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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鱼[算悬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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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2 10: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吞噬鱼(1.镜中的陌生人)
这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似乎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身边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不过还留着索菲的体香。我抱着枕头蹭了两下,在心底诅咒着礼拜一的到来。如果不是老菲尔德临时生病,我起码还可以带着全家在绿湖继续消磨一天。可现在他的急性肠胃炎把什么都毁了,我只好从今天就开始核算上一次工程的款项,并且同神经质的老处女爱米丽·卡波特小姐一起报税。那即将到来的繁忙而沉闷的工作日让我心情低落,我赖在床上一点也不想动。
门上传来把手转动的声音,我连忙又闭上眼睛,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慢慢地来到床边。我听见了一丝极力压抑的呼吸,然后某个带着热气的身体朝我躬下来,鼻尖还有毛茸茸的东西擦过。我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个吓得发出惊叫的小家伙,使劲把她抱进怀里。
啊,爸爸!莎拉咯咯地笑着说,你又在骗我!
宝贝儿,你得跟蝙蝠侠一样有本事,才有可能偷袭成功!我狠狠地亲她的脸颊,她一边笑一边抗议。
你的胡子扎着我了!她挥舞着手里的鸵鸟毛,然后跳下床逃走,在关门的时候又调皮地探出金黄色的脑袋,妈妈说如果你五分钟内不下去吃饭,她就往你的花生酱里加芥末!
哎呀,那不得了,我会哭着去上班的。我做出一副恐惧的表情,让她满意地回去交差。
嘣嘣嘣的下楼声渐渐消失,我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微笑。作为一个男人我确实很幸运,家里两个大美人每天都带给了我无尽的欢乐--我的妻子索菲,一个最完美的女人,温柔体贴、美丽能干;我的小天使莎拉,她才七岁,充满了活力,时时刻刻都让我惊喜。她们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得努力工作。
我做了个深呼吸,终于下床,赤着脚走进卫生间,取出牙刷准备洗漱。但当我看着镜子的时候,忽然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镜子里的男人中等个子,肤色苍白,身体单薄瘦弱,黑色的眼睛和头发带着说不出的阴郁,就好象夜晚黑沉沉的雾,潮湿又冰冷。我们相互望着,目光穿过玻璃刺到体内。
这个人就是我吗?我,马修·林肯?
我皱着眉头睁大了眼睛,镜子里的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一股寒气从背后慢慢爬上来,我伸出手抚摩着镜面--不可否认,我认识这个人,但是却说不他的出名字,好象在过去的三十五年中从未见过他一样。那种感觉,就好象看着一个陌生人,可是又非常熟悉。
我是这个模样?我的头发不应该和莎拉一样是漂亮的金色吗?我的眼睛不应该和她一样是天空般的蓝色吗……我惶恐起来,忍不住抱住头按摩额角,还是无法回忆起自己真正的五官。到底眼睛是大是小?鼻子是挺是塌?嘴唇是厚是薄?头盖骨下一阵剧烈的抽痛让我无法找到关于相貌的任何细节,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
马修,亲爱的,你起来了吗?
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我惊慌地抬起头,看到索菲站在门口,她略带惊讶地望着我,问道:你怎么了,马修,你的脸色真糟糕。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去遮住镜子,想掩盖那张陌生的脸,显得又狼狈而慌乱。这动作让她更加吃惊。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她抓住我的手,天哪,你的掌心在出汗,又冷又湿。你不舒服?生病了吗?
我……我不知道。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索菲,我的脸……
她用暖和的手捧起我的头,绿色的眼睛里有些担忧:你的脸上什么也没有,亲爱的,很正常啊……
不、不,索菲。我结结巴巴地寻找合适的词,我的意思是……你……能认出我吗?
她美丽的眼睛露出惊讶和好笑的神情:哦,马修,你怎么了?我们结婚八年了,难道我会认不出自己的丈夫?
索菲,这不是我的脸吧,我不是这个样子!
那说说你是什么样子?她的口气仿佛觉得我在开玩笑,我顿时说不出来,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
她大概终于发现了我的不正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怜的宝贝儿,我可怜的马修。她怜爱地吻了吻我,你做噩梦了,对吗?原谅我,我不该提议去绿湖游泳。自从前天回来后你一直不舒服,昨晚你发烧了,吃了药睡了很久。你一定是给烧糊涂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好象有些幸灾乐祸。不过这轻松的笑容却安慰了我,我没说话,跟着她走出卫生间,在床上坐下来。
怎么了,你还不相信?她就像看任性的孩子一样看着我,然后从床头拿起一个相框,喏,我的失忆先生,好好瞧瞧。
相框里是我们一家人的合照,索菲穿着连衣裙,黄色的头发披散着,莎拉在她身边吃炸面包圈,而最右边是拿着野花的,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微微露出笑容。我们背后是风景如画的绿湖。
相信了吧?索菲嘟着嘴——她有这个异常孩子气的习惯动作,从我们恋爱到她成为母亲,这个动作总是在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冒出来,让我控制不住地想吻她。
我把相框放回床头,向她道歉:我大概是睡太久了,索菲,我的头很痛。
你该再吃点药,我建议你最好去路克大夫那里打针。
我有好几年没去过诊所了。
只是皮下注射而已,莎拉都比你勇敢。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快收拾好,下去吃早餐。我得送小公主赶校车,只有十分钟了。
我点点头,于是她放心地离开了。我回头看看相框里的自己,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再次走进卫生间。
我们住的地方是博尔德附近的绿湖镇,离丹佛有五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在林德兄弟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索菲是一个SOHO插画家,每天她照顾我和莎拉吃了早饭离开后,就会收拾好屋子,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然后完成她自己的工作。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平静,很幸福,偶尔碰到假期,我就会带着全家去做个短途旅游。为此我们还特地买了一辆奔驰的SUV,经过改装以后可以让莎拉适应枯燥的公路旅程。不过我们最长去的地方还是小镇东边的绿湖,那里还没有进行过旅游开发——或者说,因为处在落基山国家公园的外围,而很少有人注意,所以这个小小的湖泊成为了镇上居民的独有资源,每个周末都有家庭去钓雨,游泳,或者野餐。
或许是前两天的水温太低,我回来以后就发烧了,因此今天才会一起床就昏头昏脑的。我从柜子里找了两片阿司匹林吞下去,决定如果今天还是不舒服,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到路克大夫的诊所去,尽管我对那个地方还怀有惧意——那位老先生曾经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给我注射过疫苗,他拍着我的屁股说我肌肉很结实,于是我稍微一紧张,针头就断在了肉里,那么倒霉的事情我再不愿意经历第二次。希望他的技术经过十几年能更熟练些。
我叼着一片涂了果酱的吐司,急匆匆翻阅着报纸,喝完了牛奶的莎拉在她妈妈的帮助下背好书包,然后给了我一个带着奶味儿的吻。
再见,爸爸,晚上见。
晚上见,宝贝儿。
我笑着看着她们出了门,几下吃完早餐,然开始打领带。我想我确实是昏头了——西装很合身,皮鞋也是,这或许已经足以说明我的体形是这个样子的,至于脸,或许看几天以后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我对着客厅里的水族箱和领带战斗了一会儿,五颜六色的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它们色彩艳丽的身体像扭动的舞女,带着几分诱惑。我的手指慢了下来,凑近玻璃看着他们。
我心底再次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陌生感,这感觉跟我早上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一样,非常古怪。我觉得我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家安放了这样足有四英尺长、三英尺高的大家伙,也想不起里面的鱼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加氧装置在水族箱的一角突突地冒着气泡,一些植物被水波推动着缓慢地摇曳,我好奇地数了数那些鱼,它们全是橙白相间的小丑鱼,足足有十条,此外还有一只很奇怪的家伙,长长的体形很像鲤鱼,但是灰色的鳞片和宽得过分的嘴却让我无法判断它到底是什么品种。它的眼睛像是木炭一样黑,但是瞳孔中有些红色的光芒。
索菲推开门,看见我像个傻瓜似的盯着水族箱,她笑着说:“亲爱的,你该不会忘了穿衣镜在楼上吧?”
“哦……确实忘了。”我直起身子,把没有完工的领带交给她,问道,“我好象连这些小东西什么时候来的都忘了。”
“你病得可不轻。”索菲边为我整理好衣领边说,“去年莎拉看了《寻找尼莫(Finding Nemo》以后可闹了一个星期才让你给她买了这个水族箱。现在喂食的工作归她,打扫的归你。”
“哈,怪不得它们都这么肥。不过那里面的灰色家伙又是怎么来的?尼莫的表兄?”
“住在绿湖的表兄。”索菲告诉我,“它是你上次钓到的俘虏,因为长得太奇怪,所以我们决定来回来养一段时间。”
“它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可是它的加入让懒惰的小丑鱼都变得爱活动了。”
我注意到了,每当那条灰鱼游到它的“同居者”中间,就会引起一阵惊慌,小丑鱼们会很很快散开,躲到别的地方去——可怜的客人显然不受欢迎。
“好了,马修,别傻呼呼地盯着鱼,你该出门了。”索菲提醒我,并且替我把皮包和车钥匙拿过来。我庆幸自己还知道怎么开车。
索菲把我送到门口,吻了我:“再见,亲爱的。”
“晚上见。”她柔软的双唇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让我着迷,我有些心猿意马,又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工作日。
看着我的神情索菲咯咯地笑起来:“哦,亲爱的,每个星期一你都像孩子那么任性。”
“我以为你喜欢。”
“是的,不过如果你乖乖出门我更喜欢。
遵命女士……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们又交换了一个吻,索菲香甜的气息擦过我的皮肤,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叮嘱道:“晚上早点回来,即使你再装失忆,也不能躲过福克斯太太家的聚会。”
“聚会?”我愣住了,“什么聚会?”
索菲露出无奈的表情:“别这样,马修,你知道虽然她很爱多管闲事,但心地不坏,况且我们是很多年的邻居了……”
我闭着嘴没说话,心里却一阵迷惘——大概索菲也不相信,我是真的对此没有一点印象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聚会和它的主办者。
“失忆可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马修,我总不能对福克斯太太说你烧坏了脑子所以无法参加吧。”索菲最后跟我开了个玩笑,把我推到车库门口。我迷迷糊糊地坐进车,离开家。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站在门口向我挥手……
索菲的最后一句话令我苦笑——原来她根本就不相信我真的失忆了,一直以为我是为了逃避才装的,为此还配合地逗了我一个早上。我哭笑不得,同时也更加惶恐:难道我脑子真的出了问题?
车上的电子钟尽职的报时,现在是早上八点半,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
今天空气中飘荡着一层浓雾,是难看的灰白色,它们如同幽灵一样萦绕着道旁树和路边低矮的建筑。我开着车灯,速度不到每小时40公里,简直和乌龟爬没什么两样。我努力回忆着自己能想起来的事情,比如这条通向我工作地点的公路,比如车上点着头的狗熊型挥发剂,还有顺手放在副驾驶位上的过期报纸和杂志……这些我并没有觉得陌生。为什么我单单会忘记自己的长相呢……哦,对了,还有那些鱼……
我又抬头看了看后视镜,里面那个陌生的男人冲我投来一个烦恼又莫名其妙的眼神。
雾气似乎越来越浓了,我甚至看不清周围有没有别的车,连绿色的道旁树和建筑也失去了踪影。我不得不再把车速放慢,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事务所在博尔德市,和我家本来只有五十分钟的车程,可是糟糕的天气会让时间起码翻一倍。
现在已经是深秋,我能感觉从家里带出来的热量在一点点丧失,即使穿着厚衣服也无法抵挡侵入的寒气。生病让我的免疫力也下降了,我真的需要一杯热咖啡。我担心自己今天会迟到,于是认真考虑该不该直接小林德先生打电话请假,然后预约路克大夫做个检查……
大约在我冒出这个念头的五秒钟后,意外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雾气弥漫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影子,因为雾太大,等我看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了。它好像迎着我的挡风玻璃撞上来。我立刻反射性地踩刹车,但那个影子已经扑向我。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前面传来嘭的一声响。
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跟木偶似的僵在座位上,挡风玻璃外除了飘来荡去的白雾什么都没有,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实撞上了什么东西。
我只发了两秒钟的愣,然后就慌慌张张地抓起手机下了车,准备拨911。该死的!该死的!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我又急又怕,喉咙发干!虽然已经做好了看到鲜血的心理准备,可当我来到车轮前的时候却呆住了——
那里是一片空白:沥青地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受伤的人,没有猫或者狗,连颗石子儿都没有。
见鬼!
我明明听到保险杠撞着东西,也看得非常清楚了,怎么会下车就不见了?如果是流浪猫狗,也不至叫都不叫,还逃得这么快吧?我回忆着闭上眼睛的前一秒,那黑影的个头并不小,也不大像猫狗,难道是过路的野兽?可是它站立的姿势却很像是人……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裹尸布一样的雾气轻飘飘地浮在周围。虽然没有风,但我觉得更冷了,甚至忍不住发抖。难道我刚才看到的是幻觉?难道我脑子里出了毛病,开始臆想?我转了个圈,忽然觉得到在不远处中仿佛有东西在看着这一切——这算是我的直觉,还是因为我无法看穿白色的湿气而产生的猜测?
公路上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我孤零零地站在潮湿、冰凉的雾中,无法描述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得我无法呼吸。
我转身逃回车上,砰地一声关了门,然后又抓起电话拨给老板——我决定做个检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电话中传来嘟嘟的忙音,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应答。我焦躁地骂了句“该死”,干脆就掉转车头往回开,顺便又拨了另外一个号码,这次很快就传来了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
“这里是路克诊所。”
“您好,医生,我是马修。等下您能给我做个检查吗?”
“你又生病了?”路克大夫在电话里乐呵呵地笑起来,“没问题,没问题,从你五岁开始,每次来我都给你优先。”
“谢谢。”我实在没心情跟他聊天,匆匆挂了电话。
不过当我再打小林德先生办公室的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明白他肯定又跟女秘书滚到地板上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2 邻居)

    其实绿湖镇的中心商业街和居民区相隔很远,这里的生态环境不错,房地产开发商把各家各户之间的距离都拉大了,整个镇子更显得空旷。由于风景很漂亮,这几年不断地有些中产阶层从丹佛搬过来,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小镇上有一万多居民,而现在已经快超过两万人了。
    路克大夫是绿湖镇的老居民,按照他的说法,绿湖镇最早的开拓者是西进运动中的牧场主,不过现在很多牧场已经成了现代化的街道、社区。
    或许是知道索菲不相信我的“选择性失忆”,我没有告诉她自己来看医生了。我不打算去公立大医院,首先是怕麻烦,其次因为路克大夫虽然爱开玩笑,但医术很好——更重要的是,即使再怎么奇怪的病,他的微笑也会让患者觉得“这或许就是个小感冒而已”。
    我把车停在了诊所门口,因为浓雾和时间太早的关系,很多商铺都还没有看门。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很少,隐隐约约地在雾中飘来荡去的,如同一个个幽灵。
    路克大夫的诊所是一幢传统的三层建筑,钉在大门旁边的铜牌上写着“约翰•D•路克医生”。我走进去后,接待的老护士马格丽特小姐就向我亲切地打招呼,然后说路克医生在诊室里等我。“放心,现在别的病人都没来。”她冲我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我有点哭笑不得。
    推开雕花的老式磨砂玻璃门,我看见那个头发半秃的高个子胖老头正弯着腰擦他的眼镜,我向他说“早上好”,他则咧开大嘴朝我笑起来。
    “你又生病了,马修?”
    为什么他每次都要加上一个“又”?
    我叹了口气,这大概是由于他看着我光溜溜地来到人世,然后又长出胡子,成为父亲,而且大部分见面都是在我感觉不舒服的时候。
    我把今天早上我碰到的大致情况都告诉了他,包括公路上遇到的意外。路克大夫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然后他检查了我的体温、血压,测了我的脉搏。
    “哦,华氏99.8度,血压很正常,你只是有点低烧,孩子。”老头儿又用电筒照了照我的眼睛,“另外你的需要休息,瞧那些红血丝。”
    “发烧会导致失忆吗?”
    “除非你持续高烧到华氏105度,脑浆像开水一样翻滚,而且连续几十个小时没降温。”医生转了转眼珠,“哦,还有别的可能,比如你受到很严重的刺激,还发生了创伤性的生活事件,类似虐待这些的吧。”
    我没说话——虽然我并不想爱米丽•卡波特小姐一起工作,但这打击还不至于严重得让我失忆。
    路克大夫一边收起他的听诊器,一边说:“忘记自己的身份一般是解离性失忆症,这样病的对一般信息很清楚,丧失的是个人人格。可你只是想不起自己长什么模样,以及陌生的邻居,别的好像都没问题。”
    “还有鱼……”
    “哦,是的,尼莫们。”路克大夫拿出病给我开了处方,“我想你的失忆和幻觉都是疲劳和低烧等综合原因导致的短暂现象,孩子。你可以吃点安眠药,然后好好休息,如果症状没有消失,再看看心理医生或者去医院做个CT。”
    “哦,好的。谢谢……”我接过处方看了看,是小剂量的艾司唑仑。
    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一点儿也不苦,马修,这种是无味的。”
    “医生,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他乐呵呵地说,“你为了偷偷见索菲而摔断腿的那一幕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
    啊,是的,我最狼狈的样子他都见过了,看来需要忘记我样子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我笑着对路克大夫道别,然后玛格丽特小姐从常用药里拿了一瓶艾司唑仑给我。我放进口袋,那小瓶子的重量好像一个砝码,拉着我的心稳稳地放下来
    现在才早上九点多,如果我回家的话,索菲肯定会担心的,她一定不相信忙碌的我会突然再拿到一个假期,而我也不想对她撒谎。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到镇上熟悉的地方走走,这可能会对我有帮助。
    我又拨了一次小林德先生的电话,这回倒是通了,可惜只能留言。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说了大致的情况,然后就把工作抛到脑后,开车绕着绿湖镇兜圈子。

    我熟悉绿湖镇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甚至知道街角的流浪猫都住在哪儿。就跟我想的一样,当我从诊所沿着主马路经过米尔塞日用品超市,然后拐过镇中学和图书馆以后,就看到了警察局,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白雾中的行人让我看不清楚脸以外,我找不到任何记忆中的空白。
    我在莎拉就读的小学外停留了一会儿,她现在正在上课,并不了解爸爸的烦恼,而且也没有了解的必要。我把车停在学校旁边,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公园,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在喷水池旁边坐下来。
    雾气似乎在逐渐淡去,可还是带着讨厌的潮湿感,周围的人像裹着白纱一样,此时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水面上自己的脸——
    还是无法产生熟悉的感觉!
    我在心底勇敢地承认,我确实对自己的长相不大满意,甚至开始觉得厌烦!我不应该像一个小白脸儿似的家伙,可我又“应该”是什么模样呢?
    这个时候雾中传来了一阵欢快的狗叫,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大家伙便冲出浓雾扑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撞到水池子里。
    “安德烈,天啊!”我一边举高了烟一边躲避着这只金毛猎犬热情的舌头。大狗飞快地摇尾巴,一副急切讨好的模样。它的主人随后也来了,并且徒劳地拽着长长的绳索,试图阻止它的亲昵动作:“好了,安德烈,你不觉得自己太沉了吗?“
    “没有关系,沃伦太太。”我连忙熄灭烟头,对这个穿着厚运动装的老妇人笑道,“它只是太久没看见我而已。”
    “是的,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老妇人拍拍大狗的头,让它坐下来,然后皱着眉打量我。她的表情很古怪,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这让我突然冒出一些期待——
    沃伦太太是我的小学老师,她是个细心而且谨慎的人,能发现我每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从二十年前开始就这样。如果她说现在的我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我觉得自己或许会因为有个理解者而安心一点儿——尽管这有意味着我有更大的麻烦。
    但一分钟后她叹了口气:“马修,你的脸色真憔悴,你怎么了?”
    我心底那莫名其妙的希望立刻被一阵风吹走了,好像小时候满心期待自己的报告能拿A,而结果她却宣布其实我搞错了实验对象。
    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无奈地说:“我发烧了,沃伦太太,最近没有睡好。”
    “可怜的孩子。”她在我身边坐下,拍拍我的手,“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你应该卧床休息。”
    “我送莎拉来上学,顺便走走。您呢?这么大的雾还要散步吗?”
    “安德烈闹着要出来,它可不管天气,每天都得逛逛,我看只有龙卷风才能阻止它。”沃伦太太摸着大狗的脑袋,又问道:“哦,索菲和莎拉好吗?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
    “很好,谢谢您的挂念。”
    “今天晚上我会给莎拉带松子奶油饼,她一定喜欢,这样的聚会上孩子们都会胃口大开的。”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捏着的烟头落在了地上。
    老妇人诧异地看着我:“怎么了,马修?你的表情就和以前忘记带课本一样。”
    “嗯,我只是在想……该带什么礼物过去。”
    沃伦太太好像明白其实我脑子里对她所说的聚会没有印象,她习以为常地耸耸肩:“我想索菲肯定提醒过你了,对吗?今天是罗尔•福克斯回到绿湖镇一星期,他在伊拉克获得了一枚勋章。他的朋友和邻居都会去祝贺他——当然了,维拉不会,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坚定的反战人士。”
    我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索菲就是希望我礼貌地出席这个派对,可我确实不知道那位福克斯太太到底是谁。当然了,我认识罗尔,他是我高中同学,一个爱好打架和追女孩子的家伙,我没有想到他在加入军队以后还能把过剩的精力用到合适的地方。我实在记不起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又从国外回来,还得到了勋章,更不知道他何时通知我今天有派对。难道是他的妻子告诉了索菲,而索菲对我说的那一刻我走神了——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后来沃伦太太又和心不在焉的我聊了几句,站起来告别,她的金毛猎犬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冲那狗儿吐了吐舌头,回到了车上。
    我决定无论怎样还是先给罗尔选个礼物比较好,索菲和别的太太们肯定会带拿手菜过去,而男人们能选择的就剩酒和雪茄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在马特先生的店里选好一瓶法国香槟,据说是玛奴高地某个葡萄园的原产,他告诉我最好试试微甜口味,女士们也可以接受。老头子一辈子都喜欢喝酒,他卖酒的目的有一大半都是为了给别人推荐他喝过的好酒,可惜绿湖镇上跟有他爱好相同的人不多,于是他特别爱跟客人唠叨。
    我起码喝掉了一整杯的苦艾酒以后,马特先生才把那瓶香槟包装好,然后我又不得不耐心地听完了他关于品香槟的种种见解。当我走出他的商店时,雾气已经逐渐散去了,但是天空中并没有出现让人温暖的太阳。灰色云朵漂浮在小镇上空,好像积蓄着不祥的雨水。
    我竖着领子钻进车里,看见人行道上走过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婀娜的身影让我忍不住注视了很久,当她朝我这边走来的时候,漂亮的黑色卷发和性感的面孔就安吉丽娜•朱莉一样迷人。我记得自己没见过她,好象是绿湖镇的新面孔,这样一个大美人肯定会引来很多议论和关注,为什么我最近一点儿也没听到呢?
    我看着她走过我的车,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旁边的商店里便走出一个男人,他们亲热地接吻,然后手挽手离开了。
    我想如果我没看错,提着购物袋出来的人应该是我的老同学罗尔•福克斯。他瘦了,而且也黑了,不过笑容倒和从前一样大大咧咧的,看起来比我还年轻。难道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吗?听索菲的口气,如果她和罗尔结婚很久了,我应该认识她才对!
    我按着隐隐发痛的头,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前面的两个背影异常和谐,可还是让我觉得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玩找茬儿游戏,猛地一看很正常,仔细分辨却能数出一个个漏洞。
    罗尔的背挺得直直的,但是左腿走路不方便,那畸形的步态让我脑子里突然记起来了一件事:
    我的这位高中同学确实获得了总统授予的一枚紫心勋章,那是绿湖镇上从来没有过的荣誉,非常轰动。他在伊拉克作战时勇敢地救了两名战友,保证任务完成。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以他为荣,他的头像占据了当地报纸的头版将近一个星期。可我看了受勋仪式的电视转播,领过奖章的是他年迈的父亲,并非他本人;而且,虽然他立功的地点是在伊拉克,时间却不是2005年——
    罗尔•福克斯,他在1991海湾战争的时候就死了,他已经死了十四年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双手神经质地抓着方向盘,几乎要把它拧断。
    难道我的头脑里里有什么档案被篡改了吗?今天一醒过来所有的记忆都开始丢失、错乱!现在居然把活生生的人当成了死者!现在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一切东西都在跟我开玩笑!哦,不,不会是整个世界来捉弄我!我真的该去好好做个正式检查,把那些搭错的神经回路统统弄到正常位置!
    我在趴在方向盘上,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浸湿了我的手背。过了好一会儿,我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药瓶,发动汽车往家里开。

