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2-7-27 11:54 编辑
教堂的钟声急促而又洪亮地在整个库尔科斯村上空回荡,那不是弥撒时钟声,而是村里出大事的时候召集人们去教堂时的讯号。 我跟着父母急匆匆地赶往教堂,所有的人都来了,三百多张面孔都带着不安和忧虑。这情绪在他们看到被白布覆盖的两具少女的遗体时顿时被扩大了好几倍。丽芙卡·佩特雷父亲早逝,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心碎的母亲,她跪在女儿的遗体旁边,几乎快要昏厥了。这景象实在太悲惨了,而背后所传递的危险信号更使人胆寒。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还有些妇女双眼泛红,紧紧抓着孩子不松手。教堂里满是嗡嗡的杂音,好像无形的恐怖浪潮,一波一波地拍打在圣坛的台阶下。 “安静,我的朋友们……我请你们先平静下来,听我说。”科马内奇警长用他洪亮的声音抵御这一阵阵浪潮,“如果我们想要弄清这一连串不幸的根源,并且让它到此为止,你们必须仔细听我说。” 他的话起了作用,那一阵阵的议论渐渐消失,于是科马内奇警长简单地复述了这连续三天以来的命案,并且大致地说了一下掌握的证据。“虽然这事匪夷所思,但是目前我们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释。”他这样说,“我的朋友们,现在的确有一个可怕的怪物在暗地里伤害我们,也许狼人的传说在库尔科斯成真了。” 这话仿佛在油桶里丢下了一个火把,霎时间就让整个大厅里熊熊燃烧起来。妇女们尖叫这上帝的名字,很多人按住了胸口或者不断地划着十字。 “没有必要惊慌失措!冷静点,我的朋友们,咱们不是没有经历过灾难!再可怕的怪物也比不过上一场战争杀的人多,看看,你们有枪、有刀、有力气!”科马内奇警长用手杖敲了敲地板,他从一战战场上带回来的勇气让慌乱人们稍微镇定了一些。他们相互看了看,然后有几个男人站出来,请他安排一支守夜的巡逻队,并且发誓绝对不会让狼人接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 警长表示了感谢和赞赏:“很好,先生们,我们会这样做。我想请尼古拉·波佩斯库作为巡逻队的领队,成员需要10名,这样至少可以保证每户有一位成年男子能留在家。” 这些举措渐渐地安抚了一些人,此时神甫出来建议大家先为这两名不幸的少女祈祷,同时他也拿着圣水和十字架走下圣坛,为每个人祈祷。 我知道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环节,所以乖乖地等着圣水洒到自己头上,然后十字架印上来。 人们安静地肃立着,并没有疑心。波佩斯库大叔走上去和科马内奇警长低声商议,选了一些男人出来,我看了一眼父亲——我们家里就只有他了,所以他不会加入巡逻队。 我偷偷地捏着兜里的附子草,决定在试探过这里的人以后,就给父亲和母亲都各分一点儿。 我抬起头寻找帕纳斯科,很快就在圣坛旁边的位置上发现了他,他的右手揣在裤兜里,好像捏着什么,看起来像是我分给他的附子草。他的眼睛四处乱瞟,很快就看到了我。我朝他挤眉弄眼,又做了几个手势。帕纳斯科知道我的意思,有些不情愿地掏出了附子草,开始向着离他最近的人走过去。 他把草药的味道悄悄地蹭在一些人的手和身上,仔细看他们的脸色,大部分人要么是在祈祷,要么是在和旁边的人说话,并没有多在意神甫儿子的古怪举动——他们也毫不关心。没有一个人露出难受的样子,顶多是不耐烦地将帕纳斯科推开。 我也想去帮帮他,可父亲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不准我乱跑。 神甫慢慢地完成了给每个人的“祝福”,回到了圣坛前,他冲科马内奇警长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没有发现“狼人”,至少在教堂里没有。 科马内奇警长不动声色,又提醒了各家各户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先加固家里的门窗,又叫巡逻队的人留下,便让其他人都离开了。 我想要跟帕纳斯科说几句话却找不到机会,父亲一直拽着我的手,想让我跟他回家去。我一直拖拖拉拉地到了门口,看见维克多·布尔加鲁站在那里,眼睛望着教堂里的方向,眼眶红通通的,他挺直的脊背仿佛垮塌了,原本英俊的面孔也憔悴万分。 我为他感到难过,他和丽芙卡是那么相爱,现在看着他的神情,就好像失去了一切。我恳请爸爸让我跟他说几句话,爸爸只犹豫一下,妈妈就已经点头同意了。他们先走了几步,在不远处等着我。 “维克多……”我轻轻地来到这个青年身边,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忽然笑了一下。“我在等特塔鲁医生,”他用嘶哑的声音告诉我,“他说丽芙卡等下可以换衣服了,新衣服……我知道她的新娘礼服在哪儿……”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地往外滚落,真是难受极了。我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人,但又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回家去吧,”维克多轻轻地推了推我,然后又看着教堂里面——他家里有两个男孩儿,现在凯卢加入了巡逻队,如果不是他悲痛欲绝大概应该是他去的。 但维克多的眼神渐渐地变冷了,连我都看得出仇恨正在聚集:“凯卢已经行动了,我也得去……看着吧,我会亲手逮住杀害丽芙卡的怪物……我要它付出代价……” 他再没理会我,我也不能继续逗留,于是就这么离开了。 即便是牵着父亲的手,强烈的不安仍然环绕着我,我相信接下来村子里将会发生更不得了的事情,或许这不仅仅是因为狼人。 多伊娜,当年的我太小,很多描述不大准确,后来我学会了一些词来概括当时村子里的状态,可以说是“管制”,也可以说是“宵禁”。反正白天晚上人们都得呆在家里,轻易不能出门,连神甫也只能乖乖地留在教堂。巡逻队在科马内奇警长的带领下开始挨家挨户地调查。 我呆在客厅里,趴在窗户前很无聊的样子,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我还没有机会跟帕纳斯科碰头,不知道他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谁对附子草有反应。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没来得及试探所有的人,那么剩下的人到底可不可靠就变成了一个谜。我多想赶紧出去找帕纳斯科,但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是无法溜走的。 我熬过了一整个上午,味同嚼蜡地吃完了午饭,父亲一直在擦拭他的猎枪,和母亲谈论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的死。 这个时候,科马内奇警长和巡逻队的人敲开了我们家的门。 男人们向我的母亲脱帽行礼,然后警长和尼古拉·波佩斯库大叔开始询问父亲一些事情。我开始并没有注意,但是当他们谈到别人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奇怪了。 波佩斯库大叔仿佛是提醒地对父亲说:“你应该留意你的周围,巴内尔,你是个很谨慎的人,这个时候你会要更提防别人。要说村里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底细清楚的,以前发生过盗窃案,还有些定居下来的茨冈人,记得吗?” 父亲绷着脸,有些不情愿地问:“尼古拉,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很担心,你是想说其实狼人是村子里人变化的吗?” “很遗憾,巴内尔。”波佩斯库大叔冷冷地说,“之前在教堂里我们不能这么说,可是你是我们相信的人,因此我们得告诉你这件事:也许狼人的确就在村子里,在我们的身边。” “哦,上帝……”妈妈紧紧搂着我,一个劲儿地画十字。 “抱歉让你受惊了,布鲁亚娜。”科马内奇警长向她欠欠身,“但是这是为了保护你和孩子们,我们需要人人都提高警惕,并且给我们一些线索。你最近有没有发现谁不对劲呢?” 妈妈摇摇头,警长的目光又移到了我身上,我被他严厉的眼神吓得哆嗦了一下,脑子里立刻想到了昨天见到的丽芙卡,她还活着的样子。 就是这一点点的变化被科马内奇警长抓住了,他忽然专注地打量着我,笑起来:“玛利亚,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竟不知该怎么开口。这让警长更加相信他的判断,他凑近我,又追问道:“最近发生这么多事,你这个爱凑热闹的孩子一定看到了些新奇的事儿,对吗?快告诉我,这很重要。” 我的舌头在发颤,有点紧张,但是没办法在警长的注视下隐瞒,我断断续续地说了昨天晚上看到的,丽芙卡走过我的窗前。 “‘不用担心’‘不用怕狼人’……”科马内奇警长喃喃地重复着丽芙卡说的那几句话,“‘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好像知道什么,她对狼人没有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味道,弄得大人们脸色都很难看,唯独尼古拉·波佩斯库大叔和警长带着希望。