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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荒原番外 逃出伊甸园(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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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3 12:18: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逃出伊甸园

(一 逃亡者)
    道格靠在一面墙上喘着粗气,他的心脏跳得像要爆炸了,吸到肺部的空气怎么也不够,恨不得在喉咙上再开个口子。他的双腿发颤,支撑不住身体,他顺着墙就坐倒在地上。有些热乎乎的东西流进眼睛里,他抹了一把,汗水混合着鲜血黏糊糊地沾满了手。
道格在脏兮兮的裤子上擦手,同时把头探出去往后看。
碎石小路上没有人跟来,只有两旁的破烂垃圾,还有长得乱七八糟的杂草和灌木。
道格松了口气,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在心底咒骂着“疯狗”罗杰,那混蛋带着几个喽啰追了他半个小时。他知道自己不能被他们抓住,否则他可能会失去四肢,或者被割掉舌头或者挖掉眼睛什么的。当然了,一般来说他们绝对不敢把他弄死,因为那样的话,会有执法官去找他们的麻烦。但这一次道格从他们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狂热,他觉得也许他们真的想杀掉他,所以他拼命逃走了。
他今天只是去老科瑞恩的店铺里碰碰运气,说不定会有点活儿干,而且还可以偷偷地揣点东西转手卖掉。
可“疯狗”罗杰都不让他有喘口气的机会,他们到处找他,把伊甸的大街小巷都翻遍了,甚至连墓地的洞穴都不放过。他们手里拿着棍子,还有铁链,随时准备把他像狗一样地捆起来,然后一阵乱打。
道格的呼吸渐渐平复了,身上的热度降低,汗水又冷又黏地裹住了他。
他又看了看后面,确认没人跟上来以后,他扶着墙站起来,慢慢地向圣堂的方向走过去。
现在刚进入夏天没多久,但是在“末日审判”以后,气候一年比一年糟糕,即便是初夏的时候也热得让人受不了。白晃晃的太阳高悬在天上,空气中的水分好像已经完全被烤干了,地面上干裂的泥土轻轻踩上去就碎成了尘埃,接着就飞扬在空中,沾到人汗湿的皮肤上。
这是伊甸一个偏僻的角落,因为地势不平坦,所以能修房子的空地也少,想要种什么更不可能了,所以只能由着灌木、野草和矮树疯长。有些穷人和乞丐在乱石间搭了一些窝棚,像猪一样地挤在里面。但他们不一定住在那里,白天他们会到圣堂附近繁华的街道上去找点工作或者乞讨,而晚上则去偷窃。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都见不到什么人。
道格把身体缩在路旁窝棚的阴影下,在有大树遮蔽的地方就停下来歇一会儿。他的脑袋有些发昏,一阵阵地泛恶心,这都怪“疯狗”和他的喽啰,他们扔出的石头刚好砸在他脑门上,轻微的脑震荡肯定是有的。
道格终于忍不住呕吐了,空空荡荡的胃里只倒出一些酸水。他脸色发白地扶着大树向烈日下的圣堂方向远眺,但却不是看那个高耸的白色尖顶建筑。他的视线投向更远处的灰色的东西——一面高高的墙,它截断了灰黄色的天空,并且无限地伸展开,一直一直地伸展,将整个伊甸禁锢在它的怀里。
道格想起了伊莲,想起她和自己坐在楼顶上看那面墙,只不过当时是晚上,她浅黄色头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加闪亮。灰尘味道的风从她身边拂过,也带上了玫瑰的芬芳。
“我们要逃走,”她在道格怀里低声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不然我们俩都得死。”
“不,应该说死的肯定是我。”道格有些没心没肺地说,“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你的父亲,他只要宰了我这个混蛋,你就还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我爱他,道格,可我也怕他。在这个伊甸里,要么变得铁石心肠,要么就活得生不如死。”伊莲紧紧地抓住道格,“有时候我会觉得,即便变成‘活肉’也没有关系,也许反而不那么痛苦,还可以出去……”
道格安慰她,并请求她别那么想,因为变成那种毫无思想只能咬人的东西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而且我们在高墙外面该怎么生活呢?”道格抚摸着她的肩膀,“传说外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荒原。那里只有石头和黄沙,还有长刺的灌木,那里到处都是恶鬼,它们会吃一切活着的东西。”
“这是圣堂一直都在说的,伊甸里的每个人从小就在听,可谁去看过?谁看过外面呢?”
“我上去过啊,上次说是要给守卫们送饭,我就上去了,那外面真的就是一片戈壁而已。”
伊莲使劲摇头:“不,道格,你只看到你眼睛能看到的,其实那外面有树林和河流,还有可以种植的大片的土地。我们只要一直走,甚至可以找到另外一个伊甸,我们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嘘……安静安静,宝贝儿,安静。”道格在她耳边安抚道,“你的声音太大了,我可是悄悄溜上来的,不要吵醒了莉娜奶奶,你尽职尽责的老保姆。”
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呢?道格在努力地回想,但发晕的脑子实在想不起更多的事了,他只是不断地念叨着伊莲的名字,想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这让他头上的伤口更加剧痛起来,他只能不再去看远处高墙。
伊莲早就出去了,在那堵高墙之外,却把他留在了里面,留给了她暴怒的父亲:他失去了女儿,于是告诉这个伊甸中所有的人,他要这个勾引女儿的长工的脑袋。他出了很大一笔钱。
有钱可真好,道格心想,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到一切,除了心爱的人。
道格一步一步地走下了这偏僻的丘陵,他在一个窝棚外面偷了顶破破烂烂的草帽,然后朝着圣堂的街区走去。
“滚开!”一个腆着肚子的执法官向他踢了一脚,道格跌跌撞撞地缩到一旁。
这条街道贯穿了伊甸,铺着碎石,尘土很少,一直通向圣堂——伊甸的中心。很多人会在这里卖东西,也充斥着乞丐、小偷和妓女。执法官会在这里逡巡,就像乌鸦总是在腐尸旁边回旋。
但道格发现他们比平时更加凶恶了,他们驱赶着所有人,让这条道路显得很空旷。而他们也在同时往另一个方向张望,那是高墙的方向,也通向墙外的荒原。
有人走过来了,从伊甸的人都不会去也不愿意去的那个方向。

(二 外来者)
“你为什么觉得我们能穿越荒原?”