    我浑浑噩噩地掏出钥匙开了门,索菲盘着头发、拿着一支铅笔从书房里出来,看见我像踩着棉花似的上楼,非常意外地叫住我。
    “马修,亲爱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哦,事务所没什么要做的……我的工作完成了。”
    “你脸上全是汗水,怎么了?”她认真地捧着我的脸,吻我的嘴唇,“哦,上帝啊,你的体温好高……”
    “是的,索菲。我可能……可能又开始发烧了。”
    “你得看医生,不管是注射还是点滴,这次我可不会让你再赖过去了。”她抓着我的手,严厉地说。
    我掏出小药瓶晃了晃:“我去过路克大夫那里了,他说我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亲爱的,别担心!”
    她摸了摸我的脸:“那好,我马上去给你倒杯水。”
    “谢谢。”我虚弱地对她一笑,上楼去了卧室。
    我吞了药片,在索菲的安慰下闭上了眼睛,她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拉上窗帘,关门离开了。
    室内的光线暗下来,我鼻子里闻着家里浮动着的熟悉的香味,稍微安定一些,但脑袋里的疼痛还是像魔鬼一样阴魂不散。我试图抛开今天所有混乱的思维,强迫自己入睡,期待大脑像计算机一样,在出现问题以后先关闭再重新启动,就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或许是自我暗示在慢慢地起作用,我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不过我始终无法放松,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就如同早上站在空旷的马路上一样,周围并非我一个人。卧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清楚的呼吸声。我的身体很沉重,而眼睛却无法睁开,灵魂和躯壳好象相互排斥着,不愿意合作……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阵非常细微的声音,悉悉梭梭的,好象老鼠跑过朽烂的天花板。我费劲地睁开眼睛,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安眠药已经开始发挥效力了,我的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棉花,又沉又昏,我眯着眼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最后把目光落了窗户边。
    蓝色的窗帘后有个影子在晃动,仿佛是有人正试图从外面拨开插销。我想开口叫索菲,但是肌肉却软绵绵地,无法发出声音。
    恐惧随着微小而不间断的声音逐渐占领了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外边的那个家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威胁,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我死死盯着窗户,伸手去摸床头的东西,时刻准备着给入侵者一个措手不及。
    只听见“卡嗒”一声轻响,插销松开了,我的心跳顿时达到了极限,瞪大眼睛看见窗帘动了几下,然后一只黑色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
是它!是今天早上撞到我车前的那个东西!就是它!
我忍不住发抖,抓起床头的东西砸了过去!
……
    “……马修!马修!亲爱的!”
    有人在拍打我的脸,一声又一声叫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看到索菲熟悉的面孔,她一脸焦急和担忧,眼眶红红的。看到我苏醒之后,她抱着我,吻我的额头。
    “天啊,马修,发生什么事了?你突然叫起来,吓死我了!”
    我惊魂未定地四处打量,卧室里一切如常,窗帘关着,什么也没有。我全身都是冷汗,喘着粗气,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安全无恙。
    “宝贝儿,你还好吧?”我的妻子拨开我沾在脸上的长发,看着我的眼睛。
    我平静下来,拍了拍她的手:“我很好……别担心,索菲,我只是……只是做了个噩梦!上帝,太可怕了!”
    “哦,可怜的马修……”她温柔地笑起来,“那只是个梦,别去想了。”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索菲让我坐起来,又把枕头垫高:“你睡了一觉感觉怎么样?”
    “好些了,醒来就看到你,感觉更好。”
    她又高兴地吻了我一下。“别忘了今天晚上还有个派对。”索菲提醒道,“咱们得准备一下,等会儿就要出门了。”
    哦,是的,天已经黑了,我的肚子饿得厉害,但是一想到罗尔•福克斯和他的妻子,我的胃部又是一阵痉挛。我飞快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做了个深呼吸——
现在我肯定自己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这问题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严重,而到底是不是神经系统上的疾病还必须等到我去正式治疗后才能判定。说实话,在这之前,我真的不愿意接触到任何让我感到烦恼、迷惑的人或事,可如果我拒绝参加今晚的聚会,那无疑让索菲失望,我能感觉到她多么迫切地希望我和“福克斯”太太和睦相处。
好吧,即使我抵触和惧怕,还是得打起精神,让我妻子安心。
    “马修?”索菲对我的沉默感到不解,她摸了摸我的头,“你要不要再吃两颗药,如果感觉实在是糟糕,今天就让我和莎拉过去吧,你好好休息。”
    “哦,不、不。我已经好多了,没有问题了。”
    “你确定?”
    “噢,亲爱的,难道你丈夫的身体会糟糕到被小小的发烧给击倒吗?”
    索菲还有些迟疑,但我笑着让她打消了顾虑:“快点去给莎拉打扮吧……她的年龄越大,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越长,我都开始为她的男朋友担心了。”
    “你的担心起码提前了三年。”索菲笑着拍拍我的手,拿起空水杯和药瓶走出了卧室。
    我靠着枕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半天才重新把力气积攒起来,准备下床。
    这时候我放在被子里的手好像渐渐从麻木中恢复了知觉,我发现自己的掌心里似乎握着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放在床头的相框,而相片中的那个陌生男人,依旧笑既开朗又幸福。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3  迷失的回忆)

事实就是这样……把相框朝下扣在床头柜上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我没有走进洗手间去打理自己,因为我不想看到镜子里的脸。虽然我知道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再好好地端详自己,唤起一丁点可能存在的熟悉记忆,但是这或许会把我刚刚调整出来的勇气全部抵消掉,让我再一次对即将参加的派对产生逃避的情绪……
罗尔……除了在高中的时候打了一架,我还从来没觉得他会变成一个带给我烦恼的人。
我找出休闲衬衫和毛衣,慢腾腾地换上,走下楼以后看到莎拉正趴在沙发上看她的《棉球方块》。
“嘿,小公主。”
“嘿,爸爸。”她转过头,得意地晃着头。
“天呐,多漂亮的发带。”我假装惊讶地说到,“莎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金发最适合宝石花了,特别是蓝色的宝石花。”
“没有,爸爸,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蹦蹦跳跳地扑进我怀里,然后响亮地亲了我一下。
我凑在她耳朵边小声说道:“莎拉,乖宝贝儿,我给你一个建议:下次你再约比利一起做报告的时候,或许该戴着这条发带去。”
“我会的,爸爸。”她脸上有些微红,眼睛却闪闪发亮。我的小公主今天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还有粉红色的毛衣,她比安琪儿还要可爱。
我给她拨弄着卷曲的刘海,问道:“你妈妈呢?”
“小圆饼干刚刚烤好,她正装进盒子里呢。”
我让莎拉继续看她的卡通片,然后走进厨房。索菲换上了咖啡色的针织外套,黄色的头发纶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我悄悄走到她背后,一下子圈住她的腰,然后吻那诱人的脖子。
“哦,亲爱的!”索菲咯咯地笑着,把一块刚出炉的饼干塞到我嘴里。
“真不错,太好吃了。”我赞美着她的厨艺,看着她把饼干整齐地放进小巧的竹编盒子里。
索菲盖上雪白的餐巾,又洗干净手,来到我身边。她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摸我的额头:“温度好象正常了,马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没有问题。”我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最合适的笑容。
索菲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她握住我的手,说:“别跟我撒谎,亲爱的,这没用。你今天很不对劲,从早上起来就开始了。”
“我生病了,索菲……”
“或者还有别的问题。”她把我的手贴在脸上,轻轻地说,“如果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你千万别瞒着我,马修,你知道我担心你。”
“是的,宝贝儿,我当然明白。”柔软的情绪从她的皮肤一直蔓延到我心底,我抱住她,安慰道,“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真的,索菲。我吃了药,还睡了一觉,体力和精神都重新回来了,我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马修•林肯。”
我的妻子笑了笑:“还是一个爱耍小孩子脾气的马修•林肯。你就那么不喜欢福克斯太太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难道说其实我对那个仿佛有亚裔血统的美女一点也不熟悉吗?
“哦,应该……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害怕我和太漂亮的女人站在一起,你会有压力。”
索菲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是啊,先生,多谢你了。”
我们在厨房中抱着彼此,都觉得邻居的派对变得非常不合时宜,要不是莎拉不耐烦地在外边叫我们,也许我和索菲宁愿在厨房里消磨掉一个晚上。

罗尔•福克斯究竟什么时候买了房子成为自己的邻居,我完全想不起来,但我得说他的品位还不错。这家伙把花园周围种满了长绿植物,于是没有繁杂的花色破坏浅绿色房屋的宁静,在举行派对的时候他也不会把俗气的彩灯挂满屋檐。在草坪上有些造型简单的木雕,带着一点点陌生的亚洲风格。在我的印象中,艺术类课程总拿C等的罗尔很少有这样的心思,难道是他的那位“太太”吗?
我一手牵着莎拉,一手按响了福克斯家的门铃。门里面飘出的轻音乐让我脸上的肌肉紧张地动了几下。索菲轻轻摸了摸我的手臂:“轻松点,亲爱的,你又不是要去考执照。”
我挤出一丝微笑,刚好面对着打开房门的罗尔。
“啊,马修!”我的老同学惊喜地说,“欢迎你们,大家都在等着索菲的饼干呢!”
“晚上好,罗尔。”我拉着莎拉的手收紧了些,她皱着眉头瞪我。
“很热闹啊,罗尔。”索菲提着她的饼干盒子,然后和走过来的福克斯太太打招呼,“亲爱的露西,你的派对办得真不错。”
“索菲,欢迎你们……哦,瞧这位漂亮的公主!”
身材高条的黑头发美女很热络地把我们一家迎进了门,她亲切地对我微笑,询问我的割草机,一点也不生疏。我注意看她黑色的眼睛,长着红痣的嘴角,还有喜欢向上挑的眉毛,依然无法找到任何熟悉的地方。而罗尔,我对他的感觉仿佛是昨天还在长青春痘的毛头小子,今天就猛地变成了发福的中年男人。
福克斯太太挽着索菲的手去向其他女士问好,莎拉则和几个孩子一起去玩了,我给罗尔送上今天刚买的香槟,他很高兴,然后陪我来到男士们中间。
我突然有些畏惧,害怕其中有些人和我开玩笑的时候,我根本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我小心地辨认着周围的男人——矮个子的乔,瘦削的鲍比,啤酒肚大得吓人的威利,还有留八字胡的布拉德。这些熟悉的面孔让我安心,同时又暗暗自嘲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得社交恐惧症。
“你的脸色不好,马修。”鲍比端着葡萄酒对我说,“怎么了,上个礼拜你不是还说在绿湖收获不小吗?”
“一条12磅的鲑鱼,啧啧……”布拉德摸着胡子露出羡慕的表情,“我在那地方钓起的最重的家伙也只有八磅。”
“听说你为了它还摔进了湖里。”
“哦,大概是……没站稳……”我虚弱地对他们笑笑。
我家里只有那条丑陋的无名小鱼,我可不记得自己上周有那么好运气。
乔•苏利文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同情的口气说道:“马修,其实你没有必要去那儿,即使想钓鱼也有别的地方,那里对你来说确实是一个糟糕的回忆——”
他还没有说完,鲍比突然大声地咳嗽起来,于是乔立刻咽下了后面的话。
傻子也知道他们有些事情不想在我面前提起,而聪明人则不会当面指出这一点。
布拉德把话题扯到了罗尔的勋章上,于是气氛又再次活跃起来。我留心听他们关于罗尔的聊天,那些学生时代的往事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但是讲到他参军的经历以后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了。
“……我刚好碰上正在巡逻的小队,我坐在车里,还有几个小家伙步行……这个时候路边炸弹就爆炸了!我发誓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看到炸弹在哪儿,恐怖分子比报纸上说的要狡猾得多……”
他讲述着自己的遭遇,而我却觉得熟悉——这一切都仿佛是听过,只不过那时候他说的是他作为一个一等兵的遭遇,而现在他说他的军衔已经是少校了。
“……你的腿呢,罗尔?”我忍不住插嘴问道,“我看你现在走路还是不利索。”
他叹了口气,但脸上却带着得意:“哦,弹片嵌在骨头里了,怎么也没办法让膝盖复原,所以这次我是必须得退役了。”
我有些恍惚——在我的记忆中,罗尔的遗体运回绿湖镇的时候,左腿已经被完全炸断了,只有空荡荡的裤管。难道关于他葬礼的记忆只是我自己的一场噩梦吗?
布拉德他们还在讨论着罗尔的荣誉以及他死里逃生的好运气,鲍比感叹福克斯太太在等丈夫回国时经历了可怕的一个星期,“她从高中开始就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儿,我可是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凶……罗尔,你这个幸运的家伙!”
我诧异地问道,“怎么,福克斯太太……呃,我是说露西,她也是绿湖中学毕业的吗?”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罗尔甚至还抱住我的肩膀:“哦,得了,马修。你们从小学开始就同班,直到毕业都是同学,别担心,我不介意你和她的恋爱经历。当初为了她打的那一架很值得!”
握着冰凉的酒杯,脑袋里充满了嗡嗡作响的噪音,现在我除了苦笑几乎已经无法再有什么惊愕的表情了……


夜晚的风带着彻骨的凉意,我躺在床上,感觉到它们从半掩的窗户中间蹿进屋子,偷偷地往我耳朵里灌进寒冷的呼吸。
索菲趴在我怀里,丝一般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我用最轻揉的力道抚摸着,却不敢动一下,生怕弄醒了她。
“你睡不着吗,亲爱的?”就在我身体有些发麻的时候,我的妻子突然闷闷地开口了。
我意外地看着她:“你醒了?”
她调整了姿势,让我更舒服些:“哦,如果这个时候还能睡着,那我这个妻子肯定已经不爱你了。”她抚摸着我的胸口,“告诉我,马修,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握住她的手,想了想:“索菲,如果有一天我们老了,我突然想不起你是谁,你会怎么办?”
“告诉你。”
“如果我忘记了很多事呢?”
“那就一件一件地跟你说。孩子长大以后,我们俩有很多时间。”
“如果……如果我连自己都忘记了呢?”
索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抱紧我:“那我会把我知道一切都告诉你,让你变回你自己,我会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把我的丈夫重新找回来……”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胸口好像被搬走了一块石头。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索菲很聪明,她一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安。
“马修,亲爱的。”
“嗯?”
“别让我担心,你得好好地对待自己……不要害怕任何东西,包括疾病……我会在你身边的。”
“当然,宝贝儿,当然……我什么都听你的……”
索菲似乎放心了不少,她靠着我的肩膀,终于慢慢地陷入了沉睡。我为她把被子盖好,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着手电筒出了门。
在经过莎拉的房间时,我看了看她:小公主跟妈妈一样喜欢侧着身体睡觉,昏暗的橘黄色灯在她脸上,形成了一片朦胧的阴影。我没有进去打搅她,只是把门稍微关严了些,然后便朝阁楼走去。
在卧室里呆着我一点也不觉得冷,而走在楼梯上我却感觉到寒毛都竖起来了。虽然没有吹到一点风,可是陡然降低的温度让我打了好几个寒战。周围安静极了,静得连时间仿佛都凝固了。我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甚至还能看到哈出的白色雾气。
唯一有点温暖感觉的就是手电筒的光,那道笔直的光柱帮助我毫不费力走到楼梯的尽头,拧开那扇常年关闭的门。
这幢房子的地下室已经改建成了我的一个木工坊,可以制作一些日常用的小玩意儿,满足我的爱好,于是所有的杂物就便堆积在阁楼,久而久之这里变得有些混乱。那些老旧的家具和弃而不用脚踏车像怪兽似的看着我,只在暗处露出黑色的轮廓。
我摸索到墙上的电灯开关,却发现灯泡已经坏掉了,只好衔着手电筒翻弄一个老式橱柜——我学生时代的很多东西都放在里面。
淡淡的霉味儿从潮湿的橱柜中散发出来,还伴随着一阵扬起的灰尘。我一边咳嗽,一边在褪色的旧书中找我的中学年鉴。哦,是的,我希望能找到一些真实的东西来验证我的记忆正常还是紊乱,在罗尔的宴会上老同学们的话则提醒了我。
过了很久我才在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抱出了一摞厚厚的东西,上面一本的封皮印着“绿湖镇中学1989届A班年鉴”。那些烫金的字母都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边沿还有老鼠咬过的痕迹。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把这本年鉴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它。陈旧的纸张已经发脆,我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线辨认那一张张老照片。
绿湖镇中学不大,每届几乎都只有一个班的编制,所以我们的年鉴中便加入了很多学生提供的活动照片。我把手电筒从嘴里拿下来,更贴近那些相片儿,很多人我都可以一下叫出名字,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每个人的模样还是依稀可以辨认。我翻到个人肖像照那里,很快就找到了罗尔,他满脸的青春痘,完全是一副邻家男孩儿的样子,我联想起他严肃的制服造型就忍不住面露微笑。还有威利,天啊,他那个时候简直苗条得像个模特……
我翻过一页,看到了几个女孩子,其中一张的下面写着露西•崔斯坦,我猜她应该就是现在的福克斯太太,因为整个班上就这一位叫“露西”的。但是我无法肯定,因为印着照片的位置有一大片焦黑,好像是被烙铁一类的高温物体压过,她的脸完全被毁掉了,而相连的另外两张照片也受到了波及。
我几乎把眼睛粘上去才辨认出第三张照片的半张脸,那是一个金发的男孩儿,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一只漂亮的蓝眼睛,好像姓洛克伍德,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是“e”,而夹在他和露西中间的第二张照片则毁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有熟悉的名字跳入了我的眼睛:马修•林肯……
我的心底突然一片冰凉,好像一个被突然戳破的皮球,全身乏力。
手电筒的灯光闪动了几下,似乎快要没电了,我烦躁地晃了晃,飞快地翻找着后面的相片,可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完整的班集聚会照片,只是偶尔有些零星的活动片断,我找了棒球队的男孩子、拉拉队的女孩子,甚至还有小团体贡献的资料,却都没有看到这三个人……
灯光越来越黯淡了,电池的电量在一点点耗尽,而我还在不死心地从头开始翻着!
我偶尔会在社团的介绍中看到这个叫“洛克伍德”的同学,他的生物实验在学校的评比中获得了一等奖;还有马修•林肯的数学成绩,一直数一数二,但是露西的依旧没有丝毫线索……
单纯的文字无法解决我满头满脑的疑问,我扔下年鉴,又去找从前的相册,我心中好像有个念头——不看清楚这三个人的脸,我就会一直在迷雾中徘徊!
手电筒光线更弱了,无论我怎么拍打、摇晃都没有作用。我的背上和额头都开始出汗,动作也焦躁起来,但是那些该死的照片连影子都没有!
就在我恨不得把厨柜整个翻倒在地的时候,手电筒最后挣扎了一下,完全熄灭了……
整个阁楼立刻陷入黑暗,我坐在地上,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手电筒啪地一声落下,我用手爬过头发,感觉到背后竟然出了层薄汗。虽然没有风,但我的身体仍然在颤抖,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心底蔓延。
这本年鉴什么时候被弄坏的我一点也记不起,而毁掉的部分如此凑巧,实在是让我不寒而栗。我回忆着那焦黑的痕迹,它都有些霉烂了,并不像是最近弄上去的,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阻止我去寻找真实的记忆吗?
我再次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猛地站起来朝周围张望。虽然没有变化,但阁楼中的一切突然都让我害怕起来。我神经质地靠着墙,急促地呼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我觉得四周的墙壁好像都朝我挤压过来,再也无法忍受地摸索到门口,一下逃了出去!
哦……我会去医院检查,我很快就会弄清楚我的大脑到底有没有问题!但是我也必须为自己搞明白,到底真正的回忆是什么!我不希望成为一没有“过去”的人!
我来到卧室外边,费力赶走刚才突如其来的恐惧,然后控制着呼吸。我把脑袋抵在墙上,想到自己其实还可以去找沃伦太太,如果露西确实从小学开始就是我的同学,那么她一定可以向我证明这一点。
我又重新回答床上,躺在了妻子温软的身体旁。索菲没有被惊醒,依然睡得很香,我辨认着她柔美的轮廓,稍微安下心来——我还记得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0-9-11 15:05 编辑

吞噬鱼(4 葬礼)

我大约睡了四五个小时,或许是六个小时,我也不清楚,反正起来时全身的疲惫只不过略有好转而并未完全消除。索菲照例比我先醒,她去准备早点,照顾莎拉,而我走进洗手间。
我厌恶地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脸:那双黑色的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阴影,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没有睡好的模样,我讨厌他的表情——显然那个人也同样地厌恶我!
“真他妈的好极了!”我小声嘀咕到,然后往脸上浇冷水。
我去书房中打开电脑,先给两位林德先生各发了一封信,再次解释了我请假的原因,并且遗憾地告诉他们现在我的大脑无法进行精细和复杂的运算工作,如果他们理解的话,我希望今天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再给他们一个电话。
林德先生们都是好人,他们待人宽容,所以我对昨天把工作丢下就回家的行为很是歉意的。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我的留言,如果收到了,那他们一定会给我个慰问的电话,可是昨天我一直都魂不守舍,根本没留意有没有这样的电话。我想他们或许还是有些生气,还等着我做出解释。
我决定到了上班时间再给我的老板打电话,一点甜言蜜语对他们来说很管用,然后在再预约做个脑部检查——哦,对了,还得拜访一下沃伦太太,她肯定能告诉我关于露西•福克斯的事情。
“索菲,”我下楼来到厨房,叫我的妻子,“能给我来点蜂蜜水吗?我的喉咙有些痛,可能是感冒的后遗症……索菲?”
我意外地看见厨房的工作台旁边只有吃着三明治的莎拉,而本该忙碌的女主人却丢下了正弄到一半的吐司不见踪影。
“你妈妈呢?”
“有人来找她,她出去了,就在门外。”小姑娘津津有味地盯着小电视机里的晨间MTV节目,看都没看我一样。
我走过去,把那释放噪音的东西关掉,引来一阵强烈抗议。
“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对消化不好。”我一本正经地对莎拉说。
她恶狠狠地看着我:“你永远也不明白克里斯蒂娜•阿奎莱拉有多棒!”
“我只要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很棒就可以了!”
她回报我一个白眼,然后飞快地把三明治填进肚子里。
我拿起吐司旁边的餐刀,继续涂抹苹果酱,然后一边吃一边走向门口。我从门上的玻璃望出去,看见索菲正和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说什么,然后她拿着一张纸卡片回来。
我连忙走到水族箱面前,装作给小丑鱼喂食的模样掰下一点面包屑。索菲开门进来,脸上很阴郁。
“怎么了,亲爱的?”
她抿着嘴唇,犹豫了一下:“刚才……艾伦给我们送来一张请柬。”
“哦?”我接过她手中的卡片,还没看,就听到可怕的消息——
“沃伦太太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索菲难过地看着我,我相信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震惊。“这怎么可能?”我打开卡片,清晰地看到葬礼的时间——就在今天下午,地点是镇上的教堂。
“她的身体很健康啊!我昨天早上还见过她,她一点事儿也没有。”
索菲抚摩着我的肩膀:“是猝死,亲爱的。昨天晚上她出门前倒在浴室里了,安德烈的狂吠才招来了邻居们……可怜的沃伦太太……”
我捂着眼睛,意外、伤心、震惊还有失望交织在一起,完全说不出话来。我这才注意到,昨天在福克斯家的聚会上,我确实没有见到那位老太太。天呐,她的去世也未免太凑巧了。
在阁楼中产生的恐惧在这个时候迅速地卷土重来,占领了我的大脑。我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把那张卡片放在身后。索菲吻着我的面颊:“我也很难过,马修,她是个好人……”
我露出苦笑——她不光是个好人,现在对我来说更是重要的记忆。我现在除了悲伤,还非常非常地害怕。
索菲叹了口气,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她催促着莎拉出了门,继续每天早上都要做的事情。而我则像个傻瓜似的看着她们,觉得自己好象一个孤立在生活之外的旁观者。
屋子里非常安静,水族箱里传来气泡的突突声。我木然地看着那些小丑鱼慢条斯理地游来游去,突然那条灰色的怪鱼冲出来,惊得小丑鱼们四散奔逃。它得意洋洋地甩着尾巴,把那张扁平的面孔正对着我,从上方望下去好象是在笑。我厌恶地转过头,仿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我浑身难受,可是却又无法说清楚。
我整个人都乱了……


今天早上又有大雾,而且比昨天更冷,更阴沉。我走出门,对索菲说我是去事务所交待工作,实际上却来到了沃伦太太的家。
我把车停在街边,常青藤爬在灰色屋子的铁花栅栏上面,编织成绿色的网。屋子的窗帘都拉上了,但看得出来里面有人,灯都开着。
沃伦太太的丈夫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她孤身一人,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妹妹远在亚特兰大,现在能帮她料理身后事的都是邻居、警察和社区服务人员。我不明白为什么葬礼会安排在今天下午,她唯一的亲人根本无法赶到……
我很想敲门进去,但是又害怕看到老妇人死去的脸——那张脸昨天才亲切地出现在我面前,慈爱地对我微笑。虽然我知道沃伦太太有冠心病,但是仍然觉得猝死的消息太过于突然了。
不久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外套和白色硬领的老人走出来,我认出那是威尔•伯纳德牧师,后面几个殡仪馆工人抬着一个朴素的棺材,五六个陌生的面孔跟在后面。他们像活死人一样僵硬地移动着关节,缓慢而沉默地朝黑漆漆的灵车走去。虽然从大门到灵车的距离并不长,但仿佛一段生死分明的路,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正退出我都熟悉的生活,永远消失。
我感觉毛骨悚然,喉咙里像噎了东西一样说不出话来,掌心冒出了冷汗。
这些面无表情的人把棺材抬进灵车中,然后朝教堂的方向开去。黑色的影子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中,我在恍惚之中有一种他们正驶向地狱的错觉。
我看见沃伦太太的邻居珍妮•马菲尔德小姐站在台阶上,她身边是温驯的安德烈。金毛猎犬望着灵车远去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它此刻好像一个疲惫的老人,没有有了一丝热情和活力。
就在马菲尔德小姐要关门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她,安德烈抬头朝我呜咽了一声。
“早,马修。”她问我,“你也是来看佩格的吗?真抱歉,神父和殡仪馆的人刚刚接走她。”
“啊,是这样……太遗憾了。”我搓着手,“珍妮,你一直在这里吗?”
“是的,从昨天晚上就在这儿了。可怜的佩格,她心脏病犯了,在浴室里犯的,又在地板上滑了一跤,根本没来得及吃药。”马菲尔德小姐告诉我,“当时安德烈急得狂吠,后来我和罗杰打了911,不过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佩格已经停止呼吸了,据说她的脑子也受了伤,根本来不及抢救……”
我唏嘘不已,蹲下来摸了摸安德烈的头,它冰冷而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我的手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我一边抚摸悲哀的狗一边问道:“为什么葬礼这么匆忙?”
“佩格的主意……”马菲尔德小姐耸耸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看得很开,遗嘱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都从简。”
简化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让我觉得怪异,但是医生们的判断应该没有问题,何况陪同的还有警察。
我站起来,问道:“安德烈呢?它怎么办?”
“我不知道,葬礼前律师会宣读遗嘱,也许佩格已经给它做好了安排。”
我退开几步,马菲尔德小姐牵起安德烈朝自己家走去,金毛猎犬踩着沉重的步子,在即将被白雾吞噬的时候回头望着我,它的眼睛就像幽深的黑夜,里面却没有一点星光,我胸口发闷,好半天透不过气来。
但我只能拖着步子回到车上,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才拨转方向盘朝镇上的医院开去。

