他越活越回去了。
唯一觉得放不下心的就是傅守瑜,怕是方老的突然去世给这孩子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别真是出了什么问题。
曾钊说:“成天那么多事儿还不够你操心的啊,真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你操心操心我呗!”
傅守瑜从电脑屏幕前转过脑袋来,黑暗中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还需要我怎么操心?”
曾钊一口啃上他的脖子,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放,后面的话全被傅守瑜主动送上来的嘴唇堵住了。
欲 海浮沉中,曾钊非常恶劣的想:这日子过得真是太舒坦了,尤其是边上还有过得一点都不舒坦的人陪衬。

清明没放假,一片哀嚎声中傅守瑜郑重承诺这段时间大家加把劲,五一之前结束这个课题的全部实验的话就组织集体出去玩,全部费用老板报销!
转身回了办公室,刚关上门曾钊就逼过来,背光看起来跟不良分子似的,嘴里还叼了支没点燃的香烟。
“你倒是会替我拿主意!”
傅守瑜背靠门装了三秒钟柔弱无辜,突然抽了他嘴里的烟剥出烟丝在他鼻子底下轻轻晃,想逗他打喷嚏。
曾钊一把攥住他的手,声音有点哑:“别闹。”
傅守瑜嬉笑着抽了手出来,精准地把烟扔进垃圾桶。
他看过来的眼神让曾钊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或者他自己想要解释。
“刚院长给的,我身上连打火机都没有,真的,不信你搜。”带着人的手就往外套里面摸。
毕竟不是私人空间,再熟悉不过的调 情戏码还是傅守瑜哆嗦了一下,义正词严道:“这个我不管。”
完全就是对待学生们的架势。

四月底的一天晚上,傅守瑜被手机铃声吵醒,班长向他报告说王毅喝醉了正在寝室闹自杀呢!
傅守瑜直挺挺地坐起来,强自镇定地交代了几句,挂了电话一看时间,凌晨两点半。来不及多想,掀了被子就往外跑。
等电梯的工夫曾钊追了上来,一件长外套直接盖上人的脑袋。
“你来干什么?”
“送你过去啊,大半夜你还预备打车?你愿意我还不同意呢,万一遇上劫财又劫色的呢?”
轻飘飘几句话转移了傅守瑜在应激状态下严重收缩的注意力。
一路风驰电掣到学校,傅守瑜跟宿管打了招呼就往楼上跑,刚上到三楼楼梯转角处,就看见王毅他们寝室的其余六个人和班长围在一处。
傅守瑜调整了一下杂乱的呼吸,过去问情况。
王毅他们寝室室长说:“听见我们给你打电话之后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发疯似的把我们都赶出来了,这会儿一个人反锁了门在里面不晓得干什么呢。”
好冷淡的口气!
傅守瑜不想这会儿跟他算这笔账,疾步跑去拍门,喊:“王毅,我是傅哥!你开门!”
没反应,傅守瑜接着拍门接着喊话,不依不饶。
曾钊招招手让班长过来,班长到这时才发现他的存在,很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傅守瑜就穿着睡衣拖鞋外加一件长外套,曾钊跟他差不多,只是稍微齐整一些。这种时候通知院领导到场压阵是惯例,曾钊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站在这儿有什么太大问题,除了形象与平时有点差距还有跟傅守瑜身上那套一个花样一个款式的睡衣之外。曾钊被打量得有些不耐烦,出声道:“就是你,过来。”
班长几乎是蹭着墙一点一点挪过去,嗫嗫地打招呼:“曾院。”
曾钊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被惊动起来看热闹的人,交代班长:“别傻站着,赶紧配合你们傅老师工作,把闲杂人等都给我赶回去睡觉,明天早晨还上不上课了?”
他发了话,谁敢不听?班长立即组织王毅寝室的同学们行动起来,清场得相当有效率。
那边厢傅守瑜还没把门拍开,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是真怕那孩子一时想不开出什么事。
曾钊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让开点儿,声音洪亮而无比威严:“王毅,我是曾院,你开门。”
没反应。
“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开门我就不客气了啊。”
“一。”
“二。”
“三!”
一声巨响,老旧的木门应声倒地,曾钊率先走了进去。
满地的烟头和空酒瓶,不错,还是二锅头,真不错。
曾钊的目光和脚步径直掠过趴伏在床边做死狗状的王毅,一把推开窗。
微凉的夜风穿堂而过,稍稍清醒过来的王毅有些茫然地看着与平时大不相同的寝室,突然蹦了起来。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只听见“唉哟”一声,王毅已经被曾钊牢牢压制在身下,这一招擒拿手还是跟年逾古稀的方老学来的,虽不及院长大人的鹰爪手狠利,对付一个愣头青绰绰有余。
“王毅,你还好吧?王毅?”傅守瑜顿下 身,关心自己的学生。
曾钊腾出手来使劲敲了一下那扑腾不已的混蛋小子的后脑勺,说:“死不了,就是得送去洗洗胃。呵,还不老实!”一个手刀劈过去,比任何麻醉药作用得都快。
把人丢给傅守瑜,曾钊站起来摸了一遍衣服口袋,刚才实在是出来得太急了,傅守瑜当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头是个曾钊都拉不住,迫不得已只好陪着丢脸。
家里的钥匙,在;这是什么,哦,手帕;钱包,扔给傅守瑜;手机呢,手机呢,完了没带出来。
用寝室电话打了120,曾钊转身交代傅守瑜:“你陪着去医院,我把剩下的处理再来。”
“要不要给院长打个电话?”
曾钊瞪他一眼:“难道我就不是领导?”
曾钊赶到医院的时候,傅守瑜正蹲在急救大厅外面的台阶上,走过去挨着坐下,顺手又给理了理衣领,看着那人脸色不太好,问:“怎么样了?”
“洗完胃,睡着了。”傅守瑜的声音更坐实了曾钊的担忧,拍拍肩膀示意他稍等一下,走出去两步才掉转头回来找傅守瑜要钱包。
傅守瑜不知道他想干嘛,把钱包还给他,只见曾钊走进了医院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买的好像是香烟和打火机?
曾钊递给傅守瑜一支,傅守瑜犹豫着没接,曾钊两支一起咬住点燃,取出一支直接塞傅守瑜唇间。
傅守瑜怔怔的,被呛了一下。
曾钊笑着给他拍背:“就这么点儿花花肠子,还想瞒我?”
傅守瑜心想我怎么瞒你了?我用得着瞒你吗?又不是杀人放火拆房子,我正大光明理直气壮,我是真的真的不抽好不好?两个指头夹着香烟,边吐烟灰边飞白眼。
曾钊觉得有句话真是真理: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怎么不同凡响。
不等曾钊伸手过来抢,傅守瑜自己先把抽了快一半的烟给摁灭了,顺手还摘了他嘴里的那支。曾钊横过来的那一眼,也让傅守瑜的心跳顿时急促起来。
“怎么说的?”曾钊问。
傅守瑜长叹一声,望着酒红色的天空,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根本不懂爱情。”
意思就是根本没得谈。
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会给教师的个人魅力加分不少,傅守瑜在这方面向来讳莫如深,以至于有学生猜测他是不是未婚父亲,学生们也有意回避跟他谈感情问题。对此,傅守瑜深受打击,今天被王毅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好像,更受不了了。
曾钊像摸家里那只三脚猫一样摸着他的后颈脖,脸上带着点笑意,轻声问:“那你觉得你懂爱情吗?”
“好像确实不怎么懂。”傅守瑜颇为无奈的承认,仅有的一次婚姻乱七八糟简直就是一生的阴影。
曾钊猛地收紧了手,对傅守瑜的连声喊疼置若罔闻。
这事儿没传开来,是曾钊有意压下来的。
第一,不能传。非常时期,碰掉了校长的乌纱帽,不管是谁,不用捡了,就地刨坑把自个儿埋了吧。
第二,不想传。王毅执意要跟女朋友分手,是因为他从初一就开始暗恋的那个男生回国了。虽然是据说,没有从本人那里得到证实,但这件事情不管真假闹出来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后来院长过问了一下这个事情,傅守瑜把记事本翻来给他老人家看——什么时候得知此事,什么时向班上同学了解情况,什么时候跟当事人谈话,什么时候跟家长联系,什么时候向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寻求帮助,满满的记了一页纸,确实尽到了应尽的责任,问心无愧。院长也不好再说什么,让他写了份情况说明顺便把工作记录复印备档。

五一假期到了,既定任务圆满完成,傅守瑜信守承诺找曾钊拿了经费领着全实验室的孩子们去郊区水库玩。
两天一夜的行程即将结束之际,傅守瑜接到曾钊发来的短信:别上车。
回头飞快地望了一下,傅守瑜拍拍车窗示意已经塞上耳机的李少华专心听自己说话。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
“啊?”
“到学校清点人数,给我发短信,就这样,再见!”
“喂,大师兄,喂!”李少华的声音被发动的大巴带走,傅守瑜转身看向那个神出鬼没的人,嘴角挂着戏谑的笑:“你不是说不来吗?”
曾钊也笑:“我最烦陪小孩子玩儿。”
“再说一遍,我录下来,回去给宝宝听。”
“用不用这么离间我们父女俩的感情啊?”
“让她离你远点儿,省得你意志不坚定老给她买糖吃。吃糖坏牙!她以后满口蛀牙你就高兴了是吧?……”
曾钊大步走过去揽住傅守瑜的肩头,脑袋一偏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说:“行了行了,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成不成?”
傅守瑜绝对是个见好就收的主,当即停了唠叨,由着曾钊把他带走了。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曾钊想鲦钓鱼,傅守瑜提议去附近的皇陵玩。
曾钊说:“皇陵有什么好玩的?”
傅守瑜说:“水库我都玩了两天了,就去皇陵吧,反正就在附近。”
曾钊还想再说什么,被傅守瑜拖走了。
游人如织,多是外地人,因此不乏手持高音喇叭的导游,曾钊选定了一个讲得不错的带着傅守瑜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各位朋友请看,这道门就是‘棂星门’,传说是阴阳两界的分界,门外是阳间,进了门就是阴间了。”
曾钊觉得挺有意思,听得津津有味,还兴致勃勃的跟着导游的讲解做:先迈进左脚,再迈进右脚,进的时候要紧紧抓着身旁爱人的手,大声喊“我进来啦!”
玩了一圈出来,刚才的那队人马早就不知所踪了。棂星门就在前面,曾钊感觉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立即反手握住,用只有近在咫尺的两个人才可以听到的音量说道:“小贼,又想偷什么?”
“偷心。”
十指紧扣,先迈出左脚,再迈出右脚,大声喊:“我出来啦!”
重返人间。
夕阳的余晖给满山苍翠披上一层金红的薄纱,恍惚之间,仿佛当真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曾钊忽然想起那次自己受伤,麻醉苏醒后第一眼看见就是傅守瑜那张焦急又欣喜的脸,当时的心情至今仍十分清晰,只是无法形容给旁人听。
有些话不用明白说出来。语言是会骗人的,但一起经历过的时间和期间的点滴心情不会。
——END——

新鲜出炉小方8CJ笑话一则:

学联秘书处BH美人一名:嘿嘿,头儿,昨儿晚上我在寝室干了件特别不河蟹的事儿。
小方(抬抬眼皮):啥事儿啊?
美人:我对着我们寝的其余六个女生喊“卖银了啊!卖银了啊!”(使劲儿拨拉着手腕子上的藏银手镯)
小方(微笑,亮酒窝):喊了半天没人搭理你吧?
美人:嗯哪!
小方:知道为什么吗?
美人:求点解。
小方:因为你选错了地方,你得去男生宿舍楼下喊才对。你想嘛,都是女的,谁有可能来买你呢?XD