道格曾经这样问伊莲,他们偷偷在圣堂的背后见面,而伊莲的父亲正在圣堂之中为新生婴儿施洗并且分发他们的号码——这号码将伴随他们终生,获得在这里生存的权力。
“因为有人可以,”伊莲低声说,“我见过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行囊和武器,他们可以穿过荒原来伊甸。他们来过很多次,有时候是晚上,他们总来拜访我父亲。”
“你说的是荒原行者,只有他们可以在这荒原上只有来去。”道格想要伊莲打消她疯狂的念头,“我们不行的,我们不可能顺利地走过荒原。”
“为什么不能?我见过他们很多次,他们和我们一样,个子不高,也不强壮,他们带的东西也不多,”伊莲着急地抓住道格的前襟,“我能吃苦,而且我们可以比他们准备得更充分,我的父亲有枪,就在他的地下室里,我可以偷两把出来……”
道格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急切的渴望,而浮现出的泪水使得它更加动人心魄。
道格抚摸着伊莲的脸颊:“这是非常可怕的冒险,我担心的是……”
“他要我嫁给里格尔!”伊莲哽咽着说,“就在下个月,日子都定好了,他要我嫁给那个屠夫,他最得力的一条狗。你见过他怎么对待女人吧,你见过……”
那个时候道格只能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
现在想起来,道格仍然感觉到胸膛那块皮肤在隐隐地发烫。他压低了帽檐,躲在一个肥胖的小贩身后,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从道路那头走来的人。
他身材不高,全身都罩在黑色的披风里,头发很短,皮肤也因为长时间的野外生活而发黑。从披风的边缘处,能看到一个露出来的刀柄,而背后隆起的一块是背包的形状。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右手拿着一只手杖,有节奏地敲打着石子路。他面无表情,似乎对执法官客气地为他清出道路没有什么感激的意思,他的脸上也看不出长途旅行后的疲惫,他就这么走着,像是要一直走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荒原行者,他从高墙唯一的大门外来到这个伊甸,毫发未损。他们用充满敬畏的眼神盯着他,既专注,又不敢靠近,同时还充满了渴望。
道格看着他走过自己和别人身边,向着圣堂的方向走去,执法官殷勤地在他前面和身旁照应。在他走过以后,人们才像汇合的水流一般重新从两边聚拢来,踮起脚看着他的背影。
道格在人群后面,按着胸口,他能感觉到一瞬间的心跳带来了疼痛——荒原行者是伊莲梦想的根源,他们作为唯一从荒原中来的活人,带来了别处的消息。
穿过荒原,离开伊甸,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伊莲呢,她是否知道又有一个荒原行者来了呢?
道格转过身,继续寻找他要走的那条小路,然后他钻进了那条布满灰尘和破烂的小巷子,从狭窄的房子中间的空隙穿过去,然后攀爬上被封闭的铁窗,在围墙和走廊间跳跃,最后在一栋洁白的小楼前停下来。
这栋楼与圣堂挨得很近,近到连圣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倒影都会洒满整栋小楼的屋顶。
道格看着小楼最高一层的一扇窗户,它在最右边的尽头,镶嵌着绿色的玻璃,在日光下像一个清亮的梦。
道格没有去攀越小楼的围墙,因为他听到了围墙里高高低低的狗叫声。他在围墙外面蹲下,一堆半腐烂的木箱子旁边,像生活在其中的老鼠。
时间渐渐过去,太阳从天空的最高处慢慢地下滑,带着它虚张声势的热量。当它几乎要完全落下来,并且变得血红的时候,围墙上一道窄小的们被打开了,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妇人挪出来,佝偻着身子锁上门,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道格一跃而起,几步追上她,抓住了她的胳膊。然后他捂住她的嘴,及时地阻止了她的叫声。
“莉娜奶奶,是我,”道格请求,“别出声,千万别。”
老妇人有一张被岁月雕刻得坑坑洼洼的脸,一只眼睛被白内障弄瞎了,另一只眼皮耷拉,里面透露出一点点微光。
当她费力地看清楚眼前的人,她惊骇地睁大了唯一管用的那只眼睛,含糊地叫着道格的名字。
青年慢慢地松开手,朝她挤出一个微笑。
老妇人用虚弱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打他的胸膛:“道格,道格,你这个混小子,你怎么还敢来这里?”
“我必须来。”道格警惕地看着周围,把老妇人拉到一个角落里。他摘下了帽子,露出猩红的伤口,他没有包扎过,凝固的血把周围的头发弄得很难看。这让他焦虑的神情变得更加触目惊心了。
“莉娜奶奶,告诉我伊莲在哪儿?”道格用发颤的声音乞求,“我得见她……”
老妇人摇摇头:“教父大人已经说了,杀掉你的人可以拿到三百元,那可以买半年的粮食……孩子,你现在应该躲得远远的……”
道格想到了“疯狗”罗杰和他的喽啰,他大概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更加凶狠地追逐自己。
但道格并没有太多的担忧。“去哪儿?难道我还能逃出伊甸?”他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已经三天没有见过伊莲了,昨天是她妈妈的生日,她应该出来为她放烟火的。她被教父大人关起来了吗?她被处罚了吗?”
老妇人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她用树根一样的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神啊,残酷的主,为什么你要如此安排?”她痛苦地抽泣,“道格,如果我当年没有把你带到教父大人家干活儿该多好……都是我的错,道格,都是我的错,我应该送你去铁匠家,你会比现在好的……道格,你和伊莲不应该认识,你们不应该认识……”
她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话,而道格没有打断她。他温柔地擦去老妇人脸上的眼泪,笑了笑:“你没有错,莉娜奶奶,你做得很对,而且神也是仁慈的,你们让我遇到了伊莲,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告诉我她在哪儿,莉娜奶奶,她是不是被教父大人关在房间里,还是在这栋房子里的其他地方?”
“你快走吧,躲起来,向主祈祷,祈祷教父大人最后会消气,会忘记你。”
“不,莉娜奶奶,我只想见伊莲,只要能见到她,我什么也不在乎。”
老妇人抽泣着,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道格的脸:“走吧,孩子,走吧,你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会见到她,一定会的。”
老妇人用手背擦掉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你就留在这里吧,到了晚上你就会知道了。”她从自己的围裙你摸出了一把钥匙,塞进道格的手里,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脸。她余下的眼睛温柔而悲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道格攥着那把钥匙,掌心被硌得很疼,他看着莉娜奶奶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欣喜。
他左右瞟了一下,发现没有人,于是打开了那扇门,进入白色的小楼院子里。
他太熟悉这个地方,在他从童年到青年的那几年,他都在这里,或是打扫房间,或是跑腿买东西,或者给厨师打下手,他干过一切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但他从没有抱怨过,因为他就是在这里见到了伊莲。
他在院子里扫地的时候,她就在那扇绿色的窗口向他挥手,浅黄色的发丝在微风中飘动。她给他偷偷地留下一块熏肉或者奶酪,然后等大家都睡着以后,悄无声息地溜到院子里,送到他栖身的窝棚中。
道格关上门,看着这个院子,他熟悉这里,知道何处能够藏身。他来到那废弃不用的烟囱旁,打开下面的炉门钻进去,安静地坐下来。
道格的心跳慢下来了,他闭上眼睛,知道自己现在可做的唯有等待。

(三  冒险者)
灰尘的味道和焦味沾满了道格的全身,他仿佛陷入沉睡,但不断地从炉门的缝隙中看着阳光留下的影子一点点变化、倾斜,最终像幽灵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道格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他几乎有种错觉,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个轻快活泼的脚步声来到,然后用“砰砰、砰砰、砰砰砰”这样固定的规律敲打炉门,而当他打开的时候,就会看到伊莲的笑脸。