给我看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夫,虽然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但是看得出他很细心。其实我对镇上的公立医院不是很熟悉,一来是因为我很少生病,二来是我跑路克大夫诊所的时间多于来这里。医院虽然不算大,但是设备很齐全,护士们也很漂亮,这让来就诊的病人多少感觉有些舒服了。
我坐在大夫面前——他姓卡特——听自己的CT检查报告。
“恭喜您,林肯先生。”满头银发的大夫对我说,“您的大脑很正常,没有肿瘤、没有出血、没有梗塞……什么也没有。你说您头不痛?”
“对。”
“只是一点点局部的失忆?“
“……是的。”
卡特大夫摊开双手:“现在从我们的检查来看您的脑部不存在病变,按道理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可是它出现了。”我没好气地说。
大夫笑了笑:“我建议您在心理疾病方面考虑一下,林肯先生,有时您不在意的小细节也会发展成心理障碍,包括对自我的认定……”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医院,把诊断报告丢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十一点三刻的时候索菲来了个电话,提醒我下午葬礼的时间。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还好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和大衣,不用再特地去换了。
我没心思吃午饭,只想去墓地看看,于是撒谎说自己在公司用过餐就去十字路口等她们母女俩,然后把车开到教堂后面。
浓雾早就散开了,只留下淡得几乎觉察不出来的清冷味道,现在不但没有太阳,更糟的是居然下起雨来了。虽然雨势不大,可空气又冷又湿,皮肤上被附着上了一层讨厌的水汽。云聚集成一片无边的深灰色海洋漂浮在天空中,矮得好象贴近头顶,这让我非常疲惫,有种被压弯了脊梁的错觉。
现在突然觉得胸膛里空荡荡的,异常茫然。
教堂的尖顶矗立在灰色的云层下,威严、肃穆,墓地里没有一个人,静得只能听到雨点儿落到草地上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各式各样的墓碑错落排列在墓园中,有悲伤温柔的天使、有传统规整的十字架,还有朴素得没有一点装饰的方形石碑……一些浮雕已经被岁月腐蚀斑驳,有的却鲜亮簇新。在东北角的空地上,已经挖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墓穴,棕色的泥土堆积在草地上,散发者潮湿的味道。
这里是死者的国度,寂静一片。
我朝那个新挖的墓穴走去,沿途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萨尔纳•休伊特,92年去世,一个尽职尽责的教堂执事;克拉克•丘奇,我小时候常常吃他店里的曲奇饼;艾米莉•马奎尔,可亲的花店小姐,她只活了19年;赫尔伯特•林肯和玛丽亚•林肯葬在一起,我恩爱的父亲和母亲……
最后我来到了新的墓穴旁,望着接近八英尺深的地洞,几个小时后沃伦太太就将永远躺在下面,狭窄的棺材箍着她的身体,沉重的泥土压在她上方,只剩下冰冷、黑暗和孤独。这就是死亡。
我闭上眼睛,猛地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和难过,甚至伴随着恐惧。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和猛烈,使我的心脏也遏制不住地疼痛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一瞬间竟然充满了绝望,就好像被埋葬的人是我!
我膝盖发软,按住胸口退了几步,不得不靠在旁边的一个墓碑上喘气,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种感觉压下去。
是的,我敬爱沃伦太太,可我能肯定自己不会因为她的死亡而出现这么大反应。
雨水混合着我皮肤上的冷汗朝下流,我闭上眼睛命令自己振作。在深呼吸了几下以后,我站起来,用袖口擦了擦脸。
“抱歉……”我苦笑着对墓碑说,希望它的主人不介意我的无礼,但脸上的肌肉却在这一刻僵硬了——
我原本以为这该是沃伦先生的墓碑,因为他们夫妻俩决定长眠在一起,但是现在墓碑上却刻着另外一个名字:乔治•洛克伍德,1970.4.2~1986.11.15。
我脑子里立刻电光石火地想到了中学年鉴上模糊的半张照片,还有那灿烂的金发和模糊的蓝眼睛。这就是我那位神秘的同学吗,一个我完全没有印象的同学?原来他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二十年了。
我那个时候已经在读高中,不可能不记得这个变故,难道这又是一个遗失的局部记忆?这些琐碎而凌乱的记忆为什么会在我脑子里消失,只留下空白呢?莫非我真的是有心理障碍……
我痛苦地猜测:这些被遗忘的部分是不最终会被同一根绳子串起来了?


“……现在我们怀念这位女士,仁慈的长者、尽职的教师,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现在她在主的身边,但我们仍然可以为她祈祷,这纯洁的灵魂已经获得了永生……”
牧师庄严地念着悼词,四周寂静一片。我和众多的来宾一起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
雨已经停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更加浓烈。索菲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当悼词结束以后,我们共同为沃伦太太送上手中的花。
“宝贝儿,不要再难过了。”索菲温暖的手指头摩挲着我的掌心,“每个人都会死,我们记住那些幸福的时光就够了。”
“是的,每个人都有这一天……”我看着沃伦太太的棺材逐渐被放进墓穴,工人们开始朝棺材上填土。
“如果说我其实并不害怕,你相信吗,索菲?”
“当然相信。”她微笑着对我说,“但是为什么呢?”
我环抱着她的腰,低声说:“看看沃伦太太,她是个好人,但是她走得多么孤独,在临死前只有一只狗在她身边。我不会像她那样,我有你,还有莎拉。如果有一天我必须死,只要你们在我身边,我就一点也不害怕。”
索菲的表情很奇怪,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但是嘴角却带着微笑。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身体紧紧地贴着我。
我看着周围的人最后朝沃伦太太划了十字,然后渐渐散去,其中一个熟悉的背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索菲,亲爱的。”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马上就要放学了,你可以单独去接莎拉吗?我得去找乔•苏利文,我得问他一些事情。”
“哦,好的,马修。”我的妻子吻了我的脸颊,她微微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皱了皱眉头。
“喏,这是车钥匙。”我拍拍她的手,也来不及跟她解释,就急急忙忙追上了我的老同学。
“乔!”我大声叫到,“等一等!”
那矮个子的男人回头看看我,微笑着招呼:“是你呀,马修,你也来了。”
“是的,为了沃伦太太。”
“上帝保佑她安息。”乔•苏利文叹息到,“她是个可爱的老太太,虽然她从来没有给我的手工课打过A。”
我笑了笑,递给他一支香烟:“陪我聊一会儿好吗?就当我们怀旧。”
“当然可以,老伙计。”
我们慢慢地穿过层层墓碑朝教堂里走,我看看正在最后填整泥土的工人,叹了口气:“我记得沃伦太太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希望死后跟丈夫有同一个款式的墓碑,紧紧挨在一起,就好象他们活着的时候穿同一个款式的衣服出门。可是今天我却在她身旁看到了另外一个人,这太意外了。”
乔奇怪地转过头:“哦,不对吧,沃伦先生确实是在他妻子旁边。”
“右边吗?”
“不,是左边。”
“这样啊……”我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刚来的时候只注意到了右边的那位,好象是叫做乔治•洛克伍德。乔,你认识他吗?”
我这个老同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拧着眉头狠狠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哦,对了,乔,我的高中年鉴有些破损,照片都花了,改天把你的借给我好吗,也许我能想办法修补修补。你知道坏在哪儿吗?我、露西,还有乔治•洛克伍德,我们的脸全给弄得黑糊糊的。”
矮个子男人的脸越来越白,他看了看周围,在确定没有人注意我们之后,压低了嗓子说道:“何必呢,马修?这么多年了,我们都知道乔治的死是个意外,没有人责怪你!虽然他确实……确实死在你手上……”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3:57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5 死在过去)

乔•苏利文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非常老实。我记得我们还是男孩儿的时候,曾经偷过女孩儿们饲养的兔子,结果被家长找上门来。当然了,“英雄们”死都不会承认的,只有乔扛不住透露了藏匿兔子的地方,要不是他积极地用青草和萝卜换回我们探视兔子的资格,可能已经被男孩儿们赶出“兄弟会”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都认为乔•苏利文不会说谎,他心肠软,经不住哀求,是一个善良得有点白痴的家伙。
现在我看着他细长的绿眼睛,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乔治•洛克伍德,我的同学,“死在我手上”——为什么我对此没有任何印象。
“马修,对不起。”乔不安地看着呆滞的我,他紧张地吸了口烟,“这件事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每一个人都很伤心,我们都说好不再提起它。马修,一切都过去了,你不是也忘记了吗?”
“我倒是很想忘得一干二净,可有些事情我控制不了!”
我的老同学眼睛里充满了同情:“我明白,马修,你说过不再提,这么多年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放开了。”
“乔,告诉我真相好吗?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尽量表现得非常犹豫,不再遮掩自己的痛苦:“我糟糕透了,乔!我这段时间我好像脑子里有问题,我的记忆非常混乱,很多事情都记错,甚至包括自己的身份,还有过去的事情,比如我的学生时代、比如露西和乔治……一下子他摔断了脖子,一下子又被我们勒死,你还紧紧地拽着绳子——”
“不!”乔一下子吼出来,他涨红了脸,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马修,你疯了?乔治是被淹死的!”
“我记不清楚,我不能确定了,乔!”
“当时大家只是想开个玩笑,是你偷偷地放掉了橡皮船的气,我们都不知道!当然了,本来那是绿湖中水最浅的地方,谁知道那里会有水草……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乔治原来游泳技术很好,我们都以为他只是生气!马修,每个人都尽力了,你也是!你为了救他差点也……”
乔•苏利文仿佛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他喘着粗气转开了头,狠狠地把烟头扔进湿漉漉的草地。
我的头脑中混乱一片,乔的话似乎打开了一扇朽烂的门,门缝中流出黑色的水。
我知道他说的应该就是我遗忘的记忆,但我依然觉得陌生。我闭上眼睛,摁着发痛的脑袋拼命回忆,这个时候,一些奇怪的景象突然如同破损的电影胶片一样快速在我心底掠过:
我看到四溅的水花,听到嘈杂的呼喊和尖叫,有人在喘气,还有哭的声音。年轻的乔、罗尔还有鲍比都满脸焦急,他们好象在叫救命!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水中挣扎,渐渐地没顶、消失了……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碧绿的湖水和周围墨色的森林无比清晰地呈现出轮廓,静谧、幽深,美得像一幅油画。
“马修!马修……你不舒服吗?”乔惊慌地扶着我,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吓着他了。
我捂着嘴坐在地上,眼睛红得像兔子。乔可能以为是自己的情绪影响了我,露出愧疚和担忧的神色。我扯了扯嘴角,想安慰他,但笑得好象在哭。
“没事的,乔。”我对他说,“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些惊讶……喏,一下子听到那么可怕的事情,而且还发生在自己身上,再坚强的人也会深受打击的。”
他同情地望着我:“我完全理解,马修。我完全没想到你……你会失忆……难怪那天在罗尔家你不怎么说话。”
“我马上就会好的!事实上这都是因为我太忙了,还有该死的感冒。”
“别再去想那些不幸的往事了,马修,你没必要折磨自己。”
我抹了把脸,重新站起来。乔•苏利文好像松了口气,他和我告辞,嘱咐我多保重,许诺过两天再来看望我,还有索菲和莎拉。
“再见,马修……”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算了,下次再说吧。”


我慢慢地从墓地走回家,让雨后的空气冷却我发热的头脑,乔•苏利文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响,就好象一遍遍地按着“重播”键。当我来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惊讶地发觉,天都已经快黑了。
我疲惫地进了屋,招呼索菲,她在书房里回答了我一声。
“有你的一份传真,马修。”她对我说,“是林德先生。”
我来到她的工作台前,拿起那张纸:上面是我的老板对我的问候,他说知道我一直没来上班,他为我生病感到难过,并且会记得把我的工作交待给别人,然后给我两天假期,但是我最好尽快把检查结果告诉他们。下面是小林德先生大大的签名,还有日期“11月2日”。
看来是今天才发送过来的,就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他们真是好人。”我把传真放下,吻了吻索菲的头发,“谢谢你,亲爱的。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
我感觉她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秒钟,然后干巴巴地回答到:“抱歉,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如果你饿了就叫披萨吧。”
气氛不对,傻子也听得出她在生气。
我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坐下来,看到她机械地用尺子勾画着线条:“怎么了,宝贝儿?杰西又让你修改草图了?哦,你的编辑是一个波普艺术的爱好者,她应该去画廊里推销那些照片拼出来的玩意儿——”
“马修!”
索菲•林肯突然提高声调打断我的话,蓝色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火苗,我立刻明白她在对我发火。
“怎么了,宝贝儿?”我拉住她的手,她立刻抽开了。
“传真,马修!”她愤怒地朝我挥舞着那张纸,“你告诉我今天去工作?可是你的老板说你几天都没上班了?”
“哦,这个……我去了,只是他没看见我,他比我忙多了!”
“哈!对啊!”索菲冷笑着站起来,咚地一声扔下了手里的画笔,“为什么不干脆说他瞎了?棒极了,我的丈夫病得那么严重,而我却不知道!”
“不,宝贝儿,这只是……夸张!”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叫起来:“我们结婚多少年了,马修?难道每天晚上睡在你身边的是一块石头吗?”
我狼狈地涨红了脸,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我知道这只会让索菲更加生气:“宝贝儿……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向我隐瞒身体状况?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皱着眉头,语气中有极大的伤心和失望,“哦,得了,别跟我说什么‘怕我担心’,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索菲,你别乱猜,真的没有那么严重!”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几天不对劲,我知道,你有心事……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希望你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可是你没有,马修,你觉得我是谁?你的妻子还是一个陌生人?”
看着索菲有些发红的眼圈,我既内疚又惭愧——当我独自为混乱的记忆烦恼的时候,却忽略了她的感受。
我看着她眼睛下面淡淡的阴影,那里面隐藏着一丝憔悴。我难过地拉过她的手,不顾她的反抗把她紧紧地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我很抱歉!”
“马修……你太可恶了……”
“宝贝儿,我爱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舌根上泛出一点点的苦味,就好象咽下了一个发霉的果子。“我不知道,索菲……”我喃喃说,“我好象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脑子就像猫咪玩过的毛线球一样乱得没有头绪!索菲,我看到很多熟人,他们都认识我,而我却想不起关于他们的任何事!现在我如同失落在地球上的ET!我害怕,如果我真的疯了,怎么办?”
我的妻子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吻我的脸:“可怜的马修,你早就该说出来啊,你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
“索菲……对不起……我害怕极了。”
她从我怀里退出来,捧住我的脸:“亲爱的,你前天早上就感觉不对劲,是吗?”
我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你是在找借口,宝贝儿,我也该向你道歉。我不是一个细心的妻子……”她冲我露出一个熟悉的温柔笑容,“坚强点,马修,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医生了吗?”
“他们找不到原因……至少没找到生理病变。”
“瞧,这是一个好消息,说明你的身体很健康。接下来呢,有别的建议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大夫说我最好再看看心理医生。”
“那就去看吧!预约一个绿湖镇最好的心理医生,或者去丹佛,别讳疾忌医!你不勇敢地找到问题,就不可能解决它!”索菲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我说,“记住我的话,马修,我要你牢牢地记住:不管你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我在上帝面前发过誓……”
她柔软嘴唇在重复过誓言之后就印在我的脸上,我激动地吻她,即内疚不安,又感到幸福。这次的争吵让我觉得温暖,从墓地带回来的沮丧和冰冷都在消退,这就是家的力量——有索菲的家。
书房门口传来咳嗽的声音,我们连忙分开,看到莎拉脸色诡异地站在外边。
“哦,抱歉打搅你们。”小公主做出一副大人的正经模样,“我想说我的手工作业完成了,可以看电视吗?”
我和索菲有些尴尬地收敛了泛滥的激情,回答到:“当然可以,宝贝儿。”
莎拉转身离开,又回头撇了撇嘴:“啊,还有,现在都快七点了,我饿了。”
“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索菲向她保证。
“别忘了我的‘甜甜圈午餐’,妈妈。”
索菲微微皱起眉头:“我以为是下个星期三。”
“是这个星期三,就是明天。”莎拉提醒到,“上周末我已经告诉梅拉尼她们我会带草莓口味儿的去了。”
“哦,抱歉,宝贝儿。”索菲走过去亲了一下她的头顶,“放心吧,我会做最好吃的甜甜圈。”
小公主终于蹦蹦跳跳地去看动画片了,索菲摇着头走回来,一边收拾她的稿子,一边抱怨:“我最近都忙昏头了,竟然忘了她的聚餐……哦,我老是记错日子。”
我靠在书桌旁看她忙来忙去:“什么‘甜甜圈午餐’?”
“女孩子们的游戏活动而已,我会让莎拉骄傲的。”索菲凑到我面前吻了我一下,“现在还是先解决咱们的晚饭吧。告诉我你想吃什么,亲爱的……”


丰盛的晚餐和索菲的温柔并没有让不安定的情绪从我心中完全消退,因为我当天晚上梦到了乔治•洛克伍德。
我依旧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他。他用开朗语气在对我说话,我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看到他背对着我走进湖水中,微风从白桦树中间穿过来,拂动他的头发,发丝仿佛由于光线的原因而变成了深色。我推着橡皮艇,用一双皮肤黝黑、肌肉贲起的手臂——这双手臂绝对不应该属于一个身材瘦小的人。
乔治好象在朝我招手,大叫着要我过去!我却丢下船把脸贴近湖面。就在我要看清楚自己的样子时,绿色的湖水突然激荡起来,顷刻间就将我和乔治都卷入了带着腥味儿的波涛中!
……
我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被噩梦吓醒,只是在满身的冷汗中睁开眼睛,连靠在身旁的索菲也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完全没觉察到。
我平静地躺在床上,手脚失温,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肢体的存在感。我稍微活动一下脖子,很容易就看到了床头上的照片。
绿湖好象是一切的起点——我对自己的长相产生陌生感就是从那儿归来以后开始的;那些被遗忘的事情,仿佛也跟绿湖有关……我应该去看一看,没准儿能够帮助我想起什么有用的东西。
啊,对了,索菲说明天要和我一起去曼德森大夫的心理诊所,她已经预约了。那么在此之前,我能有点时间先到绿湖看看。
是的,我必须去一趟,现在那个地方就像一块磁铁般具有吸引力,让我心头痒痒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我并不认为那里可以帮助我解决眼前的问题,但是我想找到可能存在的任何答案,哪怕是支离破碎的片断。
这个想法让我兴奋地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但是我能感觉到身体却异常冷静,好象灵魂和肉身已经完全分离了一样,甚至连敏感的索菲都没警醒过来。
当晨间的微光让窗户的缝隙亮起来以后,索菲照例起床下楼,开始为新的一天而忙碌。她才是这个家的支柱,哪怕有再大的问题,只要她依然在按照规律生活,那我就得到了最有效的安慰,没有什么能打垮我。
我给忙着给小公主做早饭的索菲说我想去开车兜风,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
“我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宝贝儿,我需要减压。我只去一小会儿,我保证中午前回来!预约的是下午两点对吧?我还能吃你做的印度咖喱饭……”
索菲注视了我一会儿,终于宽容地笑了笑:“我不打算做咖喱饭了,你觉得番茄汁牛排怎么样?”
“那更好,亲爱的!”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到客厅拿了车钥匙。莎拉披着她漂亮的金色卷发,踮着脚在水族箱前面给小丑鱼们喂食。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回头朝我挤了挤眉毛:“我都听见了,爸爸,你还是怕去看医生。”
“这叫做压力转移法,你学会了也有好处。”
我抛了抛手中的钥匙,不理会小公主的嗤之以鼻,几乎是怀着雀跃的心情把车开出了大门。

今天早上又有大雾。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天气会来得如此频繁,最近每天早晨小镇都会被白茫茫的雾所笼罩,即使散开后也只有一片阴沉沉的天空。我想念阳光已经快要发狂了。更让我觉得不耐烦的是,这朦胧的雾气让车行速度放缓,我内心的急切也变得越发强烈了。
我在公路上行驶,就好像穿越混沌一样,其实在混沌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我也完全不知道。然而天堂或者地狱都好过一无所知的焦虑,我渴望的或许只是一把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
在正常的天气里,我开车从小镇来到绿湖只需要半个小时,可今天足足花了七十分钟。当浓雾逐渐变得稀薄的时候,我看见了道路两旁茂密的野草——鸢尾、车前草、蒲公英、矢车菊……最后我开上小路,在一片茂密的白桦树林外围停了下来。
雾气在这个地方已经完全没有了踪影,它们被生机勃勃的树木驱赶开,无法侵入这片领域。我踏着铺满落叶、野草和苔藓的倾斜土地朝下面走去——或者说,其实我在跑。
带着潮湿味道的空气钻进我的鼻子,我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 白桦树和灌木逐渐稀疏,一片碧绿如同东方翡翠般呈现在我的眼前:
绿湖,她就像深夜里猫的眼睛,静静地折射出冷光。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6 沉睡的绿湖)

尽管以前来过绿湖很多次,但是每一次我都会惊讶于这个地方的美丽。索菲说,画画的人无论看多少回《蒙娜丽莎》,都会从中发现不同的美,我这个习惯跟数字打交道的人虽然缺乏鉴赏力,但是也能够明白自然和艺术在美学意义上的相同之处。
绿湖就是上帝的艺术杰作,他在落基山的外围安下一个完美的椭圆,然后给予了最丰富的绿色。这个地方从每一滴水到每一棵树都是绿的,深浅不同,浓淡适宜。索菲曾经很多次来这里写生,但她说自己永远也无法调出同样的颜色,更没有办法画出这里的安静。
她说的是实话——绿湖太安静了,静得难以让人觉察到时间的流动,如果不是我看到水波的颤动、听到云雀唱歌,还有林中啄木鸟发出笃笃的声音,我会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我狂跳的心在看到这片熟悉的景色以后渐渐平息,双腿也有些发软,我在黑色泥土上的那层落叶表面坐下来,听见自己喘气声,看到从口鼻中呼出的白雾,它们很快就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
让我觉得欣慰的是,这里并没有带给我惊恐的陌生感,我轻易地看一看周围就找到了熟悉的细节——比如刻上莎拉名字的那棵杨树,比如索菲喜欢支起画板的石头。我没有遗忘我在绿湖的快乐,甚至上个星期的那次郊游还可以完整地浮现在眼前。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乔口中的那场悲剧仍然感觉陌生。我眼前的这片碧水吞噬了一个生命,并且是由于我的缘故,我对此竟然忘得一干二净!这简直是荒谬!
我想起了路克医生的话:“受到很严重的刺激,还发生了创伤性的生活事件都可能引发失忆!”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在逃避乔治•洛克伍德的死而暗示自己遗忘过去吗?
我忍不住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美丽的湖水变上,那片绿色立刻占领了我的眼睛。我把手伸进水中,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觉立刻从指尖一直窜到心脏。我全身都冷起来,冷得发抖。
我突然眼前发黑,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就好像肺里充满了水,它们凶猛地从我嘴里灌进来,好像要把我的灵魂挤出体外。我的身体几乎麻痹,几乎没有挣扎的力气。
我的脑子里在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乔治•洛克伍德在临死前是不是就在经历这些?我现在的记忆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那个死人的?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抽回自己的手,一下子仰面躺倒在地——
不,不对!
如果说是我刻意遗忘关于乔治•洛克伍德的那个意外,那为什么又忘记露西的事情,还有关于罗尔的混乱记忆,包括家里的鱼……啊,还有阁楼上被损坏的高中年鉴!
不,其实在明显不过了!这一切不能简单地用失忆来解释了!我一直在怀疑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如果是这周围的一切都出了问题呢?
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凝视着绿湖,它依然沉默地回应我,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在出门前那种强烈的渴望好像已经被满足了,虽然我依旧没有找到答案,可我知道另一件事情——
绿湖并没有给我准备一把解决问题的钥匙,我只是在这儿猛然想到了钥匙可能藏匿的地方。


大约十一点多钟我重新回到了家,索菲正在客厅等我。我以为她在看电视,可当我发现屏幕上居然是她最不感兴趣的体育节目时,顿时明白了其实她整个上午都在担心我。
“马修,亲爱的,我正准备榨番茄汁。”她笑着对我说,“噢,还有,咱们下午两点去见克鲁斯大夫,他的诊所就在桥牌俱乐部的旁边,很容易找到的。我问过梅兰妮,她觉得这位心理医生很不错,一定可以帮助我们。”
“好的,宝贝儿,咱们午饭后早点出发吧。”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到。
索菲带着一丝欣喜去了厨房,我靠在沙发上望着她的背影,很高兴没有再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染给她。我会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去看医生,但也会好好考虑从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入手,找一找大脑以外的原因。
在心底下了决心以后就好像没有什么焦虑的了,我随意把目光移开,落在正前方的大水族箱上,却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发现水族箱里的小丑鱼们好象少了一些,显得空荡荡的。
我凑近玻璃,看着里面的那些小家伙游来游去,于是伸出指头点它们的数量……一共只有七条了,加上那灰色的怪鱼也才八条,可我记得三天前明明是十一条鱼啊。
我伸手进去拨弄开水草,想看看有没有调皮的小鱼躲在那儿,但结果却让我失望。
怎么突然就不见了?难道是死了吗?可是莎拉一点儿也没提到过……
我迷惑地摇着头走进厨房,看见索菲在煎锅前忙来忙去。我顺手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问道:“亲爱的,你看见咱们的鱼了吗?”
“什么鱼?”
“小丑鱼啊,好象少了三条。”
“哦……”我的妻子漫不经心地说,“我倒没注意,照顾它们的是你和莎拉吧。”
我有些赧然地笑笑:“这两天我确实没管它们,真是抱歉,不过莎拉倒很尽职。她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索菲尝了尝番茄汁,“或者是你记错了吧?莎拉很喜欢尼莫们,少了一条她就会闹得咱们脑袋爆炸的。”
这倒是,可我相信自己前天看到的小丑鱼们确实要多一些,难道是小公主把她的宠物偷偷拿去送给朋友了吗?
我咬着苹果走出厨房,看着水族箱里快活的鱼儿,它们还是界限分明——小丑鱼们在一端聚集,而灰鱼则孤单地呆在一旁。它可能是有些妒忌了,时不时地冲进小丑鱼中间,一张一翕的嘴巴好像是发出了威胁,又像是在嘲笑。
我知道这或许有些滑稽,可我确实觉得这条灰色的鱼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似乎很喜欢戏弄小丑鱼,喜欢看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当我注视这个古怪的客人时,总觉得它那双黑色的小眼睛里有些让我不寒而栗的东西,暧昧而朦胧的红色从黑漆漆的瞳孔深处蔓延出来。它仿佛从玻璃后面机械冷漠地观察着我,唇吻上还带着冷笑一般的幅度。
我打了个寒战,猛地意识到我好象想不起自己怎么把这家伙从绿湖钓起来带回家的。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我不再对细节上的失忆有惊诧的反应了,我一边咬着苹果,一边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把奇怪的灰鱼送回绿湖。