不是人间富贵花
安、方两家是“世交”。
好几十年前,当安家的老太爷还不及马鞭高的时候,被一身戎装的父亲单手抱着雄纠纠气昂昂进城,前呼后拥众星捧月,马蹄颠颠如在云端。
城中贵胄方家的大宅院被强行征用改做了帅府,几番交涉之后余下一栋偏僻的小红楼给妇孺暂居。
历史的车轮隆隆转动,无人能阻挡。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垂花门前,惊鸿一瞥,世纪回眸。
十余年以后,未及弱冠之龄的方家小公子出洋求学,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物品便是安家少帅赠送的一块鎏金怀表。
这块内盖刻了主人姓名的怀表后来一直放在方老的书桌抽屉里,除了偶尔被方云深拿出来把玩一番再不见天日,却一直走得非常准时,不管是实行夏时制还是北京时间总是精准到秒。
方老从突然昏迷到撒手人寰,不到二十四小时。好像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这个传奇一生的老人就离开了。
追悼会开了整整一个星期,前来吊唁的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
方云深只出现了短短一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他在家里整理爷爷的遗物,一脸平静,一天说不到三句话。
发现这块表的时候它还在老地方,指针还在正常地、规律地走动,一如之前的数万个日日夜夜。
被强行压下去的情绪翻腾起来,方云深靠着爷爷的书桌无力地滑坐在地上,面前是大扇的窗户,有雅致的黑铁窗花分割日光,窗外,葳蕤的花木在和风中轻轻摇曳。太阳一点一点偏斜,渐渐沉没在对面的屋顶,黑夜像一张披风温柔地盖过来,掌心中的细微震动渐渐放缓直至停止。
方云深终于意识到,爷爷这次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5-20 01: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繁华过后 于 2010-5-26 02:00 编辑

番外三:儿女债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新番外,老曾、小傅倾情出演,长,虐,更新慢,慎入!
XDXDXDXDXDXDXDXDXDXDXDXDXD

傅元小朋友上初中了,是离家最近的九中,省重点。青梅竹马的乾乾小朋友这次终于没跟过来——他去了另一所省重点七中。
开学第一天,曾钊提议送她去学校,小丫头一挥细白的胳膊,说:“您歇着吧,我自己骑车去!”她爸爸刚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教会她骑车,正是着急显摆的时候。
目送女儿蹦蹦跳跳离家,曾钊扭头对傅守瑜感慨:“女大不中留哇!”
傅守瑜在他肩上轻推一把,笑着说:“快出门,上班要迟到了。”
如果不是上课,对于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学校规定的开学时间其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实验室里早就热火朝天开工多日。
进了实验室,换上实验服,曾钊来到水槽边,一看电泳仪眉头就拧起来了,说:“这谁的胶啊?人呢,人上哪儿去了?条带都跑歪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拔电极,傅守瑜赶紧拦住,从口袋里摸出一副乳胶手套让他先戴上,自己从边上拎了一根玻棒过来把琼脂糖凝胶的位置拨正,说:“没事儿,不用拔,还能接着跑。”
闻声急匆匆赶来的小本科生吓得连招呼都忘了打,慌忙鞠躬道歉,手里还拎着一袋牛奶。
不等曾钊发作,这次傅守瑜比他还生气:“谁准许你把食物带进实验室的?出去,吃完了再进来!”
怒气冲冲进了办公室,曾钊还在后面起哄:“严师出高徒,傅教授,教训得好!”
傅守瑜一转身,皱眉瞪着他:“你没摘手套就摸门把手?”
“我错了。”曾钊赶紧高举双手投降。

午饭是在南门外边的新川面馆吃的,曾钊喜欢这家的炸酱面,傅守瑜习惯吃凉面,再来十块钱的卤肚,一碟酸渍黄瓜条,清爽又开胃。饱足之后,头顶着秋日湛蓝高远的天空并肩散步回学校,实在是再怡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老太太去世以后,傅守瑜就把教师宿舍还给学校了,说是现在教师宿舍太紧张好多青年教师都没地方住自己已经白占了好几年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曾钊知道他心里其实舍不得,毕竟里面留存着一些回忆,但是那人一旦拿定主意,就没有回心转意的余地,索性连劝都不去劝,举双手双脚高调支持。
回到办公室不过下午一点,关起门来还可以睡一小会儿午觉。那张双人沙发傅守瑜睡起来都觉得憋屈,曾钊特意买了一张折叠床,高效率的铺好,拥着人一块儿躺下。
其实折叠床也不大,傅守瑜往曾钊怀里一缩,刚刚好。天气仍然燥热,随意搭了一条薄毯,不一会儿就捂出薄薄的汗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更加腻歪。
没那么多心猿意马,两人都忙碌了一上午,下午和晚上各自都还有一堆事,身体本能地选择争分夺秒的休息,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

第一天上中学,小丫头显得很兴奋,放学回家叽叽喳喳一直在说班主任姐姐好漂亮,数学老师居然是校长,入学考试第一名就在她们班之类的琐碎事情。
“对了,爸爸,会会也在我们班!”
小丫头口里的“会会”大名叫虞绘卉,跟小丫头小学同班六年,感情深厚。
“很好呀,又可以继续做朋友。”傅守瑜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子由着吃也不见胖,都长在个子上了。
小丫头嘴里塞满饭菜,含含混混地纠正:“是又可以继续做同学了,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一直都是好朋友。”
傅守瑜敲敲桌子:“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饭。”
在家父权为天,傅元小朋友乖乖地埋头安静吃饭。
曾钊给她夹了一块牛肉:“宝贝儿,来,多吃点儿肉,长得高。”
吃完晚饭,一家三口下楼散步。在小区花园兵分两路,小丫头从曾钊手里接过溜冰鞋迫不及待地换上,不远处几个家住附近的孩子老远就一声长一声短地招呼她快点过去。
傅守瑜和曾钊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绕着小区走了半个小时,傅守瑜要赶论文便先上楼了,曾钊回到小区花园等小丫头一道。她太活泼,不玩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是不会肯回家的,尤其她爸爸不在的时候更是娇蛮使性,吃准了曾钊会惯着她。

