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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睫】《特工》2008 + 番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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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6 00: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特工》

目录
第一章        2
第二章        6
第三章        10
第四章        14
第五章        19
第六章        22
第七章        26
第八章        31
第九章        35
第十章        39
番外一:尾声        46
番外二:另一种结局        49
番外三:悔        52



第一章
**********

这里有花,开得像蝴蝶,有的长在地上,有的栽在花盆里。这里有树,长得像卫兵,整齐地排着队,风吹过,哗啦啦地唱歌。这里还有漂亮房子,又高又大,小石头围着它跑一圈就要累得呼呼喘气。小石头只有八岁,个子还小,等他长到花匠丁叔那么高,围着大房子跑好几圈也不会喘了。

这天吃过中饭之后,小石头结识了一个朋友,七岁,叫做少爷。
少爷说:“我知道你,你是丁贵昨天从外面捡回来的。你陪我玩!”
“玩什么呢?”小石头眯起眼,微笑着发问。
少爷发现小石头笑起来很好看,轻轻勾起的嘴角,睫毛半掩的双眸,让人看了禁不住想学着他笑。
“嗯……”少爷偏着头想了想,说:“我们骑马玩罢。你趴到地下,当马。我当人,骑你。”
小石头走开了:“我不干。我不要当马。”
花匠丁叔看到了,推搡着小石头:“你怎么不陪少爷玩呢?不听话老爷要赶你走的。去啊!当马很有趣的。”
“来啊!”少爷招呼小石头,又小声补充说:“我们轮流当马好不好?你先来,然后再换我。”
小石头像大人一样背着两只手,装作不在意地用眼睛瞟着少爷。少爷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黑亮的皮鞋能映出人影;少爷的脸也是雪白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珠比皮鞋还要黑亮。又好看又齐整的人,就是不知道说话是不是靠得住。
“等一下不肯当马,就是讨打喔!”
小石头跪下当了马,少爷骑了上去。小石头爬着走,少爷用膝盖磕小石头的肋骨,用巴掌打小石头的屁股。
少爷乐了,又笑又叫。
少爷正得意,马站住了,马叫起来:“该换我了!我要骑马!”小石头扳着少爷的肩膀把他按趴下,骑在少爷的背上。
“这个野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老爷从小汽车里出来,斜着眼睛说了一句。
花匠丁叔慌乱地丢下大剪刀跑过来,从少爷的背上扯下小石头,狠狠打他的屁股,打给老爷和少爷看,一面打还一面嚷:“嗯!?你敢骑少爷!你敢让少爷当马!我让你没规矩!”
小石头瞪着眼睛不哭,屁股疼,眼睛也胀得疼,咬着嘴唇用眼神剜少爷。少爷躲到老爷的身后,揪着老爷的后衣襟露出半张脸,脸上有亮晶晶的水痕。

挨过打的小石头不肯理少爷,少爷和他说话他就看天。天好蓝啊!云朵真白啊!白净得像少爷的脸蛋呢。
“小石头,你不要不理我。我让你骑回来好了。”少爷服软了,眼睛盯着小石头指向半空的下巴。
小石头闻言,下巴缓缓下降,惊喜地看着少爷:“你不骗我?”
“我没想过骗你。”少爷委屈地嘟嘴,“不过不能让别人看到,不然你又要挨打了。”

后来,少爷常常把小石头带到自己的房里,锁上门给他当马骑。小石头骑在少爷背上大声喊“驾”,用膝盖磕少爷的肋骨,用巴掌打少爷的屁股……

**********

1938年冬,上海,大西路67号,一栋三层小洋楼里。
地板上凌乱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的淫靡气息,大床上隐隐的浅喘低吟,无不昭示着,这里曾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情事。
“怎么样?还是很疼?”邓墨云吻着秦晓失色的双唇。
“还好。”秦晓紧攥着床单的双手渐渐松开,张开眼睛露出一个淡然无所谓的笑容。
邓墨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附在他耳边低语:“别对我这样笑,我可不想看到你再在床上晕过去。”
已近不惑之年的邓墨云是几十年的老资格特工,有着年轻人强健的体魄,旺盛的精力。他不是个温柔的情人,有时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粗暴,这往往令有着易受伤体质的秦晓难以招架。有几次,尤其是在初做他的情人时,秦晓会在做到一半时痛到昏厥过去。邓墨云当然不愿和一个没有反应的人继续,只得扫兴地放弃。逐渐了解秦晓的体质后,他虽然略有不满,但秦晓的一举一动、每个表情都已经使他着迷而难以割舍。有时,邓墨云也会半真半假地责怪几句:“你好歹是个受过多年训练的特工,年纪轻轻的,在床上怎会这般娇弱?”
“几点钟了?不要误了黎氏父子的接风午宴。”秦晓慵懒地提醒邓墨云,并没有拿开他蒙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掌。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邓墨云撑起身子,翻身披衣下床。
对着镜子结领带时,邓墨云问秦晓:“我和黎诗千曾经是同级的中统特工,又比他早到上海,只做个次长。他刚从国统区过来,日本人就给他一个正职。你说,小鬼子是不是不信任我了?”
秦晓拥被侧卧在床上,淡淡地说:“我看未必。也许是黎诗千端架子不肯来,日本人给他个正职做诱饵。他这个部长的权利,不见得真大过你这个次长。”
邓墨云对着镜子冷笑:“但愿如此。否则,哼!”
他正了正了领带,刚要出门又折回床边:“你自己行不行?”
“快走吧!”秦晓催促道。
“我看看。”邓墨云挡开秦晓伸过来的手臂,不由分说掀开被子,皱着眉说:“还是伤到了。我去叫张妈……”
“不用!”秦晓打断他,“我自己可以。”几年来,只要他还清醒,绝不肯让别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好,随你。”时间紧,邓墨云屈从于他的执拗,转身离开。

静安寺路凯士林西菜社二楼,邓墨云和黎诗千、黎耀祖父子气氛融洽地边吃边谈。
邓墨云首先对黎氏父子抵沪表示欢迎,又祝贺黎诗千荣任汪精卫政府上海特工部部长,顺带略表忠心:“墨云虽然比诗千兄早来几日,但能力远远不及。您现在坐上特工部第一把交椅,墨云定当唯您马首是瞻。”
黎诗千谦虚一番,说了一些今后要多多仰仗之类的话。他的儿子黎耀祖则一言不发,始终面带谦恭的微笑。邓墨云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位黎公子一定不简单,否则他老子不会千里迢迢把他带在身边。
“上海恐怖活动的元凶是重庆特工队、蓝衣社的地下组织。去年以来,虽然抓了不少恐怖分子,可是恐怖活动仍然没有减少。”邓墨云头疼地说道。
黎诗千急忙回应:“要想消除来自重庆方面的恐怖活动,打垮他们在上海的特务组织,我们必须建立一支庞大的特工队伍。”
邓墨云刚要表示赞同,房门轻叩几下,秦晓推门进来。
他向在座三人颔首一笑:“对不起,打扰了!属下找邓先生有件急事。”
说罢,他疾步走到邓墨云身边,递上一张纸,上书简单几字:汪精卫内线已到。
邓墨云把纸还给他,低声说:“知道了!你先出去等我。”
“请等一下!”一直不曾开口的黎耀祖突然站起来。
秦晓停住脚步,讶异地转过身。
黎耀祖紧盯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着:“先生是否姓石?”
秦晓冷淡而不失礼貌地回答:“不,属下姓秦。”
黎耀祖缓缓坐下,眼睛却不肯离开门口之人,口中自语着:“真的不姓石吗?”
邓墨云哈哈大笑起来:“秦晓跟随我多年,我能证明他不姓石!”

邓秦二人离开凯士林西菜社,秦晓驾着车,问坐在副座的邓墨云:“咱们跟随汪精卫,要考虑到他的背景。他过去是改组派,你和老黎同属CC系。两个派系有很深的历史成见,会不会难以相处?搭上他,姓黎的会同意吗?”
“汪精卫要在南京成立新国民政府,上海日占区就必须依靠我们特工组织,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向他提些条件。至于老黎,估计也和我打着同样的算盘。”邓墨云信心百倍地说着,左手随意地放在秦晓的右膝上,“这个你不用担心,眼下还是当心你自己吧!那个黎公子,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劲。”
“他应该只是认错人。”秦晓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一心一意地开车。
“哼!认错人?”邓墨云的手在秦晓的大腿上游移,“谁看不出来他和你搭话是什么意思?”
大手缓缓移至大腿根部,忽然用力捏了一下,戏谑地说:“你从他的眼神里没看出些什么吗?”
脆弱的地方隔着裤子被偷袭,秦晓的膝盖猛然抖动了一下,但车子仍然平稳地行驶着。
邓墨云朗声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秦老爷子亲自带出来的,车技、定力都是一流!”
秦晓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邓墨云见状,收敛起笑容说道:“秦老爷子是老军统,当年你违背他的意愿调到中统做我的机要秘书,已经把他气个半死。这回你又不告而别地跟着我离开国统区,跑到上海投奔日本人。军统和中统毕竟还是一家,可这日本人……”
“从我决定跟你到上海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后悔。”秦晓眼睛看着前方,语气平淡地说,“不管你是投奔日本人,还是跟随汪精卫,我都会跟着你。”
“秦晓――”邓墨云伸出左手盖在秦晓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上,掌心滚烫。
“我在开车。”被覆盖的手略微动了动,并没有抽出。
“停下来!”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是灼热炙人的呼吸。
“汪精卫派来谈条件的人还在公馆等你。”车没有停,反而加快了速度。

1939年,汪精卫政权下的特务工作总司令部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成立,黎诗千任部长,邓墨云任次长,机构职能由原来的情报工作转为特务行动。1940年3月30日,汪精卫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76号特工总部成为汪氏国民政府的得力臂膀。

汪精卫“还都”后的某个清晨,日出的澄明加上晚秋的褪色,将整个城市浸染成暧昧的浅红。那是一种淡漠而神秘的颜色,没有蓝或白来得彻底,但却游移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在这暧昧浅红笼罩下的黎公馆里,陷入梦魇的黎耀祖在床上辗转着。
先是八岁的小石头微笑着问他:“玩什么呢?”
紧接着秦晓冲他颔首一笑,说:“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十二岁的小石头站在花园里冲他摆手:“丁叔要带我去花市呢!回来再和你玩!”
一会儿,花匠丁叔走到他的面前,垂着头嗫嚅:“小石头丢了。我一转身就找不到他了……”
秦晓的脸又出现了,冷淡而不失礼貌地说:“不,属下姓秦。”
他拉住秦晓急切地问:“你是不是小石头?”
“我是秦晓,不是什么小石头!”秦晓冷冷地推开他转身而去。
“别走!”他不禁大叫一声。
秦晓回过头来,脸却变成了家里的女佣菊姐……
“少爷,醒醒,该起床了。”菊姐笑容满面地站在床前。
黎耀祖愣怔了一下,语音模糊地说:“知道了。”
“快一点啊,不要嘴上答应着,人还赖在床上不动!”菊姐假意嗔怪着,把一叠干净衣物放在床头,“老爷在餐厅等你呢。”

黎耀祖走进餐厅,恭敬地和黎诗千打过招呼,坐在餐桌的另一侧。菊姐盛给他一碗热气腾腾地白米粥。
黎诗千点点头,把几碟小菜往前移了移。
“您找我有事?”黎耀祖拈起汤匙询问。
黎诗千指了指面前的荷包蛋:“咱们边吃边说。楚信光登在《大美晚报》的文章你看到了?”
“嗯。”黎耀祖应道,“已经派下面人去查收了。”
“这个楚信光也太猖狂了,不仅公开诋毁76号,竟敢对汪主席大放厥词。上面看到文章大发雷霆,把我和邓墨云训斥一番,说是这种有损国民政府威望的文章能够公开发表,是我们76号的失职,限我们三天之内让楚信光永远闭嘴。”黎诗千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硬撑着立下军令状,心里却在打鼓。那姓楚的若没有人给他撑腰,断不敢如此放肆。要想动他,并不容易。”
黎耀祖放下碗筷,沉着地说:“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不会让您失望。”
“耀祖!”黎诗千有些歉疚地说:“你母亲走得早,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本不该让你屡屡涉险。”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的歉疚渐渐隐去,浮现出愤慨:“可你看看,跟在我身边的这些人,又有哪一个及得上你!?”
“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你自己也要当心,务必做得干净。”

夜渐渐浓了,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恢复了宁静。宽阔的大马路犹如一条无声无息等待猎物的巨蟒,蛰伏着。通往大马路的几条巷子,小蛇般从马路两边蜿蜒地延伸开去。几盏铁皮罩子的路灯倾泻下昏黄的灯光,如烟似雾地穿透梧桐的枝叶,在路面上画下片片斑驳的光影。
黎耀祖伫立在灯柱一侧,弯在胸前的左手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右手斜插在裤袋里,整个人散发着慵懒而不失优雅的气息。
这条马路是楚信光每晚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已经看到了黎耀祖,心中了然地想道:寂静的夜晚,手捧鲜花的男人,落寞的身影,无非又是一个被拒绝的情场失意之人。经过黎耀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故意放慢脚步去打量那个男人,那人也恰好抬头与之对望。黄色的光晕里,楚信光看到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仅仅是半秒钟的对视,黎耀祖已经再次确认了楚信光的身份。
楚信光嘴唇微张,似乎想对那个失意之人说些打趣或是安慰的话,但是,他说话的速度没能赶上黎耀祖的动作。不待他吐出半个音节,黎耀祖右手的勃朗宁大威力手枪已经瞄准了他的头颅……
黎耀祖做梦也没有想到,右臂会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震。子弹呼啸着飞上了天,勃朗宁脱手坠落在地。
受了惊吓的楚信光大叫一声返身就跑,边跑边大声疾呼:“特务行凶啦!特务杀人啦!”
黎耀祖手上没做任何停顿,动作连贯到一气呵成:鲜花自怀中飞出,同时,左手那把单手上膛的德国制利格诺色喷出了火舌。楚信光应声倒地,从身后射来的两发子弹分别击中他的头部和心脏,当场毙命。
黎耀祖把利格诺色放入怀里,弓身捡起可能留下证据的勃朗宁,在梧桐树影的掩护下沿着马路飞奔,冲进离他最近的一条小巷。

幽暗的巷子里,一条黑影迎面而来,意外相遇的两个人同样地一惊,刹那间,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同时指向对方。

第二章
**********

“是你?!”两个人异口同声地低呼。
警车轰鸣,警笛阵阵,人声嘈杂,夜的沉寂被打破了。
秦晓挑着眉瞟向巷子深处,另一人马上会意,两个人同时收枪,往巷子里移了十几步。
“你怎么在这?”黎耀祖警惕地喝问。
秦晓背靠着巷壁答道:“如果事先知道是黎公子执行这个任务,我一定会安心在家睡觉。看来邓次长派我来补枪,实在是没有必要。”
黎耀祖在心里冷笑,立军令状的是自己的父亲,邓墨云乐得在一旁看热闹,派人来助枪是假,想打探父亲手下人的手段才是真。只是没想到,邓墨云派来的人会是这个看似文弱的机要秘书——秦晓。
“我们在这里等等再走。这些军警虽说是来走过场的,咱们好歹也要配合一下。”说着,秦晓抽出一方大帕子,抬起黎耀祖受伤的手臂。
“你怎么知道我右臂中枪?”黎耀祖一惊,左手便伸进了怀里。
秦晓佯装没看到他掏枪的动作,边为他包扎边微笑着说:“你刚才是用左手举枪指着我,但你平时惯用右手。而且你一进巷子,我就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黯淡的月光下,秦晓轻轻勾起的嘴角,睫毛半掩的双眸,竟是异常的清晰、熟悉。黎耀祖有些失神,探进怀里的左手握了握枪柄,又缓缓松开,低低地一句“小石头”脱口而出……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趴在下人房的窗台上探着头往里张望,试探地轻唤:“小石头――”声音是刻意压低的,带着些许孩子间享有共同秘密的快乐。还有半句话,是要等到那个家伙答应一声他才会说出来。“出来玩罢!”带着点兴奋,又带着点乞求。
秦晓听到“小石头”三个字,愣住了,凝眸注视着黎耀祖,迟疑地问:“你是……”
“我没有认错人!”这次黎耀祖竟有十成十的肯定,“你变了很多,但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变,我能认出来。”
“你是――少爷?”秦晓仍不是很确定,眼前这个容貌硬朗的黎耀祖和他模糊印象中那个脸蛋雪白的小少爷相差太多,他不禁摇头,“你若不说,我真的认不出你。”
“我第一次认出你,问你是不是姓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认?”黎耀祖伸出左手扭住他一只腕子,有些怨恨地用力,带着少爷的霸道。
秦晓甩脱黎耀祖的束缚,捉住他的左腕将手臂反剪到后背上,不服气地说:“谁说小石头一定姓石?我那时候只有名字根本没有姓氏。”

在他们曾经是少爷和下人时,小石头就从来没有畏惧过对少爷的反抗,现在,即便是少爷变成了黎耀祖,小石头变成了秦晓,也不会例外。不知为什么,在少爷面前他总是不肯服输,总是下意识地使性子。也许是吃定他不敢得罪自己吧,谁让他没有别的伙伴。
黎耀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略有些瘦弱的小少爷,而是一个明显比秦晓强健高大的青年。此时若想扭转被动局面可谓轻而易举。但他没有丝毫的反抗动作,只是顺从地被秦晓压弯下腰,把他的膀子扭得生疼。他像儿时一样习惯性地受制于他,怕这个唯一的朋友一怒之下不再理他。
“真是滑稽,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认定小石头应该姓石。”黎耀祖轻声笑道。
秦晓脸部的肌肉也随之变得柔和,同时松开了手。这个少爷,怎么有时候头脑简单得像个小孩子?