但他听了一会儿,依旧什么都没有。他慢慢地爬到另一边,取下了几块碎砖头,从一个小洞里往外张望。
小白楼的很多窗户都亮起了灯,但是那扇绿色的窗户没有。
有人在楼里走来走去,大喊大叫,他听不大清楚。但很快那声音就变大了,好几个人丛楼里出来。头一个就是教父——伊莲的父亲,道格曾经的主人。
他依然瘦削,也依然威严,脊背挺直,双眼有神。他穿着黑色的长袍,胸前挂着金色的十字架,手里却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
道格能认出来那些都属于伊莲,她喜欢五彩缤纷的颜色,因为她说过那像是春天——古旧的图画书里有各种春天的图,草地上开满鲜花,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颜色。但很多花伊莲都不知道名字,因为她在伊甸里从未见过,也没有人会特地来教她花的名字。很多人都只见过伊甸中荒芜而风沙不断的春天。
道格想起伊莲给他看那些书时他对她说的话:“你可以自己给它们取名字,每一种花都取一个你喜欢的,然后它们就属于你了。”
道格捂着嘴,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拼命地忍耐着,喉部剧痛,却没有声息。他看着教父将女儿的衣服都扔在地上,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些诚惶诚恐的佣人,他们手上捧着更多的衣服,还有书本和玩具。那些都属于伊莲,有许多她跟小时候的道格一起分享。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堆在衣服一起。最后出现的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短发,腰上配着铁棍和刀。
那是里格尔•林奇,第一执法官,教父希望伊莲嫁的男人。
他的手上提了一罐燃油,然后倾倒在那堆东西上。
一个佣人将一支燃烧的蜡烛递给了教父。“大人……”他声音颤抖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再去找一找小姐,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
教父从他手上夺过了蜡烛:“不用了,她选择离开,我就不会再找她回来。”
道格开始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教父看着那堆东西,低声说道:“你背弃了我,孩子,你背弃了主,多可悲……你身在伊甸,却在向往地狱。那么你不再受到我的庇护,也不再受到上帝的庇护。我可怜的孩子,你在伊甸再无容身之处,我不再为你祈祷,希望你的灵魂在地狱里偿还你的罪孽……”
他面无表情地丢下那只蜡烛,火苗很快就点着了衣服和图书,它们舔舐着那些天真和纯洁,疯狂地将它们化为灰烬。
火光倒映在周围的人脸上,使得他们如同壁画上那些在火坑旁看着灵魂痛苦翻滚的恶魔。
道格从孔洞里盯着那堆火,它们好像燃烧在他的心上,把那一切美好和幸福都化为灰烬。而火堆上的烟尘在夜风席卷下不断地升上天空,这不祥的黑烟并没有解开道格心中的疑虑,反而让他产生了更加可怕的猜想。
教父第一个离开院子,接着是里格尔,然后是其他的佣人。厨娘梅洛大婶是最后一个走的,她站在一个角落里,不断地用围裙擦眼角。当火焰渐渐熄灭,她也步履蹒跚地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火堆变冷以后,道格才从旧炉门里爬出来。
现在也已经深了,所有人都睡了,新月在天空的最高处,一颗星星都没有。
道格把手伸进灰烬中,试图找到一些残留的东西,他像个疯子一样地刨那堆焦黑的渣滓。高温把他的手烫伤了,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想要抓住最后一点东西,好像这样就能阻止那些往日的美好回忆化为乌有。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圆形的东西,那是缝在伊莲裙子上的琥珀色珠子。他攥着它,紧紧地按在胸口。
过了很久,道格站起身来,用莉娜交给他的钥匙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是伊甸里最安静的时刻,按照教父所传道的说法,这是主赐予人类的安息,是应该约束自己的时间。伊甸里所有“正派”的人都会在这个时候乖乖呆在家,而那些垃圾一样的小偷、流浪汉则会偷偷摸摸地溜出来翻找食物,而轮值的执法官是唯一被允许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他们随身带着刀和金属棍子,可以杀死任何不听话的人。他们身上的锁链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传出去很远。
道格善于避开他们,他原本不需要的,但自从他被主教从那院子赶出去,他就得自己想办法找吃的,晚上是绝好的时间。他向其他人学会了怎么去寻找安全的地方,记住了每一对执法官行走的路线。
现在他擦着墙根行走,把全身都隐藏在阴影中。他知道向前走,再过一个路口就是一家酒馆,整个伊甸最宽敞和最高级的地方,唯一允许酿酒和售卖的地方,也拥有整个伊甸唯一的一间客房。很少有人住,但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住。它是在等待固定的客人——那些穿黑衣服的荒原行者。
道格很快就来到了那家酒馆的门外,它只有一圈低矮的围墙,门外的木桶里堆放着一天的垃圾。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孩儿正在翻找里面的东西,他听到道格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嘴里还叼着一块臭烘烘的骨头,他的眼神非常凶狠,就像一只疯狗。
道格没有走近他,也不打算去抢他的收获。他翻过那道围墙,先在堆放陶罐的木棚下躲了一阵,等待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从远处慢慢地过来。
小乞丐迅速地溜走了,两个搭档的执法官从街道另外一头走来,其中一个手上拎着马灯,摇摇晃晃的,嘴里开着下流的玩笑。
道格听着他们的锁链相互撞击,从这间酒馆走向了另一条街区。他爬出来,抱着排水管道一直爬上了二楼。尽头上有一个突出阳台,那就是道格要去的地方。他把捡来的珠子含在嘴里,用受伤的双手抓住排水管的边缘,破裂的水泡和红肿的皮肤被蹭掉了,每一步都留下一个鲜红的痕迹。但他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并且轻易地越过围栏。
就在他摸索阳台的门栓时,突然从门里面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拽了进去。
道格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五脏六腑都感觉到了震动。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在头上。
“小偷?还是强盗?”那个人问道,用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敲打着他的头,“莫非你不知道荒原行者和执法官一样有权力杀死你?”
道格困难地呼吸,从喉咙里发出笑声:“我知道,先生……可我也知道荒原行者并不会杀人,你们只杀活肉和荒原上的饿鬼。你们行走在各个伊甸之间,购买完食物和别的东西又会离开。你们会带一些东西,或者在伊甸之间传递一些信息。”
“你如果要我捎带什么可不是免费的,”那个人把脚挪开,“我们需要购买物资的货币,或者别的。”
道格撑起身体,揉着胸口坐在地上。
他看着床头柜上的油灯,它发出昏黄的光线,照着坐在床沿上的荒原行者。他的黑色披风被扔在旁边,穿着粗糙的贴身衣物,同样也是黑色的。他的头发剃得很短,五官扁平,脸上有些模糊的伤疤,手上拿着一把长刀,然而并没有取下刀鞘。
“我会给你钱,甚至别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如果可以我能帮你给别人带个东西或者是口信,但我要去的下一个伊甸在南边,你确定哪儿有你认识的人吗?”
道格摇摇头:“没有,我除了这个伊甸的人,哪儿都没有朋友。”
荒原行者抱起双臂,歪着头看他。
“我需要你带出这里的,就是我。”道格认真地对他说,“你把我带走,让我离开伊甸就行了。”
荒原行者盯着他,笑了笑:“有意思,这样的委托可真是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你知道高墙之外是什么地方吗?”
“荒原,他们这样说过,”道格面无表情,“荒原上什么都没有,全是黄沙、荆棘、废墟和死亡。那里不是正常人能够涉足的领域,唯一活动的就是饿鬼和活肉。饿鬼吞噬人肉,而没有灵魂的活肉是他们的粮食。”
“还有变异的野兽,饥饿、凶狠,到处寻找着食物;还有很多荒废的城市,里面藏着‘自由人’,他们有时候把人当做点心;你会看到那些会把尸体拖到脚下等待腐烂的食人树……哦,对了,还有沙尘暴,它们比幽灵更隐蔽,总是毫无预兆地降临,轻易把人活埋掉。”黑衣人停顿了一会儿,“即使这样也要出去?”