周五下午开组会,借了行政楼一楼的一间教室,几个实验小组分别做完presentation,傅守瑜上台简单点评,布置下一周的任务。差五分到五点,讲台下面就蠢蠢欲动。傅守瑜却一点不着急,拿了实验室安全管理手册出来逐条讲解。除了捧着茶杯扮老头儿乐的曾钊,每个人都在心底哀嚎,那个在实验室里吃早饭的小本科生更是被诅咒了一百遍。
六点整,会议结束,一帮孩子作鸟兽哄散。傅守瑜在讲台上默默整理东西,曾钊帮他关掉多媒体。
“你今天可把他们给折腾惨了,半期之前,恐怕没人再敢犯了。”
“我还没让他们动手抄呢。”傅守瑜说着,抬头一看曾钊,他也正微笑呢,两个人都想起了那次细胞全部污染,曾钊带头抄实验室安全管理条例的事情。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傅守瑜的母亲去世了;傅守瑜升了教授;曾钊辞去了生科院副院长的职务;傅元一天天健康快乐地长大;生科院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新修了十二层高的实验大楼,旧实验楼改作行政和教学。
人是软弱而复杂的动物,有时难免会做些时过境迁的无病呻吟,每当这时只要回首望向灯火阑珊处,见那人依然不离不弃,所有的感慨都化作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原来今生今世所求的,不过是与那人十指紧扣一起走到尽头。
锁了门出来,走廊里空荡荡的,行政楼这边基本不剩人了,对面的实验大楼还亮着数盏灯。
傅守瑜等在生科院门口,曾钊取了车过来接他。上了车,边系安全带边说:“你现在不对了,越来越不管事,孩子们也跟着越来越散漫,长此以往可不行。”
确切来说,从前曾钊就不大管事,但好歹有个威严的架子摆在那里以示震慑,如今却一天比一天装聋作哑,完全指望不上。
曾钊轻轻笑道:“这不有你唱黑脸么,我老咯,心•胸•豁•达,乐得唱白脸。”
“哟,真稀奇,堂堂曾教授也有服老的时候。”
“岁月不饶人啊,不过你也别得意,再过五小时,我才不服呢!”
傅守瑜被他呛了一下,忽然正色道:“你趁早别想,我明天还要去T市出差呢!”
恰好前方路口红灯转绿,曾钊大笑着踩油门。
清晨六点,曾钊被身边人起床的动静闹醒了,正觉得奇怪,忽然想起来这人今天要去T市出差,随后拍着被子感慨大周末的让人出差实在是该遭天打雷劈。
傅守瑜洗漱整理完毕回到床边俯身给他一个goodbye kiss,趁着他还不太清醒,嘴唇轻轻一碰就离开了,不敢多做停留,新任的细胞所所长还在小区门口等着呢。
从A市到T市走高速只需两个小时,自驾车绝对比坐城际快车快捷省时,但傅守瑜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也没能学会开车,一到这种时候就分外不方便。今天曾钊抽不出空来送他,因为这周末女儿要参加日报主办的少儿围棋比赛他得全程陪同。
七点整,傅元小朋友过来闹,爬上床掀被子:“起来了起来了,曾叔叔,要迟到了!”
她今天特意穿了新买的白纱裙,露出粉雕玉琢的小胳膊小腿儿,头上扎着配套的缎带蝴蝶结,甜美可爱,像个小公主。
八点二十分,父女俩提前赶到报社三楼大会议室,在签到处遇见最不想遇见的老熟人——流氓父子,乾乾小朋友和他那老不正经的父亲。
“程叔叔,早上好。程潜,早上好。”傅元乖巧地问候。
“早上好啊,宝贝儿!哇,今天好漂亮啊,来来来,乾乾也过来,你俩站一块儿,叔叔给你们照张相!”程潜的父亲热情如火。
这一照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曾钊在想这姓程的到底是个警察还是个摄影师啊,眼看着比赛时间快到了,没好气地打断:“行了行了,比赛快开始了,让孩子们进去吧。”
每人四十分钟包干的赛制,一天下四盘棋,傅元两胜两负,没能顺利进入下一轮。连续三年铩羽而归让她颇为沮丧,曾钊连忙蹲下,搂着她的小肩膀柔声劝慰:“咱们好歹还赢了两盘呢,比去年有进步!”去年小丫头只赢了一盘。
“有一盘对手弃权!”小丫头嘴撅得可以挂油瓶。
“另外一盘对手没弃权吧?”曾钊循循善诱。
“可我赢的是他!”小手一指,正中程潜。
这小子是去年的亚军得主,今年可是奔着冠军的头衔来的。
“呃……”曾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了。
还是程潜自己从容淡定地解释澄清:“咱俩棋风相克。”
真是完美的理由。傅元想了想,决定接受。
时间不早了,曾钊询问女儿晚上想吃什么,傅元小脸一扬,笑容如春花灿烂:“烤鸭!”
傅守瑜最不爱吃的就是烤鸭,他嫌这玩意儿腻得慌,所以只要他在,口味几乎一致的傅元和曾钊都决口不提烤鸭这个词。
“得嘞!”曾钊弹了个响指,牵起女儿的小手就走。
傅元没动,扭头向程潜道:“喂,你不是说你爸爸妈妈今晚都不在家么,跟我一块儿吃晚饭呗。”
程潜像是考虑了一下,看向曾钊,询问:“曾叔叔,可以吗?”
曾钊看看那小子,再看看自家小公主,想,我能说不可以吗?
对比才能看出差距,不得不承认,虽然在家庭教育上可能存在一点偏差,程潜这孩子的吃相还是相当斯文有礼的,至少比自家小公主要好点。不过小孩子么,就是要天真烂漫一点才好,老气横秋的像什么话?
曾钊摊了一张面皮在左手掌心,夹起一片烤鸭,蘸酱,配以葱丝、黄瓜条,卷好,递到女儿嘴边:“宝贝儿,啊~”
小丫头扭头,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咬掉半个,边大口嚼边冲曾钊没心没肺的笑。她的嘴角沾了褐色的酱汁,曾钊连忙拿起纸巾替她擦干净。这场景要是被她爸爸看见了,一大一小都免不掉一通好说,但是——他这不是不在么?
程潜小朋友很识趣地无视了对面的周瑜和黄盖,他靠窗坐着,不用人招呼,也不跟人客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吃得差不多了就扭头看外面的夜景。这里是所谓的CBD地段,华灯初上正是热闹好看的时候,相比白天有着别样的风情。
“诶,你怎么不吃了?”傅元很有主人翁意识,一看客人不吃了,连忙热情招呼,同时顺着程潜的目光望过去,突然“呀”的一声喊了出来。
程潜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意义不甚明确。
傅元有些不确定地询问:“刚才那个,不是会会的爸爸吧?”
程潜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曾钊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什么事儿啊?来,再吃一个。”又一个烤鸭卷子递了过来。
傅元扭头避开,定定地看着程潜:“不是吧?边儿上那个是男的吧?不是不是,肯定不是。”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程潜咬了咬嘴唇,皱眉说:“我没看清。”他飞快地看了曾钊一眼,立即心虚地低下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会会说她爸爸妈妈刚离婚。”
傅元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胡说,你明明看清了的!那个人明明就是个男的!他根本不是会会妈妈,还挽着她爸爸的胳膊,他们还,还,还亲嘴!真是太坏了!会会真是太可怜了,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不行,我要告诉她,我一定要告诉她!”
小丫头义愤填膺,由于情绪激动小脸涨得通红,那架势好像随时准备冲出去咬死那个不忠的男人。
曾钊在一旁大概听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按着女儿的肩膀让她坐下,拍着她的背顺气,劝慰:“别激动,那个人不一定是会会的爸爸……”
“明明就是!我看见了的!他撒谎!”矛头立即指向无辜的程潜同学。
程潜同学抬头,对上曾钊充满暗示意味的目光,立即扭转对话方向:“甭管看清没看清吧,关咱们什么事儿啊?那是人家的家务事!会会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他们愿意跟谁在一起是他们的自由,咱们管不着也没有必要去管,你说是不是?”
曾钊暗暗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义正词严的话语挺有效果,一下把傅元给镇住了,她低着头喃喃自语:“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什么?不知道。
“宝贝儿,快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傅元有些茫然地看向就坐在身边的曾钊,短短的一刹那,她的眼睛闪过很多种情绪,反应出她内心的慌乱与纠结,然而一切终归于平静,她垂下眼睫,张嘴咬住曾钊递过来的烤鸭卷子,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使劲嚼。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
吃完饭,先送程潜回家,然后再开车回自己家,洗漱完毕,傅元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期间,她没说过一句话。
曾钊贴着门听了好一会儿,除了关灯的一声轻响之外再无动静,悻悻地回到房间,一看墙上时钟,已经快九点了——傅守瑜怎么还不回来?
刚拿起手机,座机就想了,所谓的默契实在是无法用科学原理解释的一样东西。
“喂,到哪儿了?”曾钊问。
“唔,我今天可能回不来了。”傅守瑜那边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像是在酒桌上。
“喝酒了?”
“学生请吃饭,就几杯,呵呵。”
轻快的、醺醺然的口气,曾钊可以想象此人双颊酡红、眼睛水润、表情迷蒙的样子,实在是,没有一点为人师表的自觉!
忽然间心情都不太好了,语气挺硬的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呃,后天吧,赶回来上班。”傅守瑜确实有点高了,反应不如平时敏捷,没听出曾钊说话时隐隐的吃味。
“明天为什么不能回来?”
“所长好像还有点事。”
“那是他有事,你又没事。”
“我不是坐他的车过来的么,总得等他一道走吧。哎,学生叫我,不跟你说了,再见。”
挂了电话,曾钊仰面躺在床上,三脚白猫轻轻跳过来舔他的手背。它年纪也大了,从前最喜欢呆的书架顶层也跳不上去了,越来越喜欢钻人被窝。曾钊本来就不太喜欢它,这会儿更是没好气,直接揪住脖子就给扔到房间外面去了,砰的一甩门。
正巧小丫头晚上吃咸了睡不着出来喝水,刚走到客厅,听见动静赶紧折返回来把三脚猫搂进怀里,花朵一般娇艳的脸颊蹭着它茸茸的毛皮,说:“三儿,你别生气,曾叔叔他就是这样。”
傅守瑜是被人掐着膀子拖回酒桌的,主人家异口同声半是责备半是玩笑地说:“傅老师莫不是嫌弃我们不成器,所以请您喝一杯薄酒都不肯赏脸?”
在座的除了新任细胞所所长林珩都是傅守瑜第一次当辅导员带的班上的学生,虽然是临时接林依依的手只带了他们一学期,但是意外的感情深厚。有的现在在T大任教,有的在T市工作,还有的本来不在T市但是听说他要来特意赶过来,实在令人感动。
这样的酒无论如何也得喝,更何况学生们早就商量好了,轮番过来敬酒,其余人在边上使劲起哄:
“傅老师,这杯一定要给面子!”
“哎呀,好事成双,那谁,赶紧的再给傅老师满上!”
“傅老师好酒量!两杯都喝了,不在乎多来一杯!”
喝到后面,傅守瑜确实是不在乎多来一杯两杯三四杯了,反正早就醉了。
难得高兴,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林珩,本来人家是不愿意过来的,他非把人拉过来,结果把人给冷落了。想劝他喝酒吧,不行不行,这不是害人么?想劝他吃菜吧,恐怕早就吃饱了。想劝他先回去吧,好像更不对了。
正纠结着呢,一只手横过来盖住了他的酒杯,阻止学生们继续往里倒酒。
年轻的细胞所所长环顾四周,不紧不慢地说:“行了,同学们,你们的心意傅老师心领了。感情深浅不是靠酒精多少来衡量的,傅老师不能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毕业聚餐那次他被你们灌得都吐了,你们要是真的喜欢他、感激他、尊敬他就别再折磨他了。来日方长,要请傅老师吃饭喝酒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就到此为止,好吗?”
傅守瑜靠在椅子上,看东西都重影了,可所长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全听进去了,发自肺腑的感谢,源于内心的微笑。
他就说嘛,老所长的学生、老院长亲自选定的人怎么会赖?越是相处越觉得他真是个好人、好领导,就是闹不明白曾钊为什么老说他不好,还让他离他远点。简直莫名其妙。
“傅教授,还好吧?能站起来吗?来,我扶你。”
傅守瑜还真是一点劲都使不上来了,林珩刚把他扶起来,他脚一软就摔人家怀里了。
最后怎么回的宾馆不知道,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头还昏沉沉的,疼,嗓子也疼,口干舌燥,难受得不想动弹,傅守瑜心想着今天反正没安排,索性闭上眼睛预备再躺会儿。
“难受吧?先别睡,喝点儿水。”
住的是标准间,所以林珩和他同屋。
傅守瑜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失礼了,撑着坐起来,想说话,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林珩也不让他多说话,递了水杯过来,温度刚刚好。和他一起出差好几回了,多少有点习惯了他的细致照顾,知道他就是好脾气宽胸襟的人,体贴人也是出于习惯,傅守瑜无以为报,微笑一下,双手捧着杯子低头乖乖喝水。
林珩拉了沙发椅过来,靠着床边坐下,胳膊架在扶手上托着脸,微笑着看他,打趣道:“怎么像个小松鼠?”
其实他俩年岁差不多,真要计较,林珩也只比傅守瑜大月份。样子也显年轻,瘦高个子,斯斯文文的戴一副无框眼镜,未语先笑,人缘极好。大概是身为领导的缘故,不自觉地以长者自居,开起傅守瑜的玩笑来也总是像对小孩子一样。
对这一点,傅守瑜更是早就习惯了,想当年还在读书的时候就没少被他占口头便宜,大方回以微笑,把杯子还给他,说:“谢谢。”
喝了水,果然舒服多了,跟又活过来了一样。傅守瑜掀了被子要下床,才发现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大概是昨晚不小心吐了,多半还把人家的衣服给弄脏了。傅守瑜又感谢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声道谢。
“嗨,咱俩谁跟谁啊!再客气我跟你急啊!对了,你带换洗衣服了吗?要没有先凑合穿我的吧,我只比你高一点儿,应该合适。”
“不用不用,我带了。”
虽然一开始是说一天来回的行程,但鉴于某位领导习惯性拖行程的恶习,傅守瑜还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以防万一,包括必备的换洗衣服,果然这就用上了。
每到周末,傅元总是要睡到八九点钟光景才起。家里静悄悄的,曾钊不在,爸爸昨晚好像也没回来。三脚白猫从沙发上跳下来,围着她的脚转,喵呜喵呜要东西吃。厨房里,电饭煲开着,里面热着牛奶和煎饼,蒸格上还有一碗鸡蛋羹,有点老,明显是曾钊的手艺。
这算什么?示好?
用得着么?
傅元拆了一包干炸小黄鱼,又把自己牛奶分了一小半到猫食碗里,一人一猫坐在客厅里安静地吃早饭。
九点半出门,周五晚上在饭桌上她就说了今天约了会会一起出去玩,鞋柜上放钥匙的碟子下面压着一百块钱,傅元没拿,她有零花钱,虽然每星期只有十块,但是足够用了,而且她也没觉得出去一趟有多少用钱的地方。
在学校门口和会会碰头,一路闷闷地往车站走去,傅元一直在想怎么跟会会说她爸爸的事儿。想了半天都没法开口,脑子里一会儿闪过爸爸的脸,一个会儿闪过曾钊的脸,一会儿又是昨天晚上的画面,还有爸爸、曾叔叔还有自己三个人在一起的画面,乱无头绪,完全没办法好好组织语言。昨天晚上窝在被子里和程潜发了半天短信,那家伙讲了一大通歪理,这会儿正化作一个小人儿在她脑子里蹦跶,唧唧歪歪啰啰嗦嗦简直就是魔音穿耳。
“元元,你怎么了?不舒服啊?”
“啊?没有没有!”
“你脸色看上去真差,眼睛也肿了,你昨晚干嘛了?”
“真的啊?不是吧?”傅元慌慌张张地在包里翻镜子。
虞绘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捏她的脸颊,说:“骗你的!你今天很漂亮,裙子也很好看!”
傅元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连衣裙,跟昨天那条白纱裙一样,都是开学前全家一起去逛商场时买的。
“你又走神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呀?”
“没有!没有!”傅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拼命否认。
“算了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虞绘卉拉起傅元的双手,认真而坚定地说,“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出主意,还有,保守秘密的!”
傅元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下就酸了,她拼命点头:“嗯!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虞绘卉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道:“爱哭鬼,走吧,我请你吃冰激凌。”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进了商店,各自在冰柜里挑了自己喜欢的口味,傅元坚持AA,虞绘卉说:“没事儿,今天我请你,我爸爸刚给了我零花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块递给收银员。
傅元十分忧郁地想——怎么大人都爱拿钱打发小孩子?尤其是做了亏心事以后。
孙华明终于拿下了城东那座院子。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算是深有体会了。钱倒还是其次,关键是关系,B市可不比别的地方,方方面面不是想抹平就能抹平的。这么一番经历过来,才看清自己原来不过是沧海之中的一粒芥子,连带着从前以为牛逼哄哄的老梁和老曾也是纸老虎。
不过总算是让他得偿所愿了,倍儿有面子倍儿有成就感的同时,他最想感谢的人是那个叫方云深的小年轻,不显水不露水却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原本以为不过是饭桌上的一句玩笑话,居然真让他给办成了,果然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不行,得请他吃饭,一定得请!
他站在滴水檐下拨通了那个号码,刚说明来意,那头轻飘飘地回过来一句:“举手之劳而已,您折杀我了。”
挂了电话,孙华明觉得纳闷:这是什么意思?嫌他的面子不够分量?得,那就劳驾曾大教授去请吧。于是噼里啪啦又按了一串数字。
接到老孙电话的时候,曾钊刚过高速路收费口。
“好好的请吃饭干嘛?钱多了没地方花啊?”
“不是请你,我请人方云深呢。”
“那你去请他呗,找我做什么?”
“你不是面子比我大么。就这么说定了啊,今天中午,十二点,王府。”
“停停停停停,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我位子都订好了,无论如何,帮个忙。”
“对不起,这忙我还真帮不了你了,我这会儿不在B市。”
“那我通知他们改到晚上。”
“再说吧,我得去一趟T市,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那这样,你帮我把方云深约出来,我们俩二人世界,不带你玩儿~”
“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今儿晚上就有人去把你那房子给点了。”