“那你怎么又姓秦了?”两个人背靠在同一侧巷壁上,看着对面两个并排的黑影,仿佛看着儿时的自己。
“十二岁那年,丁叔带我去花市,我们走散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秦晓眯起了眼睛,似乎回到了当年热闹的花市。无助的少年,跌撞的脚步,拥挤的人群,还有一位白发老人……
“后来,一位姓秦的老先生带我回家,把我抚养到十九岁。”
两个人沉默了。大马路上的军警正在撤离,静默又慢慢地潜行到夜色里。
“就是在那一年,你离开秦老爷子,做了邓墨云的机要秘书。” 黎耀祖偏过头悄悄审视秦晓。从侧面看,秦晓脸部的轮廓虽然清晰,却看不出表情。
终于,他还是问出来了:“你和邓墨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
秦晓扭头看了看巷口,说:“好了!军警已经撤了。你快去治疗枪伤吧。”
“小石头!”没有听到秦晓的回答,黎耀祖有些急恼。
秦晓径自往巷口走去,清冷的声音抛在身后:“我是秦晓,不再是马路上任人踢来踢去、无家可归的小石头!”
黎耀祖目送着秦晓渐远的背影,怅然地意识到,那个在花市走失的小石头,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右臂的枪伤,直到这时才感觉到疼,疼得钻心。

与黎耀祖分手后,秦晓在小巷间匆匆地走着。他那辆美国威立斯军用吉普停在较远的一条街上,为的是隐匿行踪。
车子行驶到大西路路口,邓公馆的一隅已隐约可见。黑沉沉的街角,怀抱香烟匣的孩子靠着墙似乎是盹住了,直到秦晓将车停在他身边,他才倏地睁开眼,梦呓般念道:“香烟要伐?”
秦晓匆匆在一张纸头上写下几个字,夹在一张钞票里递给那个孩子:“哈德门。”
小烟贩把一包香烟放在秦晓的手里,接过那张钞票,叠了一下,谨慎地放进烟匣最底层的暗格,对着秦晓粲然一笑,转身消失在夜幕里。

秦晓走进自己的房间,邓墨云正端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饮。看到秦晓,他放下酒杯迎上来问:“情况怎样?”
“老黎的人先中了一枪,不过还是得手了。”秦晓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当初老黎敢立下军令状,看来他手下的人当真不容小觑。”邓墨云斟了一杯酒递给秦晓,“能看清动手的人是谁吗?”
“嗯。”秦晓接过酒杯,“是黎耀祖。”
“黎耀祖?”邓墨云若有所思地敛起眉,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秦晓,“那个眼神总是胶在你身上的黎公子?”
秦晓低头啜酒不语。
邓墨云猛地攫住他一只腕子,把他的手臂扭到后背上:“说,是不是你帮他补枪了?”
同一只手腕,一个晚上先后被不同的两个人扭住。这一次,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说:“我没有。”因为半张脸被强按着贴在冰冷地墙壁上,他的吐字有些滞涩,像随着水晶杯一起坠落的琥珀色酒液,一点点洇进地毯里,无所谓的漠然。
“还说没有?黎耀祖受伤在先,怎么会轻易得手?”秦晓肩臂的骨骼随着邓墨云的问话发出“咯咯”的声响。
没有摔破的水晶杯横躺在厚软的地毯上,晃动着,折射出一圈圈令人眩目的光环,晃得秦晓阖上了双眼,平静地陈述着事实:“黎耀祖确实因为右臂中弹射偏了一枪,那个在暗中保护楚信光的笨蛋也以为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姓黎的用左手补了两枪,枪法同右手一样又快又准。”
邓墨云闻言放开秦晓的手臂,扳着他的肩让他面对自己,秦晓却表情冷淡的半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邓墨云吻着他的颈项,软语安慰道:“你别气恼,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当然不会背着我去帮老黎的人。”
秦晓沉默着,顺着他的吻仰起头,听着耳边逐渐粗重的呼吸,他的身体腾空了,然后被抛到床上。

疼。无论是开始探入体内的冰凉,还是后来进入的灼热,他只是感到疼。身体仿佛被生生撕成两半,然后像马路上被踢来踢去的小石头一样,身不由已地一起一落着。
滚烫的液体冲进了体内,灼伤般的痛。他趴俯在床上簌籁地战栗着,汗水浸润了赤裸的身体,模糊了双眼。
邓墨云伏在他汗湿的脊背上喘息着,扣在他柔韧腰部的手慢慢下移……
秦晓却把那只手拿开了,转过头,冷淡而平静地说:“再来吧!”眉眼间似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
磁性而虚弱的声音,淡然无情绪的眼神,点燃了邓墨云体内刚刚熄灭的火焰,未曾抽离的身体在瞬间又起了变化……
秦晓被翻转过身体面对邓墨云时,眼神已有些涣散。邓墨云吻着他眼角的泪水低语:“又弄伤你了。”
秦晓无力地掀动眼睫,露出一个惨淡地笑容:“很好。是我应得的惩罚……”
“什么?”邓墨云没有听清那飘忽的字句,不由追问了一句。
秦晓不语,头沉沉歪向一侧,眉心虬结着。

三天期限内,楚信光干净利落地消失了,黎诗千在上头面前露了脸。得意之余,他想到受伤的儿子,又有些心有余悸。父子二人都明白,如果那个暗中开枪的人不是要阻止黎耀祖开枪,而是想杀了他,那黎耀祖中弹的地方绝不只是手臂,更有可能是太阳穴,或是心脏。
黎诗千生性凉薄,把仕途与金钱看得重于一切,这件事却触动了他心中那一点父爱。回想这些年来一直把亲生儿子的性命放在刀口上,心中陡生愧疚,暗下决心再不让他执行任何危险的任务。
黎耀祖是黎诗千与原配所生之子,黎诗千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并不是对逝去的原配有多么情深意重,事实上,夫人在世时他就在外面欠下不少风流债,即便是现在,他在香港还有几处小公馆。重用黎耀祖,实在是因为姨太太所生子女皆不成器,除了吃喝玩乐没一个能帮他,而长子黎耀祖除了曾经留日受过专业特工训练、能真的助他一臂之力外,对他又甚是顺从,无一丝半毫的违逆,有时甚至觉得他恭敬得不像听话的儿子,更像忠心的下属。这件事后,黎诗千时常对黎耀祖流露出以往少见的温情,反而让做儿子的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更令黎耀祖无所适从的是秦晓。确认他就是小石头以后,黎耀祖竟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注视他了。每每在76号看到邓墨云身侧的他,眼神就会调转开,想起手下那些特务的议论,想起和秦晓在黑夜深巷里的对话。
他说,他不再是无家可归、被人踢来踢去的小石头了,是邓墨云给了他一个家吗?
觉察到秦晓离开了,他的目光又会追过去,贪婪地凝视着那挺直的背影,蓦然发现,那个背影如此陌生,竟然找不到一丝一毫小石头的印记。那个曾经令他时刻惦念的小石头,难道真的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秦晓站在邓墨云的办公室里,点燃一支香烟,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邓墨云和黎诗千的办公室在同一幢洋房,位于76号大院正中东侧,对院中的各处可谓一览无余。较远处是牌楼式的大门,高大的围墙。东墙边的二十多间平房是警卫总队。西侧三开间、两进的石库门楼房,是各处、室的办公室。另外一所三开间的平洋房,驻扎着日本宪兵队。
邓墨云在一小时四十七分之前走进黎诗千的办公室,他们的谈话大概就要结束了。刚思及此,门响,邓墨云脸色铁青地走进来。
“妈的!你和黎诗千那个老乌龟合起伙来要把老子呛死吗?”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秦晓的脸上,唇间的香烟在空中画出一条抛物线。
秦晓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半支烟,捻灭在烟灰缸里。他面色平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他脸上红色的掌印,连邓墨云都要怀疑,刚才掴出的那一掌落空了。
觉得唇角有些发痒,鲜血即将溢出,秦晓迅速把脸侧向一边,想悄悄抹去。下巴却被邓墨云一把捏住,微微上抬。无法再掩藏,血从嘴角涌出,痒痒地爬上下颏。
邓墨云捏着秦晓的下巴往前带,吻住那带血的唇角,双唇碾上染血的下巴,然后,带着血腥味的舌撬开了秦晓的唇,大手在他的身上肆虐着,衣裤被一件件抛向一边。秦晓的双手紧握了一下,很快松开……

秦晓赤裸的俯在宽大的沙发上,脸色煞白地调整着呼吸,邓墨云背对着他,看着墙上那幅中堂。
呼吸渐匀,秦晓咬着下唇慢慢清理自己。邓墨云知道他在做什么,却没有回头。
估计了一下时间,约摸一切已经料理停当,邓墨云转过身,秦晓已经坐起来,正抖着手系钮扣。他走过去,帮他扣上余下的两颗,又亲自点燃一支烟塞进他嘴里。
“黎老头又要玩什么花样?”秦晓没有问为什么现在可以吸烟,因为他知道那只是邓墨云要发火的导火线。黎诗千抽烟斗呛人是真,但还不足以激怒他。
“这个老乌龟,来上海之前就搭上了汪精卫,汪精卫派人来和我谈条件都是他的主意!我不和他计较就算了,没想到他还想踩到我的头上去,要把特工权力集中到委员会,让周佛海领虚衔,他自己掌握实权,以此把我架空!要不是我那帮老部下坚决反对,这76号就要姓黎了!”
秦晓轻蔑地笑:“他们总算对你还有些忌惮。”
“哼。暂时吧!老乌龟为了扩大党羽,正紧锣密鼓地游说他在中统的旧部弃蒋投汪,到76号谋职呢!”
“查清谁要来,不等上任,我一个一个把他们做掉!”秦晓目露凶光,往日的柔和平淡荡然无存。
“这个慢慢来,交给你办好了。”邓墨云揽住秦晓的肩,吻了吻他的眼睫。那实在是一双变化多端的眼睛,无论是妖娆妩媚,痛苦隐忍,还是凌厉凶狠,平静无波,皆在这一双眸子里瞬息万变。
“最可气的是那个乌龟蛋黎耀祖,借口他妈的保密,一切行动计划不到最后一分钟不给我,我连说反对都来不及!这个,恐怕也要你来解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晓一眼,不待细问,在他颊上啄了一下,说:“回去吧!我让张妈烧了你爱吃的素鹅莴笋圆子。”

车子驶出76号,邓墨云随便问道:“姓黎的乌龟蛋最近怎么了?一看到你,眼光总是躲躲闪闪的。”说着话,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秦晓的腿上。
他很喜欢秦晓的腿,柔韧修长,肌肉停匀,摸上去就好像掌控了他的青春。
秦晓没有回答,从后视镜里看到街角的卖烟少年捧着烟匣追着车跑,便把车缓缓停下。
小烟贩气喘吁吁地问道:“先生,要香烟伐?我个的诶有老紧俏的美丽牌咧!”
邓墨云冷眼看着秦晓付钱,点上一只烟,深吸一口,发动车子。他不知道秦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也许在跟着他之前,也许是这两年才开始,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自己不吸烟,也不喜欢烟味,心情不好时,就一记耳光打掉他嘴上正燃着的香烟;心情好时,便在一旁欣赏他喷云吐雾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忧郁。就好像现在,他透过缭绕的烟雾,凝视着秦晓有些朦胧的侧脸,觉得他的心和轻烟笼罩下的脸同样的不可琢磨。

“你当年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这句话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但仍不能确信,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对自己如此迷恋,毅然抛下恩义并重的养父,执着地跟随自己。
“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还是那个重复无数遍的回答。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邓墨云还是中统局的普通特工,以学生和后辈的身份参加老牌特工秦老爷子的寿宴,和秦晓有了一面之缘。虽然第一眼他就对这位秦家的养子有意,但也只是试探性地聊了几句,并不敢动真格的。没想到数日后,秦晓竟找上门来,责问邓墨云为何言而无信,不按当日所说,即刻找秦老爷子请求调人。秦老爷子身为军统的元老,自不肯让得意门生调往中统,没想到秦晓竟去意已决,不惜与秦老爷子翻脸。那一晚,秦晓第一次昏厥在他的身下。
第二次听秦晓说这句话,是他决定投奔日本人,出发去上海之际,询问秦晓为何愿意跟随他。在他的印象里,秦晓从不曾表露过对他的爱意,只是一味地顺从,而自己对他也并不是很好,实在感觉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但是,当秦晓回答“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时,他刹那间有一点感动,当下决定把一妻一妾送回湘潭老家,只带秦晓一个去上海。
几年了,重复的问话与回答,仍然是触摸不到的心,不能确定的感情。
回到邓公馆,邓墨云径自去自己的房间换便服,准备吃晚饭。秦晓锁上浴室门,从那盒美丽牌香烟里抽出带有记号的一枝,小心翼翼地磕出尾端的烟丝,剥开一点细看内里的字迹。然后,面无表情的放在唇间点燃,再伸手拂去洗手台上散落的几缕碎屑。

那天晚上,黎耀祖愤怒地离开百乐门舞厅,留下的一帮弟兄面面相觑,百乐门的红舞女娜娜也哭得气哽喉噎。
他以前常和手下的特务们去这种地方消遣,跳几支舞,喝一点酒,闲聊几句,然后就搂着女人各自行事。这种老套路,他懂。
当他牵着娜娜的手从舞池回来时,几个小特务正边喝酒边闲扯,话题从看不惯邓墨云手下那帮人的做派说起,不知怎么就扯到秦晓和邓墨云的关系。
一个知情的特务透露说:“别看秦晓平时冷冰冰的,床上肯定热情似火,功夫了得。要不然,不会把邓墨云迷得只把他一个人带到上海,把一对娇滴滴的妻妾丢在老家。”
围坐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黎耀祖却沉下了脸。他知道,现在的秦晓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也无法接近的陌生人,但是在潜意识里,却固执地认为秦晓和当年的小石头一样,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娜娜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多嘴。她倚在黎耀祖的怀里,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嗲声说道:“迭厄秦小,真厄得苏小小一样噶风流噶勾人啊?”显然,她把秦晓当成西藏路上哪家跳舞厅的红牌了。
“名妓”两个字逼出了黎耀祖的火气,他一把推开娜娜,狠狠一掌掴在她的粉颊上。娜娜惊愕地捧着脸,半晌才哭出声来。几个特务更是吓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黎耀祖气愤地拂袖而去,不敢言语。

午夜,初秋的风已不再轻柔,有着裹了寒意的爽利。黎耀祖没有摇上车窗,在冷风里回想着自己适才不可理喻的冲动。可惜,夜风也无法把他的头脑吹得清醒些,连带着,把心也吹乱了。
车窗外是霓虹灯辉映下向后倒退着的凯司令咖啡馆,西伯利亚皮货店,可口可乐、荷兰汽水的广告……
有人影倏忽闪过,他瞄了一眼后视镜,正好看到有个人扶着路灯灯柱缓缓倒地。
车一点点倒回去,停在那个人身侧。并不想管闲事,只是看到他肩上的血迹和明显的枪洞,特工的敏感使他跳下了车。
蹲下身,手指放在伤者的颈动脉试探生死。不期然地,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中不由一凛。伸臂欲把他抱起来,一管黑洞洞的手枪却突然抵住他的咽喉,低沉而有些失真的声音传入耳际:“别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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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晓,是我!”黎耀祖的头被枪管顶得上仰,手却没有放松,“你受伤了,让我带你走!”
持枪的手臂颓然垂下,秦晓昏迷在黎耀祖的怀里,不知他是否认出抱着他的人是谁。
黎耀祖抱着血人般的秦晓冲进黎公馆,大声吼着:“快!通知陈医生即刻过来,是枪伤。”
黎家父子均为特工,执行任务难免受伤,加之安全考虑,公馆里的医疗设备甚是齐全,有独立的诊室,更有医术高明的陈医生随叫随到。
等候陈医生的短暂时间里,黎耀祖撕开秦晓的衣物检查他的伤处,一边把止血绷带绑在他的肩部和大腿,一边大声地呼喊:“秦晓!醒醒,不要睡!”
秦晓抬了抬眼帘,又要陷入昏迷,黎耀祖有些急了,胡乱找着话头喊道:“不要睡,跟我说话!回答我,是什么人向你开枪?”
秦晓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艰难道:“不知道……是……冷枪……”
日占区的上海虽然是座孤独的困城,但潜伏下来的重庆特务也不少,加上一些抗日的热血青年,暗杀事件时有发生。76号特工总部作为汪精卫政府的得力臂膀,早就是众矢之的,秦晓现任特工总部次长的机要秘书,在那些人眼里自然也是被诛的对象。
“黎少爷,陈医生已经做好手术准备,可以把病人送到诊室了!”和陈医生一起前来的护士进来传话,两个下人走到床边准备抬人。
“我来吧!”黎耀祖拉过被子裹住半裸的秦晓,把他抱进诊室。
平躺在手术台上的秦晓,睫毛忽然抖动了一下,苏醒过来,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少爷!”
刚要离开的黎耀祖急忙转身,惊喜地俯在他耳边说:“我在。”
“不要……告诉……邓……是冷枪……”
“我明白,你放心。”
听到这句话,秦晓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站在大厅里,黎耀祖思索了片刻才给总机摇了电话:“接邓公馆。”
黎耀祖在电话里对邓墨云撒谎说,他和秦晓是少年时失散的朋友,今天有机会相认,多喝了几杯。互相展示佩枪时,他的枪走火打伤了秦晓。希望邓墨云能允许秦晓留在黎公馆养伤,并请他不要担心。
邓墨云在电话里沉吟了几秒钟,忽然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他要在黎公馆养多久都可以,我知道黎公子不会在乎这点花费的。”
放下电话,黎耀祖思忖了良久。秦晓不肯让邓墨云知道他被冷枪袭击,一定是不想让邓墨云为他担心。他在受伤昏迷之际,仍惦记着邓墨云。仅仅是为他担心,他也舍不得吗?可是,为什么在电话里听不出邓墨云有一丝的焦急与关切?他甚至没有提到何时来探伤。这样的邓墨云,真的能给秦晓一个家吗?在他的身边,秦晓真的不再是马路上的小石头吗?

秦晓伤得很重,一发子弹从后至前穿肩而过,另一发子弹射入右大腿外侧,子弹虽然取出,但近期内会行动不便。由于失血过多,他在术后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黎耀祖搬过一张扶手椅放在床侧,准备将就一晚。怕吵到秦晓,只好等他明日苏醒,再让佣人搬过一张床来。他本来想凑合着小睡一会儿的,但是一看到秦晓的脸,竟然睡意全无了。
黎耀祖还是第一次仔细地端详沉睡中的秦晓,没有儿时的灵活跳脱,没有平日里的沉稳冷静,却有一种让人心软的无助。房里的灯全熄了,他苍白的脸沐浴在蓝色的月光里,脸型不再有少年时小石头那样的圆润弧度,而有着成年人清晰的轮廓。不知是因为伤口痛还是梦到了什么,他的眉头轻蹙着;似乎保守着重大的秘密,嘴唇倔强地抿着。他这样的表情令黎耀祖有些心疼,几乎忍不住想用手指抚平他的眉心,再把他的嘴角弯上去,帮他摆出一个微笑来。

天色微明时,菊姐推门进来,刚要开口,黎耀祖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又指了指门口,菊姐会意地点头,黎耀祖蹑手蹑脚地起身,跟随她一起走出去。
“少爷!你一晚没睡啊?”菊姐心疼地看着黎耀祖布满血丝的眼睛。
“嗯。”黎耀祖胡乱应着,用手搓了搓脸,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人通知老爷马上去76号开会。老爷有事要先交待你。”看到黎耀祖不放心地回头看关闭的房门,菊姐轻声说:“我来照顾他吧,你别惹老爷生气。他好像很烦,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呢!”
黎耀祖的表情严肃起来:“我马上就去。”紧走几步,他回头叮嘱道:“如果他醒了,你尽快通知我。”菊姐点头冲他摆手。
菊姐的大半个身子已进了门,黎耀祖又在外面唤她:“如果他有什么事,你也尽快通知我。”
菊姐笑着再次摆手,催他快去。

黎诗千正在大厅里烦躁地踱步,一看到黎耀祖就大声骂道:“你的手下全是一帮酒囊饭袋!几十号人连个市长都保护不了。”
黎耀祖愣在屋中央,派去保护上海特别市市长傅宗耀的三十名特务都是他亲自安排的,莫非市长被暗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黎耀祖很快冷静下来,“能查到是什么人干的吗?”
“昨天夜里!”黎诗千恼怒地指着黎耀祖:“你手下那帮蠢货连凶手的鬼影子都没见到,就知道乱开枪!”
黎耀祖的额上冒出了冷汗。傅宗耀是汪精卫亲自任命的市长,自己担负保护的职责,他被刺身亡,自己受处罚事小,恐怕还要连累父亲。
“耀祖!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看到儿子一夜无眠的憔悴面容,想起今早隐约听说陈医生出诊过,黎诗千的语气和缓下来:“哪个手下受伤了?值得让你陪着不眠不休的。”
“不是我的手下,是邓墨云的机要秘书,秦晓。”黎耀祖不觉有些心虚,补充道:“不过,邓墨云已经同意他留下来。”
“为什么?邓公馆请不起医生吗?”
“是我开枪误伤他的,而且,他的伤势不便挪动。”黎耀祖干脆一骗到底,免得父亲和邓墨云见面时说辞不符。
“你,你怎么敢动他?你知道他和姓邓的……”黎诗千把后半句话咽下了,“傅市长被刺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今天不要去76号了,免得姓邓的借题发挥。”

