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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二】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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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9 08: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繁华过后 于 2010-12-20 01:20 编辑

(非常时期,赶紧存个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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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绝人肉本人真名实姓家庭地址工作单位
谢绝人肉本人爱人的QQ并用本人忠实读者的身份向他下套
谢绝动机不纯者以各种途径接近本人的同事和朋友并向他们打探本人的任何讯息
谢绝杜撰各种版本的本人私生活。
谢绝伪装成本人铁粉在其他作者文下出言挑衅。
谢绝认亲。
鼓励拍砖。
鼓励痛斥本文逻辑失常以及不足之处。
鼓励恶狠狠嘲笑BUG以及错别字。
鼓励直击本人行文惯犯之弊病。
对于您的指正与指导,本人不胜感激。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本文部分资料参考本地援川卫生队简报,感谢我曾经的同事和永远的朋友ZYX女士提供素材,谨以此文向所有为公共卫生事业默默奉献青春的同仁们致敬。



PART1

但凡在医院里工作的都有觉悟,一切节假日,甭管是民俗传统还是国家规定,就算是联合国规定的,也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相比起其它临床科室,手术室跟麻醉科则要幸运些, 毕竟大多数择期手术是允许调整时间的。于是医院领导层出于爱护员工的本意,体谅这两个科室平时加班加点无规律,特许了今年的国庆三天假日不排择期手术,就只应付急诊。
电视新闻仍然在陆续的播报着四川地震的相关消息。过完了一个气氛略有些伤感的国庆,相对的,这三天内所有被积压的择期手术都在假期结束后提了上来。十月四日当天的手术量是平时的两倍,接连着十月五日的手术安排也出来了,比四日的还多两台。
麻醉科里一名叫洛阳的主治医生正在跟主任理论,今天他值夜班,理应明天值休,却因为手术量太大,被通知明早必须留下来继续上班。
二十九岁的洛阳斯斯文文,是个骂人不吐脏字的“文明人”。跟外科室的人打交道也是,再生气也未见他失态过,面对主任的不合理排班,维权无果,他也只是冷冷说了一句:“您这是压榨。”
妆容精致的科室主任柳如清淡淡瞥他:“年轻人,别太自私了。”她向来看不惯这个孤傲的后辈,只要认为对的事情他必定固执己见,连她的面子都不会给,这样自我,她倒要好好给点教训。
门外小护士在叫洛医生,病人进室了,九号间。
洛阳没有留下来继续跟她纠缠,尽管他心知肚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他第一次跟这位专制的老太太不顾职称等级差别据理力争时,就有好心的小护士提醒过他,洛医生,小心穿小鞋。
他洛阳是不怕穿小鞋的,倘若因为怕穿小鞋而识时务了,他就不会在麻醉科这个医技科室上班,而是在自己倾心的普外科了。当年就是因为他执意不肯向普外科主任“进贡”,才会被刷下来的。

在距离洛阳所在的地市级三乙医院四百公里开外,有一家更大的上级医院,普外科主任洪侃已经接到了通知,他被选中加入本市援川第二批卫生救援队,一周后出发。
他在行政楼里跟院长沈长河抽烟聊家常,两个人本来就是邻居。
沈长河把救援队成员名单递给他:“这是名单,三天后在市疾控中心九楼会议室开会,你们是刘建军带队。”
“卫生局政治处那个?”
“嗯。”
“……他老娘可在咱们ICU住了有些天了,他这一去三个月,回来还见得着啊?”
“他是老党员了,还顾得了这个。”
洪侃摇了摇头,咬着烟,拿着名单一个一个看。
“实话说,你洪大主任一走三个月,我还真舍不得。”
“……别抬我尾巴,小心我回头要求加薪。”
“你还在乎那点儿工资,你那别墅是靠我这点儿工资买的啊?”
“呵。”
“小宝你就不要担心了,我跟梅玉一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啊?哦,不劳驾院长大人。早有计划,要是点中了我去,就让他爷爷奶奶过来。”
“你的对口单位是青川中医院,一组六个人,你是组长,看见没,表格上打红星的。老洪啊,嘱咐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这次任务艰巨,也还就是你,我才拿得出手去。”
洪侃把烟头摁熄在烟缸里,像是总结似的一叹气,起身说:“行了,还得回去安排一下科室的事儿,先走了。”
出了院长办公室,洪侃才又把名单拿起来盯着看,好一会儿才折好了随手塞在白大褂口袋里。
并不是洛阳不敬业,值休当天留下继续工作的事儿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可这个值休他有事儿,他要去提车。
他住在医院宿舍,暂时没有结婚买房的压力,辛苦攒着的那点钱就用来买车了。大学时期他参加过一个叫“步行者”的野营队,对自助游的事儿他向来热衷,很早就想买辆自己的车。
买车不像买菜那么方便,看车挑车办手续办保险,一桩桩事情下来足足拖了俩月,他倒真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想开着自己的车出去兜一圈了,哪有男人不喜欢车的呢。终于等到要提车了,心里乐着呢,自然对加班就有了一点意见。
可意见归意见,不加不行,少一个麻醉医生就是少一台手术,他拒绝得了主任,还真拒绝不了主刀医生的请求。结果值休加了一天班,第二日接着又要上班,自然就没了别的休息天了。
他跟自己说,就缓两天吧,这车又不是变形金刚,总不会自己跑了。
到了十月七号这天早上,听完交班他正要去忙碌,却被柳如清叫住了:“洛阳,援川的任务下来了,院领导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委派你去,明天一早你去滨海市疾控中心九楼会议室开会,今天就不用上班了,准备准备吧。”
他一下子愣住了:“明天?援川?我?”
“是啊,任务比较急嘛,一会儿你到院办去一下,估计院领导还有话嘱咐你。”柳如清说完就走开了。
洛阳愣在原地,他没有心理准备。
去行政楼找医教科主任,主任问:“你都安排好了吧?”
洛阳说:“安排什么?”
“前天就通知你们柳主任了,怎么你还没准备好啊?”
洛阳没说话,坐在椅子上很茫然的看着桌上的台历。
医教科主任不悦地问:“怎么,不愿意去援川啊?”
洛阳赶紧摇头:“没有。”
“你不愿意去也得去,这是政治任务,你不愿意去,你是要负刑事责任的,知道吗。”
“我没有不愿意去,我愿意去,我想去。”娘的,好歹给点时间过渡情绪行不行。
“这是上头的文件,你拿回去好好看看,明早开会不要迟到了,到了青川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是代表医院去的,你的个人行为直接关系到单位声誉。”
洛阳略显僵硬的点了个头。
从行政楼出来,他直接回了宿舍,走到二楼就听到自己屋里的猫在叫。那猫聪明的跟个人似的,老远就听得出来他的脚步声。
他坐在安静的宿舍的想了一会儿,给母亲发了个消息,说要去援川了,等了一会儿没见有回应,便开始积极的收拾行李。
他的猫喵喵叫着蹭他脚踝,差点被他踩到尾巴。
“你怎么办呢?”洛阳把它抱了起来,撑着它的前腿跟它面对面。
猫又喵了一声,洛阳空出一只手使劲拍了一下它下垂的后腿:“说过多少遍了!懒猫才垂着腿呢,给老子缩上去!”
猫不叫了,缩着后腿瞪着他。
洛阳摸手机给人打电话:“喂?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对方似乎答应的特别快,欣喜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洛阳面无表情的把电话挂了。
洛阳有很久没有跟徐江华联系了,他不主动打过去,那男人没胆子再打过来。他们好过一阵,后来洛阳发现徐江华还有别人,自然就好不下去了。
徐江华是个过份精明的商人,但奸商有奸商的变态之处,他在人群里找不到安全感,就捡了一大群猫猫狗狗,小别墅弄得跟动物园似的,光照顾动物的保姆就请了俩,整得自己倍儿有爱心似的。
洛阳觉得猫交到他手里还是可以放心的。
两个人在海鲜拍档见面,洛阳把装了猫的笼子放在桌上,埋头稀里哗啦吃牡蛎,他喜欢新鲜的不加料的生牡蛎。
徐江华问:“怎么想起我来了?”
洛阳说:“我要出个差,仨月,跳鱼先寄你那儿,回头我来取。”
“还这么信任我?”
洛阳没说话,一盘牡蛎见了底,仰头一杯啤酒下去,起身就要走:“我走了啊,你可别虐待它,我跟你说我这猫可会讲人话,它会喊冤告状的。”
徐江华站了起来:“洛阳!”
洛阳刹住了脚步。
徐江华说:“再给我个机会。”
洛阳转身看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赶六点钟滨江到滨海的早班车,八点半到站,打个的直奔疾控中心还差点迟到。
他拖着行李坐在圆形的会议桌边,跟其他人点头微笑,一屋子陌生人。
墙上挂着大红条幅,欢送援川卫生队队员。
坐最东边正中讲话的是卫生局局长,正在做重要讲话,洛阳一路跑得气急,怎么也定不了神,没怎么听进去。
接下来是卫生局应急办公室主任传达省厅指令和市局对援川工作的具体安排,先是介绍了四川的地理位置跟气候条件,又一起学习了队员守则,工作计划和各项制度。
这个洛阳多少听了一点,反正发到手上的小本本里都有,他在翻阅本子时偷偷扫了一眼其他人,发现他们都没带行李。
应急办主任说完了,疾控中心党委书记又跟着开始讲,他是最早去的青川,待了两个月,因为单位有事务所以先行回来了。他介绍了一些工作经验跟当地的实际情况,说到地震带给当地人的伤痛,自己忍不住红了眼眶,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沉重了起来。
洛阳他们队的队长刘建军紧接着就代表全队人员表态了,一定关心灾民无私奉献,保证完成任务。
洛阳之前没见过刘建军,盯着人脸使劲看,想能尽快记住。他看着一屋子生人有点儿眼晕,但很快发现大家的神色基本都差不多,凝重,紧张,期待,好在也有几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要不,跟全市各医疗单位前辈骨干在一块儿,他还真有点气短。
该发言的都发言了,局长便笑呵呵的说,你们大家做下自我介绍吧,互相认识一下,现在都还陌生,到了那边,可都是自己家里人了。
刘建军首先站起来自我介绍,其他人按位置轮流,很快就轮到洛阳,他站了起来:“我叫洛阳,古都洛阳的洛阳,我来自滨江第一医院麻醉科,目前是主治职称,很荣幸这次能跟大家一起参加救援队,我将竭尽所能。”
几位领导都对他和蔼笑,他坐了下来,一起听他后面那位站起来介绍:“我是唐宋元,滨海二院骨科的……”
介绍完了,安排着去打流感疫苗。
洛阳跟在唐宋元后面,因为有意识的想要快点熟络起来,两个人便一直找话讲,聊着聊着发现彼此都有同学在对方医院,两个人便像是拉近了距离了。
洛阳打完针时,门口进来一个人,刘建军先看见了,打招呼埋怨:“洪主任,你怎么才来。”
洪侃连连道歉,大步上前跟几位领导握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个抢救病人耽误了。”
刘建军叫他:“来来,疫苗先打了。”
洪侃卷起了袖子露出健硕的手臂肌肉:“局长走了?说什么了没有?”
“手册一会儿你好好再看一遍,跟队友们都认识一下吧。”
在滨海市区内卫生医疗单位里工作的基本都知道这位洪侃洪主任,纷纷跟他握手打招呼,洛阳跟其他几位大市区的同仁站在后面。
洪侃大概四十来岁的年纪,气质略有些强势沧桑,似乎是个藏了故事的人,洛阳跟他握手时,察觉到他虎口处传来的力量,内敛,又充满着爆发力。
“洪侃。”
“洛阳。”
“请多指教。”
“……不敢当。”
眼神交流的时间不见得比其他人长,洪侃很快放开了手,转身跟刘建军说话去了。
洛阳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烫,一旁的唐宋元叫了两三声他才反应过来。
疫苗接种完毕之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刘建军让所有人先行解散,明早七点清流机场集合。
洛阳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大伙儿都没带行李,他的性格其实马虎,很多事情都会丢三落四,工作的时候他往往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得像是草原上充满了天敌的土拨鼠。
他没看清楚出发的时间,他还以为开完会大伙儿就直奔青川了。
唐宋元说:“大市区内滨江离滨海最远,你看你准备得多充分,行李都齐了,今天不打算再回去了吧?”
洛阳说:“不是,我以为下午就走了。”
唐宋元啊了一声,说:“那你今天晚上住哪儿?”
洛阳说:“没事儿,我有个亲戚就住疾控中心附近,一会儿我打个电话。”
唐宋元离开时还挺不放心,说:“有事儿就打我电话啊,那名单上都有呢。”
洛阳冲他点点头。
离开疾控中心以后他拖着行李箱走了一路,倒不是特别担心住宿问题,就是心里嘀咕说这安排一点儿也不人性化,就一点儿不考虑那么大老远的滨江还有一个援川的,还以为都住的近,一顿饭时间就能跑个来回呢。
他心算了一下,就算时间允许他跑个来回,那车费也花的肉痛。一想到车费他更心酸郁闷,那可是新车啊,崭新崭新的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可连一屁股都没坐过的新车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连表情都苦大仇深了,冷不防一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急刹在他腿边。
他反射性的往后躲了一步,惊吓过后正要愤怒开口,车门打开了。
坐在驾驶座的是洪侃,却没有看他,只注视着前方玻璃冷淡的说:“上车。”
洛阳一时间收拾不过来自己的情绪,盯着洪侃的侧面有一会儿,才慢慢的收了视线,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
洪侃大了声音催促:“上车!”
洛阳自顾自往前走。
身后的车子没有立即跟上来,好几秒钟之后传来了关门声,重重的一记“嘭”,然后车子疾速超过他往前去了。
让洛阳感到意外的是,在出发那天清晨六点钟,他接到了自己医院书记的电话,他来送他。
老书记五十好几了,为人严谨正派,洛阳从来不觉得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所以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来送他。
在宾馆楼下见了面,老爷子精神抖擞,他坐医院120救护车来的,算算时间大概四点钟就得起床了。
洛阳不善跟领导交际,想什么问什么:“书记,您怎么来了?”
老爷子没有正面回答,那表情严肃,下车来亲自帮他拎行李箱:“走吧,去机场。”
洛阳连忙挡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上了车,老爷子才缓缓说道:“小络,青川那边现在还不断有余震,你可千万不要认为这是去旅游。”
“我明白。”
“你的工作态度跟业务水平,不用你们主任说,我都是相信的,所以啊这次指派你去,是我跟院长和其他高层领导一致商量的结果。原本是说把你划在青川中医院,但市局认为你年资不够,就把你定在了青川妇保院,我要提醒你,青川那边有少数民族妇女可能对男医生从事妇产科有抵触,到时候要是工作没法展开,你要及时跟你们的队长刘建军同志汇报,服从援川卫生指挥部领导的安排,千万不能有负面情绪,不能消极,你要知道你是去支援去挽救他们的生命的,你是有责任的。”
“……我知道了。”
“到了那边,先要看看能不能跟本院取得联系,把当地的情况讲讲清楚,需要什么帮助的,我会替你解决,你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
“是。”
说这话眼看就到了机场,下车找人,一部份队员已经在等待中,卫生局的领导跟刘建军也都已到场。老书记暂时离开了他,上前去跟领导们握手问好。
洛阳坐在队员中间,穿上了红色的印有“滨海卫生”字样的两用衫等待着登机。他很沉静,似乎什么都懒得去想。已经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从地震发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想过无数次,如果有一天他去援川。
离七点集合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人已经全部到齐,照例又是局里领导讲话,而后大家在一块儿合了个影,互相跟来送别的家人同事道别。
老书记把洛阳拉到了一边,等到要登机了,才低声说:“记得保护好自己,务必要小心,你还年轻。”
洛阳能感觉到这话里的意思,用力握着老爷子的手说:“我知道,您保重。”
洛阳贴着市妇儿医院妇产科副主任丁筱雅坐,名单上显示丁主任四十一岁,但她保养得很好,小瓜子脸,戴着金丝边眼镜。洛阳注意到她穿在红色两用衫里面的羊毛衫看起来很柔软很昂贵,他正在研究那是什么牌子,听到她纤细和善的声音:“你是洛阳吧?”
“啊,是的。”洛阳回答,也同样对她微笑。
“你结婚了吗?”
“还没。”
“去援川,爸爸妈妈同意吗?”
“……他们很支持。您呢?”
“我有点担心我女儿,她学校马上要开运动会,还要期中考……我老公这个人很粗心大意,我可真担心他们。”她说着,去拍前面一位的肩膀:“哎,洪主任呀,你去援川,你儿子那么小可怎么办?”
洪侃略侧过脸回答说:“送他爷爷奶奶那儿去了。”
“原来是去宁州了。宁州环境好,又是省会又是您老家,您在滨海这么忙,很少有时间回去吧,当年滨一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您这尊大神请来的,您呀,整个一棵摇钱树。”
洪侃笑了两声算是应声了,却没再说什么。
洛阳在后面看着他的后脑勺,发现他有好些白头发。
飞机在两个小时后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接机的当地工作人员热情的拉着横幅抱着鲜花,却没有欢声笑语的气氛。
一个小时候,救援队在金地饭店落了脚,计划是暂歇一晚,明早坐车去青川。
晚宴招待得客气,菜色也丰富,当地卫生局领导陪宴,三十几个队员倒也不敢太喧哗。饭后餐厅开会,交待了安全问题与换防工作的安排,九点来钟便各自回房休息。
洛阳跟唐宋元一个屋,两个人补过午觉,还没那么早起睡意,一块儿趴窗台看夜景。
唐宋元说:“我这还是第一次来成都。地震之前我问成都这边一个淘宝卖家买了个椅子,货没发出就地震了,结果半个多月货才到我手上,基本全砸坏了,可一想人也不容易,就还是给了一个好评。”
洛阳说:“我们医院今年春游正好是九寨沟,就去了一批,还差点就回不来了。”
“你们这春游可也够晚的。”
“我们是小地方小医生,也就那样了。”
“哎,话不是这样说,地方小不小不要紧,医生大了就行。你就说洪侃洪主任吧,刚才在飞机上丁筱雅问他的话你听见了吗,知道他以前干什么的吗?他以前是宁州医大的副教授,研究生导师,宁医大附属一院的外科主任!厉害吧?这么大的医生,搁哪儿你不给人好待遇,滨一要不是花了大价钱,能让他从宁一过来吗,我听人说,他当年是在宁一辞职过来的,滨一给他重建档案!你说两个医院差距多大,他放着前途不要,不为利为什么呀?”
唐宋元歇了一口气,接着又说:“先我想他这人可真够傻的,后来听说是为了什么事儿跟宁一的高层闹翻了,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洛阳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唐宋元在后面叫:“哎你干嘛去呀?”
“上厕所!”洛阳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唐宋元在外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隔着门板洛阳没听清楚,他放开了水龙头,但哗哗的流水声并没能阻止那些过往如同快进的电影镜头一幕幕掠过脑海,最后定格在洪侃穿了一身白大褂站在宁一住院大楼前面的喷泉池旁刻薄无情的说:“我劝过让你别跟着我,是你硬要贴上来,骂我无耻,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纯洁的像朵白莲花?”
他当然不是白莲花,他是一头蠢死了的猪,屠夫的刀捅进喉咙了,还在幻想着下一顿美食。
没人比他更了解洪侃,他只恨当年自己下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倒让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留着名望到现在。副教授?导师?他那样的人也配得起。
他不会原谅他。
但他更不能原谅的人,是自己。


PART2

带队的本地干部介绍说从成都到青川坐车大概要四个半小时,因此第二天所有人都起得很早,在宾馆吃了早点,两辆牌照是川V的中巴车早已等在停车场。本地的工作人员连同三十四个队员,正好坐得不空不满。
清晨大雾还未退散,车子就上了高速了。
一位工作人员说:“你们来得真好,今天是大晴天,这个季节咱们这里难得有晴天。”
刘建军说:“阴雨天气不好,这会儿天气也变冷了,就怕各种流感。你们的疾控工作人员肩上担子很重啊。”
“可不是,所以还好有你们来帮忙。地震发生之后,全国各地的同仁们都赶过来了,一批接一批没有断过,业务也是个顶个的好,真真把咱们青川当成是自己家,把我们都当成自家人爱护,多谢你们呀。”
“哪里出事都一样,要是咱们滨海出了什么事,你们肯定也是一样来帮助我们,只要咱们同心协力,困难一定会过去!”
要搁平时这段对话,兴许听着有点肉麻,可真正走在这片震后灾区,越是靠近震源地带,越是能感觉到空气中悬浮着的悲凉味道,两个人这番话说得真切,听着人心里也起了暖意。
两个小时后汽车下了高速,一下子便猛的颠簸起来,走山路了。
司机提醒了一句:“都抓好扶手啊各位医生。”
他这句话是个警告,洛阳跟队友们都紧张起来。
摇晃中洛阳推开了挡着自己视线的窗帘,迷雾散去,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被撕裂的地表与山峦顿时跃入眼帘,第一眼的视觉冲击,让他瞬间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他只看到一个场景:破碎。
大地四分五裂高低错落,原本蜿蜒的河床改变了形状,有些已然干涸,那些高大的山脉变得扭曲,形状突兀,到处可见地震造成的悬崖绝壁。有人说,登山能让人有成就感,因为征服高山并不容易,但看看眼前,那些断裂的山脉就像是被顽童拆坏的积木,用可怜的姿势站在那里,沉默的诉说着它的痛苦。
洛阳想起他科室里一个小护士,自地震的新闻播出之后,每每听到有人说这个话题,即使本来在谈论很开心的事,她也会突然就沉默了,眼眶里迅速流出眼泪来。
国殇日那天全科室聚在休息室看直播,警报声拉响在城市上空,不但女同事们哭得满脸泪花,男同事们都红了眼眶。
是不是只有灾难才能让冷漠的现代人团结起来,只有痛苦才能触碰到心底最软弱的地方。
唐宋元趴在窗边安静的摆弄着他的相机,嚓嚓拍摄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场景。
起初还有人哇声惊叹,或者叫声我的天呐,渐渐到后来便全车都没了声音。
这段路程其实走得坎坷崎岖,时间却似乎过得尤其快,快到目的地时,能远远看见蓝色的板房了,几十个外乡人才回过神来。
洛阳也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他注意到信号时有时无,便只好希望驻地能有稳定的信号,他好跟老书记汇报。医院上下,就是老书记是个踏踏实实的正派人,他跟他倒是投缘,只是两个人身份不同,亲近了怕是人们要说他想得好处。洛阳不想听到这种议论,从前他被人说够了,实际却落得凄惨下场,他再不能接受任何裙带关系。
退学是他对过去的告别,而这份工作则是他新的开始,他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他了。