“你们不是可以越过荒原吗?”
那个男人笑起来:“除了我们你还见过谁?”
“有你们就足够了。
“我们不带活人去荒原,甚至是我们自己也很少结伴同行。你知道为什么吗?”荒原行者抽出他的长刀,那锋利的刃在灯光下反射着雪亮的光泽。
道格无动于衷。
“我们不带拖后腿的废物,也不给朋友叛变的机会。”
“那就把我当成你的护身符,如果遇到饿鬼,可以把我扔出去。”道格耸耸肩,“我要求的不多,只需要带我出去,越过那堵墙,你丢下我,随便丢在哪里,然后去你要去的地方。这就够了,很简单。”
荒原行者用刀尖拍了拍他的脸:“很有意思,你为什么要离开伊甸?你在害怕什么?”
“教父悬赏我的人头,”道格平静地说,“任何人都可以用它换取半年的粮食。”
荒原行者笑起来:“你以为逃到荒原里就能活着吗?“
“不,我逃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爱。”
荒原行者歪了歪头。
“伊莲曾经希望和我一起逃走,她相信我们能够越过荒原,找到一个可以接纳我们的伊甸。现在她比我想的要更勇敢,我得追上她,我要保护她……”
“教父应该很不满意女儿找到你这样的男朋友。不过你怎么知道那姑娘逃出了伊甸?”
“她父亲烧掉了她的衣服和其他东西,诅咒她,只有背弃伊甸的人才会得到这样的对待。而这些都是在晚上悄悄干的,而以前教父要公示叛逃的人,会在圣堂前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表演给他们看。但伊莲……他一定做不到。”
荒原行者把长刀收进刀鞘,盯着他看了很久。“我允许你睡在地板上。”他说,“我明天早上给你换个模样。我叫所罗门,我会让你付出酬劳的。”


(四  失魂者)
一切其实很简单,把头发剪短,然后用粘胶把发茬贴在下巴和鼻子下面。
“你叫克林特,”所罗门穿好了衣服,对道格说,“我在伊甸里买很多东西,你是我的临时脚夫。”他又找出一件黑色的上衣:“你最好跟我穿的差不多,大家都知道我们只喜欢黑色。”
道格毫无异议。
他看着所罗门不紧不慢地洗漱,然后穿好自己黑色的披风。他将包裹背在里面,长刀挂在腰间。他变回了荒原行者原本该有的模样,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跟伊甸格格不入。
但这让道格慢慢地放了心,他在出门前看了一眼镜子:里面那个男人憔悴而瘦削,胡子拉碴,穿着宽大的黑色的外套和脏兮兮的长裤、鞋子,看起来潦倒沧桑。
天啊,道格在心中默默地苦笑,他现在的样子变了好多,又老又丑,如果伊莲看到,一定认不出他了。但是不要紧,因为道格知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伊莲都会爱他的,正如他也爱着她一样。
道格跟着所罗门走出了酒馆,人们用畏惧和警醒的目光看着荒原行者,当然也会看到他,但他们并不关注他,正如他们并不关注自己周围挣扎着活下去的人一样。在伊甸中生活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精力去注意到别人的境遇,除非那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变化——比如悬赏。
道格知道自己会引来一些怀疑的目光,但有所罗门在身边,没有人敢上来打探。
他们沿着伊甸的主干道走,荒原行者将身上的一些硬币掏出来购买了食盐和调料,还有引火用的一小罐燃油。他把钝了的匕首送到铁匠铺里打磨,又买了一把钢锥。这些东西松松地装在黑色皮革口袋里,交给道格提着。
“我还需要购买一些干粮。”所罗门在前面走着,所有的人都低着头避开他,即便是带着锁链和刀的执法官,也只是远远地向他点头致意。每当荒原行者来到一个店铺前,老板都会点头哈腰地接待,双手接过那些叮当作响的硬币或者兑换的东西。他们虽然惧怕,但是仍然尽可能多地给所罗门他需要的商品,甚至有人大着胆子祝愿他能在荒原中多杀一些饿鬼。
不丧失灵魂而又能在伊甸和荒原之间往来的人是希望,人们愿意相信但是又害怕相信的往往就是这个东西。
道格并不知道所罗门会怎么带他离开,甚至不清楚是否会真的带他离开,但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接近那堵高墙,它们又高又宽,是这个世界的边界,唯一需要打破的是对它的恐惧。
“伊莲,你做得到的,我同样可以……”道格在所罗门身后远望着那模糊的灰色影子,它在阳光和沙尘中仿佛隐藏起了自己的狰狞。
“你在看什么?”所罗门转头瞟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对面,“你们这个伊甸的围墙并不算高,不过那位小姐能够出去也挺不容易的。你想过她是怎么办到的吗?”
“她总是有办法……”道格敷衍地回答。
他想起了最后见到伊莲的那一晚,那是几天前呢?四天?就在她的卧室里,她把脸埋在他手心里,滚烫的眼泪灼烧着他的皮肤。
“后天,就是后天!”她哭泣着说,“父亲已经开始安排仪式,他让每个人都准备好了。里格尔来见我,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想吐!道格,道格,我们得离开……我们要离开伊甸,走吧,求求你,带我走吧……”
他当时是怎么说来的?他让她再等一天,让她等待一个机会。只凭着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打开围墙铁门的绞索的,除非是伊甸中需要驱赶活肉。
“我知道去开锁的步骤,我们可以试试……在绞索的旁边,那个地方的守卫很少……也许我们可以打昏他们……我们去偷一些铁锤,还有扳手,就在厨房旁边的箱子里……”
她那么惊恐而且语无伦次,仿佛又一次经历世界末日。
道格尽力安抚她,他很痛苦,但把心头的伤口都藏起来。他告诉伊莲即便是仪式结束以后她仍然属于他,因为他的心不变,他们一定会走,可现在没有机会……
他现在知道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他现在清楚地记得伊莲的表情,她的悲伤、愤懑,还有失望。她一定是理解错了,她会以为他没有那么爱她,他放弃了,害怕了。道格觉得自己如果能聪明一点点,也不会如此愚蠢地在伊莲最需要承诺的时候说出那种看起来“理智”的话。
她只是想要一点希望,如此而已。
道格一点不怪伊莲独自逃走,他甚至不怪她不告诉自己,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追上她,保护她。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出去?”道格忍耐了很久才向所罗门提问。荒原行者把一小袋玉米递给他:“下午三点钟左右,这样我入夜前可以在外面找到一个安全的休息场所。”
“我呢?”你会怎么带我出去?”
“狠狠地打你一顿,可能还得当着城门守卫和执法官的面。我要告诉他们你可能会变成一个活肉。”
“活肉从来没有征兆,他们都是突然从人类变成野兽的,从来没有人敢断言周围的人甚至自己不会变成那种没有灵魂的东西。”
这也是伊甸中的每个人对于圣堂无条件崇拜的原因,似乎越加虔诚地敬畏上帝,就能远离那种可怕的威胁。
所罗门却只是轻浮地耸耸肩:“我说有可能,那就是有可能。‘可能’这样的东西,会让他们对你的遭遇和性命没有什么顾惜。”
道格没有反对,沉默地把手中渐渐沉重的口袋搭在肩上。他知道所罗门说的全是实话。
当他们向着最后一家皮革店走去的时候,街道的另外一头渐渐传来了一些喧闹的杂音。每个人都听到了,但又听不清楚。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四处张望,还没有更多的消息,突然又传来了一声巨响。
街道上的人发出惊叫,接着便出现了骚动。有十几个男人丛一栋灰色的房子里冲出来,个个儿衣冠不整,有点还在胡乱套长裤。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恐惧,有几个光着上身,捂住脖子和脸,鲜血从他们的指缝里往外冒,弄得胸膛和手臂都一塌糊涂。
“活肉!”那几个受伤的男人指着房子里大叫,“莉莉丝变成活肉了!”