波佩斯库大叔像看到了野兽踪迹一样,兴奋地说:“丽芙卡是被约出去的,或者说是被诱骗到墓园的。乔尔格,肯定有人用狼人这个事情做诱饵,让她主动过去的。” “说不定安德烈娅也是如此……”警长低声说道,“但是,丽芙卡那样的小姑娘又怎么会和狼人有关系呢?” “如果没有关系,她不会特意对玛利亚说那些话。”父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等警长他们离开以后我肯定会被他数落一顿,心情真是坏到极点了。 波佩斯库大叔想了想:“或者换一个思路:如果引诱她出门的就是狼人呢?如果狼人是我们村里的人,要让她去见一面并不难。” 警长摸了摸下巴的胡子:“她的未婚夫是维克多·布尔加鲁,要在深夜约会她并不难!” “可是……”我大着胆子说,“维克多很爱丽芙卡,他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的确如此,先生们。”巡逻队里有人说话了。我看到凯卢在角落里站着,手上拿着枪。于是之前的猜测就变得有些荒谬了。凯卢耐心地为他的哥哥解释:“首先,维克多和丽芙卡已经快要结婚了,他们已经不是那种会在深夜里偷偷约会的关系了,他们都在筹备婚礼,也没那个功夫;其次,维克多绝对不会伤害丽芙卡,他或许会砍断自己的手,但不会碰丽芙卡一个指头。” 波佩斯库大叔咧咧嘴:“请原谅,凯卢老弟,我们只是瞎猜。关于丽芙卡信任的人,大概除了她母亲就是你兄弟维克多了。” “我明白,大叔。我也只是想提醒大家,维克多是绝对不会杀害丽芙卡的。更何况他昨晚和我一样呆在家里,我们一直做给丽芙卡的新柜子。” 巡逻队里的其他人也赞同地点头,猜测维克多是狼人的想法的确有些荒谬,甚至更像是匆促之下的乱疑心。 科马内奇警长拍了拍凯卢的肩膀:“是的,我想你说的完全正确。今天我们都看到了,维克多太悲痛,所以我才让你代替他加入巡逻队。但是你知道,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得找他谈一谈。” 凯卢叹了口气:“当然可以,警长,不过我想您或许可以等到晚上或者明天,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他们不再谈这个话题,又问东问西了好一阵,走出了我家的门。 母亲牵着我在门外送别巡逻队,他们拿着枪的身影整齐地向着另外一户人家走去。我看到有些邻居悄悄地打开门或者窗户想外头窥探,但是一发现巡逻队回望,他们就赶紧关上了,仿佛害怕被警长发现。这诡异的不安就好像无形的狼人已经开始在村子里漫步,它只是咧咧嘴,就已经有冷气钻进了每个人的心脏。 我当时并不明白缘由,但我知道村子里已经跟平常不一样了。很快就会有人倒霉,那些无法证明自己晚上是安静呆在屋子里的人。 这一整天父母都留在家里,他们做着各自的事,比往常更加沉默。而我被要求留在阁楼上练习抄写单词,这没劲透了! 我趴在窗户前,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又止不住地想起了丽芙卡,我想不明白她昨天晚上为什么告诉那些话。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而这个时候我再一次地想起了巴尔巴图。 我的胆子的确很大,多伊娜,你想的没错,我又一次溜出了家门。我忘记了父母的叮嘱,也忘记了警长的命令。我需要一个了解狼人的人指点我,我总觉得从丽芙卡的那些话里,能找到很重要的东西。 我一路猫着腰,躲躲藏藏地跑向巴尔巴图的家——我现在没有那么害怕她和她的猫了,而且很奇怪的,我觉得在她凶巴巴的外表下,也许跟普通的老太太一样是喜欢孩子的。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有灰白色外墙的老屋子外面,咽了口唾沫,毫不犹豫地抓住狼头铜门环。 巴尔巴图磨蹭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打开门,那几只猫跟在她脚边。 “哦,瞧瞧是谁?”这个被称作是巫婆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看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小鬼头,在我这里喝过茶,拿走过草药。” “是我,夫人。”我朝她行了个屈膝礼,“很、很抱歉来打搅您,夫人,但我是特地来请教您的……只有您才能回答我……” 巴尔巴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朝屋子里走:“都是求人的时候最谦卑,连小丫头都不例外……” “真可笑,你想要看那倒霉的神甫脸色发白,然后和我打起来吗?” 