驻地篮球场旁边的空地上站了一大群迎接的人。宁州省援川指挥部的也有,滨海市援川指挥部的也有,青川其他卫生医疗单位的也有,更多的是第一批援川的同仁们,竟也有拎着行李的。
车停稳了,队员们陆续下车,来迎接的个个笑脸相对,一时间“一路辛苦”的问好声不绝于耳,一双双温暖的双手互相紧握,传达着最真诚的问候。
这当口,有机灵的第一批队员,竟早早的拎着行李上车坐着了。
第一批的郑队长一看,气呼呼上去叫:“你给我下来!什么样子!”
那队员年纪轻轻也不过二十五六,身上的气质像是受了很多苦,面对队长的指责,他显得有些委屈,嘟囔着说:“我想回家嘛……”一边还是乖乖的下车来了。
刘建军连忙说:“让他坐着吧,原本你们上个月就该回的,又说工作刚刚展开了不好中断,才让你们又多留了一个多月,能不想家吗,都理解,也是辛苦你们了!”
一旁青川卫生局的工作人员也说:“就让小潘医生坐着吧,他这几个月辛苦,脚底水泡走破了走出老茧了他都没吭过一声,他是结婚前三天被叫来的,能不想家里人吗,就让他坐着吧。”
郑队长依旧瞪着站在车门口的小潘,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下来!几点了,饭吃了再走。”
这话让大伙儿都笑开了,小潘也高兴的从车上跳了下来。
洛阳原来还郁闷新车不能开,一看这位新媳妇都没来得及抱,顿时心里平衡了许多。
刘建军催促自己的队员:“赶紧赶紧,吃了饭交接班,让郑队长他们早点回家。”
洛阳跟队员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就被领到了公共生活区,一进板房,眼前热热闹闹像是过去农村办酒宴似的,大院子里热气腾腾的大锅支着,掌勺师父挥着一把锅铲在那儿“练太极”,一些灾民聚集在一起,靠墙坐着捧着碗边吃饭边聊天。
郑队长上去跟大厨打招呼,跟他说新同事们来了。
大厨慌忙擦了擦手,转过身来却不知道该握那一双,刘建军一个上前握住了,说:“受苦了。”
大厨说:“也让你们跟着受苦了!”
他大声用方言叫人,屋里出来一个矮胖的厨娘,见这么大一群人,立刻反应过来了:“都来啦!来来来,饭菜都准备好了,快进屋来!”
屋里长桌上整齐摆放着搪瓷盆子,汤一排干一排,就是黄黄绿绿面目模糊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菜。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让你们受委屈了,菜是不好,不过你们可别看着脏,其实干干净净,所有的菜都是我跟姐妹们亲手洗的。”厨娘有些拘谨,似乎怕客人们介意嫌弃。
洛阳饿得要命,瞅着食物忍不住说了句:“好香。”
在场的几个第一批的队员们纷纷下手,还有人说:“大锅饭才好吃呢,可惜这顿吃完就走了,往后吃不到了。”
“就是。”郑队长附和,说完了就笑。
等厨娘出去了,他才对刘建军解释:“一部份灾民们也在这儿吃,就只能是这个条件了,他们也是不容易,每天要应付那么多张嘴。”
刘建军边吃边点头:“别说,味道真不错,比上回去溪口那边处理食物中毒时候的伙食好得多了是吧洪主任?”
洪侃唏哩呼噜喝汤,头也没抬说:“你这什么对比呐?”
刘建军这才反应过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引起笑声一片。
郑队长小了点声,说:“只这一顿,往后呢你们自己可以买菜,咱们的宿舍在妇保站那边,也可以开伙。这主要是万一有传染性疾病,可以避免快速的传播。不过要说好,你们要是自己开伙,这伙食津贴可不另给啊,资金有限,指挥部也只能节衣缩食。”
刘建军说:“行,倒时看情况再安排吧。”
前一批援川的没有在妇保院安排麻醉医生,所以他安静听着她们说话,其中一位注意到他,听说他是来担任麻醉一职的,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妇保现在就一个麻醉医生,叫小夏,我跟你说,她可能是见过什么或者听到过什么,对咱们外来援川的有点抵触,你可千万要耐心点儿,跟她相处讲点儿技巧,她不让你干得事儿,不让你上的手术,你可千万不要跟她对着干,地震之后妇保就她一个麻醉医生了,工作很辛苦,你来帮忙的,别给人添堵。”
洛阳问:“这边儿产妇能接受男医生吗?”
“有的能,有的不能吧,也看人的,不是都一个样。”
洛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祝你们回程一路顺风。”
饭后两队人员正式交接班,按分配单位对口交接,洛阳跟其他三位女同志跟上一批妇保站的援川女医生交班,就他一个男的,他倒站得坦荡,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交接之后洛阳他们送走了第一批救援队员,然后便是安排宿舍,按性别跟单位分,洛阳落单,规划到中医院,分配到跟洪侃一个间。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等会儿。”
刘建军诧异的看着他们,连同其他几个队员一起。
洪侃瞟了一眼洛阳,说:“洛医生在妇保,夜班忙,我干普外的太多夜急诊,恐怕会让他休息不好。”
唐宋元说:“要不我跟洛阳住吧。”
洛阳忙点头说:“行行。”
刘建军一想说:“哎不对啊,宋元你骨科夜急诊也不少啊。”
洛阳赶紧说:“没事儿,我睡觉沉,吵不醒。”
说完了一想,别扭。其他人的也都带笑看着他。
洪侃什么也没说便走开了。
宿舍安排完毕之后刘建军便走访了宁州省对口援川指挥部,滨海市对口援川指挥部,而后回到驻地聚齐的队员开了个上岗前的小会议,要求所有人员到位后,迅速熟悉环境,并尽管写一个工作计划出来。
“早上在来的路上想必大家都看到了,这里的居民一路上种田的种田,修路的修路,踏踏实实的。要在灾难发生后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拾信心,那得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支撑!大伙儿都好好想想,这三个月要干点什么,争取发挥出最好的水平最大的能力,帮助他们尽快的度过难关。”
会议结束后,两个指挥部的领导与当地卫生局的领导一起陪同刘建军把中医院、妇保、疾控中心、卫生执法大队、乔庄镇中心卫生院等就近单位的队员送上岗,并且要求第二天就要正式上班。
其实几家医疗单位都在板房区。因为滨海援川人员的驻地就在乔庄镇上,地震之后救灾总指挥部统筹规划,在乔庄一处三面环山的小盆地上盖了一片板房区,占地面积有十几个平方千米,这里也是很多灾民的临时住所。
一下午就这么忙忙碌碌的过去了,晚饭他们没有去板房生活区吃,刘建军让救援队的救护车司机跟另一位医生买了点儿菜回来自己做,桌上有洛阳最喜欢的土豆炖牛肉,他吃得挺开心。
晚饭以后时间空余了,洛阳沿着板房区四处逛,遇上疾控中心的张大保,他是青川本地的,白天见了太多人,所以他打招呼时洛阳没能认出他来。
张大保看上去很开朗,说:“我知道你,你是妇保的洛医生嘛。”
洛阳说:“您这眼力可真不错。”
张大保说:“那是,我是过目不忘的。”
洛阳于是便跟他边走边聊,听他介绍附近的环境:“你别看现在这板房区盖得平坦,其实这边儿原来有好些土丘,都是救援的部队官兵们日夜铲平了盖起来的,那会儿余震比现在多得多,他们有时候连脚都踩不稳,可一个个都埋头干呐,那真是铁的纪律!”
洛阳指着边上那条环绕板房区的小河问:“这是人工河吗?”
“不是,这条叫尖角子河,原来挺宽,地震时堤坝垮了,现在咱们踩着的这条堤坝是当时救援队抢修出来的。”
洛阳感叹说:“多亏了他们了。”
张大保说:“是啊,多亏了他们,要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洛阳问:“您家就在青川县里?”
张大保说:“啊。”
洛阳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家里的情况,恐怕万一有家人在地震中死伤了,他要伤心,便没有问。
张大保似乎没意识到他要问什么,很快的往前走,接着说:“原来咱们这片儿风景特别好,你看这山,多秀美!”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山只看得到轮廓,但洛阳还是顺着他的话说:“是挺不错的,能爬上去吗?”
“可以啊,天气好了,我带你们爬山去!”
“那就说好了,到时您别把我落下。”
两个人就附近走了一圈,回到宿舍时已经快八点来钟了,唐宋元一见他便说:“跑哪儿去了你,我到处找。”
洛阳说:“我跟人散步去了。”
“你倒是有这闲情逸致。”唐宋元说着,拎着热水壶出去了。
洛阳这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宿舍小小一间差不多几个平方米,两排上下铺的床位,中间一张桌子,竖着放正好两边能走一个人,横着放就把房间挤满了。
床底下放了三个塑料盆,一个洗脸一个洗脚,剩下一个深盆洗衣服。
洛阳正想着照顾得还挺周到的,唐宋元回来了,把俩水壶放下说:“就这两壶水,咱们俩晚上洗脚明早洗脸,不许浪费。”
洛阳问:“洗澡怎么办?”
唐宋元说:“刚才你不在,老刘来过了,交待说没事儿少洗澡,最好一到两个礼拜洗一次,水电都得节省,十一点以前务必熄灯。你要实在爱干净,上生活区那边问灾民们买水用去,那边有太阳能。”
他倒了盆热水,说:“要不你跟我一块儿洗算了,省省。”
洛阳拿了脚巾跟他面对面坐下,刚要放脚进去,发现这水盆就只够容纳一双脚。
两个人对视一眼,唐宋元说:“公平起见,一人先洗一只。”
于是两个人各先一只脚进去泡。一碰热水,同时叹了一口气。
唐宋元说:“今天可把我累坏了,走了多少山路啊,亏你还有这力气散步。”
洛阳换了个脚,说:“你知足吧,咱们算是走运的,你想想分派到下面卫生院去的其他人,每天都得走不少山路呢。”
唐宋元刚准备换脚,突然整个房子震动,屋顶哗啦啦响,水盆里的水都晃了出来,他正翘着两条腿呢,哎哟一声连板凳带人摔地上了。
洛阳心一慌,连忙紧紧抱住一边床档。
就几秒钟的时间,很快,一切平静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个人不敢动,唐宋元结结巴巴问:“是是是余震吗?”
洛阳点点头,慢慢松开手,说:“……好像过去了。”
夜晚降温了,宿舍没有装空调暖气,越睡越冷。洛阳又累又冻,睡得很痛苦,干脆起来摸黑的翻大衣出来压被子。他一起来,就听见唐宋元也坐起来了,像是在穿衣服。
洛阳问:“你出去呀?”
唐宋元说:“没,我穿件毛衣再睡。”
洛阳说:“明儿可千万记得带俩葡萄糖空瓶回来灌热水,我脚都冻木了。”
唐宋元嗯了一声。
两人又睡了回去,迷迷糊糊的就睡到了天亮。唐宋元起床就打了个大喷嚏,还吸着鼻水嘀咕:“这疫苗假的吧,我怎么觉着我感冒了?”
洛阳抱着脸盆说:“那是流感疫苗,再说了,谁知道这灾区会有多少新型病毒滋生,你赶紧喝点热水,一会儿我给你感冒药。”
出了门,一个哆嗦,清晨的青川还真不是一般冷。
他正在水槽边上狠劲儿刷牙,边上有人过来,他移了一下脸盆让给对方位置。
“没带够衣服?”那人问。
洛阳手一僵,埋头继续刷,紧接着肩膀上便多了一件军大衣,还带着暖暖的体温。
洛阳被牙膏沫呛到了喉咙,一阵干呕,难受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洪侃拿着牙缸刷牙,并不理会他的反应。
洛阳草草洗了脸,摘了大衣挂在水管上,转身要走,被猛的拽了回去,迎面对上洪侃冷冽的眼神:“别跟我耍小性子!”
洛阳差点一口唾沫就过去了,他连话都懒得跟他讲,实在恶心不过。
背后有宿舍开了门,有人过来了。洪侃松了手,低声说:“不要感冒了,免得到时候拖累大家。”
洛阳转身走,捧着脸盆的手臂直打颤。
洪侃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生气,他无意去解释当年,并不是解释不清楚,而是他明白任何解释都已经无法弥补那些过去。几年不联系,知道他过得还顺意,他原是想着路归路桥归桥也没什么不好,却没想到这么巧,会一同到这千里之外的青川执行任务。
老实讲,在疾控中心再见他的第一面,他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可解散之后却又忍不住去跟踪他。
他劝自己说得了吧,省省吧,你是他杀父仇人你还想怎样。可他就是没法让自己不停车,没法让自己不对他说,上车。
没什么可以再挽回两个人的感情了,再说,细想当年,两个人似乎也没谈过什么感情。
那天听刘建军说两人一个房间,他一下就觉得压力巨大,没人听得出来他的拒绝里带着慌张,他怕跟他独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果然他也利索拒绝了,像是躲避蛇蝎毒物似的。
能避就避吧,熬过这三个月,继续永不相见,老死不往来,永远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了谁放弃了副教授的位置,是为了谁得罪一帮子的领导老友不顾违约执意辞职走人。
反正他也不会在乎。

早点是稀饭跟前一晚的剩菜,洛阳吃完了,跟着丁筱雅她们去上班。
震后的妇保站非常简陋,两排板房,前排诊室仓库消毒间,后排是产房手术室跟两间病房。站长叶剑平一早就等着他们了,因为前一天已经介绍了大环境,所以早上就是同事间熟络一下便可以开始工作。
丁筱雅是洛阳这一组的组长,她跟叶剑平说:“您起得真早。”
叶剑平一个人如其名,是个干脆的女子,说:“我后半夜就起了,接生了一个女娃娃。”
“您辛苦。”
“不辛苦,你也是干这行的,你知道迎接新生命是多让人高兴的事儿。”
丁筱雅笑说:“那倒真是。”又问:“这里高发的妇科疾病多数是什么?”
叶剑平说:“现在这个条件,要不是急得盆腔出血,像是肌瘤囊肿什么的,也都顾不上手术了,农民大多穷,也没有条件医治,何况地震还让很多家庭倾家荡产。”
丁筱雅说:“谢谢您的介绍,我心里有数了。”
洛阳跟着小夏,希望她能介绍一下麻醉设备跟药物的储备情况,可没想到小夏根本不主动跟他说话,非得他问了才说,要是多问几句还烦他。果然如前一批队员说的,似乎是抵触援川人员。
洛阳温柔的对待这个小女孩,说话都轻声细语,他跟小夏建议:“咱们是不是可以丰富药物储备?现在用的药很单一。”
小夏说:“没条件。”
“那么,术后的镇痛药物还是准备一点儿?”
“手术药品都备不起了,还管得了术后镇痛啊?”
洛阳没有跟女孩儿相处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环顾了一圈,说:“要不申请给咱一台冰箱,你看啊,这边有些药物必须冷藏的,放在常温下不太好。”
小夏不耐烦的看他,说:“说的倒轻巧,上哪儿弄冰箱?你以为这是你们城市里头啊想什么要什么,你这麻醉倒是好点轻松!”
洛阳完完全全吃瘪了,心里又好笑又好气,恐怕无论他说什么都会遭到否决,得,他就安份点儿跟在人后头看看吧。
早上就两个门诊病人配了些药,并不忙,妇保站跟宿舍离得最近,午休时间洛阳便回了宿舍,没一会儿丁筱雅来找他,问:“早上是不是跟小夏相处得不好?”
洛阳实话实说:“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那你就想办法让她喜欢嘛。”
洛阳笑了,说:“我要有这本事,早娶到媳妇了。”
丁筱雅说:“别担心,下午我跟叶站长说说,让她做做小夏的工作。”
下午去上班,他彻底学乖了,跟屁虫似的在小夏后边儿跟着,见她要坐就拉凳子,见她出门就利索拉门儿,伺候皇太后似的。
小夏问他:“你会干点儿正经事儿吗?”
洛阳说我会啊。
小夏说:“那你就自己找事儿做啊,你们不是来帮助我们的吗,你这救星怎么跟太监似的!”
洛阳摸着鼻子,心想这小姑娘嘴皮子真不是一般厉害,哪哪得罪她了这是。于是心里头也不是味儿了,就坐办公室看了一下午的书。
吃晚饭时刘建军通知说宿舍拉了网线,洛阳跟唐宋元猴急猴急的扒饭就想赶紧跑回去看,两个人各带了台笔记本电脑,头天一看宿舍简陋的就剩两张床一张桌子,还以为白带了呢。
刘建军说:“条件会慢慢改善的,请大家忍耐坚持住。”
唐宋元吭吭咳嗽,说:“队长,晚上实在是太冷了,空调我是不想了,您能给分个炉子吗?”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刘建军说:“洪主任今天一早就联系了他所在滨海市一,滨一准备送二十台空调过来给咱们,指挥部已经同意了,但考虑到电费的问题,到时候大伙儿还得省得用。”
众人都挺高兴。洪侃端着个不锈刚饭盆子吃饭,一张没表情的扑克脸。
刘建军问:“第一天工作都怎么样啊?各组长说说,洪主任?”
洪侃放了筷子,总结性的说:“中医院的硬件设施简陋,各种治疗仪器像B超机CT机都是咱们淘汰了的型号,读片不清容易误诊,手术器械少,接台手术根本供应不上,这对急诊手术多的现状来说很不利。另外的,有个别医生没有上岗证,还有一些年资较低经验匮乏,需要系统的培训。我今天就是匆匆看了一圈,大致的计划分三点,一是开展新手术拓展业务,二是通过带教培训提高本地医生的医疗技术水平,三是争取能在硬件设施上有所改善,这个就需要指挥部与上级领导协助,过两天我会针对性的打份报告。咱们组分别在普外科、骨科、妇科、麻醉科、五官科和影像科六个科室各派了一名队员,详细的工作计划看各科室医生的汇总,明晚开会时说吧。”
刘建军赞许说:“你是咱们队伍里的精英专家,医学专业上的事儿咱们这个队伍都得听你的。”
洪侃敷衍似的笑,筷子往碗里一顿,接着吃。
丁筱雅在发言时考虑要不要把洛阳的事儿说了,洛阳给她使眼色,她便忍住了没说。
吃完了饭,洛阳跟唐宋元飞奔回宿舍,眉开眼笑开机拉网线,没一会儿就发现难连接,还老是无缘无故就断线了。唐宋元裹着被子绝望说:“不会是咱们这一排宿舍公用一根线吧?!”
洛阳扫兴的合了本子,说:“估计是。”
唐宋元打了一记寒战。
洛阳看他面色潮红精神疲软,手伸过去摸他的额头:“……白天吃药了吗?怎么烧得更厉害了?!”
唐宋元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洛阳骂道:“就是昨儿一晚上睡的!这是什么地方啊,你发烧了还不去打针,想死啊?!”
于是踢开宿舍门把人往刘建军宿舍拖,哐哐敲门:“队长,队长?”
屋里子黑乎乎的,隔壁宿舍洪侃倒出来了,挺威严的看着两个人,问:“刘队长去指挥部了,什么事儿?”
唐宋元挣脱洛阳的手臂,说:“洪主任我没事儿。”
话还没说完呢,差点栽了,洪侃上前两步把他拎了起来,一摸脑门,皱眉道:“什么时候发烧的?怎么一点儿不重视?!”
洛阳没料到洪侃话没落音,大手就直接伸过来覆上了他的额头,他惊得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摆出防备的姿态。
洪侃丢下一句:“注意防护。”便拖着唐宋元往妇保站去了。
妇保站离宿舍最近,挂个吊针方便。
刘建军从指挥部回来时,几个队员正在妇保站陪着唐宋元打针,洪侃站在外头抽烟。
他着急问洪侃:“早上我是听见不少咳嗽声,还有发烧的没?”
洪侃说:“问了一圈,感冒的不少,都自己吃了药了。还是准备的不够充份,都没意识到环境会这么恶劣。”
刘建军问:“跟宋元一个宿舍的那个——”
“洛阳。”
“对,洛阳,他没事儿吧?”
“没事儿。”
刘建军重重叹气。
洪侃说:“明天你要是抽得出时间,应该去黄坪、茶坝、瓦砾三个乡卫生院看看,那边的同志离得远,病了要是都忍着,就怕忍出事儿来。”
“怎么越是干这行的,越看不住自己的身体。”
“话不是这么说,都是人嘛。”
洛阳算好了时间来接唐宋元,刘建军说两个人暂时不能睡一个屋,唐宋元的血培养送去人民医院化验了,他退烧之前不能跟任何人待在密闭的小空间里。
刘建军说:“小洛你暂时不要睡你那宿舍了,让宋元一人待着,我给他弄个暖炉。洪主任宿舍小艾今晚上夜班,你将就一下睡他那屋一晚上。”
“不行!”洛阳大声拒绝,引得几个队员都看他。
刘建军板起了脸:“不行也得行!这是命令!”
洪侃背对着他们,使劲捏了捏自己的鼻根。
洛阳烦躁不安,他觉得今天是个很不好的日子,几乎没有一件事儿让他顺心顺意。他没法做到跟洪侃一个屋子独处,根本不是失不失眠的问题,他压根都不愿意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
他把大衣拿了出来,想在妇保待办公室待一晚上,可发现自己根本没钥匙,小夏没给他。
于是他就上尖角子河河堤上赌气坐着抽烟去了。
洪侃也根本没想着跟人在一块儿睡,他有觉悟,这事儿不能试。根本不是失不失眠的问题,他恐怕自己压根就受不了跟人整夜独处,那呼吸声多甜呐,睡一晚上没事儿都要折腾出肾病来了。
他卷了被褥打算上中医院那边办公室窝一晚上,要是问起来就说宿舍钥匙丢了。
结果等半天没见洛阳来,去妇保站找了没见人,洪侃脾气就上来了,他本来就不是性格温软的人,压力也大着呢,自己都收拾不过来了,哪儿还有心情哄别人。
他真想心一横就不管这小兔崽子了,可到底是斗不过自己。外头天冷着呢,这是灾区,万一有个不测……
于是只好憋着一肚子火气上外头找人,找个半个多小时,终于给他在河边找着了。洛阳坐在一块儿小石墩上,脚边还有两个烟蒂。
说什么都不对劲,洪侃直接就把宿舍钥匙递了过去:“回去!”
洛阳没理人。
洪侃想你还真当我欠了你了?!一把就给人拽了起来了:“拿着钥匙,回去!我惹不起你,我睡办公室!”
“别碰我!”洛阳用力挥开了他的手。
洪侃被推得倒退了两步,一下子火气灭顶了,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着干他,他几乎要失控:“贞洁烈妇啊?还不能碰你了?!当年是谁在我床上爽得死去活来,那会儿怎么没见你底气这么足呢?!”
洛阳一拳头就过去了。
洪侃没往旁边儿躲,他躲得开但没有躲的念头,硬生生受了这一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似乎整个广阔的盆地上就只听得到两道急促的呼吸声。
这一拳头洛阳用了全力,洪侃的下巴几乎脱臼,脸颊的疼痛最后压住了身体的躁动,他先冷静了下来,把钥匙放在边上的石块儿上,说:“回去吧,别着凉了。”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吃早饭,所有人看到洪侃都差点喷饭,先不说他满脸疲惫跟做了一夜大急诊似的,光那半边肿得跟馒头一样的脸,就够让人吃惊的了。
刘建军见了也吓一跳,问:“怎么了这是?”
洪侃说:“没事儿,昨儿晚上走夜路摔了一跤。”
洛阳坐在角落喝粥,他的眼底青黑,没什么胃口,草草喝了半碗就离开了。