曾钊一口气开到T大门口才给傅守瑜打电话,问在哪儿。
傅守瑜心想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的风,说我跟林所长在逛街呢,今儿晚上估计也回去不了,你记得检查宝宝的作业。
一口血都冲到嗓子眼儿硬被曾钊给咽下去了,压着声音问:“你现在在哪儿逛街?”
傅守瑜四下一张望,报了个标志性建筑物的名字。
那头很快挂断了电话,林珩问:“谁啊?”
傅守瑜笑笑:“没谁。”
林珩笑得高深莫测,再解释就是欲盖弥彰了,傅守瑜索性闭口不谈任由他去揣测。
他与曾钊的关系,虽然刻意避讳却也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是这些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同事朋友,别人不好说,单是已经退休的老院长和老所长恐怕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宅心仁厚,不来点破罢了。
哪怕身体再疲累,傅守瑜因为生物钟的缘故,醒得总是很早,出门的时候也还早。林珩本来安排的是白天去海边逛一圈,晚上回来赴个饭局,第二天一大早再驱车回学校上班。傅守瑜想着昨天晚上通话的时候曾钊好像有点不高兴,再加上女儿的比赛没能陪同,这一大一小总得花点心思来哄一哄,便提议先去买点土特产。
他是真没想到曾钊会来,曾钊给他打电话他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呢,转身就若无其事地林珩一起挑东西。给女儿买了一个套娃和一串贝壳项链,正在看一盒麻花呢,就听见身后有人叫:
“哟,林所长、傅教授,好巧!”
傅守瑜手里的麻花盒子一下没拿稳,直直坠落,曾钊眼明手快接住,放回货架上,捏着他的肩膀逼他一起转身,勾肩搭背并排而立,若无其事地说:“兴致这么好,出来逛街啊?”
“好巧,曾教授也来T市玩啊?”
“不巧不巧,专程过来的。”
傅守瑜的手悄悄绕到背后,隔着衣服在那无耻老男人的后腰上狠狠拧了一把,成功阻止他继续胡说八道,刚准备抽回就被紧紧攥住了。
傅守瑜挣了一下,没挣脱,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好乖顺下来。曾钊也是见好就收,很快松开了,开拔之前还无比猥琐地在人手上摸了一把,惊得傅守瑜差点又掐过去了。
三个大男人在市中心一逛逛到晌午,就近找了家老字号吃包子,傅守瑜刚一落座曾钊就占了他边上的位置,林珩只好坐对面,傅守瑜断定他肯定是故意的——真没劲,都黄土掩胸口了还跟小年轻小姑娘似的,玩这些小花招,啧。
表面上的气氛倒是挺不错,林珩是个相当活络的人,曾钊在这方面也不差,你来我往像是关系特别好似的。傅守瑜埋头吃掉了一半的包子。
海边是去不成了,吃过饭就在附近找了个茶座边品茗边聊天,混到饭点,有人过来接林珩,看见曾钊的时候表情闪了一下,坚持让曾钊和傅守瑜一同赴宴。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饭店门口,前面车上下来一个人殷勤地过来帮忙拉开车门,引着他们走进饭店往楼上包厢去。
曾钊悄声问:“什么来头?”
傅守瑜说:“不知道。林所长的关系吧。”
曾钊连连摇头:“你还真是……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到了席上才知道原来是H市的药厂厂长做东,生科院向来与药厂合作密切,这样的饭局倒也平常。
几杯下肚,曾钊有点明白过来了,敢情这顿饭是专门给傅守瑜下的套,不禁狠狠剜了林珩一眼——想挖我的墙角,没那么容易!
这要是个外人也就算了,偏生牵线搭桥的还是半个“自家人”!越吃越不对味,坐上桌不到一个小时,曾钊有些沉不住气地捉着傅守瑜的腕子起身告辞。
上了车,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曾钊等着酒劲缓过去才发动车子。
开了灯之后,傅守瑜突然说:“你今天不该过来。”
“你就当我中年危机行不行?”
“是老年危机吧?”
“我说傅守瑜,你明知道我这会儿心情不好,能不能别来惹我?”
“好,好,我错了,我不说了。——哎,你这是要直接开回B市去啊?”
“睡你的吧,到了我叫你。”
这还真是气坏了。

傅守瑜是被海浪的声音唤醒的。
一睁眼,一片漆黑,车子熄火停下不知道多久了,车窗开了一小条缝,扑鼻而来一股咸湿的海的味道。
“这是哪儿?”
“海边。”
“来海边干嘛?”不是说回B市么?
“做 爱。”
“咳,咳咳!”傅守瑜被他这句大白话给呛着了,拨开曾钊伸过来拍抚的手,翻着白眼说,“你发什么神经?”
曾钊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说真的,我们还没试过在海边做吧?”
什么逻辑?没试过的场景太多了,难不成还要一个一个试遍?
傅守瑜坚决的,不同意。
换个话题:“宝宝一个人在家?”
“我让方云深去接她来着,这个点儿应该已经睡下了。”
不安分的爪子从衣领探进去,指尖微凉,傅守瑜顿时起了鸡皮疙瘩,看来曾钊今天是非做到底不可了。有点麻烦啊。
捉着他的手放回方向盘,傅守瑜催促:“不行不行,还是回去吧。”
手在大腿根处蜻蜓点水地一按,一人让一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曾钊却不肯妥协,反而得寸进尺,直接拔了车钥匙,没等傅守瑜反应过来他已经打开车门半个身子都在车外了,临了还把钥匙扔给傅守瑜——你自己开车回去吧,反正我不走。
傅守瑜气得咬牙切齿,他明明知道他不会开车!
僵持着不动,曾钊绕过引擎盖过来敲车窗:“出来吧,吹吹海风,舒服极了!”
不能出去!还不如在车里呢!

下午三点,方云深出门,先去附近的盲人按摩店拔火罐——这几天舌苔有点重。半个小时后背着青紫的印子回到小区,进车库取了自己那辆定制的雨过天青的甲壳虫,发动之前拨通傅元小朋友的号码,问清楚她的具体方位,然后打给安简,告诉他今天可以不用回来了自个儿爱上哪儿上哪儿呆着去。
安简那头刚开完董事会,疲劳倦怠得恨不得马上飞车回家,突然接到这样的指令,不由得要问一句:“为什么啊?”
开出小区转过一个街角就到了主干道上,方云深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路况上,随口回答:“不为什么。”
想起他那副漫不经心又异常撩人的样子,安简不自觉的舔了舔干得有点起壳的嘴角,赶紧几步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以最放松的姿势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半开玩笑地问:“我说你不是要往家里带什么人吧?”
方云深终于分了一点注意力过来,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谁?”安简的声音一下变得低沉冷硬。
方云深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故意说:“初恋情人。”
安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我操,这还真是要把野男人领进门,不行,决不能让他得逞!
方云深远远大声招呼:“美女!”
傅元正全神贯注地逗笼子里的小仓鼠,完全没听见,还是一旁的虞绘卉提醒她:“元元,好像有人在叫你。”
傅元回头,看见方云深,兴奋地跳起来招手:“小方哥哥!”
这里不允许停车,方云深招呼两个小姑娘赶紧上车,在警察叔叔发现之前扬长而去。
虞绘卉脸红红地问:“小方哥哥,你的酒窝真漂亮,是真的吗?”
方云深笑着开玩笑:“假的,不信你摸摸。”
“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趁着堵车的工夫,方云深还真把脑袋凑过去,让坐在后排的虞绘卉捏他的脸颊一验真伪。
虞绘卉脸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毕竟不熟,不敢真伸手去摸。
傅元的小爪子倒是伸得挺快,不但捏了,还扯了两下,扭头对虞绘卉说:“鉴定完毕,是真的~”
“小坏蛋。”方云深拍拍她的小脑袋瓜。

吃完晚饭,先去曾钊家,方云深让傅元收拾东西跟自己走,说:你们家连个客房都没有,难不成让我睡沙发?还是去我那儿算了,好歹有张床给你睡。
傅元不太愿意,让他回去,说就一个晚上自己一个人完全没问题,明天早晨一定能起来保证不迟到。
方云深说不行,老曾千叮咛万嘱咐把你交给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要留下也行,我就凑合一宿沙发吧。
傅元哪儿是他的对手啊,三两句就败下阵来,乖乖收拾了书包跟他走。