我以前没看过心理医生,这是实话——一个家庭幸福的男人除了偶尔会在工作上有些烦恼之外,并没有对人生的困惑与烦恼,更不至于抑郁到行为出现偏差的程度,所以我面对可亲得如同圣诞老人一样的医生还是感觉陌生而且不自在。
不过谈话的过程倒很轻松,我猜那张舒服的沙发起了很大的作用。大夫的声音也很平和,让我如同聊天一样地谈了最近遇到的事情。然后他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说下次该什么时候过来。
随后克鲁斯医生走出了房间,我独自躺在沙发上,估计这段时间里他是去和索菲商量我的“病情”了。
我没心思猜测他们说了什么,却把脑子动到了露西•福克斯身上,罗尔那个漂亮的太太。我对她毫无记忆,而乔、威利、鲍比和布拉德他们却口口声声说她是我的老同学,并且还曾经成为我的女朋友。我脑袋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关于罗尔•福克斯的另外一种记忆,跟现实完全矛盾。这似乎不是单纯的失忆,更加像错乱了……如果我要知道乔治•洛克伍德的过去和关于露西的情况,是不是应该从自己的学生时代开始入手呢?
有了大致的方向后,我闭上眼睛,安心地等到克鲁斯大夫回来,然后起身告辞,和蔼得像是刚刚拜访了老朋友一样。
“现在你要先回家吗,亲爱的?”索菲在走出诊所大门的时候问我,“等下小公主就放学了,我得去接她。”
“我去吧。”
“你不先回去休息一下吗?”
“噢……我感觉没那么累,用不着那么紧张,宝贝儿。”我在妻子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你还有几张插图没完成,我去接吧。别忘了晚上做点好吃的……”
我看得出索菲并不情愿,但她还是同意了,然后摸摸我的脸:“好吧,早点回来,鲁克斯大夫给你开了点抗抑郁的药,得饭前吃。”
“我会的。”
她还要去一趟超市,所以我把车钥匙给了她,自己则沿着街道慢悠悠地向莎拉的学校走去。
从诊所到绿湖镇小学步行需要三十分钟,路上的人依旧很少。或许是天气阴冷的缘故,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外出,加上我没有走在主马路上,周围更是静得可怕。头上的乌云跟昨天一样浓重,也没有风,我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平常四处乱蹿的野猫都不见了,好象这条只有五码宽的林荫道上只有我一个活的生物。
我一边机械地迈着步子,一边在回忆关于乔治•洛克伍德和露西•福克斯的点滴,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学校高高的钟楼。
绿湖镇小学的一到九年级是在一个校园里,但低年级的是新楼房,比较靠外边,所以我每次接莎拉都会在正门外停车。因为今天走的是小路,所以我先看到了高年级的教学楼。老式的砾石围墙外栽种着柏树,墙上还有一个满是绿锈的古老铜牌——“吉姆•玛迪斯中学”。
是啊,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学校原本是一个叫玛迪斯的牧场主修建的,我在读小学的时候都还是有一百年历史的老建筑,后来因为一次雷电击中了房顶引起火灾,才又建了一部分新校舍。而老建筑则在维修后被空置了起来,成为了一个小型陈列馆。
我看看手表,现在离放学时间还很早,于是就朝高年级教学楼后面走去,不一会儿便看见了红色的两层小楼。
这里处于围墙延伸不到的地方,作为公共陈列馆,主楼的一楼已经装修好,而曾经是我童年教室的侧翼房间却被封闭起来了。我从荒废的小路来到教室的外边,仰头看着那些钉上木条的窗户。
记得当年我就坐在这个窗户旁边,趁沃伦太太讲解最困难的乘法时朝外面看。当然了,我的数学成绩很好。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放过我,还是会严厉地提醒我专心。
我突然萌生了要进去看一看的念头,而且立刻付诸实施。
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因为我知道在侧翼和主楼拐角的地方有水管可以爬到二楼,然后顺着通风孔就进去了——在我升上六年级之前常常这样干,为了偷偷地跑出学校享受自由时光,男孩儿的胆子都非常大。尽管现在我的身体已经长大了两倍,但要通过宽大的通风孔也不是不行。
我把外套放在窗台上,然后攀着水管来到熟悉的通风孔,腾出一只手转动几颗生锈的螺丝,把方形百叶窗卸下来,然后像掏蜂蜜的阿拉斯加棕熊一样,把上半身探进去,慢慢地挪动了几下,就看到了另外一个百叶窗。我按照刚才的方法很轻易就弄掉了它,然后从通风孔里爬下来。
尽管我穿着深色的衬衫和结实的牛仔裤,可是厚厚的灰尘还是把它们搞得一塌糊涂。我顾不上拍一拍,注意力完全被这个房间吸引过去了——这是曾经熟悉的教室,我和二十三个孩子一起度过了快乐的童年。
现在教室已经完全被封闭了,两道门锁得死死的,不算明亮的阳光从窗户上的木条儿缝隙里射进来,形成了一道道光的屏障。
破旧的课桌椅有一半歪歪斜斜地摆着,另一半被堆砌在墙边;黑板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粉笔涂鸦,看不清写些什么;放玩具的橱柜门都不见了,一个干瘪的塑料鸭子落在外边;墙上还有从前的粉蓝色贴纸,我记得那是关于诚实的童话。
室内空气中充满了霉味儿,还有尘埃的气息,每走一步都听见细小的沙砾被磨得吱吱响。这和我温暖而明亮的记忆是在是相差得太远了,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时间流逝的力量,突然间觉得无比伤感。
我找到自己曾经的位置——第四排的第二个,一边抚摸着那布满灰尘的桌面一边在脑海回忆同学的座位。这对我来说虽然有些困难,但并不是做不到。那些曾经长满雀斑的小矮子们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可我还是能把那些严肃的面孔和现在脏兮兮的空位子联系起来。
就在我把目光落在布拉德的位子后面时,发现那些课桌已经被堆积在了墙边,琳达、布鲁斯、约翰的位子都没了……哦,还有一个人,一个坐在最后边的女孩子。
我按着额角,眼前好像立刻浮现出了她又大又圆的黑眼睛,还有在两边扎起来的长头发,她仿佛就在那个座位的空地上站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那张稚嫩的面孔非常美丽,嘴角有颗特别的红痣,让我感觉很熟悉——这熟悉感和别的人并不一样,就好像我并没有和她在一起学习、生活过的经历,但我能肯定自己认识她。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手心也在出汗。而那个女孩儿好像就站在阳光后面的阴影处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把她的名字说出来。这时另外一张成年的面孔忽然在我脑子里闪过,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轮廓和眼睛,还有一模一样的红痣,我几乎脱口而出——
“露西•福克斯”!
啊,对了!就是她!当年在我们的班里确实有这个叫露西的女生,难怪那天晚上罗尔说我和他太太是小学同学。不过我对她只有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记忆,再往后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了,还说什么我们中学时是“恋人”……
在我的脑子里中露西,露西•汉纳这个女孩儿其实在10岁的时候已经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去世了,她永远都没有办法毕业。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她,也幻想过她长大后会有多么漂亮,甚至决心要她当我的女朋友。可她死了,再也没有办法活过来了,这曾让我很伤心。
我扶着肮脏的椅子坐下来,因为发软的膝盖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我在空旷的房间里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我成了一个被摒弃在现实之外的人。我浸泡在那种因为陌生而带来的恐惧,这恐惧就像房间里的霉味儿一样包裹着我,把我拖向一个黑洞。
我再次望向露西的位置,那空荡荡的地方并没有女孩儿的幻像,但似乎有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注视着我。这感觉我前两天也体会过,当我一个人站在雾气弥漫的公路上时,当我浑浑噩噩地睡在床上时,这被窥视的感觉都会从角落中蔓延出来,让我不寒而栗。
此时隐隐约约的电子铃声从外面传来,划破了空气中的静谧。我抬起手表看了看:已经到了莎拉放学的时间,我得去接我的小公主。


大概是翻出通风孔花了点时间,加上我又得稍微整理一下仪表,所以当我快步绕过围墙,朝学校的大门走去时,很多孩子已经被接走了。
高年级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离开校园,而低年级的则和老师站在一起,唧唧喳喳地互相打闹。不断有家长领着自己的孩子离开,等到我气喘吁吁地赶来时,只剩下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儿和我的小公主了。
“对不起,宝贝儿。”我充满歉意地对她说,“我没开车来,咱们也许可以散散步。”
莎拉皱起眉头看了看我:“爸爸,你在路上摔了跟头吗?瞧你衣服上的灰,还有你的头发……太脏了!”
我狼狈地笑了笑:“实际上我摔了两下,你知道,大人长得太高了,常常看不清楚脚下的东西。”
莎拉同情地望着我,表示她很理解。
我对莎拉的老师皮特夫人说了谢谢,她是一个很和蔼的中年妇女,有一双细小而温柔的蓝眼睛,莎拉非常喜欢上她的手工课。大概是我的样子确实太奇怪了,连她的嘴角也挂着极力掩饰的笑容。我心中一动,走上去和她攀谈了几句,说了一些莎拉的情况,还有刚刚去世的老师沃伦太太,然后又提到我过去在这里上学事情,并且遗憾地表示自己的毕业年鉴已经遗失了。
“哦,这您完全不用担心,林肯先生。”
皮特夫人安慰我:“每一届学生都有资料,您可以重新再复制一份。”
“太好了,谢谢您,皮特夫人,到时可能我会拜托您帮忙。”
“不用客气,林肯先生。”
一只小手偷偷地拉了拉我衣服,我低下头,看见莎拉苦着一张脸:“我饿了,爸爸。”
“好的,宝贝儿,我们马上就回家。”
我们和皮特太太告辞,沿着人行道往家里走。
我牵着小公主的手,给她买了一个幕司蛋糕,她愉快地用舌头舔嘴边的奶油,看上去就像个小天使。
“女孩子吃太多甜食会发胖的。”
“哦,关于这个我觉得将来再考虑吧。”莎拉得意地对我说,“其实我每天都参加拉拉队的舞蹈训练,我的热量补充与消耗都很科学。”
我笑起来,看着她灿烂的金发觉得非常幸福。但随即想起来的一个事情让我心里微微一动,就像飘过了一片阴影。我忍不住用开玩笑似的口气问道:“对了,你认识了新朋友,是吗?”
“马丽、安吉拉、伊丽莎白……很多很多!”
“我看见咱们的‘尼莫’少了三条,只有七条了,怎么,你把宠物送给新朋友了?”
“哦,爸爸,我不会把尼莫们送出去的!而且,我们的小丑鱼本来就只有七条呀。”
她笑着对我说,嘴角有一小块洁白的、刺眼的奶油。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7 死神巡猎)

我喜欢的宠物是那种带有柔软长毛的大狗,比如圣伯纳犬,或者是安德烈那样的金毛猎犬。可是因为索菲对狗儿和小猫都过敏,所以我一直都没法养一只。现在莎拉有了水生的朋友,我猜实际上她更喜欢观赏型的宠物。
我靠在沙发背上,直勾勾地盯着那巨大的水族箱,柔和的灯光从底下透上来,把水照得绿阴阴的,那些加氧器制造的气泡不停翻滚、上浮,在水面爆出一个接一个的水花。七条小丑鱼橙白相间的身体挤在一起,徒劳地在玻璃缸上撞来撞去——它们在逃避身后的那条灰色怪鱼,我能感觉出来。但是它们无法避开,那层透明的屏障挡着它们、拦着它们,即使再害怕也逃不出去。更可怜的是,它们却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么东西在阻止自己,甚至不知道即使有可能穿破屏障,外边的世界也不见得是天堂——出去对它们来说只会得到更可怕的“死亡”。
我的肌肉僵硬,鼻子里老是闻到旧教室中那股霉味,恐惧就好象尾随着我,从那里一直来到家中。我不能说出我在害怕什么,因为我担心一旦说出口,隐形的恶魔就会显现出来,吓倒索菲和莎拉。
我觉得自己很累,却没有可以倾诉的树洞,此刻最亲密的人反而成了最不能分担我痛苦的人。
我朝厨房的方向转过头,看见索菲和莎拉在流理台前一起削马铃薯,她们就好象生活在另外一个空间,无忧无虑。我的脊背更加弯曲,全身充满了疲惫。
这个时候索菲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我的视线,她的唇边绽放出一个微笑,让我发现自己一个人呆在客厅太冷清了,于是朝她走过去。
“嘿,马修,你饿了吗?”
“是的,不过看起来还得等一会儿。”我看着莎拉笨拙地使用削皮器,摇摇头。
“我已经弄好了点洋葱饼,就在烤箱里。”索菲指了指后面,“你要先吃点吗?”
“哦,不,我得让胃空出来尝尝莎拉的手艺。”
小公主抬起金色的脑袋,对我说:“你会满意的,爸爸,我保证。”
我真后悔回来的路上给她买奶油幕司,她吃饱以后就有力气插手妈妈的晚饭了,而我却得一直饿着。
“女士们,”我说,“在你们完成前我想干点别的,可以吃的时候记得叫我,行吗?”
她们笑起来,莎拉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要做什么,爸爸?”
“看看阁楼上有没有我的旧棒球手套,我和乔•苏利文好久都没玩那个了。”
“那顺便找找《绿野仙踪》,带插图的,我房间的柜子里都没有。”莎拉说,“爸爸,阁楼中堆的东西太多了,老鼠们肯定很喜欢在里面安家,上次我的格林童话都被咬破了,千万别把纸的东西放上去。”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勉强笑笑。
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刺耳地响起来,我们三个都有些意外,只有索菲最先回过神。“啊,可能是福克斯太太,她有时候会让我们尝尝她的厨艺,其实味道还不错。”
她拿着手上的削了一半的马铃薯望着我,我明白这个时候只有我去开门。我有些不情愿地来到门边,抓住了冰凉的把手——我不知道打开门以后看到的究竟是黑发飘飘的美女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孩子。
可是门外站的并不是让我恐慌的对象,而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他平板的五官看起来就像水泥地面上凿出几个内嵌的孔,然后最蹩脚的工匠用灰泥堆出了一个突出的鼻子。
“晚上好,先生。”他用沙哑的嗓子问到,“您是马修•林肯吧。”
“是的。”
“我在殡仪馆工作,绿湖殡仪馆。”
长相倒是很合适——我在心底不无刻薄地想。
这个男人笨拙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白色信封:“我来给您送请柬。”
我颤抖了一下,接过那信封,这个男人挤出极为难看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开。我看着他走出栅栏门,然后渐渐远去,在拐过街角之后看不见了。
我咽了口唾沫,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黑色的卡片,上面写着可怕的葬礼通知,还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乔•苏利文。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身上的血液一下子缩到了心脏,那拳头大的器官剧烈地跳动着,好象要爆炸了一样。我的耳朵里出现了蜂鸣般的声音,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好象都绵软了,拉着我往下陷落。
“……的……亲爱的……”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我机械地转过头,看见索菲满脸诧异地站在身后。
“怎么了,马修?刚才来的是谁啊?”
我嗓子发痛,说不出话来,只是把那张卡片递给她。
索菲读着上面的字,吃惊地捂着嘴睁大了眼睛。“天呐……”她喃喃地说,“太不幸了,可怜的乔,可怜的家伙……”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好象停止了思考。我看着索菲去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她和那头的人说了很久,露出很悲哀的表情。接着她放下听筒,带着伤心的表情来到我身边。
“上帝啊……是车祸,马修。就在去丹佛的公路上,他的刹车出了问题。”
我瞪着她,甚至比接到葬礼的请柬更加震惊。
索菲拉住我的肘部,她的手指冲过凉水,又冷又潮湿:“哦,马修,你很难过,是不是?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乔是你的老同学,你们一起长大——”
“不!”我忽然拨开她的手,嘶哑地说到,“不对……这不对……”
“马修?”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双手按在头上。索菲连忙在我面前蹲下来,抚摩着我的身体:“马修,我们都很难过……”
我看着她,困难地问道:“告诉我,索菲,我们昨天才见过乔,他不是很健康吗,他非常好……“
“是的,马修。可谁也不能避免意外呀,这是因为交通事故……谁都不希望看到的?”
“可为什么会是他?”我低声叫到,“他……乔•苏利文,唯一一个告诉我过去的人……一个不会说谎的人!”
“马修,他确实是个好人,可是……”
“你不觉得奇怪吗,索菲?先是沃伦太太,然后是乔,我们亲近的人,他们都死得太突然了!”
索菲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好象我的话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才会说的。
“马修,确实太突然,可是死亡就是无时不刻都存在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上帝都有可能拿走我们的生命,这是我们无法反抗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它非常残酷,让我们难以接受。”
我觉得不可思议,当索菲用她悦耳的声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竟毛骨悚然——
我没有办法反驳,事实正是这样,可我明白这不对劲,不会是那么凑巧的事情!两个我不久之前还在聊天的熟人,就这样用最无法抗拒的方式走出了我的生活,并且走得完全没有预料!他们都知道我丢失的记忆,那些秘密藏在这个小镇中,更藏在他们的脑子!或许他们有我想找到的东西,或许没有!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再给我询问的机会了!
为什么只有我觉得这一切透着古怪呢?为什么索菲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些噩耗?为什么她和其他人都感觉不到恐惧?
我抬起头来,妻子的眼睛里透着担忧和不安,而莎拉站在厨房门口,一手拿着马铃薯,一手拿着刀,她平静地望向我们,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
房间里安静极了,静得只听见我沉闷的喘气声。我突然跳起来,胡乱抓起车钥匙跑了才出去。
索菲着急地在我身后叫道:“马修,你去哪儿?”
“兜风!”
我没有回头看她和莎拉的脸色,一心只想逃出这个地方。

我很少晚上出来兜风,因为我讨厌浓重的黑暗,这样路边的景色一点也看不到;而且晚上没有清脆的鸟鸣声,只有该死的发动机噪音伴随着我。
可今天我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冷静,我想开着车远远地离开,离开我的家,离开绿湖镇。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让我害怕,我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东西如同橡皮一样擦去了我的回忆,然后写上新东西。而没有人能够帮我分担陌生的恐惧,我束手无策地呆在这里,甚至连索菲和莎拉都不能再给我安慰。
我惊慌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就好象淡淡的腐臭的味道从某角落里散发出来,却找不到准确的位置。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车灯射出笔直的光柱,而更远的地方是模糊一片,我也不知道怎么上了郊区公路,等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远远开出了绿湖镇的时候,路边亮着灯的指示牌提醒我再往前就是去丹佛的高速公路,最后那个字母“r”上的霓虹灯管坏掉了,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我松了松油门,然后又狠狠地踩下去——是啊,到丹佛去,让我去做点什么,赌场、夜总会、电影院……任何可以消磨一个夜晚的地方都行!我不想呆在绿湖镇,我不知道留在这里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黑色的公路在我眼前延伸,灯光照到的地方逐渐出现了一些稀薄的雾气,周围没有别的车辆,也看不到绿化带,我像傻子一样朝前开,忘记了时间。绿湖镇被我远远抛在了后面,可我知道我不能把烦恼也甩掉,我看了一眼后视镜,里面陌生的眼睛投来无奈和恼怒的眼神,我不高兴地把它稍微转开了一些。
我播放着“枪炮和玫瑰”的CD碟,不知不觉中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首歌“Sympathy For The Devil”,当鼓点响起来的时候,我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等一等——
每次我听着这张CD去丹佛,在结束的时候就已经下高速公路了,那个巨大的广告路标上贴着身材丰满的金发女郎,而且非常性感,我会习惯性地一看见她就关上音响,准备进入市区。
可现在我依然身处在黑漆漆的公路上,市郊如同繁星般的灯光完全不见踪影。我看了看仪表盘,现在是时速100公里,比平时快,我应该提前进入丹佛才对。
难道我走错路了?
算了吧,我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模糊的灯光,就像天使头上那些玩意儿,在大雾中显现出柔和朦胧的圆形。我松了口气,稳稳当当地朝那个方向开去。等到那灯光越来越近,近得足以看清楚每一个细节的时候,我却好象掉进冰水里,不由自主地踩下了刹车。
在这足有四米高的标示牌上,“往丹佛”的词组配合着醒目的箭头,很清楚地告诉司机前面的目的地,最后那个“r”还忽明忽暗地闪着,发出电流的滋滋声。
我跳下车瞪着这个东西,空旷的高速公路上静悄悄的,惟有驾驶室里的吼叫飘荡在身后。雾气翻卷着扑过来,我忽然转身,抓起挡风玻璃后面的那个狗熊型挥发剂放在标示牌下,然后又发动汽车朝前开。
我拼命踩油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在黑暗中奔驰着,朝着前方没有一点转弯地前进。CD什么时候播放完毕了我也不知道,时间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丝毫作用,我要去的地方不再是丹佛,去哪儿都已经不重要了——我需要的是一个亟待验证的答案。
终于,我用更短的时间第三次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指示牌,一模一样的故障的“r”灯管,以及下边的那个……狗熊形状的挥发剂。
就是这样,我又回到了原地。

莎拉曾经给我看过一幅图片,据说是索菲从作画素材中找到的,无意间拿给她玩儿。小公主好奇地举着画片问我为什么蚂蚁在扭曲的八字形纸条上爬来爬去,不知道疲倦的样子。
我很难向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解释莫比乌斯环的意义。我该怎么给她说三维欧几里德空间中这种奇特的二维单面环状结构?我只能告诉她这个环是一个怪圈,无论蚂蚁怎么爬都没有尽头,它们可以从一个面爬到另外一个面,却不能从起点爬到终点。索菲似懂非懂地想了想,就自己做了一个,并且用蜂蜜水在纸条中间画出一条线,然后就兴冲冲地跑到花园里捉蚂蚁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莫比乌斯环这个数学问题,可是我清楚现在自己就是那环上的蚂蚁。从离家以后,我就能肯定自己虽然愤怒却头脑清醒,足以分辨现实和幻觉,所以我不得不告诉自己,绿湖镇出了问题——这里,我生活的地方已经成为了陌生的迷魂阵,原本正常的一切都被神秘地改变了,而意识到变化的只有我……
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我把车调转方向重新向镇上开去,雾气越来越浓重,很多家庭已经熄灯了,整个绿湖镇像死亡了一般寂静。
但我最终来到那个熟悉的院落前停下来时,一盏橘黄色的灯在门口亮着,它的光温和地穿透了雾气。有个纤细的身影站在灯下,抱着手臂来来回回踱步子。我刚下车,那个人一下子冲到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
“你去哪儿了,马修?”索菲哽咽着说,“你这个混蛋,怎么突然就冲出去,手机也没带!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五个小时没有消息,你想让我发疯是不是……”
我环抱着妻子的身体,她冰凉的脸颊让我隐约有些内疚。我尽量把她裹进外套里,想让她暖和一些。
索菲抚摩着我的后背,慢慢平静下来,我有点冲动地想向她道歉,可是最后却只是用力搂住她。索菲死死拉住我的手,不容反抗地将我拽回到房间里,夜晚的寒气都被她砰的一声挡在外面。
“莎拉已经睡了……”她一边忙着给浴缸放满热水,一边对我说,“马修,你肯定累了,如果想要吃点儿东西——”
我摇摇头,机械地脱下衣服,然后用手擦去镜子上的水汽。
最近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些亮晶晶的、反射影子的东西,虽然早上会不得不对着它们梳洗一下、保证自己能以正常的样子见人,可是这么清楚地打量陌生的自己还是几天一来的第一次:
黑色的头发潮湿地贴在脸上,显得皮肤白得如同僵尸,微微发黑的眼圈更是让镜子里的人看起来非常憔悴,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带着神经质,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它们尚未变得疯狂,反而在惊恐中带着一种清明。
“好了,马修。”索菲对我说,“来,洗个澡,我帮你按摩一下。”
我从镜子旁走开,脱下衣服,把冰冷的身体沉入水中,妻子温柔地揉着我紧绷的额角。我闭上眼睛,问道:“索菲,你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吗?”
她按摩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然后又开始继续:“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幽灵、飞碟、超能力……你相信这些吗?”
“哦,马修,你知道我是个老派的基督徒。”
“是的,最尊敬上帝、殉道者和特雷莎嬷嬷。”我忍不住微笑到,“既然能相信神,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你也相信魔鬼的存在呢?”
“这是光和影一般的辩证关系吧,我们从前就讨论过。”
我朝后仰靠,把头放在妻子的腿上:“因为祈祷会坚固信仰,而且我们每天都体会到上帝的恩赐,我们相信他。不过索菲,你感觉到魔鬼的存在了吗?”
温柔的指尖在我皮肤上滑动:“你指的是恶念?当然了,我们可不都是天使……”
“不,索菲,我的索菲,其实我在想——魔鬼有时候并非虚无缥缈,也许偶尔看得见、摸得着……”
“你在说什么呀,马修。你让我害怕……”
我转身抱住她的腰,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相信我,亲爱的。”我把脸贴在她的腹部,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我觉得我们身边有邪恶的东西,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只能称呼为……‘魔鬼’。”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8复活)

今天我很早就醒了,倒是索菲还闭着眼睛辗转反侧。她睡得很不好,可能还在做噩梦——我从她紧紧皱着的眉毛就能看出来。
透过窗帘可以看到惨白的晨光,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房间。我轻轻地起身,走到楼下。昨天晚上送来的葬礼请柬还放在桌子上,非常刺眼,却让我不能忽视它的存在。我从冰箱里倒了一杯纯净水,然后坐下来,思考着究竟要不要去参加葬礼。
我并不害怕,只是感觉到不可捉摸的虚无。昨天晚上,我在恐惧中终于认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变得多可怕。我混乱的记忆和周围无缘无故的死亡或许都是被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操纵着,“魔鬼”——我这样称呼它。它破坏了我的生活,可是我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我想离开这儿,离开绿湖镇,“逃”是我最本能的反应。
可是我该怎么劝说索菲和莎拉呢?说因为我发现这个地方很危险?还是告诉她们周围不对劲?她们一定会认为我发疯了,绝对不会丢下家里的一切跟我离开。而且……为什么她们觉察不到绿湖镇的异常呢?
我要找的答案似乎又增加了,这次更糟糕,甚至把我不想牵连的人都扯进来了。
“马修?”
索菲在厨房门口叫我,她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眼睛下有浓重的阴影——看来昨天晚上她休息得很不好。我有点愧疚,站起来为她煮了一杯咖啡:“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不,睡不着了。”她淡淡地笑了笑,“马修,你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含糊地回应到。
索菲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你知道,今天下午我们得参加乔的葬礼……”
我扯了扯嘴角,不想再有昨天晚上那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这样索菲会安心一些。“是的,我们得去。乔是我的老同学,我们是好朋友。”我絮絮叨叨地说服她,也说服自己,然后看着咖啡机里的棕色液体,“……索菲,亲爱的,我们去旅游好吗?”
“嗯?”
“我说,葬礼过后我们出去一段时间,怎么样?去远一点,可以到夏威夷,欧洲也行……你觉得呢,亲爱的?”
“渡假吗?”
“是的,渡假。”我带着一种不正常的热切鼓动她,“你不是很想去意大利吗?我们度蜜月的地方,我们现在可以带上莎拉,她会喜欢那里的。我们带她去圣马克广场看鸽子,告诉她我们曾经在那儿接受祝福……”
“马修,我们当然可以出去玩儿,我相信那对你有帮助。”索菲微笑着握住我的手,“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你心里难受。可是,马修,我们突然出去的话,你的治疗怎么办?还有莎拉,我们得提前去和老师请假——”
“治疗不重要!莎拉也只是请个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正是时候,索菲,我们的生活得有点变化,我们可以试着到别的地方生活——生活一段时间……”
“马修,你是说度长假吗?”
“也许一周,也许半个月!索菲,走吧,你决定了我们就可以动身!”
我面前这个女人温柔地按住我的手,她的眉毛皱起来,显得跟憔悴。“马修,马修,等一等。”我的妻子对我说,“别这样,你不像是去度假,倒像要逃亡。”
我全身一下子僵硬了,就好像被喷洒了一整罐冷凝剂。我尝试着反驳或者编辑,但是发现那对于熟悉我每一个举动的索菲来说无疑是欲盖弥彰。
背后的咖啡壶传来咕噜噜的声音,我裂了一下嘴角嘴角,把手抽回来:“咖啡好了,你要加糖吗?”