这么说她一定还不知道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的事情。我鼓起勇气尽可能详细地将两个姑娘的惨剧告诉了她,当她再次为我斟满一杯茶的时候,我差不多也把我知道的说完了。 巴尔巴图坐在沙发上,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我告诉她的事情是她听过的最邪门的了。她深深地皱着眉,原本皱纹密布的脸缩得更小了,就好像一个被捏碎的核桃。 当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古怪的茶时,巴尔巴图微微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散开了一些,眼皮耷拉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看来给你附子草是对的,”她冲着我小声嘀咕,“瞧,你给我带来有意思的消息。” “真、真的吗?”我有些高兴又有些迷惘,“那么,夫人,您知道为什么丽芙卡会深夜出去吗?她告诉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巴尔巴图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明白的,小丫头,我给你说了又怎么样?” 她的口气让我有些不服气,但是我不敢发脾气,仍然低声下气地请她指点。 巴尔巴图在她的起居室里走来走去,拐杖笃笃地敲打着地板,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过了好一阵,她仿佛终于想起来有我在旁边似的,重新打量我。“哦,对,小丫头,感谢你自己的胆子够大吧,现在它回报你了。因为你敢来我家,并且是第二次,所以我可以给你点忠告:别再继续你的探险了,乖乖地呆在你父母身边。科马内奇那个傻瓜要做的事会让整个村子陷入恐慌,但是这事情迟早会有个了结,危险比你们想的都要严重,最可靠的就是安静地等它过去。” 我着急地叫起来:“那是不可能的,夫人,狼人会一个个地把我们咬死,它会——” “胡说!”巴尔巴图打断我的话,“它很快就会离开库尔科斯村,不过在此之前它会完成一些想做的事情,只要你不去打搅它,就会很安全。” “你关注错了对象,小丫头,”巴尔巴图看着我迷惑的表情,嘲笑道,“你为什么老是在想丽芙卡?为什么不想想安德烈娅·马耶尔?” 大概好运气终于被我用完了,当我仍然按原路回家的时候,就在栅栏外头被黑着脸的父亲逮了个正着。 多伊娜,我当时并不明白自己不顾安危的行为让父母多么担心,我只是觉得我没有守规矩,害怕被处罚多过了对自己安危的考虑。这就是小孩子,天真又愚蠢。 父亲大发雷霆,拎着我回到屋子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生气,那些话让我浑身发抖,而一直很心疼我的母亲也在一边沉默不语,她的眼睛红通通的,显然哭过了。父亲告诉我,他发现我不在房间里以后立刻就要拿着猎枪出门,他们想到了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当然想得最多的是那些关于狼人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加不敢把我去找巴尔巴图的事情告诉父母,于是我抽抽搭搭地说是要去找帕纳斯科。父亲拿出尺子重重地打了我的掌心十下,并表示如果我再私自跑出去,就会打我的腿,让它们也吃吃苦头。 我被母亲领回了房间,她用雪水浸湿了毛巾给我捂了一下手,然后叹着气摸摸我的头顶。其实对于我来说,母亲的叹气声比父亲的责打更让我难受。 于是我一整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阁楼上,来不及和任何人商量巴尔巴图抛给我的问题。我从惊吓和内疚以及难过中回过神来,仍然控制不住地回想狼人的事。但这个时候我开始仔细地回想关于安德烈娅·马耶尔小姐的事情来。 我对马耶尔小姐了解得并不多,因为她的富有和高贵,我们很少能跟她长时间地相处。当时我知道以她的身份,深更半夜独自出门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从偷听到的事情中,我所能知道的是:马耶尔小姐身上并没有出现绑架的痕迹,她是自己去教堂墓地的;虽然她被刀刺死,可现场也没有凶器,应该是被带走了。而丽芙卡究竟是死在她之前还是在她被杀以后才被狼人咬死的呢? 我这么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大概是因为哭累了。