秦晓是在中午苏醒的,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黎耀祖的笑脸。
“醒了?饿不饿?”好像怕吓到他似的,黎耀祖的问话轻而且柔。
秦晓微皱了眉,想说话却喉咙干涩,吐不出半个字。
黎耀祖扶他坐起来半靠在枕上,帮他披上一件中式的上衣,又用汤匙喂了他几口水,这才询问道:“厨房里热着鸡茸粥,尝一碗好吗?”
秦晓点头,嗓音黯哑地说:“多谢。”
黎耀祖站在门口吩咐下人几句,返回身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
秦晓看着他,有些紧张地问道:“你没有把我挨冷枪的事情告诉邓……邓次长吧?”
“遵照你的吩咐,我没有。”因为他是肩部受伤,无法着上衣,怕他受凉,黎耀祖帮他把披着的衣服往前拉了拉,遮住了裸露的胸腹。
秦晓低下了头,这种被人在意、关心的陌生感觉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但我告诉他,你受了枪伤。”黎耀祖对上秦晓不解的眼神,狡黠地说:“我不说,他日后看到伤疤也会知道的。”
说完这句话,黎耀祖有些后悔,这样赤裸裸地说破他和邓墨云的关系,会不会令他难堪?
出乎意料地,秦晓的脸上既没有怒意也没有尴尬,只是坦然地看着黎耀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告诉邓墨云,是我的手枪走火打伤了你。他同意你留下来养伤。”
这时,菊姐端着一碗粥进来,本想坐下来喂秦晓,黎耀祖却将碗接了过去:“让我来。”
秦晓刚想拒绝,黎耀祖已舀起一匙粥,轻吹了几下,送到他的唇边。这时若推开就太显矫情了,他只得乖乖张口。
吃了几匙粥,秦晓问道:“你今天不用去76号吗?”
黎耀祖笑着说:“我既然承认开枪伤了你,怎么还有胆去76号见邓墨云?”
知道他是说笑,秦晓却没有附合,只是淡淡地说:“抱歉,要你为我说谎。”
“你不用客气,我不习惯你这样。”黎耀祖有些不悦,旋即补充道,“当然不是因为‘误伤’你才请假。昨天夜里出了点事情,该当由我承担责任的,父亲怕我冲动,要亲自解决。”
秦晓虽然没问什么事情,但注视着黎耀祖时的专注神情分明写着想知道。黎耀祖便有些惭愧地把市长傅宗耀被刺身亡的事情说了,反正这件事已经是今天所有报纸的头条。
秦晓默默地吃着粥,一口比一口香甜。

秦晓在黎公馆住了已近半月,黎耀祖在他的床畔另安置了一张床,日夜照顾他的起居。开始秦晓死也不肯,黎诗千和菊姐也甚为不满,但因为他的坚持,众人只得作罢。两个人虽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心无芥蒂、不计身份地玩闹,但相处久了,有时闲聊几句,言语间倒少了几分生硬多了此许融洽。
连续几天阴雨绵绵后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太阳被憋屈了几天,似要补上这几日的缺憾般努力地散发着光和热,热水汀没有关,和着暖阳把房间烘成了融融的春日。
秦晓躺在床上,感受着秋天的春意,脑子有些迷乱了。中枪后躺倒在寒冷街头的时候是初秋吧,错觉上竟然觉得现在已是来年的春天。
“趁着今天天气好,屋里也暖和,我帮你擦身吧!”秦晓来不及阻止,黎耀祖已去浴室打来一盆热水。
“还是请菊姐帮我吧!”秦晓一只手紧紧扯住被角,恳求着。
黎耀祖笑问:“菊姐那么辛苦,你好意思总麻烦她?”
“那我自己可以。我的伤已经好了。”还在努力做最后的抗争。
黎耀祖掰着他的手指硬是掀开了被子:“你不会这么扭扭捏捏吧?记得你从不把我当少爷对待的。”
知道拗不过他,秦晓放弃了反抗。确实,他们相处的那几年,他是绝不肯在少爷面前吃亏的,连骑马的次数都要斤斤计较,嘴上虽叫着少爷,行动上却从不曾把自己当作他的下人。
黎耀祖细心地把被子拉下,盖住他的双腿,拿起热毛巾擦洗他的胸腹和手臂,小心的绕过他肩部包扎的绷带。换过一盆水后,他扯过被子一角盖住秦晓的上半身,仔细擦洗他的双腿。
犹豫了一下,他的手伸向秦晓身上唯一的衣物――白色的棉布短裤。手指刚触到他的腰际,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黎耀祖动了动腕子想挣开,却被握得更紧。黎耀祖循着这只手看上去,是那只没有受伤的肩膀。他松了一口气。
秦晓和他对视着,一言不发,脸却渐渐红了,两朵红云直烧到耳根。
“你把我当小人?”黎耀祖的脸上掠过一抹受伤的神情,和秦晓对视的双眸仍是儿时的黑白分明,清澈无一丝杂质。
秦晓的手慢慢松开,身上唯一蔽体的衣物被轻柔的褪下,一分一毫也没有碰触到他大腿的伤处。
下身完全裸露了,他并不觉得的冷。因为房内有和煦的暖阳,热腾腾的水汀,上身盖着厚软的棉被,下身有温热的毛巾轻轻拭过。
私处完全暴露了,前后都被黎耀祖看在眼里,甚至于那曾反复裂开又愈合的伤痕。他并不觉得羞耻,因为黎耀祖澄明的眼睛里蓄满了关切与爱惜。
秦晓觉得身心都很温暖,暖得就像燃烧的蜡烛般快要融化了。

“耀祖,”是他反复要求的称呼,只为求他答应自己的要求,“今天,我想回去。”
“为了不让我帮你擦身吗?”声音里有隐隐地怨气。
“你知道不是。”秦晓斜靠在枕上,披着中式的上衣,“昨天陈医生说,我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今后可以不用换药了。而且,我住在你这里已经太久。”久得几乎让人混乱了年月。
“其实,你只是觉得离开邓墨云太久了吧?”黎耀祖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惆怅。
“是的,我想见他。” 秦晓毫不隐讳地直言,想到自受伤以来,还不曾见过邓墨云一面,甚至不曾接到他一个问候的电话。想见他,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以他对邓墨云的了解,邓墨云在这方面并不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允许他和别的男人过从紧密,更不消说久住于别人家里。他这样,实在是反常。
看出秦晓正在神游天外,黎耀祖想起邓墨云在电话里的冷漠无情,心中不由一动:“你想见他不一定要回去,我可以请他过来。”
听到他这句话,秦晓报以感激地一笑,算是默许了。

黎耀祖坐在邓公馆豪华的客厅里,正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古董架上那只宋代耀州窑凤首流,邓墨云哈哈大笑着从二楼走下来。
邓墨云的笑声很有气势,声音占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十的脸部变化细微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给人的感觉是笑声虽爽朗,却面无表情。
“黎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啊?”邓墨云说着客套话,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脸上的皮肤紧致而富有光泽,根本看不出已经年近四十。这是否应该得宜于他雷声大雨点小的笑呢?
黎耀祖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邓墨云抚掌大笑,脸上竟堆起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与声音配合得相得益彰:“他想见我?难道你不能满足他吗?”
黎耀祖的脸沉了下来,手中的茶碗发出哗啷啷的声响。
“年轻人,不要急。”邓墨云欠起身拍了拍黎耀祖的肩,笑着说,“做之前有点耐心,秦晓还是可以的。”
黎耀祖“啪”的一声打掉肩上的手,手中的茶碗重重地顿在茶几上:“你说这种话……你竟然说这种话……他怎么会对你……”
“对我痴迷,是不是?”邓墨云大笑道:“你代我问问他,我也很想知道!”
黎耀祖愤然离去,走在花园里仍能听到邓墨云嘲弄的笑声。

黎耀祖站在秦晓的房门口,顿住了,不知道如何开口。
秦晓倚靠在床头看报,见到黎耀祖便满眼渴望地把视线投向他的身后,手中的报纸滑落到地上。报纸的大标题是“原市长被刺案元凶难捕,新市长上任后胆战心惊,76号从上至下焦头烂额。”
黎耀祖回手“砰”的一声关上门,切断了秦晓的视线。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们真的隔断。
“他不肯见我?”平静的话语,眼底却有一丝慌乱。
黎耀祖的心仿佛被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刺到了,胸口一阵发麻。
“他不值得你这样……”黎耀祖略显急躁地说。
秦晓却坐起身,缓缓地伸臂穿衣,坚定地吐字:“那我回去见他。”
黎耀祖按住他的手:“为什么?你不在乎他怎样对待你吗?只因为他把你从马路上的小石头变成有家可归的秦晓吗?”
短暂的沉默,黎耀祖与秦晓直视着,沉声道:“我也可以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最温暖的家。”
秦晓的脸不易察觉地有了一丝动容,但很快隐去,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只要可能,我会一直跟在他身边。”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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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耀祖定定地看着秦晓地眼睛,读出里面蕴含的坚决。他慢慢地起身,抻开衣袖帮他穿衣,一颗一颗为他捻上盘钮。中式的裤褂,长衫,宽松柔软的面料,不致勒到他的伤处。
汽车停在邓公馆门口,两个下人搀扶着秦晓进了大厅,另一个飞奔上楼去通知邓墨云。
“黎公子,这么急着把人送过来,想必不是他想见我,是你对他不满意吧?”邓墨云一只手指在空中虚点着黎耀祖,一副了然于胸的玩笑表情。
“邓次长,我是您的属下,您怎么说我,我不会介意。但请您不要伤害到别人。”黎耀祖强忍着怒气说道。
“那个别人是你吗?我伤害到你了吗?”邓墨云托起秦晓的下巴,迫他仰起头,拇指来回抚弄着他的腮。
黎耀祖无法再看下去,匆匆告辞,逃一般离开了邓公馆。可能感冒了,开车时他一直在咳嗽,越咳嗓子越痛……

“你真的想见我?”
秦晓的下颌在邓墨云手指的掌控下轻颤。
大手扯住他的衣领:“看来黎公子真的没有满足你,让你欲求不满地想着我。”秦晓被揪着领子拎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拖进卧室。
盘钮被一粒粒解开,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秦晓不禁打了个冷战。毕竟还是秋天。
邓墨云抚摸着秦晓光滑柔韧的肌肤轻叹:“这么完美的身体,姓黎的小子怎么能抵挡住诱惑不去享用?”把光裸的身体拉进怀里,两臂环绕过去揉捏他挺翘的双臀,手指猛然侵入体内:“这个美妙的去处,姓黎的小子怎么可能放过?”
因为突然袭来的疼痛,秦晓的头垂落在邓墨云的肩上,闷声道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没有……”
“是吗?”邓墨云难以置信的推开秦晓,上下打量着他,突然地,一脚踢向他的膝窝。
秦晓两手撑地跪在地毯上,还没反应过来,邓墨云已从身后侵入。
轻微的裂帛声,奔涌的鲜血,身体似乎要被穿透、绞烂了。有时候,竟希望那是真的刀刃,在皮囊上只需一下,再也觉不出疼痛。
渐渐地,身后的疼痛减轻了,嗅到的血腥气变淡了,地毯上晃动的花卉图案转深,转暗,变成漆黑……
邓墨云将身下瘫软的身体翻转过来,在苍白如纸的颊上印下鲜明的掌印。泪盈于睫的双眸缓缓轻启,身体却迎来新一轮的猛烈袭击……

抛下再度陷入昏迷的秦晓,邓墨云走进浴室,缓慢地清理自己,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服上每一个皱褶,故意拖延着时间。即使知道手下的王队长已经等了很久,也要拖延这最后的一分一秒。
终于不能再延捱下去,他走到门口对侍卫说:“叫张妈进来。”
“邓先生,您找……”看到秦晓,张妈惊惧地捂住了嘴。
赤裸的秦晓侧身蜷缩在地毯上,如同一尾雪白的明虾,邓墨云单膝跪在他的身边,正用手指抹去他唇角的血渍。看到张妈,邓墨云伸臂把秦晓横抱起来。一只苍白的手臂垂下来,在虚空中无力地荡着,肩上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染成暗红。
张妈低下头,恰好看到一滴鲜血从秦晓的身后坠落,在邓墨云锃亮的皮鞋上涂上一道湿痕。
把昏迷中的秦晓放到床上,邓墨云交待张妈:“帮他清理干净,涂药。你以前做过的。他肩头和大腿的旧创可能裂开了,要重新包扎。”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邓墨云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房门。想必王队长已等得心急如焚。
张妈呐呐地应着,颤微微走到床边。是的,她以前做过的,在几年前,她几乎每天清晨都要为失去知觉的秦晓清理、涂药。近几年,她以为这个清秀的男孩子再也不用受这种罪了。没想到,今天……
涂药时,尽管张妈已经尽量轻柔,但药膏的刺激还是令秦晓苏醒过来,伏在床上的身躯轻轻颤抖着。
张妈不忍地停住手,带着哭腔说:“孩子,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身子。”
秦晓微微偏头,渗出细密汗珠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笑容:“张妈,你别担心。和他在一起,我从不觉得委屈。”
张妈愕然了,秦晓的脸上,分明是不带任何矫饰、完全发自内心的微笑。

安顿好秦晓,张妈走出卧室。阖上门的瞬间,积蓄的泪水终于涌出,她忙撩起衣襟擦拭。
坐在楼下大厅和王队长谈话的邓墨云看到张妈擦眼泪,心好像忽然变轻了,荡悠悠地直往下飘落。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跨上楼梯,刻意用冰冷的语气问道:“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张妈忍不住替秦晓喊冤,“这个傻孩子,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个样子还对你死心塌地。”
“嗯?”
“这孩子,想是痴了。他居然笑着说,跟着你,从不觉得委屈……”张妈难以置信地看着邓墨云,她真的想不通,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魔力,把一个好好的男孩子变得如此神智不清。
“是――吗?他这样说?” 邓墨云抬头仰望着天花板,须臾,像下了极大决心似地疾步走下楼梯,对王队长说:“人在房里,明天你就可以把他带走。记住我交待的话,出了差错,小心你的狗命!”
王队长点头哈腰地应着:“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第二天,王队长率领一队特务把秦晓带到邓公馆的地下室。
四肢被分开绑在两根柱子上,沾水的皮鞭挟带着嗖嗖的风声落下,又沾染着鲜血离开,留下一条条交错的血痕。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终于在失去意识的瞬间也失去了痛感。兜头一桶冷水,又被拉回痛的漩涡。
昏迷与清醒,反反复复;疼痛与无感,交替进行;创伤愈合后再淌血,淌血后再愈合;只有地下室耀眼的汽灯永远的长明,不分昼夜,难辨时日。
受刑多日,秦晓已经极度虚弱,陷入昏迷后,一桶冷水浇下,竟然没能苏醒。施刑的特务烦躁起来,抬脚踢向秦晓的胸口。秦晓咳着醒转回来,呕出一大口鲜血。
坐在一旁喝茶的王队长慌了,惊跳起来,狠狠甩了那个特务几记耳光。旁边几个特务全愣住了。
“兔崽子!你活够了不要拉着老子做垫背!”王队长冲着那个特务大吼,紧张地看了一眼秦晓,秦晓向他诡异地一笑,他忙不迭地转移视线。
几个特务看在眼里,更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王队长压低喉咙训斥他们:“邓老大交待过,不能伤脸,不能打出内伤,全他妈忘了?这小子要是有个好歹,咱们全都得死!”
那个被掌掴的特务捂着脸,心里咒骂着害自己脸蛋受苦的秦晓,偏过头怨毒地瞪视他。秦晓脸上似有若无的浅笑让他惊异,不禁轻呼出声:“他,他在笑吗?”
一个特务诡秘地说:“这是他惯用的勾引手段。据说,在床上,邓次长把他当女人。”
“是吗?”挨打的特务贪婪地看着秦晓,“我倒想试试……”
“你想都别想!”又是一记耳光,“敢打他的主意,你不怕邓老大让你死无全尸!?”

秦晓不知道自己是疼昏了还是睡着了,朦朦胧胧地意识到绑在柱上的四肢被解开,身体被放倒了……
喉咙干涸得快要燃烧,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呻吟着叫了两声:“水、水。”他知道,不会有人听到,即使有人听到也不会理他,叫出来只为安慰自己。
意外的,双唇被轻轻橇开,温热的水缓缓地流入口腔,滋润着快要着火的咽喉。救命的甘露很快被他吞咽而尽,仍未解渴的他噙着碗沿想要更多。碗还是移开了,随即又靠近他的唇,甘泉再次淌入……抵在唇边的碗沿没有瓷碗的粗糙冰冷,却柔软而温暖;身下的稻草也不再支楞着戳痛他的伤口,变得又软又厚……
这时,一条滑腻的小蛇从水碗里窜进他的口腔,在他的齿列间游弋。他用舌推挡着想把那条蛇赶出去,那条狡猾的小蛇却游得更深,几乎钻进他的喉咙。他呕了一下,那条小蛇乖巧地游回口腔,缠绕上他的舌。他想把那条小蛇吐出来,不知怎么,他的舌竟和那条小蛇纠缠着游戏起来……

秦晓被自己喉间逸出的呻吟惊醒了,猛地扭头摆脱唇舌的纠缠,挥拳打在眼前那张模糊的脸上。
“谁?”他低吼一声,随即自嘲地笑了。真是的,自己身在邓公馆,这个胆敢吻自己的人还用问是谁吗?
邓墨云牵动嘴角“嘶嘶”地吸着冷气俯身贴近他的脸:“打我一拳这么好笑吗?”
秦晓沉默不语,透过邓墨云的耳侧欣赏着那透过西班牙式的半圆长窗、流泻而入的皎洁月光。这不是黑暗的地下室,而是邓墨云的卧房;身下不是铺在水门汀上的稻草,而是他们曾经多次身体交缠的舒适软床。
邓墨云吻着他光滑的脸颊,双手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低喃着:“除了这张脸,真的是体无完肤了……”
手掌在伤口上抚过,点点刺痛使身体不自禁地痉挛。秦晓闭上眼睛,淡淡地发问:“时机成熟了吗?什么时候行动?”
邓墨云心中一凛,双手停止了动作,抬起上身俯视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晓抬眼和他对视:“鞭子只打在身上没有落在脸上,只有皮肉伤没有内伤……”
邓墨云的吻雨点般地落下:“这样看着我,是在怨恨我绝情吗?”
“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你。”秦晓的语气和缓,有如在闲话家常。
“你别激我,你别用计让我舍不得……”邓墨云喃喃低语着滑下身子,吮吻着他胸前的两点红樱,沿着他的身体轮廓一路吻下去……
伤口的刺痛和湿热的吻刺激得秦晓浑身战栗。蓦地,他倒抽一口冷气,抬起了上半身,看到邓墨云埋首于他胯间的半张脸。邓墨云促狭地一笑,正忙于吞吐的唇舌恶意地轻轻一吸,秦晓呻吟一声,颓然倒下……
邓墨云轻轻地咳着,用手背抹着嘴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让你舒服一回。”
秦晓急促喘息着说不出话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自觉地抬起了双腿。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邓墨云却把他的腿拉下来放平,然后在他的身侧坐下,靠着床头嗤笑了一声:“你那个地方,我还是不要碰了,免得你带了伤吓到黎耀祖。”
秦晓的身体猛然震颤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邓墨云感觉到了,伸手抚摸着他的脸说:“怕了?还是没想到?”
秦晓没有回答,翻身滚到邓墨云的腿间……

夜晚,灯下,秦晓在一张故意揉皱的纸上写下“救我”两字。邓墨云派一名从未在76号出现过的特务冒充邓家的下人,连夜将“求救信”送往黎公馆。
等待回音的时候,邓墨云尚有些不确定:“黎耀祖也做了不少年的特工,虽然没有老狐狸狡诈,但心眼一定够多,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轻易上钩?”
秦晓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坚信,黎耀祖一定会来“救”他。至于为什么这么肯定,他不是很清楚,眼前却隐约浮现出黎耀祖那双黑白分明、不含杂质的眼睛。

