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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新月[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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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3 17: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2-8-7 10:26 编辑

血色新月


我在漫游之时应得到最好的保护

为了黛安娜,美丽的女神黛安娜,我带着祝福走在众人面前

我恳求他们能帮助我驱走所有的恶魔

我恳求她能驱走一路上出现的狼人

希望她能改变狼的意图和它旷野的心

让它恢复温婉的人形

希望你能浇灭它对血的渴望

并将之变成对她的爱


——引自爱尔兰民间传说中驱逐狼人的咒语





(楔子 雪崩)


2004
年,罗马尼亚。

昨天晚上多伊娜·尼科利塔睡得正香的时候,一阵沉闷的巨响将她惊醒,她按开床头的台灯,看到时钟上显示着513分的数字。多伊娜赶紧披上衣服,往隔壁房间跑去。
玛利亚奶奶睡在那边,尽管她的一只耳朵聋了,可是她依旧是一个很警醒的老太太,大概这跟她经历过严酷的二战有关,她揍过德国人,也抵抗过苏联人,至今身上还有一块弹片。
多伊娜推开卧室门,看到她正好打开了台灯,橘红色的灯光照在她白色的头发和皱纹密布的脸庞上,让她显得比白天时慈祥而温柔。多伊娜看了看屋子里的暖气,万幸它还在工作。
“哦,多伊娜,我的小鹿,快告诉我是不是老朵梅思库的假磨坊倒掉了?我就说过,那东西修起来是没用的,只是个装饰,积雪会把屋顶压塌……”她费力地想要从床上撑起来,年轻的孙女连忙帮她放好枕头,又给她披上外套。
“我不知道,奶奶,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待在床上,等我弄明白再说。”
“哦,好吧,听你的,我的小鹿已经当家作主了。”她嘀咕道,“猎枪在楼下,那个三角橱柜顶上,你知道,我一直装着子弹。”
多伊娜吻过她的额头,便摸出手电筒下楼去了。
她当然不会去拿那柄猎枪,尽管玛利亚奶奶强调了,她一直觉得她对于猎枪有一种奇怪的信任,似乎那是最能够保证她安全的东西,她好像还停留在四十年代。
但这里是库尔科斯村,临近莫拉鲁峡谷,就在布切吉山南坡,是南喀尔巴阡山区最有名的滑雪胜地之一。现在是生意最好的一月,所以警察们都很小心谨慎,村子里的人也打起了全副精神照顾游客,绝对不会有什么治安上的问题。
多伊娜打开大门看了看外面,今天月亮不错,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她试着拨电话,却发现无论是座机还是手机都没有了信号。
就在多伊娜戴上手套,又打算穿好靴子,去找邻居科马内奇先生——他是村里的警察局长,这时有人在外面敲她的窗玻璃。
“多伊娜,亲爱的!”科马内奇太太裹着厚羊毛披肩在外面叫她的名字。
“您好。”多伊娜连忙打开门。
“听到怪响了是不是,亲爱的?”科马内奇太太忧心忡忡地说,“我先生刚才用夜视望远镜看了看滑雪场那边,好像是雪崩了!”
“哦,上帝啊,”多伊娜捂着嘴,“面积有多大?”
“不知道。”女邻居说,“不过看起来整个滑雪场的灯都熄灭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人。”
“听!”多伊娜忽然叫道,“好像又有声音。”
的确,更多轰隆隆的闷响正传来,地面也有微微的震动。多伊娜脸色发白,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刚才的雪崩引起相邻山坡的积雪发生了坍塌……雪崩范围在扩大。
“我得回去看看。”科马内奇太太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转身就朝着自己的房子跑过去。
多伊娜不由得也心慌起来,她飞快地跑上楼,去看玛利亚奶奶。当进入卧室以后,她惊愕地发现那个不安分的老奶奶费力地打开窗户,将身子探了出去!
“耶稣基督!”多伊娜吓得大叫起来,飞快地跑过去拉住了她,“您在干什么?奶奶,我说过你得待在床上!”
她将玛利亚奶奶拽下窗台,忙不迭地关好窗户。但是倔强的老太太却不愿意乖乖地回到床上,仍然拼命地朝外头望。
“别担心,奶奶,是一次小小的雪崩。”多伊娜安慰她,“您知道今年冬天雪下得太多了,他们很快解决这个问题的……”
但是她轻描淡写的安慰并没有让老太太宽心,反而睁大双眼,流露惊恐的神色:“雪崩,雪崩!不,雪崩……”
“小规模的雪崩,是滑雪场那边的事故,不会波及到我们这里的,别担心,奶奶。”
玛利亚却拼命摇头,伸出手指着窗外:“红色的新月……雪崩……它又要来了!我知道,这跟当年一模一样!多伊娜,我的小鹿,快,快去把我的猎枪拿来!”
多伊娜费力的安抚着突然间惊慌失措的老太太,将羽绒被裹在她的身上,握住她的手,但老太太的力气却仿佛更大,一下子捏得她有点痛。“你看,你看。”玛利亚拉住多伊娜,浑浊的双眼瞪着窗户,“是新月,红色的新月。”
多伊娜蹲在床边,能看到外头的的夜空——今天晚上天气很好,夜空中没有一丝云,月亮正挂在西方的天空,好像鞑靼人用弯刀在黑幕上割开的一道细细的伤口,泛出一种灰红色。这的确是一种诡异的月色,至少在多伊娜二十六年的生命中,从未看过。她惊异又着迷地看着这个月亮,似乎觉得那一弯新月好像是黑暗中一只眼睛睁开的缝隙,有什么东西在后头窥探着她。多伊娜的心脏有急促地跳动起来,她赶紧把目光移开,再次安慰玛利亚:“这只是平常的月亮,奶奶,你知道,天气有时候会影响那些光线……”
“猎枪!”老太太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猎枪、猎枪!把它给我!”
“好的,奶奶!”多伊娜吓了一跳,赶紧跑下楼,从橱柜顶上拿下那支有些年头的老猎枪,她想了想,又把子弹取出来,然后回到卧室。
玛利亚一把拿过猎枪,牢牢地把它抱在怀里。多伊娜在心底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在外头叫她,她探出头,看到科马内奇太太又来了,打着电筒向她挥手。
“亲爱的,警察报告过了,”科马内奇在下面叫道,“雪崩有点严重,据说是有三个度假酒店都给埋了,而且基站也彻底毁了,现在跟外头失去了联络。他们带着男人们过去救援,我得去找人挨家挨户打听情况,你和玛利亚还好吗?”
“我们没事!”多伊娜向她挥挥手,“谢谢你,别担心我们。”
“照顾好自己。”科马内奇太太又向她挥挥手,便急匆匆地向另外一户邻居走去。
多伊娜关好窗户,对奶奶讲了大致情况,又用轻快的语气说:“还好,咱们的粮食很充足,就算开辟救援通道得一个月也能撑过去。”
然而玛利亚却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个劲地摇头,口中喃喃自语,满是黑斑和皱纹的双手像鹰爪一样抓紧了那柄猎枪。“您怎么了,奶奶?”多伊娜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
玛利亚奶奶是从最艰难年代走过来的老人,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位老人,她经历过战争,即便现在已经八十多了,但平时比很多人都有胆色。她不是一个柔弱的女性,这一点从她能独立抚养自己长大就可以看出来,一场雪崩和少见的月色还不至于让她崩溃。
多伊娜拥抱着老太太,轻声地问道:“您到底怎么了,亲爱的奶奶。您在担心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小鹿,现在她能够保护您。”
老太太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珠里泛出一点亮光,她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孙女的脸:“不,多伊娜,你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但我知道!七十多年前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月亮我只看过一次就忘不了!它们会出来,它们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这个村里的人都忘记了,可我还记得,你们都不知道……”
她颠三倒四的话让多伊娜听不明白,但她仍然非常耐心地把头靠在奶奶的头边,“你可以告诉我啊,”她柔声说道,“你以前看到的月亮是什么样的,还发生了什么事儿,你都可以告诉我。”
玛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抚摩着孙女的手臂:“别以为我疯了,或者什么老年痴呆……多伊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可越是真相,越是会在时间和人们的口中变得越来越不可信。”
“是的,您说的的确有道理。那么,上次您看到这样的月亮时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
老太太的双眼微微有些湿润了,她紧紧地握着多伊娜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们都以为只有圆月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事……可他们都错了,亲爱的,不,至少是错了一部分。让我告诉你,多伊娜,这样的红色新月会唤醒……唤醒狼人……”

玛利亚·斯坦卡的讲诉:
(起始之夜 红月)

那是1930年的冬天,多伊娜,我才10岁,就跟你刚来到我的身边一样大。不过那时候我的父母都在身边。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修什么滑雪场,库尔科斯村也很小,只有三百多人,每个人都要很辛苦地工作才能有收入,一些人要去远处的矿上做零工,还有一些则放羊养牛。我的父母每天都会干很多活儿,我在约内斯库神甫的教堂里念完书,就会跟其他的小孩儿一起边玩边回家,然后帮助父母做一些家务事,或者去赶羊回来,给奶牛加草料。
我记得那个冬天非常的冷,每次我擦完地板,双手就会冻得完全失去知觉,得慢慢地搓,然后在炉火旁烤一会儿,才渐渐地恢复。你不知道,以前的屋子多小啊,我的房间只能放在阁楼上,尽管我的父母为我加厚了墙壁,又放了一盆炭火,可还是很冷。因为冷,我睡得很晚,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即便有炭火,可那些寒气就跟幽灵似的,总能找到一条缝钻进被子。我睡不着的时候,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着天窗,有时候它会被雪遮住,有时候不会。
看到红月的那天就是一个晴天,前两天下了很大的雪,村里的人都不能出去干活,到晚上的时候终于停了,我父亲赶紧打扫了屋顶的积雪,于是那个小小的天窗又变得很明亮了。
我躺在床上,睡到午夜的时候,忽然就醒了。或许是我做了噩梦,或者是给冻着了,反正我就这么突然地醒过来。这时我看到那一弯红色的新月慢慢地从天窗的边缘出现,它的颜色是鲜红的,就好像天上的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我几乎以为那月亮中快要流出血来了。
我被吓坏了,跳下床就跑去找父母。
我父亲对我这个时候打搅他休息有些生气,可母亲把我抱紧怀里,让我和她挤在一起。她那时候怀着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的斯库尔图爷爷。我摸着她的肚子,她拍着我的背,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就在我睡得很香的时候,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让我醒了过来。我以为房子要塌了,一个劲儿地尖叫,父亲提着猎枪出去看了,不久就回来说是雪崩。
那时候没有高速路,也没有机场,从村子里通往外头的路就只有一条。雪崩将那条路掩埋了,到了天亮的时候,男人们都去检查,才发现上万吨的积雪盖住了半个山坡,整个路都被积雪给压断了,地基深深地陷下去了快十公尺。
当时的村长是齐奥尔格·科马内奇,同时兼任村里的警长,你知道,他的儿子和孙子也是这村的警长。那时候只有他的家里有台手摇电话机,他想要求救,可雪崩也压断了线路,没办法联系上外边。
村子里虽然有些粮食,但仍然不能保证一个冬天都能平安度过。更何况又正是放牧的淡季,很多男人都要去矿上干活。他们到了轮班的时间还不出村子,那就坏了。
于是科马内奇警长就决定动员全村的人抢险,轮班清除积雪,至少得开辟一条通往外界的小路,这样就能派人出去求助。
年轻的男人们拿上工具去干活儿,女人们得为他们准备热水、酒和食物。唯一能不干活儿的只有两个人:约内斯库神甫,他当时四十多岁,但身体不好,得照管着村里的孩子,还有就是医生索林·特塔鲁,他得随时准备好出诊。
我很担心,因为那时候我从来没见过雪崩,我害怕周围山上的雪都这样一股脑地滑下来,把整个村子掩埋。我坚信这是那天晚上的红月带来的噩运,我把这话告诉妈妈,她说我在瞎想,应该让约内斯库神甫用木条打我的手心。
可她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噩运来袭,而红月带来的雪崩仅仅是个开始。
……
科马内奇警长不是说了吗,要村里的壮年男人们都去帮忙抢险。他是个严厉的人,村里没有人能违抗他的命令,而且他很公正,这让人也不会去违抗他。所以那天当他在雪崩的现场没有看到拉兹万·戈扬的时候,立刻就生气了。拉兹万是一个喜欢偷懒的家伙,经常因为喝醉了酒就弄丢羊。但是在村子面临这么大灾难的时候,他还偷懒,那可就让科马内奇警长很不高兴。
他自己怒气冲冲地去了拉兹万的家。我们这些孩子看见他穿着皮靴,手里拿着鞭子大踏步地向前走,知道他要去找人的麻烦,于是嘻嘻哈哈地跟着他,来到了拉兹万的家。
拉兹万是个光棍儿,很穷,只有五只瘦弱的羊。他的房子也又矮又小,门板很薄。科马内奇警长把房门敲得啪啪作响,我们在后头看着,真觉得他都要把门给锤破了。
但是尽管这样,拉兹万也没有来开门。科马内奇警长满脸的大胡子都气得要翘起来了。他捏着鞭子,在门口转来转去。我们这些小孩儿看着他的模样,又好笑,又不敢过去。这个时候,警长转过身来瞪着我们,指着我说:“来,你,玛利亚,你从拉兹万的羊圈那边翻过去,给我把他的卧室窗户打烂。”
我那个时候可是村里出名的疯丫头,胆子大,像个男孩子。警长这么吩咐,对我来说再有趣不过了。
我连忙答应着,扫开雪找了两块趁手的石头,就往羊圈那边跑。所有的孩子都跟在我后面,一边叫着笑着,一边鼓励我。
我翻进了拉兹万的羊圈,那些羊挤在一起,被我吓得咩咩叫。我把它们赶开,很快就找到了紧紧关起来的后窗。我朝后面退了几步,正要用力扔出石头,忽然看见几只羊挪开了身体,露出角落里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嘿,嘿,戈扬大叔,是你吗?”我嚷嚷到,可那人没有回答我,我试探着朝他丢了一块小石头。
“过去看看吧,玛利亚!”
“是啊,他准是喝醉了!”
“别是被冻死了吧?”
身后的小伙伴嘻嘻哈哈地怂恿我,于是我鼓起勇气,朝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走了过去。
哦,多伊娜,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情景,说不清为此做了多少噩梦,以致于过了七十多年,我还能清楚地记起每一个细节:
我朝着羊圈阴暗的角落走过去,那靠围墙坐着的的确是拉兹万·戈扬,他垂着,双手摊开,喉咙上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像瀑布一样地留下来,冻结在他的衣服上,凝成了一大摊可怕的黑红色。
我当时整个人都给吓懵了,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好半天才发出刺耳的尖叫,转身就往外跑。我手忙脚乱地爬出羊圈,狠狠地跌在地上,还好有厚厚的积雪才没有受伤。小伙伴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疯了。
警长把我拎起来,一面拍打着雪,一面问我:“怎么了,玛利亚,你就像被踢了屁股的小母鸡。”
我指着羊圈里嚎啕大哭:“死人……先生……戈扬叔叔死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身强力壮的科马内奇警长已经抬起脚,一下子蹬开了羊圈的门。他检查了那具尸体,的确是拉兹万·戈扬。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应该是昨天晚上就死了。
科马内奇警长吹响了他的警哨,那哨子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他一边吹一边跑去找人,很快,拉兹万死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等到警长带着索林·特塔鲁医生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时,除了挤在羊圈围栏外头看热闹的我们,还有很多不敢靠近却又满心好奇的村民。
我早就没哭了,抓了把干净的雪擦过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警长和特塔鲁医生检查拉兹万的尸体。因为我们这些小孩儿离得近,勉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看上去像是被咬死的。”特塔鲁医生说,“他的喉咙被咬断了,应该是野狼干的。”
科马内奇警长眯着眼睛看拉兹万的尸体,又摇摇头:“不,不对。如果是狼,为什么没有咬死羊呢?这个季节狼咬死了羊都会拖走当食物的。”
警长围绕着尸体转来转去,又把身体探出去看了又看。
“不是狼,会是别的什么野兽吗?”特塔鲁医生迷惑地问道,“不过看起来周围没有什么可以查证的脚印。”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们这些顽童的蜂拥而至,羊圈周围的积雪已经被踏乱了,只剩下一些雪泥。
就在科马内奇警长和特塔鲁医生皱着眉头思考的时候,人群里走出来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比我现在还要老上十倍。她的头发稀疏,常年带着一顶羊皮帽,脸上的皱褶层层叠叠,连眼睛都要挤得看不见了。她总喜欢裹着一件灰色的羊皮大衣,身子弯得要折断似的,拄着一根黑乎乎的拐杖,走一步就不停地咳嗽。
村子里的人都认识她,当大家都去教堂的时候,她会呆在家里,熬着自己的草药。虽然约内斯库神甫相当地讨厌她,可大家偶尔生怪病或者遇到些倒霉事还是会去找她帮忙,用牛奶、鲜肉、衣服和别的生活必需品换取一些奇怪的咒语和偏方,听说还非常有效。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图尔巴图(注1),也偷偷地在背地里叫她——“女巫”。

1:图尔巴图在罗马尼亚语中有“疯子”的意思。


(第一天 预言)