PART3

在中医院上班的时候洪侃一直都没把口罩摘下来,他今天收治了几个外伤病人,但没能在第一时间为他们做清创手术,因为器械包不够用。他跟来就诊的病人一一询问所在地区的人员伤亡情况,有个病人告诉他村里一个老太太这两天摔着了,挺厉害。
洪侃说:“是吗?那赶紧的带来看呐。”
病人说:“来不了,路不好走,家里就两个老人,儿子儿媳地震的时候埋死了。”
洪侃拿了张空白处方说:“劳烦你跟我说说这家路怎么走,得空我看看去。”
病人挺感动:“您可真是好人!”
洪侃看着他血淋淋的暂时没法手术的手臂,心想就算我是好人我也不好使了,巧妇难为无米炊。
中午下班他跟刘建军打了个招呼,说他是等不了指挥部这套程序了,他直接就要自己科室下属联系,一星期之内必须器械必须到位,他掏钱。
刘建军不同意:“看你这急性子,救灾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得统筹安排,都像你这样乱不乱呐?”
洪侃说:“你不搞临床,你是不知道临床的难处,这跟你们局里头领导工作性质不一样,急诊急诊,那血呼拉扎的伤口敞着,就是一个急字。”
刘建军拍他的肩膀:“我理解,可老让你掏钱也不是个事儿。”
洪侃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刘建军看他肿着半边脸,边说话还边舔着破皮的嘴角,忍不住问:“怎么弄的这是?”
洪侃一想,自己都没忍住,笑说:“没事儿,我自找的。”
“跟我说实话,你和洛阳你们是不是早认识,有过节?”
洪侃不耐烦的推他走:“走走走,那么多报告不够你写的。”
刘建军被迫往外走,气恼说:“我跟你说啊,私人恩怨不要影响救援工作,你怎么也注意点儿自己的形象……”

洛阳一到办公室就听助产士说有个急诊剖宫产,丁筱雅已经在做查体工作,这是她入川以后的第一台手术,她并不了解洛阳的麻醉水平,但比起小夏她下意识觉得更信任洛阳,便嘱咐他做些准备。
备用的麻醉药物跟他平时用的不一样,他需要些时间思考药效计算剂量,正在挑选的时候小夏进来了,居然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进来的?!”
洛阳没睡饱,脑子转得稍微慢了一点,傻乎乎说了句对不起,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小夏把他推开了,夺过他手里的药,冷漠的说:“你出去吧,麻醉我会打。”
洛阳确实有点儿疲惫,也就没有那么多耐性再忍让,他的手臂撑住了柜门,将小姑娘挡在了物品柜前,说:“夏医生,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的身高对娇小的小夏带来了压力,他因为睡眠不足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使他看起来有些暴力,她警惕的看他:“谈什么?”
“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想尽所能为你做点什么,所以不管你以前遇到过什么事情使你对援川人员有了偏见,至少我是诚心诚意的,希望你能了解。”
“我自己可以做,不需要你的帮助!”
“如果你一个人真的绰绰有余,指挥部不会安排我来。”
“在你没有来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我好好的,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她一把推开了他:“你出去!”
洛阳彻底光火:“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女孩儿!简直莫名其妙!”于是一甩门走了。
洛阳从妇保出来,连个招呼都没跟丁筱雅打就回了宿舍。唐宋元被锁在屋子里,听到他外面叫门,应他说:“不能给你开门儿,我现在是传染源!”很快门口就没声了。
洛阳蹲在门外生气,手往白大褂里摸香烟。其实他抽烟不凶,带着烟是怕援川会寂寞,可没想到抽了半包了全是给气的。
隔壁宿舍疾控中心的佘晏出来了,见他跟个老农民似的蹲着,问:“怎么没上班啊?”
洛阳说:“我休息!”
佘晏走了两步,转回来说:“你休息啊?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给孩子们打疫苗去?”
洛阳站了起来:“好哇!”反正妇保有一个夏大麻醉在,他也不愿意待了。
他跟佘晏他们几个去了乔庄小学,青川今年的风疹发病率是去年的十倍,所以给孩子们注射风疹疫苗是个要紧活儿。洛阳跟着佘晏和疾控中心的其他工作人员一共五个人,搬了三张课桌坐操场上一块儿给孩子们打针,每个班级轮流排队。天气阴冷,孩子们撩起袖子的样子都挺勇敢,连个别矮小的洛阳都没法在桌面以上看到他脖子的一年级小家伙都咬着牙。课间休息时板房外面都是闹喳喳的快乐儿童,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地震带来的痛苦。
地震给他们带来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他们中有的失去了父母,有的失去了兄弟姐妹,但这一切的伤悲似乎已经被孩子们快乐的笑声驱散,有时候,孩子们比大人更懂得如何自愈,路还很长,记忆深处的伤痛会使他们顽强坚毅的面对人生。
这个班级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了桌前,洛阳得了空,在《让爱传出去》的广播歌声问佘晏:“一共多少个孩子?”
佘晏正在给接种的孩子造册,说:“七百多个。”
洛阳心算着一早上连一半都没有解决,问他:“今天全部要打完吗?”
佘晏把手上的册子递给他:“当然,明天还得上别处呢,快点帮我把这写完,我憋不住了!”
一路小跑着往厕所奔去了。
洛阳就没敢喝水,他在手术室习惯了上班不太喝水,哪儿那么多时间上厕所啊,要是遵循什么一天八杯水的健康理论,非得憋出膀胱炎来不可。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几个人都没来得及午休,一直忙到放学,统共接种了五百九十人,已经完成了预期的目标。剩下的一些来不及的,佘晏他们把疫苗留给了乔庄卫生院的医生们,由他们明天接着完成。
回去路上洛阳跟佘晏有说有笑,还在学校附近的烧饼摊上买了俩烧饼。虽然累,但这是他来这里之后过得最充实的一天,心里头踏实。两个人回到宿舍饭间,发现没人,正纳闷呢,佘晏想起来了:“啊呀!晚上开会!”
两个人赶紧的往驻地会议室跑,进了门,会场上安静的三十二个人同时扭头看他们俩,刘建军坐在前面,责难的目光一眼就盯住了洛阳。
洛阳心里沉了一下,被佘晏拉着坐了下来。
刘建军顿了一下,接着念被打断了的内容:“第三条,党员必须履行下列义务。一,认真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学习科学发展观,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和决议,学习党的基本知识,学习科学、文化、法律和业务知识,努力提高为人民服务的本领……”
佘晏小声问边上的人:“什么呐?”
回答更小声:“党章。”
佘晏问:“学这干嘛?”
那人传了张纸条过来:成立了临时党支部,刘队长任支部书记,学习党章,介绍入党知识。
佘晏也不敢出声了,接过前面递过来的红色小本,跟洛阳拼着看,耳边是刘建军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声音,老爷子一脸的肃穆光荣,正在用他的信仰感染在座的每一个人。
洛阳渐渐沉静下来跟着听,他看过名单,三十四名队员里有二十六名是党员,听说第一批基本上全部都是,信仰的力量无穷大。他虽然没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但他爱自己的事业,为了救人性命他也愿意上刀山下火海,这也是他的信仰。
刘建军念完了第一章,放下了本子,说:“今天咱们就先学习第一章,没必要跟我上缴思想汇报,但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回去有所思考有所得到。好,接下来我们看一段录像,这是一段地震纪实录像片,我希望同志们能够牢牢记住总书记说的话,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不畏艰险,百折不挠,以人为本,尊重科学!”
会场上一片寂静。
灯光关闭之后,投影仪在幕布上打出图像来。在哀伤的音乐声中,倒塌的房屋,死伤的民众一幕幕缓缓略过屏幕,而后整个屏幕突然漆黑,一排红色大字伴随着紧张的变奏猛的打入荧幕:大灾中挺起坚强的脊梁!
没有人抵挡的住那些画面:那些或是完整或是残缺的尸体,痛哭嚎啕的伤者,疯狂挖扒着被废墟掩埋亲人的孤零余生;那些支离破碎的房子,塌陷的地面,瞬间吞没千百人的堰塞湖,一幕幕触目惊心。讲解员不断重复着“毁灭性的”、“破坏”、“灾难”、“死亡”,这些平时听起来夸张刺耳的字眼却真实的出现在画面之中,向所有人宣告着大地的疯狂以及人类的渺小。
会场里响起了啜泣声,洛阳低头在牛仔裤膝盖上擦掉了鼻水,坐好了继续看录像的下半段,悲伤的哀乐总算是过去了,换上了积极救灾的场面。他看得认真,感觉肩膀被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刘建军,做了个出去说话的手势。
洛阳心里猜测是不是要谈小夏的事情,果然,出了会议室,刘建军便严厉的问:“今天你去哪儿了?!”
洛阳说:“我跟疾控中心的同志们去学校接种疫苗了。”
刘建军问:“这是你该干的事儿吗?你是做什么的?”
洛阳说:“今天是我错了,不应该跟夏医生吵架,更不应该逃班。队长,我现在正式向您申请调离妇保站,夏医生很优秀也很坚强,她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你这是什么态度?!妇保站就小夏一个麻醉医生,这个小姑娘从地震开始她就没离开过妇保站没休息过一天!怎么不需要帮助?你看看她身上穿的白大褂写了什么,写着宁州援川!她连白大褂都没有了,是问指挥部借的!她怎么不需要帮助?你是来干什么的?啊?!”
洛阳有些脱力,他真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了。
刘建军说:“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今天晚上写个检查,明天交给我!再有擅自离岗,你就给我趁早回滨海去!”
洛阳回到宿舍时,唐宋元不在,他既然能够离开宿舍应该已经退烧了。洛阳仰面躺在床上,黄昏吃的一个烧饼早就消化完了,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耳边一直响着刘建军的话,兴许是太累了,都提不起劲委屈,他想起小夏那个模样,听说她只有二十一岁,中专毕业以后直接工作,已经有三年工龄了。她看起来瘦小干瘪,眼窝因为削瘦而深陷,这使得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大,看人的时候目光很尖锐,充满了不信任。第一眼见到她时,她穿了件红色手工编织的旧毛衣,一条卡其色的男式裤子,短发剪得参差不齐,跟他从前见过的女孩儿都不一样,她土的掉渣。
二十一岁是花一样的年纪,刘建军说她在地震之后就没有休息过,也就是整整五个月,她一直待在妇保站里,日夜守着她的岗位,哪里都没有去。
洛阳心疼了。他觉得自己才是莫名其妙,脑子塞住了才会觉得那姑娘人不好。
他坐起来准备去妇保看看她还在不在,耐心再跟她好好沟通一次,实在不行,就想个办法侧面了解一下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排斥援川的。
他要出门,唐宋元回来了,手里端了碗热汤面。
“干嘛去?先把面吃了。”
洛阳饿着呢,接了面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佘晏说你跟他忙了一天,回来饭都没来得及吃还领了队长一顿磕。”
洛阳大吃了几口,吸溜着面条先自我批评说:“是我自己没有组织观念擅自离岗,我的错。哎你手艺真不错哎,面下得挺好吃啊。”
“哦,洪主任给你俩下的。”
“噗!”
唐宋元站他对面,给喷了一身的碎面,愣了三秒抓狂了:“混蛋!我就这一套干净衣服了!”
洛阳咳嗽着从宿舍逃了出来,感觉有根碎面呛到鼻腔里了,异物感弄得他难受极了,就着水槽那儿使劲擤鼻涕,脑子里闪过洪侃带着高高的厨师帽穿着围裙的样子,在宁州那个叫“江南春晓”的漂亮的单身小公寓里,得意在一满桌中西美食面前摊开双手说,老佛爷请用膳。
洪教授十项全能,是宁医大最耀眼的黄金单身汉,被他看中的,没有一个逃得了。但他早有规矩,上了他的床,就不用再想其它了,他从来不带自己睡过的学生。
事实证明他是个无耻卑劣到没有底线的人,什么规矩都是放屁。

散会之后是九点半,刘建军回了宿舍写工作简报,他得抓紧时间在十一点以前写完,省得浪费资源。他正写着,洪侃敲门进来了。
刘建军问:“这么晚有事?”
洪侃挺严肃:“刘建军同志,我要对你的工作提点意见。”
刘建军瞪他:“是为了洛阳吧?”
洪侃嗯了一声。
刘建军说:“嗨,我可真纳闷啊,你这护的什么短呢?”
洪侃拉他:“我不跟你废话,你自己去看看。”
拉着人到了妇保站办公室外面,示意他别作声,听里面的人说话。
洛阳正在做认真的自我批评:“对不起夏医生,今天是我不对,不该对你那么凶,我昨晚上没睡好,情绪有点激动,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小夏说:“你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你走了我清净。”
洛阳说:“咱们能心平气和的谈谈吗,你就当我不是来援川的,你当我是个病人行不行?”
“有病。”
“对,我有病,你就看我可怜,跟我好好说说话呗。”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小姑娘哼笑着说:“你可真逗,你有病还来援川?”
洪侃熟练的摸了烟出来放嘴里,板房根本没有什么隔音效果,打火机清脆的声音让屋子里一下子没了声音,他倒是轻松吐了个烟圈。
刘建军赶紧拉着他跑开了,跟做贼似的。
洪侃跟刘建军说:“我一点儿没有护短的意思,什么叫护短呐他压根就不短。我的意思是你先别给他定了性,擅自离岗他是有原因的。”
刘建军叹气说:“丁筱雅倒是跟我说过,这个小夏态度是不好。这样,明天我去找他们叶站长谈谈,让她出面做做小夏的工作。”
洪侃说:“你等会儿,再看看。”
刘建军问:“看什么?”
洪侃说:“你出面事情就闹大了,回头人小姑娘还不定怎么恨他呢。我不是跟你说了,他压根就不短,你让他自己去处理这事儿,你知道内情就行,别训他太狠了。”
刘建军点了个头说行,细想这话,瞅着洪侃笑:“你怎么那么关心他?合着我训他那些话你听了心疼是怎么着啊?”
洪侃一本正经:“这话怎么说的,好歹他是外科系统的人,许你唱白脸,就不许我唱红脸了?”
刘建军心想你就装吧,回头人再把你另半边脸揍圆了。

洛阳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去找了叶剑平,他谨慎的措词,心里还担心这个女领导也不好说话,他被小夏弄得看见陌生女性就有点儿发怵了。
叶剑平说:“洛医生,真是担待不住,其实头天你来我就想告诉你了,可事情太多一搁就给搁忘记了,小夏是个好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记恨她。”
洛阳说:“不会不会,站长您放心,我知道她一个人不容易。”
“小夏从小她父母就离婚了,到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她就剩一个奶奶,地震的时候在市场里给她买料子做新裙子,就给埋了,当时挺多人都还活着,就是出不来,救援人员想了挺多办法,就她奶奶压的那个位置不好,一动塌得更厉害,其他下面压着的活口都得被砸死,那时候余震多呀,抢救工作是争分夺秒的……有些事儿我也不想再说了,你们来援川,我是很感激的,但是你们怎么会真正知道看着亲人死去却无能为力是个什么滋味……当时我真怕她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后来看她把仇恨救援人员当作生存的动力,她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能活着不去寻死就是万幸,我也就自私的纵容她去了,只盼望时间过去久了,她能想通能释怀。”
洛阳默默听,心里一想,太残酷了,让她牺牲自己的唯一的亲人,去换其他陌生人的性命。致命的那根梁柱压到她奶奶身上时,她却只能在旁边看着,眼睁睁看着奶奶一下子没了声音。
看着亲人死去,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这种感受洛阳有过,他完全能够明白小夏的感受,她恨救援人员,也恨自己,就像他从前那样,什么都恨,甚至厌世。
天气一直阴雨,板房区地势较低,到下午的时候泥地就积了好些水。洛阳换了胶鞋,拿着扫帚在屋檐下扫水,为了不让小夏生气,他尽量避免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共事,以免交谈不合起口角。
丁筱雅想帮他,便跟另外一位本地的医生说好,如果是她的手术,就让洛阳上,这样小夏也不会太累,还可以排休。
小夏起初不太接受,在同事的劝说下勉强同意了,却似乎跟着也敌视起丁筱雅。小夏上手术的时候,洛阳跟在边上不插手也不说话,只在她要什么东西拿不到的时候及时的送递。他是独子,家境虽不富裕,从小父母却也是娇生惯养,从来都是他做小,被保护被疼爱。面对小夏他是第一次有了做兄长的心态,他真心疼她倔强的样子,看她的眼神也自然就柔和怜悯,只想让她不再这么疲惫,能早日解开心结,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快乐的过每一天。
洛阳的谨慎沉默使小夏没有再恶言相对,两个人倒也相安无事的相处了一天。
临近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腹痛的病人,说是痛经,丁筱雅问了病史,直觉像是宫外孕,抽了血让送去中医院化验,报告回来HCG一百五,血常规显示血色素只有六克,病人腹痛难忍血压下降,要立刻手术。
洛阳看着PT跟APTT全部超标了,自然去找全麻用品,发现唯一一柄喉镜连灯都不会亮,根本就不能用。他跟丁筱雅商量能不能把病人送到中医院去,丁筱雅打电话去问,那边说,手术器械都用完了,来不及消毒灭菌。
外面雨下得很大,病人的情况恐怕也来不及送到离驻地很远的人民医院去。看着丁筱雅希翼的眼神,洛阳决定冒险一试,凭经验盲插,但最好有一个助手。他不敢去叫小夏,但意外的是小夏并没有走开,她站在他旁边认真看他操作,也不靠近,也不作声。洛阳意识到她可能没有上过全麻,否则不会连喉镜灯泡炸了都不知道。
他很少紧张,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小夏看着他居然有点手抖,插了两次没有进去,第三次才终于成功,真是一半靠经验一半靠运气。
丁筱雅剖腹进去探查,血块儿捞出来小半碗,可查了两侧附件,除了一个小囊肿其它一切正常。她疑惑的继续探查,渐渐起疑是外科疾病,肠破裂或者什么的。
她看了一眼老式挂钟,叫洛阳:“你去宿舍叫下洪主任过来,就说我请他会诊,他应该已经吃过饭了。”
没听到答应声,她又抬头看他:“洛阳?”
看在病人的份上,洛阳跟自己说。
他看了一眼数据平稳的监护仪,对小夏交待说:“麻烦你看着,我去一下。”

跑到宿舍敲门,没人,他又跑到厨房,吃饭的同事说洪主任没来,通往疾控中心那条路下雨积水不能过了,洪主任跟队长在那儿帮忙抢修,还来不及吃饭。
洛阳往疾控跑,果然看到路边一群人拿着铁锹忙和,都穿着雨衣低着头,雨雾里看不清谁是谁。他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人,心里烦了,大叫了一声:“洪侃!”
人群中有个人站直了往他这边看。

洪侃起初怀疑自己幻听了,怎么好像听到洛阳叫他,疑惑站起来一看,还真是。他心跳都加快了,一脚深一脚浅的跑了过来,一看人穿了件破雨衣都淋得差不多了,连忙把自己的脱下来给他罩上。
洛阳一下就挡开了,说:“丁主任请你会诊,手术病人。”
洪侃一边说好好好,一边又再次把雨衣给他披上:“当心感冒!”
接着他回去跟刘建军打了个招呼,没再耽搁,倒先跑到洛阳前面去了。
手术结束的很快,病人是肠系膜小动脉破裂,两个主任在一块儿探讨原因,丁筱雅说有时候确实会出现HCG异常但病人并未怀孕的情况,问病史的时候病人说是在上山的时候为避开一块儿松动的山石所以摔了一跤,她便怀疑是摔破了输卵管妊娠,没想到是摔破了肠系膜动脉。
洪侃话不多,只说了句:“确实少见。”
收拾完后续工作,回宿舍时间都已经六点多了。刘建军跟其他人也回来了,淋得透湿,回宿舍换了套衣服,几个人聚在厨房一块儿弄东西吃。
唯一的女同志丁筱雅主任不会做饭,找了一堆零碎的食材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洪侃在边上卷起毛衣袖子说:“我来吧。”
洛阳站了起来:“队长,我回宿舍吃了。”
刘建军板着脸说:“回宿舍吃泡面啊?省点儿开水吧啊,就在这儿吃。”
洛阳便只好跟大伙儿一块儿围着饭桌坐着。
洪侃做了一锅什锦炒面跟一道榨菜蛋花汤,香气四溢,众人吃了两口边齐齐赞他好手艺。丁筱雅奉承他:“洪主任,您可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年轻的时候得多少姑娘追你啊?”
洪侃啧了一声,说:“什么叫年轻的时候,我现在也年轻啊。”
丁筱雅惆怅说:“你们男人呐就是占便宜,咱俩站一块儿,谁看得出来您还长我两岁。”
洪侃说:“女人就是要到你这个年纪才有味道。”
刘建军也跟着开玩笑:“哟,你们俩这就有味道啦,媒都不用我做了嘛。”
洛阳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吃得很少,似乎是难吃的咽不下去了。
洪侃突然问他:“洛医生,很难吃吗?”
洛阳惊了一下,抬头发现大伙儿都看他,他把喉咙里那口费力咽了下去说:“是难吃。”
一下子桌上气氛就冷了下来。
洪侃笑了笑,和气的说:“那就别吃了。”伸手就把他前面剩下那半碗捞了过去自己痛快吃了起来。
洛阳站了起来,说:“大家慢吃,我先回了。”
洪侃没看他离开的背影,脸上还笑着,只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小王八蛋。
晚上写工作计划的时候洛阳跟唐宋元面对面在宿舍里坐着,唐宋元写起来洋洋洒洒不带停,似乎大局在胸运筹帷幄的样子,洛阳则不行,先是说他本来就不太会写什么总结计划这种书面化形式主义的东西,再者,他确实也没什么计划,相对来说妇保站的工作,除了剖宫产打麻醉,和异常的产妇分娩时监护,似乎也没什么大手术,了不得就是像今天这样来个宫外孕大出血。思来想去,他打了份报告,希望能丰富药物储备,顺带的给台冰箱,换台麻醉机,配一套喉镜,还有么……
他盘腿坐着边玩脚丫子边想。有人敲门,唐宋元去开门,见来人叫了声:“洪主任。”
洛阳正抓着脚趾努力凑在眼前嗅味道,眼神跟洪侃对上了,受惊之下他突然脚抽筋,哎的一声僵着姿势倒在床内。
唐宋元回头看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嘲笑。
洪侃皱了一下眉,坐到床边伸手去抓他光裸着的脚踝,洛阳往后退避却没能躲过。
“袜子呢?非得冻到抽筋才痛快?”洪侃的语气粗鲁,按摩小腿肚的手劲却拿捏的刚好,洛阳死死咬住了牙关才没有被又痛又酥麻的感觉刺激的叫出声来,想动动不了,憋得眼眶湿润瞪他。
洪侃跟遭了电击似的避开了他的眼神。
稍微好受了一点,洛阳便用尽力气把人蹬开了,洪侃的背脊撞在床栏上,整张床都摇晃了一下。
唐宋元心里纳闷这两个人干嘛呢,便站在边上问:“洪主任,您找我们有事?”
洪侃啊了一声回神,说:“我找你。髋关节置换术你做的多吗?”
唐宋元说:“做是做过,多不多这个……您知道我的职称还不够资格主刀这类手术。”
“别太谦虚。我跟你们副院长刚才通了电话,他说你天赋极高,骨科四类手术都已经在主刀了。”
唐宋元呵呵傻笑,说:“过誉了。”
“我有个女病人,五十四岁,平时身体状况挺好,前段时间跌倒导致左侧股骨颈骨折,你能做下来吗?”
“……骨科病人怎么住您外科去了?”他在骨科上班怎么不知道有这个病人。
洪侃说:“她还没有入院,住在蒿溪回族乡。明天我跟刘队长去乔庄卫生院视察,你要是方便的话,一道过去看看。”
唐宋元说:“好。”
洪侃点了个头,起身便出去了。
唐宋元看着床角落的洛阳,像一只跟狗打了架的猫似的绷着身体,一手还捏着自己的脚丫子。
唐宋元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被自己脚臭熏得腿抽筋的,你真牛。”