“还有娜娜!她咬掉了我的耳朵,天啊……疼死我了!”
“我的手指,啊啊……”
本来那栋灰色的房子是单身的男人们最喜欢的地方,花一点儿钱就能跟漂亮的姑娘们睡觉,还能找到过夜的地方,但现在他们像见了鬼一样往后退。有人捂着伤口狂奔,大叫着执法官的尊称。
人们在安全的距离外围观着这一切,围捕活肉并不那么频繁,但是几乎每个人都曾经看到。有时候是一年,有时候是连续三四个月。而这一次是伊甸中间隔了两个月的第一次。
他们变得兴奋,甚至有些人到处寻找武器,木棍、铁钳、凳子,甚至是石头。他们盯着那黑洞洞的门口,本来悬挂在上面的浅绿色门帘已经被拽断了扔在地上,被光脚和鞋子践踏得不成样子,悬挂在门楣上的风铃也摔了个粉碎。人群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就像被项圈束缚住的猛犬,就等着那门里活肉一出来,就扑上去咬个粉碎。
几个执法官急匆匆地跑来,身上的铁链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他们挥舞着刀,人们立刻分开一条通道。他们一边粗鲁地驱赶着人群,一边戒备地看着妓院的门。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了长长的呻吟,还夹着着啃噬的声音。
两个半裸的女人从门里面走出来,她们都不算多漂亮,但是年轻的身体仍然是美好的。她们以此为生,也让男人们神魂颠倒。但现在她们变得异常可憎:那两双迷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妩媚的神采,脸部僵硬,她们的双腿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在向前挪动,双手和脸上满是鲜血,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莉莉丝的头发乱蓬蓬的,伸手去抓着什么,而娜娜的双手抓一根人的小指骨,不断地啃,在她的牙齿间发出了让人心惊胆战的骨裂声。
“活肉!活肉!”人们发出了怒骂。“这些被诅咒的堕落婊子!”
有些人把手上的石块扔向那两个妓女,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那么做。石头砸在她们身上,很快就渗出血迹。而“活肉”发出吼叫,向人群走过去,并且伸出了手。
有些小孩儿尖叫着逃走,大人们也纷纷后退。执法官一边挡在中间,一边掏出了铁链。“快滚开!”他们命令道,“现在让我们干正事!”
他们扑上去,用刀柄拼命地砸两个女人,而她们则疯狂地反抗,想要咬任何在自己嘴边出现的东西。但最终是执法官们获得了胜利,他们把活肉牢牢地捆起来,拽倒在地,然后拖着向圣堂的方向走去。
人们一边议论着,一边惋惜那两具鲜美的肉体,他们扔下手中的石块,放下没有来得及使用的工具,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刚才中断的活儿。
而从始至终所罗门都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但一切都结束后,他转头来对道格笑了笑:“瞧,上帝给了你多好的一个机会。”

(五 审判者)
所罗门带着道格跟着执法官来到了圣堂,沿途不断地有人跟上,最终汇集成一大波人潮,他们的前方两个活肉被拖行而留下的血迹,如同一条引线,钓着他们。
圣堂的身躯威严地矗立在一块平整的空地上,它作为整个伊甸最大也最高的建筑,会让人在接近的时候屏住呼吸。它的正门处铺着石板,上面因为人来人往而被磨得异常光滑,但有些黑色的痕迹却可疑地渗入了纹路中,显得脏兮兮的,
执法官将两个活肉扔在了门前,其中一个冲她们吐了口唾沫,另外一个则迅速地跑进了圣堂。
道格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儿,他完全不想看,但所罗门却站到了人群最前面。
“你们不会杀死活肉吧?”荒原行者这么问道,“这样做可真是太蠢了。”
道格摇摇头,他当然知道执法官和教父都不会那么做的,但是他们会做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两个妓女在地上扭动着身体,粗糙的绳子牢牢地勒进她们的身体,她们张着嘴,徒劳地想要咬住什么,喉咙里发出嘶吼。她们保持着人的模样,但却如同野兽般凶狠。所有人都看着她们,有些小孩儿往她们身上扔石头和垃圾。她们半裸着身体,却无法再诱惑任何人,在那些男人眼里,她们变得异常可怖。
圣堂的正门打开了,几个执法官走出来,他们手上拿着长长的皮鞭,有些人提着陶罐。当他们分列到两边以后,一个穿着黑色长袍,带着一顶铲形高帽的老人走了出来,他高举着一个陈旧而斑驳的十字架,每一步都很缓慢。
当他往下看着那两个女人的时候,他那半闭着的眼睛睁大了,一种无法掩饰的憎恶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倾泻出来。
“恶魔!”教父用十字架指向那两个人,“这是恶魔的杰作,它们找到了机会!看吧,这就是堕落的报应!”
人们低下头,有些人甚至跪下来,敬畏地看着教父拿着十字架慢慢走到活肉的跟前。那两个女人努力地扭动着身体,伸长了脖子徒劳地想要去咬他的脚。
教父把十字架平放在她们上方,诅咒道:“你们已经是恶魔的奴仆了,上帝会将你们驱逐出乐园。你们将在荒原中被饿鬼撕扯,你们的灵魂将永远被地狱的烈火炙烤。你们不配再拥有任何伊甸的东西,你们会最终溃烂、腐朽,化为尘土。”
他说完以后,往后面退去,站到了台阶上,同时也把十字架抱在胸前。
接着,那些执法官便走上起来,他们把这两个妓女所剩无几的衣服扒掉,然后扬起皮鞭狠狠地抽打她们。
与此同时,人群从方才的寂静突然变得喧闹起来,那些跪下的人站起身,低头的也回复了常态,他们举起手不断地叫嚷,发出如野兽一般毫无意义的吼声。
这个小小的广场一时间人声鼎沸,方才那悄无声息的样子仿佛只是一个假象,也如锅里沸腾的水,突然被人揭开了盖子,立刻就漫溢出来了。
尖利粗野的吼声和皮鞭密集的响声在半空中,道格和所罗门被亢奋的人群挤来挤去,许多人都在往前面推搡,急切地探出头来,想要看清楚那场刑罚。
四五条鞭子呼啸着打在女人的身体上,那些幼嫩洁白的肌肤破裂、绽开,执法官每一次抬手,都有一串血珠顺着鞭子甩出去,飞溅在人们的脸上、身上。有些人只是随意地一抹,便又带着一脸血色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就在这歇斯底里的氛围中,那两个女人,或者说两个活肉的惨叫,变得细小又微弱,她们在地上翻滚着,血肉模糊。
道格感觉到一阵恶心,他向后面退了一步立刻就有人填补了他的位置。他想要离开,但所罗门却一把抓住了他,朝他摇摇头。道格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怒火,他用力地去掰荒原行者的手,发现无法撼动分毫。荒原行者的力量如此之大,让道格觉得自己如同被猎犬死死地咬住了。
他们的这个动静在狂乱的人群之中异常显眼,而教父威严地扫视着他的臣民时,很快就将视线凝聚在了他们身上。他抬起了右手,于是打得大汗淋漓的执法官们错愕地停下了手中的刑罚,而狂欢的人群也渐渐冷静下来。
“够了……”教父低声说,“让她们活着。”
于是拿着鞭子的执法官慢慢退下了,另外一些提着陶罐的补上来。他们把罐子里的水哗啦啦一下子倒在两个活肉身上。这一瞬间活肉发出骇人的惨叫,那声音如此尖锐而恐怖,就像一把刀子猛地扎进人身体里。
道格知道那罐子里全是盐水。
“愿圣水净化你们的罪孽。”教父高声宣布,把十字架举过头顶,于是所有人又都跪下了。混着鲜血和尘土的盐水在地上漫开,顺着石砖的缝隙蜿蜒爬行,最后来到道格的面前。他想要躲闪,但是那血水还是沾上了他半旧的鞋子。
“那位先生,那位荒原行者!”教父对所罗门这个方向高声说道,“请走上来,先生,您是所有伊甸的客人。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行刑的现场有荒原行者。”
道格发现周围的人这时才把注意里放在了他们身上,于是有些人敬畏地退开了一些。
所罗门走到教父身边,向他低头行礼。
“愿上帝赐福于你,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的伊甸。”教父问道,“您是打算呆几天?”