图尔巴图拄着拐杖朝羊圈这边走过来,我和其他的孩子都忍不住往后躲——母亲从小就告诉我们,不可以去招惹她,否则晚上会被偷偷地割掉耳朵。我看到村里有个人真的只有一只耳朵,我想一定是他说过图尔巴图坏话的缘故,直到我十四岁我还这么认为。
那个老妇人就这么慢吞吞地走过来,伴随着浑浊的咳嗽,我们看见她径直走进了羊圈,盯着拉兹万的尸体。
“女人应该出去,离这个地方远远的。”科马内奇警长对她说,他板着脸,手指紧紧地卡在宽皮带上。
巴尔巴图不怕他,她是这个村子里少数对警长的威严和手枪都不畏惧的人。她依然盯着拉兹万的脖子,仿佛科马内奇警长和特塔鲁医生根本不存在。警长不再去管这个老疯婆子,他命令两个年轻人过来,把拉兹万的尸体抬到教堂去。
“不,不,别动。”这个时候巴尔巴图却摇晃着她的拐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不要埋葬他……这具尸体应该被烧掉,烧掉……”
科马内奇警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应该灌点烧酒,缩回你的洞里去。”
巴尔巴图却惊恐地指着尸体,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真愚蠢,这不是普通的野兽干的!是狼人!狼人!”
这话让周围的村民都交头接耳起来,但是科马内奇警长却更生气了。“你这个疯婆子!”他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什么狼人,你在说胡话吗?就算是狼人,也是在月圆的时候才会出来的!”
巴尔巴图耷拉的眼皮慢慢地往上抬,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眼睛,多伊娜,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她那个时候的眼神。无论怎样的疯子,都不会有那种清醒的眼神,所以我是第一个相信巴尔巴图的人。
她磔磔地笑起来:“你们都不知道,没有人真的了解……月圆的时候当然会出现狼人,但是还有一种时候会让人变成狼……那就是天上出现红月的时候。你们没有看见吗,昨天晚上,有红色的新月……它就在那里,我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边跺脚,一边举起拐杖朝着半空中摇晃,我在旁边看到她挺直了腰,枯瘦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爆出了青筋。
她的模样不单让我从心底感到害怕,其他的人也暗暗惊愕。我们都呆呆地看着巴尔巴图发泄了一通,慢慢收回手,身体佝偻,又变成了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周围的窃窃私语都停下来了,但这反而让科马内奇警长更生气。“你们这些家伙,”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咆哮,“这老巫婆是在亵渎上帝,别相信她!赶紧去干活儿,还有你小家伙——”
他指着我:“去,请约内斯库神甫过来。”
我连忙点点头,提起裙子就跑,身后传来图尔巴图古里古怪的笑声:“还会有人死的,一定会……这可是红月催生的狼人……”

我一口气就跑到了教堂。那时候我真的被吓坏了,多伊娜,拉兹万的死不是主要原因,更可怕的是图尔巴图说的那些话。生活在喀尔巴阡山脉里的孩子谁没有听过吸血鬼或者狼人的传说呢?我们从小都知道那些阴森可怕的故事,并且坚信它们存在。但是相信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而发生在自己身边则更让人恐惧。
我来到了教堂,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诉了约内斯库神甫,他吃惊于自己的教区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作为一名神职人员,他原本就非常不喜欢巴尔巴图,现在更加地不喜欢。他穿上外套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我气喘吁吁地留在教堂里,看着圣坛上的耶稣连着画了好几个十字。
不一会儿,拉兹万的尸体就被蒙着布抬到了教堂。
科马内奇警长把看热闹的村民都打发回去工作了,只留下了几个人来帮忙。
我躲在教堂圣坛后的偏远角落里,看着他们几个人把尸体放在圣坛前,然后围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约内斯库神甫叹了口气,撩开布料看了一眼,随即便连叫了好几声上帝的圣名。
“您怎么看,神甫?”警长严肃地问道,“那个巫婆大肆宣扬是狼人干的,我可不希望她的蠢话弄得村子里人心惶惶。现在我们要对付雪崩,这事儿马上就得干。我希望您能做点儿什么,让大家安心一点。”
“当然了,这是我的职责。”约内斯库神甫想了想,“我能为可怜的拉兹万举行一个公开的葬礼,我会在葬礼上为他祈祷、驱魔,同时也可以为整个村子祈祷。”
“很好,那就这么办吧。”科马内奇警长一挥手,带着帮忙的青年又赶去了雪崩现场。教堂里就剩下了约内斯库神甫和特塔鲁医生。
我悄悄地探出头,看见他们俩蹲下来,仔细地看着拉兹万的尸体。
窗户上的积雪阻挡了一些日光,在这空荡荡的教堂中,圣坛前方的蜡烛成为了最主要的光源。它们发出摇摇晃晃橘黄色的光,地上的石板似乎多了些暖意,但更远的地方则漆黑冰冷。
我躲着的地方就是这样黑暗的角落,我的手脚发凉,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但又不敢惊动神甫和医生。我用手捂着嘴,窥探他们。
特塔鲁医生咳嗽了两声,对约内斯库神甫说:“您知道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神甫,我从不会冒犯主,但是今天的事儿是在有些古怪。”
“唔?”神甫迷惑地看着他,“您指的是什么,索林?”
特塔鲁医生撩开盖着尸体的布:“请您仔细看看拉兹万的伤口,还有其他的一些部分。”
约内斯库神甫的表情活像要吐了:“哦,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别让我再看到这悲惨的景象了。”
“很抱歉,神甫,那么我就跟您直说吧,”特塔鲁医生遮好尸体,想了一会儿,“我完全不相信图尔巴图的话,她早晚会下地狱的。但是拉兹万的死,我还是不太能做出完全肯定的判断。他的伤口的确是被野兽咬的,喉咙都被撕开了,不过请您看看他的手臂和其他的地方,喏,这里……手掌,还有腿,再没有任何伤口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您是说拉兹万一下子就被咬死了?”
“没有什么野兽能‘一下子’咬死人的。”特塔鲁医生解释道,“任何人遇到野兽的袭击都会抵抗一下,所以手上会有伤,衣服和别的地方也有些爪子抓破的痕迹。但是拉兹万没有,神甫,他的衣服和手上虽然有些泥,可他当时正在羊圈里干活儿,这并不奇怪。而且……他是尸体是坐着的,也没有被吃掉什么。神甫,我以前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个时候如果发生野兽伤人,大都是因为冬天找不到食物,拉兹万可是完完整整的,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掉。他养着的羊也没有死掉或者失踪任何一只,虽然它们都很瘦。”
他的话让约内斯库神甫皱起了眉头,他紧张地用手指揉着下巴,仿佛陷入了苦恼。“您的话有道理,索林。”神甫低声说,“但是图尔巴图说是狼人干的,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特塔鲁医生连忙点头:“当然了,这些邪说我是不会相信的,那个巫婆的话我们都不会相信的。我只是想说,拉兹万的死的确有些蹊跷,也许好好地处理一下尸体,通过庄重体面的葬礼,还有坚固的棺材什么的,能够让大家稍微不那么恐慌。”
“哦,您说的很对,索林。”神甫赞同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科马内奇警长是一个严肃的人,他在担心雪崩,所以对于大家的心情会稍微忽略一些。我会想办法为拉兹万做好最后一件事的。”
“这很好,神甫,不过我想清洗尸体和洒圣水这件事儿咱们等下就可以开始做了,对吗?”
“是的,索林,我正是这样想的。”
他们开始讨论葬礼的细节,神甫说先清洗拉兹万的尸体,再用圣水洒在上面,还有别的一些事情。我在圣坛后头已经没有在意这些了,我只知道了一件事:特塔鲁医生也觉得拉兹万的死很怪,也许图尔巴图说的是真的!
这么想,我越发相信有狼人的存在。
我不想再呆下去了,偷偷地溜出了教堂。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帕纳斯科,他11岁,是约内斯库神甫的儿子(注1),他妈妈很早就去了天堂,而约内斯库神甫对父亲这行并不太擅长。
“哈哈,玛利亚!”他一下子跳到我面前,他的衣服有点脏,头上还还沾着稻草,看起来刚从谁家的谷仓中捣蛋回来。他得意地冲我说笑:“你刚才从教堂里鬼鬼祟祟地出来,是不是偷了东西?”
“没有。”我不想跟他废话,只想赶紧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刚才听到的事。
但这个讨厌的男孩子从来就跟我不对盘,因为他老喜欢捉弄别的小孩儿,为此我用鞭子狠抽过他两下,他就记了仇。
看到我急急忙忙的样子,他跑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喂喂,你想逃走吗?见我爸爸去?”
我拼命挣开他,大叫着让他别来烦我。但帕纳斯科个头比我大,力气也不小,拖着我就要去教堂。我使劲踹他,他也伸手来抓我的头发,我们俩就像两只狗一样互相咬。
这个时候维克多·布尔加鲁刚好路过,他一把揪住帕纳斯科,狠狠地摇晃他:“嘿,小伙子,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
我趁机从那混小子手里跑掉了,在旁边万分感激地看着维克多——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可以说是村子里最帅的男人,每个姑娘都喜欢他,甚至是我这样的小丫头和已经当了妈妈的大婶们。不过最幸运的还是丽芙卡·佩特雷,听说他们俩春天一到就会结婚了。
跟在维克多后面的凯卢在我身旁蹲下来,问我:“你没事吧,玛利亚?有没有受伤?”
凯卢是维克多的弟弟,但是身体不太好,所以个子矮一些,他跟哥哥比起来没有那么强壮漂亮,不过脾气很好,而且他识字,读了很多书,常常给我们这些小孩儿讲故事。
我对凯卢说我很好,帕纳斯科那个没用的东西是不可能伤害我的。
凯卢大笑起来,又摸摸我的头,招呼维克多可以走了。维克多正在严肃地教育帕纳斯科,要有一点男人的尊严,大概是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帕纳斯科的肩膀,所以那个小混球乖乖地听完了训斥。
“你们是去抢险吗?”我问凯卢,“科马内奇警长都召集了好一阵了,你们去晚了。”
“是有点晚,可丽芙卡非要给维克多做杂碎饼,你知道的。”他朝我挤眉弄眼,于是我捂着嘴笑起来。“快回去吧,又是雪崩又是死人的,小孩子别乱跑。”凯卢最后叮嘱了我一句,和维克多一起离开了。
我冲着沮丧的帕纳斯科做了个鬼脸,一路跑回家。
妈妈正在熬酸汤,我来不及休息,赶紧把在教堂中听到的事一股脑告诉她。她开始并不在意,挺着大肚子干活儿本来就很累了,但是当我说完以后,她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她在炉子旁边坐下,把我叫到她身边。“玛利亚,我的宝贝,”她吻了吻我的头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村里任何一个孩子都要聪明,我相信你说的的确有道理,可是你只有10岁,有些事儿你去做太危险了,明白吗?”
我其实有些懵懂,可妈妈担心我我是知道的,于是我答应她不乱跑。
“可你觉得真的会有狼人吗?我是说,也许不在我们的村子里,在别的地方?”
“也许有,”妈妈抚摸着我的头,“既然有魔鬼,为什么不能有狼人呢?但是即便有,我们也不能因为恐惧而去产生不该有的怀疑。”
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就彻底不明白了,但我当时朦胧地感觉这很重要,于是我仍然点头。
这一场风波好像在中午过后就结束了——因为尸体交给了教堂,一多半的人都去抢修路,而女人则忙着做事,孩子们被管束在家里。我趴在我的阁楼上,无所事事,从小窗户里望着外头。
狭窄的小路上的雪都已经被清扫到了两边,露出青黑色的石板,一个人也没有。只是过了很久,才有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少女匆匆走过,她帽子上飞扬的羽毛让我认出了她:安德烈娅·马耶尔小姐,这里最富有的年轻女士,她的父亲是科马内奇警长的妹妹,在双亲去世以后,警长成为了她的监护人,但是她仍然住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我们觉得她可能有些高傲,但无疑她有资格这样,除了财富,她还有美貌,以及善良——她总是时不时地给教堂和村里其他的人捐一些钱和食物、衣服。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她穿着漂亮暖和的衣服向教堂的那边去了,也许她知道了拉兹万的事情,会给可怜的死者一些帮助。
那个时候我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她那身漂亮的红裙子就已经预示了她将会遇到的血腥的灾难。

1:帕纳斯科这个名字本身在罗马尼亚语中有“爱闹事”的含义。另外东正教主教以下的神职人员是可以结婚的,只是不能再晋升。

发表于 2012-6-3 18:5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rosie7788 于 2012-6-9 20:43 编辑

大人好勤快,先瑪克,回頭說~~~
发表于 2012-6-8 15:26: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东欧背景的玄幻!欢呼一个
 楼主| 发表于 2012-6-15 20:0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 阴影再临)
大概在快要天黑的时候,男人们才陆陆续续地从雪崩的现场回来。他们累坏了,一整天不停地铲雪,清理被压塌的石块,可是从他们的脸上并没有看出有了成果以后的欣喜。
父亲把工具放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我听到他给母亲说,这次的雪崩来得太厉害了,不光堵住了路,更重要的是很多松动的大石头压坏了路基,所以特别麻烦。也许抢修的工作要比预计的时间长很多,这让大家都感觉不太好。
“但这得去做,我们别无选择,不可能等到开春雪化了才出村子呀。”母亲低声对他说,“而且拉兹万又发生了那种事……如果能把路打通,大家可能会振奋一点。”
“谁说不是呢,所以我们都在拼命干呢!”父亲又叹了口,喝光了母亲给他准备的酸汤。
“对了,今天晚上约内斯库神甫要为拉兹万举行一个安魂弥撒,他说希望大家都能去,他挨着一家一家来说的。”
父亲擦了擦嘴:“看起来巴尔巴图的话让警长和神甫都很紧张啊。行,咱们去吧,穿好衣服,玛利亚,要穿你那条黑色的裙子。”
我点点头上楼,父亲温柔地摸了摸母亲的肚子,说:“不管图尔巴图和神甫是不是担心同一件事,只要能保护好你和孩子们,我可不在乎对付什么东西,不管是野兽还是狼人。”
所以你看,多伊娜,你的曾祖父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吧,虽然他一生都只是个普通的牧民,但我还是觉得他是勇敢无比,因为只要有他在家里,我和妈妈就没那么害怕。
安魂弥撒算得上隆重,这对于生前不怎么受欢迎拉兹万•戈扬来说,其实挺古怪的。但当时大家都没有在意这个。村民们穿着庄重的黑衣服来了,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教堂。我和父母挤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拉兹万的尸体被放在一具棺材中,好像换过了衣裳。马耶尔小姐和科马内奇警长站在最前边,警长背部挺直,我猜他不喜欢神甫的主意,但是为了让人安心仍然出席了,他始终还是将村子里的事情看得最重要。
神甫穿着法衣在前面念悼词,几个助祭分别站在一旁。我没有耐心听他冗长的悼词,回过头向人群里张望,我看到了维克托和凯卢兄弟俩,金发的丽芙卡站在维克托旁边,虽然靠近她的父亲,但是却偷偷冲着维克托笑,连我这个小丫头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甜蜜。
我不好意思地转开头去打量别的人,尽管因为遮挡,我看不到所有人,但我能肯定图尔巴图没有来参加弥撒,当然弥撒之后的葬礼更不会来了。
我们在教堂里为拉兹万的灵魂祈祷,低声吟唱圣歌,我们希望悲伤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但是往往人们有美好的愿望,却敌不过上帝给予的考验,更不能看破魔鬼的圈套。有些可怕的事情就在我们以为安稳的时候发生了。

多伊娜,我小时候母亲会给我讲一些睡前故事,不管有多么可怕的恶魔,她最后总会微笑着说:“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但那一次,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当弥撒结束以后,我和父母回到家,他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地就睡了。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从天窗里看出去,那个月亮惨白得如同平常的模样。仿佛昨夜的红色只是我的错觉。也许是孩子天生有对于灾难的敏感,我总觉得这次弥撒不会是结束,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
果然在第二天的一早,我的担心就成为了现实。
我是被街上的吵闹声弄醒的,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从天窗中洒下的光铺在我的床上。我裹上衣服,爬到窗户前朝下张望——
有许多人正急匆匆地朝着磨坊的方向跑去,他们有些随便地裹着外套,好像刚起床,有些一边跑一边相互交谈,脸上的神色都显得有些惊恐。我那糟糕的好奇心被挑起来,立刻飞快地穿好了衣服就往楼下跑。
“你到哪儿去?”母亲正在做早饭,看到我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禁大声责问,“我们说好了:每天早上你得先喂了鸡才能出去。”
“我马上就回来。”我一边回答,一边跑出门。
昨晚没有下雪,可还是挺冷的,我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很快被寒风吹散了。我在村民中间奔走,好不容易才看一个同龄人。
“喂,帕纳斯科!”我叫住了神甫的调皮儿子,“发生什么事儿了?为什么大家都在朝磨坊那边跑?”
“又死人了!”帕纳斯科神神秘秘地对我说,我觉得他应该还有点儿害怕和兴奋,“就是克西斯大叔,听说是在磨坊那边。听说科马内奇警长和特塔鲁医生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俩撒开腿就往磨坊那边跑,还没有到就看见不少人簇拥在那里。但这一次科马内奇警长显然比处理拉兹万死亡时的现场更有准备了,他吩咐几个年轻人将村民都拦在了离磨坊很远的台阶下,能进入的只有他和医生。
我和帕纳斯科钻进人群,妄图冲破警长布下的封锁线,可完全没法子。负责的青年既认真又严厉,对于我们这样的顽童更加严防死守。帕纳斯科冲我递了个眼色,于是我们又钻出了人群,偷偷地绕到了磨坊的背后,爬过了一堆高高的原木,溜到磨坊的后窗,小心翼翼地朝里头张望。
这个磨坊是属于克西斯先生的,他养着一头驴,如果谁家需要磨东西,就会先到他家去租驴子。但冬天很少有什么粮食需要磨制的,所以磨坊就空着,而驴也拴在克西斯先生家里。这个磨坊会被当做一个临时的仓库。
我看到克西斯先生仰面躺在地板上,双目圆睁,喉咙上全是血,衣服上也沾满了。他的表情是那么惊恐和愕然,让我感觉到后背发凉。磨坊中堆着的面粉、谷子和别的存粮都翻倒在地,被克西斯先生的血迹弄得一片狼藉。
科马内奇警长表情严肃地站在尸体旁边,而特塔鲁医生已经检查完了,他一边用湿毛巾擦手,一边站起来说:“的确是狼咬死的,警长,而且这一次比对待拉兹万更加凶狠。可怜的老克西斯整个喉咙都被撕开了,胳膊、腿和肚子上也有一些咬伤。”
“该死!”警长怒吼道,“那畜生怎么会潜入村里的?这一带早就没有狼了!”
塔特鲁医生推了推眼镜,为难地抿着嘴——他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魁梧的男人跑进来,绷着脸对警长说:“齐尔格,我发现狼的脚印了,但是你最好来看看。”
我认识这个男人,他叫做尼古拉•波佩斯库,是科马内奇警长的老朋友,也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手。
“脚印在哪儿?”
“就在那边!”尼古拉朝我们的方向一指,吓得我和帕纳斯科猛地蹲了下来。
他们留下一个人看守尸体,便急匆匆地从磨坊里走出来,到后窗这个地方。我和帕纳斯科慌不择路地躲在了一个大木桶后头,拼命祈祷他们不会发现我们。
尼古拉带着警长和特塔鲁医生绕到了磨坊的背后,然后他示意他们放轻脚步,蹲下来指着一大块未经踩踏的积雪:“看这里。”
科马内奇警长和特塔鲁医生微微地弯下腰,慢慢地看那些足迹,突然,医生发出了一声惊叫,朝后连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上。而科马内奇警长也脸色发白,低声冲尼古拉吼道:“你看到的就是这样吗?没有人搞鬼?”
“乔尔格,你知道我能辨别任何足迹,我是个猎人,最好的!这绝对不是人为的。”
科马内奇警长的呼吸变得很粗重,他搀扶起特塔鲁医生:“我们得请神甫过来看看,乔尔格,暂时别告诉其他人,也别让别人看到这个。”
他们三个人很快离开了。我和帕纳斯科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同样的念头。
我们蹑手蹑脚地从木桶后头走出来,屏住呼吸向那片积雪走去——
这段时间积下的雪很厚,除了屋子周围有人打扫,别的地方都这么任其堆积,当我们走近的时候,很轻易地就看到了积雪上的脚印,那是从磨坊后窗的方向延伸过来的。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我看见那一串行走的痕迹,从明显的野兽的形状,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它们渐渐地变长变大,最后完全变成了人的脚印。它们一直到干枯的灌木丛那边才彻底消失。
“哦,哦……上帝啊,上帝啊!”帕纳斯科发出尖叫,像他爸爸一样拼命地在胸前画十字。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骂道:“小声点,笨蛋!你想把警长他们都召回来吗?”
帕纳斯科总算找回了一点儿理智,他鼓着眼睛使劲点头。于是我放开他,拉着他从来的地方翻了出去。我们没命地往回跑,就像后头有猎犬在追赶。寒风呼呼地灌进我们的嘴巴和鼻子,我们却跑得满身大汗。
最后帕纳斯科和我一起跑到了教堂——我们觉得这个时候只有这个地方最安全,然后就躲在圣坛的角落里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一样。我们两个都被吓得不轻,坐在一起半天都没说话。那一串脚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就好像妖怪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我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旁边的男孩儿。
帕纳斯科跑得脸颊发红,但是双唇却泛白,他哆哆嗦嗦地问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玛利亚,我们没看错吧?”
我气喘吁吁:“没有,我敢用我的眼珠子发誓。”
帕纳斯科哭丧着脸:“真的有狼人啊,居然真的有……怎么办?我要去找我爸爸,他一定知道怎么对付这些魔鬼!”
村子里能代表上帝的只有约内斯库神甫了,但是我想到之前他和特塔鲁医生的对话,不认为他真的对狼人出现做好了准备。我紧张兮兮地咬着指甲,想到了巴尔巴图。现在科马内奇警长一定会和其他大人们商量怎么办,而我也许该去找巴尔巴图打听一下。难道传说中的狼人真的让我们给碰上了?
我让帕纳斯科留在教堂,暂时先别告诉约内斯库神甫和其他人我们偷偷溜去磨坊后面的事,如果因此被惩罚可就不妙了。帕纳斯科同意了,我又告诉他,如果科马内奇警长来找神甫商量,他可以先偷听一下大人们的话。
帕纳斯科虽然是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儿,但是有时候他很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他胆子再大一点恐怕我们看到的事儿很多人都会知道了。