所有的葬礼都是一个模样,黑色的人、黄色和白色的花、绿色的草地上停放棺材,死者等待沉入黑暗的泥土,而生者等待落下眼泪,作为那个离去的人在世间最后的证明。
牧师在说什么我都没有听见,我就好象是一个游离在悲伤之外的冷血怪物,看着熟人们黯然落泪,却觉得这场面滑稽无比。如果说我现在伤心,倒不如说我在怀疑——现在对于死亡,我会觉得有些不真实,就连那具棺材下是否躺着我的朋友,我都不能肯定。
老同学们正在抛洒白色的花朵,我看到鲍比在抹眼泪,威利站在他旁边,拿着一朵黄色的非洲菊,罗尔•福克斯和他漂亮的妻子神情肃穆地凝视着地上的棺材……
这么突然的车祸、这么快的葬礼,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过疑问?甚至连乔的家人也接受了吗?我冷冷地打量他们——他的遗孀戴着面纱,看不出表情,两个双胞胎女孩儿也只是牵着母亲的衣角,木然地看着棺材。
当悼词结束后,我和索菲排在来宾的队伍里,机械地将手中的花抛在棺盖上,然后退回来。
天色很阴暗,乌云比前两天更加浓重,人们渐渐散去。索菲拉了拉我,悄悄对我说:“走吧,我们得去乔家里呆一会尔,马修,安妮准备了一些东西……”
“我随后就去,亲爱的。”我拍拍她的肩,“你先和罗尔他们一起过去好吗?我想单独陪一陪乔。”
她的吻我我一下作为安慰,同时提醒我尽快过去,不要让主人担心。
幕园外边的小车都开走了,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工人们填上泥土,然后固定墓碑,一阵凉风吹来,青草味儿和土腥味儿都钻进我的鼻子。
“看起来快下雨了啊。”一个工人边平整着泥土边对我说,“这里马上就要完工了,先生,您还要继续看吗?”
我笑了笑,他们肯定觉得我是一个过于悲伤的朋友。在无数次工作中他们肯定见到过类似的人,怀念死者会比亲人更诚恳。
“雨水会破坏新的坟墓吗?”我问道。
“哦,没什么大的影响。只不过泥要软一点儿,需要得担心草皮能不能正常生长。”一个胖子指着墓碑周围向我解释。
乔的家人给他选择的是一个普通的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日期,连墓志铭都没有。墓碑基座埋好以后,裸露出一个人型的空地,工人们把草皮铺上去,然后开始收工。
我远远地溜达开,到沃伦太太的坟墓前徘徊了一阵,她离乔大约有十码的距离,墓碑和草皮同样簇新。等到殡仪馆工人们都陆续离开以后,我又重新回到我的老同学身边,并在他的墓碑前蹲下,把手指戳进松松的泥土。
头顶的云层中似乎有极细的光丝蹿过,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雨。


工人们的预告是准确的,临近午夜的时候,稀稀拉拉的雨点儿完全转化成了瓢泼大雨,它们完全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疯狂地砸向地面。玻璃和纤维瓦被敲得砰砰响,哗啦啦的水声漫过了一切充满了我的耳朵。闪电并不亮,雷声也很朦胧,只有那些雨充斥在我的周围。
我踏出房门的时候,雨的声音起码大了几倍,我的脸立刻湿了。雨衣完全没有用,冰凉的水找到一切空隙钻进我的衣服,夺走我的体温。
我嘭地关上门,发动汽车,丝毫不担心索菲和莎拉发现我出去了,因为适量的安眠药会让她们睡得很熟,而我肯定自己会在天亮前回来。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几乎没有人外出,我一路来到墓地外,竟然没有碰过任何人。而在平静的绿湖镇,教堂的牧师从来不会特别看守过墓地,因为这里没人来做过亵渎死者的事情。
我从后备箱拿出电筒、铲子、撬棍和小型的手锯,轻松地翻过低矮的围墙,进入了墓地,在各式各样的墓碑中寻找着属于乔•苏利文的那一个。
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下来,水流过我的眼睛,模糊了视线,电筒的光线在我的手中乱晃,扫过一个个阴森竖立的十字架和天使像。我好象在闭着眼睛的沉睡者中间穿行,一不小心就会惊醒他们。我耳朵里满是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我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白天清晰的坟墓位置在夜晚变得不可捉摸,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乔。墓碑后面滑腻的土地一踩就略微地陷了下去,我又用电筒照着确认了一次名字,然后拍拍十字架,在心底说了声“抱歉”。
我开着电筒,把撬棍和手锯放到草地上,拿起铁铲——我的手心已经全淋湿了,皮肤冰凉,不知道里面是否还有自己的汗水。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铲子,用尽力气狠狠地插进了泥土里。
雨水让土地变得稀软,挖起来并不费力,草皮被锨到一边,墓穴周围的泥渐渐堆积起来了。我闻到一股的强烈的土腥味儿,这种味道让我发抖,它们环绕着这里的死者几十年了,而现在又笼罩了我,即使是大雨的气息也无法掩盖它们,它们随着我挖掘的深度增加而变得更加浓烈。从微弱的灯光里我看到自己的头上和鼻尖不断地滴水,口腔中呼出隐约的白色薄雾。大概是害怕与紧张让我的体力更不够用,我逐渐感觉到疲惫,却依然像上了发条似的继续挥舞着铲子。我的身体在不断地沉入地面,泥浆溅满了裤腿,灌进鞋子。
雨还在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大约已经挖了五英尺,按照白天葬礼时的目测,还有一英尺的深度。
天上的雷声轰隆隆地滚过我头顶,闪电隐藏在厚厚的黑云中,只是偶尔把周围的染成浅亮的灰色。我喘着粗气停下来,现在我站直身子,刚好能看到地平线。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黑暗中挖了那么久,现在我累得无法动弹了,而且需要一些光。
我脏得就像是一只鼹鼠,在滑溜溜的泥浆中打滚,土腥味儿让我想呕吐。我挣扎着挖了出了几个踏脚的小窟窿,然后爬出墓穴。手电筒的冷光给了我一丝勇气,我擦擦湿淋淋的手腕,看到表上显示着凌晨三点。我想去拿手电筒,但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有一个黑影站在墓碑的旁边。
它站在那里,即使在黑暗中也显得那么清晰,让我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地就断定:那是一个人。
我僵硬地趴在地上,腿软得没有力气,恐惧成了我唯一的感觉。我被抓住了吗?怎么办?是逃走还是恳求?他会报警的,对吗?
各种念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的心乱得像莎拉房间里的拼图碎片。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暴烈的闪电突然撕破了云层,照得下面亮如白昼,那个黑影霎时间在白光中显露出了轮廓。
“你在干什么,马修?”它用沃伦太太的声音冲我喊道,“为什么要挖开安德烈的墓?”
我一定是在作噩梦,一个疯狂的、毫无逻辑的噩梦!一个死人在和我说话,它穿着雨衣,脸色如常,甚至和活着的时候一样面带惊愕,而这惊愕让它更像一个活人。
闪电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好象突然主动地帮我看清楚面前的一切,提醒我这不是幻觉。我用手电筒照着对面的“东西”,它颇为不悦地朝我走过来,继续责问道:“你在干什么,马修?为什么要挖安德烈的墓?你疯了吗?”
“别过来!”我突然抓起撬棍做出防卫的姿势,“不要靠近我!你……你是谁?”
它好象有些害怕,站在了原地,却用非常疑惑的口气反问道:“你怎么了?马修?我是沃伦太太,你的小学老师,咱们认识超过三十年了吧?”
它干脆揭下雨衣的帽子,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不!不是!”我神经质地摇摇头,挥舞着撬棍,“你已经死了,前天死的,昨天我参加了你的葬礼!”
“马修,昨天在这里举行的是安德烈的葬礼!死的是我的狗,我的老朋友安德烈!我把它埋在我丈夫旁边,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呀!”
我狂乱地摇头:“不!这是乔的墓,他死了!是昨天的车祸……”
“马修!”“沃伦太太”愤怒地叫起来,“你别再胡说了!看看墓碑,这是属于我丈夫和安德烈的!你半夜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把手电筒的光移向那个墓碑,它不是一个造型简单的十字架了,而变成古朴的长方形,旁边新竖起了一个小小的石刻花环。
“沃伦太太”继续生气地唠叨:“我可真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情,马修……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安德烈,它很喜欢你的……瞧瞧你的样子,活象个贼……我就在担心雨太大会破坏草皮,一出门又发现电筒坏掉了,一点也没想到碰上你……”
我开始发抖,它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雨水冲刷着我的脸,从领口到胸膛也全湿了。突然,我抓着电筒和撬棍跳下墓穴,抡起铲子疯狂地刨土。地面上传来了惊呼声,还有试图阻止我的劝说。我不顾一切地挖着,终于碰到了棺材,敲打木板的声音并不像我白天看到的那种厚实材料所发出的,我抹了把脸上的水,用手刨开土,摸索到了棺材的边缘。它的宽度十分也比我想象中要小一些。
我的心突然有些发凉,不好的预感笼罩了全身。
“住手!马修!你让我生气了,浑小子……”地面上传来的叫骂我一点也不想听,拿起撬棍用全身的力气朝下压,只听见喀嚓一声响,棺材裂开了一条缝——
在我发抖的手电筒灯光中,我看到了这个简易、狭窄、单薄的棺材里面并没有我熟悉的老同学,只有安德烈金色的脑袋显露出来。
我跌坐在泥泞的墓穴中,土腥味儿和防腐剂的味儿更加强烈,我的胃液翻涌,忍不住干呕起来。
我费劲地爬上地面,“沃伦太太”立刻过来严厉地斥责我,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巴,而远处是蛇一样蹿过天际的闪电。我的眼睛被雨水糊得睁不开,脑子里空白一片。手电筒丢在了墓穴里,我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只能借着闪电看清周围林立的墓碑——
这个位置是乔的墓,没有错!绝对没有错!我白天记得很清楚,之前也确认过!我没有弄错!可是……
我把目光落在盯着我的那个“人”身上,“她”的眼睛惊惧不已,犹豫地叫着我的名字走过来。我猛地转身朝墓地外跑,什么也没带上。
汽车还停在原地,我湿漉漉地钻进驾驶室,加大油门儿开回去。泥浆沾满了我的全身,那可怕的土腥味儿像幽灵一样漂浮在我左右,但是我已经顾不上了。
我生活的小镇是地狱!这就是真相——我没疯,我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地方扭曲了,一切都不正常,我的模样、我的熟人、我的记忆……关于我的一切都在被什么东西操纵着。魔鬼在涂抹一切,擦拭、修改、重写……为什么会这样!
半小时以后,我冲进了家门,狗一样地喘着粗气。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7:20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9 同盟)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坚固的墙隔绝了雷声和闪电,周围立刻从狂暴变为沉寂。我膝盖一软,跪在地毯上直喘粗气。
现在我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衣服像青蛙的皮肤一样粘在身上,汗水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让我一阵阵打冷战。可是我不能松劲,那股该死的土腥味儿还阴魂不散地附着在我身上,我知道那一层薄薄的木门无法阻挡邪恶,只会突显出这个地方的脆弱。除非离开绿湖镇,否则没有一个地方能说是安全的——
我咬着牙站起来,跑上楼,粗暴地冲进卧室。
“快醒醒,索菲,醒醒!”我摇晃着沉睡的妻子,拼命叫她,“快起来,我们得离开这里!”
安眠药的效力让索菲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她一开始差点尖叫,但分辨出面前的人是我以后才闭上嘴巴。我的样子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狼狈,肯定让她受惊不小。
“我的上帝,马修,你怎么搞的?瞧你……你……你到哪儿去了?”
“来不及细说了,亲爱的!”我打开柜子,抓起几件衣服扔给她,“快走,我们得离开这儿……拿上需要的东西……我去叫莎拉!”
“等等,马修——”
索菲尖锐的声音被我抛在身后,我来到女儿的房间里,她被我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我给她穿好衣服,告诉她快找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带走。
“怎么了,爸爸?”小公主揉着眼睛问到,“你看起来在泥浆里摔了一跤。”
“比这更严重!”我惨淡地苦笑,“快点,咱们得马上走。”
她却没有动,只是抱住洋娃娃,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为什么?我想睡觉。”
“没时间了,宝贝,到车上睡好吗?”
“难道失火吗?到底怎么了,爸爸?”莎拉固执地缩到了床边,不满地叫道,“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闭嘴!立刻跟我走!”我粗暴地吼到,用小棉被把她裹着抱起来。
莎拉好象被吓呆了,接着发出一声尖叫,开始大哭!我心头的火气和烦躁更是燃烧到了顶点,根本不想解释就跨出了房门。莎拉在我怀里挣扎着,索菲勉强套上外套,急急忙忙地把我拦住。
“别这样,马修!马修!”她惊恐地拽着我的手臂,“瞧你在干什么?你吓着她了!快放开她!”
莎拉的哭声尖锐地刺穿了我的耳膜,有一瞬间我真的想捂住她的嘴,或者打她两下,但是索菲制止了我。她看我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一个暴徒——那里面的慌张、惊愕和畏惧终于击中我的理智,我松开手,小公主立刻被她妈妈抱进怀里。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感觉到脖子上有点火辣辣的,似乎是莎拉推我的时候用指甲刮了一下。现在她缩在母亲怀里,肩膀抽动,而索菲则做出一个明显的戒备动作。我身上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了,一种强烈的自厌让我想吐。
我一拳打在门框上,莎拉用木条拼成的鱼形标牌碎成几块掉下来。窗户外的闪电照得我们三个人脸色发白。我突然觉得很无力,就好像溺水努力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可是却发现这绳子也不过在随着波浪漂流。
索菲在莎拉耳边说了句什么,于是她跳到地上,一溜烟跑进了我们的卧室,关上门。
我撑着窗台,疲惫从脚底蔓延到全身。之前透支了太多的勇气和体力,现在那些带着妻子和女儿逃走的念头以及如同沾在我车上的泥,已经被大雨冲走了。我像一块又脏又破又湿漉漉的气球,被戳破了以后瘫在地上。
我扒下满是泥浆的雨衣,靠着窗台坐下来。索菲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她伸手抚摸着我的头,温热的掌心让我发觉自己皮肤凉得像个死人。她没有问我到底去了哪里,没有问我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她的脸上只有伤心……带着失望的伤心。
我拉住她的手,吻她的掌心,她终于愿意靠近我,抱住我的头。
“马修,可怜的马修,你怎么了?”索菲在我耳边说,“我担心你……你知道吗?”
“对不起。”
“你从来没对莎拉和我发过脾气。”
“对不起。”
“你突然要求我们离开自己的家……有什么比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陌生更可怕?”
“是的,我明白,我完全明白……对不起,索菲……”
“该怎么样才能帮你,我的马修。”
我搂着她,尽力躲避着刺目的闪电和雷声,就好像这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地方。“相信我。”我对她说,“无论如何,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一定要相信我。”
“你要证明什么,马修?”
死亡?超自然的力量?魔鬼……
我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时被闪电照得雪亮:“证明我没有疯。”
索菲的手抖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对我笑,仿佛带着一种少见的坚决。“好的,马修!”她轻轻地说,“我陪着你,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然而这个晚上,我没有再做什么。
我洗了澡,不再去管外面一切,也不担心第二天时候有警察把我从家里带走,我什么都不想了。索菲握着我的手直到我入睡,她说等我睡熟以后就去安慰莎拉。我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睛。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莎拉第一次没有和我道早安就离开了家。没有警察来敲我的门,没有还魂尸来咬我的脖子,这个早晨平静之极。而我忽然有种感觉:如果我现在立刻去墓地,或许看到的将是完好无损的草皮吧。
然而我没有时间去证实自己猜想。
我从阁楼上把自己学生时代的年鉴找了出来,又神经质地把一把打猎时用的匕首查在短靴里。我在厨房里吃早饭的时候,索菲的脸色如常,就和过去一样,我等会儿就会出门上班。
我看着她熟练地收拾碟子和果酱,浅黄的头发在清晨的光线中有白金一样的色泽,微微勾下的脖子像天鹅一样优美。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在她的锁骨间跳跃着,仿佛有生命。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俩有种默契,因为都清楚地记得从昨天晚上开始,那个约定就开始生效了。我们面临着从来没有的一致,可以说是一个考验,也可以说是同舟共济,但无论如何这让我和索菲都多了一丝安全感——两个人果然要比一个人更加勇敢,同时也更从容。
“你拿的那是什么?”索菲看见我把灰仆仆的册子放在旁边,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的中学年鉴。”
她看了看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把《绿湖镇中学1989届A班年鉴》翻开,每一页都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儿,那些生疏面孔在我们眼前飘过,然后我找到了那变成焦黑的几张头像。索菲捂着嘴,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几团污渍在我们俩中间撒播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我一页页地翻过,固执地要索菲确认其中再也没有关于我、洛克伍德和露西的任何图象。在最后一页中我看到了一张同样陈旧的照片:那是刚入学的班级生活照,在看起来闲散的一群孩子在沃伦太太的带领下野营,每个人的面孔都很清晰。我仔细地看了看,苦笑着把它递给索菲。
我的妻子仔细拂去上面的污渍,喃喃地念出罗尔、乔、布拉德、鲍比的名字,甚至辨认出有着黑色头发的露西的背影。“但是……你在哪儿,马修?”索菲问道,“这是你的班级照片吗?为什么我看不见你……还有洛克伍德?”
我指着左上角:那里有几个孩子正直起身子转向镜头,但一丛茂密的灌木遮住了他们,仅仅露出我熟悉的黑色和金色的头发。那灌木扭曲伸展着,裸露着怪模怪样的枝干。
索菲忽然扔下相片,急急忙忙地上楼,过了几分钟她又跑回来,怀中抱着一摞相册。她飞快地翻阅着,那一张张记录着我们相恋、结婚、度蜜月和莎拉出世的照片上都有一个白皙的黑发男人在幸福地微笑。但是索菲想找的不止是这些——
“没有……马修……为什么没有?”我的妻子皱起眉头,难以置信。
“是啊,马修•林肯的人生,难道是从遇见你开始的吗?”我拉住她的手,“虽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我知道绝对不正常:我们家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儿关于我过去的照片。”
索菲按住头,费力地想了很久:“哦,真的,我也想不起那些照片在哪儿……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拉住她的手,让她看着我:“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索菲。现在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周围有很多很多不对劲,如果你和我开始调查——或者说,证明——那么千万要记住,相信你和我一起看到的。这太重要了!”
索菲点点头:“你说吧,马修,把你这段时间觉得不对劲的都说出来,我想知道。”
“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定从头告诉她,从我那天早上看自己的脸开始一切就扭曲了。我能感觉出来,她在尽力地听我说,并且努力想要相信我,尽管很多内容对于她来说未免太荒谬了。
“你觉得罗尔和露西都应该已经死亡了?”她提高了声调,却并没有嘲笑的成分,“马修,瞧,他们就住在我们身边。我们去参加过他们的宴会、见过他们,我们互相送了礼物,他们还在葬礼上出现过。”
“索菲,你觉得他们生活在我们周围是很正常的,对吗?”
“当然,就像我们每天都可以呼吸到空气一样。”
“告诉我,你是不是能回忆起他们搬到这里的细节,比如浇花的时候闲聊过什么、一起准备了什么食物去野餐、哪个周末到对方家里做客……索菲,你能想起来吗?或者说,你只是感觉他们是邻居,有这种熟悉感而已……”
她闭上眼睛,迷惑地皱着眉毛:“好吧,你能找到照片么?现在我们的照片都在这里,如果就经常来往的老邻居,不会没有一张照片的。”
索菲苦笑着把面前的相册都合上:“我明白了……好的,继续说。”
她的反应非常理智,我点点头:“过去的人不对,记忆也不对,没有可以证明的实物……我想这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索菲,你上一次离开绿湖镇是什么时候?”
“啊,很久了……这里的超市很齐全,我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买不到的东西,我确实很久都没有去丹佛了。哦,咱们上周去了绿湖,对吗?”
“是的,索菲,是的。这就是问题,你好象对于时间概念变得非常模糊了。”我又试探着问道,“沃伦太太,还有乔•苏利文,你能想起来什么?”
“哦……马修,那是你的老师和同学,他们都刚刚去世。”
她的回答让我的心跳微微漏了一拍——这几天来,她的记忆第一次和我一致!我好象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有点被鼓励的感觉!
“索菲,索菲。”我热切地拉着她的手,“和我去一趟墓地,好吗?咱们现在就去,去看看沃伦太太和乔。”
她有些吃惊,却在我的鼓动下没有反对。我抱起那一叠相册和她急匆匆地出了门,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带上那些累赘的东西,也许在一片混乱中,唯有可以触摸到的一点点证据能给我增加些信心和勇气。
在关上门的时候,我又隐约觉得自己失落了什么,好像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可索菲和我记忆的印证给让我兴奋起来,我并没有仔细地去想那到底是什么。