洪侃回了宿舍,心境难平,坐在床边拳头捏拢又松开,忍不住小心翼翼凑到鼻尖……
同宿舍的李艾嘭的撞门进来了,见他在,叫了声:“洪主任!”
洪侃迅速放下了手,严肃的点头嗯了一声。
李艾神经粗,没发现他的异常,哼着小曲儿就爬上了床。
熄灯后洪侃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早知道不能见他不能碰他,怎么就这么没定力呢,这大半夜的还色 心蠢动,只好一个劲儿的给自己催眠。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身边有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双唇贴着颈侧舔舐,慢慢的吻到喉结处,身体软韧无骨似的依偎上来,密实的贴合在一起,膝盖调皮的顶着他的腿间磨蹭着他……
洪侃被弄得热血沸腾,一个翻身,猛扑了个空。
他清醒了,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李艾的呼噜声。
他坐了起来,忍不住捏鼻根苦笑,不是吧洪侃,一把年纪的还做这种梦,真让那小王八蛋要了你老命了。

PART4

乔庄去往蒿溪的路非常难走,山路陡峭,急转弯还特别多,路面原本就因为地震而塌陷了一大半,再加上雨天路滑,车子开着十分惊险。
司机是随队而来的,名叫马小刚,滨海急救中心开救护车的,年轻,驾驶技术却一流。躲过了一块儿从山上掉下来的石头,他跟洪侃开玩笑:“洪主任呐,这一趟我要是能把你们平安拉个来回,你可得给我个红包,钱不在多,是个表扬的意思就行。”
洪侃回他:“开车就不要聊天了。”
唐宋元摇得眼冒金星,问:“还、还有多久?”
洪侃说:“快了,要是不遇上山体滑坡之类的,再半小时就到。”
唐宋元说:“这路怎么好运送病人,骨头都要给抖散架了。”
洪侃说:“这周末天气应该就能放晴,你要是有把握,咱们礼拜天来接病人,到时路面能比现在干燥些。”
车子开到末路,三个人下来走,约摸又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了蒿溪卫生点。洪侃问驻点医生是否有这么个病人,细问地址说还得再走两个小时。
洪侃问唐宋元还走不走得了,唐宋元累得眼袋都出来了,见洪侃看他那眼神有些高傲轻视,便死撑着说:“当然走得了!”
洪侃微微笑,递给他一支烟:“解乏。”
于是司机在卫生点等着,他们俩继续爬山,等差不多到了目的地了,环顾四周青山绿水一时间却找不到方向。山坡上几间土坯和竹篾搭建的房屋,有些倒塌,有些像是震后重修的临时住所,安安静静的,都不知道是否住人。
洪侃敲开了一家门,叫了半天没人应。院子里破旧,就两间简陋的房子,门口堆积了好些农具衣服之类的,推开门再往里走,屋里子昏暗,到处都堆了家什杂物,靠墙有张床,似乎是躺了个人,听到响动,挣扎着要坐了起来。
洪侃连忙上去帮忙,是个老太太,只是年纪看上去六十岁都不止了。没等把她扶坐起来,就听到了她痛苦的呻吟声。
洪侃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问:“是不是这里痛?”
老太太似乎没听懂,也没看他比划,只管自己痛呼。
院子里有个苍老的声音跟唐宋元说话,用得本地方言,洪侃扶着人躺下之后出去看,一位满面皱纹的大爷,拿着把锄头,态度挺凶悍对着唐宋元嚷嚷。
唐宋元扶着眼镜操着一口普通话耐心解释:“大爷,您别生气,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再说您这儿也没什么好偷的您说是吧……”
洪侃直接就把自己工作证递到了人眼前,不识字不要紧,有照片,穿着白大褂呢。
老人家接了过去细看,终于安静下来了。洪侃指指屋内,又拍拍自己的大腿:“老太太这里骨折?”
老大爷点点头,走到一边放下锄头,唐宋元发现他走路跛脚,蹲下去摸他的脚踝,抬头对洪侃说:“新伤,起码软组织挫裂,不确定是不是骨折。”
洪侃说:“你进去看看老太太,我跟他说。”
唐宋元进屋里去给人做体检去了。
洪侃在外头跟老爷子聊天,语言不通,居然靠比划也能沟通。
回来的路上洪侃告诉唐宋元,说二老的孩子都死在地震里了,老大爷的脚是前两天在地里干活遇到余震给扭的,疼得厉害,但不下地不行,没东西吃,要饿死的。老大爷从前得过肺结核,老太太没得过大毛病,就是高血压。唐宋元挺佩服洪侃一会儿的功夫就能跟人交流出这么多信息来。
洪侃跟卫生点的人商量,说周末来带人走,到时希望能一道帮帮忙。
在车上唐宋元问洪侃:“您说像这样在地震中受伤的孤寡老人,其它山沟里还有没有?”
洪侃摇摇头,说:“救一个是一个,其他就不要多想了。”免得想多了,情绪会消极。
唐宋元便沉默了。

从那次肠系膜破裂的病人手术之后,洛阳发现小夏对他似乎友好了一些,没事儿的时候还发现她总在研究喉镜。
洛阳想她大概是想上个全麻,便问刘建军打上去的报告指挥部什么时候会落实。
刘建军叫他不要着急,这不比在超市买卫生纸。
洛阳老大不高兴回了宿舍,唐宋元躺在床上挺尸。他跟洪侃从蒿溪回来之后便残了,基本一下班就躺着,连吃饭都要洛阳送到床边。
洛阳百无聊赖,想到洪侃要什么东西都自己花钱直接买了叫人直接送来,他总算想起他的老书记来了。他走到外面篮球场,找个信号好的位置给书记打电话,没响两下就通了,接起来就听到老爷子在那头骂:“总算打电话来了,不是叫你一到就联系的,这是第几天了?你这小子,总是拿领导的话当耳边风!”
洛阳心知自己错了,可还嘴硬:“那您也可以给我打的啊,万一我要是有了意外死了,您不是永远也等不到我的电话。”
“胡说八道!我怎么没打了,那也要你的电话能通啊!”
洛阳看看自己的苹果机,想起来它的信号比一般机子要差,便理亏的沉默了。
老书记问:“怎么,用得着我了?”
洛阳笑说:“还是您了解我,我想要一套喉镜,您能快点给解决吗。”
他把入川后的事情大略的讲了一遍,又介绍了妇保站的情况,说最好是能给买台新的麻醉剂一道送来,再给买台冰箱就好了。老书记答应的挺痛快,说尽快给解决。
洛阳放肆说:“您别拿尽快两个字打发我啊,最怕听你们领导讲这些虚话了。”
老书记恨得咬牙:“好!明天就给你回复!”
洛阳挺满意的挂了电话,心想有特权的感觉还真不错。




到十月十六号这天救援队入川就满一个星期了。除了来的第一天是个晴天,往后基本每天都是阴雨,空气湿度大,连这个本来就是生活在海边的救援队伍都有些吃不消,好几个人都嚷嚷着要发霉了。
唐宋元最倒霉,带来的衣服全弄脏了,洗了个精光却没一件干透的,要不是得节约用电,他都想问丁筱雅借吹风机直接吹干算了。洛阳还稍微有点儿经络,每晚听广播,没听到晴天就不换衣服不洗澡,足足憋了一个星期,幸亏他偏瘦,偏瘦的人相对来说体味不厚重,还没到走哪儿就熏死一片的地步。
正当唐宋元头一次在为明天穿什么而发愁的时候,带着耳麦的洛阳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了,高兴的说:“明天多云转晴。”
唐宋元裹着被子悲喜交加:“……苍天有眼。”
洛阳欢欢喜喜哼着《好日子》去打水洗澡,等灌了热水回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洗。宿舍没有隔间。
他瞄着唐宋元,唐宋元瞄着他,眼神还挺轻蔑:“我都脱过了,你干嘛还扭扭捏捏的?”
洛阳问:“你什么时候脱的?”
唐宋元说:“趁你去打饭的时候。”
洛阳冲他皮笑肉不笑,看看时间还早,便拿个袋子装了衣服去公共生活区,那边条件好,有太阳能还有电热水器。
他沿着板房外面慢慢走,抬头看看驻地,四面都是山,他们像是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一样。坦白说,除了刚到的那天晚上没睡好,其它几天他都睡得特别好,除了疲惫,另外就是因为安静,太安静,有时候安静到他甚至怀疑从前生活在城市里的那些喧嚣都是梦境。
进了浴室,有人早到一步,还有一个隔间空着。终于可以洗澡了,他都想大笑三声。在单位里他几乎天天洗澡,通常是在睡前,洗个澡然后裸睡,简直快乐的像神仙,干燥的身体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频率。他都没法相信自己居然有一个礼拜没洗澡了,还是在阴雨天。
他站在花洒下痛痛快快淋热水,刚给自己倒了洗发水,就听到塑胶袋里手机响。
关了水仔细听,还真是自己的苹果机,拿出来一看,是徐江华。
他接起来就问:“怎么给你打通的?”根本没信号好不好。
徐江华在那头急冲冲问:“阳阳你是不是去援川了?”
洛阳一阵鸡皮疙瘩:“别叫我阳阳,肉不肉麻呀你。”
“你去援川怎么也不跟我商量?!”
洛阳本想回他你是老几啊,可一想不行,“人质”还在他手里呢,一句话得罪他回头他要是把跳鱼给灭了可怎么办。
于是洛阳就问:“跳鱼呢?”
徐江华说:“我抱着呢……来,跳鱼,叫爸爸……叫啊,快叫啊,你倒是快叫啊你!”
洛阳刚想说它不想叫就别逼它了,就听到耳边别扭的喵喵了两声。
徐江华说:“你听,它叫了。”
洛阳翻了个大白眼:“是你叫了还是它叫了啊?”
徐江华一点不害臊,问:“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洛阳问:“干嘛?”
“我来看你啊。”
“这里余震一天两三次,你来看我?要不要这么深情啊大哥?”
“我说的真的!”
洛阳呵呵笑,抹掉眼角的泡沫,说:“徐老板,别来这套了,我不吃的。踏踏实实做点实事儿吧,对小情人好点儿,别总把日子过得跟唱戏似的,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儿。”
不等人说话他就把电话挂了,心想真见鬼了,这电话是怎么打通的。
他继续洗他的澡,一边儿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根本不知道洪侃就在他隔壁。





洪侃其实已经洗完了,内衣裤都穿整齐了,正套羊毛衫呢,听到隔壁那人说“怎么给你打通的”,一刹那他差点滑倒。
洛阳的声音干干净净,当他笑着调戏人的时候,男中音就像是会撩人心窝似的,轻飘飘的,让人简直想上去一口咬住他的小舌头。
上过他的床的学生不止一两个,只有他有能耐,让他坏了规矩。
那天是在“江南春晓”,他吊儿郎当的坐在他书桌边冲他笑,说:“教授,带我吧?”
他不是不知道他的规矩。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这事别再提了,我另外给你介绍一个更好的。”他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很差了。
他却一点也不怕,跳下来跨坐在他大腿上,上下磨蹭,笑嘻嘻说:“就想跟着你,怎么办?”
想拉开他,他却已经熟练的除掉了两个人之间的障碍物,脸热得像要冒烟了,趴在他怀里,翘着小圆臀,战栗着掰开自己努力要把他纳入体内。
他的表现荡得像个熟妇,身体却紧得像处子,任何由他做出来的勾引,他都没法理智推开。
每次亲近都像是一场强 暴,推拒,颤抖,哭泣,手臂却紧紧环着他的背脊不让离开,这不是装出来的,那地方常常紧得他满头大汗进退两难,松软之后又舒服得他不愿意轻易出来。
那天他也是这样,像是怕被抛弃似的搂着他的脖子哽咽,哀求的话被撞击得断断续续:别,别把我送给别人,我不要离开你,呜,我不要。
明明知道这是他的小伎俩,可他还是中了蛊了。事后看着那张带着泪痕的睡颜,他劝服自己说,罢了罢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怎么会真舍得把这妖精扔了。
那时候谁会想到有一天这小兔崽子会站在宁一住院部大楼前的花坛边翻脸无情的跟他说:“洪侃,你这衣冠禽兽!为人师表,你对得起你的学生吗?!”
有句话他真想问他,他哪里对不起他,在一起那些日子里为了他什么规矩都破了,都让他骑到头上撒野了,好友知己哪个不是哀叹他死期不远,就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他要怎样才够。




洛阳洗着洗着,突然心生怪异,总觉得像是被什么盯住了,关了水抬头四周看,没发现异常,他才笑自己神经过敏,就听见隔壁那人问了句:“他能满足得了你吗?”
洛阳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一下子就寒毛乍起,是那个老家伙!
“看来这几年你过得很滋润,一溜的土财主等着包养你,还是一直养着呢?”洪侃兮兮索索的穿衣服开门,口吻很轻松,像是在问最近哪里发财之类的客套话。
洛阳有一瞬间脑子的空白,骂了句:“无耻。”
洪侃反倒笑了,站在隔间门口贴着门板说:“你不就是喜欢我这样的,是谁呢,一天三次随时随地发骚,差点没把我榨干了。”
洛阳应不上来了,喉咙像是被铅块堵住一样。
洪侃一副无赖的口气,问:“要不要再来一次?我看看你技术长进没有,每次都哭得跟被强 奸似的,可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这调调啊。”
洛阳终于找回了语言功能,跟自己说冷静冷静,犯不着跟这个老混蛋生气。他做了记深呼吸,说:“不是每个男人技术都像你那么差,我是过得很滋润,多谢教授关心。”
洪侃胸口的怒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猛一拳头就砸在了门板上,整个淋浴间都格拉格拉震动起来,像余震似的。洛阳反射性的往后退了一步贴到了墙面,惊恐的看着门口,一扇薄薄的隔板挡不住那老男人,他随时都会闯进来。
洪侃握着拳头站在门口,气得嘴里都泛苦味了,真想一脚踢开门,把人压在墙上狠狠干一场。可站了有好一会儿,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再生气能怎么样,真在这里强迫他,到头他也 不会是你的人。
洛阳高度警惕,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只听到门外那粗重的喘息声慢慢平缓下来,最后丢下一句:“别洗太久,当心感冒。”便走远了。
他一下脱力,腿软得站不住,倚着墙滑坐在地面上。
从前洪侃就是双重标准,醋劲极大,考研那年,他知道他不会收自己,故意逗他说他介绍的那个教授暗示他要吃甜头,洪侃还真信了,差点没跟老同事翻脸。
可他自己却放纵的很,刚交往那段时间洛阳不止一次捉奸在床,有一回实在是火了,上去一下就把那个在他身上扭来扭去的浪货推到了地上,然后脱掉衣服,撸掉那个肮脏的保险套,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就要换自己坐了上去。
洪侃倒及时托住了他的屁股,皱着眉提醒说:“疼。”
他气呼呼推开了他的手,固执的坐了下去,两个人都因此倒吸冷气。
“我好还是他好?”问这话时他早就痛得眼泪下来了,像个抢玩具的小孩一样委屈的指着地上那个目瞪口呆的外人问他。
他现在还记得洪侃那时候的表情,吃惊、好笑、心疼,还有激情翻滚之中的性感,他揪他的鼻子,一次次蛮横的贯穿他的身体,说:“傻瓜。”
当年那个傻瓜,早就已经死了。

洪侃也记得那次他的出格举动。他哭得一塌糊涂,明明十分委屈,还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跟床下那个学生,问,我好还是他好。
后来想起来,就是那个时候,他陷了下去,无可遏制的被击败了。





事实证明领导说的话确实不可全信。洛阳等了三天,再给老书记去了电话,他说,经过研究决定,喉镜一套可以解决,至于呼吸机什么的,个头太大不好送,就算了。
甭管是什么原因不能给买呼吸机,洛阳都知足了,有套喉镜他就可以教小夏插管上全身麻醉,他总得为她做点什么。援建队计划里明文写着到了对口单位要发挥自己的特殊作用,在专业技术这一块儿做好传,帮,带工作,帮助解决疑难问题,并建立健全相关规章制度,促进临床工作向规范化制度化管理迈进。像丁筱雅这样的小组长,每天还得写一份工作总结,反思工作有无懈怠,督促每一个小组成员发挥个体作用。
刘建军在第一周队员会议时总结了一周工作并做了指正。他是个非常较真严肃的领导,就跟军人似的以完成组织任务献身国家为荣,为人正气耿直,性格却乐观开朗,私底下也能和队员们说些玩笑话,但一提到工作的事儿,就容不得有半点疏忽。他在会议上语重心长的说,援川,并非只是在业务上给予他们一定的帮助,很多人在经历了灾难之后会有惊弓之鸟的恐惧心理,有些幸存者则会因为遭遇这样突然降临的天灾而怀疑起人生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等等之类的心理障碍。救援队在日常的工作当中不要太机械化,要讲究方法与他们沟通,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积极的提供各种帮助,让他们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引导他们向前看,重拾信心。
他说完了这一段,叹了口气,说:“这话说着挺容易,做起来就非常的艰难,我们有些同志也已经遇到了这样的实际困难,比方说与本地医务人员沟通不畅,被排斥,或者是带教工作中被漠视,这确实很容易影响到大家的工作积极性。但我要求各位,一定要克服这些困难,不要鲁莽强硬,要找到合适的方法。”
唐宋元跟洛阳附耳嘀咕:“单凭同情心吗?”
洛阳说:“还有英雄主义的崇高信仰。”
唐宋元呲牙笑,还想说什么,被刘建军点到了名:“唐宋元洛阳,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洛阳要站起来,唐宋元使劲拽他牛仔裤裤腿,可还是没拦住他:“队长,我个人请求,对援助对象的心理疏导工作我需要技术性的支持,希望组织上可以给予指导,我自毕业以后就一直做麻醉工作,专业性比较强,其它普通临床科室的工作都无法胜任了,更不要说心理治疗。”
一席话说完,队员中有不少人附和。
刘建军朝洪侃看了一眼,他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着看手里的一份资料,似乎没听到大伙儿的讨论。虽然早就风闻过他的一些传言,但相处这一周,他倒觉得这人并非浪荡堕落道德沦丧,相反地却十分可靠,且并非池中物。出发前局里头开会确定队长与副队长的人选,明确了队长的职能相对是外框架,除却援救工作,还承担了与其他省市救援队的交流合作,与宣传滨海市卫生系统形象等一些事务,而具体的实际工作,则有副队长协助完成。可副队长的人选却迟迟未能确定,会上有几个人提议洪侃,但也有反对的声音,主要是针对他当年在宁一的那些事,会议最终没能有个统一的决定,出发前局长就私下跟他说,洪侃这个人,你看着办吧。





洛阳没能在会议当场得到他要的答案。刘建军说:“我会向指挥部传达大家的请求,争取尽早的解决这一问题,也希望大家继续遵守咱们的队员守则,发扬团队精神,吃苦耐劳,勇于克服困难,正确处理各方关系,尊重当地的领导和群众,不闹无原则纠纷,不做有损团队形象的事。”
接着又说:“指挥部为了欢迎我们第二救援队的到来,在明天安排了队部活动,白天参观青川老县城,晚上在指挥部大厅请我们会餐,全部人员都必须出席,请大伙儿注意团队形象,有味儿的同志今天晚上务必洗个澡擦个身换身衣服,到时候不要影响其他同志进食。”
会议在哄笑声中结束了。
洛阳跟唐宋元勾肩搭背回宿舍,唐宋元问:“大庭广众之下你一向都是这么不给领导面子吗?”
洛阳说:“首先你要搞清楚,领导他先是人,然后他才是领导,而且也不是所有领导都配领导他人。当然不是说队长啊,我相信,只要灾民有需要,老爷子立马就上,卸膀子掉脑袋多眨一下眼睛他就不是共 产党员!”
唐宋元幽幽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反动意识?”
洛阳安静了一会儿,阴森森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刘建军叫住了准备离席的洪侃,请他一起散个步。
两个人绕着板房区小走一圈,刘建军问:“会上提的几件事你有什么建议?”
洪侃说:“你们的前期工作不够充分,从滨海出发前理应给所有队员上一堂心理疏导课。地震虽然已经过去五个月,可重建工作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完成。你看咱们这群队员,年纪小的也就二十八九岁,救援工作本身也是一种创伤,你一味的要求他们如何如何,想过他们的心理状况吗?据我所知,第一批救援队就有一个骨科医生,在抢救时,一天之内做了六台截肢术,导致抑郁症发作,休息了整整一个月还没调适过来的。这头一个礼拜是队员们的适应期,也是感知认识期,你不能苛刻的要求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迅速的在各方面做出完善应对。能收拾好情绪,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在灾区,真正适应并投入工作,这就算不错了。”
说着话的时候脚底下又是虚晃,持续了两三秒钟才停下来。
面对刘建军的沉默,洪侃又说:“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你要是听不得,就权当我没说,往后也别问我的意见了。”
刘建军啧了一声,说:“我也承认前期工作不到位,这不是想着有什么办法补救么。”
洪侃说:“什么办法,当然是跟指挥部直接要求派个心理医生来给队员们讲课,你还跟他们客气?”
刘建军说:“你这脾气倒不小,难怪洛阳跟你一个德性。”
洪侃停了脚步,问:“你听谁说的我跟他的事?”
刘建军说:“我谁也没听,我看了资料,他念本科的时候你还在宁医大上课吧,看他对你那态度,跟仇人似的,保准你们从前就认识。”
洪侃心里苦笑,什么叫跟仇人似的,那本来就是仇人。