但我那个时候真没心思去管他了。
我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就赶紧回家,心不在焉地干完了自己的活儿,就被母亲命令到房间里去练习写字。“村子里又有人死了,”她也听到了消息,非常担心,“你爸爸白天必须去修路,所以只能由我看着你,你不能离开家,玛利亚,除非警长发布了安全的信息。”
我答应了她,但我知道自己不会乖乖听话的。
母亲上午还有很多活儿,她得在火炉前纺线,所以我要从阁楼上下来,打开后门从羊圈那头爬出去是完全没有困难的。
我溜出去以后就往村子西边儿走,在绕过狭窄的小巷和一块石头地以后,我就能看到图尔巴图的房子了。
这个老妇人独自居住在村子的角落里,房子很宽大,可是就她一个人,另外就还有只猫。大概正因为如此,她的房子缺乏修缮,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我们这些孩子一直将她的屋子视为神秘可怕的鬼屋,只有在挑战胆量的时候会偷偷摸摸地跑过去,哪个敢于走过去敲响大门,哪个就会得到我们由衷的钦佩。
我跑到这幢房子外头,畏惧地看着它灰白色的外墙和黑色的屋顶,还歪得仿佛要掉下来的烟囱,那些黑洞洞的拉着布帘的窗口后面都仿佛关着野兽,我一靠近就会猛地跳出来。我身后没有加油怂恿的同伴了,也没有任何可以发出警告的大人,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去,因为我当时觉得只有巴尔巴图才会给我一个最可靠的答案。而且,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赶快。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步地踏上了巴尔巴图家门前的台阶,抓住门环使劲地敲,那生满铜锈的狼头门环让我的心跳更加的剧烈了。我使劲抓着围裙,盯着门缝。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我屏住呼吸,看到那个皱成一团的老妇人用浑黄的眼睛看着我。
“哦,天呐……”她嘀咕道,“我这里除了来要草药的荡妇和求护身符的赌徒之外,竟然还有傻乎乎的小丫头……”
“早、早安,夫人。”我紧张地对她行了个礼。
巴尔巴图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哼哼唧唧地笑起来:“我知道你,小鬼头,昨天是你看见了拉兹万的尸体。”
“是,是我。”她的记性其实比我想象的好。
“野丫头的胆子果然比较大。”她凑近我,“你敢来这里,难道是相信了我的话吗?”
巴尔巴图的身上传来一股怪味,像是羊皮的臭味,又像是酒的味道,但我一点也不敢露出不满。我觉得她或许是真的巫婆,因为她轻易就看穿了我的想法。
我呆滞地站在她面前,虽然她佝偻的身体比我高不了多少,但是我觉得在她面前我连动一下都不敢了。“我……我有些问题……夫人。”我结结巴巴地说,“关于狼人,也许只有您……能够回答我……”
巴尔巴图耷拉的眼皮往上抬了抬,又哼了一声:“有什么问题都得坐下来说,我老了,没那个力气跟你站在这里啰嗦。”
她转身朝着房里走去,但却没有关门。
我咽了口唾沫,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跟着进去了,并且轻轻地关上门。
发表于 2012-6-19 11:45:52 | 显示全部楼层
兴奋中···不过还是希望E大,可以填下《午夜向日葵后传》这个坑呢~~~
 楼主| 发表于 2012-6-28 16:3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回楼上,可能会等很久呢…………



(第三天 天真与纯洁的死亡)
多伊娜,我的孩子,当我年轻的时候,对衰老的人充满了同情。我可怜他们摇落的牙齿,可怜他们颤巍巍的腿脚,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其实老人们远比我们聪明。上帝带走了他们的生命力,却留给他们智慧。在我鼓起勇气去见巴尔巴图之前,我以为她只是个巫婆,然而等我真正地认识了她,却发现其实她肚子里藏着很多我们应该倾听的东西。
巴尔巴图的家里很阴暗,但是却比我想的要干净很多,而且也没有什么垃圾。我以为会在女巫家里看到的蝙蝠、老鼠还有蛇什么的,其实连一点儿踪迹都没有。我想也许那四只猫起了很大的作用。
巴尔巴图拄着拐杖走进了客厅,我跟在后头,蹑手蹑脚的。
她的壁炉烧得旺旺的,上面还挂着一个小锡壶。
“坐吧,”她对我说,“你自己找地方,小心别惹恼了玫瑰夫人……哦,还有黑球。”
我想她说的是蜷缩在椅子上打盹的两只猫,一只有着黄色的斑纹,一只全身黑乎乎的,只有爪子雪白。我轻手轻脚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她把小锡壶取下来,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茶,那颜色红红的。“你要吗?”她问我,“如果你敢喝的话。”
我不敢,可也没法拒绝。
巴尔巴图桀桀怪笑,也不管我了,心满意足地端起她的杯子,一口一口地啜饮。我向周围看了看,虽然窗帘拉得很严实,可壁炉里的火还是照亮了这间屋子,里面的家具都很久了,上面放满了很多玻璃罐子,似乎是泡着草药,还有一些是高高低低的酒瓶子;一些皮革铺在椅子上,已经被磨得发光发亮,看上去用了很久。除了椅子上的两只猫,还有两只在橱柜上慢慢地散步,同时盯着我,它们黄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像图画里的豹子。
我浑身不自在,只想着赶紧走,于是大着胆子开口:“夫人,我……我想问问狼人的事……”
巴尔巴图放下杯子,看了我一眼:“哦,是被拉兹万的事情吓着了?你这小丫头不是很胆大吗?是想听听可怕的故事吧……”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一行诡异的脚印,连忙使劲地摇头:“不,不,夫人,我想真的有狼人,真的……今天又有人死了,是磨坊的老板克西斯先生……”
巴尔巴图的脸上露出惊异,但随即便冷冷地笑了:“我早就说过,对不对,小丫头……你也听见了。”
“是的……是的,夫人。”
“那些笨蛋怎么说,还认为是野兽吗?我想想……”她盯着我,枯瘦的指头搭在拐杖上,突然竖起一根食指对着我,“小丫头……你知道了什么秘密,对吗?”
我仿佛被一下子揭开了伪装,或者捉迷藏时被突然揪住。在巴尔巴图的眼神中我简直无法招架。“我……我看到了脚印。”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哭起来,“上帝啊,我真的看到了……那、那是从狼变成人的脚印……真的有狼人啊……”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就好像打翻的牛奶桶那样流出了大量的眼泪,我知道这很丢脸,可当时我完全控制不住。想想吧,我当时也不过才10岁。
图尔巴图意外地没有嘲笑我,她拿起杯子,从瓶子里倒了一点儿酒掺合在茶里递给我。“喝吧,喝吧。”她抬抬手,“女人总要学会喝酒的……眼泪总有一天都会变成酒。”
我当时可听不懂她说的,但她弄的那种饮料的确让我镇定下来——尽管后来我的喉咙和胃部都火烧火燎的。
图尔巴图看我喝了那东西,皱巴巴的脸上似乎有些笑意:“小丫头,你不像你那堆朋友一样讨厌……也许我可以帮帮你。”
她站起来,打开橱柜的门,仔细地翻找了很久,拿出一包晒干的草药。她将这些草药摊开在桌上,慢吞吞地从里面挑选起来。我抽抽搭搭,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巴尔巴图却开始低声自言自语:“世界上愚蠢的人太多了,永远只相信眼睛看到的,真是活该被吃掉……喀尔巴阡山一直都有狼人……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有。小丫头,你比那些笨蛋聪明多了……狼人之所以不出现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出现,人的血液里一直都有野兽的成分,只是缺一把打开的钥匙。”
她挑出了几株草药,又直愣愣地看着我:“你懂吗,小丫头……”
我得说当时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
巴尔巴图对我的木讷显然不在意,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说的不被理解。
她一边摸索出一块布包裹那些草药,一边继续说:“其实也很容易理解……谁都会在说他爱死了谁,或者她恨不得杀掉谁……有了野兽的血脉,这事儿就干得更容易了……过来,小丫头……”
她把那些草药做成一个小布包,塞进我的手里:“这是附子草,很久以前人们用它毒死过许多狼……狼人会讨厌它的味道,它们会绕开你。今天死的人不会是最后一个,你得随身带着它,懂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既惊讶又感激:“谢谢,夫人……可是……我没有钱……”
巴尔巴图哼了一声,显出生气的样子:“这些可不是卖给你的,小丫头……你拿钱来一个草籽也买不到……好了,快滚吧,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别人一个字,我就让你的屁股长出狼尾巴!”
我连忙跳起来,以我未出生的弟弟——当然也可能是妹妹——的名义向她发誓。
我离开了巴尔巴图的房子,她和那群猫没有周到地出来送客,但我还是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
回到家,顺着原路溜回房子里,当我把头悄悄地伸进客厅里的时候,却看到原本在火炉前纺线的母亲不见了踪影。一股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我手脚冰凉,差点走不动路,但很快我就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我连忙过去,原来是父亲赶回来了,正和母亲说话。
“科马内奇警长要求女人和孩子都呆在家,男人都带上枪跟他走。”父亲说,“布鲁亚娜,你知道家里还有一把猎枪,对吗?除了我手上的这把,就在橱柜里最下面还有一把,它没有填火药,可我一直都好好地清理它。”
“哦,我知道。”母亲说,“我能保护好自己和玛利亚,还有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别担心。但是,巴内尔,警长说的是真的吗?”
父亲脸色严肃:“科马内奇警长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况且他让我们把抢险都停下来了,说明杀死克西斯的东西的确是很可怕的巨狼。”
原来警长已经开始行动了。
“尼古拉•波佩斯库会先带着我们几个顺着脚印查一查,还有些人会在村子里巡视,布鲁亚娜,你把枪放在身边,也别让玛利亚离开你的视线。“
“我明白,巴内尔,你千万得小心。”
父亲吻了吻母亲,又看到门里面探头探脑的我,笑着叫我过去:“玛利亚,好好守着妈妈和弟弟,照顾好他们。”
我使劲点头,向父亲保证。他吻了吻我的额头:“你的胆子很大,玛利亚,大得有时候我都担心了,不过我相信你也是聪明的孩子,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别让我担心,好吗?”
我答应了他,于是父亲又吻了吻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肚子,才转身离开。
母亲和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回到家里。她看上去很担忧,坐在纺车前半天都没有动,我坐在旁边,觉得最好别把在巴尔巴图那里听到的话告诉她,让她更心烦。
这样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时不时地看到窗外有些人急匆匆地跑去过,很多是扛着猎枪的男人,只有一个邻居太太来敲了敲窗户问我们详情,可母亲不知道,而我也不能说。
我猜测科马内奇警长并不想一来就对所有人宣布克西斯先生诡异的死因,他想要组织猎人们先搜寻一下可疑的踪迹,然后再实施对策。
多伊娜,其实想一想,科马内奇警长的处置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因为在没有更多的证据前,没有办法找到目标,自然也没有办法进行大规模地围捕。但是当年我太年轻了,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掩盖了真相,并认为他该对接下来的事情负责。