“今天就走,阁下。”所罗门回答。
“很遗憾。”
“我们从不在一个伊甸呆太久,您知道。”
“我是说很遗憾你们不能对活肉行刑。”
的确,荒原行者们在荒原上斩杀活肉和饿鬼,但是他们对活肉往往是一刀毙命,出手就一定会杀死,这跟伊甸里的人恰好相反,他们会折磨活肉,但绝不杀死它们。
所罗门摊开手,而教父接着说道:“您给我带来了礼物,是吗?在您离开之前,您刚才紧紧地抓住了身边的人,那是您的仆人?”
“暂时算吧,他也是另外的人。”
“是的,是我要找的人。”教父直勾勾地看着道格,他认出了他,道格知道,但他们的视线碰撞在一起,道格就知道一切伪装都已经褪去。他最不想遇到的结局就这样发生了,没有一点征兆。
两个执法官冲过来,把道格拖出了人群。
“一个小偷、骗子、渎神者。你以为你能躲过我的追捕?”教父看着道格被执法官按倒在地上,那些活肉的血污中,腥臭的脏水沾在他的脸颊和身体上。
这与处置活肉不同,罪犯的刑罚总会让围观的人产生不同的反应,看到活肉被鞭打得血淋淋的并不会让周围的人觉得恐惧,而一个罪犯的血则会让一些人流下眼泪,这大概就是伊甸中对于“灵魂”的笃信,这是勇气最后的底线。
道奇看不见周围的人,但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他知道他们有些人见过他,有些人认识他,他们在怜悯他,或者议论关于他的流言。将来他们会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他的终结:
“他最后被处死了。”

(六 受刑者)
“您要做什么?”所罗门向教父问道,他站在台阶下,却不必仰头,而所有的执法官都离他远远的站着。
“你雇了怎样一个人,先生,你知道吗?”教父连看也不看脚边的道格,
“一个我觉得可以暂时为我服务的人,”所罗门神色如常地回答,“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伊甸,阁下。”
“这个人是个罪犯,”教父说,“他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在伊甸里东躲西藏,除了你,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收留。现在上帝让您把他带到了我的身边,我完全可以处置他了,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道格喘着粗气,他很奇怪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恐惧,反而在等待着所罗门的回答。
“这是您的权力,阁下,我完全可以把他交给您,但是我有兴趣知道他的罪过是什么?”
“他谋害了我的女儿。”教父冷酷无情地回答,“他应该为此被砍掉脑袋!”
周围有一阵压低的惊呼,接着那些私下的议论显得更热烈了,而道格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的爆发如此突然,让两个押着他的执法官都猝不及防,他一下子撑起了身体。
“你撒谎!”道格向教父吼道,“伊莲还活着!她还活着!”
执法官们粗暴地殴打他,那些拳头砸在他的头上、脸上,手臂重新被扼住,他们扭着他重新跪在教父面前。
教父转向道格,他冷静而冰凉的面具破裂了,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拿起他的十字架狠狠给了道格一下。血一下子飞出来,有两滴溅落在教父的脸上。
“闭嘴,你这个罪犯!等着吧,我要看着你的脑袋掉下来!”
道格的牙齿断了,舌头也受了伤,鲜血涌出,滴落在地上。但他反而笑了,那些血点子被喷到了教父的衣角上。“我没……没有犯罪……”他努力控制着,试图让话音尽量清楚一些,“我没有……犯罪,我……只是……爱了……”
教父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对旁边的一个执法官说:“准备好,我们要把活肉扔出去。”然后他看了道格一眼:“把他带进来……还有尊敬的荒原行者,也请到我们的圣堂来吧。”
广场上的戏结束了,之前的热量在慢慢丧失,人们也像被抽光了力气,他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或多或少有些意犹未尽,但已经没有几个去盯着那两具血肉模糊的肉体。
道格被两个执法官拎着拖进了圣堂的大门,然后重重扔在了花岗石地板上。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刺眼的日光消失,整个大厅只有玻璃窗上透出的五颜六色的光和圣坛两侧的蜡烛作为照明。
这个圣堂道格只来过两次,一次是他出生时,一次是他来顶替生病的清洁工人。伊甸中的每个人至少都会有三次来到这里,跪下来亲吻冰凉的地板,匍匐在教父的脚下。他们来的时候在父母的怀中,什么也不懂,领取一个关于他们的数字,那唯一的一个。第二次来牵着另外一个人的手,完成人生中该做的事,也许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就是一具尸体,把数字交回去,再淋上几滴圣水,被烧成一堆灰烬。
道格并不喜欢圣堂,哪怕它被视为伊甸最神圣的地方,因为这里永远无比安静,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大大十字架几乎占满了正面的墙壁,而上帝以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长久地钉在那里,毫无挣脱的希望,道格每看一眼都会感到绝望。
现在他倒在地上,一抬头又会看到那墙上的巨像,这让他的伤口更痛了。
教父把十字架恭敬地放在圣坛上,朝执法官挥挥手,于是他们都出去了,只有里格尔•林奇退到阴影中,抱着双臂。
教父在几排椅子中选了靠中央过道的一个位置,坐下,又请所罗门坐到他身边,他们一起看着前面地上的道格。
“你今年多大?”教父突然问道。
道格舔了一下嘴巴里的伤口,含含糊糊地回答:“十九……也可能是二十……我记不清了。”
“那就算二十岁吧。”教父掰着指头算了一下,“那么你应该是在‘末日审判’十五年后出生的。你没有见过‘末日审判’前的世界,那是你的运气,因为……如果你见过,你就会明白我们生活的地方不是伊甸,而是地狱。”
他又笑了笑:“但那也让你很愚蠢,孩子,让你狂妄自大,你还有一些跟你一样的人。你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上帝多么大的恩典,你们老是想要出去,到荒原上去。你们总是以为这道墙是可以逾越的……简直愚蠢透顶。”
教父看着陈旧耶稣像:“上帝赐给你们一个安身之地,把死亡和恐怖留在荒原上,而你们却不满意,你们丝毫不会感恩。我给你们讲过无数次:在荒原上没有食物,没有水源,那里只剩下世界的残骸,而从地狱之门中爬出的饿鬼在荒原上到处都是,它们只愁没有新鲜的人肉……”
“任何走出伊甸的人都会死,荒原行者是唯一受到允许踏入的人……遵守伊甸的律法,做上帝允许的事……是的……阁下,您说过很多……很多遍了。”道格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为了活下去,哪怕像块烂泥也无所谓……能找到食物就吃,能有个地方睡就睡,所做的一切得取得圣堂的同意,包括执法官和您点头……甚至是爱一个人,对吗……”
教父笑起来,充满了怜悯:“你太年轻了,孩子,你是如此,伊莲也一样。你觉得在这个高墙保护的地方,让我们都活下去的是什么?爱吗?”