昨夜的大雨把路面洗得非常干净,只是有些落叶还没有被环卫工人清理,低洼的地方还有些积水。我握着方向盘,看见稀少的行人就和平常一样按他们的生活轨道在赶路,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改变。驾驶室里有一股很浓的土腥味儿,它们从被我弄脏的垫子上散发出来,又让我无法避免地想到了昨天晚上的噩梦。
我的胃部一阵恶心,却必须得对索菲微笑。她满腹疑虑地看了看那些脏兮兮的泥土,却没有问我。也许她在猜测这也是我昨夜失常的原因之一,而今天早上的那些照片让她不再轻易地否定我说的一切——我有些感激她的体贴和宽容。
教堂巨大的十字架已经逐渐显露出来,而那股土腥味儿也越来越浓烈,这或许更多的是来自我内心重新涌现出来的恐惧。我把车停在昨晚的位置,然后下来,索菲跟在我身后,我们默然无声地走进了墓园。
我拉住了她的手,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尽管是明亮的白昼,我却好像重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周围非常安静,雨水的味道和青草的味道还残留在空气中,还有那越来越明显的、泥土的味道……这里除了我和索菲,没有一个活人。越是离那个墓穴越近,我的心跳就越快,甚至紧了妻子的手。
终于,我又在昨夜挖掘过的那个地方停下来,摒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最近所经历的已经让我能够平静地面对所有东西对我的欺骗,我看到过的花或许不是花,看到过的人或许不是人,看到的墓碑和尸体,也许不是真的墓碑和尸体。
实际上,当我站在那个曾经属于沃伦太太的墓地前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墓碑告诉我,被埋葬在下面的是沃伦先生,旁边还有他和她妻子最珍爱的宠物安德烈。我知道昨天晚上我挖掘过这片土地,所以墓穴无声地证实着墓碑的话。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它们在欺骗我,但是如果它们是高明的骗子,就应该裸露着那挖掘过的痕迹,用烂泥浆和被打开的棺盖来证明我是个疯子。
但是,此刻我眼前的一切都很完美:洁白的大理石墓碑,镂刻一新的铭文——上面是关于狗狗的一小块儿说明,还有平整的草皮和带着雨滴的鲜花。
“马修……”索菲拉了拉我的手臂,“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转过头,向着她咧咧嘴:“我想告诉你我在想象中掘了这个墓。”
她笑了笑,有些迟疑地说:“但是车上有泥土……或许你记错了地方?对吗?昨天上的雨很大……“
我突然间心平气和:“没错,或许你说得对。我应该做的不是证明,而是尽快找到答案。”
她握住我的手:“你会的,马修,任何事情都有答案,只是能不能被人发现。你从来都不放弃,我知道。”
“你陪着我,这是最妙的!”
“是啊……”索菲对我微笑,“所以什么也别担心,亲爱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把在这个地方吸入的潮湿空气吐出来,还包括昨天晚上的泥土的腥臭。“你看到沃伦太太了吗?”我抱住索菲的肩膀,问她。
“我正想说这个。”她看着墓碑,“我记得沃伦太太是和她丈夫合葬在一起的,还是我记错了?”
“也许我们俩都记错了位置,亲爱的,你能找找看吗?”
她迷惑地盯着我,而我知道,她在这片墓地里不会找到那两个已经死去的人。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10 网)
我开着车往绿湖的方向走,索菲坐在我的身边,一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撑着车窗的窗沿上,牙齿咬着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
她一旦焦虑就会用这样的小动作,比如稿子出现了瓶颈,比如莎拉犯了大错,比如我因为工作的应酬而彻夜不归。但是现在她咬指甲的动作比以前更加的神经质,她一边像啮齿动物一样龇着牙,一边用另外一只手的手指杂乱地敲击着大腿。
我没有去打断她,我知道当她沿着一排排的墓碑寻找乔•苏利文和沃伦太太的名字而完全没有发现爱你端倪的时候心中有怎样的震惊和恐惧。我经历过相似的一切,当时我的反应比她更加惊慌和无助。
我没有回家,开着车往绿湖而去。
实话说,我有点窃喜,因为这个时候,索菲和我可以深入地谈一谈,而她不会单单是因为爱我而帮助我。她也开始对这些几乎超现实的东西产生了怀疑,她对我的信任会加强,她会成为更加坚定的盟友。我要查出一切,她是我最好的助手。
我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不时注意她的反应——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看起来挺糟糕,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她也会觉察到乔和沃伦太太的墓地有些不对,按以往出现的惯例,她应该觉得一切正常才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脱离出了粉饰太平的怪圈,和我的感知一致了呢?
我们俩在沉默中慢慢地驶入了通往绿湖的公路,最后在湖边的便道旁停了下来。
我关上引擎,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地叫她的名字。
“哦……”她如梦初醒似的看向我,表情有些不知所措,“马修,这是哪儿……”
“绿湖。”我用柔和的声音对她说,“看看窗外,也许我们可以去湖边坐坐。”
索菲用迷离的眼神看了看窗外,那翠绿的湖水唤起了她的记忆,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露出放松的表情。
“干嘛到这儿来?”她不再咬指甲,却仍然将双手交握在一起,使劲地拧着,“我……我想其实应该去找找参加葬礼的其他人,马修,我也许记错了,真的……”
我看着她茫然的眼睛,用力按住她的双手。“我懂,亲爱的,我完全明白!”我用低沉却坚定的声音对她说,“你的记忆没有出问题,我相信我也是!沃伦太太和乔,他们的确在我们眼前被埋葬了。”
索菲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但是……我相信有什么力量让他们复活了!亲爱的,昨天晚上我就是去看看乔……我,我怀疑他的死因,所以我去挖了他的墓!”
“马修!”
“听我说完!我挖开了他的墓——上帝原谅我——我没有看到他的尸体。我只看到了安德烈,你记得安德烈吗,那条金毛猎犬,沃伦太太的狗!乔的墓变成沃伦先生旁边埋葬宠物的墓!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而且……而且沃伦太太就出现在我眼前,她指责我,怒骂我!索菲,我吓坏了,你能想象我多害怕!我逃回了家……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你都知道了……”
我的妻子捂住嘴,眼睛里满是震惊,她惊异地看着我,绿色的眸子里慢慢地聚集起一些水汽,最后伸手抱住我。“哦,马修……马修……”她喃喃地在我耳边说,“亲爱的,原谅我!我早该相信你,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我早该相信你。这段时间你过得真是太辛苦了……原谅我……”
我把头埋在她的秀发中,深深地吸着她的香味,眼睛有些发酸,但是心中却充满喜悦。
“我们得弄明白!”她用细小却镇定的声音说,“我们俩得把一切搞清楚。”
“是的。”我放开她,“还记得今天早上我给你说的那些吗?”
索菲点点头:“是的,那些往事,一团乱……”
“我有个新的打算。”我放慢了语速,对她说,“这些事情太不可思议,而且没有头绪……我想应该把我们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一条一条地列出来,然后再考虑该怎么去调查。”
“嗯,这是个办法。”索菲点点头,“也许我的记忆突然跟你同步,会是一个突破口。”
“一个非常大的突破口。”我冲她眨眨眼,“如果弄明白,或许我们能从这个怪圈里出来。”
“那你开始写吧,我们再想想从什么地方开始。“
“好的,宝贝儿,但是还有一点。”我想了想,“我总觉得每次我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发生一点微妙的变化,我们得避免我们的记忆受到影响。首先我们俩得一直在一起,一会儿也不能分开,做好做什么事都在一起。”
“这没问题,我们是夫妻。”索菲终于笑了笑。
“还有,我们睡觉的时候,千万别两个人同时睡着。我担心失去警戒以后会被什么力量趁虚而入。”
“你是对的!”索菲表示同意,“我们可以交换着睡。一个人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事可以立刻叫醒对方。”
我被她那种有些孩子气的语调给逗笑了,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内疚和忧郁。“真高兴你在我身边,亲爱的……”
索菲摸了摸我的脸,慢慢摇摇头。我想别的话几乎没有必要再说了。
我从后座上把那些照片拿起来,找到了白纸和比,慢慢地理清楚这段时间的问题——
首先,我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疑问,我一直认为是记忆的偏差。但是很明显只有我自己这样认为。
其次,我记得一些人明明死去了,但是却又重新生活在我的周围,比如在海湾战争中死去的罗尔•福克斯,还有小学时候就因为心脏病过世的露西•崔斯坦,现在他们不仅成了我们的邻居,而且还是一对夫妻。
第三,为什么会有人明明在我们眼前死去,又活了过来?“死亡”这东西仿佛压根就没有在他们身上出现过,比如沃伦太太,还有乔——虽然我们还没有见过他,但是他的墓消失了,那么再在镇上碰到他也不奇怪。
第四,为什么我无法离开绿湖镇?我可以绕着公路兜圈子,但怎么也不能开进丹佛,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儿。我不会走错路,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第五,为什么别人的记忆和我的记忆会出现矛盾?关于乔给我说的1986年死去的乔治•洛克伍德我居然没有印象,而且他说是我弄出的意外害死了他……难道是因为我过于内疚而导致自己给自己暗示忘记了这件事情吗?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中学年鉴上我看不清他的模样,甚至连我自己的样子也看不清?
第六,家里的小丑鱼不断地在减少,可是只有我注意到。莎拉负责照顾她的“小朋友们”,少了一条她肯定会叫起来的,但是她没有。她的记忆也出现了问题吗?但是,那些鱼又为什么会减少呢?还有那条奇怪的、丑陋的宽嘴灰鱼,索菲说它是从绿湖里钓上来的。可是为什么我也没有印象呢?
第七,绿湖……这座平静、美丽的湖泊,它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乔说洛克伍德被我害死的时候,就是在这座湖里;索菲说我因为在湖里钓鱼时落水,才感冒失忆……但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还缺少更加有力的解释。
……
我一边说,一边用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我要么喃喃自语,要么又急切地像个疯子一样拉着索菲唠唠叨叨。她努力倾听我的话,向我询问着一些细节。今天早上我告诉她的一切现在已经让她完全相信了,而且又增添了更多让她不敢相信的事实。
“这么多的问题,”她皱着眉头,“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想从最荒谬的开始。”我提议道,“死人复活,亲爱的,这个事情比恐怖片还离奇,但是我想这也应该是最弱的一环。我们得去找沃伦太太和乔,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我完全理解。“别害怕……”我搂住她的肩膀,“我会和你一起去调查的,带上武器,我们没有什么好怕的。”
她勉强笑了笑:“听起来我们像一对歹徒,雌雄大盗!”
“邦妮和克莱德。”我竖起手指做了个吹枪口的动作,“不过我们可不是伤害别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她咯咯地笑出声,我连忙趁热打铁地说,“就这样,亲爱的,我们先去拜访乔,确认他的确复活了;然后我们去看看沃伦太太。他们的周围一定有些问题,我们能找到端倪的。”
“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吗?”
“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平常的朋友间的访问。我们可以去问候乔的身体,去慰问失去了安德烈的沃伦太太。我们是好邻居。”
索菲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低下头,脸色仍然很难看。我知道面对这样的事情她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绝对不能失去良机。我吻了吻她的头顶,希望能给她一些鼓励。
索菲最终没有让我失望,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我:“你觉得是买点什么礼物呢?香槟?还是我自己烤一些松饼?”


我们开车回到家,索菲去准备松饼,我洗干净车上的泥土,把家里收拾好。
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还没有到十二点,但是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索菲告诉我等下就可以吃午饭。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水族箱前。
小丑鱼和灰鱼在各自的角落里游动着,我数了数,小丑鱼只剩下了五条。它们白色和橙色相间的身体不安地聚拢在一起,偶尔侧过头,转动着滚圆的眼睛,畏惧地打量着那条灰鱼,还有我。每当灰鱼甩动它的尾巴,大模大样地朝小丑鱼们游过去的时候,可怜小家伙们就慌不迭地窜到别处去。
我盯着那条灰鱼,看着它宽大的嘴,心中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消失的小丑鱼都是被它吃掉了。可我马上就觉得这很荒唐,因为首先它无法吞下整条小丑鱼,那么如果是它吃的,水里应该留下骸骨。
其次,还是我之前列出的疑点,单纯的数量减少会让莎拉伤心欲绝,也许当第一条鱼被吃掉时候,她就会尖叫着把那家伙从水族箱里拎出来,然后处死。
我站直了身子,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厨房里。
烤箱里发出嘟嘟的叫声,索菲从里面捧出锡箔纸包裹的东西。“我弄了点儿烤鸡。”她说,“是昨天买的,热一热酒可以了,我本来想留着晚上吃,不过中午实在没有什么方便弄的东西,所以……”
“没有关系,我去倒点儿红酒。”
索菲把锡箔纸揭开,用刀叉将烤鸡分开,然后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哦,里面还有些凉,我设定的时间太短,大概还应该多烤十分钟。”
她走到烤箱面前,把鸡肉重新送进去,然后按下了计时器。一个黄色的倒数针在表面上滴滴答答地走着。
我拿着酒杯和酒瓶的手颤抖了一下,一个奇怪而荒唐的念头从我脑袋里猛地冒了出来。
大概是我的脸色让索菲感觉害怕,她脱下厚厚的棉手套,走到我面前。“马修,”她小心翼翼地叫我的名字:“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有些无从开口。我走到餐桌旁,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看着那个计时器。
“我……有些想法……”
“嗯?”索菲坐在我的对面,专注地看着我。
“或许很莫名其妙,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儿绝对有可能。”
“说吧,马修,今天我已经接触到了这辈子从来都没有遇到的事,没有什么能吓着我了。”
我吞了口唾沫,斟酌了很久,才对她说:“我猜,我们也许陷入了一个倒计时的陷阱?”
“什么?”她紧握着双手,“什么倒计时?”
我靠近她:“是这样,亲爱的,我看到小丑鱼最开始有十条,加上那条灰鱼,一共是十一条。但是后来我发现,每过去一天,那些小丑鱼就会少一条。”
她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没有注意这个……我觉得它们一直都只有那么多。”
“不,索菲,小丑鱼一直在减少!”我用肯定的口气说,“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注意,但是后来我发现了……奇怪的是只有我感觉到它们在减少,你,甚至莎拉都不觉得奇怪。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我的记忆混乱,因为刚才我去看的时候,它们已经只剩五条了。而我前天问过莎拉,她亲口说的是七条。”
“会不会是被那灰鱼给吃掉了?”索菲试探性地猜测着。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排除这个可能性的原因。
她显得更加不安了,忧心忡忡地问我,为什么会认为是“倒计时”?
“只是我的猜想,亲爱的。”我对她说,“十条鱼也许代表着十天——目前看来‘天’这个时间单位是它们消失的周期,因为我看到每过一天它们就少一条。”
索菲坐不住了,她起身来到客厅里的水族箱前,仔细地打量那些小丑鱼,还有那个灰色的不速之客。然后她回到厨房,翻出一个透明玻璃罐子,装满水,然后不顾灰鱼的反对和激烈挣扎,把它舀到了玻璃罐里。
“我们只需要观察一天,”索菲对我说,“现在我数清楚了小丑鱼的数量,如果明天它们还是这么多,我们就能知道是不是这个家伙在捣乱。”
我苦笑着按着额头,为她可爱的固执而无奈,但是我知道必须让她这么做。“如果它们还是在减少,你会怎么想?”我提出我的疑问。
索菲沉默了,她看着那些因为压迫感消失而畅快地游来游去的小丑鱼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它们全部消失,是不是意味着计时结束?”
这次轮到我沉默寡言。
她仍然盯着水族箱:“计时结束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上前去把她楼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头:“明天再来考虑这个,宝贝儿,也许我是错的,我们现在吃饭吧,然后去买香槟。”
我们急匆匆地填了一些烤鸡下肚,然后去马特先生的店里选了一瓶香槟。虽然老马特仍然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各种他钟爱的酒,但是他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在意,而索菲也只是对他报以客套性的微笑。
我们抱着酒出了店,然后决定先去乔•苏利文的家。
车缓缓地沿着主干道往西开,路过一片稍嫌老旧的社区。乔的家境一直不算好,至少我知道他的财务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我甚至为他做过一长段时间的家庭财务分析,可惜他无节制的生活习惯让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找到了一幢漆成白色的平房,由于年久失修,它有点近似于灰色。
我牵住索菲的手,我们对望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走上去按响了门铃……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11  错乱时空)
苏利文家的门铃是那种老式的电流的滋滋声,让我忍不住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我能感觉到手掌中很湿滑,索菲也一样——我们都在控制不住地冒冷汗。
不一会儿,木门后面传来了踢踏踢踏的声音,然后一个女人在玻璃窗口晃了一下,打开门。
“嘿,马修、索菲。”乔的妻子满脸惊喜地看着我们,她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披着粉红色的厚外套,怎么看也不像刚刚经历过丈夫的葬礼。我的心沉下去了——果然和我猜的一样,乔也复活了吗?
“你好,伊莎贝拉。”我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我来看看乔,他怎么样?”
“哦,”这个女人皱着眉头,“脚踝骨裂,打了石膏,大概有一个月哪儿也去不了,如果你要想约他钓鱼,恐怕得失望了。”
“我听说是刹车的问题?”
“啊,不是,其实是事故另一方的责任,我们已经通知保险公司了。”伊莎贝拉耸耸肩,“还好有赔偿,这一点非常重要。”
很好,我暗暗地在心里嘀咕,从车祸身亡变成了小小的骨裂,至少没有变化得太厉害。
“我们能进去吗?”索菲和气地对她说,“如果不打搅他休息的话……”
“当然,当然。”伊莎贝拉把门拉开了一些,“请进,我刚好在烤杏仁饼干,我跟你学的,索菲,就是上次酒会上你给我的食谱。”
主妇们关上门,一边攀谈,一边手挽着手走进了房子,我跟在她们身后,打量着周围。
房子里的摆设和我记忆中一样,古旧的家具,褪色的墙纸,还有一些老照片。客厅里摆放着沙发,还有一张安乐椅,乔正坐在上面,打着石膏的右腿摆在凳子上,上面化了些奇怪的彩色图案——看起来像是他的双胞胎女儿的杰作。
“你好,马修!”他热情地看着我,“真没有想到你回来看我!”
“抱歉,我其实该买点儿水果或者别的,酒有些不合适。”我朝他挤挤眼睛,“不过我想你更愿意要这个礼物。”
“没错,伙计。”他咧开嘴笑了笑,我们像在高中时那样碰了碰拳头。
伊莎贝拉为我们开了两罐啤酒,然后和索菲到厨房里去讨论点心了,而乔和我则在一起看一场棒球赛。我仔细观察着他的模样,除了有些苍白和疲惫,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甚至兴奋时挥拳头的习惯都没有变。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满肚子防腐液的僵尸。
我心不在焉地和他讨论着球赛,同时询问着他的车祸。
“那个货车司机肯定在打瞌睡。”乔愤愤不平地对我说,“谁会那么开车呢?如果不是我的技术好,即时地跟他错开,说不定已经连人带车给压扁了。”
两天前你的确被压扁了,朋友,我默默地看着他。
“你知道吗?”乔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觉得我很幸运,后来我发现刹车也坏掉了,幸亏当时我避开那该死的货车时撞到了安全岛上才停下来了,否则一旦上了高速路可能会有更大的危险。”
我干笑了两声:“你的确很幸运。”
乔得意洋洋地挥挥手,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比赛上,并且猛烈地批评科罗拉多落基山队这个赛季的表现就像一堆狗屎。
我漫不经心地附和道:“他们06年和07年以后的表现好多了。”
“哦?”乔古里古怪地朝我笑了笑,“他们明年以后会好?你有先见之明?”
我拿着啤酒的手抖了一下:“当然了,我——”
我看过2006和2007赛季的比赛,我发誓!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电视机,那里面解说员歇斯底里的声音正在咆哮,我想从中间抓住一点儿关于时间的讯息,但是那笨蛋只是在拼命地煽动球迷对球队的狂热贬斥或者追捧。终于,我从比赛的间歇广告里看到了一些赛况预告,那上面的时间是“2005年”。
我的手开始持续发抖,为了掩饰我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完了那罐儿啤酒,然后我起身向乔告别。
“嘿,慌什么?”他对我说,“看完了再走吧,虽然那些家伙们一团糟,好歹是我们的主场!”
“再说吧,乔。”我克制住心中的慌乱,把发抖的手揣进口袋里,“我和索菲还有点儿事儿……”
“好吧!”他失望地耸耸肩。我们又碰了碰拳头,互相拥抱。我走出客厅的时候,突然又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说:“乔,关于洛克伍德的事儿,你还记得什么吗?”
“谁?”他侧过头,好像没有挺清楚我的话,“我认识吗?”
“哦,没事。”我不再多言,急匆匆地和伊莎贝拉告别,拉着索菲出了房子。
当我们穿过街道回到车上的时候,索菲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她担心地问我,“被吓坏了吧,马修,其实我也是!我记得乔是被撞死的……天呐,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或许会坚定地认为把这事儿告诉我的都是疯子!马修……对不起,我早该相信你的!”
她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们俩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
我等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向索菲问道:“你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间吗?”
索菲看了看手表:“一点三十六分。”
“我是说,年月日。”
她困惑地看着我,但还是如实回答:“2008年6月27日。”
我常常地舒了口气,瘫倒在座椅上。谢天谢地,我的记忆还是和她一样,我们俩没有被搅乱。
“怎么了,马修?”
我转头看着索菲:“刚才我在乔的客厅里和他看职棒大联盟的比赛。那是科罗拉多洛基队2005赛季的比赛……”
索菲的脸上有些苍白,她笑了笑:“或许乔录下来的……他是个铁杆球迷……”
“他不知道2006和2007赛季洛基队打得比以前好很多,完全不知道,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索菲松开我的手,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她的目光有些呆滞,还在消化我告诉她的事实。过了好一会儿,她咽了口唾沫,低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不记得那些比赛,一种可能是记忆混乱……”
“索菲,听我说,我发现乔看的比赛不对劲时,我仔细地看了电视和周围的家具,没有录像机的痕迹。”我盯着她的眼睛,放慢了语速,“你知道这是第二种可能,他生活在2005年……他的生活时间和我们是错位的。”
我的话好像是打开潘多拉的盒子,索菲把指甲送到嘴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我没有停下来,又接着说:“你可以反驳我,亲爱的,我也只是异想天开地猜测,也许我们还需要证实?”
她转头注视着我,眼睛里有些恐惧,但是她仍然敏锐地洞察了我的意思:“你想去沃伦太太家里?”
“最直接的证明。”我点点头:“我们得仔细看她家里的摆设和可以显示时间的东西,相片、台历,对了,还有冰箱门上的账单。”
索菲做了个深呼吸:“我真希望我的心脏足够强壮,马修,你不知道我的心跳现在又多快。”
“我也一样,亲爱的,我也一样。”


送给沃伦太太的礼物是一条漂亮的羊绒围巾。
这是索菲从家里找出来,很久以前她曾经想送给母亲,不过老太太去了南加州安度晚年,于是礼物改成了夏威夷大花裙。索菲想出了一个拜访的理由:慰问失去了伴侣犬安德烈的老妇人,让她感到不那么孤独。
我同意她的想法,但是我怀疑如果我们敲开门发现安德烈摇头摆尾地迎上来又该怎么办?或者说,沃伦太太还记得昨天晚上我掘墓的事情?
“我们已经去过墓地了。”索菲很有把握地对我说,“安德烈的铭牌镶嵌在沃伦先生的墓碑下,这证明它没有复活;而草皮很完好,我不觉得有人认为那里被掘开过。”
好吧,她是对的。
当我们敲开沃伦太太的房门时,老妇人红着眼睛,满脸憔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们真是太好了。”她邀请我们坐下,并且为了那件礼物而亲吻索菲的脸颊,我原本以为她会因为惊吓而躲避,但我低估了妻子的勇气。
沃伦太太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虽然老迈但行动自如,能冲美味的咖啡,同时准备下午的点心。
索菲和她闲聊,而我则端着咖啡在屋子里逡巡。
我仔细地看那些摆放在钢琴和橱柜上的相片,上面记录了沃伦太太一生的快乐时光,她少女时期的照片,结婚时的模样,和丈夫在一起,还有和学生一起参加夏令营的时候……我想从细节上分辨出这些照片拍摄的时间,特别是靠近现在的时间。不过我有些轻微的失望,因为那里面的暗示很模糊,最多也不过是细节,最明显的就是一个写着“1998音乐季节”的露营标志。
我回头看了看索菲,她干得很棒,她用充满同情的、和蔼可亲的目光注视着沃伦太太,倾听她因为失去安德烈而抒发惆怅情绪的那些话。
于是我端着杯子,朝更远处的厨房走去。
我在冰箱们上看那些临时账单和收据,这次终于有了些收获——
就在安德烈的照片下,贴着一张蛋糕店的收据,上面写着“2000年6月6日”,沃伦太太买了几个黄油面包。
我悄悄地把那个收据藏到口袋里,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接着更让我兴奋的的事情出现了:在餐桌的花瓶旁边,摆放着一个小小的台历,上面正翻到一个大大的“5”字上。
我连忙走过去,拿起台历,上面清楚地写着“2000年6月5日”。
我知道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是这感觉并不轻松。我的呼吸发闷,就好像有人在使劲压迫着我的肺部。苦涩的咖啡已经难以下咽,我拍了拍脸颊,回到客厅里,向两位亲切交谈的女士说了抱歉。
“我们该走了……”我对沃伦太太说,“等下一下还得去给莎拉买姜饼,她最近指名要求吃这个。”
“哦,好的。”沃伦太太用皱巴巴的手拍了拍我的胳膊,“你是个好孩子,马修。谢谢你特地来这一趟。安德烈也喜欢你。”
“是的,它一贯如此,对每个人都很好。”我虚伪地客套着,“它希望您一切都好。”
“我会常常去看它的。”老太太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您昨天也去了,对吗?”我恶意地看着她。
“哦,当然……”沃伦太太点点头,“下午的时候,或许我现在该去瞧瞧,昨天晚上雨挺大。”
我记不清楚我还给她说了什么,总之我和索菲找到借口离开了这间屋子。当我们回到车上的时候,我把蛋糕店的收据和撕下来的那张台历放到她面前。“沃伦太太活在2000年,”我看着她的屋子,“她的时间和我们对不上,和乔也对不上。”
索菲申请复杂地盯着那张收据和台历,没有说话。
至少从这两个人的身上,我们已经可以断定,也许我们接触到的人其实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他们的记忆、感情和别的什么,都停留在一段封闭的时间里。我有更疯狂地想法:或许他们的记忆其实也发生了偏差,一些跟我有关的的东西不断地在被修改。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是我的确在内心深处这样认为。
索菲把手上的证据叠好,放进口袋里,她的脸色严肃,眼睛里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就好像是行走在屋脊上的猫,郑重地盯着前面的路。
她低声问我:“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人选吗?如果仅仅是两个人的个人生活时空发生了错位,不会对我们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我相信还有其他的人也不对劲。如果一个接一个人的人都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就像多米诺牌,最后就推到我们身上。而且……”她停顿了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是有人对他们施加了暗示?还是……神秘的力量给他们画了圈?”
实话说我个人更赞同后者,因为时空的错乱还不是最严重的,那些我记忆中死去的人突然活灵活现地跟我当邻居才是最可怕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索菲看着我,“你有什么打算,马修?”
“罗尔•福克斯和露西•福克斯。”我对她说,“我想知道他们又牵扯到什么?”
“你说他们原本都死去了……”
“罗尔死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期间,而露西则很早以前就死于心脏病了。”
“这可比沃伦太太和乔更加蹊跷。”索菲禁不住苦笑,“如果他们根本不是以现在的模样死去的,那连时空错乱这个解释都显得很不可靠了。”
我想了想:“你说得对,如果他们真的是罗尔和露西的话……”
索菲猛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我的记忆是正确的,谁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罗尔和真的露西呢?”
索菲一时间没有说话,但很快她便赞同了我的观点。荒谬,但是现在我们经历的一切又何尝不是荒谬的呢?
“快要放学了。”我抬了抬手腕看表,“还是老样子,我们先去接莎拉。晚饭以后再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也许是因为说到了小天使的名字,索菲的紧绷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她拍拍我的手,向我笑了笑,于是转头望向窗外,陷入了思考。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12 被焚毁的证据)
孩子的特权之一,就是他们不能也没有必要去体会大人们的苦恼。
当我和索菲的心中被巨大的阴影和恐惧压得喘不过起来的时候,莎拉对此一无所知。我再次为了昨天晚上的失控向她道歉,并用服了过敏药为借口,她很快就原谅了我,并且将那件事抛之于脑后。她烦恼着该完成的报告、和女伴儿们之间的矛盾、该带给同学吃的饼干和什么时候能穿高跟鞋。
“我比凡妮莎矮了两公分。”她一边走向客厅一边给我抱怨,“所以上次拍照的时候皮特夫人让她站到了我身后,就在比利旁边。”
“哦,这真讨厌。”我随口附和,“但是宝贝儿,其实男孩儿们喜欢身材匀称的女生,而不单单看个子。”
她兴奋地看着我。
“这是实话,”我认真地告诉她,“至少在我是个男孩儿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这样想。凡妮莎的肩部很宽,她或许更适合去打橄榄球。”
小公主终于开心地蹦起来,我一下抱住她。“我真爱你,爸爸!”她在我脸上使劲亲了一下。
柔软的小嘴唇的触感让我的疲惫和紧张从皮肤上慢慢退去。我把她放回地面,心中满是柔软的东西。
这个时候莎拉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跑到了水族箱前——我和莎拉下午离开家的时候把那条灰鱼捞起来放在玻璃罐。“它怎么了?”莎拉指着罐子里的灰鱼,“它做了坏事吗?”
“哦,”我耸耸肩,“不,其实……我想……”
“我们今天配了一点消毒药粉。”索菲连忙为我圆场,“据说对预防小丑鱼的寄生虫病很有效,但是未免不让那个家伙受到药物影响,我们决定让它独居一段时间,明天就放回去。”
“啊,原来是这样。”莎拉点点头,用食指摸了摸玻璃,“可怜的家伙,今晚得一个人睡了。”
我和索菲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们简单地吃了晚餐,萨拉被允许看了半个小时的电视。然后我们让她洗澡、睡觉。我和索菲在卧室里整理着今天一天得到的线索,并且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在上午列出的第三条疑问下写了一个推测出的答案——“时空错乱”。
“我想下一步应该查查罗尔和露西。”索菲提议,“他们俩的生活咱们一点儿也不了解,所以也完全找不到疑点。我们得主动去跟他们亲近。”
“先去查查学校的档案怎么样?”我想起昨天去接莎拉时跟皮特夫人谈过的话题,“我可以去绿湖中学要过去的年鉴看看,我是那里的毕业生,像罗尔这样的名人一定会有不少档案。他们说露西也一直读到了高中,如果她真的存在过,也应该有关于她的东西。”
“嗯,那么上午就去学校,先看看再考虑。”
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索菲的口气和她的表情让我相信没有什么不能查清楚的。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我的感激,于是笑起来:“好了,睡吧,你最近累坏了,你先睡一个小时,等一会我叫你。”
“谢谢,亲爱的。”我凑过去吻她,同时补充,“不单单是为了你让我先睡……”