夜晚的到来成为了一件可怕的事,特别是当整个白天过去调查没有任何进展的时候。科马内奇警长仍然没有将克西斯先生死的事情完全坦白,但流言已经在村子里开始蔓延:之前巴尔巴图关于狼人的预言,连续两个壮年男子离奇的死亡,极为相似的伤口,还有男人们开始拿着枪巡逻……这些都会让人朝着一个方向产生联想。
很多人去教堂请求约内斯库神甫给予祝福和庇佑,当夜晚来临以后,原本还有些人走动的街道是彻底空空荡荡了。
父亲很累,母亲也忧心忡忡,他们很早就睡下了。而我想着巴尔巴图说过的话,怎么也睡不着。我搭着梯子,用一小块灰色的毛巾将那个天窗遮住了,然后裹着被子趴在圆窗前看外头——我是透过一点点窗帘的缝隙去看的,我总觉得如果有狼人走过,我就能看到它,而它不会看到我。
但是我没有看到狼人,只看到一个穿着暗红色外套的女人提着灯远远地走过来。灯光照得她的脸庞发亮,金发犹如阳光般耀眼,当她来到我的窗口附近,我几乎能看清楚她脸上的微笑和眼中的喜悦。
她要去哪儿我并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街上走是非常危险的。她是个好姑娘,常常在口袋里准备了糖果给我们,有时候还会做一些漂亮的发带当做礼物。而且,她和维克多•布尔加鲁马上就要结婚了,他们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啊。
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打开了窗户,压低了声音叫她的名字。
丽芙卡•佩特雷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诧异地抬起头,当发现是我以后,她冲我绽放出一个欢快的笑容,并且挥了挥手。多伊娜,那时我们的房子可修得真矮啊,远不比现在高大宽敞。
“嘿,嘿,”我着急地探出头,“你去哪儿,丽芙卡•佩特雷?这段时间不要在外面走!”
“不要担心我!”丽芙卡仰头对我说,尽管压低了声音,但我们俩之间就像隔着几步路一样听得很清楚。她的口气的确没有丝毫的恐惧:“我可不用怕什么狼人,小玛利亚,你乖乖地睡吧,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的……晚安,再见。”
她又朝我挥挥手,继续提着灯往前走去。
我不敢高声叫她,又着急又惊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地消失在了这条道路的尽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她……
当天晚上又下了雪,虽然下得不大,但还是又为房子啊树啊什么的穿上了一层外套,好像是对之前那场大雪干的事儿不满意,现在得继续之前的工作,迫不及待地掩盖万物原本的模样。
我昨晚因为心里老想着丽芙卡的事情,睡得并不好,早上迷迷糊糊地醒不过来,直到母亲上来叫我吃早饭。
父亲已经喝完了他的酸汤,正在收拾今天的行李,我看到了桌上的猎枪。“今天还是要带着它,”父亲看到我的眼神,摸摸我的头,“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连忙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
“我的宝贝。”父亲吻了我吻我的脸颊,他正要戴上帽子,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母亲连忙擦干手,打开了门。
“早上好,斯坦卡太太。”敲门的是父亲的一个朋友,他们昨天一起巡视过。现在他站在门口,连帽子也没有戴,喘着粗气,只急匆匆地向母亲略微点头示意,便对父亲说:“快,巴内尔,赶紧去教堂墓地那边,神甫和科马内奇警长都去了,他们要能带枪的男人都去。”
“出什么事了?”父亲表情严峻地问。
“有姑娘被咬死了……”那个人说,“不止一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到丽芙卡。
父亲抓起帽子和猎枪就走了出去,来不及跟我和母亲告别。我立刻穿上小靴子,裹着外套就想跟上去。
“玛利亚!”母亲叫住我,“你又想乱跑!”
“我保证看一眼就回来,妈妈,我得知道爸爸今天是不是又会很忙很忙?”
母亲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我赶紧又保证尽快回来,绝不乱跑。
“好,你去吧。”她总算松口了,“别离现场太近,我只给你二十分钟,否则就没有早餐了。”
父亲和他的朋友走得很快,他们一步当我两三步了,远远地把我甩在身后。好在大清早还没有人开始扫雪,我能够毫无困难地跟着他们。而且还有些人也急匆匆地赶往教堂,脸色严峻,手里拿着枪。
也许消息还没有散播开来,所以今天来到现场的人比昨天少了很多。我知道自己一靠近就会被父亲赶回家,但是托帕纳斯科的福,我明白教堂里有许多地方可以看清楚墓地而又不会被发现的。
我爬上科马内奇警长家的大墓碑——他的祖父雕刻了一个很大很高的底座——伸长脖子往那些大人们围着的圈子里望去:
我被吓着了,因为雪地上躺着的人我昨天见过其中之一。丽芙卡•佩特雷,她暗红色的长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好像一朵盛开的死亡之花。她的黑发散了,提灯摔在地上,脸上还保持着惊恐万状的表情,脖子那里有一个大大的伤口,已经凝结成了黑红色的洞,血迹在头颈周围冻成了赤色的冰。
很明显,她是被咬死的。
我吓得瑟瑟发抖,越发相信巴尔巴图说的一切。丽芙卡的死让我又难过又恐惧,同时也充满了迷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昨晚还在街道上游荡。她是要去哪儿呢?为什么最后会丧生于此?昨天晚上我能感觉到她是开心的,她好像在期待什么……
我鼓起勇气,又移动着脚步,调整角度,探头探脑地看着另外一个方向。
在离丽芙卡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匍匐在地上,头歪向一边,她的棕色头发乱糟糟的,挡着脸,但我还是能认出她。因为村子里没有一个少女的帽子能有那么漂亮的羽毛。安德烈娅•马耶尔小姐戴着她最美的一顶帽子,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离开了人世。我看到她穿着白皮裘外套,但是背部有一片殷红,血液从那里渗出来,迅速地凝结。她尸体的姿势看上去异常平静,似乎没有经过什么剧烈的挣扎。
这个时候科马内奇警长和约内斯库神甫从教堂侧门出来,向这个方向走近。
我不敢再继续打探,溜下了墓碑赶紧往家里跑。我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最招人喜欢的两个姑娘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同时死去?
难道这又是狼人干的吗?
多伊娜,真神奇啊,至今我还能想起那个场面,就像一幅残酷的油画:丽芙卡•马耶尔小姐仰面倒在地上,暗红色的长裙和黑发在雪地上铺散开;安德烈娅•马耶尔小姐俯卧在地,白色的皮裘和棕色的头发映衬着少量的血迹,她们就这么相隔不远,看了真让人伤心欲绝。
我当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最讨人喜欢的两个姑娘会同时来到这里,并以悲惨的方式死去呢?
 楼主| 发表于 2012-7-10 14:0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天 自卫行动)
我回到家里,有点失魂落魄,脑子里总想着那幅画面。母亲问了几句,我颠三倒四地回答了几句,就乖乖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出练习本描神甫布置下来的各种练习句子。
母亲以为我是吓着了,数落我多管闲事,自讨苦吃,又为死去的两个姑娘祈祷,就干她的活儿去了。
我心神不宁,拿出巴尔巴图给我的那包附子草,古怪的草药味道让我控制不住地去想她说过的一切。我忧心忡忡,感觉到那些秘密已经超过了我的年龄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必须得找人分担,但决不能是最亲近的人。
我放下笔,想到了帕纳斯科——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第一个想到的会是那个调皮又讨厌的男孩儿,但是我的确就那么偷偷溜出门去,跑向教堂。
帕纳斯科不是一个专心在书本上的乖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不是,所以我能猜到他在做什么。
我担心父亲他们还在墓地那边,于是选择了从教堂的正门溜进去,然后就偷偷地跑去一旁的告解室,那是约内斯库神甫的私密空间,用大石块砌出的两个单独房间,但是门和隔断却是密密的雕花木板。拉开门,果然找到了躲藏在里面的帕纳斯科,他正鬼鬼祟祟地蜷缩在他父亲的椅子上,嘴里含着一颗糖果。
“我猜你也会来。”他恶劣地嘲弄我,“你这个家伙就像到处找肉吃的狗。”
我没心情像平常一样跟他拌嘴,只是追问道:“神甫在哪儿?他还和我爸爸他们待在后面吗?”
帕纳斯科点点头,脸上竟难得地有些难过的神色。
“你知道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的事情了吗?”
他又点了点头,抽动着鼻翼——丽芙卡对所有的孩子都很亲切,即便是调皮捣蛋的帕纳斯科,而马耶尔小姐,哪个男孩儿不会为她的美丽倾倒?
“你说,狼人一定是可悲的吧?”我试着安慰和体谅他,“神甫不是说所有犯罪者最悲惨的就是它对自己的罪恶一无所知吗?狼人对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都能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只能说它完全没有一点儿善良心肠,愿上帝惩罚它。”
帕纳斯科又皱了皱鼻子,似乎对我这样谨慎透露的善意给予了一些赞赏。
“上帝一定会惩罚它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口气颇像他的父亲,但他脸上的表情又变了一下。“但是……”帕纳斯科又变得很踌躇,“我听说马耶尔小姐的死倒不大像狼人干的。”
哦,我当时就知道他这样说的原因,如果我都对这一连串的事情好奇并且乐于去知道真相的话,他如此接近现场,又怎么会落后?
“到底怎么回事?”我追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他高傲地瞥了我一眼:“当然,我可以听到,但这个你不一定需要知道。”
“你真害怕我知道以后比你更轻易地躲开狼人?”
“你?”他受了侮辱一般地叫起来,“你总是在我面前吹牛!”
“那就告诉我啊,反正你也偷听来的。”
帕纳斯科当然没有别办法反驳我最后一句话,他从雕花木板后朝外面望了一眼:“他们正在收殓佩特雷小姐和马耶尔小姐……他们议论了很久,我也是才听到的。马耶尔小姐的伤口不是野兽咬出来的样子……
“什么意思?”我努力回想着之前偷看到的情形,那白皮裘上的血迹的确不像是利牙撕咬过的,况且之前狼人不是都喜欢咬人的喉咙吗?
帕纳斯科却没有回答我,他突然狡猾地笑了笑:“大人们肯定也会这么想的,所以我想他们只能在这里商量了。”
我那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帕纳斯科老喜欢钻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草丛、铁匠家的旧烟囱,原来他总是在寻找着一些不知不觉就能探听事情的秘密据点。
我决定跟他一起等待——因为除了教堂,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的遗体不会被送往任何地方,塔特鲁医生最后还是会如同对待拉兹万的遗体一样在上帝面前做出判断。
我们俩静静地坐在告解室里,开始无比耐心地等待着大人们将两位不幸的小姐的遗体送到教堂里来,并且说出一些让我们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大概是这一次的事件让科马内奇警长除了震惊还有更多了一些愤怒和悲伤,他是多么喜欢马耶尔小姐,就像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当他进入教堂的时候,那沉重的脚步声让我仿佛看到了他心底的一团火。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铺成一条金色的路,大人们抬着两个姑娘的遗体陆续经过。我趴在告解室的窗格后面,看见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的脸,她们的眼睛已经被合上了,神色也软化了许多,就好像是睡得不那么安稳的样子,却依然是活人。
科马内奇警长蹲在马耶尔小姐的身边,低头看着她,约内斯库神甫和特塔鲁医生则站在一旁。其他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三个。室内传来了细微的声音,我看到科马内奇警长正在为马耶尔小姐披上刚刚脱下来的白皮裘。
特塔鲁医生的口气很为难,但是他仍然肯定地对警长说:“马耶尔小姐不是被咬死的,我检查过伤口了……那是刀伤,一共三处,其中一刀力量最重,应该是致命伤。”
科马内奇警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又转头看了看旁边的丽芙卡•佩特雷。“那么这孩子为什么会被咬死呢?”他皱着眉头,“那怪物只看中了她?还是说它喜欢用牙齿咬死一个人,再用刀子杀死另一个?”
“这事情的确蹊跷。”特塔鲁医生也这么说,“我们在墓地里没有发现凶器,也没有发现上次那种脚印,只有从伤口来推断死因。不过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警长,为什么佩特雷小姐和马耶尔小姐会同时来这个地方呢,而且是深夜。您觉得她们是约好的吗?”
“谁能说清楚?女孩儿们的关系我们谁都不明白,也不知道她们的小秘密。”科马内奇警长紧紧皱着眉头,“但是有一件事我相信,这个恶心的怪物的确存在,而且从它三次袭击村里的人来看,它应该就在我们身边……现在是白天,它躲起来了,而一到晚上,就会出来。”
即便警长是在教堂里说出的这番话,也让我们觉得背后竖起了汗毛。
约内斯库神甫划着十字,紧张地说:“可是……警长,如果这么说,就是在指证村里有狼人……这……”
“这标明很可能狼人潜伏在我们身边,甚至是我们认识的人!”
“哦,这是多可怕的猜想啊!”
特塔鲁医生也觉得不寒而栗:“这指控太匪夷所思了,警长,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我们得仔细地监视每一个人,”科马内奇警长压低了声音说道,“咱们这里的冬天,周围都是雪原,没有一匹狼会在这个时候单独行动。雪崩以后这个村子就没人能进来,也没有人能出去,然后就开始死人,一个接一个,先生们,联系到那一串诡异的脚印,我没有办法认为那怪物是跨越了雪原赶来的。毫无疑问,巴尔巴图一直亵渎上帝,可因为她这种巫婆更熟悉魔鬼,才能在最开始说出那一番判断。先生们,我得承认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现在则必须修正自己的错误。”
特塔鲁医生和神甫都没有吱声,因为在这个时候能最终安排好接下来步骤的,只有这位性格坚毅的退伍老兵。
科马内奇警长站起来,浓黑的眉毛皱起来:“首先得选出值得信赖的人。我是说,完全没有狼人嫌疑的人,比如您,神甫。”
“还有我!”特塔鲁医生连忙声明,“我可以喝下一整瓶圣水,我还戴着十字架,这是银质的!”
“很好,索林。”警长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也可以鉴别一下其他人。但是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这事儿得悄悄地来。神甫,您或许可以举行一个安魂弥撒,然后在每个人身上洒圣水,把银十字架按在人们的头上。”
“如果这都没有用呢?”约内斯库神甫紧张地擦了把额头的汗水,“我是说,以前我们可真没有遇到过狼人什么的 ……这些方法都只是传说中的……如果不奏效呢?”
“那么就排查……”警长挥舞了一下拳头,“一个个地排查,找出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然后呢?”特塔鲁医生颤巍巍地问道。
几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科马内奇警长才轻轻咳嗽了一声:“神甫,教堂的地下室应该能打开,对吧?”
“我想是的……大概可以关几个人……但是,谁知道能不能关住狼人呢……”
科马内奇警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几乎能听见他像牛一样加重的喘气声。“也许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得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缓慢而低沉地说道,“为了村子里的其他人,也许我们可以先处决嫌疑最重的人……”
这话就好像巨大的铁锤砸破了冰面,一股寒冷彻骨的水喷出来,浇在了每个人身上。
我和帕纳斯科都吓得不敢动了,而神甫和特塔鲁医生则仿佛被冻住了一样,他们的脸色简直都发青了。
“这样吗?”神甫揉搓着双手,有些语无伦次,“警长,乔尔格,我的老朋友……这实在太可怕了……我们不是法庭……”
“是的,非常艰难,而且我们会承担罪责,”科马内奇警长的口气有着比往常更坚定的力量,“可是神甫,请相信我,这个决定将会拯救大部分人的性命。”
室内又恢复了死寂,过了一会儿,特塔鲁医生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愿上帝保佑我们。”


我和帕纳斯科一直等着几个大人商量结束以后,才移动着酸麻的腿从告解室里出来。
我们已经比其他人提前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
科马内奇警长决定先请神甫排查几个靠得住的人,比如猎人尼古拉•波佩斯库,然后他们会开始注意其他人的动向。但是警长决定先宣布狼人存在的事实而并不告诉大家它可能混迹于村民中间,他知道这消息如果是猜测也就罢了,若是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么肯定会引起恐慌。不过我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警长的顾忌,反而觉得他实在有些刻板。
“喂,”帕纳斯科送我离开教堂的时候,碰了碰我的胳膊,“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呆在家里不出来了么?”
老实说如果能那样,把抓狼人的职责都交给大人们,我当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那个时候的我大概已经过多地在这事上参与了进去,总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况且我之前偷偷地找过巴尔巴图,知道的事情比大人们还多一些,甚至有他们不具备的优势。
我摸了摸身上的那包附子草,冒出些小主意。
我拉着帕纳斯科跑到墓地里去,躲在角落里,分出一半的附子草,用手帕包好了给他。
“拿着,这个是狼人害怕的草药!”我对他说,“你可以带在身上,然后接近每个人,看看他们的反应……如果有人受不了,那一定是狼人。”
胆小鬼帕纳斯科瞪大了眼睛,把药塞了回来。“那、那可不行!”他提高声音交换起来,“万一狼人发现我这么做,一定会吃掉我的!”
我鄙夷地看着他:“白天可以做的,笨蛋,你见过狼人在白天出现吗?他肯定不敢在太阳下变身。”
“那……为什么你不去做?”
“谁说我不做?”我火冒三丈,“我现在就要去,而且我晚上也会带着它,要是我撞上了狼人,我就把草药撒到他脸上去!帕纳斯科,要是你不愿意,我就告诉神甫你偷听了他们的话,你还用煤灰弄脏了圣坛的台布,你——”
“好吧!”他终于屈服了,“我做行了吧!你这个讨厌的家伙,真不想认识你!先说好,我只在白天去试试,晚上可不干!”
“那就够了!”
我们暂时达成了一致,很不友好地分了手。
多伊娜,现在想一想,我当时的胆子是多大啊。我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小姑娘,当我慢慢地从单纯的恐惧里脱离出来的时候,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干一些事儿,我想所有的孩子身体里都会有这样冒险的血液,冲动而不计结果。
发表于 2012-7-13 13:55:22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能扎马蹲下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7-16 10: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天 狼人疑云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2-7-27 11:54 编辑