到家已经九点多钟,开了门一见屋子里黑漆漆静悄悄,刚想着安简还真是听话就听见背后电梯叮的一声响。顶层就一家住户,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方云深没回头,继续哼刚才没哼完的歌,俯身换鞋。
已经开了客厅大灯的傅元回头,说:“小方哥哥你说的那款游戏在哪儿?——咦,安叔叔你怎么回来了?”
安简接口道:“这个问题问得好——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说着去看方云深,那人却径直走到客厅中央,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白皙的脖子上一个突兀的青紫色半圆形。
把傅元安顿好,方云深回房间换睡衣,安简拿了换洗衣服正要去浴室,顺势拦住他的去路:“一起?”
方云深绕过他,说:“我刚拔了火罐,今天不洗澡。”
边说边弯腰去衣柜里拿衣服,T恤和牛仔裤之间露出的一小截腰上左右各一个火罐印子。
安简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扔,走过去从背后搂住方云深,嘴唇在光裸的颈脖上蹭来蹭去,暗示意味强烈。
“明天上午一起洗吧。”手已经从前方伸进了衣服,拂过平坦结实的小腹,兵分两路,一路向上进发,一路在柔韧的窄腰上流连。
纵容了一会儿,被他挠得几乎站不住的方云深终于开始不耐烦,推他:“喂喂,先去洗澡。”
没回应,方云深翻眼盯着天花板,说:“放开,我要去擦一下。”
安简用嘴唇轻轻含咬他的耳垂,含含混混地说:“你不方便吧,我帮你啊~”
“好啊,”方云深笑着转身去挑他的下巴,“好好表现,把小爷伺候舒服了有赏~”
安简一口咬上他的肩膀:“赏什么?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拿我的东西来赏我,好意思么?”
方云深脸色微变,隔着衣服掐了一把他的大腿内侧:“识相点儿,别找死!”
安简哈哈大笑,拦腰抱起这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的小子,大步向浴室走去。
方云深在浴室里被伺候得很舒服,事实证明他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毒辣——他早就说过安简有当牛 郎的天分。
即便是他在他最意乱 情迷的时候使了恶意的小手段逼问他傅元是不是他的初恋情人也没让这份极致的享受被打多少折扣,因为他顺势趴伏下来,跟考拉似的揽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仰起脸在他的耳畔呢喃:你说呢?
安简手一抖,方云深在攀上快 感的高峰的前一刻张嘴就咬了上去。
擦洗完毕,方云深靠在床头闲闲翻看一本老书《我们为什么生病?》,安简盘腿坐在床的对角处理公务。开着大灯,光线明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耳垂上未消的牙印。
方云深奸诈地笑着,扔了书和怀里的抱枕,悄无声息地往安简那边挪动。
安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后腰上磨蹭,撩拨,从睡衣宽大的下摆溜进来,贴上皮肤,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反手一抓,一只微凉的脚。
方云深灵巧地挣脱他的魔爪,抬脚向上,紧紧贴上他的后颈脖,脚心处温暖与微痒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发笑,脚丫子乱动,想手指一样爬梳着安简稍硬的头发。
“哎呀哎呀,安总你老了,都有白头发了!”他故意睁眼说瞎话。
“别闹!”
“偏要闹!”
安简合上笔记本往边上一推转身过来压住他那双不老实双脚,眯起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威胁:“再闹收拾你!”
“有本事你来呀~”
安简扑上去咬他的鼻子:“不知死活的小子,这就让你见识见识大爷的厉害!”
方云深回咬在他的喉结上:“怕你啊,又不是没见识过!还不就那样?”
人总是要为说过的话付出些代价的,尤其是成年人,比如说现在——安简让方云深充分、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在床上是怎样的厉害。
方云深欲哭无泪,事实上他连抬手揽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身上,随着床上运动的节奏蹭着他的脸颊,断断续续地求饶:“轻,轻点儿……”
细软的气音仿佛一首歌唱到最高 潮最情动处,这样委曲求全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一旦等他缓过气来,必定咬紧牙关绝不认账,急了还会一脚把安简踹到床底下去。
所以,有花堪折直须折,安简被这小妖孽翻来覆去折腾了这么些年了,就是再不忍再心软也不会被他这点小花招蒙蔽——先做了再说,等到吃干抹净之后随便他怎么清算他都认。
又换了个体位,安简从背后再度长驱直入,舌尖在方云深满是火罐印子的背上画着圈游走。
“不、不许舔!”
实力决定话语权,方云深有气无力的抗议只换来更加猛烈地进攻,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里,眼角渐渐泛出了水色。
真讨厌,这火罐算是白拔了。
“以后别拔什么火罐了。”
生得再好也不能这么胡乱折腾,在安简看来这完全就是送上门去让人吃豆腐。
按摩?方云深要是有这需求,安简马上亲自动手给他来个全身的。
“行,下回我去刮痧。”
“也不准!”
又是一记凶猛深入的顶 弄,方云深呜咽了一声,膝盖一颤,很没出息地直接趴下了,紧接着被安简搂着腰扶起来继续。操,这还是人么?简直没人性!没力气骂出声,方云深一边腹诽一边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攥紧了床单,以抵御强烈的不适和更加强烈的欢愉。
傅元一晚上都没睡好,一方面是因为择床,另一方面,她老觉得对面屋里有可疑动静,虽然实际上那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她也是到今天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关系最好、也是她最喜欢的小方哥哥和安叔叔是那种关系。她又惊异又有点难过,他们,跟爸爸他们——为什么呢?
说真的,从前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因为从她懂事起他们就是这么相处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和他们朝夕相对,潜移默化,好像觉得理所应当这就是默认的、普通的家庭模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直到看到会会的爸爸和一个年轻男人在大街上接吻,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样是不正常的!
这大概是傅守瑜在子女教育上唯一的、也是最严重的失误——他非常注重孩子的心智开发,却刻意回避了自己和曾钊的关系。他不敢跟她开诚布公的谈,他怕她接受不了,或者干脆误导她。曾钊不止一次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总是被他以她还小再说吧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
傅元今天试探性地问了一下会会对同性恋的看法。
“什么同性恋?”
“呃,就是两个男的或者两个女的在一起。”
“像咱俩这样。”
“不,不一样!”
“哈哈,我开玩笑的。我们怎么可能是同性恋?好恐怖的,又恶心,最讨厌了!——对了,现实生活里真有同性恋这回事吗?”
傅元不敢回答,因为真的有,会会的爸爸是,自己的爸爸也是。
啊啊,好郁闷!好纠结!傅元抱着被子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已经快十二点了还是给程潜发了条短信——喂,你不是TXL吧?
很快就收到回信,这人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干嘛呢,明天不用上学了?——TXL?
——少来,你知道的。
——我不是。
——那就好。
傅元还在想要是连程潜也喜欢男人,那说明自己周围这气场就是同性恋的气场,一想到自己恐怕会和会会永远在一起,就觉得冰冷、恐怖、绝望!
程潜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儿,叹口气,挪动拇指回复——太晚了,睡吧。晚安。
刚一发出去就关机,他必须得休息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傅守瑜被曾钊连拖带抱地弄下了车,下车之后没走几步,曾钊就脱了上衣铺在地上,拉他一起坐下。
“不冷么?”傅守瑜看着他赤 裸的上身,随手脱了外套给他披上。五十多岁了,他的身材依然精壮,让人觉得可靠。
曾钊从裤兜里摸出香烟,拆开包装,一人一支,傅守瑜默默接过,凑过去借火。新买的打火机不太好使,在有些强劲的海风中连打了好几次才打着。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虽然无意,但两个人的动作相当一致。一支烟抽完,谁都没有说话。扔了烟头,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傅守瑜脑袋一歪,靠在曾钊肩上,曾钊自然而然地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加舒服。
还是没有说话。夜色中依稀可见海浪拍在沙滩上击起的白沫,头顶上倒是有漫天的星斗熠熠生辉,仰头看了一会儿,脖子酸疼,毕竟不年轻了,颈椎腰椎都不太好了。正揉着,曾钊又拉他一起躺倒在如绸缎般细腻温柔的沙滩上。
沙滩、海风、浪潮、繁星,别样的风情,别样的诱惑。在这空旷的无人之境,欲望好像特别容易被挑起,如脱缰野马不可控制。十分自然地拥抱在了一起,细碎的亲吻逐渐加深直至忘情。
傅守瑜主动跨坐在曾钊的身上,脖子后仰,挺起胸膛,将乳 头送到他的唇边。随着他的啃咬,意乱情迷,潮汐的声音也无法掩盖完全遵从本能的激动呻 吟。
野火燎原一般的爱 抚中,衣衫尽褪,汗湿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互相灼烧着,寒冷被体内的燥热驱散。
曾钊捧着傅守瑜的脸,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汇,心跳共鸣。纵然世界无限大,这一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纵然环境如此黑暗,彼此的每一条细微曲线都是这样清晰,因为早已深深镌刻在灵魂之中。
不需要表白,也不需要更多的挑 逗,想要做 爱的欲望强烈到无以复加,想要证明拥有对方同时也被对方拥有的念头如此迫切。
没有准备润滑剂,作为受方的傅守瑜并不好受,他咬紧牙关忍耐着。曾钊完全进入以后,他喘息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气来,开始扭动腰臀配合曾钊逐渐加速的律动。
非常痛快,淋漓尽致,这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刺激和新奇体验。
广阔的空间如此神奇,让人彻底放下警戒,将理智抛诸脑后,同时又将点滴微妙的愉悦无限放大。做到最后,不止曾钊,连傅守瑜也完全失控了。
这一刻,没有别人,好像连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他——曾钊,在他最脆弱的时刻与他十指紧扣的曾钊。
这么名字像是镇定剂,可以让燥乱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回到车上了才觉得冷,开大了空调,又互相帮忙有些僵硬的关节揉暖和。
揉着揉着傅守瑜就笑了,曾钊问他笑什么,他说:“一把年纪了还玩激情真是拼了老命了。”
结果曾钊突然放低椅背又压了上来,双手撑在他的头侧,笑得危险,问:“你是对自己不满意还是对我不满意,嗯?”
傅守瑜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他,咬着下唇想对策,曾钊吻了上来,边吻边说:“不用怀疑了,我来告诉你,刚才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表现得非常好,好到我非常想再来一遍。”
不用了吧?傅守瑜惊异地发现在大腿内侧来回磨蹭的器官又有了抬头的趋势,连忙推拒:“你悠着点儿!明天还要上班!”
曾钊无视他的抗议,抓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亲吻手指,然后向下移去,引导着他握紧半勃 起的阴 茎。
傅守瑜无力抵抗,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时分,匆匆冲了个澡,傅守瑜倒到床上抓紧时间补觉。曾钊心情很好,一时无法入睡,索性爬起来把满是泥沙的脏衣服洗了,接着去厨房熬粥,粥熬好了又下楼去买傅守瑜最爱吃的煎饼果子。
昨晚确实消耗过大,怕傅守瑜起不来,掐着时间去卧室叫人,果然还没醒呢,轻轻摇肩膀,傅守瑜迷迷糊糊地在他的手臂抓了一把:“讨厌,走开!”
曾钊楞了一下,在心底哈哈大笑数声,干脆爬上床搂着他一起睡。
安简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睛,胸膛上压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方云深的小嘴随着呼吸轻微地一张一翕,好像在含弄挑逗。安简慢慢起了反应,正想把他推开——早晨不能闹他,还要上班呢。手还没碰到他,方云深自己一翻身滚到一边去了,顺便扯走了大半的被子。夺走了被子又不盖,松松地搭在腰间,只遮住关键部分,上身裸 露,一手挡在眼前,另一只手仍然横在安简的身上。
他其实已经醒了大半了,但还没听到闹钟响,就赖着不肯起。也不算完全清醒,至少眼睛一时还睁不开,又睡不回去,短短一分钟内换了几个姿势,最后又拱到安简腋下,感觉到被温柔地搂住,才算稍微消停了。
六点整,闹钟响,安简迅速地按停,一旁方云深猛地坐起来,撑开眼皮,抱着被子坐了几秒钟,茫然的眼神才恢复清明,打哈欠伸懒腰,快速变换几个表情活动一下面部肌肉,掀开被子下床。身体的不适让他皱眉,以奇异的高难度的姿势穿上短裤,随手套了一件学生时代的白T恤遮住背上的麻将牌,方云深瞬间进入每一天的固定节奏。
方云深一起,安简也跟着起了,一丝 不挂的跟进洗手间,也不洗漱,有意无意地在方云深眼前晃悠,展示比他还惨烈的上半身——肩上、胳膊上数个牙印,背上一道一道的是被挠出来的,一点一点的被挖出来的。
对于他的抗议方云深选择性无视了,一个字,该!
高效率的洗漱完毕,方云深推着安简出了洗手间,换衣服,顺便扔了一件浴袍让他披上,顺便还好心的替他拢了拢开得过大的衣襟:“元元在呢,不许发 春。”
安简十分沮丧的目送方云深头也不回的步出房间,抬手敲对面的门,无比温柔地唤:“元元,起床啦,上课该迟到了。”
傅元很快打开门,校服穿得整整齐齐,梳了一条马尾巴,亮出饱满的额头和巴掌大的瓜子脸,精神状态却不怎么好,眼睛有点肿。
方云深接过她的书包,问:“洗漱了吧?”
“嗯。”
“那咱们出去吃早饭,然后我送你去学校,——西都带齐了吗?”
“嗯。”
说话间傅元已经走到玄关处弯腰换鞋,安简在后面叫了一声,方云深回头,那个身穿浴袍靠在卧室门口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把他拉了过去,忍着热吻的冲动在额头上轻轻一印。
“小方哥哥。”傅元一回头,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眼睛猛地睁大。
“那什么,元元……”
方云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必须得说些什么,才刚一开口,就被面色已经恢复平静的傅元打断:“小方哥哥,快点儿,要不然你该迟到了。”
傅元临走前非常礼貌的说了一句:“安叔叔再见。”
方云深临走前非常无情地赏了安简一胳膊肘。
他就是这样的,在他还有力气闹腾的时候绝对会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虐待安简,跟那个在床上喘不过气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的虚弱的方云深判若两人。
安简太习惯了,揉揉隐隐作痛的胸口,若无其事的转身回房间。他昨天加班了,所以今天上午自作主张给自己放假半天,本来是打算去楼下游泳池游泳的,可现在这个样子……安简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去弄一套鲨鱼皮。
方云深问傅元早饭吃什么,傅元说随便,方云深就把她带进小区对面的蛋糕房,让她自己挑,自己拿了一条毛毛虫和一盒牛奶,想了想,又拿了一包全麦吐司。结了帐出来,让傅元在街边等着,自己边吃边去车库取车。
一路上,方云深都在透过镜子偷偷观察傅元的反应,小丫头闷头吃东西,没说话,也实在看不出哪儿不对劲。方云深还想呢,这么快就轴正过来了,现在的小孩儿真是不得了哇不得了!
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校门都还没打开,方云深却等不了了,他赶着上班,反复确认傅元没问题,开着车逃命一样地离开了。
没一会儿,虞绘卉也来了,从一辆黑色的奔驰上下来,和从驾驶座那边出来的男人——她爸爸——一起进了学校附近的KFX,不一会儿,手拉着手出来,男人把袋子递给她便开车走了。
虞绘卉看见傅元有点惊奇,因为她从来不会来这么早。傅元简单跟她说明了一下情况,随口说你也很早啊。虞绘卉好像很不自然地说今天出门早了——其实她每天都来很早,这样就比别人多一些时间预期功课——虞绘卉又问吃早饭了吗,傅元说吃了。虞绘卉晃了晃手里拎着的KFC外卖袋子,说:“刚出炉的蛋挞,还是热的,可好吃了,尝尝吧,尝尝吧~”
傅元拿了一个小口小口的咬着,听虞绘卉边吃边指手画脚地说:“就在那边买的。哎,我跟你说,那里面有个服务生哥哥长得可帅了!对了,他好像是A大的学生,还是学生物的,哎哎,你爸爸不是在A大生科院么,你过来看看你认不认识。”
不由分说拖了傅元的胳膊就往学校旁边的KFC去。
两个小丫头鬼鬼祟祟地躲在玻璃墙外面偷窥,虞绘卉指给傅元看:“就是那个,拿汉堡的那个,哎哎,他转过来了!他转过来了!帅吧?你认不认识?”
一个学生模样顶多二十出头长得挺清秀笑容很亲切的男生,不算特别出众却让人觉得舒服。
虞绘卉很激动地一个劲儿地问傅元认不认识他。
傅元想说不认识,但我见过他,你爸爸喜欢的人就是他。
傅守瑜在八点多的时候醒过一次,卧室窗帘厚重不透光,一伸手没摸到手机和闹钟,他问曾钊几点了,曾钊用身体挡住闹钟,拍拍他的背说:“还早呢,再睡会儿。”
“几点了?”
“五点半。”曾钊信口胡诌。
傅守瑜也是睡迷糊了,才会相信自己才睡了半个多钟头而已。