天快亮时,小顺回来了,带来了黎耀祖的回信:等我。信我。
邓墨云把信交给秦晓,得意地笑:“我就知道这小子不会放过你,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扳倒黎诗千的好机会。76号,早晚是我邓墨云的天下。”
秦晓收起信,问小顺:“他没透露什么营救计划?”
小顺半弓下身子说:“没有。当时黎部长也在,一直骂姓黎的小子,不许他管闲事。不过,我临走的时候,他交待我这两天有空就去黎公馆附近转转,有什么安排他会派人通知我。”
邓墨云击掌笑道:“姜还是老的辣啊!这黎公子就是嫩,刚见面就暴露心事不说,遇上美人求救就晕头转向,几年的特工训练全白费了。”
为了不露出破绽,秦晓又被押回地下室,仍旧每天受刑。四天后,邓墨云亲自带着黎耀祖的信来到地下室。
秦晓仍被绑在柱子上,邓墨云把信展开举到他的面前:明日下午,找借口到兆丰公园,有人接应。如果四点见不到你,会有人去邓公馆地下室营救。彼时邓应在76号与南京特派员会唔。
秦晓看罢来信笑了起来:“我还是去兆丰公园吧。不要打坏了公馆的古董。”
“过去后,你自己要当心。”邓墨云把信塞进秦晓撇开的怀里。
“我还以为,会一直跟着你。”秦晓感叹道。
邓墨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一阵混乱。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仅因为少年时的迷恋,就把一切都交付与我,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那我呢?我喜欢他吗?明明只想要他的身体,明明只想充分利用他,为什么到这时又心生不忍?
想到这里,他走近秦晓,将唇贴到他的耳侧:“怎么办?我现在怕是要反悔了。”
秦晓闻言一愣,扭头看向邓墨云,不禁惊呆了。
看到秦晓诧异的表情,邓墨云迅速背转身。走到门口,他向身后的特务们交待:“明天找几个人带他去兆丰公园坐坐。天冷,给他多穿些衣服。对了,人不要太多,过于引人注意就不好了。”

第二天中饭后,趁着太阳好,四个特务陪着秦晓出了门。在公馆门口,秦晓从那个熟悉的小烟贩手里买了一盒哈德门。
秦晓穿着黑呢大衣,坐在木椅上晒太阳,陪同的特务分散到附近光秃秃的樱花林里。一个穿着青灰羊皮大衣的少妇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走近秦晓,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一个特务马上自林间探出头,又被秦晓用眼色瞪回去。
“不要吵,妈咪歇一歇就带侬去白相哦。嗯,真乖。”少妇嘴里哄着孩子,微笑着对秦晓略一点头,“你还好吧?”
“嗯。很好。”秦晓报以一笑。
孩子手里拿着个咕噜噜响的竹风车,伸到秦晓面前乱叫:“嘟嘟!嘟嘟!”
“叫叔叔。”少妇纠正着孩子,整理着孩子身上窝成一团的臃肿棉衣,“傅宗耀的事你也太冒险了,差点送命。下次可不许这么鲁莽。”
秦晓指着孩子手里的风车说:“把这个送给叔叔好不好?”
少妇望着远方说:“大家都明白,你是为了将功补过。秦老爷子也要我转告你,楚信光的事,你不必太过自责。”
秦晓接过递到手上的风车,面对小孩子说:“请转告他,我一切都好,很挂念他老人家。”
少妇答应了一声,给小孩子戴上一顶绒线帽。
“这次是个好机会,可以利用邓黎之间的矛盾,击垮76号这个汉奸窝。”秦晓振臂挥动风车,风车上的彩旗哗啦啦直响,配着咕噜噜的转动声很是热闹,小孩子兴奋地咯咯直笑。秦晓握着风车的手却猛然僵住,眉尖跳动了几下,旋即恢复正常,继续挥动起风车。
这几个细微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少妇敏锐的双眼,她接过秦晓手里的风车交给孩子:“来来来,囡囡自己来试试看,看看叫伊会不会得自噶唱歌。”
她瞟了一眼秦晓腕部露出的几道伤痕,扭头远眺较远处的樱花林:“你伤的很重,为什么告诉小烟贩是轻伤?”
秦晓仰头眯起了眼睛,似在享受冬日的阳光:“皮外伤,做是给黎耀祖看的。没伤到筋骨。”
少妇把脸靠在孩子鼓囊囊的棉衣里,问道:“你受了太多委屈,又频频受伤,有没有后悔接这个任务?”
秦晓望着天上几朵细碎的白云,微笑着说:“自我向军统局保证,会时刻监视邓墨云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后悔,也不会觉得委屈。”
“好咧,好咧,不要吵咧,各么现在就带你去白相木马。”少妇抱着孩子站起来,“小烟贩会到黎公馆附近活动,信号照旧。保重。”
少妇抱着孩子走了。秦晓闭着双眼仰靠在椅背上,耳边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枪声。

激烈的枪声越来越稀疏,渐渐消失了。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停在面前。睁开眼对上黎耀祖灿烂如冬日阳光般的笑脸,秦晓也笑了。
黎耀祖把他横抱在怀里,坚定地说:“我带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让秦晓胸中一热,侧身窝在他的怀里,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双手便环上了他的脖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00: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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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晓住进黎公馆的当晚,黎诗千把黎耀祖叫进自己的书房。
“你翅膀硬了,学会跟我唱反调了?!”黎诗千的脸上阴云密布,声色俱厉地发问,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一只石楠根烟斗。
“耀祖不敢……”
“不敢?”黎诗千大吼一声,目光严厉地射向黎耀祖,“我不让你管闲事,不许你动邓墨云的人,你把人都劫回来了,还说不敢?”
在黎诗千严厉目光的逼视下,黎耀祖屈膝跪倒,低声道:“耀祖知错了。”
黎诗千轻哼一声,脸上的阴云略散:“知错就好。不要跪了,快去把人送走。”
黎耀祖仍跪着不动,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决然:“虽然知错,但请父亲饶恕耀祖不能改正之罪。”
“浑帐!”黎诗千火冒三丈地怒骂:“你竟敢知错不改!?”
“父亲!二十多年来,耀祖从不曾对您说过半个‘不’字。不论是跟随您投奔日本人,还是接到夺取他人性命的任务,耀祖向来是唯命是从,不敢度己之意。”言辞间似有一种无奈的痛楚,“这一次,请父亲原谅耀祖的意气用事。邓墨云已经认定秦晓与儿子有了床笫之事,断不肯饶过他。”说到这里,他挺直了背脊,发誓般地说:“好不容易找到小石头,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与他失散。”
“屁话!你把人劫走,你以为姓邓的能善罢甘休?”黎诗千气极,把手上的烟斗狠狠摔在面前的条案上,又觉得不解气,把上面的笔洗、砚台等一应物事连同最心爱的烟斗一起扫落在地。
早已候在门口的佣人应声进来,蹲在地上边收拾边梗着脖子偷看黎耀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黎诗千看在眼里,不耐烦地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有话就讲出来!”
佣人战战兢兢地说:“邓次长来了,在楼下等着要见少爷。”
黎诗千瞪着跪在地上欲起身又不敢动的黎耀祖,厉声喝道:“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人交出来?”

邓墨云穿着一套草黄色马裤呢国民服,器宇轩昂地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早已等得不耐烦。黎耀祖毫无心虚之色地上前问好。他的镇静反倒使邓墨云略感意外。
邓墨云先发制人:“黎公子,请不要否认,我知道秦晓是你劫走的。整个上海滩,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敢打他的主意!”
黎耀祖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邓次长,请你也不要否认,我知道人是你故意放的。若非如此,整个上海滩,没有人能把你邓次长的人劫走。”
缓步下楼的黎诗千听到二人的对话,虽然面上无波,心中却甚感欣慰:这个儿子心思够缜密,反应也够灵敏,总算没让邓墨云占到上风。
邓墨云闻言笑着拱手:“黎公子果然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
黎耀祖寒着脸应道:“过奖。邓次长如果想让秦晓离开,大可不必绕那么大个圈子,把人伤得那么重。”
邓墨云瞟了一眼黎诗千,转而对黎耀祖暧昧地一笑,说:“不这样,你会相信我们真的已经情义全无?”
黎诗千一脸不屑,讥讽地说道:“我更相信你们是在联合演出一场苦肉计。”
邓墨云的两道浓眉微扬,面露愠怒:“那好办!秦晓在你们手上,毙了他或是留下他,悉听尊便,邓某人绝无二话。告辞。”
黎诗千并不想为这点小事和邓墨云翻脸,赶紧向黎耀祖暗使个眼色。黎耀祖会意地跟上邓墨云说:“我送您。”
邓墨云刚才敢说狠话,就是把秦晓的性命押在黎耀祖的身上,赌他的不舍。看到黎耀祖出来相送,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嘴里却故意激他:“秦晓看起来虽然诱人,但床上功夫实在是差。说实话,你们第一次……”
黎耀祖的眉尖跳动着,咬着嘴唇竭力忍耐不发作。邓墨云见状更是放心,上车与他挥手道别,汽车绝尘而去。

黎耀祖和邓墨云离开大厅的同时,黎诗千推开了秦晓的房门。喝退房中的护士和佣人,他举起了枪:“你真的和邓墨云了断也好,你们在合演苦肉计也罢,我选择谨慎。大家是同行,我这样做,相信你会理解。”
秦晓倚着靠枕半坐着,面上毫无惧色,镇定地说:“当然理解。不过,你是否想过,扣动扳机之后耀祖会怎样?”话音未落,他的手上变魔术般出现一支手枪,枪口直抵自己的太阳穴。
黎诗千认得出来,那是黎耀祖从不离身的勃朗宁大威力,依他保持子弹满匣的习惯,枪内应该有13发巴拉贝鲁姆手枪弹。
“为了省去向耀祖解释的麻烦,你一定更愿意我自己动手。”秦晓缠着纱布的手臂稳稳地擎在头侧,握枪的手坚决有力。他计算着时间,黎耀祖现在应该刚返回大厅。
黎诗千缓缓收枪,心里对秦晓很是赞赏。他出枪的速度,周密的思虑,冷静的言辞,显示出他良好的特工素质。反正都是死,他宁愿自己动手也许是真的不想给耀祖添麻烦。
秦晓仔细聆听着隐约传来的急沓脚步声,黎耀祖应该正在上楼。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动,清亮的双眸和微翘的唇角似乎浮现一丝笑意。门响,他闭上双眼,在心中默数一二三,然后,坚定地扣动扳机……

枪声震耳欲聋,床顶的水晶灯应声破裂,碎片四散飞溅。守卫的特务们蜂拥而至,又悄然退下。
“为什么?” 黎耀祖整个身体压在秦晓身上厉声斥问。问话虽然急怒,却难掩眼中的惊惶。
秦晓难以抵挡他的眼神,不觉阖上了双眸。握枪的那只手臂被压制在身侧,枪虽然已脱手落于枕畔,但手腕仍被他紧紧钳制。
“回答我!为什么?”黎耀祖再次吼道,吼声虽大,但语气已明显和缓。
秦晓睁开眼睛,平淡地说:“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你们相信我。”
“你现在发誓,保证没有下一次!”黎耀祖和秦晓对视着,用目光逼迫他回答。
“我可以保证。”黎诗千举起枪,在他们身后应道,“我保证他没有下一次的机会。”
黎耀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黎诗千的枪口。
“耀祖,你让开!”黎诗千大叫。
黎耀祖的胸膛抵住了枪口:“父亲!我也可以保证,我也没有下一次的机会。”
“畜生!”黎诗千低吼一声,握枪的手臂掣下,又狠狠抡出,枪和掌相叠着一并击在黎耀祖的左颊上。
黎耀祖伫立着一动不动。黎诗千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地抽搐着,返身摔门而去。

“我刚才的话你听到了?”黎耀祖坐在床边,目光灼灼地望着秦晓。
秦晓觉得那目光如利刃般穿透了他的胸腔,直刺入心脏,心里的一切仿佛就要被剖出来大白于天下。他一把抓住胸口的纱布,似乎这样就能按下心中那点萌动。
“怎么了?我刚才压到你的伤口了?”黎耀祖紧张地询问,握住秦晓胸前的那只手。
刚才情急之下,他猛然扑在秦晓身上,哪还顾得上他身上有伤?现在才发现,秦晓身上包扎的白色绷带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他柔声道:“你忍耐一下,我去请陈医生。”
秦晓目送黎耀祖离开,心中暗暗对自己说:第一回合,我赢了。

经过几个月的精心调养,秦晓的枪伤和鞭伤已经痊愈,身上仅留下比肤色略深的细长鞭痕。这时,湿冷的寒冬业已过去,正是万物复苏的早春。
黎诗千对他仍心存戒心,一直派人暗中监视。黎耀祖大部分闲暇时间都陪在他身边,似朋友如兄弟般和他闲聊,下棋,把玩枪支,但绝口不提76号以及有关邓墨云的任何事情。秦晓表面上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似乎对这种封闭的日子不以为然,内心却焦急万分。他从没有这样急切地想尽快完成任务,早日返回军统局。

这一日,秦晓坐在公馆的花园里,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眯眼看着花坛里乍开的一丛丛色彩斑斓的蝴蝶花。女佣领着黎耀祖手下的一个小特务来找他。小特务说他老家的兄弟到上海投奔他,带来一篓新鲜的无花果,黎处长要他给公馆送一篮,请秦先生尝尝鲜。
秦晓瞟了一眼篮中碧绿的果实,淡淡地说:“放下吧。”
小特务看秦晓爱搭不理的样子,急忙说:“秦先生,你不要看这东西绽青碧绿的,其实已经成熟了,很甜的。”说着,不识相地指着篮子里一个已经裂口、露出红色果肉的果实补充道:“你看这个,已经熟得裂口了,果皮还是翠绿的呢!”
秦晓循着他的手指看向果篮,又打量他一眼,拿起那个裂口的无花果,悠闲地剥开果皮。小特务鞠了个躬,跟随着女佣离开了。
奉黎诗千的命令监视他的特务踱了过来,不待他开口,秦晓把整篮水果都放在他的手上,说:“拿去仔细检查吧,检查完就拿去祭你的五脏庙,不用还给我了。”把手上已经剥好皮的那颗无花果放进嘴里,他扭头离开,抛下那个特务手捧果篮无措地站在花园里。
秦晓匆匆走进自己的卧室,锁上门,吐出口里含着的那颗无花果,轻轻掰开,红色的果肉里隐隐露出纸捻的一端。纸上是邓墨云的字迹:查清近期中统投黎之人。

当晚,黎诗千父子都没有回来吃晚饭。暮色中,秦晓独自站在卧室的窗前,同样的角度同一个庭院,眼前的春景与记忆中去年秋天的景色在他的脑中重叠了,娇嫩和老成,热烈和凝重,渐渐融合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在他的生命里,苍凉的秋天是一首永恒的乐曲,和煦的春天只是揉在其中的几个休止符,而现在的他,似乎沉溺在春的温暖里,就要和春天一起凝滞了,融化在这休止符里……
恍惚间,膝窝突然遭到袭击,他单腿跪倒在地,欲掏枪的右手被拧到背后,想回头,一条手臂横在前颈,头颅被固定在来人的臂弯里。
颈后传来黎耀祖戏谑的问话:“怎么这么容易就让我偷袭成功?”
秦晓压低身子,没有跪下的腿反踢向黎耀祖的膝盖,在他身体前倾的瞬间伸出左手扯住他的衣领,顺势把他拉倒在地,自己的身体随即迅速弹起,单膝抵住黎耀祖的后背,不服气地辩解道:“刚才是我疏于防范!”
黎耀祖伏在地毯上,偏过头说:“一个真正让人安心的家,是不需要防范的。”
秦晓缄默不语地将视线调转开,对黎耀祖的钳制不觉间松动了。黎耀祖借机挣脱他的束缚,把他压倒在身下,双手分别握住他的手腕推至头顶。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凝望着彼此眼中的自己。
黎耀祖的眉睫都很浓密,双眼皮很宽,如水般润泽的大眼睛和儿时一样黑白分明,有种孩子般认真的神情。和他的俊眉朗目不同,秦晓的双眉不够黑,睫毛细长而疏离,一根根清晰可数,眼梢略向上挑的双眸过于凌厉,略薄的嘴唇不笑时则显得严肃而冷酷。
“你变了很多,除了那个一模一样的微笑,你和小石头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黎耀祖有些困惑地低语着,握着秦晓双腕的手松开了,慢慢放在他的脸侧,拇指轻抚他的嘴角,“这里只要向上弯一点点,秦晓就会变为小石头……”
黎耀祖自顾自地说着,缓缓垂下头,吻住秦晓的双唇。不同于邓墨云的粗暴,黎耀祖的吻很温柔,怕伤到他似的小心翼翼。
秦晓配合地回应他,耳边却回响着邓墨云的那句话:“怕了?还是没想到?”
怕,或是没想到,有意义吗?邓墨云早就料到,黎耀祖不会放过他的身体,而他也早就知道,这具皮囊早已不属于自己。
“我喜欢你,不管你是秦晓还是小石头,我只喜欢你。”黎耀祖的喘息渐渐粗重,手指在他的身上摸索,微微颤抖。
秦晓闭上眼睛,肌肤感受着衣物离身后的凉意和黎耀祖手掌的温暖。赤裸地躺在地毯上,织物粗糙的质感唤醒他脑中最深刻的一次疼痛的记忆,身体瞬间僵硬了。他瞪大眼睛,双手紧张地抓住黎耀祖的手臂。
敏感地意识到他身体的变化,黎耀祖抬起上身,克制地询问:“怎么……”
秦晓摇头:“不要在地毯上……”

秦晓仰躺在床上,双腿被抬起来,他把头扭向一边,半张脸陷进枕头里。曾无数次被邓墨云挟制的身体,也曾在黎耀祖面前全身赤裸,但这种目睹自己私处的姿式,仍令他感到难堪。不过,他没有反对。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顺从。
沾了某种膏体的手指,轻柔地抚摸过曾经撕裂的旧痕,一点点深入。
秦晓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着,被珍惜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热浪般一直往上冲,哽在咽喉,发烫。黎耀祖滴落在他身上的汗珠,在皮肤上暗自滚动,微痒的感觉隐隐有了一丝令他动情的诱惑。
秦晓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提醒道:“可以了。”之后,他压抑地呻吟了一声,迅速咬住下唇,双手紧攥住床单的一角。
黎耀祖不再深入,略显慌张地停驻在他的身体上方。
秦晓摇头,略微挺腰,主动使他推进得更深。
黎耀祖深吸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开始本能地追逐快感。
当滚烫的液体冲入体内时,秦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黎耀祖吻着他唇间渗血的齿痕,手伸向他半抬头的分身,温柔地抚慰着。秦晓的身体渐渐泛起红晕,身体不自觉地开始扭动。
当秦晓的喉中发出第一声并非痛苦的呻吟时,黎耀祖及时地用舌挡住他欲咬向下唇的牙齿,低声地命令:“不要忍。”
被释放的呻吟从两人的唇齿间溢出……

洗浴被黎耀祖执拗地代劳,秦晓却颇为不自在。闭上眼睛,在皮肤上游走的手掌和毛巾令他的触觉过于敏感,在胸前和腹部缓慢打转的擦洗动作仿佛带着刻意的挑逗,而那只自腹部滑至腰臀的手,却在不经意间向内探入。秦晓强压下几乎涌出喉间的惊呼,迅速睁开眼。
黎耀祖不看他,而是以一种孩子气的探究表情,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手指在秦晓的身体下方旋入、又抽出,而后才略带羞涩与得意地趴在秦晓的胸口说:“放心,没有受伤。”
蒸气氤氲中,秦晓的脸有些模糊不清,黎耀祖并没有发现他眼神里瞬间的迷惘。