这个老人此刻的表情比他宣布惩罚活肉时更让道格讨厌。
教父摇摇头:“伊甸能维持人们生存的是秩序,是安分守己。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该住在什么地方就住在什么地方,该跟什么人结婚就跟什么人结婚,永远在合适的位置上做自己的事儿。爱……那不过荷尔蒙旺盛的借口,它让你觉得自己好像很强大,让你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但那只是幻觉,最终只会带来破坏。”
道格睁开了眼睛,第一次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伊甸中地位最高的老人:“你害怕了……你在恐惧……”
教父愣了一下,忽然低哑地笑起来:“是你们胆子太大,孩子,知道敬畏才能活下去。”
道格也笑起来:“可惜我和伊莲都觉得,如果像这样活下去,跟死亡相比也好不了多少。伊甸的围墙也许根本不是在保护我们,它只是把这里变成一座牢房而已。伊莲……她其实比我更加勇敢。”
教父的脸色沉下来:“她本来是个好孩子,我的乖孩子,如果没有你,她会生活得很满足,很幸福。”
“这满足是欺骗,幸福也是假的,而且……”道格对教父说,“让她觉得伊甸变成了牢房的不是我,是你。你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你宁愿当做看不见——”
“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活得比其他人轻松!”教父冲道格大声地怒吼,“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狂妄无知的蠢货,你们真该被诅咒!”
他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狠狠地刮削着道格的耳朵,即便是早已经对他的权威不再驯服的道格,也为他脸上的狰狞而震惊。
教父很快平静下来,他又变回了威严的长者,向道格摇摇头:“将伊甸视为牢房,那你就自认是个罪人吧。你将会被吊死,就像每一个违法的人一样,直到你烂掉,被烧成灰烬。然后你会被埋在伊甸最冷清的角落里,那里谁都不会去,只会堆满垃圾。”
里格尔•林奇走上来,一把抓住道格的衣服。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所罗门阻止了他,“请等一等。”他说,“如果要吊死这个人,不如把他交给我。”
教父和里格尔同时转向他,所罗门向他们走过去,却没有看一眼道格。他对教父说:“你们跟其他的伊甸一样,会发现活肉,也跟他们一样不会杀死它们,只是赶出伊甸。”
“这是伊甸的法则,上帝所启示的法则。”
“如果杀死活肉,就会有更多的活肉产生,而如果放逐他们,伊甸中就会获得平静。”所罗门指着道格,“所以你应该把他交给我,让我带他去荒原。”
教父眯起双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他会变成活肉,早晚的事。”所罗门解释道,“他已经质疑了上帝,在信仰不坚定的人心里,总有魔鬼可以钻的空子。让我带他离开伊甸,这样至少不会伤到别人。”
“是这样……”教父想了想,“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变成活肉,他仍然必须死在伊甸,我坚持这一点。但是我感谢你的建议,先生,我允许你看着我们行刑。”
于是不等所罗门再开口,里格尔便拖着道格走出了圣堂。

(六  死亡者)
太阳很大,阳光发白,烤得地面滚烫,光着脚每走一步,都会感觉到痛。
道格的手被捆在身前,像一只狗一样在脖子上套着项圈,里格尔拽着绳子,跟在押送活肉的队伍最后。
那两个女人还是被捆着,但她们无法行走,只能被拖着,血在路上留下长长的印记。尽管已经非常小心,但是道格还是会踩上去。
他们正走向那面墙,灰色的高墙是用坚固的石头和水泥建造起来的,越是走近它,越是能感觉到它的巨大。它俯视着如爬虫一般接近自己的人类,傲慢地沉默着。
围观的人一直跟随着押送的队伍,他们向两个活肉投掷垃圾,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道格。在那些面孔中,道格没有看到莉娜奶奶,这让他多少有些欣慰。但又有些伤感,因为最后不带着恶意看他死去的,竟然是一个才认识不到两天的荒原行者。
在来到围墙的警戒线内以后,跟随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永远不会跨越这道线,就像他们永远不会质疑教父的决定。
道格抬起头来,他终于来到了他努力靠近的地方——
这面墙近看更加高大,也更加丑陋,岁月的灰尘和一些脱落的水泥让它显得面目可憎,但它看起来依然不可摧毁。就像教父,他活过了末日审判,似乎在世界毁灭只有就会永远活下去。
在墙根处有两扇钢铁铸造的大门,足有两人高,六七个人那么宽,轴承和绞索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仿佛已经固化成了一体。
在这道门的旁边,则有一仅容两个人并排通过的小门。这才是平时让荒原行者进来的地方,也是伊甸把活肉赶出去的门。在这道门旁边,常年设有执法官,而在城墙最顶点的直线位置,还设有一个观察岗。
就是这里……
道格的心跳开始加快,他知道伊莲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她知道守卫们松懈的时间,她知道有机会打开这扇侧门。他原本该和她一起的,但他已经失去了那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看着执法官们拖着两个活肉走向那扇门,然后消失在黑乎乎的门洞里——这道墙如此之厚,完全走过它还需要花一点时间。当他们回来以后,已经空着双手了。
里格尔拽着他走上了旁边狭窄的台阶,这条Z字形的台阶一直通向城墙顶,足有五六层楼那么高。他们在那上面设立了一个绞架,挂着很长很长的绞索。他们会把绞索套着他的脖子上,然后把他从上面推下来,让绞索勒断他的脖子。
“走快一点儿!”里格尔推了他一把,道格摔倒在楼梯上,嘴唇磕出几滴鲜血。他回头看了看那个执法官,从他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真切的仇恨……
他爱伊莲,道格瞬间明白了这个。可这并不奇怪,谁不会爱她呢?这么想起来,也许自己实在太幸运。
他抬起头,看到绞架旁边站着的人,教父和所罗门都在。
他曾经寄希望于荒原行者,但那个男人却并没有能救他——他只是试了试,然后就放弃了。道格并没有特别恨他,因为他至少肯试一试。现在所罗门望着他,非常平静,他并不会为他辜负了他的期待而感觉到内疚,毕竟他只是一个过客。
围墙顶上并不宽,至少没有底部宽,实际上这道墙是一个梯形。在两道低矮的护栏中间,大概能容纳四个男人并肩站立,只要在边上一探头,就能够看清荒原。
但就在道格走上两百步台阶的最后一级时,一个执法官将黑色的布口袋罩了他头上。
即便是死,他也不能望一眼围墙外的荒原吗?