(第五天 狼人疑云)
教堂的钟声急促而又洪亮地在整个库尔科斯村上空回荡,那不是弥撒时钟声,而是村里出大事的时候召集人们去教堂时的讯号。
我跟着父母急匆匆地赶往教堂,所有的人都来了,三百多张面孔都带着不安和忧虑。这情绪在他们看到被白布覆盖的两具少女的遗体时顿时被扩大了好几倍。丽芙卡·佩特雷父亲早逝,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心碎的母亲,她跪在女儿的遗体旁边,几乎快要昏厥了。这景象实在太悲惨了,而背后所传递的危险信号更使人胆寒。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还有些妇女双眼泛红,紧紧抓着孩子不松手。教堂里满是嗡嗡的杂音,好像无形的恐怖浪潮,一波一波地拍打在圣坛的台阶下。
“安静,我的朋友们……我请你们先平静下来,听我说。”科马内奇警长用他洪亮的声音抵御这一阵阵浪潮,“如果我们想要弄清这一连串不幸的根源,并且让它到此为止,你们必须仔细听我说。”
他的话起了作用,那一阵阵的议论渐渐消失,于是科马内奇警长简单地复述了这连续三天以来的命案,并且大致地说了一下掌握的证据。“虽然这事匪夷所思,但是目前我们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释。”他这样说,“我的朋友们,现在的确有一个可怕的怪物在暗地里伤害我们,也许狼人的传说在库尔科斯成真了。”
这话仿佛在油桶里丢下了一个火把,霎时间就让整个大厅里熊熊燃烧起来。妇女们尖叫这上帝的名字,很多人按住了胸口或者不断地划着十字。
“没有必要惊慌失措!冷静点,我的朋友们,咱们不是没有经历过灾难!再可怕的怪物也比不过上一场战争杀的人多,看看,你们有枪、有刀、有力气!”科马内奇警长用手杖敲了敲地板,他从一战战场上带回来的勇气让慌乱人们稍微镇定了一些。他们相互看了看,然后有几个男人站出来,请他安排一支守夜的巡逻队,并且发誓绝对不会让狼人接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
警长表示了感谢和赞赏:“很好,先生们,我们会这样做。我想请尼古拉·波佩斯库作为巡逻队的领队,成员需要10名,这样至少可以保证每户有一位成年男子能留在家。”
这些举措渐渐地安抚了一些人,此时神甫出来建议大家先为这两名不幸的少女祈祷,同时他也拿着圣水和十字架走下圣坛,为每个人祈祷。
我知道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环节,所以乖乖地等着圣水洒到自己头上,然后十字架印上来。
人们安静地肃立着,并没有疑心。波佩斯库大叔走上去和科马内奇警长低声商议,选了一些男人出来,我看了一眼父亲——我们家里就只有他了,所以他不会加入巡逻队。
仿佛是感应到我的担心,父亲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我偷偷地捏着兜里的附子草,决定在试探过这里的人以后,就给父亲和母亲都各分一点儿。
我抬起头寻找帕纳斯科,很快就在圣坛旁边的位置上发现了他,他的右手揣在裤兜里,好像捏着什么,看起来像是我分给他的附子草。他的眼睛四处乱瞟,很快就看到了我。我朝他挤眉弄眼,又做了几个手势。帕纳斯科知道我的意思,有些不情愿地掏出了附子草,开始向着离他最近的人走过去。
他把草药的味道悄悄地蹭在一些人的手和身上,仔细看他们的脸色,大部分人要么是在祈祷,要么是在和旁边的人说话,并没有多在意神甫儿子的古怪举动——他们也毫不关心。没有一个人露出难受的样子,顶多是不耐烦地将帕纳斯科推开。
我也想去帮帮他,可父亲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不准我乱跑。
神甫慢慢地完成了给每个人的“祝福”,回到了圣坛前,他冲科马内奇警长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没有发现“狼人”,至少在教堂里没有。
科马内奇警长不动声色,又提醒了各家各户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先加固家里的门窗,又叫巡逻队的人留下,便让其他人都离开了。
我想要跟帕纳斯科说几句话却找不到机会,父亲一直拽着我的手,想让我跟他回家去。我一直拖拖拉拉地到了门口,看见维克多·布尔加鲁站在那里,眼睛望着教堂里的方向,眼眶红通通的,他挺直的脊背仿佛垮塌了,原本英俊的面孔也憔悴万分。
我为他感到难过,他和丽芙卡是那么相爱,现在看着他的神情,就好像失去了一切。我恳请爸爸让我跟他说几句话,爸爸只犹豫一下,妈妈就已经点头同意了。他们先走了几步,在不远处等着我。
“维克多……”我轻轻地来到这个青年身边,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忽然笑了一下。“我在等特塔鲁医生,”他用嘶哑的声音告诉我,“他说丽芙卡等下可以换衣服了,新衣服……我知道她的新娘礼服在哪儿……”
我的眼泪不听使唤地往外滚落,真是难受极了。我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人,但又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回家去吧,”维克多轻轻地推了推我,然后又看着教堂里面——他家里有两个男孩儿,现在凯卢加入了巡逻队,如果不是他悲痛欲绝大概应该是他去的。
但维克多的眼神渐渐地变冷了,连我都看得出仇恨正在聚集:“凯卢已经行动了,我也得去……看着吧,我会亲手逮住杀害丽芙卡的怪物……我要它付出代价……”
他再没理会我,我也不能继续逗留,于是就这么离开了。
即便是牵着父亲的手,强烈的不安仍然环绕着我,我相信接下来村子里将会发生更不得了的事情,或许这不仅仅是因为狼人。
多伊娜,当年的我太小,很多描述不大准确,后来我学会了一些词来概括当时村子里的状态,可以说是“管制”,也可以说是“宵禁”。反正白天晚上人们都得呆在家里,轻易不能出门,连神甫也只能乖乖地留在教堂。巡逻队在科马内奇警长的带领下开始挨家挨户地调查。
我呆在客厅里,趴在窗户前很无聊的样子,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我还没有机会跟帕纳斯科碰头,不知道他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谁对附子草有反应。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没来得及试探所有的人,那么剩下的人到底可不可靠就变成了一个谜。我多想赶紧出去找帕纳斯科,但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是无法溜走的。
我熬过了一整个上午,味同嚼蜡地吃完了午饭,父亲一直在擦拭他的猎枪,和母亲谈论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的死。
这个时候,科马内奇警长和巡逻队的人敲开了我们家的门。
男人们向我的母亲脱帽行礼,然后警长和尼古拉·波佩斯库大叔开始询问父亲一些事情。我开始并没有注意,但是当他们谈到别人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奇怪了。
波佩斯库大叔仿佛是提醒地对父亲说:“你应该留意你的周围,巴内尔,你是个很谨慎的人,这个时候你会要更提防别人。要说村里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底细清楚的,以前发生过盗窃案,还有些定居下来的茨冈人,记得吗?”
父亲绷着脸,有些不情愿地问:“尼古拉,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很担心,你是想说其实狼人是村子里人变化的吗?”
“很遗憾,巴内尔。”波佩斯库大叔冷冷地说,“之前在教堂里我们不能这么说,可是你是我们相信的人,因此我们得告诉你这件事:也许狼人的确就在村子里,在我们的身边。”
“哦,上帝……”妈妈紧紧搂着我,一个劲儿地画十字。
“抱歉让你受惊了,布鲁亚娜。”科马内奇警长向她欠欠身,“但是这是为了保护你和孩子们,我们需要人人都提高警惕,并且给我们一些线索。你最近有没有发现谁不对劲呢?”
妈妈摇摇头,警长的目光又移到了我身上,我被他严厉的眼神吓得哆嗦了一下,脑子里立刻想到了昨天见到的丽芙卡,她还活着的样子。
就是这一点点的变化被科马内奇警长抓住了,他忽然专注地打量着我,笑起来:“玛利亚,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竟不知该怎么开口。这让警长更加相信他的判断,他凑近我,又追问道:“最近发生这么多事,你这个爱凑热闹的孩子一定看到了些新奇的事儿,对吗?快告诉我,这很重要。”
我的舌头在发颤,有点紧张,但是没办法在警长的注视下隐瞒,我断断续续地说了昨天晚上看到的,丽芙卡走过我的窗前。
“‘不用担心’‘不用怕狼人’……”科马内奇警长喃喃地重复着丽芙卡说的那几句话,“‘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好像知道什么,她对狼人没有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味道,弄得大人们脸色都很难看,唯独尼古拉·波佩斯库大叔和警长带着希望。波佩斯库大叔像看到了野兽踪迹一样,兴奋地说:“丽芙卡是被约出去的,或者说是被诱骗到墓园的。乔尔格,肯定有人用狼人这个事情做诱饵,让她主动过去的。”
“说不定安德烈娅也是如此……”警长低声说道,“但是,丽芙卡那样的小姑娘又怎么会和狼人有关系呢?”
“如果没有关系,她不会特意对玛利亚说那些话。”父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等警长他们离开以后我肯定会被他数落一顿,心情真是坏到极点了。
波佩斯库大叔想了想:“或者换一个思路:如果引诱她出门的就是狼人呢?如果狼人是我们村里的人,要让她去见一面并不难。”
警长摸了摸下巴的胡子:“她的未婚夫是维克多·布尔加鲁,要在深夜约会她并不难!”
“可是……”我大着胆子说,“维克多很爱丽芙卡,他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的确如此,先生们。”巡逻队里有人说话了。我看到凯卢在角落里站着,手上拿着枪。于是之前的猜测就变得有些荒谬了。凯卢耐心地为他的哥哥解释:“首先,维克多和丽芙卡已经快要结婚了,他们已经不是那种会在深夜里偷偷约会的关系了,他们都在筹备婚礼,也没那个功夫;其次,维克多绝对不会伤害丽芙卡,他或许会砍断自己的手,但不会碰丽芙卡一个指头。”
波佩斯库大叔咧咧嘴:“请原谅,凯卢老弟,我们只是瞎猜。关于丽芙卡信任的人,大概除了她母亲就是你兄弟维克多了。”
“我明白,大叔。我也只是想提醒大家,维克多是绝对不会杀害丽芙卡的。更何况他昨晚和我一样呆在家里,我们一直做给丽芙卡的新柜子。”
巡逻队里的其他人也赞同地点头,猜测维克多是狼人的想法的确有些荒谬,甚至更像是匆促之下的乱疑心。
科马内奇警长拍了拍凯卢的肩膀:“是的,我想你说的完全正确。今天我们都看到了,维克多太悲痛,所以我才让你代替他加入巡逻队。但是你知道,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得找他谈一谈。”
凯卢叹了口气:“当然可以,警长,不过我想您或许可以等到晚上或者明天,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我明白,凯卢。”
他们不再谈这个话题,又问东问西了好一阵,走出了我家的门。
母亲牵着我在门外送别巡逻队,他们拿着枪的身影整齐地向着另外一户人家走去。我看到有些邻居悄悄地打开门或者窗户想外头窥探,但是一发现巡逻队回望,他们就赶紧关上了,仿佛害怕被警长发现。这诡异的不安就好像无形的狼人已经开始在村子里漫步,它只是咧咧嘴,就已经有冷气钻进了每个人的心脏。
我当时并不明白缘由,但我知道村子里已经跟平常不一样了。很快就会有人倒霉,那些无法证明自己晚上是安静呆在屋子里的人。
这一整天父母都留在家里,他们做着各自的事,比往常更加沉默。而我被要求留在阁楼上练习抄写单词,这没劲透了!
我趴在窗户前,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又止不住地想起了丽芙卡,我想不明白她昨天晚上为什么告诉那些话。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而这个时候我再一次地想起了巴尔巴图。
我的胆子的确很大,多伊娜,你想的没错,我又一次溜出了家门。我忘记了父母的叮嘱,也忘记了警长的命令。我需要一个了解狼人的人指点我,我总觉得从丽芙卡的那些话里,能找到很重要的东西。
我一路猫着腰,躲躲藏藏地跑向巴尔巴图的家——我现在没有那么害怕她和她的猫了,而且很奇怪的,我觉得在她凶巴巴的外表下,也许跟普通的老太太一样是喜欢孩子的。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有灰白色外墙的老屋子外面,咽了口唾沫,毫不犹豫地抓住狼头铜门环。
巴尔巴图磨蹭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打开门,那几只猫跟在她脚边。
“哦,瞧瞧是谁?”这个被称作是巫婆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看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小鬼头,在我这里喝过茶,拿走过草药。”
“是我,夫人。”我朝她行了个屈膝礼,“很、很抱歉来打搅您,夫人,但我是特地来请教您的……只有您才能回答我……”
巴尔巴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朝屋子里走:“都是求人的时候最谦卑,连小丫头都不例外……”
她给我留了门缝,我知道该怎么做。
“您没有去教堂吗,夫人?”我跟着她身后问道。
“真可笑,你想要看那倒霉的神甫脸色发白,然后和我打起来吗?”
这么说她一定还不知道丽芙卡和马耶尔小姐的事情。我鼓起勇气尽可能详细地将两个姑娘的惨剧告诉了她,当她再次为我斟满一杯茶的时候,我差不多也把我知道的说完了。
巴尔巴图坐在沙发上,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我告诉她的事情是她听过的最邪门的了。她深深地皱着眉,原本皱纹密布的脸缩得更小了,就好像一个被捏碎的核桃。
当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古怪的茶时,巴尔巴图微微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散开了一些,眼皮耷拉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看来给你附子草是对的,”她冲着我小声嘀咕,“瞧,你给我带来有意思的消息。”
“真、真的吗?”我有些高兴又有些迷惘,“那么,夫人,您知道为什么丽芙卡会深夜出去吗?她告诉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巴尔巴图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明白的,小丫头,我给你说了又怎么样?”
她的口气让我有些不服气,但是我不敢发脾气,仍然低声下气地请她指点。
巴尔巴图在她的起居室里走来走去,拐杖笃笃地敲打着地板,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过了好一阵,她仿佛终于想起来有我在旁边似的,重新打量我。“哦,对,小丫头,感谢你自己的胆子够大吧,现在它回报你了。因为你敢来我家,并且是第二次,所以我可以给你点忠告:别再继续你的探险了,乖乖地呆在你父母身边。科马内奇那个傻瓜要做的事会让整个村子陷入恐慌,但是这事情迟早会有个了结,危险比你们想的都要严重,最可靠的就是安静地等它过去。”
我着急地叫起来:“那是不可能的,夫人,狼人会一个个地把我们咬死,它会——”
“胡说!”巴尔巴图打断我的话,“它很快就会离开库尔科斯村,不过在此之前它会完成一些想做的事情,只要你不去打搅它,就会很安全。”
多伊娜,我得承认我当时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关注错了对象,小丫头,”巴尔巴图看着我迷惑的表情,嘲笑道,“你为什么老是在想丽芙卡?为什么不想想安德烈娅·马耶尔?”
我带着问题溜出家门,又带着问题回去。
大概好运气终于被我用完了,当我仍然按原路回家的时候,就在栅栏外头被黑着脸的父亲逮了个正着。
多伊娜,我当时并不明白自己不顾安危的行为让父母多么担心,我只是觉得我没有守规矩,害怕被处罚多过了对自己安危的考虑。这就是小孩子,天真又愚蠢。
父亲大发雷霆,拎着我回到屋子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生气,那些话让我浑身发抖,而一直很心疼我的母亲也在一边沉默不语,她的眼睛红通通的,显然哭过了。父亲告诉我,他发现我不在房间里以后立刻就要拿着猎枪出门,他们想到了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当然想得最多的是那些关于狼人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加不敢把我去找巴尔巴图的事情告诉父母,于是我抽抽搭搭地说是要去找帕纳斯科。父亲拿出尺子重重地打了我的掌心十下,并表示如果我再私自跑出去,就会打我的腿,让它们也吃吃苦头。
我被母亲领回了房间,她用雪水浸湿了毛巾给我捂了一下手,然后叹着气摸摸我的头顶。其实对于我来说,母亲的叹气声比父亲的责打更让我难受。
于是我一整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阁楼上,来不及和任何人商量巴尔巴图抛给我的问题。我从惊吓和内疚以及难过中回过神来,仍然控制不住地回想狼人的事。但这个时候我开始仔细地回想关于安德烈娅·马耶尔小姐的事情来。
为什么巴尔巴图说我忽略了她?
我对马耶尔小姐了解得并不多,因为她的富有和高贵,我们很少能跟她长时间地相处。当时我知道以她的身份,深更半夜独自出门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从偷听到的事情中,我所能知道的是:马耶尔小姐身上并没有出现绑架的痕迹,她是自己去教堂墓地的;虽然她被刀刺死,可现场也没有凶器,应该是被带走了。而丽芙卡究竟是死在她之前还是在她被杀以后才被狼人咬死的呢?
我这么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大概是因为哭累了。而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我从窗户里看到远处有诡异的红光,并且隐约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我赶紧探出头去,冲着那个方向张望,看到别的人家也这样做。
“出了什么事?”母亲在楼下惊恐地说。
但是父亲让她呆在家里,拿了猎枪就要出门:“我得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巴内尔!”
父亲笑了笑:“放心,现在至少是白天。”
于是母亲搂着我,焦躁地等待着父亲回来。就算我很想跟出去看看,但之前的惩戒让我再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没过多久父亲就回来了,他是跑着进来的,气喘吁吁,脸色很难看。
“他们疯了!”父亲低声说,“巡逻队挨个询问的时候,有些人起了疑心,他们已经开始胡乱猜测狼人了,还捆着几个人要烧死他们!”
“哦,上帝啊!”母亲捂着嘴。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关于狼人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这就好像无意中搅动了冰面下的水,让所有沉淀的淤泥都漂浮了起来,而平静的冰面也已经碎了。
“我得去看看警长他们,”父亲说,“马上就到夜晚了,我们这样乱糟糟的,只会让狼人得利。”
“我也去!”母亲紧紧拉住他的手,“天快黑了,我和玛利亚不能这么留在家里。”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于是我们离开家,朝着有火光的地方走去,路上还有些人跟我们去同一个方向。
在临近教堂的一块平地上,有许多人聚集在一起。那原本是村里的人偶尔一起庆祝节日或者交换商品的地方,但现在却变成了可怕的刑场。一些木柴被丢在那里,变成了两个柴堆其中一个已经被点燃,冒出熊熊火光,而另一头,有几个人正在往柴堆上浇油。
在平地中央,有几个男人抓着维克多,还有些人抓着尤古·尼库拉耶和斯切奥普·勒多伊,他们显然已经打过架了,每个人脸上都有伤,但是显然维克多和尤古他们三个要严重一些。
科马内奇警长和尼古拉·波佩斯库等巡逻队的人站在旁边,用枪指着那几个男人,警长正用严厉的声音要求他们放开维克多和其他人。
“不,警长。”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说,“您难道还不明白,我们都知道了,狼人就在村子里,这怪物已经杀死了四个人,天马上又要黑了,我们得救自己!这三个人是最值得怀疑的,您难道没有发现?”
他好像叫齐尔伍,名字我有点记不清了,但当时他那种急切又狂乱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我至今也想不起他本来的模样,而只记住了他竖起的眉毛、大张的嘴和挥舞的双手!
他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有很多人在附和他,但也有人反对,他们叫嚷着,要齐尔伍冷静下来,整个空地上吵吵嚷嚷的。
“安静!”科马内奇警长用最大的音量朝人群怒吼,他长期以来积累的威严让很多人悻悻地闭上嘴。警长把视线重新放回到大胡子齐尔伍身上:“你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还有……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就是狼人?”
大胡子缩了缩肩膀,但仍然喘着粗气:“警长,拉兹万就是被咬死的,克西斯也是,还有佩特雷小姐,而马耶尔小姐也死了……巴尔巴图早就说过这是狼人干的,而且……你们在磨坊那边发现过脚印的,对吧?波佩斯库大叔是个好猎人,可咱们村里的猎人不止一个,你们如果当时能立刻清除脚印的话,就不会被别人看到了。”
警长的脸色微微一变,看了尼古拉·波佩斯库一眼,这个表情几乎立刻让我知道,那天他们大概真的没有立刻清除脚印,或许是被看守现场的人——甚至可能像我和帕纳斯科一样偷偷溜进现场的围观者——发现了。
很多人在周围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发出了附和的声音,他们有人怪叫着:“在教堂里神甫不是已经开始驱魔了吗?他以前做弥撒可没那么多复杂的程序,也没洒过那么多圣水!”
齐尔伍变得更加理直气壮:“警长,您和神甫想悄悄地对付那怪物?是吗?组成巡逻队难道不是为了抓获那该死的怪物吗?我们也有同样的愿望。尤古和斯切奥普昨晚和前一晚都没有办法证明自己老实地呆在家里,而且他们身上都有伤,而维克多·布尔加鲁,他是佩特雷小姐的未婚妻,他又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外来的(注1),而且他同样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警长,今天晚上怪物又会出现的,您还想看到人死吗?”
“那么,在无法证明的情况下你就要先杀死三个人吗?”科马内奇警长阴沉着脸说,“你太疯狂了,齐尔伍,即便是自保也要有个限度。看看这三个人,他们是你的邻居,他们认识你和你的家人已经几十年了。”
的确如此!”有几个年长的村民帮着警长说话,“看着上帝的份儿上,齐尔伍,不能这样做。万一你错了呢?他们每个人咱们都认识。”
大胡子的脸色又变了一下,但随即说道:“我认识他们,警长,这没说的。村子里的人谁不互相认识呢?但是谁又能说他对一个人知根知底?谁知道关上门他们在做什么呢?现在,警长,我的儿子才两岁,我的妻子为了生他付出了一条命,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保证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现在能除掉对他有威胁的东西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人所必须做的!”
他转身看着围观的人:“想一下你们家里的人,如果明天早上真的失去他们,那将会怎样?”
人们沉默了,有些人没说话,但仍然在摇头,有些人躲躲闪闪,遮住了眼睛。
大胡子突然来到尤古和斯切奥普的身边,那两个男人已经被愤怒和恐惧折腾得双眼通红,斯切奥普肥胖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没有人知道你们俩这几天晚上的确切去向,”大胡子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是清白的,现在应该向警长说清楚。”
我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衣服,看着他们用颤抖的声音申辩。我无法相信在教堂里冲我做过好玩鬼脸的尤古叔叔在晚上咬死了克西斯先生;我更无法相信给我们送来美味面饼的斯切奥普大叔会杀害可爱的丽芙卡。
但遗憾的是他们颠三倒四的叙述漏洞百出,更严重是没有一个人能为他们晚上的活动证明。最后尤古承认了他的确出过门,想要去偷邻居们地窖里的一些酒,但这苍白无力解释无法打消人们的疑心。另一位被揪住的被怀疑人更是只能不断地说他只是多喝了几杯睡到了谷仓,所以当有人找他时才没有及时来开门。
齐尔伍丢下了他们俩,又来到了维克多跟前。那个青年的神色比前两位平静很多,他看着大胡子,把头转开。
“他的身上有伤痕,而且不止一处,”齐尔伍拉开维克多的领口,那里有几条尖锐的划伤,“他和凯卢虽然能相互证明,但是这些伤口可不是平常能有的,而且他完全有可能把丽芙卡约出去……如果你能说清楚,那当然很好,如果不能……我想你和凯卢两个都很有可能能是危险人物。”
站在警长身后的凯卢·布尔加鲁气得脸色发青,握着猎枪的手不断地收紧。波佩斯库大叔连忙拉住凯卢,强迫他冷静下来。
但是维克多的样子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对于自己的处境并不关心,对于齐尔伍或者是科马内奇警长的紧张关系也毫无知觉。他慢慢地转过头,喃喃地说:“行了,烧死我也可以,我是狼人……”
这话还没说完,凯卢就着急地叫起来:“他疯了!警长,丽芙卡的死让他失去了理智。维克多只是想要去陪他的未婚妻!”
齐尔伍冷酷地笑了笑:“这个又有谁知道真相呢?”
人群里有些妇女在低声啜泣,还有的抱着孩子转身离开,似乎已经猜得到接下来的事情,不再愿意看下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科马内奇警长忽然走到齐尔伍的跟前,他看着这个大胡子,又看了看维克多,原本愤怒的神色却消失了。
“恐惧……”他对齐尔伍说,接着便转向了周围的村民,提高声音:“你们现在怕的不是狼人,是你们自己心里的恐惧。看看你们的模样,这急切地想要杀人的表情跟狼人有什么区别?愿上帝宽恕你们,如果说魔鬼没有潜行于你们中间,就让我被埋在喀尔巴阡山的积雪下,没有棺材可以收殓。”
科马内奇警长长久以来的威严和此刻缓慢而沉重的口气让那些原本热血上头的人都瑟缩了一下。
齐尔伍尴尬地转开脸:“或许我们的确是违背了法律,警长,但是在今天之前谁给我说有狼人存在我会笑他是个疯子——没有人能保证什么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您难道可以吗?如果我们是对的呢?如果这三个人中真的有狼人呢?我不想冒这样的险!”
第一次有人这样置疑科马内奇警长,我不光听到父亲和母亲紧张的呼吸,也看到警长的脸变得更黑了。
“你一定要杀掉你的邻居吗?”他厉声问,“没有陪审团,没有证据,就这样杀掉他们?烧死他们?”
“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大胡子仍然在争辩,“或许你可以再问问别人的意见?”
科马内奇警长望向周围的村民,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大声问道:“如果齐尔伍的确是代表了大家的意思,请举起你们的手,告诉我你们同意他这样做!”
一阵死寂弥漫在空地上,连啜泣的孩子也被吓着了,把头埋进父母的怀中。
齐尔伍看了看他犹豫不决的同伴,第一个举起了手。接着,第二个人举手了,那是一个母亲,怀里抱着孩子;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
我看了看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没举手,尽管母亲的脸色很难看,但是她和父亲紧紧地握着手,像石雕的塑像那么坚定。我当时并没有清晰的信念,可我却朦朦胧胧地觉得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在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我很高兴。
巡逻队里的每个人都没有举手,但其中有些人的脸色能看出犹豫。因为此刻举手和没有举手的人数大致相当,整个空地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衡。
齐尔伍也不再说话,甚至是科马内奇警长也陷入了沉默。斯切奥普低声的啜泣成了这个地方唯一的声响。
过了好久,科马内奇警长叹了一口气。“我想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警长提高了声音,慢慢地说,“我坚持除了上帝,没有人能剥夺其他人的性命……如果你们为了保护自己和所爱的人,那么可以先将你们所怀疑的人关押起来。教堂的地下室里很牢固,大概你们都知道……把维克多、尤古和斯切奥普先关在那里,如果今晚没有再发生狼人杀人的事情,那么明天白天你们可以公开审理和处决这些人的某一个。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不幸的事情还在发生,这三位先生就被证明是无辜的。”
村民们相互看了看,似乎对科马内奇警长的提议有所动容,就连齐尔伍和他的支持者们也放松了脸部紧绷的肌肉。不过还有人对此有些疑问,“您的意思是,用其他人的性命去验证他们的清白吗?”有一个妇女在人群里叫起来,“可这对我们不公平!”
“在你们要剥夺其他人的性命前,难道没有想过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吗?”科马内奇警长严厉地吼道,“现在的库尔科斯村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他不等更多的回答,就回头冲尼古拉·波佩斯库说:“现在把这三位先生带到教堂里去,神甫已经准备好了,告诉他多加几把锁。”
黑着脸的波佩斯库大叔走过齐尔伍身边,瞪了他一眼,然后便示意几位巡逻队的人“接管”那三个“嫌疑人”。他们手中的枪稍微晃了晃,于是其他人放开了手,让他们站到了尤古等人的身边。
凯卢来到维克多的面前,轻轻地叫哥哥的名字,而维克多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没有说话。我看到凯卢的表情很难过,但他很清楚现在已经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对于维克多来说,求生的意志如此薄弱,连对弟弟的感激也没有了。
巡逻队带着三个被怀疑的人向教堂走去,科马内奇警长便招呼在场的人都回家,提醒他们关好门窗,并且严禁任何人在天黑后出门。于是空地上仿佛带着火星味儿的气氛渐渐地消散了,齐尔伍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警长,便慢慢走远。
“走吧,”母亲对父亲说,“我们回去,巴内尔,我的胸口难受极了。”
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很不舒服。多伊娜,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接触到人类因为“爱”和“善良”而做出的可怕的事,幸运的是我的父母告诉我他们的选择,我到现在也认为那是对的。
1:布尔加鲁,这个姓氏跟保加利亚人有关系。
发表于 2012-7-17 13:32:37 | 显示全部楼层
。。。。。。
首先,有新文看真好。
然后,坑呢?!以前的那些坑呢。。。众坑下魂好苦。。。
发表于 2012-7-22 11:29:02 | 显示全部楼层
......
上帝啊又是一个坑QAQ
——大人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天幕尽头么?
 楼主| 发表于 2012-7-27 11: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等、等我写完这个,爆~