两人躺回床上,黎耀祖自后将秦晓环抱在怀里,秦晓却挣开了,起身靠坐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把玩起手中的烟盒。
黎耀祖也坐起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衣,说:“不想睡?在想什么?”
秦晓自嘲地低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心动的女人。”
黎耀祖犹疑地问:“你,有喜欢的女人?”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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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晓指着印在烟盒上的托腮美女说:“如果美女小像也算,她就是我唯一喜欢过的女人。”
言罢,他哂笑着捻灭手中的香烟,缩回被中,阖上了双眼。黎耀祖的手臂又搭了过来,秦晓的身体被圈在温暖的怀里,思绪却不受钳制地暗自起伏。
十六岁那年,面对美丽牌香烟的大幅招贴画,他第一次对女人有了懵懂的欲望。那时,在秦老爷子的授意下,他还在接受军统局严格的封闭式特工训练,加上秦老爷子待他极为苛责,他没有机会接触女人,甚至没有机会结识朋友。
一直到三年后,秦老爷子六十大寿,他在寿宴上见到了身为中统特工的邓墨云。
邓墨云对他极为赞赏,又许诺要把他从军统调到中统,做自己的机要秘书。他知道邓墨云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当真。但他们的对话却被一直监视邓墨云的中统特务听到了。
数日后,中统局的一名重要人物,秦晓在军统局的上司,秦老爷子,三人一起召见了秦晓。
中统局的高官介绍说,他们早就发现邓墨云暗中与日本人来往,一直苦于不能近距离监视。既然邓墨云有意将秦晓调到身边,不如将计就计,派秦晓到他身边搜集他勾结日本人的情报。秦晓作为军统特工,这个任务自他接手起,就由中统正式移交军统。
一切交待完毕,秦老爷子又赘言道:“你在邓墨云身边,一定会面临无数凶险。他将来若真要投奔日本人,你也要跟随他到沦陷区,前路必是艰难重重,可能还要忍受侮辱,受尽委屈。望你以党国为重,以军统为重,早日完成任务,尽快归来。”
在秦晓的印象里,秦老爷子从来没有这样罗嗦过。以往的他,向来是只交待任务,不作任何嘱咐的。
第二日,秦晓找到邓墨云,要他履行调动的诺言。邓墨云初时惊讶,而后惊喜,随即亲自到军统局、秦公馆请求调人,秦晓与秦老爷子便在邓墨云的面前上演了一出养父子恩断义绝的好戏。当晚,秦晓搬到了邓墨云的住所。也就是在那一晚,他明白了秦老爷子所说的侮辱和委屈的真正含义。
以后,他默默承受了这一切,把它作为任务的一部分。懵懂的欲望逐渐淡忘了,暧昧的感觉也已经模糊,任务却愈加清晰而明确。

下雨了,或许应该说是起雾了。
秦晓如雕塑般伫立在花园里,眼前一片朦胧却看不到雨丝,听不到雨声,只感到扑面而来的水气。花园里的蝴蝶花花瓣上、绿叶间,一点点细密闪亮的水珠默默地证实着,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隐身雨。
同样无声无息的,是隐身于公馆内的某扇窗后、奉命监视秦晓的特务。
秦晓虽然在公馆内行动自由,但一举一动都会由特务汇报给黎诗千。他并不急于博得黎诗千的信任,却急于摆脱掉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希望能尽快接触到邓墨云和军统局需要的情报。思及此,一向冷静的秦晓,心中也不免焦躁,微微蹙起了双眉。

公馆外有黄包车喧哗地跑过,偶然还能听到几声汽车的鸣笛。
黎耀祖从汽车里跳下来,大概在车上就看到秦晓,他径直走向花园。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齐整的头发垂下一绺,轻拂着光洁的额头。他的双肩很平,靠上去会感觉踏实;他的胸膛很宽广,依偎着会体会到温暖……
秦晓以为自己已经迎上去,投进那个怀抱了,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并不曾挪动半分。再抬头,黎耀祖已站在他的身旁。
伸出一臂揽住秦晓的肩,触手的潮湿使黎耀祖一惊,扳过他的双肩与之面对,俨然可见秦晓身上的黑色中山装已是上深下浅两种颜色。
“你站在雨里想什么,身上被淋湿了还不回去?”
秦晓没有回答,却把视线落在那形似飞舞的蛾蝶般、湿漉漉的花朵上:“记得老公馆的花园里,所有黄色镶紫边的蝴蝶花都是我种的。一到春天,满园的黄蝴蝶……”
因为淋雨的缘故,秦晓的眼眸水气氤氲,双唇闪着润泽的水光。黎耀祖情不自禁地捧住他的脸,吻住了他冰凉湿润的唇。就着这个吻,秦晓略微仰头,眼角扫向公馆某扇窗后的人影,主动开启了双唇。也许是春雨犹凉,而黎耀祖的怀抱又过于温暖,秦晓的双眼合拢了,渐渐沉溺于这个吻里。
换下一身湿衣,秦晓倚在卧室的窗前,怔怔地远望着花园里的那片蝴蝶花,默想道:花的娇艳是短暂的,蝶的贪恋也不过片刻,这一切只是一首乐曲中的休止符罢了。
黎耀祖从背后环抱住他,视线越过他的耳侧,也落在那丛花上,心中暗叹:蝴蝶花再怎么像翩然起舞的蝴蝶,终究得不到真正的自由,还会受到根茎和泥土的牵绊。

黎诗千的书房里,奉命监视秦晓的特务低声汇报着:“他这几天没出门,在公馆里也没做什么,除了看书,就是站在窗前或是花园里发呆。”
黎诗千口衔烟斗,不耐烦地说:“每次汇报都是这一套。他和耀祖怎么样?有没有企图套问他什么情报?”
特务偷瞄了黎诗千一眼,迅速低下头,嗫嚅道:“他和少爷没,没怎么样……他们,他们也没说什么……”
黎诗千自然明白这闪烁其词的言下之意,虽然早料到鬼迷心窍的儿子和秦晓难免龌龊,但也着实不愿这有辱门风之事在特务间传开,成为他人的笑谈。他的脸色倏忽间变了几变,半晌才沉下脸说:“要你监视秦晓,不是让你不错眼珠的死盯着他不放。你要搞清楚,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的话前半句是命令,后半句却透着威胁。那特务只得掩下心中的不满,唯唯诺诺地应着,退出了书房。

这一日,黎耀祖正在地下靶场与秦晓练习左手射击,菊姐来叫他听电话。他随口应了一声,仍把秦晓圈在怀里托着他的左手瞄准靶子,没有动身的意思。
菊姐不得不再催:“老爷在电话里的语气很急。”黎耀祖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楼。
秦晓在菊姐的招呼下坐在厅里吃水果,黎耀祖走进书房听电话,随手关闭了房门。
那个如鬼魅般无处不在的特务最近较少出现了,尤其是当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更是不见踪影。秦晓自然知道缘故,表面装作无所察觉,却在肚子里暗自偷笑。
他随意地踱步到黎耀祖的书房门前,房门紧闭,隔音很好,什么都听不到。他回身端起一碟黄澄澄的枇杷,推开了房门,黎耀祖循声握着电话看向门口,一脸询问的表情。秦晓微微一笑,蹑手蹑脚地退出来,虚掩上房门。他并没有退回到厅里,而是站在门侧。
黎耀祖低沉宽厚的声音自门缝间传出来:“……不会有错,詹笑功是我派可信之人接回来的,他百分之百到了上海……他的失踪可能与中统局有关,也许他动身前已被察觉……耀祖明白,既然生死未明,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秦晓轻轻返回大厅,悠闲地坐下来吃水果。黎耀祖在电话里提及的詹笑功他也有所耳闻,此人是中统的高级特工,曾是邓墨云的上级。原来,近期中统要投靠黎诗千的人是他。
黎耀祖走出书房便急切发问:“你刚才找我有事?”
秦晓笑道:“根本不算事。我刚才吃枇杷时无意间想起来,上次你的手下送来一篮无花果,味道不错,我忘记道谢了。你哪天见到他,替我说一声吧!”

第二天,那个送无花果的小特务拎着一只布口袋又来见秦晓:“黎处长说您爱吃我们家乡的无花果,可惜现在那里打仗,家里没人了,也不能再给您多送点。我兄弟这一趟还带来一些干果,和新鲜的自然没法比,不过也算好的了,您吃着试试?”
秦晓客气地笑着,把一张折好的钞票塞给他:“难为你想着。上次就忘了谢你,这次一定要补上。这点小意思,你不要客气。”
小特务假意推辞了一下,把钞票放进怀里。

邓墨云接过小特务递过来的纸条,上写着:詹笑功投黎现已失踪。是秦晓的笔迹。
他问小特务:“这张条子是秦晓亲手交给你的?”
邓墨云一向谨慎多疑,小特务以为他怀疑消息有假,抖着嗓子回答:“是……是秦秘书亲手交给我的……他把条子折在钞票里……”
邓墨云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看着字条一言不发。
小特务呆立在一边察言观色良久,终于忍耐不住,试探地问:“邓次长,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属下吗?”
邓墨云愣了一下,仿佛自语般地低声说:“他还好吗?”
不待小特务回答,邓墨云极为不耐烦地挥手道:“没事了,你走吧!”
他迅速赶走脑中秦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再次审视那张纸条,刻意忽视字迹而专注内容。
詹笑功?真是巧啊!邓墨云几乎要笑出声来。
因为事先不知詹笑功此行的目的,邓墨云手下的特务在他抵沪的第二天就将其秘密逮捕,逼他交出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的组织名单。这詹笑功也甚是懂得审时度势,尚未受刑便痛快表示,愿意背叛中统投靠76号。邓墨云已决定放他一马,幸亏秦晓的消息来得及时。邓墨云揣测,詹笑功既是党棍又是有经验的中统特务,放了他,岂不是让黎诗千又添一臂膀?可是76号的杀人批准权掌握在黎诗千手里,而詹笑功本就要投汪,也没有杀他的借口。邓墨云是个办事决不拖泥带水之人,与己不利,必将除之。他遂派手下将詹笑功秘密押往南京,令其心腹即特工总部南京区区长水成泽将其处死,并用硝镪水毁尸灭迹。
詹笑功做汉奸不成反做了76号特工总部高层之间权势之争的牺牲品,秦晓则利用黎邓之间的矛盾铲除了中统叛徒。
詹笑功的离奇失踪在当时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一年后黎耀祖才查出他已成冤魂,只得不了了之。

同年秋天,黎诗千开始频频去南京开会,黎耀祖也变得异常繁忙,有几晚甚至宿在76号办公室里。秦晓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这天,黎耀祖凌晨回来后径自进了书房,整整两天不曾出来,送进去的饭菜也动得很少。秦晓不顾特务的阻拦推开了他的房门,黎耀祖从铺满文件的书案上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成为他多日未眠的证据。
“耀祖,你怎么了?”紧张的声调令秦晓自己也感到讶然,看到桌上那瓶已见底的白兰地,他再次发问,“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
黎耀祖缓缓起身,隔着书案向秦晓伸出双臂。秦晓走近他,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见此一幕,奉命监视的特务谨记起黎诗千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的训斥,识趣地退出去,带上房门。
秦晓被黎耀祖的双臂紧箍在怀里,侧脸枕在他的肩上,眼梢瞟向书案上、杯盏下的文件,“银行”“中储券”几个字映入眼帘。
“中国完了!真的要亡国了!”黎耀祖更紧地搂住秦晓,声音颤抖地说,“我们这些——汉奸,当真要把中国双手奉送给日本人了!”
黎耀祖颓然坐倒在皮转椅上,双手环过秦晓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仿佛这样就能躲避开汉奸之名,亡国之恨。
秦晓被动地跨坐在黎耀祖的膝上,右脚轻轻点地转动椅子的角度,飞速地浏览着书案上的文件。
最上方是由身兼汪政府中央储备银行总裁的周佛海颁发的、强迫推行中储券的命令。下面的文件虽然只露出一半,仍可看出那是中储行上海分行专员兼驻沪推销主任季翔卿周五到任的通知。
尚未细看,秦晓的额上已是冷汗涔涔。日本人操控下的中储行甫成立,便大量发行中储券,欲代替在日占区市面上流通的法币、军用票、华兴券和联银券,却一直受到上海银行钱业公会以及全市各商场的一致拒绝。此次如果强迫推行得逞,金融业恐将落入日本人的掌控。那时,黎耀祖所说的亡国只怕就要成为事实了。

“……懦弱……从屈辱求和的《淞沪停战协定》,到洞开华北门户的《塘沽协定》,再到承认满洲国的《日华协议记录》,汪主席一直都在懦弱地求和……”黎耀祖抬起头来,黑如曜石的双眼早已蒙上一层水雾,“满洲是中国的妻子,她的丈夫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日本这个贪婪的男人霸占、蹂躏,竟然还懦弱地听从这蛮横男人的无礼要求,出席他们的婚礼,承认他们的关系……”
秦晓心中似被针扎了一下,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嘴唇动了动,终未出声。
“我也是懦弱的……”黎耀祖靠在秦晓怀里,愤恨地自责,“我懦弱地听从父亲的一切命令,不敢违背他的任何意愿,甚至跟随他做了为万人唾骂的汉奸。将来,我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秦晓拥住黎耀祖颤抖的双肩,胸前衬衫上有一片濡湿贴在肌肤上,丝丝凉意渗入心脏,心跳也随之乱了节拍。他几乎有一种冲动,劝他摆脱黎诗千的束缚,带他离开76号。但是,黎耀祖那张酒意醺然的脸,桌上那见底的酒瓶,都在提醒着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只是他的酒后失言。待酒意褪去,他仍是黎诗千的得力干将,76号特工队的情报处长,可耻的――汉奸。不能因为他的几句醉话就暴露了身份,更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让正在执行的任务功亏一篑。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理清了思路,稳定了情绪,秦晓神色如常地说:“耀祖,你醉了,也累了,我扶你去床上睡一下。”
“别走!”黎耀祖把准备起身的秦晓抱得更紧,“我这辈子不会再让你走了。我知道,我这种人,没有下辈子……”
秦晓不再挪动,跨坐在黎耀祖的腿上,任他埋首在自己的胸口,呼吸渐沉,鼾声渐起……

不出秦晓所料,酒醒后的黎耀祖果然绝口不提那日醉酒之事,一如既往地忙于76号的事务。
秦晓暗中庆幸自己当日的冷静,但是心里却有一丝捉摸不清的怅惘。如果当时真的把话说出来,黎耀祖也决意不再做汉奸,他们会怎么样?一起侍弄蝴蝶花?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地打打闹闹?
想起当年因为把少爷当马骑被痛打的经历,他不禁笑了,犹记得那个挨打的一脸,倔强地不肯掉眼泪;那个在一旁看热闹的,脸上已经是涕泪横流。
但是,他的笑容却在瞬间隐去,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难道是因为最近较少出去执行任务,黎公馆的日子又相对平静,大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目前最要紧的是,怎样破坏中储券的强制推行……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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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周五的清晨。
黎耀祖转头对站在身后帮他穿外衣的秦晓说:“哦,有件事忘了跟你说,我今天晚上要去‘一品香’,不回来吃晚饭了。”
秦晓眼中火花暗闪,突然捉住他一只手腕反扭到后背上,用半玩笑半质问的口气说:“上海滩那么多番菜馆,为什么不去福州路的‘大西洋’,不去南京路的‘晋隆’,偏要去‘一品香’?”
黎耀祖略一愣怔,马上猜透他问话的用意。
近些年,上海兴起菜式讲究中西合壁、格局与装璜维持洋派的改良型西菜社。虽然和西餐一样采用分餐制,却称为番菜馆。规矩亦和西菜社相同,不能召妓陪酒,也不能猜拳行令。这些番菜馆中唯一例外的是‘一品香’,它虽名为番菜馆,却无此规矩,又因其附设在旅馆底层,和几家有名的娼馆比邻,由此引来了无数“花界”中人和狂蜂浪蝶。
黎耀祖暗笑,低头旋身,轻易摆脱手臂的束缚,把秦晓拉进怀里,故意做出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道:“南京来的专员指定要有女人作陪,我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话脱口而出,秦晓自己也愕然。从黎耀祖刚才的话里已经基本证实今晚出席晚宴的南京专员就是中储券的推销主任季翔卿。既然如此,他与黎耀祖的对话应该就此结束,自己补上的后一句实属多余,但是那质问的话竟像是不受控制般冲了出来。
“是我说错话。”黎耀祖笑嘻嘻地说着,双手捧住他的脸,拇指向上轻推唇角,柔声央告,“别板脸,笑一笑。”
秦晓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埋怨道:“哪有你这样上手帮人‘摆’笑容的。”
看着秦晓睫毛半掩、唇角飞扬的灿烂笑容,黎耀祖有瞬间的窒息,低头忘情地吻住他的唇,含糊地说:“现在的你……让我身不由己……”
恍惚间听到这句话,秦晓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再次压倒在床上。他挣扎着推开黎耀祖,提高声音说:“耀祖,时间来不及了!你还要赶去76号开会,我也要去跑马场了。”
黎耀祖悻悻然起身,幽幽地说:“你不知道,你这样无所事事,我有多嫉妒。”
秦晓起身想看清他的表情,却只看到一个向外走的背影。

黎耀祖离开不久,秦晓即带上那个寸步不离他左右的特务出发去江湾赛马会。经过路口时,他从小烟贩手里买了一包哈德门。因为赶时间,他等不及找零便催促特务开车。
赛马会结束已近中午,秦晓回到黎公馆用罢午餐,便独自一人坐在庭院的藤椅上,静静地望着成片的蝴蝶花在风中轻舞。
这时,门房那边传来几声高声低气的喧哗。秦晓不满地斜睨过去,只见门房正领着那个相熟的小烟贩向他走来。
“秦先生,这小瘪三是来还钞票厄。还讲怕我揩油,定规要亲手交罢侬。”门房脸红脖子粗地说。想必适才被冤枉为贪财小人实在气不过,才赌气把这孩子带进来的。
秦晓冷淡地说:“区区几个铜钿,难得你念念不忘送上门来。那几个角子就留给你作奖赏吧!”
“不来塞,这能不来塞厄。假使先生不肯收钞票,各么先生侬再拿一包烟好伐啦!”小烟贩说着,从烟匣里取出一包美丽牌香烟,恭恭敬敬地递给秦晓。
小烟贩被门房带离,一路兀自絮叨不停。
秦晓独自站在院子里,眼见监视他的特务自不远处走过来,料定来人不放心小烟贩会留下什么可疑之物。他却不以为然,在特务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拆开香烟包装,状似随意地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却又不急于点燃,而是把手上剩下的香烟自特务的衣领处丢进他怀里,抛下一句“请便”就转身扬长而去。
军统的指示仍然藏在烟丝里,秦晓看清藏匿其中的军统指示后,靠着洗手池点燃那支烟,惬意地深吸了一口。

傍晚六、七点钟,天色暗下来的速度惊人。夜幕像悄悄漫延的水,眼睁睁地看着它倾泻,仿佛能听见澌澌的流水声。眨眼间,天就全黑了。
秦晓招呼司机:“老张,送我去一品香!”
“秦先生,这时候还是不要出门了。”奉命监视的特务疾奔过来,未系钮子的黑色中式褂子被风吹向两边腰际,隐隐露出腰间的枪柄。
“或者你闭上嘴跟我一起出去,或者你躺在这里等我回来收尸。”秦晓迅速从刚近身的特务腰间拔出他的佩枪,顶住他的额头。
特务抬眼看看秦晓握枪的手,又对上他晶亮的眼睛。第一次看到秦晓如此声色俱厉,特务感到有些意外,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冷淡平和的人说起狠话来竟字字透着寒意。若不是他夺枪时闪电般的速度和利落的动作,几乎忘了他曾是76号特工中的翘楚。既然秦晓如此说,而自己只要盯着他也不算失职,特务乖乖闭嘴为秦晓打开车门,自己跳上了驾驶席。