曾钊手上的专业课现在都放给傅守瑜上了,只带一门公选课——间周一次,给大一上职业生涯规划,给大四上职业道德,时间是每周一下午五六节。
傅守瑜下午也有课,大三的细胞生物学,时间跟曾钊一样。十一点多才起床,边穿衣服边小声埋怨曾钊不叫醒他。
曾钊说你又不领坐班津贴,就是一整天不去办公室又怎么了,实验室里又没什么事。
傅守瑜精神不太好,懒得跟他拌嘴,打开药箱翻出两包抗病毒冲剂,自己一杯,曾钊一杯。
曾钊问:“感冒了?”
傅守瑜边喝边说:“唔,嗓子有点不舒服。”喝完又摸了一片金嗓子喉宝出来含着,自我感觉今天下午这两节课够呛。
其实昨晚上曾钊抱他抱得很紧,还体贴地把衣服都搭在他背上,但毕竟赤 身 裸 体在秋夜的海边呆了那么久。可惜不是在海南——傅守瑜抬高杯子遮住微微发烫的脸。
曾钊等他喝完了,用额头探了探他的体温,还算正常,可那声音的确嘶哑,看来昨晚确实有点过了,连忙推他出厨房,让他在客厅里歇着,说午饭我来做你别操心。
傅守瑜搂着三脚白猫窝在沙发上,说:“做个可乐鸡翅。”
曾钊一边系围裙,一边转过身来说:“等你好了再说。”
傅守瑜一感冒就不能吃鸡,越吃症状越严重。

每周一下午七八节没课,是A大约定俗成的教工活动时间,由学校工会牵头组织的教职工羽毛球比赛就定在这个时间举办。
羽毛球是生科院的传统优势项目。
傅守瑜和曾钊是男双的老搭档了,一个右手执拍一个左手直拍,一个在网前接发球调整节奏,一个在后场重拍扣杀,技术互补配合默契,全校上下能跟他一争胜负的也就只有生科院老院长和细胞所老所长那对。
可惜去年年末的时候学校组织教师去泡温泉,老所长在池子边上跌了一跤,右腿胫骨骨折,一直养到现在都没好全,彻底告别赛场。老院长又不愿意找别的搭档,所以,今年最大的夺冠热门就是曾钊和傅守瑜这一对。
今天下午本来是安排他们俩跟林珩那一对打生科院德比的。曾钊下了课一开手机接到傅守瑜发来的一条短信,说是实在不舒服先回去了,都没等曾钊送,自己打了车先去医院挂号看病。
林珩今天没课,早早到了休息准备区。他的搭档是个本院大二的学生,长得挺清秀,笑容很亲切,不算特别出众却让人觉得舒服。曾钊就觉得这孩子眼熟,在比赛记录单上看到他的名字——欧阳隽,了然了。
“咦,傅教授没来吗?好像今天一整天都没看见他人啊。”林珩过来打招呼。
曾钊连拍子都没带,抄着手说:“他感冒了,今天打不了。”
负责记录的小辅导员插嘴:“那怎么办啊?”
曾钊看了她一眼,说:“不打了呗。”
小辅导员说:“那您弃权啊?”
正巧林依依踢毽子踢累了过来休息,听见他们的对话,在小辅导员肩上拍了一下说:“弃什么权啊?曾教授和傅教授是种子选手,要保!给他们换个时间。”
小辅导员翻了翻赛程表,有些为难的说:“都排满了,换不了怎么办?”
林依依气得想戳她脑袋,左看右看看见了刚跟人打完单打的李少华,连忙招呼他让他过来。
“呐,你替傅教授打。”凑近了交代,“好好表现,务必保证晋级,咱们院三连冠就指着这对呢。”
李少华正擦着汗,没来得及回答,曾钊先说:“不行,我不要他。都没配合过,打也是输,不如弃权。”
说得李少华和林依依都傻在原地了,小辅导员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还是林珩清了清嗓子,说:“反正都是生科院的教师,凑起来也容易,这样,换到这周五下午打,打完了告诉你结果,不耽误比赛进程,如何?”
小辅导员看了一眼林依依,问:“可以吗?”
林依依想这里一个细胞所所长一个前生科院副院长我算什么啊你干嘛看我?看了看曾钊的脸色,好像是同意的意思,于是斗起胆子点头拍板。
曾钊惦记着傅守瑜的病,马上就要走。
林珩在背后招呼:“曾教授留下来玩两盘嘛。这么着急,难不成家里有人生病了?”
曾钊回头横他一眼,心里暗暗咒骂你他妈不会说话就闭上狗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他本来并不是天生脾气很坏的人,身上又带着点学者的自矜,不过年轻时血气方刚什么都要争上一争,随着年纪渐长也在一点一点的收敛,如今看来是收敛得有些过头了,都变成和蔼可欺了,谁都想爬到他头上踩两脚。
两个实习医生躲在茶水间里偷懒说话,谈到安院长,颇有微词。
方云深路过,碰巧听到了只言片语,心想:你们骂他,是因为不了解他;你们要是了解他,肯定恨不得弄死他不可。
下班之后去攀岩俱乐部玩,在停车场接到曾钊的电话,问傅元怎么样。
方云深不明所以,说:“挺好的啊。”
“你就没看出来她哪里不对劲?”
“没有,真没有。”
电话那头冷哼一声:“亏你还是搞心理的。”
“别说我没提醒你,我学的是医学心理学。元元要真有什么心理问题,你们学校那么多心理专家搞不定,非得送到我这儿来,我不介意给她开药,就看你敢不敢给她吃。”他现在在省医院的神经内科上班,成天给重度抑郁症、精神分裂症患者开药。他想了想又问:“元元到底怎么了?”
曾钊心想到底这是自己的家务事跟他一个外人说不清楚,只说没什么就挂了电话。
乘电梯上到俱乐部所在的楼层,相熟的工作人员引着方云深往里走,一进去就看见安简他二哥——安明安大院长已经装备好了正要往上爬。
方云深出于礼貌招呼了他一声,安明便示意工作人员稍等,过来跟他说话。
聊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话可说,各自开始攀爬,速度差不多。快到顶的时候,方云深的体力有点跟不上,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安明很快就超越他上去了。
这时候有个工作人员拿着他的手机在下面喊:“安院长,您的电话。”
安明问:“是谁?”
“您家里打来的。”
安明往下面打了个手势,脚一蹬,脱离岩壁,利用高空缓降器很快下到地面。手机已经不再响了,他拨回去,走到门边低声讲话。
他有一个幸福美满人人艳羡的家庭——知书达理的娇妻和一对聪明伶俐的双胞胎儿女。
方云深忽然也不想爬了,降到地面,从包里翻出水来喝。
不一会儿,安明通话完毕回来,脸上好像还挂着幸福的笑意,工作人员巴巴地伺候他老人家喝水。
方云深觉得刺眼,虽然不太厚道,可他还是决定要说:“有个问题我想请教您一下。”
“你说。”
“昨天晚上谢文达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在器官捐赠协议书上签字。他说这种东西非得有至少一名亲属签字同意才行,我还说不行我又不是你的直系亲属我签字恐怕不管用吧,可他说为了这事现在整个谢家都闹翻天了,他觉得只有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弄得我也很为难。你觉得我应该帮他签吗,安院长?”
一时间安明竟然觉得有些站不住,手里的水瓶也变得如有千钧之重。
“他还好吧?我是说,他的身体还好吧?”
方云深有些恶意的看着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啊,他人在四川,我都多久没看见他了。不过也难说,要是还好,他干嘛这么着急签器官捐献协议?”

安明请方云深吃晚饭,方云深本来不准备答应的,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今天确实有点过火,而且对方毕竟是医院的大boss,得罪了他今后日子恐怕不好过,于是一起去吃涮羊肉。
点完了肉类,方云深对服务员说:“再来一碟糖蒜。”
安明默默把自己面前的糖蒜递给他。方云深伸筷子夹了一个,问:“你不吃?”安明摇头。方云深边嚼边说:“不会吃,这家也就这糖蒜还算地道。”又夹一个扔嘴里,嚼得有滋有味,瞅瞅候在一旁的服务员说:“上菜吧。——别忘了我的糖蒜。”
黄铜锅子里,汤水沸腾,水汽氤氲,方云深夹起一片薄得透明的羊肉,顺着锅沿绕一圈,裹上厚厚一层芝麻酱,刚要送入口,一看对面的安明没动静,有些疑惑地问:“你不会不吃这个吧?”刚才安明问他吃什么,他说涮羊肉,安明没反对,结果这么扫兴。
安明听话地夹了一片涮好了放嘴里慢慢嚼,斯文得令人发指。
他这幅若有所思地样子让方云深看了只想摔筷子:“我说,又不是我缠着你请我吃饭的,你能不能别怎么倒胃口?”
安明抬头看他,表情错愕,突然笑起来,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果然是亲戚。”
方云深捂着脸颊抽气:“酸不酸,合着您刚才一直在追忆似水年华呢?”
安明又涮了一片羊肉,低头仔细蘸酱,语气挺平和地说:“算是吧,提起故人,总免不了想起些年轻时候的事情。”
方云深嗤之以鼻,心想你都当了二十几年的陈世美了还装什么情圣?真他妈恶心!
“你跟他联系多吗?”
“不多!基本上你想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安明不理会他孩子气的话,只是淡然一笑,继续吃东西。
方云深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难免憋气,默默吃了几片肉,颇不甘心地搁了筷子问:“当初我要是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你会跟他联系吗?”
“也许吧。”
“会还是不会?”
“不会。”
“为什么?”
安明也搁了筷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挺直腰背,望着方云深。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那股气势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还用说吗?因为身份,因为地位,因为名誉,因为声望,因为家庭,因为老婆孩子……这个男人在二十几年之前已经做出了选择。
方云深觉得挫败,觉得沮丧,觉得难过,觉得无力。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请我吃这段饭?”
“贿赂你。”
“为什么?”
“告诉我他过得好不好。”
“良心不安?”
“不,仅仅是出于朋友立场的关心而已。”
“不错,很好,很好!”方云深只想拍桌子大笑,“这么做有意思吗,安明?”
“你不懂。”安明垂下眼睫,岁月匆匆流逝,风霜已经悄悄爬上他的鬓角,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没错,我确实不懂,”方云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示出他的激动,他掏了好几次才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扔到桌子对面,说,“上面有谢文达的电话号码,你爱打不打。”

没有急着发动车子,方云深趴在方向盘上回想昨晚和谢文达的通话——
“为什么要捐献遗体?”
“不是捐献遗体,是捐献器官,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医学院那帮死孩子瞎折腾。我都教了一辈子书了,算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死了以后还是求个清净吧。”
“那又何必非要捐器官不可?明明家里人都强烈反对。”
“救死扶伤啊,好歹我也是个医生。”
“你自相矛盾。”
“有用的器官都捐了,物尽其用。剩下的部分火化,把骨灰撒进土里。”
“够狠的啊,连个念想都不给我们留。”
“你要纪念,多的是形式,何必拘泥呢?若是今后谁都不记得我了,也挺好,多轻松。”
“你倒想得开。”
“你要是像我一样白赚了几十年的生命,也会跟我一样想得开的。”
“别咒我!”
“哈哈哈哈~”