刘建军说:“我谁也没听,我看了资料,他念本科的时候你还在宁医大上课吧,看他对你那态度,跟仇人似的,保准你们从前就认识。”
洪侃心里苦笑,什么叫跟仇人似的,那本来就是仇人:“他念研一那年是我带得他,可那年我出了点事儿,导致他中途退学没能拿到硕士学位……他对我有怨恨,那是人之常情。”
刘建军沉吟了片刻,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又觉得不合适,既然今天说到这儿了,我就多说那么几句,你就当我年老话多了吧。卫生系统里,咱们滨海跟宁州那边向来不和,说到发展其实滨海不比宁州差,只是它是省会城市么,处处总是得利。我知道要不是因为你跟滨一的院长是老朋友,当年你离开宁一,也未必会到滨一来,又是下属城市又无亲无戚,来做什么。”
洪侃摇头笑:“按说你是卫生局里头的,不该这么封闭啊,你是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宁一?”
刘建军说:“只听说是得罪了人。”
洪侃嗤嗤笑,说:“梁士隐你知道吧?”
“是他?!”
“嗯。那年他本有望拿到院士头衔,上下打点找人推荐估摸着总花了千把万了吧,就是他忘了我这份,我这人呢好财好色气量也小,就给他搅黄了。”
刘建军见他说这话跟说笑似的,忍不住皱眉:“你这人……”
洪侃收了笑,说:“我跟沈长河那会儿还不是朋友,就见过几次面。我得罪了梁士隐,离开宁一时他面对面跟我讲,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不会再让我踏进宁州任何一家医疗单位半步。老刘啊,当年我是丧家之犬呐,沈长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魄,居然跑来找我说要聘我,还给我重建档案。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挑的?你单知道我下嫁滨一,哪里知道他沈长河就因为聘了我,头几年在宁州不晓得遭了多少白眼呢。”
刘建军倒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不知道洪侃得罪的是梁士隐。省内卫生系统里谁不知道梁士隐,宁医大的老教授、博士生导师、宁一副院长、肝胆兼移植中心主任,德高望重,他参与编辑过许多学术书籍,现在还有一部分作为教材在高等院校使用。就这么个人物,哪里是他洪侃得罪得起的。
刘建军想问个究竟,洪侃是为了什么事情,宁愿毁了自己的前程也要跟梁士隐对着干。
他还没问,洪侃便把话题又拉回来了:“我这人没个正经,靠不住,从前的荒唐事想必你也听说过,我跟洛阳是私怨,往后他要是对我不客气,你就当没看见吧,也是我欠他的。”
话说完了,把烟头扔地上用鞋底碾了碾,抬头对刘建军挺平和的笑了笑,像是说了个别人的故事。
刘建军看他走路的背影,那样子满是风雨历练之后的平淡与沧桑,他倒是看出来许些感怀了。





各自回宿舍之前洪侃想起个事儿,他跟刘建军说明儿个白天参观青川县城的活动他跟唐宋元就不参加了,马小刚也要带走,去接个病人。
刘建军摆摆手说:“有事儿你去忙。”他得回去想想刚才那番对话,总觉得有疑点。洪侃完全不像是不识时务的人,他圆滑世故,有得是做人的经验,怎么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在篮球场集合,他看到还在打哈欠的洛阳,生了好心想他们师生之间早日消除隔阂,便说:“洛阳,你出列,今天跟宋元一道去接个病人。”
洛阳爽快哦了一声,两三步朝一边儿停着的越野车跑,唐宋元拉开门让他爬了上去。他坐好了回头跟身后的人打招呼,正对上洪侃看他的眼神。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直到司机说:“安全带啊各位。”
洛阳这才僵硬的转过身来系好了安全带,他用眼角一点余光狠狠谴责唐宋元的不厚道,根本不管人家是不是知道他那点儿私事儿。
唐宋元没收到他的眼神,他很严肃,上次去嵩溪,来回走了近七个小时的山路,他的鞋连带他的腿都差点报废了,那还是没有行李负担的呢,这回还要带两个病人,他想想就觉得任务艰巨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车开得倒是比上回顺利多了,司机还跟洪侃说笑:“那得亏您上回给我包那红包大呀,我哪儿好意思再颠着您。”他那时说的玩笑话,哪知道回来洪侃真给他包了个红包,用信封装的,说,就是按救护车的出诊车费给的,队里报销,你只管拿着。
他自然推拒。
洪侃却态度强硬,说,在这种地方叫你开车,开一趟就是赌一趟性命,你若不拿着这些,我坐你的车坐的不安心。
于是为了他坐的安心,马小刚只好收着了。
车子一路开得顺趟,这车里气氛却比上回的天气还糟糕,看着镜子里的三个人,端端正正坐着谁都板着个脸,马小刚怎么看怎么别扭,也只有跟洪侃说说话。
“哎洪主任,上回我送的那个被人捅了心脏的倒霉鬼怎么样了?”
“……啊,没事儿了吧,好像出院了。”
“这么快啊。我跟您说,我每次一拉病人,只要看见急诊有您站着,病人由您收了,我这心呐就踏实了,真的!您别不信,我真不是跟您开玩笑的,那几个跟车的小孩儿也都这么说,一看见您心里就有底。”
洪侃懒散散似乎没什么兴致,笑说:“这话我听了真舒坦,你再多说两句。”
唐宋元跟着插话:“马师傅这话我信,洪主任您是名声在外的。”
洪侃问:“哦?都传我什么呢?”
唐宋元说:“病人都说您好呗。”
洪侃轻飘飘从鼻孔里哼了一个音节出来,似笑非笑。
唐宋元推了推洛阳:“怎么了?一句话不说。”
洛阳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嘴里吐出两个字:“恶心。”





唐宋元以为他这是晕车,便没再逗他说话。洪侃倒是不轻不重来了一句:“这会儿开始恶心了,到时候还指望得上你帮忙么?”
“是我的责任我会承担!用不着你操心!”
唐宋元被洛阳都快跳起来打架的忿忿样子吓了一跳,赶紧的看了一下被不客气对待的洪侃,对方神闲气定坐着,似乎完全没有因为洛阳的莫名暴躁而生气。
幸好幸好。唐宋元想着,推了洛阳一把,示意他收敛闭嘴,反倒挨了一个白眼。
马小刚是个机灵人,一看这三位今天像是有戏唱,便也不刻意找话了,就留心看着。
下车继续步行时洛阳跟唐宋元走在前头,洪侃跟马小刚走在后头,也就离得两三米远。洛阳总觉得自己后脑勺都快被人盯出一个洞来了,他极其讨厌这种背后有人的感觉,走了一段路,故意放慢了脚步,可不管他怎么磨蹭,那个人就是不超上来。倒是唐宋元关切的说:“你可别现在就累了,还有四五个钟头要走呢。”
洛阳拿他当出气的:“谁说我累了,就你这身板,白切鸡似的,我还走不过你了。”
唐宋元气得到处找石头:“混蛋,混蛋……”
洛阳撒腿就跑,唐宋元拔腿追:“有种站着!”
洪侃在后面喊了句:“留心别摔着!”
马小刚跟他年纪相仿,看着前面一对活宝打闹,笑着对洪侃说:“小洛医生挺有性格啊。”
洪侃说:“有性格好,可爱。”边说边递烟。
马小刚忙接下了,附和说:“是是,年轻人嘛。”心想这位倒是大度的主儿,一点儿不介意被晚辈后生冒犯。

唐宋元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走这趟长征路,可一到了卫生点这个中转站,发现要接的那对老夫妇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卫生点的乡村医生说:“哪还好意思叫你们再走那么多路爬山去接,乡亲们昨儿就给送来了。”
唐宋元简直就要热泪盈眶,握着人家的手说:“谢谢,谢谢!”
对方说:“怎么是你们谢我们,应该是我们谢你们啊。”
两人谢来谢去像是要结拜。洪侃适时打断了他们:“时候不早了,晚上还有事儿,回吧。”
乡里派了三位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一道搬运,抬着老太太,背着老爷子。洛阳看人挺不容易,路上就提议说:“我背一程吧。”
乡民说:“不用不用。”
洪侃说:“换换手吧,走得快些。”
他自己先去接了担架过来。马小刚见状,也赶紧的把另一位换了下来:“都是一家人,来来。”
洛阳把老爷子背起来,觉得还不算重,走了一段路唐宋元要接手:“让我来吧。”
洛阳打量他,笑说:“你呀,你把自己背回去吧。”





回程很顺利,到驻地也才午后两点来钟,送病人去了中医院,唐宋元一披白大褂就开始给病人做系统的身体检查,并跟科室主任商量联系器械,得知要到成都去拿,便仔细把要用的东西列了出来交给对方。
洛阳坐在一边看他跑进跑出专注忙碌的样子,觉得这小子工作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就在边上别有深意的看着人笑。洪侃给他拿水过来,见他舔着干涩的嘴唇盯着唐宋元,便没好气的上去揉拍他后脑勺:“看什么呢色迷迷的。”
洛阳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僵住了,看了人一眼,满是轻蔑。
洪侃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洛阳不接,扭头到一边。
洪侃蹲下来看他,温和的威胁:“喝不喝?不喝我可灌了啊。”
这话让洛阳反射性的往后躲了要站起来,却被洪侃拽住了小腿,一下又坐了回去。
洪侃说:“叫你喝点水是好意,又不是叫你喝我的口水,你躲什么呀,这么多人在这儿我还能把你怎么了?”
洛阳冷漠的说:“我不需要你的好意,多谢了!”
洪侃顿了顿,说:“处处都敌对我,就不肯跟我和平相处?咱们这是在青川,不是在宁州,暂时放下私人恩怨行不行?你一个男人,这点气量没有?”
洛阳说:“我一看到你,我就很想吐你一脸口水,你说怎么办?”
就是这副不讲理的固执模样,洪侃是又爱又恨,要搁多年前早就一把摁下了,可现在就只能是心里痒痒,一往情深的望着人。
洛阳让他看得心里起毛,忍不住低吼:“看什么,骂你呢!”
洪侃先是低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然后凑近了,盯着那双因为生气而灿若星子的桃花眼,低声说:“真想干你。”
一瞬间洛阳怀疑自己听错,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了,一时间愤怒羞涩鄙夷什么情绪都上来,没控制住自己一脚就踢了过去。
洪侃跌坐在地上,正好唐宋元进来看见,慌忙跑过来扶,一边骂:“洛阳你干嘛呢?!”
洛阳没有去看洪侃此时的表情,他居然不敢看,心里头乱七八糟的只觉得空气都因为那人的话污浊起来,他待不住,愤愤跑开了。
唐宋元给洪侃拍衣服上的灰尘,说:“洪主任您没事儿吧您可别生气啊小洛他就跟孩子一样做什么都是无心的您可千万别生气……”
洪侃阻止他的动作,说:“没事。”然后也一脸淡定的走开了。
唐宋元心里松了口气,心想洪侃这脾气真好,回去一定要跟洛阳说,别什么人都招惹,收敛点儿别真得罪人了。




设在指挥部大厅的晚宴于六点开席,到场的除了滨海第二批卫生救援队,还有滨海援川总指挥部的人。按区域划分桌位,洛阳跟自己的队友一块儿占了三桌。
到的早了些,他百无聊赖拿着筷子敲桌子,四处看那些陌生人。
唐宋元坐在边上翻书,被他敲得烦了,说:“消停会儿行吗?”
洛阳问他:“看什么呢?”
唐宋元说:“白天那个病人的手术。”
洛阳笑了:“你这佛脚抱的够及时的。”
唐宋元说:“还没确定手术时间,在等植入材料落实。”
“本地医院的人呢?”
“……之前没开展全髋置换术。”
“那你这台不就是示教手术?”
唐宋元茫然的看着眼前一道凉菜,好一会儿才正色道:“其实我的职称根本没资格主刀这个手术,可洪主任既然看得起,我就不能倒了滨海的牌子,况且植入材料是洪主任出得钱,一万二呢,再怎么样我也不能糟蹋了他对灾民的这份心意。”
洛阳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你直接夸他有钱吧。”
唐宋元放了书,说:“小阳,你跟洪主任以前是不是认识?我总觉得你对他有敌意。其实他人挺好的,你看啊,他对工作很负责,业务水平也是顶尖的,脾气好,人品好……”
洛阳打断了他的话,冷笑说:“你怎么知道他人品好?跟他很熟啊?”
唐宋元无奈顶了一下眼镜脚,手臂抱胸看着洛阳:“我跟他不熟,但至少相处这一个礼拜,他给大家的感觉就是这样。”
洛阳哼哼笑,像是听了个笑话,他抬起眉眼凉薄的看着唐宋元,慢慢悠悠说:“我跟他很熟很熟,你都想不出来我跟他熟到什么程度……他是我研究生导师,当时手头上有个国家级科研项目,我父亲正好是典型病例之一,而且,还是一个失败的病例……你觉得他人品好,对工作负责?知不知道我父亲死的那晚他在干什么?”
唐宋元不敢接他的话做猜测,他觉得洛阳快要哭了。
“他在实验室跟学生通奸偷情。”
一切都像是昨天才发生,已经意识不清的父亲紧紧抓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呻吟,阳阳,爸爸好痛啊,阳阳,阳阳……
他倒吸了一口气,一手紧紧捂住口鼻掩饰自己的失态。
唐宋元把热茶水移到他面前,小心翼翼抚摸他的肩膀以作安慰,只觉得言语多余,倒不如就这么陪他坐会儿。研究生跟导师之间的关系本就可以形同父子,他曾经一定很信任洪侃,也一定没想到这个最信任的人会让他失去至亲。唐宋元心里算算洛父去世时大概也只五十来岁,太年轻了,洛阳怎会轻易从自责和痛苦中解脱出来。
难怪他恨洪侃。
两个人沉默着,聚餐的人渐渐都到了,大厅里热闹起来。唐宋元才想说些什么让洛阳快些从痛苦的回忆里解脱出来,转眼间洛阳就已经没事,拿起筷子笑眯眯敲桌子,说:“不说了,老说这些跟祥林嫂似的,实验失败是常有的事,我爸倒霉而已。”
唐宋元本想说你能这么想就好,但转念一想不合适说,就没做声。

洪侃跟丁筱雅坐一起,他问起丁筱雅,洛阳跟小夏这两天处得如何,丁筱雅说还成吧,小夏这姑娘原来就不多话,洛阳避着一点儿倒也能相处。
洪侃担心的有点儿远,他见过这个小姑娘,总怕不真正解决了她的心结,她会伤害到洛阳,不单单是在言语上。





洪侃跟丁筱雅坐一起,他问起丁筱雅,洛阳跟小夏这两天处得如何,丁筱雅说还成吧,小夏这姑娘原来就不多话,洛阳避着一点儿倒也能相处。
洪侃担心的有点儿远,他见过这个小姑娘,总怕不真正解决了她的心结,她会伤害到洛阳,不单单是在言语上。
刘建军过来叫队员们认识一下指挥部的老乡,其实两个团队相识的人不少,再加上大伙儿都在援川这一条船上,自然就格外亲切。只洛阳一个从滨江来的,离滨海远,他本人又不太注重社交,所以没一个相识的,很快他就回了位置,无聊之中拿唐宋元的专业书看。
坐下没多久,有人拍他的肩膀,手劲不重,似乎有些犹豫:“洛阳?”
洛阳一扭头,一下子也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语言:“……简明师兄。”
简明兴高采烈坐了下来:“还真是你啊!我都不敢认了!”
洛阳笑不成他那样开怀,只扯了扯嘴角:“好久不见。”
他的态度让简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冷却了下来,似乎还有些尴尬,问:“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滨江。”
“那跟老板很近嘛,他在滨海市一哎——”
“没联系。”洛阳当头给了人一瓢冷水。
简明皱眉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又开口:“你还在为伯父的事情恨他?洛阳,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错……”
“我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简明站了起来:“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他都为你反出宁一了你怎么还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教授头衔都不要了一把年纪远走他乡他容易吗?!还有,我跟你郝宁师兄容易吗?!”
洛阳冲他笑:“你也还是老样子,一激动就站起来手舞足蹈。”
简明气坏了,一撩袖子:“我今天我真是——”
背后有人中气十足的一声吼:“简明!”
简明举在空中的手一僵,唰一回头:“老、老板?!”
洪侃板着一张脸瞪着他:“怎么,又趁我不在欺负你师弟?”
简明看看一脸漠然的洛阳,再看看神色轻松的洪侃,有点儿搞不清状况。
洪侃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参加宁州第三批救援队来的,滨海这边说聚会,邀请我们一起么……您身体还好吗?”
洪侃点头说:“挺好。托你的福。”
简明忍不住问:“洛阳到现在还不知道?您干嘛不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他爸爸的死您没有责任啊!”
洪侃长长吐了口烟灰,说:“简明,我对不住你跟郝宁啊。”
简明一愣:“您……。”
“是我连累你们喽。”
“……您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郝宁也没有,您还跟我们见外呢,是是非非我们心里有数。”
洪侃闻言,笑着说:“那就给老子上点儿心!”
简明摸头跟着笑,笑完了,回头看了一眼洛阳,试探问:“您真不打算跟他解释?我不是替您喊冤,他一直也以为是他自己的过失呢,您就忍心他这么消沉着?您这心也够硬的,您看他那副千古罪人的可怜样儿您一个人晚上睡得踏实吗……”
洪侃把烟叼嘴里,狠狠扇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反了你了,管到我头上来了。”





简明还想说什么,却有人上来跟洪侃打招呼,一样是宁州指挥部的,在洪侃离开宁州之前跟他有些交情。
简明退开了,又去看洛阳,那人坐在座位上仍旧翻着书,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声响影响到自己的情绪。简明不苟同的皱眉,最后却仍是没能不管不顾导师的警告上去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唐宋元敬酒回来,见洛阳就是吃了一点菜,情绪挺低落,他怪自己不该去揭他的陈年旧伤疤,不会说话,便把手里的酒端了过去:“别看书了,来,我敬你。”
洛阳看着他笑,问:“敬我什么?”
唐宋元一碰杯说:“敬你我有缘,同舟共济同床共枕。”
洛阳酒都放在嘴边了,闻言,惊诧看他。唐宋元连忙纠正:“同房。”说完自己也琢磨是不是说对了。
洛阳笑得手抖,趁着酒没泼完赶紧喝了。刘建军远远瞧见他坐着没动,就叫他:“洛阳!过来过来,跟领导喝两杯。”
洛阳抄起桌上一瓶白的,拿着自己的空酒杯挺豪爽的就过去了。唐宋元担心他要借酒消愁,跟在后面想劝着点儿,结果看他一杯接一杯,大半瓶下去了还依旧神志清明,除了脸色红得像三月桃花,连说话都没见兴奋起来。
基本一瓶喝完,敬得差不多了,他也回来了,瘫在位置上打了个酒嗝,长长吐了一口气。
唐宋元不可思议的问:“还能喝吗你?”
洛阳想了想,说:“再来一瓶,大概就要喝醉了。”
唐宋元折服了,夸道:“豪爽!厉害!”
到底是喝了酒情绪亢奋,洛阳笑得特别开心,挺实诚的说:“不混着喝还行,混着喝我也喝不了多少。”
一桌上的人基本都把政治任务完成了,陆续坐圆了,刘建军才又站起来举杯说:“那么我先敬大家伙儿一杯,咱们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端,希望各位继续保持这个状态,有始有终,保质保量完成这次光荣的任务!”
洛阳到处找白的,白的喝光了。众人都已经立起来举杯,唐宋元赶紧给他倒雪碧,被邻人发现,抓着塑料瓶说:“不算不算啊洛阳,你跟外人都喝了酒了,跟自己人不能就雪碧啊。”
其他人跟着起哄,刘建军笑眯眯看他,他也想知道这小年轻到底有多少酒量。
洛阳咧嘴笑,说:“宋元就会害我。”然后转身向隔壁桌说:“白的先给我。”
隔壁桌坐着洪侃,抬眼看着旁人把酒递给他,一点没有阻拦的意思。

一直闹到九点多钟散席,唐宋元喝的有点儿多了,回宿舍的路上高歌不断,洛阳扶着他,不停的威胁:“别唱了,没一句在调上的你对得起人家词曲作者吗……别唱了!再唱我撒手了啊……唐宋元!再哼哼一句我还弄不死你了!”
唐宋元终于不唱了,被扔到床上了。
帮他脱鞋子的时候洛阳听到他在喃喃自语:“芊芊……宝贝……”
唐宋元说起过,芊芊是他女儿,下个月满周岁,他来时家里正装潢,老婆一个人带着小女儿挺不容易。
帮人盖好被子,洛阳想,大概没有人像自己这样洒脱了吧,不要说是暂时援川,就是此刻死在这里了,也没有人惦记吧,无牵无挂的真轻松。
坐了一会儿,他拿手机走到门口对了半天信号,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儿安好,勿惦念。
等了很久,跟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手机没有任何回音。
他了无睡意,干脆拎着半瓶干红去尖角子河畔晒月亮。





夜晚的乔庄高家院特别安静,驻地有些板房内还亮着灯,隐约传来人声,偶尔突如其来几秒钟的大地晃动丝毫不影响这一片祥和景象。
洛阳找那块儿熟悉的石头坐,点着了烟,默默看着河水倒映里的几颗星星,想到刚才众人惊讶的表情,觉得好笑他便笑了,却被烟呛得吭吭咳嗽。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乖宝宝,念初中就已经有了第一个男朋友,是坐他前面的一个三差生。那会儿他是班级里团支书,年年拿市优秀学生干部奖,但这并不妨碍他经常以去同学家帮人补习为由跟那傻小孩约会,或者去迪厅蹦迪,或者去打街机,或者拿假身份证去酒吧喝酒。
这并不是什么过份的事情,他从来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物也从来不去参加鸡血斗殴,之所以一直没让父母知道,他只是怕他们不知道他知道底线在哪里。
他大概是最会在人前伪装自己的坏孩子了,本想就这样放纵自己到研究生毕业,然后规规矩矩顺应父母之命,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只可惜他装了十几年,终于连老天爷也无法容忍。
那时候妈妈应该真的很伤心吧,她拿着那些照片,手抖得像疟疾病人。她哀求他:阳阳,告诉妈妈,这些照片里的人不是你,你跟洪教授没关系,阳阳,阳阳,妈妈只有你了。
她是多么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啊, 她可怜的丈夫躺在一边就快要死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孩子却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像个孬种,无法否认任何他做过的荒唐事。
洛阳想得头疼起来,抓起酒瓶子灌了两口,呼出胸口的闷气,接着拔了第二根烟出来放嘴里。
从小到大,人人都夸他聪明机灵,可他没见过第二个像自己一样的傻瓜,第一眼见到洪侃,他就知道自己完了。知底的室友嘲笑他说你以为你眼光独到啊,洪教授是宁医大最抢手的黄金单身汉,对他一见钟情的男男女女围起来能环校一周!
他那时说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室友说,想勾引他,那得玩命。
谁料到这句玩笑话,后来还真的应验了。
那一幕就像是恶梦一样,当他一步步走近实验室,那怪异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推开门,地上正吻得难分难解的正是他最爱的人和那人的学生——已经热汗淋漓的美丽师姐助教。
现在想来,他可真佩服自己那一瞬间居然还想的起来是为什么来找他,还想的起来怎么开口说话:“我爸爸快死了,麻烦您过去看看。”
可那有什么用呢,洪教授没有立刻追出来,等到他出现在监护病房,爸爸已经深昏迷了。
所以老话讲小时聪明大时了了真不假,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用心在地上写了个端端正正的蠢字,他坐直了拍拍手上的泥,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捞起瓶子继续喝酒,喝到眼花,便心满意足就地躺下了,真舒服,他觉得自己正在甩尾巴。