两人踏入一品香人声鼎沸的大厅,一名身穿白衬衫黑马甲的西崽迎上来,将他们引至雅间附近的一处清静席位,殷勤地递上一份烫金的菜单。
秦晓没有接,只是像发电报般简洁地说:“苏格兰威士忌。净饮。”
“这位先生真是来对了。阿拉一品香厄威士忌,跟英侨总会、花旗总会厄是一样厄,是从一个洋买办那里进厄货,质量侬绝对可以放心厄。”他刻意加重“放心”二字的语气,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晓一眼。
秦晓擎起酒杯,用眼神指点着临近的雅间:“门口有特务站岗的,是特工总部在宴客吧?”
“对厄。特工总部前天子就订了阿拉最大最豪华厄房间。”
“哦?”秦晓将视线调回到西崽身上,“他们人很多?”
“这倒不是厄。”西崽暧昧地笑:“只有四位先生,五位小姐是陪客。”他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诶位南京来的先生不要特有眼光哦,挑中的两位小姐才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的花魁哦。”
秦晓仰脖吞下整杯琥珀色的液体。西崽微微欠身,把托盘夹在腋下离开了。站在秦晓身侧的特务凑上来,俯在他耳边压低嗓音说:“秦先生,要知会黎少爷吗?”
“不用!”杯子重重顿在桌上。
特务识相地斟酒,退后一步偷偷观察着他。秦晓开始自斟自饮,阴郁着脸喝得又快又急。特务隐隐猜出他来‘一品香’的原因。以前秦邓之间那点风流韵事他也略有耳闻,又亲眼见过他和黎耀祖在公馆里卿卿我我,以为他不过是和那些烟花女子无二的男人,没想到他会对黎少爷如此在意,连他在外召妓陪酒也要动怒。

秦晓连饮几杯足以令让他“放心”畅饮的威士忌,却觉得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发闷,连端着酒杯的手也在轻微颤抖。他不禁有些着恼,这出戏演得太投入了,怎么竟真得恼怒起来。
瓶里的酒已经少了大半,秦晓忽然捂着嘴踉踉跄跄地奔进洗手间。特务在餐桌旁等了一会儿,有些不放心,便跟了进去。看见外间和洗手池附近无人,他先自出了一身冷汗,又推开一扇扇隔间门找寻,终于在最靠里的一间找到了醉倒在马桶旁的秦晓。特务无奈地叹气,半拖半抱着把他架到车上。醉酒的秦晓还算容易对付,不吵不闹地昏睡着,听凭摆布,间或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返回黎公馆后,特务把秦晓放倒在床上,小声嘀咕着往外走:“醉了也好,我落得大松心。”
成功骗过监视的特务,秦晓迅速从床上弹起,将装有消音器的勃朗宁大威力和利格诺色分别插在两肋的枪套里。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和黎耀祖相同的佩枪习惯。
秦晓敏捷地自窗口爬出,将窗户掩好后沿着铁皮的雨槽滑落地面,再借助花房攀上围墙。落地时已看到泊在巷角拐弯处接应他的黑色轿车。
秦晓拉低礼帽再次走进“一品香”,刚才招待他的西崽机灵地迎上来,把他带到离男洗手间最近的座位,客气地解释道:“这位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么更加好的位子了。不过,大雅间的主菜已经送进去一段时间了,那道腓利牛排嗄应该吃了差不多了。”然后,他抿嘴一笑:“侬老快就可以调只好位子了。”
“好!我候着就是。”秦晓按了按头顶的礼帽。
西崽借上菜之机再次靠近他:“刚才看过地形了?”
秦晓闭了一下眼睛算作回答。

片刻,有便衣特务站岗的雅间里冲出一个愁眉苦脸的矮胖子,双手捧腹直奔洗手间,嘴角尚遗有一块未及拭去的胭脂。
秦晓紧随其后走进去,彬彬有礼地问那个肉墩墩地背影:“季翔卿先生吗?”
肉球双手解着裤带转过头:“你……”
已经确定他的身份,当然没有必要再听他罗嗦,秦晓稳稳抬起右臂,一枪击中他的眉心。随即闪身冲进最靠里的隔间,挪开一块棚板,双臂用力一跃而起,棚板迅速挪回原位。
在顶棚的管道之间爬行了一会儿,秦晓轻轻挪开另一块棚板的一角,下面已经是女洗手间。隔间里,一个抱肘而立的少妇正满脸焦灼地仰望着顶棚。看到错开一线的棚板,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与在兆丰公园里见到秦晓时的笑容并无二致。
秦晓将棚板归位后跳将下来,那少妇兴奋地抱住他,按捺着激动小声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失手。”
秦晓笑了一下,解着衣扣低声问道:“衣服带来了?”
少妇忙拎过脚边的提包,取出一件电蓝水渍纹缎的旗袍和同色的绣花鞋。当她的目光掠过秦晓裸露的前胸和大腿,那紧致的肌肤上,深浅不一的吻痕赫然在目,枪弹留下的伤疤依旧清晰,少妇拎着旗袍的手僵在了半空。
秦晓对此却毫不在意,发觉少妇动作的迟缓,不禁催促道:“快点啊,这旗袍怎么穿?”
少妇迅速帮助秦晓装扮整齐,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走出女洗手间。

此时的“一品香”已经乱作一团。一个受到惊吓的西崽正在结结巴巴地接受特务的调查:“那位先生进去后,好像,好像又进去了一位戴礼帽的先生,别的就……”
“回去回去!刚刚发生谋杀案,所有人员不得外出。”秦晓和少妇被特务拦在门口。
少妇嗲声求道:“这位先生,我这位妹妹头疼厄毛病又发作咧,要马上去看Doctor,毛病被耽误特是不得了啊呀。再讲了,既然晓得刺客是个男人,阿拉女人留下来也没啥意思厄嘛。求求侬,行只方便好伐啦?”
守门的特务半握着拳将手撤回,斜着眼睛从指缝间看进去,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另一只手却撩开秦晓半掩着脸的蓬松卷发,嬉皮笑脸地说:“有什么能为这位小姐效劳吗?”
“真是忒谢谢侬了,但是哪能好意思麻烦弄啦,屋里厢派得来厄车子已经停了外头了。”少妇说笑间挡开他伸向秦晓脸颊的手,那只手却乘下降之势自秦晓真假难辨的胸前丘壑上掠过。秦晓的眼皮轻颤,少妇紧抱着他的手臂和那贪财好色之徒匆匆道别,疾步走出“一品香”的大门。
登上前来接应的轿车,秦晓在后排换装,少妇坐在前排的副座上扭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幕。

“停在这里吧!这处围墙附近的警卫比较少。”
秦晓拉开车门的刹那,少妇蓦然回头叫道:“秦晓!”只唤了一声名字,却没了下文。
开车的同伴抬腕看表,忍不住提醒说:“有话简短节说,他出来越久越危险。”
“保重!”少妇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秦晓在同伴的帮助下再次攀上高高的围墙,按原路返回卧室。躺在床上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绪烦乱地想象着黎耀祖对季翔卿之死的反应。一忽猜测他会因此事而恼羞成怒,开始疯狂搜捕与杀戮;一忽又幻想他也许会因为中储券的推行暂时被阻而暗喜……

此时的“一品香”已经成为76号的临时审讯室,特务们对所有的宾客一一进行讯问、排查。黎诗千父子和邓墨云则留在雅间里回忆、讨论整个事情的前后经过。事先知道南京专员来沪目的的只有黎家父子二人,其他特工包括邓墨云,都是在就餐前一小时才接到通知。显而易见,这个消息是从76号内部传出去的。
雅间里尚在商讨对策,一个特务敲门进来,俯首在黎耀祖耳边低语。黎诗千畏于南京和日本方面的压力,心里已是又气又怕,而此时邓墨云看向那窃窃私语之人的嘲讽表情恰好点燃他胸中的怒火,不由拍案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搞什么鬼名堂?有什么线索就说出来!”
那特务是黎耀祖的心腹,被黎诗千吼得后退了一步,胆战心惊地瞥向黎耀祖。
黎耀祖示意他出去,然后微昂起头,沉声说道:“在雅间门口站岗的弟兄说,事发之前,秦晓来过‘一品香’。”
沉吟了片刻,他再次开口,语调却变了,平板得有些不自然:“他看到秦晓进了男洗手间,但没有注意到他何时离开。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有再回座位。”
雅间里死一般寂静,只听到黎诗千吸烟斗的吧嗒声。
邓墨云夸张地打着哈欠说:“黎部长,属下知情甚晚,无法提供有价值线索,实在惭愧。天快亮了,咱们还是把这里交给下面的弟兄吧!”
他讥诮的话语激得黎诗千脸色发黑,又不好发作,只得强压制着怒火点头,转而又对黎耀祖说:“你要给我个交待。”

邓墨云躺在曾和秦晓缠绵过无数次的床上,头枕双臂陷入了沉思。接待季翔卿之事从头至尾都由黎氏父子安排,季翔卿被刺身亡他们罪责难逃,且能有效地撼动黎诗千在上层心目中的地位。看情形,这个知情的刺客十之八九是秦晓。只是他这次行动惹翻了日本人,风险未免太大。恐怕这也是他擅自行动,不向自己请示的原因――他想独自承担整件事。邓墨云瞪着身边的空位咬牙骂道:“不要命的混蛋,胆子越来越大了!”

清晨十分,黎耀祖心情复杂地走进卧室,故意不去看床上之人,径直走进浴室。浸泡在热水里,他闭起眼睛回忆起早上的一幕,确信是自己一时失口将地点告诉秦晓的。
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不!不可能!黎耀祖用力甩头想赶走那个假设,心里默念着,他不会故意陷害我,他不可能与邓墨云藕断丝连!
门响,秦晓面色青白地站在浴缸旁,欲言又止。
黎耀祖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昨晚去‘一品香了’?”
“是。”秦晓坦然承认,接过他手里的毛巾。
“去做什么?”黎耀祖目光锐利地追问。
秦晓看了他一眼,不做回答,低垂着头擦拭他肌肉饱满的前胸。
他的缄默使黎耀祖有一种莫名的焦躁,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毛巾,冷冷地说:“你出去,我自己来。”
秦晓紧抿着薄唇一步一步后退,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似乎受伤,似乎倔强,似乎无所谓……
黎耀祖把脸沉入水里,又猛然跃出,蹙紧眉头暗忖: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并不甘心做汉奸,只是想阻挠中储券的强制推行?随即,他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我真是昏头了,居然能为他想出这种可笑的理由。

洗过热水澡后,黎耀祖身心的疲惫略减,头脑也冷静下来。他把监视秦晓的特务叫进自己的书房,询问道:“你跟了我父亲很多年?”
“是。”特务不知这位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实作答,“属下是黎部长在中统时的老部下。”
“我父亲……”黎耀祖顿了顿,吞下已到嘴边的“监视”二字,“要你时刻保护秦晓?”
“黎部长的信任令属下倍感惶恐。”特务恭敬地弯着腰,从下往上偷偷瞄了一眼这个戾气逼人的上司。想起自己曾多次目睹他和秦晓缠绵亲热,从初时觉得不堪入目,到后来看得目不转睛,心里不由发虚。难不成被他发现,又羞又怒地找我兴师问罪?念及此,他急不可待地解释起来:“黎少爷,属下念念不忘黎部长的叮嘱,不该看的一概回避,从不敢违令。”
黎耀祖的脸红了,掩饰地喝了一口茶,道:“我不是想追究这个。你只要回答我,昨天晚上,秦晓去‘一品香’你知道吗?”
特务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语调轻松地说:“知道。是我和他一起去的。”
黎耀祖面露惊诧之色:“去做什么?你们一直在一起?”
特务回答:“我也是到了‘一品香’才知道您也在那里,但秦先生不让您知道他来了。他听说你们有五位女客作陪,就一个人喝了大半瓶外国酒,醉倒在洗手间里人事不知。把他送回公馆之前,我一直都在他身边监视,不,保护他。他今天醒来时一定很纳闷,怎么会睡在自己房里而不是躺在‘一品香’的洗手间里。”
黎耀祖把脸转向窗外,秦晓正蹲在蝴蝶花丛间,不知在忙什么。他示意特务离开,忽然又追问了一句:“你带他离开时,‘一品香’的生意如何?”
虽然对这个问题很是纳闷,特务还是认真回答:“生意很好,几乎没有空位。”
看来他们离开时,季翔卿还活着。秦晓的嫌疑排除了,黎耀祖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他没想到秦晓去“一品香”的目的竟如此单纯,单纯得令人心旌摇荡。

黎耀祖大步走进花园,从背后抱住秦晓。秦晓举着粘满花泥的双手低呼:“放开。我手上的泥会弄污你的衣服。”
“我陪你去房里洗。”黎耀祖竟然将一只手抄到他的腿下,一把把他横抱起来。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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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喉哗哗地响着,秦晓的手刚接触到水柱又被荡开,反复着。黎耀祖从他的身后环抱住他的腰,吻着他的耳垂和颈项,带着灼热呼吸的含混字眼送进秦晓的耳中:“我再不会怀疑你,你也一定要相信我,我只要你,只要你一个……”
秦晓湿淋淋的双手举向空中,却无力够取到咫尺的毛巾,只有等体内沸腾的热血把手上的水迹一点点烘干了。闭着眼睛感受黎耀祖温柔的爱抚,身体在他的双手和唇舌的挑逗下轻颤,随着他的律动,意识在一点点消逝。没有了任务,没有了一切,心像一朵云,轻飘飘地向上浮,向上浮,一直升入天堂……
一夜不曾合眼的黎耀祖很快便沉沉睡去,这个回笼觉异常的香甜。他怀里的秦晓虽闭着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同样都是任务的一部分,邓墨云的暴虐使他对心中的任务念念不忘,而黎耀祖的温柔却令他心神恍惚。
他知道,渴望一个瞬间能得以永恒,如同把一个休止符当作完整的曲子一样荒谬。

黎耀祖向黎诗千汇报秦晓案发当晚的情况时,神采奕奕的脸上笼罩着光辉。
黎诗千默默地听着,审视着眼前的儿子,石南根的烟斗叼在嘴上,半晌没有吸一口。他相信黎耀祖所言据实,那个监视秦晓的老部下也一定不会说谎。只是,他实在搞不懂黎耀祖和一个男人之间的事情。
“耀祖,老季这件事,我们已无回天之力,听候上头的处罚就是。”他终于想起嘴上的烟斗,狠狠地吸了一口拿在手上摩挲,“至于你和秦晓的事情,我不会拿黎家的香火逼你。耀宗已经娶妻生子,你其他几个弟弟也都好事将成,我知足了。只是你自己,你当真愿意就这样,和一个……一个……”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他相信黎耀祖明白他的意思。
“除了秦晓,耀祖不会再喜欢别人了。这是儿子第一次违抗您的命令,您原谅了我;这也是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他肯留在我身边。有这些,耀祖也很知足。”
黎诗千有些诧异,真心相爱的故事他只在戏台上见过,没想到现实中的第一场,主角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一个男人,眼前又浮现出秦晓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时那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告诉他,无论在家里怎么胡闹,好歹在外面给黎家留点面子,吃飞醋也不要闹得人尽皆知。”
黎耀祖飞红了脸,嘴上应承着心里却软绵绵的。
黎诗千的神情却变得严肃:“无事才会生非。他整日像个花花公子似的流连于仙乐斯、百乐门、逸园、跑马场,闲来还要拈酸吃醋,终不是个事。他也是受过训的特务,身手枪法都不错,不如叫他做你的帮手。”
黎耀祖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脸色变得煞白,急切地说:“父亲,我不想,不想让他参与这些……”
黎诗千有些不悦地打断他:“你不要真把他当成娇滴滴的女人!他当初能替邓墨云卖命,现在就能为你鞍前马后。”

夕阳西下,秦晓懒散地坐在花园的躺椅上,脚边那一丛嫩黄的蝴蝶花被落日的余辉染成鲜艳的桔红色,在微微的晚风中翩跹起舞。
黄色镶紫边的蝴蝶花是秦晓对老公馆最深刻的记忆。因为童年的回忆充斥着太多的颠沛流离与孤独无依,只有和小少爷在一起玩耍的那段日子使他暂时得到一些孩子应有的无忧无虑。多年以来,他喜欢黄色的蝴蝶花也许就是在潜意识里缅怀那段在老公馆里短暂的快乐时光。
黎耀祖从76号回来了,下车便径直走向花园,边走边对秦晓大声说:“要我陪你洗手吗?”
秦晓明知他是在打趣早上的事情,却故意高高举起双臂,先是手心后是手背地翻转了一下,展示着干净的双手。躺椅下,两条笔直的长腿随意地前伸,双脚上下相叠。
黎耀祖笑着摇头。秦晓随便的一个动作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诱惑。
他走近躺椅,秦晓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位置。他坐下来,揽住秦晓的肩。秦晓偏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向花丛。
沐浴在晚霞中的秦晓,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黎耀祖虽然读不懂那迷茫的眼神中蕴藏着什么,却能感受到他有着重重心事。黎耀祖心中涌起歉意,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被人像女人一样养在家里,大概都不会快乐吧。

“总是看着花丛发呆,是不是很无聊?”黎耀祖偏过头,嘴唇印上秦晓的眼睫。那双透出忧郁的眼睛被动地合拢,喉间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
黎耀祖的唇掠过秦晓的颊和下巴,含着他的喉结轻声咕哝着:“如果实在闷就来帮我吧。76号是怎么回事,你早就清楚。”
秦晓掀动眼睫,眼中的兴奋一闪而过,睫毛复又垂下。他略微仰头,让黎耀祖吻得更深。
黎耀祖埋首在秦晓的衣领间,吸吮着他的锁骨,满意地听到他溺水般长长的抽气声,不禁恶意地想耍弄他:“你的醋意也太大了,我只是召妓陪酒,你就气得跑去喝酒买醉。”
“胡说!”秦晓不加思索地推开黎耀祖,脸上一阵阵发烧。好在暮色降临,掩住了双颊的绯红。本来只是为自己打掩护的小计谋,被黎耀祖如此一说,他竟真的羞赧了。忆起当时自己似乎真的有点不悦,羞赧又转为心慌。
黎耀祖哪知他瞬间的心思变化,只是一味地逗趣:“你不承认也无济于事,别人都看出来了。父亲决定让你重回76号,就是怕你闲来无事乱猜忌,吃那些无谓的飞醋。你若否认,我就向父亲求情,许你继续闲在家里。”
秦晓被逼到了两难境地,张口结舌地看着一脸坏笑的黎耀祖,忽然想起他从76号回来并不曾回过房间,凭着对他的了解,秦晓迅速采取行动,一手抱住他的后背,一手自他的怀里抽出佩枪。眨眼间,德国制利格诺色的半支枪管已抵入黎耀祖的嘴里。形势突变,两人的处境转瞬互换。
秦晓故意恶声恶气地说:“你敢出尔反尔,我就一枪打穿你这张言而无信的嘴。”
黎耀祖钦佩地看着秦晓,颈部僵硬地点头。他发现,这样强势的秦晓更令他心动。
秦晓得意地牵动唇角,把枪放回他的怀里。
黎耀祖夸张地活动着被枪管撑痛的嘴巴,促狭地笑着,一只手突然握住秦晓的胯下。秦晓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笔直地端坐着,不敢挣动半分。
“打穿我的嘴,你这里怕是要少了一处享受。”黎耀祖戏谑地笑了。
脆弱之处虽被黎耀祖掌握,秦晓的嘴上却不肯服输,声音低沉地威胁道:“你再不放手,我决不饶你。”
“是吗?我怎么记得每次求饶的那个总是你?”黎耀祖手指略动,不意外地感觉到掌中的变化。