另:修改了第五章
 楼主| 发表于 2012-8-7 10:24: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天 鲜血洗礼)
那是库尔科斯村的人最难以入眠的一个晚上。或许有很多人都是全家睡在一个房间里,猎枪放在床边,一伸手就能摸到;或许还有的人整夜都没睡,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如果有狗叫或者别的什么响声,就立刻从床上跳起来……
但那天晚上出乎意料地平静,连往常掉落的冰凌的声音都没有。
多伊娜,其实我也说不清我那天晚上是盼望一切如常,还是希望天亮又发现狼人的踪迹。但无论怎样都终究会有人因此受到伤害。有时候平静真不是件好事,它让人忐忑不安,甚至会预示着更大的灾难,就仿佛电闪雷鸣的暴雨来到之前的那段时光。
天亮以后,地上的积雪已经渐渐化去,到处弥漫着一股湿润的泥土的味道,空气更加冰冷了,吸一口就忍不住打个寒战。
我趴在窗前,看着空荡荡的道路——即便是天已经大亮了,人们也不愿意走出家门,房子给予他们的安全感可能远大于猎枪。
忽然,一阵尖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一把尖刀划破清晨薄薄的幕布,我辨认出那是警哨的声音。
哨声像无形的幽灵,张开翅膀徘徊在全村上空,所过之处,门窗都被打开了,人们探出头和身子,惴惴不安地张望。
我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路的尽头跑来,胡子和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衣服下摆上都是泥,他慌乱地敲了几家人的门,然后又朝我家跑来。
我一扭头冲下楼,刚好听到约内斯库神甫的敲门声。
“巴内尔,巴内尔……”父亲打开门,神甫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对他说,“快、快去教堂……科马内奇警长要你赶紧过去……”
“怎么了?”父亲一边披上外套一把拿枪,母亲端着装面包的盘子,担心地抓着领口。
神甫脸色苍白,什么也说不出,只摆了摆手,又转身离开了。
父亲似乎也意识到教堂那边有大麻烦,他来不及多说,只是吻了吻母亲的额头,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放下盘子,转头开始穿外套、戴围巾,当她正要出门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什么,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我。
“穿好你的外套,玛利亚,”她着急地说,“你得跟着我,不能一个人留在家。”
于是我们踏着雪化后的淤泥往教堂的方向赶去,母亲担心父亲,而我不光如此,更隐约嗅到了更加可怕的灾难的味道。