傅元比平常晚了半小时到家,被拉去会会学校门口的小店挑明星海报来着。
曾钊在家做好了饭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心想这孩子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差点就冲出门寻人了。正换鞋呢,门开了,人回来了。
父女俩在玄关静对了一霎,曾钊伸手接傅元的书包,傅元撇开了视线,有些不自然地低声招呼:“曾叔叔,我回来了。”
曾钊跟平常一样帮她把书包放在架子上,转身摸摸她的头顶:“饿了吧?来吃饭。”
傅元跟着进了客厅,看曾钊进厨房把菜一样一样端出来,问:“爸爸呢?”
“爸爸感冒了,在医院输液,吃完了咱们一起去接他?”
“嗯。”傅元转身跟进厨房洗手。

傅守瑜的感冒其实不算严重,本来连针都不用打,医生给开了药就让他回去了,是他自己怕耽误教学所以要求主动输液希望可以快点儿好。
曾钊拿他没办法。这人有时候惜命得紧,比如说他一向把实验区和办公区分得很开,实验服口袋里随时都装着乳胶手套和PE手套,决不直接用手去接触实验室里的任何东西,也不允许别人这么做,恨不得一天洗十遍手,生怕把实验室里那些有毒有害试剂沾染回家,更别提在实验室里吃东西什么的了——所以上次在实验室里吃早饭的那个小本科生的下场才会那么惨。但是,有时候他又好像太不把自己当回事,病了不肯好好调养,就指望虎狼药了。真是,都不知道该说他懂科学还是不懂科学好。
从医院出来,曾钊开车带他去喝粥,南城的某条小胡同里有家名不见经传的粥铺卖得粥据说相当不错,曾钊也是从方云深这个吃货那儿听来的,今天正好去试试。
傅守瑜和女儿一起坐在后排,总觉得小丫头今天有点不太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可就是不对劲。
傅元也觉得自己有点太安静了,连爸爸都开始注意了,寻思着找点话来说,可又没什么好说的,想了半天硬着头皮问:“爸爸,你们院里是不是有个叫欧阳隽的人?”
欧阳隽?一听这个名字曾钊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傅守瑜不解地问:“问这个干嘛?”
傅元有点后悔,忙说:“没什么。”
肯定不是教职员工,傅守瑜上课之外跟学生接触不多,不清楚是否院里有这么个人,探了身去问曾钊:“你认识吗?”
曾钊想,就这么巧,今儿下午才见过。扫了傅元一眼,对傅守瑜说:“大二的学生。你不记得啦,欧阳的侄儿。”
他一说欧阳,傅守瑜反应起来了,心理健康教育中心的欧阳行知,老来院里做团体心理辅导那个,问:“是欧阳的侄儿吗?”
得,还是没明白过来。这些弯弯绕绕傅守瑜一向不懂,也从来没想过去弄明白。
曾钊说:“就是考咱们学校心理学院差了两分,想调剂到咱们学院的那个孩子。”
见傅守瑜还是一脸茫然,曾钊耐心解释:“就去年暑假,欧阳为这事还来找过咱们来着。”
生科院不比心理学院差,每年第一志愿都录取不完,曾钊才不耐烦听欧阳说这孩子有多优秀——真优秀就凭分数说话,或是家庭有多困难——生科院又不是救济所。就说了一句:生科院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去捡别人剩下的了?
一句话把人给堵回去了,结果还是新院长做主,把人给招进来了。毕竟都是本校的教师,何必这么驳人家的面子,况且那孩子各方面也确实不差,就是高考发挥得稍微有点不理想,还有羽毛球特长,招进来不亏。
“你问这个干什么?”傅守瑜问女儿。
“没什么,是会会让我问的。”
“会会为什么要打听他?”
“不知道啊,可能是看他在我们学校门口的KFC打工,觉得他帅,所以打听一下呗。”
“小孩子家家不好好学习,成天关心这个。”
“不是我关心,是会会!”傅元委屈地嘀咕,“我可没觉得他有多帅。”
“是吗?”傅守瑜来了兴致,“我倒是想看看,到底长成什么样。”
“一般吧。”曾钊插嘴。
“你见过?”傅守瑜说。
“啊,下午打羽毛球的时候见过,他跟林珩搭档。对了,今天下午的比赛挪到周五打,你有问题吗?”曾钊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粥是好粥,每一粒米都熬至化境,配上清淡却不失滋味的自制小菜,喝完了只觉得通体舒泰。曾钊问:“要不要再来一碗?”傅守瑜摸摸有些鼓胀的胃,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饱了。”感冒的人脾胃虚弱,还是不要一次吃太多的好。
回家路上,又是沉默居多。到家之后,傅元回房间做作业。曾钊进厨房洗手准备水果沙拉——这东西富含维生素又高热量。傅守瑜跟进厨房,靠在冰箱门上,说:“这孩子今天很不对劲。”
曾钊示意他让一让,他要开冰箱拿橙子。
冰箱门一关上,傅守瑜又靠了上去,看着那人低头安静地削果皮,怀疑他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加大了点音量重复问题。
曾钊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刀,拿起一块切好的苹果到他嘴里。
傅守瑜边嚼边问:“你也看出来了吧?太不对劲了。”思维简直有点不受控制地发散开去,“你说她该不会喜欢那谁,哦,欧阳隽!她该不会喜欢他吧?不行,她才上初中……”
曾钊再用一块香蕉堵住他的嘴:“瞎猜,没有的事!”
好吧,傅守瑜承认自己想象力平凡,他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一向活泼开朗的女儿忧虑成那样,没错,就是忧虑,她才十二岁啊。上周五明明都还好好的,怎么两天不见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直觉是曾钊肯定知道点什么。他那么精明,就是不知道也能猜到。可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事?”
“没事。——谁没点心事啊?”曾钊准备好了水果,撕开一包沙拉酱全倒进去,一手捧着水晶沙拉盆,一手执木铲,使劲拌啊拌。
感觉到傅守瑜执着的目光,曾钊直起腰来,铲子两块铲起被沙拉酱裹得看不出品种的水果,一块喂给傅守瑜。傅守瑜身体后仰:“我不吃了。”铲子再往前送,傅守瑜只好张开嘴咬住,听那声脆响,好像是苹果。自己吃掉剩下那个,是梨。
洗了铲子放好,端起沙拉,拉着傅守瑜一起到客厅看电视。
不太想让傅守瑜知道这件事,让他知道也没用,徒增烦恼。事情也还没到特别糟糕的地步。曾钊对小丫头还是有信心的,他是自己的女儿,一心一意地养了那么多年,不是也是了。她那么聪明、懂事,只是一时不明白,最好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让她自己轴正过来。

新闻报道市内一家私人博物馆凌晨失窃,损失惨重。
安简平时跟那家博物馆的馆长林萧称兄道弟,第一时间打电话过去关心慰问。
实际的损失远远大于公诸于众的数字,林萧此人素来低调藏富,倾尽毕生之力搜集了一批元青花瓷器,除了几位挚交好友私下把玩鉴赏之外没跟别人提过,这些东西也在失窃名单之内。
安简是有幸者之一。那时他们初相识,他一进门就看上一只高足碗,当时就提出要买。
林萧说我不卖,只换。
安简嘿嘿笑,说巧了,我只买,不换。
边上有人说老林你不知道安少是属貔貅的,他的东西从来都是只进不出。
林萧说真是拿你没办法,这样吧,你要真喜欢这只碗我送给你,交你这个朋友。
安简边笑边摆手,说我也不能占你这么大的便宜,况且君子不夺人所爱,算了算了,这碗啊还是你自己收着吧,我不要了。
现在想想,当时大方点收下多好,现在不知道便宜哪个王八蛋了。
方云深敲着桌子问:“你不好好吃饭,在那儿咬牙切齿的干嘛?”
安简回神,说没干嘛,低头扒饭。
吃完了给在海关工作的朋友打电话说帮我盯紧点儿查!
这些东西不可能烂在国内,总是要出国遛一圈包装一下再回来的。

曾钊晚上有个饭局,提前打了电话报备说会晚点儿回来。
傅守瑜在书房安安静静地用专业软件处理实验数据,十一点过的时候早该睡下的女儿来敲门,眼睛肿得跟桃似的。把傅守瑜给吓了一大跳,连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小丫头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小脸憋得通红。
傅守瑜心都揪起来了,抱着她说不哭不哭宝宝不哭爸爸在呢有什么事情跟爸爸说。
小丫头说:“我怕。”
傅守瑜摸着她的小脑袋瓜问:“爸爸在,不怕不怕。”
小丫头问:“爸爸,你喜欢曾叔叔吗?”
傅守瑜心道完了完了,最怕的事情来了,还这么猝不及防,怎么才好!
没想到,小丫头自顾自地抹了抹眼泪,说:“算了,您就当我没问过吧。”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曾钊才回来,他从头到尾端着架子没喝几杯,路上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洗完澡出来,傅守瑜已经铺好了床,让他坐在床边,给他吹头。
曾钊舒服得眯起眼睛,说:“礼尚往来,要不要按摩?”
傅守瑜一巴掌打开那只不老实的手,跟他说了刚才的事情,愁眉苦脸的问怎么办。
曾钊想了想,把虞绘卉爸爸的事情也给他讲了,不知道前因后果这人该胡思乱想了。
傅守瑜说:“咱们还是得找个机会跟孩子好好谈谈,争取理解支持。”
曾钊说:“你想好了,这事得从长计议。”
傅守瑜表示赞同,念头一转又转到会会爸爸身上去了。他和曾钊向来低调行事,从来不主动去接触那个圈子里的人,所以有些好奇别人是什么样的。
曾钊顾左右而言他:“人一般,在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当副总,自以为有钱有身份。”
傅守瑜有些担心地说:“照你这么说,他不会是玩弄那个孩子吧?”
曾钊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哎,行了行了,别操那么多闲心了,睡觉!”

林依依想介绍欧阳隽来曾钊的实验室做勤工俭学。
当着傅守瑜的面曾钊不好发作,只能抱怨:“小姑奶奶你还真是会给我找事,你去外面实验室看看,我这儿都人山人海了,哪儿还有地方给他站!”
林依依陪着笑说:“这孩子家里确实困难,成天到处打工太不容易了,到您这儿来好歹还能学点东西。曾教授就当提携后辈,行行好嘛。”
傅守瑜也在一边帮腔,说:“我看过,这孩子确实很优秀。”
曾钊心想废话,差的能进生科院么。
傅守瑜拉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就当给欧阳一个面子。”
曾钊斜睨他一眼:哦哟,开窍了。
点头,勉强同意,送林依依到门口还说呢:“要不还是别来了,我给他个助学金?”
林依依说:“不是不是,不光是钱的事。我就想把他拴在您实验室里头,省得他东跑西跑老找不到人我心里发慌。”
曾钊一听不太高兴,真好意思说,烫手山芋净往我这儿扔。

当天下午那孩子就带着实验服过来了,人挺机灵,嘴也很甜,曾老师傅老师师兄师姐边招呼边鞠躬。手脚更是勤快,刚好轮到这天做大扫除,小孩挽起袖子就开干,扫地拖地擦窗户还垫着凳子去扫日光灯管上的灰。
曾钊捧着茶杯对傅守瑜笑:“不错不错,留着他做做卫生也挺好。”
傅守瑜走过去叫他。
欧阳隽从椅子上跳下来,劳动之后小脸红扑扑的非常可爱,用袖子擦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说:“马上就好,曾老师您看看还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
傅守瑜说:“你放着吧,都让你做完了。”
欧阳隽偷看他的脸色问:“曾老师我是不是哪里没做好?”
傅守瑜说:“不是。”把他拉到一边小声交代:“我知道你想好好表现,但你要清楚你来不是光做卫生的,这里跟肯德基不一样,机会难得,来了就扎扎实实地学点东西明白吗?”
小孩憨憨地点头,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了,谢谢傅老师!”
傅守瑜笑眯眯地捏他的脸颊:“真乖。”
虞绘卉很遗憾地对最好的朋友宣布,英俊帅气的KFC小哥欧阳隽恐怕是辞职了,因为最近都没见到他了。她把他从后宫名册上删除的时候表情甚至有些沉痛。
傅元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置可否,不超过三天,他的位置就会由别人顶替。班上的很多女同学都爱玩这种游戏,傅元觉得很无聊,从不参与其中。