洪侃一直在后面站着却没敢靠近,他看他在酒宴上偷了半瓶红酒,就大概猜到是心情不好被刺激到了。
洛阳酒量很好,可酒品很差,从前要是喝多了就会没完没了的缠人,幻想自己是只猫,屁股撅得老高求欢,干完了还不肯睡,要求对方也学猫,跟他喵喵对话,发够了疯才肯吐出来,吐完了才肯安分睡觉。
一整套程序下来能把人折磨得崩溃只想掐死他。
他看他躺下了,过了有五六分钟,才走上去把棉袄盖在他身上。弯腰想抱他起来,不料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洪侃不敢动作,对视了足足十几秒钟,洛阳特别灿烂的笑了,说:“喵。”
洪侃吓出一身冷汗,放松下来抱他,也说了一句:“喵。”
洛阳挣扎起来:“干嘛,下来。”
洪侃赶紧放开他,只扶着他的腰背怕他摔倒。
洛阳转身抓他的衣领,像猫一样磨蹭他的下巴撒娇:“喵,做吧。”一边手往下滑去解自己的皮带扣。
洪侃一把抓住了,扣着他的腰紧紧贴着自己,他得问清楚:“我是谁?”
洛阳笑咪咪:“你是喵啊。”
洪侃跟着笑了出来,这个活宝。
可很快他就笑不轻松了。洛阳抓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屁股上,隔着厚厚的牛仔裤使劲把他的手指摁进股沟里:“这里……”一面仰头像找救命的水源一般找他的嘴唇,找到了便密实的贴上去。
主动送上来的嘴唇,跟失去理智的邀请,都让洪侃乱了章法,从前天天腻在一起都扛不住他的引诱,何况这六年多以来,疯狂的思念和幻想。





想做,想就在这里做,想立刻马上,把这小王八蛋剥个精光,就在这荒郊野地狠狠的干到他射不出来为止。
最大的手术,哪怕是在全国同行面前做演习,他都不曾这样紧张过,甚至于兴奋的手脚都不稳了,抱着他接 吻,津液里淡淡的烟草味道都芳香起来,简直让他神魂颠倒。
洪侃有点儿想哭,天知道他有多委屈,六年多了,他都放弃一切为自己辩白的念头了。所以,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用来欢 爱,但话一定要跟他讲清楚。
他扯洛阳的头发,使两个人可以有说话的空间,鼻尖抵触,他喘着粗气问他:“阳阳,我是谁?”
洛阳轻皱眉,伸手去拨他抓着自己头发的手。
洪侃使了点劲:“你看清楚,我是洪侃。”
洛阳疑惑的停了下来,突然骂了一句:“这个人是混蛋!”可骂完了,继续扑上来咬他的嘴唇。
洪侃躲开了他,费力解释:“反了你了……好好,我是混蛋,可你要知道,人心叵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洛阳左亲右亲亲不到,烦了,生气的捏对方的脸:“做嘛,做啊!”
洪侃乱得不行,低吼道:“听没听我说话?!”
洛阳愣愣看人,眼眶里慢慢蓄起了水:“……不要做吗……很舒服的……喵。”
明知道他此刻神志不清,但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洪侃有一种兵败山倒的无力感,也是自己孬,不敢在他清醒的时候解释,却又想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此时此刻哪还有毅力跟他讲道理,先满足了他再说吧。
他带着满心酸楚回吻他,争取自己能表现得让他满意,让他舒舒服服的,第二天也能神清气爽起床,一点儿没有心结的继续恨他。
连续不间断的接 吻使酒醉的洛阳脑子因为缺氧越发浑浊了,他只觉得床很硬,但暖床的人却很温柔,胸膛壮硕温暖,爱抚他身体的手心温度也烫到刚刚好。当那种炙热接触到他大腿内侧和阴 囊时,他不受控制的哆嗦了一记,继而敏捷的抓着那只大手抚上了肿胀的难受的阴 茎:“摸摸。”
暖床人很听话,套 弄的手法也很老练,很快他便更加不满足了,不断的拱起腰来着急想要更多,却想不起来该要说什么。
他不说,抱着他的人也知道他要什么。阴 茎被高温柔软的粘膜组织包裹住了,似乎像是被贪婪的一口吞掉,他立刻就要尖叫出来,太舒服了,他要告诉他。
可他的尖叫被捂在了一只大手里。
欲 望不断攀升他就要灭顶,却找不到任何方式分担这种窒息般的快 感,他只能狠狠咬住了捂着自己的那只大手。
射 精的时候他差点咬下一块肉来。

望着怀里满足浅笑昏昏欲睡的小混蛋,洪侃觉得自己已经忍耐到快要虚脱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来第二次,否则恐怕真有一天能冰释前嫌,他都没那个能力再去满足他了。
夜深露重要着凉,得尽快带他到室内去。
他在他身上找到了钥匙,替他扣好皮带,打横抱起往宿舍去。
唐宋元醉得打鼾,呼噜声并没有因为有人入室而放轻。
洪侃把人放床上,仔仔细细盖好被子,转身要走,想想真不甘心,回去狠狠亲了一口才轻手轻脚把钥匙搁在桌上,带门离开了。





PART5

入川后的第一个周日,整个救援队成员都踏踏实实毫无压力的睡了个懒觉。唐宋元起床时吵醒了洛阳,两个人都捧着头呻吟。
唐宋元说:“我记得你没喝醉啊。”
洛阳说:“我是没喝醉啊。”可他看到桌上的空酒瓶,又确实记得从宴席上偷来时它还是半满的。
唐宋元总结说:“真相是,咱俩都喝醉了。”说完了就一骨碌下床梳洗去了。
洛阳用拇指揉两侧太阳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连嘴里的味道也怪,他觉得自己昨晚上做了个旖旎的梦,身体有愉悦的经历,可到底梦到些什么却很模糊。
天色很亮,阳光从薄雾里透出来,朦朦胧胧的预示着一天的好天气。
唐宋元在水槽边碰见洪侃,穿了件黑色高领羊毛衫一手叉腰挺精神的在那儿刷牙。
他跟他打招呼:“洪主任早。”
洪侃转身看他,漱口应道:“早。睡得怎么样?”
唐宋元敲敲头说:“喝多了,睡得跟猪一样,早上起来头疼。”
洪侃问:“洛阳呢?”
唐宋元说:“他喝得更多,都想不起来是怎么喝多的了,现在还在琢磨呢。”
洪侃挺放松的笑了一声,用力吮了下手心里的伤口,吐掉脏血。
唐宋元咬着牙刷模糊问:“您受伤啦?”
洪侃说:“昨晚上叫猫给咬了。”
唐宋元看着他走开的背影,心想这人还真有闲情逸致,大晚上的跑出去逗猫玩。他边刷牙边想,怎么都不能把这个洪侃跟洛阳说的那个王八蛋联系在一起,大概人性就是如此多面而善变吧。

新的一周开始时,洛阳明显觉得妇保站的工作空闲了许多,周二那天甚至没有择期剖宫产的手术,要排他休息,他让给了小夏。他跟叶站长说,不如叫小夏去休息两个月,这段时间就让他上班好了,他愿意天天都待着。
叶剑平拒绝了他的好意,说不是不让小夏休息,是怕她长时间休息不工作,会一下子失去生活重心,怕她会想不开做傻事。
洛阳忙说,是我想得不周道。
周二那天唐宋元终于把器械都联系好了,他请洪侃跟他一起上,因为他职称不够。
洪侃正要跟刘建军一道去卫生执法大队跟卫生监督所调研工作,稍后还要参加指挥部的会议,没有太多空余时间。他平静的指正他:“不要忘记了,这是示教手术,你有带教的责任,应该带着本地科室人员上。如果整个骨科都没有一名高级职称,到时你再来叫我。”
唐宋元连忙点头称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了,洪侃对他微笑着鼓励道:“自信一点,就当是在自己医院。”
唐宋元紧张悬着的心落下来了,挺不好意思的冲洪侃笑笑,回骨科去了。
刘建军说:“不是说骨科医生一定要身体好力气大,宋元倒是例外。”
洪侃说:“我跟他们副院长打电话的时候听说的,他是力气不够大,有一回做全髋,用霍夫曼撬股骨头,拼了老命,却没料骨头打滑一下把自己给撬飞了,撞在玻璃柜上差点撞出脑震荡。”
刘建军哈哈笑,说:“这样也行啊?”
洪侃说:“但是他在骨科这方面确实挺有天赋,只要给他配个有力气的搭台助手就行了嘛。”
刘建军点头说:“嗯,人不可貌相。”





从指挥部出来,洪侃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接起来听,六岁的儿子在那头呐呐叫爸爸,做父亲的立刻便从心里笑了出来,一边叫宝宝,一边隔着电话响亮的啄吻,使劲逗自己的孩子。
洪母把电话接过去责怪,问怎么一个星期了也不来个电话。
洪侃说,给忙忘了。
洪母又说,小宝的户口你打算怎么处理呢,他明年就上小学了,回宁州来吧,我跟你爸爸也好早点去联系学校。
洪侃说,您就甭操心了,等我回来再说,您跟爸爸保重身体。
洪母说知道了,有郝宁在呢。对了简明也在青川,你见了没?
洪侃说,见了,还是莽莽撞撞的老样子。
洪母说,都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老来看咱们是人家有心,对人客气点儿。
洪侃说我知道我知道。
挂了电话,想起来刘建军的母亲还在监护病房待着,便问:“老太太的病情有进展吗?”
刘建军摇摇头。
洪侃安慰道:“慢性病是比较容易拖沓,你也别太着急。”
刘建军说:“都到这岁数了,着急也没用了。”
走了一段路,刘建军又问:“就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孩子妈呢?”
洪侃说:“前几年生病走了。胃癌。”
刘建军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就没想着再找一个?”
洪侃摇头说:“我一个人习惯了,再说也怕委屈了孩子。”
刘建军说:“幸亏你父母还硬朗,能帮你顾着点。”
洪侃附和说:“是啊。”他有一双天底下最开明宽容的父母。

周三仍然没有择期手术,叶剑平非要排洛阳休息,说是跟小夏一人轮一天公平。丁筱雅也跟着说就去休息一天吧,老没手术她担心俩小家伙闲着要吵起来。洛阳无可奈何只好答应。
晚饭后他去打水,碰到佘宴,想起前两天跟他一起去打疫苗,过得还挺有意义的,便问:“明天你们有什么工作安排?”
佘宴说:“去姚渡镇分发疫苗,顺便检查一下当地的水源污染情况。”
洛阳不想休息天还一直待在驻地,便说:“带我一道去吧,给你打打下手。”
佘宴谨慎的问:“你又跟那位夏医生闹矛盾啦?”
洛阳说:“没,好着呢,我明天休息。”
佘宴于是就答应了,叮嘱说八点出发,别睡晚了。





第二天洛阳醒时唐宋元已经走了。司机把他跟佘宴带到青川,换了一辆比驻地用的更豪华的越野车,出发去姚渡镇。
佘宴介绍了同行的同行,一位是爱卫办的,另一位是县府督查办的,洛阳客气问好,推拒掉别人递过来的烟说谢谢谢谢我不会。
天气阴沉,却也不像要下雨,蜀地山水秀丽,没看到大片倒塌的房屋,沿途的风景便尤为赏心悦目,随行的爱卫办的同志介绍说,一直往这条盘山公路开过去就到了白龙湖,本来直接走跨湖大桥就快些,但白龙湖大桥已经被地震劈断,因此只能走渡轮。
洛阳抓着扶手摇摇晃晃,不小心一脑袋撞在玻璃上,对上其他人关切的目光,他连忙说没事没事,手上则抓得更紧。开了个把钟头,车子到了白龙湖渡口,洛阳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人工湖,便问:“这湖有多大?”
同行人说:“多大到还真没查过,不过是咱们西南地区最大的就是了,姚渡镇在对面,鸡鸣三省。”
“哪三省?”
“四川,甘肃,陕西。”
洛阳一眼望去,湖面平静无波温润如玉,湖中央两条渔船正打渔,远山如黛,若非那些山体断裂的有些扭曲,谁能看得出来,五个月前这里曾经遭遇过山崩地裂的灾难。
一样是生活在海边,滨江的洛阳跟滨海的佘宴对渡轮的熟悉程度却不同,滨江到滨海相隔了一道海湾,原来接壤的陆面没通车时,两地行走就必须靠渡轮。交通不便这使得两地民俗方言差别极大,洛阳跟所有人沟通都得用普通话,除了洪侃。因为洪侃,洛阳讲了一口流利的宁州话,不说到特别古老的词句,根本听不出来他是外乡人。
下了渡轮,车子继续沿着环山公路行驶,可没多久就堵了,下车来看,大小车子堵得看不到头,要过去的对面山因为山体滑坡断了路,从旁开了一条小路,每次只能通一辆车,可偏偏就有辆大货车在那交汇处抛锚了,旁边一辆客车更危险,陷在外侧淤泥里,往前推恐怕要掉进白龙湖,往后推则撞到山崖,真正是进退两难。
那厢边聚了好些人在想办法,洛阳他们车子隔得远,也就只能在车上等着。等到睡着,又被车窗外的叫卖声吵醒,当地的农民举着箩筐卖饼干矿泉水。
洛阳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往后看,后面的车子也已经排成了长龙。
佘宴买了一些饼干跟水,递给他一份,问:“你原来在自己医院值班忙吗?”
洛阳说:“有时候很忙。”
佘宴说:“那一定是你太倒霉了。”
洛阳笑着指指前面卖货的农民说:“去,你看看他这么熟练,就该知道这地方应该是每天都堵。”
爱卫办的同志说:“确实每天都堵,不过今天好像特别厉害,咱们要有心理准备。”
洛阳问:“准备在这儿过夜?”
佘宴瞪了他一眼。
一等等到三点多钟,终于通车了。司机赶紧的快马加鞭,到了姚渡镇,也已经是五点半了。几个人赶紧行动,洛阳去卫生院送疫苗,佘宴跟其他人分头去水源地采样,然后一道在卫生院汇合,又跟卫生院的院长聊了几句,说当地水质偏硬,很多民众都得了肠结石,佘宴认真的听,离开时说会尽力帮忙解决,看看能不能提供一套净水设备来。

唐宋元下了班没见到洛阳,吃饭时问起丁筱雅,说今天排他休息的。
他一直等到八点来钟也没见洛阳出现,心里开始担心了,去找刘建军说洛阳好像不见了。
刘建军正跟洪侃起草《援川部分医疗卫生配套设备项目建设工作方案》,问打过手机没,唐宋元说打了不通,他那苹果机根本就没什么信号。
洪侃先站了起来,可又慢慢坐下了,说:“再等等,没准上哪儿玩去了。”
等到九点多钟没见唐宋元来报,洪侃坐不住了,跟刘建军说:“我看看去。”
刘建军心想这人倒是仁善,不但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任由学生当众不给脸面,不教书这么多年,还这么心心念念关爱学生,太难得了。





洪侃跟唐宋元分头找,一个去河堤一个去公共生活区。洪侃沿着河堤找了很长一段路都没见到人影,倒遇见疾控的张大保跟他打招呼:“洪主任散步呐?”
洪侃说:“啊,我随便走走,你看着洛阳没有,就是眼睛大大的——”
张大保打断他说:“洛阳我知道啊,最好看那个嘛,我没见着啊,咋啦?”
洪侃撑着腰四面环顾,骂道:“小兔崽子不知道上哪儿撒野去了!这会儿都没回来。”
张大保说:“会不会上后头山上玩儿去了,前头一批你们有个同志就很喜欢爬山玩儿。”
洪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夜幕中只看得清楚小山包的轮廓。
他跟张大保道了谢,回宿舍找了手电出来,心里骂着小混蛋,别让我找着你!

洛阳跟佘宴回到驻地快十一点了,唐宋元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没睡,一见人就骂:“上哪儿去了你?!”
洛阳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床上说:“去了趟姚渡,别提了,再也不去了。快给我倒杯水。”
唐宋元把他拎了起来:“你还有心思喝水,洪主任上山找你都半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呢!”
洛阳挥开他的手:“找我干嘛我又不是小孩儿。”
唐宋元还想说什么,突然板房猛的震动起来,似乎是几天以来最厉害的一次,屋顶格拉拉响,桌上的书被震到了地上,耳边可以听到屋外尖叫声。
唐宋元紧紧贴着门板,一手伸过去拉洛阳。两个人提心吊胆闭着眼睛等屋顶塌下来。
足足过了有十来秒钟,动静才慢慢小下来,天地间一下子安静。
唐宋元刚一镇定就反应过来了:“快去找洪主任!”
他拖着洛阳沿着河堤一路跑,洛阳本来就累,也不愿意去找,等跑到山脚下一把把他甩开了:
“找什么呀!他自己有腿能回来!”
唐宋元说:“即使他从前对不起你,可是这次他是为了你才上山去的,要是出事儿你总不能说是他自找的吧?”
洛阳说:“本来呢,我又没求他上山去,脑子一点儿不转弯,我就是上山玩了这么晚不回来我还想住上面了?!”
唐宋元哪里说得过他:“行!那你不用去,我去!”气冲冲转身就走。
洛阳一把给他拽了回来:“去什么去!我去!”
说完小跑着就上去了,等没了人影,唐宋元才想起来,他没拿手电筒。

等冲动过去,没多长时间洛阳就发现自己走丢了。天太黑,他的手机灯光太弱,脚下路都看不清楚。
“唐宋元你他妈害死人了!”他嘀嘀咕咕骂人,沿着坡度扶着树木往下慢慢走。
他才不管哪老家伙去了哪儿,谁爱找谁找去。正想到这儿,感觉好像有道灯光闪过,接着是个熟悉得声音:“洛阳!”
洛阳唰的原地下蹲,一声不吭等着“危险”过去。他才不要被他找到。
可洪侃像是能闻到似的坚定的朝这个方向来了,洛阳还想跑,刚挪了两步就听到背后一声怒吼:“站着!”手电筒的灯光跟聚光灯似的照着他。
洪侃两步上前,二话没讲抓住人就猛扇屁股:“还跑?!还跑?!”
他的手像老虎钳子似的抓着他的手臂,像要把骨头捏碎了,洛阳感到剧痛,可看他暴怒的样子,一瞬间他没反应过来反抗。
洪侃知道自己胆子不大,从医久了的胆子都特别小,可他不知道自己胆子小到这种程度,刚才地震,山的另一头有塌方的巨响,他可真怕洛阳在那儿,怕得他差点都走不动路。现在见了人了,他居然还想跑,简直是不知死活!
洛阳刚想起来挣扎,双肩就被那人大力扣住了往他怀里拉,下一秒毫无预警的吻就落在他嘴唇上。他一时僵化,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死死逼着嘴巴,像头受到攻击的小狮子一样把敌人甩开了:“滚开!”
洪侃站在他一米多远的地方,手电筒早已扔到了一边,他仍想狠狠骂他:“多大的人了!玩到几点你自己看看!知不知道别人会担心你?!”
洛阳说:“我上哪儿玩儿了?你弄弄清楚不要太自作聪明!”
洪侃说:“好,那你去哪儿了?”
洛阳回敬他:“关你什么事?!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是谁?!洪侃,收起你那假惺惺的一套吧,别让人看了恶心!”
洪侃忍不住朝前一步,洛阳立刻倒退了两步:“离我远点儿!”
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了,洪侃软下了语气:“你能不能不这么冲,别像个小孩总要人替你担心!”
“多亏你担心,没你担心这六七年我死了千百回了!”
“你还油盐不进了?!”洪侃气得猛扑过去抓人。
洛阳躲不过,只好骂:“无耻!走开!王八蛋!放开我!”
洪侃吼他:“再骂,再骂,老子他妈搁这儿就办了你信不信?!”
洛阳反唇相讥:“信!怎么不信!洪大教授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男男女女你哪个搞不定!有种你干我啊!我他妈给你生对双胞胎张嘴就叫你大爷!”
还真是什么都能说,洪侃给气得笑了起来:“你生一个就够我折腾了!”
“我生你妈!”洛阳已经快发疯了,口不择言,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他还想骂,洪侃却停了下来,山下有人声,而且越来越近。
刘建军走在几个人前面,见了他们俩,连忙上来问:“都没事儿吧?”
洪侃放开了洛阳,皱眉正色道:“这怎么过意的去,打扰大伙儿休息了。”
刘建军说:“宋元说洛阳没带手电筒,怕你们各走各的,我就叫他们几个一块儿来看看。”
洛阳骂了一路,扶着自己膝盖大口喘息,连跟大伙儿打个招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宋元原以为洛阳回到宿舍会大发脾气,可没想到他一进门就直奔小床而去,脚都没洗就睡着了。他跟刘队长,还有其他几个队友,老远就听到那两个人吵架,洛阳的声音尤其大,似乎还说到了生孩子的事情。
唐宋元站在床边看,怎么都不觉得洛阳是生的出孩子的人,心想大概是在吵妇保站的工作吧,对,一定是吵工作呢。这么想着,他也爬上床睡了。
等人都各自回宿舍了,刘建军才发现洪侃捂着左胸表情有些痛苦,他去扶他:“怎么样?”
洪侃摆手说:“在山上摔了一跤,可能肋骨折了。没事,过两天就好。”
刘建军劝说:“有伤就歇两天。”
洪侃一直重复着没事,推开他的扶持,一步步走回了宿舍。
刘建军只能在后面摇头叹息。

中医院的手术室也一样是板房,配了台立式的消毒机,装了盏无影灯,再给台麻醉机,就算是家伙齐全了。唐宋元的手术定在星期四,之前他已经做过两台急诊开放性骨折内固定复位手术,都很顺利。他有些担心这台髋关节置换,因为示教需要在手术中解说,但他不太习惯在手术时说话聊天。
洗手上台,穿好了手术衣,他就先一步说明了:“不好意思各位,我脑子简单,说话就做不了事,所以一会儿你们要是有疑问就问,我就不讲解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骨科主任连忙说:“就按你的习惯来吧。”
唐宋元于是一声不吭就操刀上了。
洪侃叫下属买的器械还没到,他看了几个病人,有了空闲便去手术室看进程,手术大概已经进行了快一个小时了,他进门的时候,看到唐宋元跟只拖不动食物的小老鼠似的吭哧吭哧在那儿摆弄病人大腿,一手凿子一手锤子框框凿了两下,接着拿起咬骨钳子使劲掰,挺专注的模样。
洪侃想起他领导说的他把自己撬飞了话,有些好笑,走近了默不作声站着看。
唐宋元终于把股骨头给摘下来了,问器械商要板锯,特精准的就往病人股骨上去。洪侃看他手法跟步骤都很熟练,放心了许多,没待一会儿就出来了。
下班了吃饭时刘建军宣布了两件事,一是指挥部的心理医生来了,明天下午大伙儿上课,二是请了一位当地的厨娘帮忙做饭,每个人每顿缴十块钱伙食费。
厨娘站在一旁跟大伙儿问好,洛阳拿起筷子一看桌上的菜,红红绿绿全是辣椒。
来劲了,他想,这才是真正援川的滋味。