多伊娜,我的宝贝,我经历过战争,也经历过集权统治的年代,我见过很多死亡……但是我不得不说,那一天早上,在教堂的地下室外头看到的场面是我所见的最惨烈的一次。
一共死了四个人,维克多•布尔加鲁、尤古•尼库拉耶、斯切奥普•勒多伊还有尼古拉•波佩斯库大叔……他们全都死了。
当我和母亲赶到的时候,科马内奇警长已经站在那里,一些男人阻止着旁观者靠近,巡逻队的人正从地下室中抬出最后一具尸体。
母亲只看了一眼,就难受得吐了出来。我扶着她,只来得及朝那边看了几眼。但即使这短短的时间,我也看得出那四个人死得很惨——他们都是被咬死的,喉头都血肉模糊,衣服上全是鲜血,尤古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而波佩斯库大叔的头和勒多伊大叔的手几乎都要掉下来了。维克多则离他们要远一些,他光着脚,虽然脖子上的伤口也很可怕,但身上的血迹却似乎要少一些。
我的胸口难受极了,额头和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我们不敢再过去,靠在栅栏边喘气。
父亲正在跟科马内奇警长说话,警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草草披着外套,似乎也是急匆匆从家里赶来的,即使在跟我父亲说话,他也盯着那四具尸体,紧紧地环抱着双手。
父亲接受了警长分配的任务,回头就看到我和母亲。
“你们不该来这里,”他担忧地看着母亲的脸,“这些不是你和玛利亚该看到的。”
“哦,巴内尔……”母亲噙着泪水,抓住父亲的手,“上帝抛弃我们了吗?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父亲抚摸着母亲的肩膀,低声劝道:“布鲁亚娜,我亲爱的,你应该回家去,喝点热牛奶,你不该呆在这里。警长说需要我们帮忙搜寻,村子里马上就会开始大搜查的。”
“搜查什么?什么?是狼人吗?”
父亲皱着眉头:“那怪物咬死了四个人,留下了许多血迹,而且尸体都还没有僵硬,时间隔得并不太久。这次抓住它的希望很大,我们必须立刻开始。”
“会有危险吗?巴内尔,我不允许你傻乎乎地充英雄……”
“布鲁亚娜,你知道我不会的,我还要看着咱们儿子出生。”父亲宽慰着她,“现在你带着玛利亚回去好吗,我只希望你们平安。”
“我等着你,巴内尔,千万要当心。”母亲吻了吻父亲,牵着我就往回走。
更多的人正赶过来,我心脏噔噔地跳着,乱糟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我看到在栅栏的另外一头有个男孩儿正瑟缩着朝这边探头探脑——是帕纳斯科,现在神甫忙着去找人,又没人管他了。以他的胆子,估计是不敢一个人留在现场的。
“妈妈,”我拉了拉母亲的手,指着他说,“让帕纳斯科到我们家坐一坐好吗,神甫现在顾不上他……”
母亲看了看那个倒霉的男孩儿,苦笑道:“当然可以,玛利亚,你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他现在看起来真可怜。”
我很想说那家伙才算不上我的朋友呢,但是又觉得这显得我太小气了。于是我叫着帕纳斯科的名字,让他跟我回去。帕纳斯科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耐烦地走过去,低声对他说:“你要还躲在教堂里等着偷听,那就呆着吧,等下警长就会组织人开始搜查狼人,大人们都没空了,肯定会拍你看守尸体的。”
帕纳斯科吓得连脸上的雀斑都变白了,忙不迭地点头:“好,玛利亚,我、我就去你家……坐一会儿……”他又吞了口唾沫,“玛利亚,嗯……谢谢你……你其实也挺好的……”
当时的我可真没有注意到他的口气跟平常不同,只是哼了一声就转头回到母亲身边。
帕纳斯科跟着我们回到家,母亲为他倒了热水洗脸洗手,还允许他到我的阁楼上跟我一起玩。
“喂,不能碰我的熊,”我警告他,“那是我妈妈给我缝的。”
帕纳斯科有些羡慕地看着我床头的那个棕色布偶,但是却撇撇嘴:“不碰就不碰,那是女孩子玩儿的。”
他溜到窗户前坐下来,往窗户外头张望,原本喜悦的表情渐渐地褪去了,眼睛里带上了一些惶恐。
我看着他,心也慢慢地沉下去了。
“帕纳斯科,”我对他说,“如果你还是觉得挺害怕,其实……其实晚上可以住在我家,但是只能睡在地毯上。”
他看了我一眼,难看地笑了笑:“要我说实话,玛利亚,我真想在你的地毯上睡觉。昨天晚上的事情,我都快吓死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试探着问:“你是说……维克多他们……”
“我听见了声音。”帕纳斯科低声说,“就是在我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我听到了地下室那边有奇怪的声音……昨天维克多和尤古大叔他们被带来后,就关在地下室里,我爸爸之前就打开了门,警长说需要人整夜看守着,于是波佩斯库大叔就自愿留下来了。我睡得不算沉……玛利亚……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没人给我读故事,我就睡得很糟糕。”
我难得地没有嘲笑他,并且非常理解地点点头。
帕纳斯科仿佛得到了鼓励,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大概要天亮之前,我想是那个时间……我就听到有那种嘶吼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我没听错……我的房间在楼下,你知道,靠地下室很近。我给吓坏了,缩在床上不敢动……一直到那响声停下来,我再也睡不着了……天亮以后我告诉了爸爸,他带着我去地下室……”
帕纳斯科停下来,嘴唇一直在哆嗦。我赶紧把自己的热牛奶赛进他手里,让他镇定下来。“你看到什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有看到狼人吗?”
他摇摇头:“不,没看见,那可真是我的运气!但是我和爸爸赶到地下室的时候,就发现铁栅栏门已经打开了,坚固的铁锁被咬断了,波佩斯库大叔就倒在门口——昨晚他是自愿留下来当看守的……我和爸爸都被吓坏了,我们走进地下室的入口,只往里头看了一眼,就再没进去了……玛利亚,真的,爸爸以前老是在布道的时候说地狱有多可怕,我现在相信了……你想不到那情形……”
我眼前浮现出那四具尸体的模样,顿时感到一阵脊背发凉。我不敢多想,连忙甩甩头。
“他们都死了……”帕纳斯科像个老太太一样地絮絮叨叨,“玛利亚,我为他们每个人难过,维克多是个好人,尤古大叔和斯切奥普大叔也是……波佩斯库大叔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猎人啊……”
“哎,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波佩斯库大叔不是带着猎枪吗?他开过枪吗?”
“我好像没有听到枪响,”帕纳斯科回答我,“我也说不准……如果他真的开枪了,那在地牢中也只是一声闷响……但是开枪也改变不了什么,那可是连铁锁都能咬断的狼人……”
我叹了口气,仿佛看到了狼人白森森的牙齿:“那你们到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么?”
帕纳斯科点点头。
我们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能听见他小声地啜饮着牛奶,但我混乱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以后,却感觉到有些被遗漏的东西。我努力地想啊想啊,却老是想不起来。
“啊,快看!”帕纳斯科忽然站起来,指着远处。我连忙把头探出窗户,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街道的那边,很多人正拥在一起,好像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聚集起来了,有男人,甚至还有女人。很多人都拿着枪,围着中间的人,他们的声音嘈杂,完全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不断地有人朝着那边跑过去,还有些甚至牵了狗。
“走,去看看!”我拉着帕纳斯科就要往外走。
“可是……”他有些犹豫地说,“斯坦卡夫人要我们呆在阁楼上。”
“我们不会跑远的,就看看怎么回事,也许能帮上忙呢!”我最讨厌他这个样子,不由分说就抓着他溜下楼,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就擦着墙边摸了出去。
我和帕纳斯科奋力朝着人群跑过去,大人们围得密密麻麻的,什么都看不清。我们站在外头使劲地跳,好不容易才看清楚被围在中间的是科马内奇警长,好几个男人都激动地对他说什么,并且挥舞着手中的猎枪。
我看到声音最大的是昨天晚上逮着维克多他们要烧死的齐尔伍,他叫着:“下命令吧,警长,我们全都听你的!现在那怪物已经发狂了,如果不抓住它,那我们都会死的!”
“是啊,警长,现在我们不会再错了!它杀了那么多人,跟着血迹也会找到的!我带来了猎犬。”
“现在可不能心慈手软了,警长,快下命令吧!”
……
男人和女人鼓噪起来,连猎犬都在汪汪地叫,一时间街道上什么都听不清。
科马内奇警长吹了一声哨子,人们这才渐渐安静下来,有人拿来了一个木箱,让警长站了上去。
他威严地看着周围的村民,大声说:“各位,大家都知道了昨天晚上在教堂里发生的事情,让我们为死者的灵魂祈祷!那个魔鬼居然敢去践踏上帝的领域,那就证明它已经疯狂了,它注定会失败!这的确是一个机会,因为它比之前留下了更多的线索,在白天它没有办法再隐藏。我们只剩下最后的机会,如果今天再找不到它,那夜晚来临后我们将面临更多的死亡!现在所有人都应该动员起来,在库尔科斯村里和村外展开地毯式的搜查!我要提醒大家,也许你们要怀疑身边的人,但是不要让怀疑变成恐惧!维克多、尤古和斯切奥普,他们已经被这样的恐惧所牵连,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齐尔伍和其他几个男人都微微地低下了头,但他们并没有时间来反省,因为警长很快就开始分配巡逻的区域,从教堂为中心,开始向村子里扩散,并且一直延续到村外的丛林中——除了被雪崩封掉的那一片道路,几乎库尔科斯村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划入了搜查的范围。
我和帕纳斯科静静地听着警长的话,很遗憾他没有给我们这样的小孩布置可以做的事,他只是要求我们都呆在家里,而且绝对不能落单。
“比如你们两个!”他还特地指着我和帕纳斯科,“你们野惯了,什么地方都敢去,但是现在得好好听话,否则我保证你们会被狠狠地揍一顿。”
我吓得退了一步,忙不迭地点头,又赶紧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父亲和其他巡逻队员的影子,这才松了口气。
帕纳斯科偷偷扯扯我的衣袖,低声说:“走吧,玛利亚,我们回去。”
我连忙转头和他往回走,也来不及管警长他们后面的安排了。人们很快聚精会神地听警长布置任务,只有我满心沮丧,既是为之前的训斥,更是因为这关键的时刻居然我帮不上任何忙。
我拖着步子往家里挪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在街道的另外一头冷冷地看着这边:是巴尔巴图,她还是那副模样,用阴冷、沉默和不屑的眼神望着这边。
我站住了,刚想要去问候她,却看见她转过身,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离开了。
“怎么了,玛利亚?”帕纳斯科奇怪地看着我,“你在看什么,走吧,别让你妈妈担心。”
我没理他,脑子里只是突然想到了巴尔巴图提醒我的话——
为什么不想想安德烈娅•马耶尔?
我回头看看科马内奇警长,他正在那边跟人说话,看背影好像是凯卢•布尔加鲁,他和我父亲刚刚从教堂那头走来。
我连忙转过身,扯了扯帕纳斯科的衣袖:“喂,咱们去一个地方,现在。“
“去哪儿?”帕纳斯科紧张地看着我,“玛利亚,现在不是乱跑的时候!”
“这很重要!”我狠狠地凶他:“如果你还想今晚吃我妈妈做的饭,就得跟我一起去!哼……当然了,如果你害怕,我自己去也可以。”
他黑着脸对我的威胁和鄙视表示了愤怒,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最终他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行,我跟你去吧……你要去哪儿?”
“马耶尔小姐的家,”我补充道,“别担心,我知道怎么溜进去。”
 楼主| 发表于 2012-8-7 10:2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天 爱的亡灵)
为了避开父亲和其他的大人,我拉着帕纳斯科专门钻那些偏僻的小路,我一来担心开始全面搜索以后我很快会撞上人,也很担心母亲发现我不见了以后过于着急。
马耶尔小姐住在她父母留下的大房子里,那是村子里唯一的三层民居,并且还带着一个小巧美丽的花园,就跟我在图画书上看到的一样。但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小姐,仅仅和一个帮佣的老太太以及家庭教师住在一起,就太寂寞了,何况她还不怎么爱出门。
偶尔会为她到村外去买书和纸笔的凯卢•布尔加鲁告诉过我,马耶尔小姐正是因为家里的人太少,所以面向花园的那个厨房的出口总是会虚掩着,让送东西的人直接拿进去。现在我决定撞撞运气,看看是否还能找到那个入口。
我是个有家教的姑娘,多伊娜,所以当时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经过主人的允许而进屋,但又像这样做,只能采用不光彩的手段。我就这么一边祈祷着一切顺利,一边向上帝忏悔,我努力控制着表情,没有让身边的帕纳斯科看出来。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一直佩服我的镇定,但我直到几十年后也没有告诉他我当时可担心极了。
我们的运气很好,在推开篱笆门,穿过花园以后,我找到了厨房外的木门,它的铜把手被摸得铮亮,就那么虚掩着。我咽了口唾沫,轻轻地推开门,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锅和灶都是冷的,从马耶尔小姐被害以后,帮佣的老太太和家庭教师都去教堂整理她的遗容,并且陪伴她,而科马内奇警长还没有来得及处理马耶尔小姐的后事。
我和帕纳斯科一边往里走,一边像两个傻子似的打量屋里的家具和陈设——那些漂亮的瓷花瓶和涂着红漆、描着彩色图案的柜子,那些挂在墙上的色彩斑斓的油画,还有那些铺在客厅里的柔软的地毯……我们都觉得鞋底上的泥落到地板上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你要来这里干什么?”帕纳斯科在我身后小声地说,“要不……我们回去吧,玛利亚?”
“不,再看看。”我又朝楼上走去。
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多伊娜,但是我莫名其妙地就是相信巴尔巴图给我的指点很重要,我寄希望于这个房子,总觉得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们来到二楼,这里有些房间是锁着的,唯一开着的是书房,我走进去看了一下,那满满的书架让我既羡慕又佩服,大概马耶尔小姐没有出门的时候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吧?
我走近那张又长又大的书桌,看见上面还有几本插着书签的大部头,不过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可能那都是外文。桌子上还有笔和许多纸张,有些写着字,看上去像是马耶尔小姐在抄录的赞美诗,因为她写了“送给亲爱的科马内奇夫人”和落款。我又翻了翻旁边,从精致的大理石墨水台下发现了几张纸。它们都被折叠过,上面是摘抄的诗歌,我疙疙瘩瘩地读了一下,关于什么“午夜初眠”,什么“梦见了你”,什么“带到你的门户”,作者是雪莱。(注1)多傻啊,我当时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情书,我还是个连读书都还不能认全单词的小孩儿。多伊娜,甚至你的名字都比我当时更聪明。(注2)
但是我把所有的抄录的诗歌读完以后注意到了两件事:第一,这些诗歌都不是马耶尔小姐的笔迹,至少和抄写的福音书的笔迹是完全不同的;第二,折叠过的纸的背面都写着凯卢•布尔加鲁的名字。
“这是凯卢给马耶尔小姐的信吧?”帕纳斯科在我身边探头探脑地看着,“这些是诗吗?什么意思?”
我当时也说不出来,可我并不想显得和他一样无知,所以硬着头皮胡说:“当然了,这就是诗,肯定是一种外国的写法。”
帕纳斯科流露出敬佩的眼神:“真厉害,马耶尔小姐会这个可不奇怪,不过凯卢也会这么多呀?是马耶尔小姐教他的吗?”
帕纳斯科的话让我起了点疑心,我一直认为凯卢只帮马耶尔小姐跑跑腿、买买东西什么的,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应该比我想的更熟悉。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定……凯卢是爱着马耶尔小姐的,或者说他们俩已经相爱了。
我的脸上突然感觉有些发烫,赶紧把那些信纸都放回了原位,拉着帕纳斯科往外走:“行了,行了,赶紧去三楼看看。”
我们又道了三楼,那里是几间卧室,有些锁着,有一间属于家庭教师,里头放着她和家人的合影,而另外一间属于帮佣的老太太,我看到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摇椅上。走廊尽头的那间卧室无疑是属于马耶尔小姐的,因为在门上我看到了用羽毛装饰的一个小吊坠,那就跟她漂亮的帽子上的羽毛一样。
我们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原本期待看到一间更加可爱而温馨的房间,但不祥的气息却扑面而来:这个房间的确精致、典雅,甚至还有淡淡的香味儿,但柜子却仿佛人用可怕的怪力捶打过,都变得凹陷、歪斜,而床上的天鹅绒床幔也被抓落了一块儿,羊毛毯落在地上,枕头破了,飘出了羽毛。
“哦,上帝,发生了什么事?”帕纳斯科傻乎乎地叫道,“难道马耶尔小姐这么不爱收拾吗?”
“笨蛋!”我大声说,“有人来过这里了,肯定是想偷东西!”
我们连忙去检查那些柜子、抽屉,虽然个别已经因为变形而无法打开,但大多数都似乎只是受损,里头装着的东西却依旧在那里,还保持着原样。这实在有些诡异,我打量着四周,最后发现其实这房间里就只有床上的东西被弄得最乱,似乎有人用锋利的刀子毫无章法地划过。
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但我觉得应该是马耶尔小姐被害以后发生的事情,否则家庭教师和女管家早就收拾了,说不定还要大叫大嚷地去找科马内奇警长。
我在这张大床的周围看了看,始终没有胆子接近,但就在我逡巡于床边的时候,有一个坚硬的东西硌着我的脚了。我连忙低下头,只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连着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玛利亚!”帕纳斯科被我吓着了,声音都有点发抖。
我指着床边的地毯:那里有一把匕首,上面满是凝固的鲜血。
“有血!有血!”帕纳斯科惊恐地指着那把匕首,“这匕首杀过人吗?”
我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朝那把匕首俯下身子——这是一把有些粗糙的匕首,刀柄是一截松木,油布牢牢地缠着刀柄,已经被磨得发光了;整个刀身上全是血迹,甚至有些都染上了刀柄。
我心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喂,帕纳斯科,我记得上次好像听科马内奇警长说,在马耶尔小姐被杀的现场,并没有找到凶器,是吗?”
“啊?”那个反应慢一拍的家伙还想了想,才使劲点头,“的确是这样,现场没有找到,连整个墓园都没有,所以都猜想是被带走了……难道这就是凶器?”
我紧紧地抿着嘴唇,觉得这样的问题压根不用回答了。
帕纳斯科皱着眉头:“不过……要真是凶器,干嘛会留在这里呢?”
“这匕首绝对不是马耶尔小姐的,”我用手轻轻地碰了碰那匕首,然后摸出自己的手巾把它抱起来,“马耶尔小姐用不上这样的东西,况且它很粗糙,看上去跟我爸爸削木头用的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帕纳斯科迷惑地问,这问题也困扰着我。
我们俩就这么看着那把匕首的时候,窗外隐约地传来了一些声音,我们连忙探出头去,看到有些人正打开大门要进来。他们都背着猎枪,领头的那个是齐尔伍,应该是搜查的队伍。
“糟糕!”我一边叫道,一边拉着帕纳斯科往楼下跑。我们放轻了脚步,生怕被齐尔伍他们发现,撞上这些神经正紧张的搜查者可不会轻松地脱身。
上帝保佑,也可能是我们的身体太矮小了,当齐尔伍开始在屋子里检查的时候,我和帕纳斯科已经拿着匕首从厨房的后门溜了出去。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巷子里,背靠在墙上平复了一下呼吸。我手里还攥着那把染血的匕首,尽管它被手巾包裹着。
“现在怎么办?”帕纳斯科指了指我的手,“咱们得回去了,不过我想你总不会把这个带回家吧?”
我来不及答话,一边感受着剧烈的心跳,一边让脑子里的混乱渐渐变清晰。这把匕首的出现让我很震惊,但是当震惊消退以后,我突然想到书桌上一叠手抄的情诗,这时才嗅到了暧昧的味道,心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把匕首放进外套的口袋里,突然下定了决心。“先不回家!”我斩钉截铁地对帕纳斯科说,“我现在要立刻去教堂?”
“什么?”帕纳斯科叫起来,“那里……波佩斯库大叔他们还留在那里……我想,爸爸和特塔鲁医生也在……我们干嘛去?”
“因为维克多在那里!”我没空跟他说清楚我在怀疑什么,又放软了口气劝说道,“刚才神甫替科马内奇警长在全村找人,所以你到我家来还没告诉他呢!就当是跟他说明白吧,就说你今天在我家睡一晚,免得他担心。”
这个借口显然打动了帕纳斯科,他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嘀咕道:“反正你的鬼主意挺多的,真要干什么也拦不住,不过我也的确该给爸爸说一声。走吧……咱们已经耽搁很久了。”


我们俩小心地躲避着那些搜查小队,但无法躲过整个村子里蔓延的恐惧和戒备。
家家户户都紧紧关着门窗,男人们都带着枪,甚至有些强壮的妇女也加入了进来。他们走过每一幢屋子,检查每一个粮仓、羊圈,似乎任何角落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看着每个人的样子都很严肃、可怕,但是我知道他们也在害怕,害怕自己真的发现狼人的踪迹而不得不去面对。呆在家里的村民怕前来搜查的持枪者,搜查的人害怕真的需要面对狼人,而所有人都害怕今天的搜寻仍旧一无所获后,夜晚仍旧有死神降临。
这一切我都能感受得到:库尔科斯村似乎陷入了一种没有过的死寂,但偶尔却会从某间房子里传出物品掉落或者倒下的巨响,或者是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尖叫。
我生活十年的村子变得陌生起来。
更加糟糕的是,当我和帕纳斯科竭力忽视这些向着教堂的方向跑去的时候,忽然被母亲的叫声给喝止了。
“玛利亚!”她怒气冲冲的声音让我知道她气得不得了,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我赶紧站住了,紧张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进。
“我该狠狠地揍你!”妈妈大声地骂我,“你难道没有耳朵吗?还是说你没脑子?这个时候还敢溜出门去瞎逛!你这个自私、任性的小混蛋!”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把抓住帕纳斯科,“请听我解释,妈妈!”
她依旧满脸怒容,但抱着双臂在我面前站住了。
“帕纳斯科想今晚留在咱们家,我想应该先去告诉约内斯库神甫,可我们找不到他!“
“他在帮大家做事!”妈妈说,“科马内奇警长,还有你父亲,很多人都是,可你,小姐,你只会给大家添乱!”
我当然不会跟她顶嘴说我其实知道的比大人们都多,只是低头分辨我们只是想去教堂给神甫留个条子,让他知道帕纳斯科在我们家会很安全。
“我马上就回来,妈妈,我保证回来以后再也不随便出门了!”我向她央求道,“如果不告诉神甫,他肯定会着急的,我和帕纳斯科一起跑着去,然后跑着回来,很快的。”
妈妈看着帕纳斯科,我也看着他,似乎最后做最后决定的是他。
那家伙先是犹豫了一下,但看了看我,最终说道:“请、请原谅,斯坦卡夫人,我、我想应该告诉爸爸一声。”
我松了口气,这家伙还从来没这么勇敢过。
妈妈的脸色终于稍稍地缓和了一些,但仍然用严肃的语气对我说:“你得向我保证,玛利亚:你们不准再乱跑,二十分钟以后就得出现在我面前。”
“向你保证,妈妈!”
“我也保证,斯坦卡夫人。”
她挥挥手,我跟帕纳斯科连忙转头想教堂跑去。
“好险啊!”帕纳斯科边跑边对我说,“玛利亚,你真的会很快回去是吧?”
我瞅了一眼他冒出汗珠的脸,勉强点点头。我觉得他刚才的表现也不那么糟糕,算是帮了我大忙,所以暗自决定,等弄清楚了我心头最后一点疑虑,绝对不再冒险了,就算是帮帮他,也算是为了父母。
教堂笨重而古老的身影很快在路的尽头出现了,我们从侧门进去,提心吊胆地放轻了脚步。现在这里可能是全村人最少的地方,大概是因为所有能动员的人都参与到了警长安排的大搜索中,只留下了特塔鲁医生为惨死者整理遗容。
我们在大厅中看到今天早上被抬出来的几具尸体,特塔鲁医生正蹲在尼古拉•波佩斯库大叔的遗体旁,仔细地擦干净他满是血污的脸。
我抓着的帕纳斯科的手又变得冰凉了,于是我丢开他,一个人朝着塔特鲁医生走过去。
“啊,玛利亚,”医生抬起头,透过夹鼻眼镜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真是个胆大的小姑娘啊,赶紧回家去吧!”
“我们是来找约内斯库神甫的,告诉他今晚帕纳斯科可以在我家睡。”
“哦,那你们应该去磨坊那边,也没到磨坊,就是往村口拐弯的岔路口,刚才科马内奇警长、神甫和凯卢一起搜查东边了,哦,对了,还有你父亲,玛利亚,好像是凯卢说发现了什么踪迹。”
“哦,谢谢您,医生。”我磨磨蹭蹭暂时不想走,看着他手上的纱布和旁边红红的一盆水,低下头,“愿上帝保佑波佩斯库大叔的灵魂安息,他是个了不起的猎手!”
“你真是好孩子,玛利亚,”特塔鲁医生叹了口气,“尼古拉的确是个好猎手,但他只杀过动物,却没有办法对付魔鬼。刚才我检查过他的身体,上面有许多防御性的伤痕,而且猎枪也少了一发子弹……他用尽全力抵抗了……”
我偷偷看了看另外一边,维克多的遗体被放在最远处,还没有经过整理,他大概算这几位死者中看起来最为整洁的一个了。但我仍然觉得不对劲,这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了。
我对特塔鲁医生说:“您检查过维克多了吗?”
“还没来得及呢,这次遇害的人一下子太多了,不过很明显他也是被咬死的……”
我还在看维克多的遗体,目不转睛,而医生低着头继续擦拭着波佩斯库大叔的血迹,当我在维克多的光脚上看了又看时,终于明白了我在找什么。
“为什么他不穿鞋呢?”我向特塔鲁医生问道,“还有,他昨天被带走的时候穿着外套吧?还有白色的衬衫……嗯,裤子是棕色的,但现在是穿的黑色的……”
医生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皱着眉头转过来:“是吗?我倒真没注意这个……”
“你记得吗,帕纳斯科?”我又问另一个人。
“唔……大概吧……”他支支吾吾,“其实我真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就是那么穿的!”
特塔鲁医生站起身来,走到维克多的面前,他先看了看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又看了看维克多的脚,嘀咕道:“真奇怪,他的脚上没有什么伤。”
他又解开了维克多的衣服,就是身上的那件染血的衬衫,除了从脖子的伤口中流下的血,胸膛上也没有什么伤口。“扣子扣错了,”特塔鲁一边抱怨,一边检查,但当他把衬衫完全解开以后,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在维克多的肚子上,有一个圆形的洞,看形状就知道绝对不是尖牙利爪能造成的,血从那里流了不少出来,但衣服和裤子上看起来并不多。
“天啊!”我尖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特塔鲁医生迷惑地推了推眼镜:“看起来像是枪伤……”他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找出手术刀和一把长长的镊子,划开伤口伸那个洞里掏了半天,看得我都快吐了。最后,他夹出了一个小小的铅弹头。
医生皱着眉头看着那东西:“难道波佩斯库是朝着维克多开枪的吗?他的确喜欢用铅弹枪,可是……可是衣服没有破啊……”
多伊娜,现在你能从我将的这点点滴滴琐碎的细节中推断出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就好像在缝补一幅被剪成了碎片的挂图,巴尔巴图给了我针和线,我就自己这么一点点地将那些细碎的布头连接起来。然而让我觉得可怕的是,我模模糊糊地知道这图拼好以后,大概就会看到魔鬼的真面目,可我却不能不去做。
当特塔鲁医生嘀咕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立刻将这几天内库尔科斯村的死亡都串联起来了:包括拉兹万和克西斯大叔,包括马耶尔小姐和丽芙卡,包括维克多和波佩斯库大叔他们……还有我藏在手帕中的刀。
“走!”我拉着帕纳斯科就往外跑,连身后的特塔鲁医生叫我也没管。
“喂喂!”帕纳斯科不满地说,“你不是要给我爸爸留字条吗?”
“现在特塔鲁医生说了他在哪儿,我们直接去找就好了!快,我们只有20分钟呢!”
我一边哄他,一边就朝着磨坊那边跑去了。