欧阳隽才来实验室不过一周的时间就被贴上了“实心眼儿”的标签,在需要差遣人的时候他是最热门人选。
傅守瑜怜惜这小孩儿不容易,尽可能多的让他参与实验。欧阳隽也相当愿意与他亲近。
欧阳隽这孩子在学习工作上相当专注细致,别的地方就比较粗枝大叶,走得近了之后一些秘密也渐渐浮出水面。有好几次做实验晚了,傅守瑜都发现他急匆匆地跑出去然后在离校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上一辆高级轿车,这让傅守瑜不得不疑窦丛生。
专门找了机会和他谈这个事情,傅守瑜再三强调自己并没有恶意,也不想干涉他的正常生活,只是出于关心,怕他少不更事上当受骗。
小孩儿摸着后脑勺脸红红地说:“傅老师,您都看见啦?嗯,那个是我的男朋友,但是不方便介绍给您认识,不好意思。”
傅守瑜费了一番工夫才理解并接受他的意思,故作镇定地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问你,你跟他是认真的吗?”想想觉得不对,换了个方式问:“他对你是认真的吗?”
欧阳隽说:“我是真心想和他好一辈子。他也说了,会永远对我好。”
傅守瑜还是觉得不放心,这孩子太憨实了,是那种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稀有物种,又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欧阳隽低头绞着手指说:“我不能说。”
傅守瑜问为什么。
欧阳隽说:“他不让我说。而且我们之间的差距是有点大,说出来别人肯定都会往不好的方面想,对他不好。”
傅守瑜想真是傻,你就没想过对你自己好不好。大概是猜到对方可能有点社会地位,就像当初自己跟曾钊一样,不管事实到底是怎样,别人先戴着有色眼镜看你了,百口莫辩。
而且既然对方的条件那么好,欧阳隽还过得这么辛苦,可见两人之间并没有金钱交易,这么一想,放心之余,傅守瑜对欧阳隽的理解和同情又多了几分,只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只要不违法,不违背道德,你有权利决定如何生活。但是,你要小心,注意保护自己,知道吗?”
欧阳隽感激涕零的点头答应。

这天气温高达25摄氏度,欧阳隽却穿了一件高领薄毛衣来实验室,热得满头大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干着活儿老想把空调开低。
傅守瑜问他怎么了,小孩固执地摇头说没事。上样的时候,手一直抖一直抖,样品从琼脂糖凝胶孔里溢出扩散,这个电泳没法做了,傅守瑜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拉到一边。
肌肤刚一接触,傅守瑜的心就惊了一下,伸手去探欧阳隽的额头:“你在发烧!”
欧阳隽瞪着因为高烧而亮晶晶的眼睛说:“傅老师,我没事,已经吃过药了。”
“光吃药恐怕不行,你体温太高,得去医院。”
欧阳隽摇头,声音疲惫不堪:“我不想去医院。”
傅守瑜有些着急:“听话!发高烧不控制,万一转成肺炎什么的可不好玩。”
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走,欧阳隽生着重病力量上处于弱势,跌跌撞撞边走边扑腾,都快哭出来了:“傅老师,我不去医院!我不能去!真的不能去!”
正巧曾钊从外面回来,在走廊上撞见这一幕,问:“这是要卖到哪里去?”
傅守瑜焦急地说:“你来得正好,帮我把他弄到医院去,再这么烧下去可不得了。”
曾钊瞥了一眼欧阳隽领口露出来的可疑痕迹,一下明白过来,不敢耽误,帮着傅守瑜架起人就走。
等三个人都上了车,曾钊才问:“怎么回事儿?”
傅守瑜坐在后排抱着欧阳隽,说:“这孩子发烧了,死活不肯去医院。”
低头看了一眼昏昏沉沉没什么力气的欧阳隽,说:“别是想从这上头省钱吧,要不咱们替他把医药费出了?”
曾钊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他们不是有医保吗?”
傅守瑜说:“那也得等到下学期才能报销。”
管欧阳隽要了钱包,里面果然只有几十块钱,这够什么,随随便便打一针就没了。钱包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个中年男人,笑起来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这让他看着更加成熟稳重有魅力。
傅守瑜把钱包放回怀里孩子的口袋,问曾钊:“你带钱了吗?”
曾钊没接话,转过头来,说:“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你生的,怎么越看越像爷俩?”
傅守瑜把他的脑袋扳正:“好好开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光我,你也是他爹。”
曾钊自嘲地笑:“运气不好,摊上个倒霉孩子。”
傅守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听到医生的诊断,傅守瑜大惊,下意识地往曾钊的方向看,一脸不敢置信。
曾钊心道你别这么看着我,又不是我把他弄成这样的。
傅守瑜让曾钊去办住院,小孩儿这样肯定没法住校,医院里再不好也落得清静适宜修养。
回到输液室,欧阳隽已经醒了,裹在被子里,眼神闪烁回避,不敢看他。
傅守瑜拉了凳子过来在床边坐下,尽量平静地问:“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欧阳隽张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破碎,傅守瑜给他倒了杯温水。
欧阳隽低头看杯子,半晌,才极小声地说:“傅老师,我想跟他分手。”
傅守瑜小小惊讶了一下,很快说:“你有权利做决定,不需要征得我的同意。”
欧阳隽抬起头来,鼻头红红,眼睛水汪汪的,哽咽:“可是他不肯分,他说他只有我,不让我离开他。”
傅守瑜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他就?”
欧阳隽低下头,说不出话。
“真是禽兽不如!”傅守瑜很想拍桌子,握住欧阳隽的手说,“你别怕,老师给你做主,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欧阳隽的肩膀瑟瑟颤抖,眼泪滴在被单上,洇开一大片。

从医院出来曾钊问傅守瑜到底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欧阳隽的事,因为傅守瑜从未跟他提过。这让他有些不爽,他们之间什么时候也开始有秘密了。
傅守瑜唉声叹气半天,觉得还是应该跟曾钊说明,目前能取得一点支持是一点支持。
曾钊闻言亦是义愤填膺,问:“他没说那混账是个什么人?”
傅守瑜摇头:“他不肯说。”
曾钊冷笑一声:“又是一个傻到家的傻帽,这时候还想着回护他呢。”
傅守瑜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是有感情的,要让他马上放下很难。”
又问曾钊怎么办。他现在看问题是越来越透彻,可往往找不到解决的途径,还是要依靠曾钊。
曾钊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别太担心:“以不变应万变吧。”

欧阳隽只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就急匆匆地搬出来了,傅守瑜担心他的身体,他拍着胸口跟傅守瑜保证说没问题。
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穷孩子,命硬得跟杂草似的,砍得只剩一点根了来年照样蓬勃生长。
傅守瑜最担心他心里的伤,又不敢送他去心理健康教育中心,他叔叔欧阳行知在那儿呢!欧阳隽跟他说过,这件事情除了傅守瑜他谁也没告诉过,傅守瑜也信誓旦旦的跟他保证不会告诉别人。除了曾钊。
他请欧阳隽吃饭,小孩儿吃得很是香甜,一点不浪费粮食,吃完了礼貌地说谢谢,傅守瑜找不到劝说的机会。有一点他其实一直也没想明白,欧阳隽那么痴的一个小孩儿怎么会突然主动提出分手?
曾钊觉得欧阳隽肯定有恋父情结。
傅守瑜说他很小就没有父亲,两人是同病相怜。
曾钊一边想俩小0在一起不可能出什么事,一边又忍不住为这两人过从甚密隐隐吃味。
夜里躺在床上跟傅守瑜抗 议,傅守瑜刚被吃干抹尽,连抬脚踹他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就听见曾钊在他耳边说:“你不觉得你对他好过头了吗?”
傅守瑜皱眉问:“是不是实验室里其他人说什么了?”欧阳隽这两天明显忙碌了很多,还都是被来回来去折腾的瞎忙。
“有点意见也是正常的。”
傅守瑜委屈地说:“我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
曾钊拂开他汗湿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是,是,你做得很好。”
傅守瑜的声音弱了下去:“不过欧阳隽这孩子确实招人心疼。”
曾钊轻轻咬他的耳垂,往他耳朵里吹气,哑着嗓子说:“你能不能偶尔也心疼心疼我?”
傅守瑜叹气,这世界上最不需要人心疼的人就是你好吧,还是捧起他的脸专心接吻。

安简的消息相当灵通,上次博物馆失窃案又有新进展——馆长林萧被传进去了。他那批元青花里大多是国家明令禁止交易的出土文物,怪不得藏得那么深。
据说林萧的生意最近周转困难,他很可能是想把那批东西脱手筹措资金,但没想到被找来的人狠狠咬了一口。警方已经成立了专案组调查此事,不过现在还没查到东西到哪儿了。
出于良好市民的自觉,安简给海关的哥们儿打电话,问查到了吗。
对方说东西肯定还在国内没动,目前已经锁定了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正在对他们的副总实施监控。
他把这个料爆给警察同志也是顺便,没想过要立功得奖什么的,这个风头出得太意外,安简大喜过望,非拉着方云深陪他去领奖不可,大大方方地捧着奖状和方云深合影,还见了报。
为此他在方云深面前得瑟了好几天,被方云深嘲笑幼稚得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这天方云深正在坐门诊,一个镇定剂成瘾的患者又来纠缠,衣衫褴褛瘦得跟柴火似的精神也不是很正常,他烦得要命,借口上厕所躲了出去。
没想到那人一路尾随,他一直转到僻静的楼梯间里也没把他甩掉。本来坐了半天腰酸背痛打算活动一下,这会儿不想玩了,刚掏出手机准备打给保卫科,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自背后传来。
“方、方医生,对不住,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方云深感到穿透血肉的金属锐器刺得更深更狠,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双腿一软,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隐约听见有人尖叫有人呼喊,身体沉重,呼吸困难,从楼梯转角处小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很刺眼。

安明就在医院,接到方云深在医院被刺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外科手术区,已经有年轻医生为方云深做了术前检查,向他汇报情况,说全身一共三处刀伤,一处伤及右侧肺部,两处离心脏很近,大量失血,血压还在降,不是很乐观。
说话间人已经被推进手术室,安明说:“去,把外科和麻醉科的一把手都给我叫下来。”
不得不通知安简,安明拉住一个护士吩咐多准备一支镇定剂,待会儿指不定就能用上。
安简一言不发,很快挂断电话。
安明立即拨回去说:“你别冲动,叫司机开车或者我派人过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来。”安简的声音很平静,但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像是一汪化不开的寒潭,叫听的人从骨子里沁出阵阵凉意。
在手术室门外碰头,安简面色沉沉,问:“人呢?”
安明指指亮着的提示灯:“在里面。主刀的是外科的主任,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去看着。”
安简扯住他的衣袖,声音中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你一进手术室准没好事。”
安明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下,说:“好好,我不咒他。”
安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去摸香烟,叼在嘴里了才想起来这里是无烟区,在烟盒上顿了一下,没放回去,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安明抽了他手里的烟,递给他一杯热咖啡,挨着他坐下,想了一会儿,说:“别这样,都不像安家人了。”
安简侧头看了他一眼,问:“如果躺在里面的是谢文达,你会怎么样?”
安明无话可说。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两小时后方云深就被推出来了,主刀医生说术中心脏骤停13秒,加了两次电压才压回来,目前情况还不是很稳定,建议进ICU观察一段时间。
安简是一路跟着方云深走,见安明跟医生谈完了,才问怎么样,安明说挺好的没什么太大问题。他是资深专业人士,他的话安简不能不信。
在ICU外面又等了好一会儿,安简的心像是被一万只蚂蚁啃食一样难受,方云深还是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他都想哭了,可是又不敢。
安明吩咐给他在走廊上给他支张床,吩咐助理一会儿给他送饭过来记得盯着他吃完,就走了,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这一夜安简都没敢合眼,生怕方云深什么时候就醒了他却错过了,抱着被子靠着墙枯枯坐了一夜,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事情,可是一样也没留下印象。
第二天凌晨,方云深的眼皮终于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张开,过了好几秒才调准焦距,像是有心电感应,他把头转到安简所在的方向,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那一瞬间,安简只觉得,太阳出来了。

上午的时候,秘书打来电话,说人已经找到了,请示怎么处理。
安简趴在小阳台上,对着风缓缓吐出烟灰,说:“主犯给我留着,其余的喽啰你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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