听说指挥部派过来的心理医生在五月份就已经过来了,对震后心理问题有自己的一套辅导方式,洛阳想带小夏一起去听,快两个星期了,两个人始终没能融冰,平时他都不太敢主动跟她说话。
他找了个两人独处的时候问她:“晚上有空吗?”
小夏没理会,当他是透明的。
洛阳不在意,凑近了好声好气问:“晚上有空吗夏医生?这段时间多蒙你照顾,我想请你吃个饭。”
小夏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了。”
洛阳嬉皮笑脸跟在人后面:“你是不是怕跟我去吃饭?干嘛这么难为情,虽然站长总说我们俩挺合适,可你也没必要因为这样就故意装不喜欢我嘛。”
“谁喜欢你了?!你有病吧?”小夏使劲给了个白眼。
洛阳说:“那就是你不喜欢我喽?那你就坦坦荡荡跟我去吃饭,省的别人说你心虚。”
小夏把手上的浸泡桶往桌上一放,冷冰冰看着他说:“不用跟我来这套,不就是吃饭吗?我请你!”
成功了。洛阳高兴点头说:“好,就在我宿舍那边吃吧,厨娘是你们本地人,菜做得特别好吃,真的。”
小夏白了他一眼,端起一桶器械就往外走。
丁筱雅正要进来,跟两个人撞了上了,一拍手说:“正好都在,洛阳,晚上的心理辅导课你带小夏一块儿去听,别迟到了啊。”说罢就走,她也怕跟着小姑娘相处。
洛阳一听她这话脸就黑了,对着转身看他的小夏扯开嘴角痛苦的笑了一下。
小夏那眼神好像要把人凌迟了:“心理辅导?你觉得我心理有病?”
洛阳冷汗直冒:“没有没有,就是吃饭,吃饭。”
“到底是吃饭还是心理辅导?”小姑娘的声音已然压抑得战栗,离爆发只差一线。
洛阳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吃饭!吃了饭再去听心理辅……”导字轻的听不见了。
小夏猛的扬起手里的不透钢桶,满满一桶浸泡液哗一下就泼了过去。
那是一整桶的过氧乙酸,洛阳甚至没能站住。

洪侃跟刘建军在会议室跟心理医生和另两位指挥部的工作人员谈事情,丁筱雅跑进来的时候跌跌撞撞,她吓坏了,表情恐惧,话都说的破碎:“洛阳,洛阳……”
洪侃给弄得心口揪紧,唰的站了起来:“怎么了?!”
丁筱雅哇的一下就哭了。





洛阳泡在河水里哆哆嗦嗦解自己的衣服,刚扎了好几个猛子,还觉得脸上刺痛,眼睛尤其是,痛的眼泪不停的出来,都看不清楚东西了。
他有点害怕,不敢摸自己的脸,河水冻得身体麻木,可粘湿的衣服贴着皮肤还隐隐刺痛,他觉得哪哪儿都疼,刺鼻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喉咙都好像烧起来一样。
片刻之前那危险扑面而来时他全无防备,幸好还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屏息。妇保站很多设施都被地震摧毁,配置浸泡液根本就是靠经验估计,为了确保效果一般通常都会把浓度往高了配,那桶过氧乙酸是什么比例的根本没有人能确定。一瞬间他只有一个感觉,痛。
幸而还反应的过来,尖角子河就在离妇保站两三百米处。
大量清水冲洗,这是沾染腐蚀液之后的第一处理要点,他是医生他会急救。
没事,没事,他对自己说没事的,很快就不痛了。
但他还是不敢睁开眼睛,脱毛衣的手臂怕的直打抖。

洪侃赶到时妇保站只有一个人还守着,他抓着人问:“人呢?!”他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样子像是要杀人。
刘建军跟后面,拖着丁筱雅问怎么回事,丁筱雅说,不知道,就是一下子的事情,明明看洛阳还笑眯眯说话,突然小夏就泼他了。
刘建军一想到洛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心疼得嗨的一声重叹,跟在洪侃身后往河边跑。
叶剑平撑着小夏的肩膀站在河畔,听她一直哭着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她着急问河里那个受伤的年轻人:“洛医生,还好吧?怎么样啊?!”
洛阳努力解自己的皮带扣子,河水淅哗响,他没听到叶剑平的声音。
洪侃一到河边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洛阳像只快要溺水的猫,浑身湿透了在河中央扑棱着脱衣服裤子。他慌乱无措的样子让洪侃心疼的一下子透不过气,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洛阳终于蹬掉了牛仔裤,往前游了几米,他想甩掉那些化学物质,却不妨突然被人抱在了怀里,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立刻挣扎尖叫:“走开走开!”
洪侃不敢弄疼他,只圈在怀里哄:“是我,阳阳,是我!”
洛阳抓着他的手臂不停的战栗,像抓着一块浮木,他脱得几乎全身赤裸,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已经麻木了,他想说话,但开口就是咳嗽,还带着哭腔。
“不怕不怕。”洪侃抱着他安抚,这是他第二次体会这种心情了,第一次是小宝还睡摇篮的时候被热水袋烫伤,这两个人谁受伤都会要了他半条命。
刘建军在岸上着急叫:“快抱上来!河水脏!抱上来冲自来水!”
洪侃抱着人往岸边带,一边吻他的发顶:“乖乖,不怕,不怕……”
洛阳很安静的窝在他怀里,小声沙哑问:“脸上怎么样?”
洪侃低头看他脸上斑斑点点的黄白灼伤,鼻子直发酸:“没事儿,还是又白又滑,就是有点儿发红。”一句话统共十几个字还前后矛盾了。
洛阳没再说话,抓着手臂的手紧了紧。

洪侃一直抱着他到中医院,在病房浴室仔仔细细又反复冲洗了好多遍,直到他身体发暖了,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了,才用大衣裹了出来放在病床上。
中医院的几个队员听闻了消息都过来探望,矮小的板房里站满了人。
刘建军见洪侃自己也是全身湿透,便叫他:“先去换身衣服吧。”
洪侃不动,坐在凳子上拿水小心喂人喝。
洛阳觉得热水澡已经让自己恢复过来不少了,躺在床上也很安心,除了喉咙跟眼睛还有些痛,脸上也麻麻的不太有感觉了,就着洪侃的手喝了点水,他安慰所有人:“我没事了,不要紧了。”说着要去揉眼睛。
洪侃抓住了他的手,对一旁的护士说:“去拿支红霉素眼膏。”
刘建军问洛阳:“看得见吗?”
洛阳点头:“看得见,我闭着眼睛的,就是现在有点疼。”
唐宋元忍不住骂:“小夏太过份了!”
洛阳被他一提醒,记起来了,急忙说:“不能让她在妇保上班了,那个心理医生呢,让他带走,带走。”
刘建军说:“你别急,叶站长已经带她去了。”
洛阳这才放心了,靠在床头闭眼叹息。





几个人愤怒的愤怒关切的关切,都有点儿不冷静。看洛阳疲惫,刘建军便让队员们有话都出去说,让他好好休息。
洪侃不动:“我坐会儿,你们先过去,一会儿我直接去会议室。”
刘建军说:“你那天在山上摔的伤还没好,还是赶紧换身衣服,回头别着凉感染喽。”
洪侃刚说了句不要紧,洛阳便开了口:“洪主任听队长的话吧,先去换了衣服再过来,我……我有话跟你讲。”
洪侃临走还不放心,说:“别乱动小心掉下来,我马上回来。”
他走得快了点,从病房出来就直奔宿舍去了,刘建军看他这回六神无主的样子惹人生疑,队员们想问又不敢问,回去路上他就直接说白了:“小洛从前是洪主任的学生。”
唐宋元以为刘建军还会再往下说,他却闭了口。
队员里有人感叹:“我听宁医大毕业的同事说洪主任带学生特别严厉,六亲不认的,实际还是很有感情啊。”
刘建军叹息道:“就看洛阳这伤了……你们谁遇到过这样的灼伤病人?有经验没有?没把握的就算了。”
一时间倒真没人敢应他。
刘建军只觉得心里头难受得很,便越发仔细:“你们在工作中还有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况?切记要及时汇报,保护好自己。我这个队长做得失败,再要有个意外,哪还有脸面回去见你们的家属。”

洪侃这身衣服换得迅速,比赶大急诊还急,跑回病房,洛阳还跟那儿好好躺着,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调息走近,以防惊醒他,可洛阳根本没睡,他坐起来问:“是你吗?”
洪侃忙坐到床边,握他的手合在掌心里说:“是我是我。要不要再喝点热水?躺着难受吗?宿舍空调明天就能装,咱先在这儿睡一宿,明儿就回去。”
洛阳睁眼看他,眼睑因为灼伤而略浮肿。洪侃凑近了看,没注意他的眼神,只在心里念着万幸万幸,没伤着角膜。
洛阳说:“别对我这么好。”
洪侃笑了笑,捧着手在掌心里看,手背也有些灼伤了,只比脸上轻些:“浓度应该不高,就有点儿轻度灼伤,休息保养几天脱层皮,还跟原来一样又白又滑的。”
洛阳扯了扯嘴角:“一个男人,又白又滑干嘛用。”
“好看。”洪侃干干脆脆的两个字。
洛阳想了一会儿,说:“你别对我好,咱们心知肚明的事情,你对我再好,也不可能回去了,你说是吧?”他说这话倒也平静,一点儿没有憋着火气要吵架的意思。
洪侃就觉得他此刻的倒霉样子招人疼,他说点儿什么也是全不知情的,因此也就没往心里去,一边倒热水给他一边顺着说:“是,是回不去,可回不去了咱可以看现在嘛。”
洛阳没听明白。
洪侃摸摸他半湿的头发,轻声说:“你看,咱俩这缘分浅,六七年没见,就这趟援川偏偏都赶上了。既然赶上了,这三个月咱就心平气和的处着,别一见面就要寻仇似的让人家看了尽琢磨,你也不想从前那点儿事儿叫人翻出来吧。”
洛阳只是听,也不动作,也不说话。
洪侃便接着说:“咱就跟队友似的处三个月,有话好好说有事儿慢商量,等任务结束了回去,还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两不相见,这不是挺好。非得跟我划清界限跟我闹,其他人看了怎么想?”
他说的很诚恳,听起来也似乎句句在理,洛阳找不到空隙反驳。况且经此一遭,再如何尖锐的跟他吵,似乎做起来也不像了,叫他来原本也是说两个人能免则免,真要是接触到了,也就客气点,就三个月的事儿。
他冲洪侃浅浅笑,说:“我也想说这话,叫你先说了。”
洪侃点他的鼻头说:“你是机灵,样样事情转弯得快,比简明郝宁他们都要难对付。”
洛阳避开了他的手,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只看着他不说话,洪侃便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亲密了,而且话也说错了。
洛阳轻轻说:“不要对我太好,真的,省得你我都不好过。”
这生疏的话让洪侃多少有点儿心凉,可看他这副样子,又一想来日方长,也就释怀了,只跟从前那样摸他的头,像抚摸一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猫。

洛阳病休的头天在中医院板房里过,后来几天宿舍装好了空调,他便让人给接了回去,成天的跟宿舍里上网游戏,顶着一张疗伤药膏涂满了的大花猫脸。
叶剑平每日早晚来看他,有时候也说不上什么话,就只低着头坐着跟忏悔似的。起头两天洛阳劝说站长我真没事您别为了我耽误时间了,可他说了叶剑平也不听,依旧每天来,他就只好跟着坐着,捧着本书一声不吭跟思过似的,生怕自己再多说一句那叶剑平要给他下跪。
厨娘送来的饭菜口味清淡,一口就吃的出来是出自谁之手,洛阳只装糊涂。除此以外每天居然还有新鲜进口水果和鲜奶,他受宠若惊了,跟唐宋元说:“你跟队长说说,别让我一个人把咱队回程机票钱都给吃没了。”
唐宋元老实说:“洪主任掏得钱,让人从成都带来的。”
洛阳愣了一下,说:“那你帮我送回去给他。”
唐宋元说:“你别不别扭?就算你俩从前有仇,人家现在好心好意待你也是想弥补,干嘛呢这么小气?”
洛阳玩世不恭的说:“受之有愧。”接着便套上他那个巨大的耳麦开始得瑟。
唐宋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要去你自己去,我才没空去呢。”
洛阳跟着金属乐抖啊抖啊抖个不停,一边冲他笑,唐宋元也冲他假笑,爬上床去跟妻儿视频。自从空调装好那天开始,网线也重新拉过了,总算结束了六点开始就上床默等余震的日子。
洛阳抖了一会儿,把麦摘了,又主动去跟唐宋元说话:“你觉得合适吗?这是灾区,他有那点儿钱买米买粮造福灾民不比浪费在我身上强?我受不起这待遇,真的。”
唐宋元托着下巴说:“别没心没肺的,你这脸上伤要是好不了,大伙儿心里多难受你想过没?尤其是队长,头天回来他就写检讨上指挥部领罪去了,还有叶站长,每天每天的跟你这儿赔罪,内疚得头都抬不起来。洪主任花点儿钱也是给你补充营养想你能早点儿好,你自己倒是不在乎,可你这脸搁他们心里头,比他们那脸还重要呢。”
洛阳心说我怎么不在乎了,你哪知道我照镜子时候是什么心情。
唐宋元等着网络那头回应,又想到了一出:“还有小夏,你伤着那天我估摸着洪主任杀她的心都有了,可冷静一想吧她也可怜,你不赶紧好快点儿,回头等人小姑娘好不容易调适过来了,见了你一准又得崩溃。”
洛阳默不作声摆弄他的笔记本,也不去搭他话,自顾自的就关机躺下了。
唐宋元惊觉自己说过了,恨不能自抽一耳光,斟酌了半天,也不视频了,下床来坐到人床旁说软话:“小洛,我不会说话,你听听过就算了,我当你是自己兄弟,咱们队我见你最亲你是知道的,你别计较我胡言乱语……”
洛阳直勾勾盯着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吓唬够了才哈哈一笑,说:“睡吧!婆婆妈妈!”

休息了一个多礼拜,洛阳挑了个晚上去找刘建军,说自己好得差不多了,想回妇保上班了。
刘建军扑在案前写简报写报告,灯光下看他的脸,倒不见丑陋的疤,只是大小伤处像是色素沉着般呈黄褐色,到底是破了相了。
洛阳说:“您听我说话喉咙也好了,眼睛也看得清楚了,我好了呀是吧?您就让我回去上班呗。”
刘建军说:“指挥部也是想你能早日上班,妇保现在没有麻醉了,剖腹产都要去中医院,那头也忙不过来。”
洛阳说:“我说是吧,您还是让我上班得了,每天待在宿舍,我身上都长蘑菇了。”
刘建军考虑了一会儿,点头说:“既然你坚持,那就回去吧。”
洛阳挺高兴的回去了。刘建军看着他年轻秀逸的背影,痛心不过,猛砸了一记桌面,仰头叹息却始终吐不出闷胸般沉重的愧疚。

PART6

救援队入川满月不多久,刘建军接到指挥部的通知,滨海市委书记将于下周到青川视察,要求各部门做好迎接准备,并叫他尽快上报卫生援建工作概况。
他手上要完成的报告方案一堆,还要跟滨海各大医院联系筹备物资捐赠事项,而洛阳的事情又像块儿石头压在他心头,他总觉得对队员们的关心不够,想找他们谈话详细了解一下家庭情况跟内心想法。事情多了无从下手,他便找洪侃帮忙,两个人在队部连夜的加班做资料。
此时的刘建军对洪侃已是少有芥蒂,他纳闷那些关于洪侃的流言是怎么来的,说他私生活糜烂说他见利忘义是个真小人,可百闻不如一见,他只觉得此人性情豁达直爽,工作态度积极主动而端正严肃,跟队员们日常的交流也不见他有放浪之处,玩笑话点到即止,多数时间还是沉默在人群里,大道理不常讲,落笔下来的书面资料却条条框框写得思路清晰可行性极强,低调博学的样子倒真像是传道授业的人。
洪侃正写援建工作概况,写到了唐宋元的髋关节置换术,他回头对刘建军笑说:“这个小年轻可以啊,以后前途无量。”
刘建军说:“难得他年轻有为还这么谦逊没傲气。”
洪侃挺满意的点了点头,递给他一刀纸:“党支部会议该开第二期了,这是十七届三中全会资料,有个《中共中央关于推进农村改革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指挥部圈出来了,趁早让大伙儿学了,越往后推事情越多。”
刘建军接了看,说:“那就明晚吧。”
洪侃把笔记本搁在桌上稍事休息,走到板房外面点了根烟,刘建军跟了出来,说:“这两天去看过洛阳没有?”
洪侃说:“刚吃饭不是还见了。”
“这孩子最近消沉多了,我问过宋元,说他最近在宿舍也不太爱讲话,我也问了丁主任,说他在妇保一天到晚的都带着口罩不摘下来,唉……”
洪侃皱眉:“不说他了好吧?”
刘建军住嘴看他,意外他会对洛阳的事情这样不耐烦,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字字都在扎洪侃的心窝子。
隔天开会,大伙儿都在一块儿坐着,刘建军念完了党章,总结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事儿:“我再说一遍,一定要警惕灾民们异常的心理状态,及早发现及早汇报,做好自我防护,咱们有一名队员,前段时间受到了本地灾民的攻击,造成了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扭头去洛阳,唐宋元紧张得下意识就把洛阳往身后藏,可洛阳僵着脸直挺挺坐着,没等刘建军这番话说完就离席了。
洪侃“嘭”的一声就把手里的文件夹砸在了桌面上,起身便立刻追了出去。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鸦雀无声,佘晏偷偷对唐宋元说:“队长可真够缺心眼儿的。”

洪侃在宿舍过道上追到了洛阳,一把拽住了往怀里带,察觉洛阳浑身都在发抖,他心疼的无法言语,只能掌着他的后脑勺压在胸口处,脸颊用力磨蹭着他的头发。
好一会儿,洛阳才闷闷说:“好了。”
他推拒着拉开两人距离,暗处看不到表情,只觉得洪侃目光如炬,他不自在的扭头躲开,却让人捏住了下巴,亲吻伴随着熟悉的气味一同落到了他的唇上。
柔软的碰触,像是宽慰和疼惜,单纯的如同长者的怜爱不带一丝情 欲,洛阳有片刻失神,微微张嘴承受亲昵的安抚,直到对方的舌头探进了他的口腔试图做更多。
他惊醒过来,要推开人,却被握住了手腕一下顶在板房脆弱的墙面上。
极其强盛的保护欲驱使着洪侃逐渐动了情 欲,心头颤动,鼻息不自觉浑浊沉重,察觉洛阳的抗拒,下意识里那种强势的掠夺本能冒了头,他猛的压制住了他,牢牢困在怀里疯狂的蹂躏甜美的嘴唇,几乎不让他有喘息回神的空隙。
洛阳被弄得有些站不住,缺氧使他思维迟缓,从前在两人情事间享受到的欢愉却在脑海里慢慢复苏,他压抑得太久,经不起这样凶猛的挑逗,理智跟贪 欲的身体千钧一发难以维系。
简单的接吻无法满足洪侃身体里如火烧一般的干涸疼痛,他把他托高了捧在手心里,顶着墙壁仰头一边吻他一边拉高衣服细致的爱抚他的身体。带给他太多快乐的软韧腰身,紧致的皮肤,小巧敏感的乳 头和光滑弹性的双臀……几年来他越是想念便越是痛苦,无法在别的人身上发泄,他甚至可怜到只能靠想象着他在自己怀里汗水淋漓喘息的模样而自 慰以得到短暂的满足。
因此不能见,明知道他在哪里也不能见,不能碰,明知道自己想的入魔也不能碰。这六年多来,两千多个日夜他都在忍耐,他实在是受够了!
洛阳开始啜泣,厮磨纠缠中有股力量让他再也坚强不下去,他抱着这个曾经给过他梦幻般幸福的老男人,只想尽情大哭一场。
最终,身体被入侵时的疼痛让他找到了哭泣的借口。
洪侃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理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从前纵欲的身体就像一头雌伏已久的兽,掠夺享受的本性让他不停的侵犯进攻那处柔软,从干涩到越来越滑腻,撞击时水声润泽,伴随着耳畔跟着他动作节律时高时低的哭泣呻吟声,压抑太久的欲望已然扭曲得让他有了施虐感,他想咬碎他,吞没他,这个念头让他兴奋的不能自制激动发抖,他循着本能更深更快的顶入那美妙的极乐地,以求得到他很久以来渴望得到的奖励与荣享。
他终于得逞。
在那炙热的深处喷射出精 液时灭顶的快感使他低吼出声,似乎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立刻被这快感拖到无尽的黑暗里杀死。
洛阳咬着拳头哭得昏沉,大腿无力垂挂在侵略者的臂弯里,身体已从疼痛变得麻木。
洪侃从余韵中暂时舒缓下来,抬头咬他的鼻尖,企图吸引他的注意力跟他对视:“阳阳,看着我。”
洛阳费力睁开眼睛,鼻尖触碰,确定他有在听。
洪侃在笑:“你这小讨债鬼,命都要丢给你了,还哭。”
洛阳哽着喉咙听着,扶着他脑袋的手用劲揪他的头发。
洪侃嘶的一声倒抽冷气,接着一字一句的说:“你是最漂亮最迷人的,就像花儿一样永远开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完美,随便你变成什么样。”
他凑到他耳边说我爱你,声音很轻,几乎没出声,只有气流轻轻痒痒划过洛阳的耳廓,然后耳廓被咬住了拉扯,继而转向脖子,皮肤能够感觉到牙齿用力咬住时的疼痛,像遇到了一头吃人的猛兽。
洪侃又想要了,他问他:“弄伤你了吗?”
洛阳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摇头,暗哑说:“让我看着你。”
洪侃狠狠吻他:“心都给你捏碎了!”