多伊娜,其实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我当时只有一个十岁孩子最简单的考虑:我的父亲或许正处于危险之中,我应该去告诉他——我做梦也没有想过后来发生的事情。
之前克西斯先生的磨坊,就是他死亡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拽着帕纳斯科很快就跑到了那里,尽管我双腿酸得走不动了,并且像老牛一样地喘着粗气,可是当我看见爸爸的背影在磨坊的背后时,突然催生了无穷的力气,一边叫着他一边奋力跑过去。
“爸爸!爸爸!”我这么叫着,跑过了栅栏,看见那堆得高高的原木。
这个时候父亲听到了我声音,转过来看着我,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惊怒。“快走!”他吼道,“赶快开这里!告诉其他人——”
他还没有说完,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我看见他就像被无形的铁棍击中一样倒在地上。
我爆发出一声尖叫,只站了一下就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边,帕纳斯科跟在我身后,喊着我的名字。
我冲到父亲身边,看到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用手捂着一侧的肩膀,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湿润的泥土里——我想他是中枪了。帕纳斯科赶过来,帮我扶着父亲的头。
“哦,玛利亚,玛利亚!”父亲咬着牙骂我,“小笨蛋,我叫你回家,你没听见吗?还有你,帕纳斯科,你怎么也在发疯?”
我哽咽着说:“爸爸,爸爸!你怎了?”
“快走!”
我慌乱地掏出手帕包着的匕首,想要证明:“爸爸,听我说,狼人的事情我知道了!就是——”
“好了!”爸爸粗暴地打断我,“现在别编故事,赶紧走,离开!”
我终于发觉什么地方不对了:就在面对着父亲的空地山上,神甫躺在地上,在他身旁的是科马内奇警长,唯一站着的人是凯卢,而他手里端着一把枪,枪口冒出了烟。
“他开的枪!”帕纳斯科尖叫道,“你杀了我爸爸!”
“他们都只是昏过去了,我没有瞄准要害。”凯卢•布尔加鲁平静地说,他还是那副模样——戴着眼镜,穿着合身的棕色外套,除了他刚刚对我父亲开枪以外,他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然后他把目光移到我脸上:“你知道了什么?”
我感觉到了无尽的恐惧从脚底升起,就好像一直在担心的梦魇突然间就变成了实物,于是熟悉的以前都变得不再安全——而我也能够肯定,我所猜测的,也许是真的。
“喂,玛利亚,”凯卢又提高声音问道,“我说,你知道了什么?”
我浑身发抖,眼泪大滴大滴地流出来。爸爸拼命撑起身子来,试图将我和帕纳斯科挡在身后:“你疯了,凯卢,为什么要突然对神甫和警长开枪?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很快就是了。”凯卢又盯着我,“你到底知道了什么,玛利亚?”
我抽抽搭搭地没有回话,凯卢突然暴喝起来:“快说!”
我吓得抖了一下,捏在手里的匕首终于掉了出来,凯卢的眼睛立刻盯住了它。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吓人,但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担心的真相就在眼前。
“看来你的确知道了。”凯卢又变回原样,慢悠悠地说,“我真没想到最后猜出来的是你,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他的口气让我即使在恐惧中也感到一丝愤怒:“我……我不是猜的,我找到了匕首!”
“玛利亚,你在说什么?”父亲惊讶地看着我,“还有这个匕首,怎么有血?”
“爸爸,我知道了狼人是谁……就是维克多•布尔加鲁,还有他——”我指着对面“凯卢•布尔加鲁。”
父亲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相信的样子。
“是真的!”我着急得快要语无伦次,“我去看了维克多的尸体,他被枪打了,是波佩斯库大叔开的枪,就是昨天晚上!而且他的衣服是都被换过的,但是没有鞋子。狼人变成人的时候不是留下了赤脚的痕迹嘛,所以不会穿衣服鞋子……所以、所以肯定有人帮他换上了衣服。狼人有两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你真聪明,玛利亚!”凯卢难得地笑了笑,“你说的都对,把维克多关起来的想法本身就是错的!把他和尤古他们关在一起,就好像给他投喂鲜肉。一到晚上他就会变身,他们都会死。”
“你是说……咬死尤古和斯切奥普,还有波佩斯库的,都是维克多?”
“没错,斯坦卡先生。”凯卢回答了我父亲,“昨天晚上是他杀了所有人,但不包括尼古拉•波佩斯库。那是我干的……我带了衣服给他换上,顺便解决了波佩斯库。”
父亲脸上充满了震惊,但他很快追问道:“不,不对!如果维克多真的是狼人,他当时为什么束手就擒?他只需要干掉到你们家里去的那些人就可以逃走了!”
凯卢点点头:“是这样的,可你怎么知道他想逃呢?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再活下去!”
“这说不通!”父亲连连摇头,“没什么人愿意死的……你们也不会例外。”
“或者说你理解不了,斯坦卡先生。”凯卢冷冷地反问,“如果你的玛利亚死了,你的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你还愿意活下去吗?一个人,孤零零地……”
父亲想了想:“你是说……为了丽芙卡?”
凯卢没回答,但他的表情显然已经给了答案。
“但是丽芙卡也是被咬死的……”父亲盯着凯卢,“难道,杀死丽芙卡的是你?如果是你,为什么维克多没有报仇?就因为你们是兄弟?”
凯卢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怯生生地插话:“我想……那是因为,丽芙卡杀了马耶尔小姐。”
父亲转头看着我,有些难以相信。
我用包匕首的手帕帮助他扎紧肩膀的伤口,低声说:“爸爸,当时死的只有两位小姐,而狼人都是咬死人的,怎么会再用刀刺呢?现场没有找到这个匕首,它却出现在马耶尔小姐房间里,它很旧很粗糙,肯定不是马耶尔小姐的……所以我想杀死马耶尔小姐的肯定是丽芙卡,然后丽芙卡被凯卢杀死了,凯卢把匕首带走……”
“还是不对!”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丽芙卡•佩特雷为什么要杀死马耶尔小姐?凯卢为什么又要杀掉丽芙卡?”
后一个问题我完全可以回答,但是我看着凯卢,他会说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说出他最重要的话。
“这一点也不奇怪,斯坦卡先生,因为我爱着安德烈娅•马耶尔。”凯卢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丽芙卡,我们可能那天晚上就会离开库尔科斯村,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你们……”
“我和安德烈娅,我们已经相爱了半年,就像维克多和丽芙卡那样……只不过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而我是一个穷小子,我们打算慢慢来的。也许我会出去闯荡一下,赚点钱;也许她会恳求科马内奇警长宽容地祝福我们……我们以为会有希望的,只要我们努力去做,可红月出现的那天晚上,一切都毁了。“
“红月会催生狼人……”我低声对父亲说,“巴尔巴图在拉兹万•戈扬大叔被杀的时候就这么说过,可没人信。”
“谁会信呢?”凯卢仿佛听到我的话——他离我可有好几米远呢!
我都不敢动了,帕纳斯科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凯卢指了指耳朵:“那天之后,我的很多感觉器官就变得特别灵敏了。红月出现的那天晚上……我和维克多都发生了变化,但是我们却有区别,我保留着意识,控制住了自己,维克多没有。他在我眼前变成了狼,一只很大的、像驴子那么大的一匹狼。我不能动,而他跑了出去,咬死了拉兹万。那是一种不能控制的感觉,玛利亚,你不懂,就好像嘴里很渴,必须用鲜血来填满。当白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又变回了原样……要知道,我们并不愿意伤害村里的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可诅咒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同时我们也害怕被当做怪物杀死,所以我们决定离开……“
“可是雪崩把路都毁了!我们得寻找到外界去的路,很快的,我们发现磨坊后面的这个地方可以翻过丘陵出去。当然,以人的模样是不行的……但如果是有爪子的狼就没有问题。而且雪太厚的时候也不现实,所以等一两天也刚刚好。”
我顿时想到了死去的克西斯先生,还有他尸体旁由狼变成人的脚印——一定是维克多和凯卢在寻找道路的时候,撞上了他,这也证明他们在从狼便成人的时候,的确是不会穿着衣服鞋子的。
“我们俩商量过,分别将这秘密告诉自己所爱的人,如果她们愿意,就一起离开这里,而无论谁拒绝了,都不会去伤害她。我们俩很幸运,丽芙卡和安德烈娅都决定跟我们走,去寻找解救的良方。可我们的失误在于没有告知她们彼此已经知道了同一个秘密,反而是强调她们不能再让这性命交关的事被第三个人知道。所以那天晚上丽芙卡应维克多的邀约去教堂墓地碰头的时候,她遇到了安德烈娅。”凯卢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傻姑娘安德烈娅,她和丽芙卡都是傻姑娘……她们对彼此起了疑心,于是相互试探着询问狼人的事情。当丽芙卡意识到安德烈娅知道维克多是狼人以后,她做了一件自私又残忍的事情,她用随身带的匕首刺杀了安德烈娅……”
我靠在父亲的身边,几乎要把脸埋在他肩上,即便我知道凯卢此刻是危险的凶手,可是我仍然不合时宜地对他有些同情。父亲和帕纳斯科都没有发现我的变化,但我相信他们那时候也并非没有恻隐之情。
凯卢接着说:“我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我在愤怒之下咬死了丽芙卡,但是安德烈娅……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一切,告诉我她爱我……但是也告诉我没办法再跟我走了……”
“我带走了匕首,把她们留在那里……然后我找到维克多,告诉他一切,他可以向我复仇,我准备好了。但他没有,他爱丽芙卡,也爱我……就如同他知道失去丽芙卡意味着什么一样,他也知道我经历过的痛苦。我是没有料到他会任由齐尔伍处置……也许昨天真的烧死了他,倒真的让他称心如意,可你们没有。我就知道关住他也会出事的,所以晚上我去了教堂的地下室……大概他放弃了自己,他变身的时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早,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杀了尤古和斯切奥普,并且正在冲破地牢的铁门。波佩斯库对他开了一枪,并且准备开第二枪,所以我咬死了他。当我来到维克多身前的时候,他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变回了人的模样……他想要什么我知道……”
“所以你咬死了他?”父亲问道,“你原本就打算咬死他,所以才带着衣服?”
“他想死,这样和丽芙卡在一起,比我幸福。”
“那么你说在磨坊这边看到踪迹,其实是为了引诱我们来这里,方便你逃走?”
“如果你们不坚持跟来,而是同意我确定之后再报告,就没事了。”
父亲摇摇头:“凯卢……你真的还是人类吗?”
“无论是什么,都是上帝的安排,”他苦笑道,“从维克多咬死第一个人开始,我们就意识到了一件事:当褪去人的形状,我们可以做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我们可以宣泄恶念,所以我们不可能再当一个纯粹的人了。我们如果能和所爱的人离开,也许是诅咒,也许是幸福,但都只是关于我们自己……可这并没有成真。”
我和帕纳斯科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凯卢这一番话,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些话让我难受,就好像有人使劲地按住了我胸口,让我呼吸困难。
安静了一会儿,父亲才开口问道:“那么现在你是要杀了我们吗?还有科马内奇警长和约内斯库神甫?”
“为什么呢?”凯卢摇摇头,“这没有意义,我就要走了,当我离开这里以后,谁还会找到我?又有多少人会相信你们所说的呢?”
他突然丢下枪,发出长长的嚎叫,这声音不大,却绵绵不绝,就好像从狂野上飘来的幽灵,孤单而又绝望。
然后我看到了这辈子最可怕又诡异的场面——
凯卢•布尔加鲁弯下了身子,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变形,嘴和鼻子朝前突,耳朵立起来,四肢和躯干的比例发生了变化,撑破了衣服和鞋子,并且长出很多毛。他正在光天化日下变成一匹狼!
这变化很快,大概只有一分钟,但我觉得却很漫长。
就这一分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狼,而且这狼的毛发如同雪一样洁白,从它身上散发出一股冰冷又让人肃穆的感觉。
“白狼!”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我们背后响起来,我转过头去,看见巴尔巴图正从磨坊里转出来。谁也不知道她是何时埋伏在这里的!
她就好像重新恢复了青春一般,原本佝偻的身体挺了起来,连拐杖都扔掉了,虽然脸上依然布满皱纹,但耷拉的眼皮下去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似乎燃烧着小小的火苗。而她手中端着的是一把小巧的弓弩。
“我就知道你是想从这里逃走……变异的狼人……红色新月催生的狼人……”她说道,“我就说过,对吧?可没人相信……这是最可怕的狼人,它们嗜血、强大,甚至连同类都杀……不能这样让他走……我早就说过的我早就说过它存在,那些傻瓜都以为我是疯子,可现在他们必须感谢我!我等着这个时刻……”
巴尔巴图突然抬起了弓弩,扣动机关。一支弩箭射出去,正好钉在了白狼的背上!
白狼发出怒吼,像闪电般地扑过来,父亲把我和帕纳斯科紧紧抱在怀里,我们闭着眼睛等待死神降临。然而只听见巴尔巴图发出惨叫,我睁开眼睛,看见老妇人倒在地上,脖子被咬开了,血像水一样往外喷。可她却诡异地笑起来,并且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得意。
我立刻就醒悟了——
那只弩箭上一定涂了浓缩的附子草毒。
白狼在她身边转了两下,又最后看了看我们,它蓝色的眼睛像最纯的冰一样没有杂质。
接着它来到灌木从边,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条白色的身影跃上了峭壁,不一会儿就攀爬到了最高处,消失不见了……


注1:雪莱的作品《印度小夜曲》
注2:这个名字也是罗马尼亚语里“抒情歌谣”的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12-8-7 10: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2004年 罗马尼亚
多伊娜•尼科利塔倒了一杯水,让玛利亚•斯坦卡奶奶喝下去,然后为她调整了一下枕头,使她睡得更舒服。
讲了很久的故事,即使身体强健的老妇人也会感觉到疲惫。玛利亚用手抚摸着猎枪,稍稍平复呼吸,让自己从最后那段回忆中抽离出来。
多伊娜柔和地看着她,轻声问道:“后来呢?你们再没有人见过凯卢吗?”
“没有……”老妇人微微摇头,“他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科马内奇警长和约内斯库神甫受的伤都不重,等他们醒来以后,我父亲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警长当时沉默了很久,最后他们三个大人一致决定隐藏这个秘密。他们说是遭受了袭击,至于枪伤是误伤,在营救被狼人拖走的凯卢时发生的……为了不让我们说漏嘴,他们对我和帕纳斯科进行了非常严厉的告诫。”
“为什么呢?”
“我很难说清楚,亲爱的,也许是为了让村子里的人相信生活仍然会继续,也许是为了让大家尽快地摆脱恐惧,也许是为了减少人与人之间猜疑,重新变得亲密……我只能说,他们所考虑的的确是整个村子……”
“后来没有再去寻找过凯卢呢?”
“哦……已经过了很久了……当村子里平静以后,首先还是打通雪崩损毁的道路。这些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我父亲和警长养好了伤,曾经秘密地去寻找过……我当时觉得凯卢中了巴尔巴图的毒箭,可能没跑多远就会死,他死后又会恢复人形,即便是被野兽吃掉,也应该留下骸骨。但是……父亲和警长沿着凯卢逃走的方向找了很久,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多伊娜叹了一口气:“白狼最后是死是活,其实没有人知道,对吗?”
“是的……”
“奶奶,那么……您说他活着,还是死去呢?”
玛利亚•斯坦卡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多伊娜,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要知道我们不是维克多和凯卢,也不是丽芙卡和安德烈娅,每个人都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是对于凯卢他们来说,可能活着未必是幸运,死去也未必是救赎……作为旁观者的我,在这事里唯一难忘的,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所认识的人真的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变成野兽;而相应的,爱情所带来的也不只奉献,也许还有自私……多伊娜,我那么早地了解这些,也未必是好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年轻的女士意识到她年迈的奶奶的确需要休息了。于是她终止了这场谈话,为她再一次拉好毛毯。
“别再想了,奶奶,毕竟一切都过去了。”她在她皱巴巴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好好地睡吧,天亮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拿走你的猎枪,但它不会用上的。”
“哦,但愿不会,可谁说得准呢?今天晚上又是红月和雪崩……上帝或许又给了我们安排了‘惊喜’……”
玛利亚•斯坦卡一边嘀咕一边睡下了,手里仍然抱着她父亲留下的猎枪。多伊娜把空杯子什么的收拾好,端出了卧室,放到了楼下的厨房里。
她站在流理台旁,从窗户望出去,这个时候已经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候,红色的新月已经移向了西方,它的颜色似乎变得更鲜艳了,从原本的灰红色,过渡到了暗红色,像缓慢流动的血……
多伊娜觉得这样的月亮的确有种难以描述的美,甚至带着一股甜腥味。她在脑子回想着玛利亚奶奶所讲述的故事,原本从一开始她想那的确是一个老人混乱的记忆所编造出的传奇,但现在她已经相信,这月亮或许真的有改变人心的力量。
因为现在她所关心的不再是外面那雪崩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也不是奶奶的睡眠中是否 又再度出现狼人的身影。她在考虑时候要将自己双手十指的指甲在不知不觉中长得长而尖锐的事情告诉玛利亚,或者而别的什么人——这就发生在她醒来以后看到红月和听玛利亚讲诉冗长的狼人故事的这段时间里。
多伊娜看着月光下的双手,灰白色的指甲有着锋利的边缘。
“不,不要是我想象的那样……”年轻的女孩儿在黑暗中喃喃自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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