“少爷,秦先生,开饭了。”菊姐背光站在公馆门口的台阶上,招呼着躺椅上不甚清晰的两个人影。
黑暗中,两个人眼睛晶亮,目光灼灼地对峙着。黎耀祖放开秦晓,回首答应了一声。菊姐唠叨着不要让老爷等之类的话,复又回去。
秦晓刚站起身,双臂却被反剪到背后,被迫和黎耀祖相对而立。他咬牙道:“你难道真要让你父亲等得不耐烦,再差人来催吗?由着性子胡闹,你就不……”
黎耀祖俯首含住他的双唇。未说完的话被截断,双唇被牙齿轻轻噬咬一番后,舌又被吸吮着。重获自由的双手自然地搭上黎耀祖的肩,在他的颈后交叠。
他们走进餐厅,黎诗千的视线从白汁鲑鱼的盘子里移到黎耀祖春意盎然的脸上,又移到秦晓红艳微肿的双唇,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放进嘴里一大块鱼肉,鼓着腮用力嚼着,再不肯多看他们一眼。

秦晓第一次和黎耀祖一同出现在76号时,引起所见特务的窃窃私语。当时,黎耀祖曾惊异于秦晓脸上那种淡然无所谓的神情。他居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尴尬与愤怒。
后来,黎耀祖越来越发现秦晓的矛盾。秦晓有时会表现得异常羞涩,即使没有第三者,露骨的言词和动作也会令他面露嗔意;有时他却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即使两人在书房亲热时被黎诗千撞到,他仍能优雅地起身,毫不慌乱地穿衣。他并不知道,优雅淡然地秦晓是在执行任务,而羞涩任性的秦晓却是无意中流露出的真实。
秦晓开始接触到黎耀祖拟定的一些行动计划,有些重要的情报经小烟贩之手顺利送达军统的上级,有些可能引起邓墨云不满的则经特务之手提前转至邓墨云处。为了保险起见,他还不曾亲自参与行动。
黎耀祖答应秦晓重回76号,自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当然不会指派秦晓独立行动,而他自己执行任务时秦晓若强要跟随,他肯应允则完全是相信自己有保护他的能力。

中储行上海分行专员兼中储券推销主任季翔卿下车伊始便成鬼魂,确实给汪政府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混乱:没有新人敢接任;76号的日本东家晴气庆胤兴师问罪;黎诗千在76号的威信一落千丈。但这只能暂时的推迟中储券的发行,却不能真正打消日本人垄断中国金融业的野心。
第二年3月,新的推销主任走马上任,中储券正式开始强制推行。上海各大公司、商场被各种手段强迫接受中储券,一些规模较大的银行和钱庄也受到威胁。为了保护法币的地位,打击中储券的发行,重庆方面也派出大批军统特工与之对抗。秦晓参与黎耀祖制定计划的同时,也在静静地等待军统的指令。
军统特务与76号之间的银行斗争进入了白热化。76号暗设定时炸弹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之后,军统特务日闯大华医院,将中储行上海分行的业务科长杀死。黎诗千随即派76号特工袭击中国银行,屠杀多名重庆方面的银行职员。

4月的一天,黎耀祖的情绪有些低落,吃过晚饭后一直很沉默,和秦晓在书房谈起最近中储券的推行情况时常常走神,几天前和父亲的谈话一直在耳边萦绕。
“日本方面对中储券推行的进程非常不满,重庆特务也越来越猖狂。上头要求我们尽快搞一次大行动,偷袭几个抵制最强烈的银行,以达到杀鸡骇猴的目的。这次行动由你全权安排。”黎诗千头也不抬地向站在书案前的黎耀祖发布命令。
黎耀祖面露踌躇地说:“父亲,银行属于商界,我们不该对其诉诸武力吧?”
“屁话。”黎诗千抬起头训斥道:“我们只是听命行事,哪管得了那么多?走到这一步,只能尽心尽力地走下去,难不成要被人踢开?”
黎耀祖默然退下,开始搜集银行资料,拟定偷袭计划。他向来如此,不管自己心中所想,对父亲永远是唯命是从,做起事来一贯是一丝不苟。
他是最佳狙击手,却只能控制枪支的扳机,却不能掌握枪口的方向。

黎耀祖回想着偷袭计划,痴痴地看着秦晓,目光竟有些呆滞。
秦晓问他怎么了,他笑着说:“你别勾引我,我今天很累。”秦晓劝他早些休息,他依言洗过澡先自躺下。
夜里,秦晓以为他睡着了,上床时轻手轻脚地唯恐吵醒他,谁知还没躺稳,黎耀祖翻身便把他压在身下。
秦晓仰视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奇怪地问:“你不是很累吗?”
黎耀祖不语,只是一味地吻他,吻到胸肺几乎要炸裂开时,才喘息着抬起身子,拿过身旁的布条缚上秦晓的手腕。
起初发现双手失去自由时,秦晓以为黎耀祖是在玩花样捉弄他,本能地挥动双臂反抗,但黎耀祖严肃的表情使他放弃了挣扎,顺从而又木然地看着他把自己的双手分别绑在床头的雕花铁栏杆上。
黎耀祖在捆绑过程中,目光不期然与秦晓那双困惑的大眼睛对视,他迅速躲闪开,拿起一条布带蒙上秦晓的双眼。秦晓的身体轻微的战栗着,脚踝也被布条缚住,分别固定在床尾。他不知道黎耀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他知道无论黎耀祖做什么自己都不能抗拒。
这些日子过于放纵自己了,放纵到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双眼失去视觉,听觉便格外敏锐。秦晓听到黎耀祖起身下床,又听到衣物的窸窣声。如果只是脱去睡衣,这声音则显得过长了。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轻声问道:“耀祖,你在做什么?是在脱衣服还是在换衣服?”
疑惑中,头侧黎耀祖的枕头掀动了一下,脸颊拂过枕头落下时带动的凉风。秦晓恍然大悟,挣动四肢大叫:“耀祖,你放开我!”他十分清楚黎耀祖的携枪习惯,平时身上只带一把德国制利格诺色,那支容弹量多达13发的勃朗宁大威力一般放在枕下,执行重要任务时才会两支手枪同时使用。
“黎耀祖,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你根本不是真心要我帮你!”秦晓锐声骂道,身体挣动得更加剧烈。
“别闹了,手腕都红了。”黎耀祖啄着秦晓的唇说:“等我,很快回来。”
松软的被子覆在身上,脚步声移向门口。秦晓停止了挣扎,叫了一声:“耀祖――”
听到这透着寒意的两个字,黎耀祖的双腿僵直了,迈不开步子。
秦晓冷然发问:“你想过吗,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了,你和我会是什么样子?”
“懂了。”黎耀祖蓦然回身,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扯下秦晓眼睛上的布条,闷头解开他身上的束缚。
此次任务凶险,类似于战场上面对面短兵相接的搏命,他不敢让秦晓陪他送死才出此下策。但是,秦晓那句话触动了他,使他临时改变了决定。

黎耀祖携秦晓风驰电掣般赶到76号,近百名武装特务已经整装待发。一向谨慎的黎耀祖此时才发布第一条命令:“现在出发去上海江苏农民银行。不留一个活口。任务完成时再宣布第二个袭击目标。”
静谧的午夜,街头万籁俱寂。没有亮灯、没有鸣笛的军用汽车一辆接一辆悄然无声地驶出极司菲尔路,秦晓和黎耀祖乘坐的吉普车驶在车队的中间。
秦晓神情恬淡地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适才为黎耀祖担心的情绪已经消逝殆尽,现下的他正在焦灼地思考着如何应对此次的银行杀戮。此时联络不到小烟贩,无法通知江苏农民银行;第二个袭击目标除了黎耀祖尚无人知晓,又该如何是好?

“秦晓,你怎么了?”黎耀祖握住秦晓的手,担心地问:“手怎么这么冷?身体不舒服吗?”
秦晓汗湿的手反握住黎耀祖,莞尔一笑,附在他耳边低语:“耀祖,我们刚才,没有做……”
湿热温软的呼吸,挑逗的话语,黎耀祖感到身体被点燃般的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体内奔涌的热流,哑着嗓子说:“把中国银行解决掉,今晚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回家后你不要耍赖才好。”
车队停在上海江苏农民银行附近,特务们兵分两路分堵前后两个出口,先用快慢机枪向毫无防备的银行职员一通扫射,很快便与惊醒的武装保安展开了枪战。一会儿,一个小特务来报告说后门人手不够需要增援,秦晓带着一个小组过去了,黎耀祖想阻拦已来不及。
枪声很密,被堵在楼内的银行武装人员仍在顽强抵抗。秦晓带着一组特务迂回绕到银行后门附近,恰好一个人影贴着墙根跑过来。
“交给我好了,你们先过去。”秦晓迎面走向那个人,大路人马继续前进。
秦晓举枪向那人喝道:“站住。再跑我开枪了。”
那人站住,面对眼前黑洞洞地枪口筛糠般哆嗦着,垂在身侧的手里握着一把与瑟缩的身体极不相称的手枪。一看便知,这是一个侥幸逃脱的银行职员。
秦晓靠近他,枪口顶着他的前胸问:“里面情况怎么样?”
“坚持不了多久了。”吓丢了魂的懦弱小职员带着哭腔说,“都死了,都死了。”
“听着,你答应替我送个信,我就放过你。”看着那个拼命点头的小职员,秦晓继续说道:“你速去通知中国银行,就说76号突袭队很快就到,让他们马上求救。”
小职员将信将疑地看着秦晓,不敢挪动脚步。秦晓用枪管杵他:“快去!”
他刚跑了两步,秦晓又大喝一声:“站住!”
小职员停住了脚步,背对着秦晓瑟瑟抖动着双腿。
“你会开枪吧?打我一枪再走。”
小职员难以置信地转身,看着秦晓发呆。
秦晓吼道:“不要浪费时间,开一枪就快去送信。快啊!”
话音刚落,秦晓觉得腹部好像被重重地踢了一脚,被一股力推着后退了两步,仰倒在地上。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00: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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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职员持枪的双手哆嗦着,枪口仍指向倒地的秦晓。本想将计就计地逃跑,但秦晓平和的目光却令他驻足。
这个行为怪异的特务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他真的为了送出中国银行将要被袭的消息,为了一个能让自己逃脱的合理理由,甘愿倒在自己的枪下?
他与中枪倒地的秦晓对视着,握枪的手缓缓垂下,声音虽然颤抖,吐字却变得清晰坚定:“你勿要担心,我一定把消息送到。”
秦晓短促地笑了一下以示感谢,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躺在冰冷的马路上,倾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心中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另一块巨石却再次提起。接到求救消息的上海站军统特务,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到中国银行严阵以待,但是……
“耀祖……”秦晓无声地默念着这两个字,与阵阵袭来的睡意争夺着最后的意识。

憧憧的人影迅速靠近,把秦晓围在当中,其中一个人半蹲下来,拿什么东西按在他失去知觉的腹部,模糊的视线里仍然没有黎耀祖。在他几乎就要绝望地闭上眼睛时,那个熟悉的人影终于出现了。
黎耀祖拨开人群,单膝跪下把秦晓揽在怀里,低头查看他的伤势。秦晓靠在黎耀祖的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声音。黎耀祖抬起头与他对视,了然地俯身将脸贴近他的唇,轻声说:“是我。你要说什么?我在听。”
秦晓仰视着黎耀祖汗水涔涔的侧脸,感受着他的鼻息,却无言地抿紧了嘴唇。不能让他去,却不能说出来,这该如何?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黎耀祖胸口的衣襟,目光焦灼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黎耀祖宽慰地一笑:“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揽在秦晓后背的那只手臂将他抱得更紧,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膝下,把他稳稳地抱起来,贴近他的耳边说:“我带你回家。”
第二次听到他说“回家”,安心的感觉仍如往昔。秦晓如释重负般阖上了双眼,抓着黎耀祖胸襟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身体似被拦腰锯开,腰部以下已不属于自己,上半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在右手,唯一的意识就是不能松手,不能放开。可是,为什么此时右手感觉空空无物?攥在手心的衣襟为何变成了空气?梦中的秦晓慌了,想大声呼唤耀祖,口中却喊不出声;想四顾找寻,眼前却一片黑暗……
秦晓在心惊中倏地睁开眼,朦胧中看到黎耀祖的轮廓,欣喜之余不敢眨眼地直视着他。
“醒了?”黎耀祖喉咙喑哑地问,眼眶却在瞬间红了。他慌乱地揉了揉眼睛,掩饰地说:“你整整睡了六天半,想必是睡饱了。我可是倦得双眼又酸又疼。”
秦晓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亮,看清了黎耀祖脸上的胡茬,眼中的血丝。他默默地从被中伸出一只手,伸向黎耀祖的方向。黎耀祖伸手与他相握,两个人的目光纠缠在一起。
秦晓反握住黎耀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一放松他就会消失。黎耀祖俯身靠近他:“是不是把我的手当成衣襟了?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
秦晓手上略松动,抬眼想辩解几句,却发现黎耀祖左颊上多了一条两寸长一指阔的伤痕,轻声问道:“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黎耀祖偏头把左脸隐在暗影里,故作严肃地说:“记住,这是我第二次为了你挨父亲的耳光。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临阵脱逃,把袭击中国银行的任务擅自交给别人。”

其实,秦晓已经猜到黎耀祖脸上的伤可能是因黎诗千的掌掴所致。
黎诗千挥掌打人总是迫不及待,连放下手中物事的时间都不愿耽搁,手里若持枪,就连枪带掌一起掴;手里若有烟斗,则是烟斗与手掌一起上。这类耳光留下的痕迹一般都比较容易辨认,秦晓明知故问,实际是想探听当晚的情况。黎诗千既然动怒,想是那次行动并未成功。
黎耀祖无所谓地笑:“父亲多半是因为迁怒。那天晚上,中国银行好像有所准备,我们参加行动的一百多人几乎死伤大半,再加上我中途离开,他难免光火。”
秦晓抬起手,指尖轻触黎耀祖颊上伤痕的边缘。这一回合,他又赢了。身中一枪换得情报的送达,也换来一个健康活着的黎耀祖。但是,他不知能赢多久。
黎耀祖拉过他的手放在唇上,心神有些迷乱。秦晓这次受伤,是救了他的人,还是救了他的心?也许,只是帮他借此逃避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以免去内心的煎熬。

秦晓养伤期间,军统局与76号在上海金融界的斗争经香港的杜月笙出面调停,终告休战。为了维护大上海的正常秩序,双方各退一步:76号停止强制推行中储券,军统撤回大批特务。
经过一个多月的卧床休息,秦晓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只是仍被黎耀祖禁足。此间,黎耀祖一直没有离开黎公馆,所有黎诗千交付的76号事务均在书房或秦晓的床畔处理。

这一日,天色将晚,秦晓一个人躺在床上无聊至极,试探着起身下床走了几步,动作幅度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尚不致牵动伤处,行动还算自如。只是多日不曾走路,腿有些发软。
他支撑着走出卧室,慢慢走到黎耀祖的书房门口。虽然敲门前他特意调整呼吸,拭去了额上的汗水,黎耀祖看到他时,还是一脸惊惶地冲过来,即使脚在柏木勾子腿书桌的桌脚上绊了一下,仍没有减缓速度。
他抓着秦晓的肩急问:“你怎么下床了?”
秦晓宽慰地笑说:“你别这样,我的伤没大碍了。”说着,眼角瞟向书桌旁身着黄绿色军警制服的特务,低声道,“你先忙罢。”
“你坐下不要动,我很快就好。”黎耀祖确认秦晓无恙,把他安置在一旁的花绒长沙发上方走回座位。
黎耀祖挑出几份电报稿交给候在一旁的特务,解释说:“绥靖军第三师和国军在清乡中的约定我并不完全知情,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都是单线通过黎部长,这些电报烦你带回去给他处理。”
秦晓仰靠在沙发背上,垂落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特务接过电报,弓身说:“下周一影佐祯昭先生视察76号,周日晚7时在礼查饭店顶层的大餐厅举行酒会。黎部长要我通知您,76号上至部长下至各情报处处长及警卫队队长务必按时出席。您和秦先生……”
“这……”黎耀祖刚要推辞,秦晓却向他颔首示意,他只得改口应承下来。
特务离开后,黎耀祖坐到秦晓身边,不解地问他:“你很想见影佐吗?伤口裂开怎么办?”
“不管见谁,我真的想出去活动一下。闷了一个多月了!” 秦晓夸张地叹息,无意间瞥见窗台上那盆黄色镶紫边的蝴蝶花,眼神有些迷茫。

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在黄昏时便已灯光通明。76号包下来的顶层大餐厅里,更是极尽奢华与富丽堂皇,墙面上欧洲流行的大玻璃镜映得人两眼发花。
影佐及其随员,梅机关(*注)的要人,76号的高级特工,或是相聚而谈,或是簇拥着舞女旋转。穿着浆得笔挺的白衬衫黑裤子的侍应生托着银盘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5月的天气,巨大的吊扇不停地转动着,把空气中的黄梅气息搅动得更加黏稠。
留日的黎耀祖无奈地为黎诗千和影佐做着翻译,无暇顾及秦晓。人丛中的邓墨云面无表情地与秦晓对视,迅速闪身走进大厅左侧的休息间。
穿着淡红色丝袜的歌女站在弹簧地板上,演唱着风靡一时的电影插曲: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声,歌舞升平。
……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

秦晓从右侧绕过玻璃舞池,兜了个大圈走到大厅另一边,推开休息间厚重的雕花木门。眼睛来不及适应房内的昏暗,便被扯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没有语言,只有近乎疯狂的吻。秦晓木然地仰头,机械地回应着,没有惊讶或抗拒。
邓墨云喘着粗气俯在秦晓的颈窝,焦躁地扯开他身上的衣物,手掌粗鲁地抚摸着他光滑的前胸后背,渐渐从胸前下滑……
“啊……”秦晓的身体一阵痉挛,痛苦压抑的呻吟刚吐出一半,即被迅速咽下。
邓墨云皱起了眉,低头察看适才手掌触及的小腹。腹部右侧,白色的纱布正丝丝渗出腥红。
“这伤是怎么回事?”邓墨云揽住秦晓的腰,严厉地发问。
秦晓垂首不语,以沉默表示事情的不值一提。
邓墨云眯眼注视着秦晓的脸,昏黄的壁灯映照下,他的脸庞轮廓模糊,仿佛戴了一张金色的面具。
“不肯说?”邓墨云从齿缝间迸出这几个字,右手滑向他受伤的小腹,抚摸着那块渗血的纱布,目光刹时变得凶狠,拇指对准中间那块新鲜的血迹遽然压下。鲜血汩汩地涌出,浸湿了邓墨云半个拇指,染红了整块纱布,又从纱布边缘溢出,沿着腹部缓缓流下。
秦晓疼得汗出如浆。施人以痛是邓墨云喜欢的方式,或者是手段;感受疼痛却是让自己更加清醒的良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了。
“说!怎么受的伤?”邓墨云厉声逼问,双手及时地托住秦晓瘫软下滑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秦晓的头无力地枕在邓墨云的肩上,声音细微地说:“上个月,袭击江苏农民银行……”
邓墨云猛然扶正他的身体,带血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打断他的轻描淡写:“黎耀祖这个乌龟蛋!他不知道吗?你是特工,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
秦晓无言以对,簌簌颤抖着,冷汗涔涔的身体全部依附于邓墨云的支撑。
邓墨云气咻咻地别过头去,避开秦晓的脸。眼前那赤褐色与米色相间的窗帘在吊扇的吹动下无助的拂动,房间里仍是黏腻的热。
“这鬼天气,把人也变得不爽快起来。”邓墨云心中咒骂着,一把挟裹住秦晓的腰就往外走,声色俱厉地说:“跟我回去!”
秦晓徒劳地挣扎着被拖到门边,抓住门框低喊道:“是要前功尽弃吗?你――还是原来的那个邓墨云?”
邓墨云闻言怔住了,扭过头看着秦晓。微颤的双唇下,半个暗红色的血指印有些刺目。邓墨云吻住他的唇,把他推到另一侧的墙上,捧着他的脸吸吮他的舌,再舔去他下颌的血迹。然后,猛然放开他,独自坐到沙发上。
秦晓虚弱地依墙而立,闭目喘息着,艰难地整理着浅灰色的派力斯西装,白色翻领衬衫。当他把衬衫放进裤子时,突然停止动作拧住了眉心,背倚着墙壁一点点下滑,靠墙坐倒在地上。
邓墨云点燃一支烟,塞进秦晓嘴里,手离开时,烟却从他的唇间跌落。秦晓仰望着邓墨云,无奈地浅笑了一下。邓墨云从他的腿上拾起那支烟,让秦晓就着他的手吸完。
“你这副样子跑出来,有什么重要情报?”邓墨云坐回沙发,询问道。
“绥靖军第三师很有可能通过黎诗千与国军相勾结。查战况记录就能猜出个大概,他们一定在清乡中约定彼此互不侵犯。”秦晓费力地说到这里,停下来喘息了一会,继续说道,“双方均有电报发给黎诗千,但我没有机会拿到,也没有找到其他证据证明黎诗千吃里扒外。”
“证据让日本人自己去找,他们更相信自己人找来的证据。但愿这回能借日本人之手除掉这只老乌龟。”邓墨云踱到门口,背对着秦晓说,“我先出去,你在这里多留一会,不要让人起疑。”