我想我没有做梦。
索菲打着呵欠叫醒我的时候,我回想不起任何梦境的事。这太妙了,简直是我这一周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小时。我觉得自己精神奕奕,毫无疲惫。
但是我知道索菲正好相反,她躺下来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眼眶下有淡淡的青色。这让我很愧疚,但是我知道我只有她可以信任了。
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周围非常安静。我甚至能听见床头的手表在滴答滴答作响,我拿起那张涂满了潦草笔记的纸,思考着该怎么跟罗尔和露西接近,然后套出他们的话来。他们如果是真的罗尔和露西,就应该知道更多的学校里的事。我记得上次去福克斯家参加聚会的时候,他们夫妻俩似乎把话题集中在了高中时我和罗尔的争风吃醋上——就好像真的一样。
我要问问罗尔的授勋过程,还要问问露西她是否记得自己有过心脏病,他们是否在撒谎我就能立刻判断出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一阵火光从窗口照进来,我一下从床上跳下,冲到窗口:
只见福克斯家的方向,烈焰吞噬了一切,大火正在熊熊燃烧。门窗玻璃已经碎裂了,火舌舔出窗口,爬上了外墙。灼热的光照得周围一片明亮,而周围的一切都围绕着这巨大的火堆投下放射状的黑乎乎的阴影。
我鼻息凝神,惊讶得目瞪口呆。
一阵小小的爆炸声从火中传来,我才想起去打911,这个时候已经有消防车的鸣笛远远传来。
索菲被这动乱惊醒了,她急急忙忙来到我身边,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她捂住了嘴。
我抱住她的肩膀,完全说不出话,索菲忽然推开我,猛地转身朝楼下跑去。“索菲!”我叫着她的名字,连忙追了出去。
她连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出了门,跌跌撞撞地朝福克斯家跑去。
警察已经拉出了警戒线,有些邻居也走出门来围观,索菲被一个巡警拦住,不得不停了下来。
“有人受伤吗?有人活着吗?”索菲急切地问,“我是他们的朋友,就住在隔壁。”
“冷静,女士,请冷静些。”巡警安抚她,“现在火势还没有被控制,无法统计伤亡。”
索菲无可奈何地抱着双臂站在警戒线外,我赶上来,为她拿来了鞋,并给她披上厚外套。我们俩肩并肩地看着那栋房子被烧得面目全非,不是有小小的爆炸从里面传来,然后腾起一股浓烟。
大约过了接近一个多小时,火势渐渐地变小,最后完全熄灭了。消防员们进进出出,然后一个负责人走过去对巡警低声说了几句,两个人都遗憾地摇摇头。我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更加焦急地冲着现场张望,不一会儿他们又出来了,抬着两个沉甸甸的尸袋。
“上帝啊……”索菲蹲下身,低声啜泣。
我只能扶住她的肩膀,心中的震惊简直无法描述——罗尔和露西死了?就在我们把疑点集中到他们身上的时候?这怎么可能呢?
这样巧合的时机,让我无法想象是纯粹的意外。
这时那个巡警又走到我们身边,抬了抬帽檐:“我们发现了两具尸体,很遗憾。也许明天会展开调查,请问两位是——”
“马修•林肯,这位是我太太。”
“林肯先生,明天会有人上门来询问一些事情,请问您会在家吗?”
我强作镇定地点点头:“当然,警官,我们留在家里。”
“非常感谢。”他向我们点点头,又抬了一下帽檐,回到现场去了。
我把索菲扶起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走吧,亲爱的,我们先回去。”
她靠着我,跟着我往回走,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轻地发抖。当我们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莎拉做在台阶上,手里抱着那个装灰鱼的玻璃罐子。
“哦,天哪!”我赶紧跑过去,“小宝贝儿,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应该乖乖呆在房间里!”
她仰起小脸,不安地说:“对不起,爸爸!我看到火了……我很害怕,你们都不在。“
“对不起!”我吻吻她的头顶,“我们只是担心那场火灾,我们应该留下一个人陪着你。”
索菲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拉住了莎拉的手。“你为什么要抱着它”她看着那个玻璃罐,还有里面的灰鱼。
“我有点害怕,找它陪着我。”莎拉怯生生地回答,“可以进去了吗?”
“把它给我吧,我帮你拿着。”索菲一边接过那个玻璃灌,一边牵起女儿的手,回到我们的家里。
我在关门前看了看隔壁的灰烬,警灯和照明设备把黑乎乎的残骸赤裸裸地摆在我眼前,那一个个被烧成空洞的窗户,想一个个张开的大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尖叫,又似乎在朝着我狞笑。


第二天早晨我们送莎拉上了校车以后,就站在门廊上看着更比的那堆废墟。
那昨天还整洁、漂亮的两层楼建筑已经垮塌了一半,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黑乎乎的东西。刺鼻的焦臭味仍然残留在空气中,很多人在路过它的时候都会停下来指指点点。我们俩却没有再为它开口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改知道的秘密随着这场大火而消失,罗尔和露西在我们面前又死了一次。
我不知道索菲心中有多么沮丧,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和我一样,陡然失去目标和对未知的猜测压得我们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个时候有一辆警车慢慢地开来,在我们的面前停住,接着两个生面孔下了车,朝我们走过来。
“早上好,林肯先生,林肯太太。”他们其中一个向我亮了亮警徽,“我是路科斯•克鲁格,这位是绿湖消防局的理查德•帕尔曼,我们想向您提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先生们。”我打开房门,请进吧。
“我给你们泡点茶。”索菲挤出一丝笑容,“你们要吃些早点吗?”
两个人和气地表示了感谢,跟我们一起走进屋子。
在沙发上坐下以后,索菲端来了一些奶油饼干,泡了壶咖啡。克鲁格警官掏出了他的小本子,询问我什么时候发现起火的,我告诉他大概是十二点左右,那时候我还没睡着,当我要报警的时候,消防车已经到了。
“您注意到福克斯先生和太太以前报过火警吗?”
“没有。”我摇摇头,“他们的安全意识很高,我从来没有见他们因为煤气和水电的问题打过911。”
“可惜这次他们连报警的时间都没有了。”那警察遗憾地说。
“是什么引起的火灾?”我问道,“电线短路吗?”
“现在还在分析中,”他告诉我,“从现场来看火是从厨房里燃起来的,我们怀疑是煤气泄漏,而他们的手机正放在冰箱旁的插座上充电……”
“哦,上帝……”我闭上眼睛,“罗尔是个好人,露西也是,我真不敢相信他们会遇到这样的事。”
那警察正在本子上奋笔疾书,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谁?”
我愣住了:“罗尔,露西。“
“他们是谁?”那警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除了福克斯先生和太太,我们没有发现别的尸体。”
“罗尔•福克斯和露西•福克斯。”
“噢,不,不。”克鲁格警官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神经病,“遇害者的姓名是菲力•福克斯和罗拉娜•福克斯。”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章照片,那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夫妻的合影,面孔是我从未见过的。
“哦……”我干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
“您认识他们吗?”克鲁格警官盯着我。
“是的,是他们。”我在桌子底下掐自己的手,“我想我一直在叫他们的昵称,他们总是用那两个名字称呼自己,所以……”
“是这样啊,”警察耸耸肩,“美国就是如此,你永远不了解自己的邻居。”
我傻乎乎地向他陪笑。
后来那个消防局的人又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索菲帮我回答了很多问题。她其实从送来点心以后就一直坐在我身旁的沙发扶手上。我想她不仅听到了我和克鲁格警官的对话,也看到了那张照片。
我敷衍的用意她完全理解。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两个国家公务员履行了他们的职责,并对女主人的殷勤表示了赞赏与感谢以后,带着他们得到的答案离开了。
索菲关上门,看着我。
“又一个陷阱,毫无疑问。“我这样对她说,“罗尔和露西就这样消失了。”
索菲没说话,她像一阵风似的跑上楼,把我的那些照片和中学年鉴抱下来。她把它们摊开,放在桌子上,仔细地寻找着。终于,她抬起头来:“看这儿!”
她的手指落在一张照片上,我低下头——在我的中学年鉴里,罗尔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但是露西•崔斯坦的名字消失了,虽然仍旧是黑糊糊的一片,但是我能看出那里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儿,下面还写着克丽丝•特拉沃特。
我们俩默然无语地看着这个陡然冒出来的同学,她的确存在过,这个我有记忆,但是她的相片并不在这个位置。
索菲重重地坐进沙发,用双手捂着脸。
我觉得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有股力量在篡改我的周围,篡改我的生活。
那种力量绝非人类可以办到的,而是冥冥中无法预知的东西。预料和猜测是一回事,此刻它们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眼前又是另外一回事。甚至可以说,在我的心底我并不希望那种荒唐可怕的猜测变成真的。
我突然感觉到背后冒出一股冷汗:我可以和歹徒搏斗,可以去面对寒光闪闪的匕首,但是如果是超自然的力量,我该怎么去反抗呢?
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在股力量为什么要这样?它到底想要从我的生活中得到什么?
我呆呆地坐在索菲身旁,然后用手碰了碰妻子的腰,她把手放下来,眼眶有点发红。
“你想说什么?”她虚弱地问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吗,马修?”
我没有开口,而是抬起手指向我们正前方的水族箱。
索菲随着我的手指望过去,因为灰鱼仍旧被放在玻璃罐子中,所以水族箱里的小丑鱼正在快乐地游来游去,它们只剩下四条了……


屋子里里一片死寂。
我握住索菲的手,掌心里的汗水又冷又湿。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而我则机械地整理着那些凌乱的照片。
现在她不想说话,而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是因为没有开灯的原因,我觉得屋子里比远比以前黑,而且很冷。我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摆在地板上,甚至把年鉴一页一页地撕下来,这些花花绿绿的图片拼成了一个巨大的屏幕,在我面前播放出各种各样的片段。
我从中挑出了一些,拿在手里,然后把其余的胡乱扫到一旁。
“索菲,”我叫妻子的名字,“能听我说几句吗?”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点点头。
“也许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可以去调查的人。”
她没有说话。
“这个,”我晃了晃其中一张照片,“乔治•洛克伍德。”
她依然紧紧地闭着嘴。
我把照片放在她面前——就是那些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洛克伍德正面的照片。“这个人是我唯一完全没有印象的人,”我耐心地告诉她,“无论是谁,罗尔、露西、乔、沃伦太太……这些人都有问题,可我能肯定他们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但是洛克伍德……这个人我想不起来,而他也没有留下一张正面的照片。乔告诉我有这个人的存在,但是现在——他复活后——就矢口否认了!这个人是最大的疑点……索菲,索菲听我说,我们要去找到洛克伍德,我们得从他身上寻找答案……”
索菲无精打采地看着我,让我心中一阵发凉。“亲爱的”我紧紧抓住她冰凉的双手,“我知道这一切让你难以接受,鬼魂这些,的确挺吓人的,我知道……”
“不!”索菲突然拼命地摇头,“我不是害怕这个,马修!你不该这么说!”
“那就告诉我你现在所想的!“
“马修,我不知道我们会怎样?如果是魔鬼或者鬼魂什么的找上了我们,要我们死……我不会害怕,我们可以反抗,可以尽全力保护家人,保护我们的小莎拉,可是……现在我们就好像陷入了一片大雾,我们知道周围有吃人的野兽虎视眈眈,但是它们在哪儿?它们究竟是想要吃了我们还是耍着玩儿?马修,我不清楚这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也许你猜对了,那些小丑鱼,它们真的是在倒数,当它们统统消失的时候,我们将会怎样?”她急促地说完,又做了个深呼吸,放慢语速,“我不怕鬼,不怕恶魔,可是我不知道我们面临的一切,不知道你、我还有小莎拉到底会遭遇什么,这些才最可怕。”
是的,我看清楚了她的绿眼睛,里面全是担忧,却没有畏惧。我想我误会她了,把她看得太简单……
“很抱歉。”我低下头,“我只是以为你退缩了,宝贝儿……”
“我不是害怕,”她拥抱我,“我很担忧,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保护你和莎拉!”
“不,我们应该围成一个圈,”我一边轻轻地抚摸她的背部,一边安慰她,“我们保护彼此,亲爱的。”
“马修……”她轻轻地叫我的名字,然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一股湿漉漉热泪渗过衬衫沾到了我的皮肤上。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 (13 钥匙)
月亮很圆,但是我们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轮廓。因为云层用暧昧不清的表情将它搂在怀中,仿佛在故意隐藏它的模样。即使我们知道月亮就在那里,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撩开云层那令人厌烦的纱幕,将它解放出来。
我打着手电筒,悄悄地拧开车门,莎拉把工具放到后座上,然后回到副驾驶座上。
“莎拉睡着了吗?”我压低声音问她。
“睡的可香了。”她微笑着回答,“就像一只小猪。”
我心中感到一阵柔软,轻手轻脚地发动车子,慢慢地开了出去。
我穿着长长的塑料雨衣,索菲也是,后座上堆着铁铲、凿子,还有绳子这些东西。我们正朝着教堂墓地驶去。
是的,我们打算掘墓,对象就是乔治•洛克伍德。
今天下午,我们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然后驱车前往绿湖中学。我很有礼貌地告诉校长作为一个校友,因为遗失了年鉴,很想看看学校的档案,以怀念那些老同学。
他很慷慨地答应为我找一找,当然了,最终的结果是别的班级都有,而刚好我们那一份缺失了。
我并没有特别失望。自从福克斯先生和太太变成了陌生人,然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煤气泄漏烧死,我就觉得找不到完整的年鉴这事儿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然而乔治•洛克伍德却是一个压根就没有出现的死人,他在我看到的相片上遮遮掩掩,始终不露出脸,可是我却觉得这很微妙。
露西可以直接从年鉴中消失,这个人为什么不呢?还是说,那股神秘的力量也不能完全抹去他的痕迹,所以只能选择了拙劣的隐晦手段?
这个想法让我兴奋。
我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就想到了在教堂墓地看到的属于洛克伍德的墓碑,他真的躺在下面吗?
“到了,”我把车停在墓地外的街角处,然后拿起那些工具,“索菲,把帽子带上。”
我们放轻脚步,慢慢地进入了墓地。
现在是凌晨一点,整个小镇陷入了沉睡,除了飞翔的蝙蝠和草丛中跑过的田鼠,没有任何活物看见我们。
我吸了一口气,感觉到有些湿润。借着微弱的光亮,我能看到淡淡的雾气正在升腾,它们好像幽灵一样,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每当我们走动,就会搅乱它们。它们用模糊的手臂乱摸我们的衣服、脸颊和头发,弄得我不由自主地恶心。
教堂的身影在雾气的另外一头,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黑魆魆地仿佛是海中的怪兽。在灰蓝色的夜空下,它显出一种极为肃穆的表情。
当我们越过墓地的边界朝着一排排墓碑前进的时候,索菲有些敬畏地看着教堂的尖顶,那十字架被昏暗的月光镀上了一层细微的亮边儿。“马修,你说神父晚上睡得好吗?”她有些紧张地拉住我的手。
“他是我们这里从来没有用过安眠药的人之一,上帝保佑他。”我用近乎轻佻的口气安抚索菲。
我们拧开手电筒,照亮墓碑,寻找着洛克伍德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他应该躺在沃伦先生和安德烈的身旁。
好在这一次我的脑子没有骗我,我们寻找到了沃伦先生的“地下床位”,而当灯光扫向旁边的那位“邻居”时,我清楚地看到了“乔治•洛克伍德”的名字。
“他还在这里。”我兴高采烈地对索菲说,“来吧,亲爱的,你帮我盯着周围。”
她紧张地左顾右盼,捏紧了手电筒。“快点儿,别耽搁。”
我用行动回应了她的话。就好像有超级英雄附身一样,我憋着一股气往下挖,泥土的腥气让我回忆起前天夜里的可怕遭遇,我有些想吐,但是我仍然挥铁铲。我不能让索菲看出我的恐惧,她就在我身后,用担心而迫切的目光看着我。
汗水湿透了我的T恤,顺着我的额头、鼻尖落进土里。我就像个鼹鼠一样渐渐地沉入了地面下,,当索菲耐不住地催促时,我的铁铲终于碰到了坚硬的棺材。
“好了!”我小声地对她嚷嚷,于是她趴下来,将灯光集中到了棺材上。我将大部分的泥土清开,找到了一侧的铁扣,我举起铲子把它们磕掉,然后试着打开棺盖。
我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快得让我以为自己会因此而死掉。我闭着眼睛,做好心理准备,在准备闻到尸臭和防腐剂混合的味道,准备看见一张已经无法辨认的脸,准备从残留的蛛丝马迹中观察尸体与照片重合的痕迹……
我掀开了棺盖,在我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到上面的索菲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惊叫,当我看到棺材里的人,我几乎也要这么做了——
乔治•洛克伍德,他几乎就是一个活人。
他躺在棺材里,灿烂的金发梳得整整齐齐,脸部轮廓刚毅而俊朗,脸上表情柔和,皮肤光滑,甚至连嘴都轻微地张开着。我几乎以为他立刻就会睁开眼睛,用他湛蓝的眸子看着我。
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上帝啊,他的皮肤都充满弹性。
这样的一具尸体,好像刚刚在睡梦中断气。
“马修,马修!”索菲叫着我的名字,“这个人真的死了吗?”
我把手按住他的胸膛,又放在他鼻子下面。“他死了,亲爱的。”我告诉惊疑不定的索菲,“他的确是个死人。”
“简直难以置信。”
“是啊……”我喃喃地说,“这家伙死了十几年了,可看上去连十几个小时都没有。我真想打听看看是哪家殡仪馆弄的……”
“看他的衣服。”索菲把光照射到尸体身上,“T恤?这不是很怪吗?”
我也立刻注意到了:乔治•洛克伍德穿着一件印着尤达大师肖像的褐色T恤,这是在不符合葬礼的规矩。他手上甚至还带着一只黑色的运动型防水表,脚上穿着一双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球鞋。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不断地端详他的脸,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开始从我的头脑中复生,并且飞快地,强烈地预示什么。我觉得关于他的记忆仿佛埋藏在土里的种子,被雨水浇透了,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这个时候,一些沙土突然打在我脸上。我抬起头,听到索菲的声音:“起风了。”
是的,虽然我站在墓穴里,仍然能感觉到头上的气流流动,但很快那气流就变得更加强烈。索菲大声地说,“天哪,看上去好像是要下暴雨?”
“什么?”我吃惊地撑着边缘,探出头去。
果然,风大得有些超乎我的想象,雾气已经全部被吹散了,青草们七歪八倒,而天上毛乎乎的月亮则完全不见了,无数的黑云将它完全掩盖住。
“是要下大雨了!”我肯定地说,“我们得赶快走!来帮我一把,亲爱的……”
“你要做什么?”索菲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把乔治•洛克伍德的尸体抱起来。
“我还没有查清楚一切,我得带这家伙走!”
“你要把一具尸体带回家?”索菲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马修,别这样,我们没有地方能藏得下!”
“花园后面的木工房里有空间,虽然窄了点,我们可以买一个冰柜……啊,他还真沉!”
“马修,这太疯狂了——”
“听我说,”我抓住索菲打着电筒的手,“我现在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家伙,我知道他的身上还藏着秘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还记得沃伦太太和乔吗?还有罗尔和露西……如果我们现在走了,也许明天来他就消失了!这事绝对不能发生,亲爱的,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再坚持一下。”
索菲盯着我,终于屈服了。她把手电筒放到一边:“把他的手给我!”
洛克伍德的身体还非常柔软,我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臂递给了索菲,于是她拉着他,而我托起他的身体,我们一起把他弄出了墓穴。
这时候风越发地大了,我被吹起来的沙土弄得睁不开眼睛。雨点儿已经开始砸向我们,我的皮肤上感觉到一阵冰凉。
我们脱下外套把洛克伍德裹起来,我将他扛到肩上——他起码有120磅——然后向车子那里走去,这个时候雨水已经像拧开了的莲蓬头一样往下洒,我们很快就湿透了。
“等等!”索菲拉住我的胳膊,“这个墓穴怎么办?还有我们的东西——”
“把工具都收拾好拿走,”我对她说,“至于墓穴,没时间管它了。”
“如果被发现的话怎么办?”
“来不及填了,也许明天一早它就消失了,谁知道呢?”
我说这话的时候,一道闪电从空中窜过,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突然响起,就好像有远古的怪兽在云层后面撕心裂肺地哀嚎。这样的联想让我不寒而栗,我加快了步子,打开后备箱,把洛克伍德放了进去。索菲发动了引擎,当我坐上去时,她一踩油门,迅速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个空了的墓穴被我们远远地丢在身后。
我扭过头望回去,闪电像银色的长鞭一样抽下来,撕烂了黑沉沉的夜空,仿佛想追逐我们的车尾。然而它够不到,只能让一阵接一阵的雷声尾随着我,不断回响在我的耳边。
这场来得又凶又急的暴雨让我大开眼界。
我从来没有在绿湖遇到这样可怕的雨势。它们滂沱的势头让我恍惚以为自己是在东海岸遇到了台风登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将洛克伍德安全地地带回了家,我将直接放到了花园里的木工房里,索菲拿出好几个冰袋堆在他身上。
我们俩忙得满头大汗,混合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简直邋遢得像两个流浪汉。当我们干完这一切,累得直接坐在了光秃秃的地上。汗水和雨水顺着我们的下颌、鼻尖滴落下来,我们互相看着彼此,忍不住笑起来。
“现在怎么办?”索菲问我,“把他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他不会待太久的。”我说,“我们得先要弄清楚他的身份,然后再查清楚他是死因。乔有没有对我撒谎,我很快就知道了。”
索菲累得没有再讨论的欲望。她站起来,怕拍我的肩膀:“那么今天晚上先去休息,明天再去买冰柜。”
我点点头,也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准备出去。我回头看了看静静躺着的乔治•洛克伍德,看着他在灯光中孤零零地沉睡,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难以忍受的酸涩。我无法这么对待他,随即从架子上找出一团黑色的遮光布,把它轻柔地盖在洛克伍德身上。
我看到他T恤左胸的口袋上有一点凸起的痕迹。
我伸进去摸了一下,里面是一把钥匙,还挂着一个吊牌,正面是“FF”的缩写,后面是数字“35”。
“那是什么?”索菲问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觉得这很重要。”