而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我从窗户里看到远处有诡异的红光,并且隐约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我赶紧探出头去,冲着那个方向张望,看到别的人家也这样做。 但是父亲让她呆在家里,拿了猎枪就要出门:“我得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于是母亲搂着我,焦躁地等待着父亲回来。就算我很想跟出去看看,但之前的惩戒让我再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没过多久父亲就回来了,他是跑着进来的,气喘吁吁,脸色很难看。 “他们疯了!”父亲低声说,“巡逻队挨个询问的时候,有些人起了疑心,他们已经开始胡乱猜测狼人了,还捆着几个人要烧死他们!”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关于狼人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这就好像无意中搅动了冰面下的水,让所有沉淀的淤泥都漂浮了起来,而平静的冰面也已经碎了。 “我得去看看警长他们,”父亲说,“马上就到夜晚了,我们这样乱糟糟的,只会让狼人得利。” “我也去!”母亲紧紧拉住他的手,“天快黑了,我和玛利亚不能这么留在家里。” 于是我们离开家,朝着有火光的地方走去,路上还有些人跟我们去同一个方向。 在临近教堂的一块平地上,有许多人聚集在一起。那原本是村里的人偶尔一起庆祝节日或者交换商品的地方,但现在却变成了可怕的刑场。一些木柴被丢在那里,变成了两个柴堆其中一个已经被点燃,冒出熊熊火光,而另一头,有几个人正在往柴堆上浇油。 在平地中央,有几个男人抓着维克多,还有些人抓着尤古·尼库拉耶和斯切奥普·勒多伊,他们显然已经打过架了,每个人脸上都有伤,但是显然维克多和尤古他们三个要严重一些。 科马内奇警长和尼古拉·波佩斯库等巡逻队的人站在旁边,用枪指着那几个男人,警长正用严厉的声音要求他们放开维克多和其他人。 “不,警长。”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说,“您难道还不明白,我们都知道了,狼人就在村子里,这怪物已经杀死了四个人,天马上又要黑了,我们得救自己!这三个人是最值得怀疑的,您难道没有发现?” 他好像叫齐尔伍,名字我有点记不清了,但当时他那种急切又狂乱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我至今也想不起他本来的模样,而只记住了他竖起的眉毛、大张的嘴和挥舞的双手! 他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有很多人在附和他,但也有人反对,他们叫嚷着,要齐尔伍冷静下来,整个空地上吵吵嚷嚷的。 “安静!”科马内奇警长用最大的音量朝人群怒吼,他长期以来积累的威严让很多人悻悻地闭上嘴。警长把视线重新放回到大胡子齐尔伍身上:“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还有……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就是狼人?” 大胡子缩了缩肩膀,但仍然喘着粗气:“警长,拉兹万就是被咬死的,克西斯也是,还有佩特雷小姐,而马耶尔小姐也死了……巴尔巴图早就说过这是狼人干的,而且……你们在磨坊那边发现过脚印的,对吧?波佩斯库大叔是个好猎人,可咱们村里的猎人不止一个,你们如果当时能立刻清除脚印的话,就不会被别人看到了。” 警长的脸色微微一变,看了尼古拉·波佩斯库一眼,这个表情几乎立刻让我知道,那天他们大概真的没有立刻清除脚印,或许是被看守现场的人——甚至可能像我和帕纳斯科一样偷偷溜进现场的围观者——发现了。 很多人在周围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发出了附和的声音,他们有人怪叫着:“在教堂里神甫不是已经开始驱魔了吗?他以前做弥撒可没那么多复杂的程序,也没洒过那么多圣水!” 齐尔伍变得更加理直气壮:“警长,您和神甫想悄悄地对付那怪物?是吗?组成巡逻队难道不是为了抓获那该死的怪物吗?我们也有同样的愿望。