道格被牵着走到了绞架下,然后粗糙的绞索被套上了脖子,一股沉重的力道把他压得脖子都要弯了。
“最后的几分钟,”教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你还有最后的时间忏悔。”
忏悔?
“是的……我需要忏悔。”道格在黑暗中摇摇头,“但不是向上帝,阁下,我要向你的女儿忏悔。我辜负的人是伊莲,她想要离开,想和我一起离开,我并没有了解她有多痛苦,我早就该答应她。你说我害了她……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是对的。”
教父急促的呼吸声听起来特别刺耳。“你会下地狱的,”他诅咒道,“你永远见不到她,她和你,在地狱的两段,永远无法见面。这就是你们背弃伊甸的代价。”
道格已经不想再跟他斗嘴,他很疲惫,当他听见里格尔的皮靴声朝自己走近时,只是默默地念着那个甜美的名字。
“等等!”所罗门突然开口,“我还有些话想问问犯人。可以吗,阁下?”
教父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可以,先生。如果你想打动他,或许没有那么容易,他已经亵渎了上帝。”
“跟上帝没有关系,”所罗门说,“我想问问他说的爱。”
他走到了道格身边,轻声问道:“告诉我,孩子,你觉得爱到底给你的是什么?希望,还是绝望?”
道格在黑漆漆的空间里笑起来,没有声音,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在笑。
“有什么关系呢?”道格低声回答,“它带来的一切都要接受,这不是如同上帝,无论他赐给我们什么,我们都只有接受。”
“如果爱……如同上帝一样,赐给你们的是死亡呢?你们还有可能继续崇拜它吗?”
“你还是不明白,先生,我们无可选择。”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所罗门说,“我走过许多伊甸,我想总有一些人因为一些理由会离开这里,你大概是其中之一。这个理由我很接受。抓紧我!”
道格还没有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忽然感觉到绞索猛地取掉,自己一下子被人用只手抱住了。那只手紧紧地勒在他的腰部,他胡乱抓住了一件粗糙的衣服,接着就听到周围响起了许多人的惊呼。他腾空而起,开始下坠。
他要死了!
道格心想,摔断脖子的时间很快,他马上就会死,没有任何痛苦。
但这一时刻没有来临,他感觉到了震动,而且下落的速度变得缓慢。那些惊惶和愤怒的叫骂也越来越小,最终变得很遥远。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却只是感觉一阵冲击,并没有迎来死亡。
黑色的布袋被扯掉了,他顿时感觉到阳光很刺眼。
“跑,别回头!尽快跑!”所罗门大声地叫道。
道格爬起来,跌跌撞撞却又拼尽全力地跟着他奔跑起来。他一直跑,一直跑,终于忍不住回了头。
在伊甸那灰色的高墙外面,一条长长的绞索在荡来荡去,而在墙头上,几个模糊的人影正愤怒地挥舞着拳头。
高墙之下,两个血淋淋的身影正在慢慢爬起来,蹒跚而行。

(尾声   重逢)
所罗门实践了诺言,把道格带到了荒原。他也实践了另一个诺言,什么也没有留给她——除了一把匕首。
“我只挽救了你几个小时。”所罗门对他说,“入夜之后这里就是饿鬼的天下,何况还有三个新鲜糕点。”
“谢谢,”道格真心实意地说,“已经足够了。”
“沿着有骨头的地方走,残骸、血迹,这些都可以。”所罗门顿了一下,“你会用得上这把匕首的。”
道格并不知道他的意思,但他还是紧紧地攥着匕首。
所罗门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离开伊甸需要勇气,但你要明白的是,荒原不是你们的希望所在。”
“这是一个承诺,我必须完成。”
“我得尽快赶往下一个伊甸补充给养了,上帝保佑你。”所罗门按了按他的肩膀,戴起兜帽,转身离开。
太阳正在往西沉降,风从荒原中刮来,带着尘土的味道和阳光的余温,枯死的树木倒伏在地上,更远处是半截埋进土里的建筑。没有动物的声音,也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风推动着细小的石头发出滚动的沙沙声。
也许不止石头,还有骨头的碎屑。
这就是荒原,道格忙着匕首慢慢地走着,看着这片从未踏足的世界。一个已经死亡的世界,他仿佛是唯一的活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向何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伊莲,但他真真切切地离开了伊甸,迟了一些,但是终于做到了。
他要找到她,然后找到那些可以离开的路,他们要去下一个伊甸,或者是任何可以栖身的地方,他们要在一起了,很快……
他听从所罗门的建议,寻找那些白骨,从一块碎屑开始,慢慢地找到了更多,直到断裂的腿骨、手骨和头骨出现,还有一些风干的肌肉附着在上面。
但天色越来越暗,阳光终于要消失在地平线下的时候,道格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在不远处踟蹰。她的头发披散着,只剩下了一只左手,步子有些瘸。
道格流下了眼泪。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看到她残肢上的血肉,还有脸上露出的一块白骨。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和那两个妓女一样,她变成了伊甸容不下的东西。
她并没有逃走,道格明白了,她是被教父送走的,在某个晚上,秘密地、毫无声息地通过那扇门,穿过了那道墙。教父不能当众鞭打她,无论是从什么角度来说,那都让他万分痛苦。他所能做的只是烧掉她的东西,仿佛她从未存在。
道格向伊莲展开双臂,而她似乎闻到了他的气味,拖着腿猛地扑向他,带着腐臭的味道,一下子咬住他的脖子,撕开他的皮肤。
“我来了,伊莲……还不晚,还不晚。”道格用一只手紧紧抱着她,另一只手拿起匕首,从她的背后刺进去。
道格拥抱着他的新娘,他的血流进她的嘴里,两个人的身体渐渐冷去。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黑暗笼罩了整个荒原,远处传来尖利的叫声,那是饿鬼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呼喊。

END
发表于 2014-4-23 10:42:09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说的是荒原行者,只有他们可以在这荒原上(只)有来去-------走
那些都属于伊莲,有许多她跟小时候的道格一起分享()。-------過
现在(也)已经深了,所有人都睡了------夜
,个个儿衣冠不整,有(点)还在胡乱套长裤。-----些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了长长的呻吟,还夹着(着)啃噬的声音------omit
接着,那些执法官便走上(起)来------omit
道格发现周围的人这时才把注意(里)放在了他们身上-------力
道(奇)看不见周围的人,但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格
大大(   )十字架几乎占满了正面的墙壁,-----的
他们会把绞索套(着)他的脖子上-------在
一个执法官将黑色的布口袋罩()了他头上------在
他也实践了另一个诺言,什么也没有留给(她)——除了一把匕首。-----他
这就是荒原,道格(忙)着匕首慢慢地走着-------握

好『虐』的HE!可以不發生的, 只是有些人『黑暗、醜陋』的心思造成了這個悲劇!
但, 這其中依舊有『真、善、美』的人和事!大大的故事真是令人嘆為觀止!拜倒!
发表于 2014-5-7 11:29:0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以为他最后也会变成荒原行者。。。。。。哎,不知道到是可惜还是可叹。。。。
发表于 2015-5-24 23:04:39 | 显示全部楼层
请问E大我可以转载此文吗?
 楼主| 发表于 2015-6-3 09:36: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4# Ormosia


    可以呀~
 楼主| 发表于 2015-6-3 09:36: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4# Ormosia


    可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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