第二天早上暴雨停了。
我很高兴那场雨把我们从墓地里带回来的泥水都冲刷得很干净,更高兴的是我从洛克伍德那里的确得到了非同一般的发现。
他为什么会死了十几年而没有腐烂,这是我无法解释的谜——不过我最近无法解释的谜实在太多,这也只是其中不怎么吓人的一个。而更重要的是他口袋里的那枚钥匙,我想应该属于一个湖边俱乐部的储物柜。但是柜子里有什么,就得我自己去看了。
索菲做早餐的时候,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电视,我感觉仿佛很久没有这么愉快的感觉了。
不过莎拉下楼来的时候,脸色却有些难看。她打着哈欠,头发也梳得马马虎虎。
“到这儿来,小公主。”我把她抱到膝盖上,为她调整辫子上的蝴蝶结,“怎么了,没睡好吗?”
“嗯,”她用手背揉揉眼睛,“昨天晚上的雷可真大,爸爸,我用枕头捂着耳朵都没有用。”
“哦,”我吃惊地赞扬她,“你比我想象的更勇敢,宝贝儿,我以为你会害怕那么响的雷。”
“爸爸,别傻了,那只是云因为高热而突然气化膨胀,爆出的一种巨响。书里解释得很清楚。”
我遗憾地将她放下来:“好吧,我还是觉得相信童话的女孩儿更可爱一些。”
索菲翘着嘴角倾听我们俩的对话,然后命令我们赶紧吃完早餐。萨拉照着做了,我赶在校车开走之前把她送出了门。
“今天我们去绿湖。”我一边喝完自己的咖啡,一边对告诉索菲,“我们得找到那把钥匙对应的柜子。”
“你知道飞鱼俱乐部?”
“不,完全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能找到……”我把吐司涂上厚厚的黄油,听到了电视里的新闻报道。那里面正在报道教堂墓地昨晚发生的盗墓的事件,一个被灌满了雨水的泥坑出现在镜头里,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主持人正在采访神父和治安官,他们发表了一通荒唐的猜测和严厉的谴责,让我忍不住低头发笑。
“嘿,瞧你,”索菲单手叉腰,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那可一点也不好笑。”
“是啊……”连忙严肃地点点头,“我开心可不是因为这个。听我说,我之前挖开过乔的墓,可是瞬间就变成了安德烈的墓,等第二天你和我再去,乔的墓就不见了。但是洛克伍德……看,它的墓穴就跟我们昨天晚上离开时一样,这说明了我开始的猜想。”
索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说,这个人不能被抹去,只是被隐藏了,所以当我们找到他,关于他的一切无法被改变!”
“对!”我高兴地一拍手,“你说的完全正确,亲爱的,我之前也是这么推断的。现在看起来我的推断完全正确!”
索菲也笑起来,我去把中学年鉴拿来,翻到洛克伍德的照片,他的脸果然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就跟我们打开棺木时看到的他一模一样。我们又翻到那些合影,他从树丛背后出来了,从人群中露出了脸,他似乎从一个影子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太棒了!”索菲抓住我的手,“我们可以打破这个怪圈,马修!我们能抓住那个捣鬼的东西,一切都会解决的!”
“是的,是的。”我抱住她,很高兴她能这样想,“还是先把冰柜买回来吧,我们可不能让那位重要的先生有什么损伤。”
索菲点点头,简单地收拾了厨房,准备和我一起出去。
我走进客厅,看了看水族箱。因为“杀虫药”的借口已经用过了,所以那条灰鱼又重新被放了回去,在它周围,小丑鱼只剩下了三条。
倒计时吗?
我恶狠狠地看着它们,有什么关系,我很快就会解决这些,我要我的生活恢复正常,谁都别想阻止我。
无论是魔鬼,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10:07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14  寻找)
我和索菲买到了冰柜,一个大大的,足以放下一头大象。我们让乔治•洛克伍德侧卧在里面,又堆上一些冰块和肉。
接下来我们俩开始研究那把奇怪的钥匙。那是一把平凡无奇的钥匙,不到一英寸,是不锈钢的,上面有不少划痕,似乎有些年头了。
“FF,这肯定是一个缩写。”莎拉对我说。
“嗯,有储物柜的地方其实挺多的。”我把电话簿拖过来,挨个儿查。
绿湖镇不算大,只有两千多人,虽然各种公共设施和娱乐场所都是中小型的,但是数量挺多,健身中心、美容院、学校、体育馆、保龄球馆、医院、超市……到处都设有储物柜,其中用新的电子锁的大概只有最新建的那几个商店和美容院了,剩下的就全是老式的机械锁。
索菲和我一起把可能有储物柜的地方都勾画出来,然后看他们的拼写,这繁琐的工作大约持续了一两个小时,我们最后找到了大约四个最有可能的地方。它们是:第一准心俱乐部,一个射击俱乐部;“新鲜森林”超市,专门卖无公害蔬菜的地方;福诺斯生肉店,历史悠久的肉类小市场; “欢乐地板”酒吧,大概是年轻人经常去的地方。
“我们得一个一个地去找。”索菲把这几个地方的地址抄下来,“如果我们能分头进行,可能会快一点儿。”
“不,不行。”我否决了她的提议,“你忘了我们最开始说的了吗?我们俩绝对不能分开,否则有可能被乘虚而入。”
“好吧……”她放下笔,“我只是担心时间够不够多,你知道那些鱼……“
我笑了笑:“是的,宝贝。那就从最近的地方开始,嗯……‘新鲜森林’,怎么样?”
我想要给索菲一些乐观的精神,我知道这几天的事情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如果不是因为爱我,她没有必要受这些折磨。快点查出真正,让我们的生活走回正轨,对于我和她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把那把钥匙用塑料袋装起来,放进贴身口袋里,出发去“新鲜森林”超市。那个不大不小的超市在一个居民区里,离我们大约有三个街区远。一些环保主义者喜欢到他们那里买东西,我只去过一次,而索菲也是偶尔光顾。
我们把车停在超市门前的停车场上,我看着那几个缩写为“FF”的牌子,有些忐忑不安。索菲拍了拍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了大门。
这时候顾客不算太多,工作人员也少。我们径直走向靠墙的储物柜,仔细寻找着编号为35的。
一个保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索菲向他友好地笑了笑,于是他转开眼神,又去盯着走进入口的人。
35号柜子在靠后的位置,是那种传统的铁皮柜子,大概因为经常被使用,凹进去的把手位置被磨得很光亮。
“就在这里了!”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想要插进锁眼里。
尽管那个时候我心跳快得像跑了十公里,但是当钥匙被完全挡在外面的时候,我却可耻地感觉到松了口气。
“不是这里。”我对索菲说,“完全放不进去。”
“好吧,”她点点头,“也许我们该换个地方。”
我们的低语让那个保安又忍不住看了过来,于是我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进了超市,买了几个土豆就溜回了车上。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用笔把“绿湖新鲜森林超市”这个选项划掉的时候,反而感觉有点高兴。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失望,但是我承认我懦弱地有些害怕真相在我面前猛地被揭开。
“别灰心……”索菲安慰我,“还有别的地方呢。”
我虚伪地冲她笑了笑,转动方向盘朝第二个目标“绿湖福诺斯生肉店”开去。
大概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们俩接下来表现得自然多了。
我们手挽手地走进去,一边说笑着挑选了鲜肉,一边找到储物柜,很可惜的是——即便如此,那钥匙仍然无法打开柜子。于是我们不得不保持着僵硬的笑容,走出了这个地方。
这一次失落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强烈了,我相信如果第三个储物柜仍旧打不开,我会更加失落。但是在肥皂泡破灭之前,我无法说出丧气的话,甚至连我自己,也还在珍惜微小的希望。
第三个储物柜的是在“绿湖第一准心俱乐部”,离我们更远。我对枪械一窍不通,倒是索菲以前曾经参加过射击训练,于是我们装作要办理会员卡,向工作人员表示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这次的谜底解开得更快,我们还没有掏出钥匙,就有两个会员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35号储物柜,把衣服和包放了进去。
我们勉强保持着笑容和工作人员匆匆告别,然后离开了这个地方。
“还有最后一处!”索菲看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儿,“别着急,马修,我们还有机会……也许是那个什么‘欢乐地板’的柜子呢?年轻人喜欢泡泡酒吧。”
她很担心,但是仍然在努力地劝我。
“没错,亲爱的,”我虚弱地表示赞同,“应该就是那个地方了,我们得赶快……”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响亮的警笛突然从后面传来,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一辆警车跟着外面,示意我们靠边停车。
“怎么了?我可没有超速。”我一边抱怨着,一边停下来。
索菲紧张地望着两个警察从车上走下来:“会不会是后备箱没有关好?或者……”
我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电视中报道的“盗墓”新闻。我的额角冒出了一些冷汗。
一个警察走过来敲了敲车窗,我降下玻璃,他向我抬了抬帽檐:“马修•林肯先生?”
“是我。”
“能跟我们回警局一趟吗?”
“为什么?”
“一些事情需要向您询问,请下车。”
我盯着他的脸,他友好地冲我笑着。
“什么事?”
“您去了就知道了,只是几个小问题。”他仍然滴水不漏。
“我很愿意配合您,警官。”我为难地敲了敲方向盘,“但是现在我和我太太有点急事,很重要……”
“喂!”远处的另外一个警察不耐烦地叫道,“跟他说那么多干嘛?把他拽下来拷上吧!”
我吃惊地看着那个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底冒出来。
正在跟我说话的警察脸色立刻变了,他恶狠狠地掏出手枪指着我的头:“立刻给我下车,狗娘养的!你被逮捕了!”
索菲发出了一声惊叫。
我猛地一推车门,打在这警察身上,他发出惨叫,枪也掉了。我一踩油门,加速开了出去。
索菲看着那个警察从地上爬起来,跑回警车,她转过头来冲我大叫:“马修,你疯了!”
“他们不是警察!”我阴沉着脸说,“连米兰达警告都不说,谁知到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索菲惊魂未定地看着后面——那辆警车因为之前的耽搁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我开上了高速公路,把油门踩到最大,索菲吓得脸色苍白,但是那两个警察最后也没有追上我们。我知道这条路不可能带我们逃出绿湖镇,况且莎拉还在这里,我们不能走。大约在二十分钟后,我从一个岔路口拐上了去绿湖的小路。只有那里很安静,出了假期和周末,平时很少有人去。
我慢慢地在一个废弃的码头边停下车来,无力地靠在方向盘上。
索菲剧烈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了,她从座位下面摸出一瓶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我坐直身体,向她虚弱地笑了笑。
“他们到底是谁?”索菲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水,“你说得对,马修,他们确实不像警察,可他们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宝贝儿……也许是抢劫犯,也许是化妆好的秘密特工……”我开着无聊的玩笑,胡乱思索。
“可他们知道你的名字!”
我无话可说,心烦意乱地爬了一把头发。“也许他们真的是警察。”索菲做着最坏的打算,“因为那件盗墓的事情才找到我们的……”
她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哪个警察会这么公然违法呢?我想到了今天早上的新闻报道,顺手拧开了车载收音机。绿湖镇的小电台播放着每天上午最受欢迎的轻音乐节目,但是很快就开始循环插播一道通缉令,关于“马修•林肯和索菲•林肯涉险盗墓及亵渎尸体而被追捕”的消息。
索菲的喉头哽了一下,双手紧张地握成一团。
“不对,不对!”我大声说,“即便是他们找到了我们掘墓的证据,也不会这么快地发出通缉令,他们怎么去跟检察官说的,怎么获得法官通过的?他们连去丹佛的时间都不够。这完全是个骗局!”
“整个镇子都在骗我们吗,马修?”索菲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我们快要找到谜底了!”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那股力量在反扑,它正在阻止我们揭开这一切!”
“我们现在怎么办?”索菲问道,“还有最后一个储物柜没有去查过,说不定真相就在那里!可我们现在回去肯定会被抓住的!”
“我们必须得回去!”我摸着口袋里的那个钥匙,“亲爱的,如果不去打开柜子,我们就什么也不会知道!而且莎拉还在镇上,我们不能丢下她。”
女儿的名字让索菲的神情变得理智了许多,她毫无异义地赞同了我的意见。
“我们得悄悄地回去。”她说,“绕过那些有监控探头的街区,把车停在远一点儿的地方。莎拉肯定已经回家了,如果我们被……被通缉,她一定不能再呆在学校里。”
“是的,他们会把她送回家。”家里还有一个社区工作人员,甚至两个警察。
“也许我们应该分头行动?”索菲对我说,“我知道分开的危险性很大,可是现在我们俩一起出现,就没有办法再去打开最后一个储物柜了!”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我紧紧地咬着牙,索菲的提议无疑是正确的,可这也有可能让她在见到我时忘记我们这两天经历的一切。
“不管怎么说,先救出莎拉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很聪明,我们只需要让她找个机会溜出房子。”
索菲点点头,坐到了驾驶座上:“这次我来开车,走吧。”


我们回到了镇上。
现在街上的人和我一周前从迷惘中醒来,开始上班时一样,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他们木然地走过,对于我们这辆沾着泥的黑色SUV都没有多看一样。但这不能让我们放松,我们小心地在各种小巷中钻来钻去,躲避着监视,每一个人迎面走来,我们都会因为紧张而屏住呼吸。
但是最终,我们到了,停在了离家六百米开外的一幢房子后面。我们脱下体面的外套,换上了车上常备的运动服装,仿佛出来慢跑的夫妻。
我们小心翼翼地跑到了家,在观察到有一个带枪的警察守在门外时,我们绕道去了后院,从邻居家的栅栏翻进去,打开厨房的后门,摸索着进了屋子。
我从厨房门口往里看,只见莎拉正抱膝坐在沙发上,以为社区服务人员正陪在她身边,打开电视让她看。可是莎拉无精打采,似乎非常忧虑。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倒霉消息。
我盯着她,希望她能觉察到我的存在。
或许是亲子之间的心灵感应在我的强烈祈祷下起了作用,她略微回头时看到了我,几乎要高兴得叫起来。我连忙坐了个“安静”的手势,她立刻收敛了那小小的情绪波动。
竖起拇指朝厨房里指了一下,她立刻明白了,装模作样地对那个社区服务人员说想吃冰欺凌。
大约是她可爱甜美的微笑无法让人拒绝,看护她的黑人妇女宽容地点了点头。莎拉蹦蹦跳跳地来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正好把我和索菲挡住了。
“爸爸!”她抱着我的脖子,“哦,你真的来了,我就知道你回来。”
我抚摸她的金发:“我当然会来,宝贝儿,现在听我说,把冰箱门开着,我们绕过饭桌,从后门出去。”
“别出声,千万别出声!”索菲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好了,快走吧。”
我们三个四肢着地,像小偷一样挨个儿爬到了后门口,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车在那头,索里斯太太家后面。”我在莎拉耳旁悄悄地说,“等下要小心,别多说话。”
“我懂了。”她乖巧地点点头,但突然又迟疑起来,“可是我的小丑鱼怎么办呢?我不在谁来喂它们,给它们换水?”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抛出问题来,这实在不是一个解决的好时机。我胡乱地向她承诺:“那位会帮忙的,就是看着你的那位女士……况且我们还会回来的,又不是要离开多久?”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禁不住有些生气。
这个时候,屋子里传来了黑女人叫声:“莎拉,你找到冰激凌了吗?”
“快!”我来不及再耽搁,一下子抱起她翻出了围栏。
莎拉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这让屋里的的人听见了。
我们赶紧越过栅栏,向车跑去。我抱着莎拉,把车钥匙丢给索菲。“快,先启动!”我冲她喊着。
身后传来了警察的叫声,他名令我们停下,可这不会有什么效果。我跑得像一只羚羊,身后是凶猛的猎豹。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接着左腿小腿上突然感觉到一阵灼热,接着我倒下来,连莎拉也摔在了地上。
她放声大哭,而跑在前头的索菲转头看到这一切,发出尖叫,又朝我奔来。
我感觉到左腿疼得利害,鲜血正在往外冒,但是仍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放进了索菲手里。那个黑女人赶上来用围巾勒住了伤口,而警察则过来拷住了我的双手。
“去,有机会就去开那个柜子。”我挣扎着在索菲的耳边对她说,“我会承认盗墓的事情,这跟你无关,记住了吗?跟你无关!”
她吃惊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祈祷她能照我的话去做,但是剧烈的运动和枪伤的疼痛让我很快地失去了意识。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10: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吞噬鱼(15 FF )
我能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在水中。
冰冷的水环抱着我,让我灼热的身体非常舒适。我仰卧在水里,摆动双腿,滑动手臂,像鱼一样游动着。水拍打着我的脸,偶尔有些会灌进嘴里,于是我尝到了些微的甜味。我透过泳镜能看到碧蓝的天空,偶尔有些鸟飞过,如同一道道黑点在画布上游动。微风拂过水面,带着白桦树的清香。
我的身体中充满了力量,每一次抬手都异常轻松,我能看到自己黝黑、有力的手臂,上面带着防水的黑色腕表,红色的指针让我突然想起来——
这不是我,这是乔治•洛克伍德!
我大叫起来,手脚抽筋,立刻开始下沉。
我的肩部和手背传来刺痛,接着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林肯先生……马修•林肯,林肯先生!”
我睁开眼睛,一群人正在我身边忙活着,他们穿着白色的外袍,还有一些女人穿着粉红色的衣服。
“你终于醒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说,“林肯先生,我就觉得奇怪,您的脑部没有淤血,为什么会一直昏睡。”
我摇了摇剧痛的头部:“你是谁?“
“尼古拉斯•格林大夫,您的主治医生。”
“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他用手电筒照我的眼睛,“CT扫描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你一直在昏睡。”
“我也许是失血过多,”我又动了动左脚,“我的腿还能保住吧?”
医生呆了一下:“哦,我想是的,您只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头部受到了轻微的撞击,另外扭伤了脚踝。”
我呆了一下,这才分辨清楚自己真的没有幻听:“请再说一次……”
医生皱起了眉头:“难道是您的听觉出现了问题?”
我倒在病床上,看着蓝色的天花板,突然觉得非常疲倦。“让我独自待一会儿好吗?”我向那个尽职尽责的医生请求道。
“我当然愿意。”他同情地看着我,笑了笑,“不过您的妻子和女儿正在外面。”
我心中冒出了一点点希望,急切地说:“请她们进来,快点儿。”
医生非常体谅地笑了笑,走出去。不一会儿,索菲和莎拉从门外进来,俯下身子拥抱我。她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看上去气色很好。
“天哪,你们都没事……”我紧紧地搂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我们当然没事。”索菲摸了摸我的脸,“你怎么样,亲爱的?你一直没有醒,医生却查不出原因,我被吓坏了!”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问她,“什么摔下楼梯?告诉我前因后果!”
“哦,马修。”她同情地看着我,“你忘记了吗?不过也对,你的头部受到了一点撞击。两天前你上班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陷入昏迷,我当时正在厨房为莎拉的‘甜甜圈午餐’准备她的草莓味儿糖浆。医生给你做了很多检查,确定没有淤血,可是你一直闭着眼睛,你不知道这两天我和莎拉多担心……”
不!
我看着她柔软、娇嫩的嘴唇,在心底狂叫:我不是从什么该死的楼梯上摔下来的,我只是被警察开枪击中了!隐藏在我身边的力量又一次地篡改了我的记忆!但是现在它失败了,它不能再说服我轻易相信它给我设定的生活!
它可以骗莎拉、骗索菲,但是它骗不了我!
“嘿,”我打断了索菲的话,“你有什么东西给我吗,亲爱的?比如钥匙啊这些。”
她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我,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了。
“什么样的钥匙,马修?你嘱咐过我要带钥匙吗?“
“只是我放文件的抽屉的钥匙。”我随口敷衍道,“林德先生们对这些东西比较看重,你知道的。”
“抱歉,我下次给你带来。”她问了问我的额头,随即又笑起来,“对了,不过今天还是有别的礼物,莎拉,宝贝儿,说说你给爸爸带了什么?”
我的小公主笑眯眯地爬到我身边,把藏在手掌里的小玩意儿坠下来——那是一条快乐、可爱的小丑鱼,咧着嘴,保持着游动的姿势。
“尼莫!”她高兴地叫道,“我把它绑在你的床头上好吗?”
我舌头僵硬,几乎不能说话,我呆呆地看着那条橡胶玩具鱼,觉得那张裂开的嘴仿佛是在从我大笑,带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恶意。
“怎么了,爸爸?”莎拉的小脸垮下来,“你不喜欢吗?”
“不,不。”我回过神,“我很喜欢,宝贝儿……来吧,来把它绑上去。”
莎拉重新变得高兴起来,她把那条小丑鱼绑在了我的病床床头。
我笑着伸手拨弄了它一下,闭上眼睛。
索菲抚摸着我的头发,用担忧的语气问道:“怎么了,马修,哪里不舒服吗?”
“我只是累了,”我拍拍她的手,“我想大概是因为肚子太饿,还有我刚刚才醒过来。”
“嗯,那么,你再好好休息一下,我去跟医生谈谈。走吧,”她对莎拉说,“我们让爸爸睡一会儿。”
莎拉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你会很快回家吗?”
“当然。我很快就会出院,回去,和你们在一起。”我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保证,那是漂亮的蓝眼睛,跟莎拉的绿眼睛不一样,跟我的黑色眸子也不一样。
莎拉露出灿烂的笑容,牵着她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病房。
我凝视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外面的走廊里,回头看着天花板——
我想我的确是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自从十天前醒过来,就陷入了一个圈套。我的模样被改变了,我的生活完美无缺,漂亮的妻子、听话的女儿;失去的朋友重新活了过来,围绕在我周围,生活得美满、幸福;有些不好的秘密被封存起来,没有人再知道——如果被揭开,也很快被擦去……
绿湖镇安静、祥和,气候宜人,到处都没有纷争,我们和所有的人相处愉快。这里几乎就是天堂。
当然,也只是几乎。
我心中有些可怕的猜想,我能猜到谁能做这样的事,但我由衷地希望这次是我错了。
我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从床上坐起来——还好因为我醒来了,那些监视闹电报和心跳的线已经被拆了。我悄悄地下地,感觉左脚有些刺痛,大概这就是从枪击变成扭伤的效果。我试着踩了两步,还能走,也能用力。这实在是太棒了。
我穿上黄色的绒布大衣,从病房里拿出备用的拐杖,装作一个最不起眼的病人,从电梯下到底楼,然后寻找着停车场中的机会。
终于,我在一个角落中发现了一辆破旧的尼桑轿车,它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被几辆高大的货车遮挡住了,上面落满了灰,也许是某个住院病人的。
我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然后用手肘打破车窗玻璃,开了门,坐进去,用卑劣的少年时期学会的偷车伎俩发动了它。
我溜出医院,一直向绿湖开去。
那把钥匙,就是挂牌上写着“FF”的钥匙,其实并不是属于城里的某个低档酒吧的储物柜。我想我从梦中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那是属于绿湖的钥匙,我得去那里寻找它指向的东西。


我把车开到了绿湖周边,停在一个隐秘的草丛里。
这车的主人大概年纪不小了,在车中放在一些急救的东西,还有手电筒、饼干和水一类的。我毫不客气地把它们都带上,然后下了车。
乔治•洛克伍德在绿湖里游泳,他才是这一切的钥匙,我知道那个梦告诉我的是:答案在绿湖。
我沿着湖边跌跌撞撞地寻找着,避开那些经常有人的景区和适宜于野餐的平坦空地,走入了绿湖边缘很少有人来的区域。这时候接近黄昏,眼前的景色与我们过去游玩过的绿湖完全是两个模样:
白桦树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湖边,它们的树干粗壮、枝叶交缠。野草则更加茂盛了,似乎要把每一寸空地都填满,挤挤挨挨地拥在一起。
大约是这样的密度遮蔽了阳光,尽管晚霞的余晖还挂在天空,但树林中竟黑得像夜晚。它们那样的姿态,仿佛是在防备外人的进入,这种联想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抖抖手电筒,让它更亮一些,然后朝着林子里晃了一下,毅然走进去了。
我的左腿还在发痛,而鞋子也是医院中提供的拖鞋,在满是杂草和落叶的泥土地上走,很快就弄得污秽不堪,拐杖也沾上了泥。不时有些虫子落到衣服里,蛰得我难受。草叶的锯齿刺穿病号服,弄得皮肤感觉又痒又痛,我不得不几次裹紧大衣,不然它们有更多的机会。
我不知道在这林子里走了多久,也看不清方向,天什么时候全黑的我更没有注意。我只是相信,如果乔治•洛克伍德在这里游过泳,我和其他人在这里划过船的话,在绿湖的某处一定有个小码头,那里树木会变少一些,或许还有片空地。
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听过码头的事儿,而绿湖并不大,如果有那样方便的地方,我应该是知道的。
我越走越累,脸上被树木的枝条抽出了几道血痕,双腿也有些发抖,电筒的灯光在闪烁,似乎电池支撑不了多久。如果它熄灭了,我一个人在这黑暗的森林里就更糟糕了。
我加快了步子,拨开面前的杂草继续往前走,谢天谢地,我发现那些树木渐渐地变得稀疏了,无数的树冠中间露出一点点墨蓝色的夜空,而月亮的银光从那些缝隙中洒落下来,照着前面一些石板地——
是的,石板!我的心跳加快,那绝对是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建筑。
我像很久没有上过陆地的水手一样,欢呼着朝那几块光滑的石板跑去,当我一瘸一拐地踏在它们身上以后,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绿湖边的密林,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在石板路尽头的地方,有一座腐朽的木质结构房屋,它并不大,大小就像个私人车库,前面有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牌子,写着“码头由此去”,但是箭头所指的方向只有一片茂密的野草和荆棘,连栈桥的影子都看不到。那房子屋顶中间塌陷了下去,但竖起的招牌标签还在,我用电筒灯光晃了一些,依稀看见几个红色的大字“飞鱼游泳俱乐部(Flying Fish Swimming Club)”。
这就是“FF”的缩写!
我几乎能肯定,那把钥匙真正能打开的35号储物柜,就在这里。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绿湖凉丝丝的空气充盈着我的肺部。我慢慢地朝着那黑咕隆咚的废屋走过去,搬开倒落在门口的“欢迎”的标志牌,踢走碎玻璃,推开了吱嘎作响的门。
电筒的灯光扫过,有些狐狸或者野兔什么的尖叫着从窗口窜了出去。
我大量这四周,鼻子里闻到了腐败的臭味和潮气。这里面空空荡荡的,有些地方挂着破旧的泳帽和泳镜,还有些救生圈堆放在墙角,全都落满灰尘,地板和家具上还有很多枯草和树叶。而储物柜靠在进门后右边的那一排墙上,柜门要么大开,要么因为锈蚀而整个脱落,保持完好的只有几个。
我挨个儿找过去,终于在中间发现了第“35”号。它紧紧地关闭着,好像咬紧的蚌壳。
我把电筒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然后低头寻找工具。
我先一块塑料碎片去撬,但是它纹丝不动,我又找了一根铁丝,想把锁拨开。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铁丝好几次都从锁芯里滑了出来,更有好几次因为掌心的汗水而无法使力。
心中迫切的期待终于让我丧失了信心,我狂怒地拿起一只倒在地上的木凳,狠狠地砸向那个储物柜。随着几声“哐啷”巨响,门终于被我砸开了。
我丢下凳子,掰开那变形的柜门。哪怕手掌被翘起的铁片划伤也没有注意。
柜子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躺在里,我把它拿起来,凑到电筒的灯光下——
那是一张相片,父母和孩子一共三个人,靠在一起笑得很幸福。女儿有灿烂的金发和漂亮的蓝眼睛,脸上微微带着一些雀斑,大概六七岁;妻子长相甜美,有着浅黄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而那个丈夫一头金发,轮廓分明,虽然眼睛周围已经有了很多笑纹,但眸子是和女儿一样的湛蓝色。
我盯着这张相片……是的,我想它就是真相。
我坐下来,想着那个了解我的生活,知道我的过去,却又不那么一清二楚的人,想着这前前后后所有的事。
我捏着那张相片,就好像从浮冰上落到了水里,全身都被冰凉刺骨的水包围着。我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似乎一切的声音都在从我耳边消失了,我和这个世界被割裂开来。
我用电筒照着那张照片,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名字叫做“马修•林肯”,而长着黑头发和黑眼睛,矮小单薄的我,叫做“乔治•洛克伍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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