尤古和斯切奥普昨晚和前一晚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老实地呆在家里,而且他们身上都有伤,而维克多·布尔加鲁,他是佩特雷小姐的未婚妻,他又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外来的(注1),而且他同样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警长,今天晚上怪物又会出现的,您还想看到人死吗?” “那么,在无法证明的情况下你就要先杀死三个人吗?”科马内奇警长阴沉着脸说,“你太疯狂了,齐尔伍,即便是自保也要有个限度。看看这三个人,他们是你的邻居,他们认识你和你的家人已经几十年了。” “的确如此!”有几个年长的村民帮着警长说话,“看着上帝的份儿上,齐尔伍,不能这样做。万一你错了呢?他们每个人咱们都认识。” 大胡子的脸色又变了一下,但随即说道:“我认识他们,警长,这没说的。村子里的人谁不互相认识呢?但是谁又能说他对一个人知根知底?谁知道关上门他们在做什么呢?现在,警长,我的儿子才两岁,我的妻子为了生他付出了一条命,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保证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现在能除掉对他有威胁的东西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人所必须做的!” 他转身看着围观的人:“想一下你们家里的人,如果明天早上真的失去他们,那将会怎样?” 人们沉默了,有些人没说话,但仍然在摇头,有些人躲躲闪闪,遮住了眼睛。 大胡子突然来到尤古和斯切奥普的身边,那两个男人已经被愤怒和恐惧折腾得双眼通红,斯切奥普肥胖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没有人知道你们俩这几天晚上的确切去向,”大胡子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是清白的,现在应该向警长说清楚。” 我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衣服,看着他们用颤抖的声音申辩。我无法相信在教堂里冲我做过好玩鬼脸的尤古叔叔在晚上咬死了克西斯先生;我更无法相信给我们送来美味面饼的斯切奥普大叔会杀害可爱的丽芙卡。 但遗憾的是他们颠三倒四的叙述漏洞百出,更严重是没有一个人能为他们晚上的活动证明。最后尤古承认了他的确出过门,想要去偷邻居们地窖里的一些酒,但这苍白无力解释无法打消人们的疑心。另一位被揪住的被怀疑人更是只能不断地说他只是多喝了几杯睡到了谷仓,所以当有人找他时才没有及时来开门。 齐尔伍丢下了他们俩,又来到了维克多跟前。那个青年的神色比前两位平静很多,他看着大胡子,把头转开。 “他的身上有伤痕,而且不止一处,”齐尔伍拉开维克多的领口,那里有几条尖锐的划伤,“他和凯卢虽然能相互证明,但是这些伤口可不是平常能有的,而且他完全有可能把丽芙卡约出去……如果你能说清楚,那当然很好,如果不能……我想你和凯卢两个都很有可能能是危险人物。” 站在警长身后的凯卢·布尔加鲁气得脸色发青,握着猎枪的手不断地收紧。波佩斯库大叔连忙拉住凯卢,强迫他冷静下来。 但是维克多的样子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对于自己的处境并不关心,对于齐尔伍或者是科马内奇警长的紧张关系也毫无知觉。他慢慢地转过头,喃喃地说:“行了,烧死我也可以,我是狼人……” 这话还没说完,凯卢就着急地叫起来:“他疯了!警长,丽芙卡的死让他失去了理智。维克多只是想要去陪他的未婚妻!” 人群里有些妇女在低声啜泣,还有的抱着孩子转身离开,似乎已经猜得到接下来的事情,不再愿意看下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科马内奇警长忽然走到齐尔伍的跟前,他看着这个大胡子,又看了看维克多,原本愤怒的神色却消失了。 “恐惧……”他对齐尔伍说,接着便转向了周围的村民,提高声音:“你们现在怕的不是狼人,是你们自己心里的恐惧。看看你们的模样,这急切地想要杀人的表情跟狼人有什么区别?愿上帝宽恕你们,如果说魔鬼没有潜行于你们中间,就让我被埋在喀尔巴阡山的积雪下,没有棺材可以收殓。” 科马内奇警长长久以来的威严和此刻缓慢而沉重的口气让那些原本热血上头的人都瑟缩了一下。 齐尔伍尴尬地转开脸:“或许我们的确是违背了法律,警长,但是在今天之前谁给我说有狼人存在我会笑他是个疯子——没有人能保证什么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您难道可以吗?如果我们是对的呢?如果这三个人中真的有狼人呢?我不想冒这样的险!” 第一次有人这样置疑科马内奇警长,我不光听到父亲和母亲紧张的呼吸,也看到警长的脸变得更黑了。 “你一定要杀掉你的邻居吗?”他厉声问,“没有陪审团,没有证据,就这样杀掉他们?烧死他们?” “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大胡子仍然在争辩,“或许你可以再问问别人的意见?” 科马内奇警长望向周围的村民,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大声问道:“如果齐尔伍的确是代表了大家的意思,请举起你们的手,告诉我你们同意他这样做!” 一阵死寂弥漫在空地上,连啜泣的孩子也被吓着了,把头埋进父母的怀中。 齐尔伍看了看他犹豫不决的同伴,第一个举起了手。接着,第二个人举手了,那是一个母亲,怀里抱着孩子;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 我看了看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没举手,尽管母亲的脸色很难看,但是她和父亲紧紧地握着手,像石雕的塑像那么坚定。我当时并没有清晰的信念,可我却朦朦胧胧地觉得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在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我很高兴。 巡逻队里的每个人都没有举手,但其中有些人的脸色能看出犹豫。因为此刻举手和没有举手的人数大致相当,整个空地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 齐尔伍也不再说话,甚至是科马内奇警长也陷入了沉默。斯切奥普低声的啜泣成了这个地方唯一的声响。 过了好久,科马内奇警长叹了一口气。“我想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警长提高了声音,慢慢地说,“我坚持除了上帝,没有人能剥夺其他人的性命……如果你们为了保护自己和所爱的人,那么可以先将你们所怀疑的人关押起来。教堂的地下室里很牢固,大概你们都知道……把维克多、尤古和斯切奥普先关在那里,如果今晚没有再发生狼人杀人的事情,那么明天白天你们可以公开审理和处决这些人的某一个。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不幸的事情还在发生,这三位先生就被证明是无辜的。” 村民们相互看了看,似乎对科马内奇警长的提议有所动容,就连齐尔伍和他的支持者们也放松了脸部紧绷的肌肉。不过还有人对此有些疑问,“您的意思是,用其他人的性命去验证他们的清白吗?”有一个妇女在人群里叫起来,“可这对我们不公平!” “在你们要剥夺其他人的性命前,难道没有想过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吗?”科马内奇警长严厉地吼道,“现在的库尔科斯村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他不等更多的回答,就回头冲尼古拉·波佩斯库说:“现在把这三位先生带到教堂里去,神甫已经准备好了,告诉他多加几把锁。” 黑着脸的波佩斯库大叔走过齐尔伍身边,瞪了他一眼,然后便示意几位巡逻队的人“接管”那三个“嫌疑人”。他们手中的枪稍微晃了晃,于是其他人放开了手,让他们站到了尤古等人的身边。 凯卢来到维克多的面前,轻轻地叫哥哥的名字,而维克多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没有说话。我看到凯卢的表情很难过,但他很清楚现在已经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对于维克多来说,求生的意志如此薄弱,连对弟弟的感激也没有了。 巡逻队带着三个被怀疑的人向教堂走去,科马内奇警长便招呼在场的人都回家,提醒他们关好门窗,并且严禁任何人在天黑后出门。于是空地上仿佛带着火星味儿的气氛渐渐地消散了,齐尔伍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警长,便慢慢走远。 “走吧,”母亲对父亲说,“我们回去,巴内尔,我的胸口难受极了。” 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很不舒服。多伊娜,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接触到人类因为“爱”和“善良”而做出的可怕的事,幸运的是我的父母告诉我他们的选择,我到现在也认为那是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