散会时差不多九点半,唐宋元回到宿舍,开门发现洪侃坐在洛阳床边,听到响声还扭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探身看洛阳,见他安安稳稳睡在被褥里,只露出半张脸,似乎哭过了,眼皮肿得厉害。
洪侃没有坐太久,一动不动的看了一会儿人,起身离开时小声说了句:“劳烦你多照应。”
唐宋元连忙点头:“是是,是。”
洪侃出去了,关门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唐宋元总觉得房间里气味还是什么东西怪怪的,闻了半天,觉得自己疑神疑鬼有毛病,赶紧甩甩头睡觉了。

刘建军散了会,想着自己在会上的话,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戳了洛阳的伤处了,那孩子装得坚强,可心里怎么会不难过,设身处地想想,他觉得自己真是蠢,便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心急扑扑的去找洪侃道歉。
洪侃从洛阳宿舍出来,餍足的身体也有些倦了,冷不防迎面过来一个人,倒吓了他一跳。
刘建军拉着他到篮球场,说:“小洛怎么样?”
洪侃说:“哭了一会儿,睡了。”
刘建军嗨了一声,自责道:“我真是老糊涂!”
洪侃说:“他小孩子心性,一觉睡醒就忘了,你别跟自己较劲。”说罢,自顾自转身打着哈欠回宿舍。
刘建军跟在后头:“哎呀下回你给我提个醒啊……”
洪侃唔唔啊啊的算是应着了。

第二天一早唐宋元在洗脸池边刷牙,又碰着洪侃了,交给他一张纸条,嘱咐他不要去吵洛阳,只放在桌上就成。
唐宋元打开纸条,上面笔锋刚毅写着:假已请,好好休息。
洛阳醒时已快九点,睁眼一看室内光亮,第一念头就是迟到了,于是一下坐了起来,却因为全身被车轱辘碾过似的疼得倒了回去。
怎么回事?!他要骂人,可张嘴就反应过来他昨晚干什么过了。脑子有几秒钟空白,接着掀开被子看,睡衣裤穿的好好的,大腿股间也干燥清爽,看来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他看到了桌面上的纸条,抓过来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放下了,下床梳洗换衣服去上班。
叶剑平三岁的小女儿在妇保站医生办公室门口玩耍,洛阳走近了,小姑娘一看到他,惊叫了一声妈妈便躲到了叶剑平身后:“坏人……”
叶剑平扬手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打得洛阳跟丁筱雅都吓了一跳。
丁筱雅赶紧抱着嚎哭的孩子哄,一边责怪叶剑平:“这是做什么!孩子是无心之语!”
叶剑平跟洛阳道歉:“对不起洛医生,我这孩子没什么教养……”
洛阳扣好了白大褂扣子,转身说:“叶站长,我来援川是做了思想准备的,受伤是偶然,并不是你的责任,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你不应该再这么自责,你这样我压力挺大的,是不是你不想我在妇保上班?如果是这样,我会跟指挥部汇报,给你换个人。”
丁筱雅抱着孩子看他一脸镇定,心里又心酸又安慰,再看向叶剑平,似乎也被劝服了,但仍是鞠躬说了句对不起。
整个白天丁筱雅都在研究洛阳是不是真的平复过来了,前一天晚上他离席而去的背影让人心疼,可一晚上的功夫,他像是找回了力量一样,整个人都跟前几天的消沉不同了。
吃了晚饭稍事休息,洪侃跟刘建军依然做资料,洛阳跟唐宋元他们几个在篮球场打球,玩了半个小时洛阳有点儿吃不消了,几个人于是回宿舍,挤在一个小板房里聚赌。
队友里有想的周到的,援川来的连扑克牌麻将牌都带了。洛阳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可模样看着老实良善,其他人全无防备,一两个小时就被他吞了不少,到最后唐宋元拿纸牌的手都抖了,跟洛阳对视,被他的眼神击破了心理防线,嚎叫着让佘宴替他,佘宴精明了,说:“得了吧,你看他那架势十足一个老赌棍,傻子才跟他玩呢。”
洛阳哈哈笑倒在床上, 大手一挥说:“我请宵夜!”
可这荒郊野岭哪有宵夜吃?于是几个人说好了,马小刚开车,明晚上青川找个饭馆改善伙食去。
刘建军站在宿舍门口本来要敲门进去教训,被洪侃拦住了,两个人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洪侃听到那个嚣张的声音,终于舒心笑了出来,跟刘建军说:“就让他们玩吧,成天的不是写总结就是抄党章,这是援川还是文化大 革 命呐?”
刘建军瞪了他一眼,也跟着无奈笑了。

隔天下班了几个人便数着人头要出发,马小刚请刘建军一道,刘建军说:“我就不去了,你们也注意点儿别太闹,体谅一下灾民的心情。”
洪侃刚回来,正拿钥匙开门,被马小刚拉住了:“那洪主任一起去吧!”
洪侃想着工作概况没完成,欲拒绝,刘建军笑说:“你一道去吧,也好看着点他们。”
洪侃便没有再坚持。七八个人挤在一辆越野车里,马小刚把车开得飞快,唐宋元一直撞到头,抱怨马小刚技术太差,车到青川没活口了。
马小刚辩解说:“我技术差,你问问佘医生,问问洪主任,悬崖峭壁哪回我不是好好给他们送回来了。”
佘宴抓着扶手护着头顶,说:“真的,马师傅可以的,技术也有胆量也有,啊!”又给撞了。
洛阳乐翻了,没留神自己也被狠狠颠了一下屁股,哎哟一声痛呼。
马小刚洋洋得意:“老天保佑别堵车就行,其他甭管路况怎样我都不在话下。”
洪侃说:“依你马师傅的技术,堵车怕什么,你飞过去嘛。”
马小刚从镜子里看他的表情,意识到自己有点儿飘了,便安分放慢了车速。
车到青川,天色已经暗了,老旧倒塌的房屋沿路都是,洛阳跟唐宋元第一次进到青川县城,废墟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尤其破败。
洪侃说:“队长其实不同意你们出来吃饭,主要还是怕影响不好,考虑到这一个多月大伙儿也是辛苦,就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动原则的事,所以各位心里都自己有数吧,别忘记了,你们站在灾区人民的尸体上。”
车里一下子没了声音。
马小刚稍微熟悉一点环境,带着一车人到了个小饭馆儿,老板娘挺热情的接待了,好菜一道一道的上来,洛阳双手各执一根筷子,眼巴巴等着清淡的菜,可一眼望去全是红绿辣椒。
平常他爱吃川菜,但这会儿吃了怕对脸上皮肤不好,吃了两口就光喝饮料没再动筷。
佘宴感叹说:“真是冰火两重天。”
马小刚问:“什么天?”
佘宴说:“天气湿冷,川菜麻辣,不是冰火两重天?”
唐宋元拿纸巾使劲擤鼻水:“缘分呐,不是援川看你们上哪儿吃这么正宗的川菜去。”
洪侃不像刘建军那样聚齐了人就要训话演讲,沉默吃着,吃完了叫人来结账。
洛阳拦着他:“我来。”
洪侃挡开了他,问老板娘多少钱,打开钱包抽了几张递过去说不找了,谢谢招待。
唐宋元坐在洪侃边上,辣的泪眼汪汪可眼神还挺好,指着钱包上的照片问:“您儿子?”
洪侃嗯了一声,看着照片不自觉的微笑。
唐宋元看着看着,起疑了:“怎么这么面熟。”
马小刚说:“废话,人老爹在你边上坐着呢。”
洪侃合拢了钱包往胸口内袋里放,唐宋元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是像洛阳!”
洪侃淡淡说:“行了,吃完早点儿回去了,省的队长担心。”
洛阳来了兴致,放下水杯说:“哪儿呢,我看看。”
洪侃站起来就走人了,洛阳也跟着站起来拦住了他,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在较劲。马小刚想说什么,被佘宴一脚踢得噎了回去。
洛阳很坚持:“我看看。”
洪侃心一横,掏了钱包放在他手里,快步出去了。
洛阳打开来看,照片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搂着洪侃的脖子笑得腼腆,照片洋溢着天伦幸福。
唐宋元凑过来看,洛阳猛的一下合拢了钱包。

还钱包时洛阳避开了洪侃的注视,可似乎洪侃也很谨慎,不像向以往那样看他像要看出一朵花来。
洛阳一直在想为什么洪侃的儿子会这么像自己,他认定是巧合,但却说服不了自己,那个小孩就好像是洪侃照着他的样子捏出来的一样。
洛阳甚至怀疑那是自己生的。
唐宋元躺在床上啧啧惊叹:“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像你,跟洪主任反倒一点都不像。”
洛阳不敢接他的话,心烦意乱。
唐宋元说:“如果你是个女的,随便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你跟洪主任生的孩子,可你是个男的,你不会生啊。”
洛阳闷闷说:“兴许就是长得像呢,我五六岁时候也不见得就是这样的。”
唐宋元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赞叹:“太神奇了这么像!”
洛阳怒了:“你有完没完?!”
佘晏在隔壁敲墙抗议,成功的让他们安静下来,再无言语。

洪侃在河边给家里打电话,他的母亲接了,很意外的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儿子总不像女儿那样细腻,他很少主动打电话回家请安。
洪侃直截了当的说:“妈,我碰上小洛了,他也在救援队里。”
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好一会儿似乎回过神了,迫不及待的问:“他过得如何?”
洪侃说:“挺精神的。”
洪母又是犹豫了一阵,问:“那你,你跟他说了小宝的事儿了没有?”
洪侃的舌尖翻腾着一丝烟草,口感微辣。他说:“他今天看到了照片,倒没问,有点儿被吓着。”
洪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洪侃沉默了一会儿,说:“妈,他要是想把小宝带回去,咱们谁都留不住。”
洪母着急了:“那陈露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把他……她生小宝也是为了报复你,这孩子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世上的,你跟他说呀。”
洪侃叹了一口气,说:“妈,我给您打电话,就是要您有点心理准备。陈露已经走了,孩子不能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再者,小宝到底不是您的孙子,是他们洛家的孩子,他母亲也需要一点安慰,您说呢?”
洪母似乎要哭,又觉得自己说不过儿子,回头急急找老伴来帮忙:“怎么不是我的孙子,就是我们洪家的孙子,我,我叫你爸爸跟你讲,老洪,老洪!”
洪侃摁住了太阳穴,记起多年前他跟父母摊牌那天二老的震惊镇静和宽容,他们甚至主动要求见见洛阳。约在茶馆里见面,毫不知情的洛阳推开门就被吓得定在门口不动了。幸亏二老的开明与大度,才让那个容易炸毛的小孩放松下来,忐忑不安坐着吃完了一顿饭。那会儿他真特别感激父母能接纳这个现实,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母亲甚至还开玩笑说,挺漂亮的,就他了,也省的你再出去造孽。
兴许现在是年龄大了,有孤独感了,夺走他们的孙子比当年接受儿子是同性恋想必更痛苦。
电话那头二老在小声交流些什么,模糊听到父亲在说,宽宽心,有我呢。
接着洪侃就听到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喂。
他叫了一声:“爸。”
洪父问:“你的事情解决的如何了?”
洪侃言简意赅:“在办。”
洪父说:“事情一天没能解决,小洛就是问起,你也不能承认小宝是他的孩子,他脑子简单性子又直,要坏了事的。”
洪侃答应说:“我知道。”
父子俩的对话相对简单,寥寥几句就挂了。洪侃站在岸边抽完了半支烟,抬头看看阴黑的天空,心里踏实了很多。晚饭时间他确实紧张洛阳看到照片后的反应,如果他当场质问,要怎么告诉他来龙去脉,怎么告诉他孩子是陈露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怎么告诉他当时他没能追出去是因为陈露见红了,怎么告诉他,他看到他们接吻,是因为陈露强吻他。
陈露已经死了,有些真相,靠他一张嘴说出来,反倒不那么可信了。

刘建军的工作安排的紧锣密鼓,周五晚饭时又在饭桌上开圆桌会议,说明儿下乡义诊,务必要早起。
洛阳要求同行,因为没有安排择期手术。刘建军同意了,让他还是跟着佘晏。
佘晏很少跟他们一块儿吃晚饭,主要是他老赶不上,他是队里跑得路最多的,一礼拜七天,他六天都是七八点钟才回来,不停的跑这个乡那个乡,做防疫消毒工作。因此他也瘦得最快,一米七五的身高,一个多月的时间从一百四掉到了一百二。

佘晏很少跟他们一块儿吃晚饭,主要是他老赶不上,他是队里跑得路最多的,一礼拜七天,他六天都是七八点钟才回来,不停的跑这个乡那个乡,做防疫消毒工作。因此他也瘦得最快,一米七五的身高,一个多月的时间从一百四掉到了一百二。
休息天他跟唐宋元会偶尔在一起交流摄影,他拍了相当数量的灾区照片,多数都不是血腥残酷的画面,而是从断壁颓垣里无声的记录着逝去的往日。洛阳倒挺喜欢跟他处,他不爱贫,工作起来有股劲头。上次跟他一道去姚渡,堵车的时候问他,要是到了晚上还不通怎么办,佘晏挺随意说那能怎么办,走也要走去,这是死命。他说这话的表情带着笑,那股子锐不可当的气势一下子感染到了洛阳,从此就开始欣赏这个人了。
义诊去的是黄坪,二十几个人分了组,再下到黄坪下属的村庄里去。洛阳跟佘晏和另外一位内科医生一组,去的解放村。因为地处深山,又走了不少山路,中午才到。两个人一路上走得快,倒有点互不服输似的憋着,把另外那位医生甩的远远的,到了目的地,大冬天的也还是走出了一身汗。
解放村基本上已经被地震毁得差不多了。洛阳站在小而破旧的简易棚屋前面,有点儿不敢相信这就是承担着一千多名村民公共卫生服务的村卫生站,佘晏跑的地方多了,淡定的一头就钻了进去。
里面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医生,正戴着眼镜坐在一张旧的没有四角的桌子后面写方子,见他们进来,开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带队的佘晏介绍了来意,老医生很激动的说对对对,通知过的,我现在就去召集村民们。
走到外面,又折了回来问,还没吃饭吧,先去我家里吃饭。
三个人忙说自己带了干粮了,不用客气。
洛阳打开自己的背包,把苏打饼干拆了就着牛奶吃,顺手把包里的两个奇异果塞在了人家桌子抽屉里。
佘晏把桌子抬到了屋外,唯一一条凳子三个人谁也不肯坐,最后是村民们从家里又搬了两条过来才解决问题。
随行的内科医生负责内科部分,洛阳负责外科体检,除了血压心律,还包括简单的腹部体征检查,没有仪器,两个人全靠经验用双手触诊。
佘晏把带来的一部分疫苗打完了,又去村里四周检查水样。等到四点来钟人少了,三个人坐下来听老医生说卫生医疗条件差,打个疫苗都要翻山越岭到乡里卫生院去。四月份好不容易刚造好了新的村卫生站,还没用呢,就震没了。
老人家说到伤心处,泪水直流,一名灾区基层医务工作者的无奈与悲哀全部混在这泪水里,无法与外人道。
离开时洛阳擅自做主把带来的新听诊器跟血压计都留下了。

回程路上多数队员都在车上睡着了,洛阳走得太累,抱着牛奶盒子就在车上打盹,迷糊间只见佘晏靠着窗,拿着他的相机又在照那些地震遗址,眉目间似有隐痛。

一行人饥肠辘辘回到驻地, 厨娘倒是本本分分等着给他们做饭,可洛阳看着案板上那些个红油辣椒就头皮发麻,洪侃便打发厨娘说您回去吧,我们自己随便弄点就行。
下了一大锅子阳春面,众人边吃饭边向刘建军汇报义诊情况,轮到解放村,洛阳便老实说把听诊器跟血压计送人了,刘建军并不怪他,听完佘宴的介绍后说,有时间再安排去一次,多送点药过去。
门外有人叫唐医生。唐宋元端着面碗吸溜着出去了,没听几句就折了回来,放下半碗面一擦嘴说:“我去趟医院,叶站长摔伤了。”
洛阳放了筷子问:“怎么弄的?”
“不知道,别是骨折就行。”
洛阳说:“一起去。”放了碗就跟着走了。

叶剑平躺在冰冷的板房里,浑身上下尘土泥巴,头发上甚至还有一片胡柴叶子。洛阳跟唐宋元赶到时,她正面色惨淡的躺在病床上低低呻吟,见他们俩进来,马上便闭紧了嘴巴。
唐宋元掀开被子一脚看肿胀的脚踝处,问:“片子拍了吗?”
一旁的值班医生说:“拍了,没骨折。”
叶剑平问:“你们今天出去义诊了吧,本来可以休息的休息天,跑得这么累。”
洛阳笑问:“我们跑我们的,您这又是怎么弄的?”
叶剑平费力弯腰去捞床底下一个编筐,说:“这种草药专门治疤痕,小时候我脸上被镰刀划伤就是用这个治好的,不好找,跑了几个山头就这一点,洛医生你先拿去吧。”
洛阳没接,他太意外了,反应不过来。
叶剑平扯开干裂的嘴唇笑,说:“我问了老人了,肯定是这种,没错的,你拿着吧,明天后天我得空了再去找。”
唐宋元推了一把洛阳,洛阳才伸手去接,又不知道说什么。
叶剑平低低道歉,或许是因为疼痛,她说话时声调发颤:“洛医生,我知道小夏是犯错了,你大老远来帮忙,还被弄成这样,我对不住你……”
唐宋元站在床尾,于心不忍,说:“叶站长,小夏的事儿是个意外,不是你的过错。”一边示意洛阳赶紧说话。
洛阳觉得自己口才还可以的,可这当口却找不到词,看着编筐里十几条草药木木的说:“我敷了这个,就会好了,你别再去找了。”
唐宋元详细问叶剑平是几时受的伤是如何受的伤,叶剑平说是踩到了坑,蹭到了一块儿石头。唐宋元默不作声看片子,又去捏她肿胀的位置,让她这样动那样动。叶剑平痛的冷汗直冒,不能很好的配合,甚至不能转动脚踝。
唐宋元最后有了诊断:“叶站长,我怀疑你是跟腱断裂了,X片拍不出来的,做个B超看看,情况要是不严重的就打个石膏,要不然就得手术修复。”
叶剑平似乎没料到这么严重:“那我明天还要到广元去……”
唐宋元顶了一下眼镜脚,一个医生在工作状态下的独断强势下意识的就流露出来了:“你哪儿都不能去,一会儿做个B超,情况还好我就先给你打个石膏,余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叶剑平要下床自己走到B超室去,唐宋元扶着,洛阳在后面傻乎乎抱着个编筐跟着,觉得不太对劲,连忙放下编筐走到前面,二话不说把叶剑平背了就走。

洛阳跟唐宋元走后,宿舍食堂又来了一位客人,宁州援川队的简明。
他站在门口问:“洪主任在吗?”
洪侃抬眼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离席拉了人走。
两个人一直走到河边才说话,简明说:“老板,明天我回宁州了。”
洪侃问:“结束了?”
简明说:“郝宁出了车祸,警方怀疑是有人蓄谋。”
洪侃拿烟的手一抖,接着问:“怎么回去?”
简明说:“我写了报告说家里有事,指挥长说要处分,要革除党籍,那我也管不着了。”
洪侃憋得眉头深锁,把烟头往地上一丢,说:“别再继续了,你让郝宁住手吧,别再管我的事。”
“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
“叫你住手就住手!”洪侃有些暴躁。
简明并不怕,固执的说:“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我跟郝宁,还有陈露洛阳,还有学院里医院里很多人都等着给个说法,虽说是书生无用,可这城中将士皆吾辈父兄子弟,您等了六年不就是这一朝快意恩仇吗?老板,就当是对得起咱祖师爷对得起天地良心,这事儿我跟郝宁不管不行,您知道郝宁这人心眼小脾气差,睚眦必报的。”
洪侃说:“那我也不能拿你们当枪使,要走一起走。”
“您这会儿还真不能回去,打草惊蛇。再说,他们估计也是有察觉了,就是蠢了点,找错了人,郝宁要是有个万一,郝伯伯就这一块儿宝贝,岂肯轻易罢休。他要是肯帮忙,对我们反倒有利。”
洪侃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
简明说:“等事情都差不多了,您记得到时候带洛阳出庭作证就行。”
洪侃有种虎落平阳的无奈感,只能叮嘱:“万事小心。”
简明笑说:“晓得的。”

领导要来检查慰问了,下面的人自然就忙碌起来。原本张大保来找洛阳说带全队同志们去爬山玩,让刘建军给回了,说下礼拜滨海市委书记就要来视察了,平时上班没空,周末就把宿舍卫生工作做完,再顺便的把欢迎领导的横幅做了,宿舍门口,妇保门口这些个醒目的位置都挂上,有点儿气氛。
唐宋元只听到洛阳很早就起来了,一直到八点半天色都快转多云了,他起床清衣服洗,还没见他回来。
刘建军跑过来看他堆成小山似的衣服,哭笑不得,催促他洗快点儿一起去打扫指挥部。
唐宋元正骂洛阳没义气,逃避集体劳动,洛阳回来了。
他问他:“去哪儿了?”
洛阳情绪很好,脸色在纤薄的阳光中微微泛红,像是晨跑回来似的神清气爽。
洪侃领着畚斗出来倒垃圾,经过一排人洗衣服的水槽边,听到洛阳在回答唐宋元:“我去了宁州指挥部送一个老朋友。”
他扭头看,正好他也在看他,眼神里另有文章。
洪侃探不清洛阳这眼神里的深浅到底他是知道了多少当年的事,心里直骂简明多事,口风这么不严实,真该革他的党职。
到了周四,总算滨海市委一行人来了。洛阳跟其他有空余时间的队友一块儿站在篮球场拉着横幅欢迎领导,他的反动情绪又上来了,站在后面跟唐宋元嘀咕:“搞这套形式,还不如多给咱们拨点儿钱呢。”
唐宋元面带微笑踢了他一脚,使劲对着领导们的越野车鼓掌。
洛阳扯着笑,看着一大群人过来,这个跟那个握手,那个又跟那个握手,为首的中年男子面容威严大概就是书记了,洛阳是第一次见,就只能根据长相打点儿印象分。
很快书记就被人簇拥着到了他们几个跟前,握手握到洛阳时,洛阳笑得脸都有点儿僵了。
书记笑得慈祥,问:“小同志,你是哪个医院来的?”
洛阳说:“我是滨江一院的。”
一个像是秘书一样人凑到书记耳边嘀咕,书记的笑脸立刻板了起来,对着滨海指挥部的指挥长说:“你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指挥长低着头笔挺站着不作声。
书记声音朗朗:“这样的好同志,伤得这么严重了,还不安排到后方去休养?!”
洛阳寒毛都竖起来了,连忙说:“书记,我原来皮肤就挺差,这个基本就算是整容了,我不用休息,我好着呢。”
一群人都看着他,唐宋元替他下冷汗。
刘建军这天一直陪着领导,到了三四点才回来,一回来就找洛阳说,指挥部决定了,尽快送你回滨海去接受治疗,你的援川任务结束了。
洛阳还不识好歹了:“不是都说了嘛,我不回去!书记也不能不顾我个人意愿就随便替我做决定吧?”
刘建军说:“这是领导关心你。”
洛阳说:“关心我?关心怎么不干脆送我去韩国整容算了。”
刘建军生气了:“洛阳同志,这是命令!”
唐宋元赶紧的给洛阳使眼色,可洛阳哪里是会看颜色的人:“这是什么命令啊,我明明任务没完成呢,跑这趟就为泼这盆酸来了?!”
“你还想着报复呐?!”
“不是报复!我的任务是拓展业务改善硬件条件和带教,我还有带教任务没完成呢!夏明礼她连全麻都不会上,前头那些出血倾向的病人她怎么处理的我不管,我既然来了,就得让她知道怎么处理才是正确的,这也是命令!是我的硬任务!没完成我不走!”他激动起来了,原本秀气的脸因为疤痕而狰狞。
刘建军震惊看他,嘴唇哆嗦了一记没说得上来话。
洪侃站在门口看着,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这天晚上刘建军找洪侃,问怎么措词打报告给指挥长,让洛阳留下来。洪侃正在书桌前写什么,听他说完了没搭腔,只把手里的东西拿起来说:“我写完了,你看看吧。”
他没有看错人,那个小孩,已经长成真正可以并肩作战的大人了。
发表于 2011-1-5 00:49:22 | 显示全部楼层
越写越好了。顶啊~~~
发表于 2011-2-5 00:27:5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文还有更新的一天咩~心酸啊T.T
发表于 2011-2-5 18:34:0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给力~~
发表于 2011-4-5 21:53:49 | 显示全部楼层
鄭大大啊!請快回來啊!
繁華大人啊!感激搬文,鞠躬致謝!
還請繼續關注、、、!
发表于 2015-8-30 17: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生之年能等到完结么:diz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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