邓墨云拉开房门,按着门钮回首,秦晓距他仅一米之遥,走过去抱起他只需两步。但是,按在门钮上的手指只是动了动,轻轻一带,沉重的木门便将两人隔开。
邓墨云在歌声中骄傲地笑,不由佩服起自己的自控能力。对他来说,割裂开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如同分开自己冷脸的笑容和爽朗的笑声一样轻而易举。
从侍应生的托盘中取过一杯威士忌,邓墨云对他说:“看见那个穿灰白格子西装、结花绸领带的先生吗?你去告诉他,秦先生身体不适,在2号休息间等他。”
邓墨云呷着酒,冷眼旁观着黎耀祖抛下黎诗千和影佐,穿过人群匆匆走进休息间。须臾,医生带着几名护士抬着担架鱼贯而入。

秦晓靠坐在墙侧,小腹处的衣衫湿热厚重,已被鲜血浸透。
他有些感谢这个仍在淌血的伤口了,否则,依邓墨云的性子,又怎会轻易放过他?自己的伤无所谓,只是这一番折腾身上难免会留下印记,黎耀祖虽不曾也不可能在他伤口未愈时对他有所要求,却要每日亲自为他沐浴更衣。若看到他身上的欢爱痕迹,不知会怎么样。想来黎耀祖还从不曾对他粗声大气过,也不知他发起怒来会是什么表情。
黎耀祖听到侍应生的话,感到热血直往脑子里冲,根本没理会影佐和黎诗千又说些什么,拔脚直奔2号休息间。
一进门,黎耀祖便嗅到浓烈的血腥味。看到秦晓惨白的脸和浅灰西装深色的下摆,他一阵眩晕,几乎是跌跪在秦晓的身侧:“伤口怎样了?说什么想出来活动一下,你存心……”
秦晓伸手触摸他拧皱的眉,轻声地自语道:“原来,你发怒的表情是这样……”

邓墨云把玩着酒杯,深邃的目光越过舞池中相拥舞动的男女,凝视着对面的休息间。
稍倾,秦晓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黎耀祖相跟在一侧。人群有小小的骚动,随着他们的离去,很快又是一派歌舞升平。
邓墨云注意到,黎耀祖的左手放在担架上,与秦晓的左手紧紧相握。
“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我想你……”妩媚的歌女扭动着腰臀嗲声唱着。
“啪”的一声,邓墨云手上的酒杯被捏得粉碎。他无视神色惶惶的侍应递上的白毛巾,自顾甩去手上的碎屑和血迹。

黎诗千暗中为绥靖军第三师和国军牵线搭桥、从中牟利之事被邓墨云报告给上级的日本人。两个月后,绥靖军第三师全师被日军武装解散。
同年秋,日本最高军事顾问部下令,撤销南京政府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部,成立军委会政治部。10月29日,76号特工总部正式改组为政治保卫局,隶属于政治部之下,原76号改为上海分局。11月初,黎诗千奉命赴南京述职。

只是11月的初冬时节,黎公馆的热水汀已开得暖暖的,房内盆栽的蝴蝶花依然娇艳。那是一种花谢后将萎花剪除,促发的新枝便会再开新花的花卉,一种总是用现在覆盖过去的植物。
秦晓的枪伤已经痊愈,侧腹添了一个凹陷的伤疤。他倒是无所谓,身上的枪弹痕迹并不止这一个。黎耀祖似乎对此很在意,总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端详这个凹坑,手指轻抚后每每还要吻上很久。
想到这些,秦晓感到腹部的疤痕有些发痒发热,好像又有了黎耀祖唇舌的温度。为转移思绪,他拿起一支烟衔在唇上。刚擦亮了火柴,不及点燃便被黎耀祖从身后取走:“你最近的烟瘾越来越大了。”
他没有夺回那枝烟,也没有从烟盒里再拿一支,只是默默地收起火柴。
烟又被送回唇边,黎耀祖拢着手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一口,脸庞陷进袅袅的烟雾里。
黎耀祖从背后搂住他,两臂圈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轻摇着身体问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么听话了?你最后一次拧着我的胳膊反抗,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秦晓仰靠在身后温暖宽阔的怀抱里,看着窗外。
天边流动的浮云翻卷着,移动着,一朵飘走了,一朵又来了,新的推着旧的。被推走的是往事,动向难料的是未来。
黎耀祖环在他腰腹的手伸进他的裤子里,温柔地抚弄着。
秦晓整个人似被抽去了骨头,在黎耀祖坚实的胸怀里瘫软了,像深潭的水,绵软地微颤着,同时也被禁锢着,流不出去却有种安心。
“秦晓……”略微沙哑的声音婉转低徊,手体贴地动作着。秦晓压抑地呻吟,仰靠在黎耀祖肩上的头竭力地向上扬,颈项勾勒出完美的弧线,却是一个绝望的姿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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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机关是日军驻华特务机构的隐晦称呼,也是76号特工总部的直属上级。早期的头目是关东军中将土肥原贤二,他卸任回国后,由影佐祯昭接任。土肥原的助手晴气庆胤是76号的直接领导人。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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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11月10日,汪精卫病逝于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医院。11月13日,陈公博为其举行大殓后继任南京政府主席。
黎诗千在南京的行程及性质也有所变动。他于11月23日与一干同僚将汪的遗体安葬于梅花山之后,又出席由陈公博召开的军政长官会议,在南京一直滞留到翌年2月。
第二年3月初,黎耀祖接到黎诗千的电报:明日自宁返沪,接站。
次日,黎耀祖在上海站接到了黎诗千,却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他是在火车上被刺的,后背插着一柄匕首,刀刃几乎全部插入身体,留在体外的刀柄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一个多余器官。随行的警卫称,刺客跳车后被击毙,暂时无法查到主使人,如若调动兵力……
黎耀祖面无表情地说:“不用查了,安排后事吧。”
他没有流泪,握拳的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他知道,要杀黎诗千的人太多,军统局,中统局,各种抗日组织,无不欲除之而后快。但是,对黎诗千此次的行程了如指掌而伺机下手的,只能是自己人。有可能是被解散的绥靖军第三师,更有可能是日本人。
汉奸的下场,他早有预料。查出来又有何用?

4月底,黎诗千的公祭在胶州路万国殡仪馆举行。晴气庆胤本人,影佐祯昭和南京政府的代表均来吊唁,黎耀祖面色青白的坐在答谢席上,眼神空洞。
邓墨云行过礼后,向秦晓使了个眼色,先行走出大厅。秦晓慢慢起身,紧随其后。行至门口时,他驻足转头,视线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落在黎耀祖身上。
也许是最后一次仔细地看他了,邓墨云已坐上76号第一把交椅,他今天势必要带自己回去。以邓墨云今时今日的地位,重庆军统局自然也希望能从他身边获得更有价值的情报……
邓墨云在他那辆黑色福特前停步,回身面对秦晓说:“本来今天就应该带你回去。”
“应该?”秦晓不解。
“黎耀祖曾起草过一份《上海特工计划》,着重分析了重庆军统以法租界为中心,在租界工部局以及铁道、码头、电话局等地设置情报网的详细情况。日本方面向黎诗千索要时,他咬定没有。晴气派出的日本特务认定这份计划目前还在黎耀祖手里。”
“你要我拿到那份计划再回去?”秦晓略显吃惊。
“对!”邓墨云干脆地回答,趋前几步用一只手掌蒙住秦晓的眼睛,有些恼怒地说:“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别企图这样就能逼我改变主意。那份计划对我很重要。”说罢,他抛下秦晓转身上车。车子行驶数米远,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秦晓仍站在原地,又命令司机把车倒回去。
秦晓弯腰扶着摇下的车窗问:“还有什么交待?”
邓墨云伸手盖在他的手背上,语气和缓地说:“还有一样东西……”说到这里,他蓦然住口,深吸一口气,拍了拍秦晓的手背,“等你回来吧!等你回来再说。”

黎诗千死后一年间,邓墨云在76号大展拳脚,立了几件大功,深得日本上司的赏识。黎耀祖被架空,大部分时间赋闲在家,除了侍弄蝴蝶花,便是与秦晓厮混。秦晓深知那份《上海特工计划》对军统局的重要性,一再小心试探,却一直没有线索。邓墨云也多次秘密催促,甚至询问如果杀了黎耀祖,他是否有把握把计划翻出来,但均被秦晓以范围太大为由打消了念头。

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对日宣战。10日,日本通过瑞士与瑞典转致美、英与苏俄,表示接受《波茨坦公告》。8月12日,日本驻南京政府大使谷正之会见陈公博。次日,秦晓接到小烟贩夹在香烟内的军统局指示:《上海特工计划》已不需要……
他双手颤抖着把那支香烟点燃,却忘记放入嘴里,直到它在指间燃尽成灰。

傍晚,他悄悄离开黎公馆,未向黎耀祖做任何交待。
8月酷暑,天气闷热。邓公馆宽敞地客室里,摆放着不多的几件黑檀木家具。一个巨大的铁家伙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那是邓墨云用十几条“小黄鱼”购得的北极牌冰箱。此时,他正坐在铺有细席的沙发上,手持一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催促着张妈从冰箱里再多拿几块冰。乍见到秦晓,他手中的酒洒出来几滴。
放下酒杯,他抱住脸色惨白的秦晓问:“怎么了?”
张妈关切地看了秦晓一眼,悄然退下。
秦晓反抱住邓墨云的后背,浑身抖作一团,半晌才艰难地说:“我找不到那份计划。今天,我能不能留下来不回去了?”
邓墨云扳着他的肩与之对视。此时的秦晓,不同于以往在床上所表现出的那种令他心动的柔弱,而是最为他所不耻的软弱。
骤然间,他脸上的困惑之情被怒气所替代:“除了我就不行吗?黎耀祖就那么差?”
他大吼着,迅速地扯下秦晓的长裤:“好,我给你,我现在就给你。痛快之后你给我乖乖地回去,别再让我看到你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
本来放松身体任邓墨云为所欲为的秦晓闻听此言,开始奋力挣扎,一拳打在邓墨云的胃部。吃痛的邓墨云一脚踢中他的左膝,又补上一拳将他击倒在地。
因长裤被褪至膝下而无法迅速起身,秦晓以肘支地半撑起身子,脸上已回复以往的冷峻。他毅然决然地说:“是,我不该软弱的,我这就回去。只是,我身上不能有痕迹,黎耀祖会看出来。”
邓墨云衣裤半解地站在屋中央,饶有兴味地审视着秦晓。这是他第一次反抗自己,情绪又在刹时几经转变,着实令他惊讶不已。
他刚才的举动本是一时气愤所致,并非真要用强。只是此时的秦晓已经恢复以往的柔中带刚、心思缜密,而侧卧在地的他下身半露又极具诱惑,倒令他真的来了情绪,欲望瞬间高涨。
秦晓垂下眼帘,挪至邓墨云的身前直直跪下,双手环抱住他的臀。邓墨云叹息着抓住他的头发。
“你不会相信,我有多希望你留下来……”邓墨云低喟着,按住秦晓的头,炽热的欲望狂泄而出。
……
秦晓在浴室整理好一切,移步往外走。
邓墨云站在冰箱前,轻轻地拉起冰格把手,露出铝制的冷冻格,冰格架向后一松,冰块很优雅地弹了出来。
“等等!”话一出口,他狠狠地把冰块握在手心,烦躁地摆手。他痛恨这种不能自控的状态。

上海的夏夜,饮冰店的生意总是红红火火。霓虹灯广告牌上闪烁的白色“冰”字和跳跃翻滚的可口可乐令人眩目。隔着橱窗,可以看见摩登女子或含着吸管喝着汽水,或用小勺慢慢舀着冰淇淋的活广告。战争、沦陷似乎与这一切无关。
秦晓驾车行驶在这一片灯红酒绿中,军统局的指令在脑中闪现,车速不觉加快了。
逃避终究无用,曲子将完,堵住耳朵也不能留下最后一个音符,不如仔细聆听。

黎耀祖见到晚归的秦晓本想埋怨几句,但被他的热情所感,未及多言便相拥着倒在床上。
秦晓的双腿攀附在黎耀祖身体两侧,情动时,腰肢上下挺动,腿勾得更紧,下方挺立的部位直抵小腹,不自禁收缩的内里令黎耀祖几欲消魂,却不及那漫声呻吟里仅有的“耀祖”两字。
在一次最深的挺入之际,黎耀祖维持着与秦晓最近距离的身体贴合,附在他耳边喘息着说:“有你,耀祖此生再不会有黎太太。”
秦晓伸臂紧拥住黎耀祖的肩背,同样喘息地回应:“永世,我只做黎耀祖一人的黎太太。”
……
床边的电风扇不停地旋转,汗水还是不断地流下来,在两人的身上交汇。待分开时,被汗水黏在一起的身体使他们产生一种分开同一物体的错觉。
一同洗过澡,换上干净的床单,黎耀祖本欲睡去,秦晓的一条腿又攀到他的身上。他的手掌自秦晓结实的大腿摩挲至臀,又滑至缝间,探进尚未恢复的后穴。秦晓轻哼一声伸臂揽住他的颈。
黎耀祖假意苦笑道:“你想让我死在你手里啊?”
秦晓身体一僵,打了个冷战。
黎耀祖附在他耳边笑着说:“开玩笑的,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济。”
秦晓凝视着他闪亮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让我死在你手里,你会怎么动手?”
黎耀祖笑着吻上他的颈项,细细地舔舐,又用牙齿轻轻的磨,嘴里咕哝着:“……嗯,这里舔着很滑,咬着却很韧,还能感到血液的流动。要我亲自动手,我就咬断这条血管,吸干你的血。你就是死在我手里,我们两个人的血最终也会流在一起。”
秦晓翻身趴伏在他的身上,笑意盈盈地说:“这个死法很合我意,你不要忘了。”笑语间,眼神中却掠过一丝奇异的光。
黎耀祖扣着他的腰随着他的起落挺动身体,已无暇琢磨那道光的意味。
夜深了,电风扇仍在嗡嗡地转动。月光透过来,转动的扇叶在黎耀祖的睡颜上投下一片忽明忽暗的阴影。秦晓想要仔细端详那张脸,却总是双眼模糊看不清楚。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伸向黎耀祖的枕下……

黎耀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秦晓迈步向他走来,却不知为什么越走越远,就像电影里的镜头回放,秦晓以一种前进的姿态一步步后退着。拼命想抓住他,可每抓一次都两手空空。
在心悸中醒来,天已大亮,他的手还放在床边的空位上。想起昨晚没有帮秦晓清洗便疲累地自顾睡去,忙凝神细听浴室的动静。不料,没有听到水声却听到房间杂沓的脚步声和混乱的人声。他警惕地伸手到枕下,整个人在瞬间定格。
“不可能!”他一把将枕头掀到一边,本应放置勃朗宁大威力的枕下空无一物。他像泥塑木雕般呆坐着,身体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一颗空洞的心无处安放。
卧室门被推开,几个身着草绿色卡其布军服、头戴圆筒军常帽的国军士兵冲进来,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在他们的喝令中,黎耀祖木然地起身。
走进大厅,他还是问出来了:“秦晓在哪里?”
“秦长官吗?他在等着押解你去受审。”临近的士兵揶揄地回答。
黎耀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跌撞着走出大门。

夏日的太阳,虽是初升已烤得地面滚烫。花园里的蝴蝶花竞相开放,耀眼的黄色令人头晕目眩。黎耀祖看了一眼旁边的躺椅,面对着花丛直挺挺地栽倒,压碎一片嫩黄。
黎公馆一层的某扇窗里,秦晓头抵窗棂,心也如黎耀祖身下的花瓣般碎成一片片。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轻抚着他的脸,在晨风中和他的身体一起抖动。
一名士兵回覆说:“邓墨云已于今日凌晨在住所被生擒。”
任务完成,一切都结束了。滑过休止符,乐曲还要继续。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次日,南京政府公开发表《国民政府解散宣言》,要求重庆方面派军队到南京接收。
邓墨云、黎耀祖等一干日伪汉奸于8月底被移押至已由重庆政府接收的南京。
1945年9月,国民党在重庆与共产党和谈的同时,正式开始审奸(严惩法办汪政府时期的汉奸)。
秦晓返回重庆的秦公馆,得知秦老爷子已去两年前去世,弥留之际严令不许派人通知秦晓。听到这个消息时,秦晓有种失重感。这个给予他家的温暖,使他第一次产生归属感的老人离他而去了,他又要变成无家可归、在马路上任人踢踏的小石头吗?
老人在临终前留话说,秦晓回来时,不论是否怨恨他,一定要到他的坟前站一会儿,因为实在是想他想得厉害。
秦晓跪在秦老爷子的坟前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痛哭失声。他无法不怨恨他,因为那个任务带给他的余痛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1945年秋,南京市宁海路军统局看守所。
“送回去。告诉他,如果喝下去,我就去见他。”秦晓看着从黎耀祖的囚室里取回的一碗原封未动的玉米粥,咬牙说道。
听着看守转述的话,黎耀祖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他颤微微伸出双手,捧起了那碗玉米粥。手抖得厉害,碗里的粥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虽然他竭力控制,粥碗端到胸前时,还是从手里跌落了。白色的碎瓷混在黄色的粥里,铺在灰暗的水门汀地面上。
没有犹豫,黎耀祖伸出双手,掬起地上的粥送入嘴里。这样吞食几口后,他干脆俯身趴在地上舔食起来。混在粥里的碎碗茬儿割破了他的唇舌,丰润的双唇和尖削的下颌染上了可怖的猩红,他抬起头下咽时,鲜血混合着玉米粥滴落在囚服的前襟上。
“他妈的,你不想活了?!”看守怕出事,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匆匆清扫一番,锁上门去找秦晓。
黎耀祖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咧开嘴无声地笑,唇齿间鲜血淋漓。

铁门再次被打开,走廊强烈的灯光照进昏暗的囚室。黎耀祖眯起眼睛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形销骨立的高大身躯支撑着宽大的囚服,双手怕冷般缩在又肥又长的衣袖里。
肩佩少校军衔的秦晓背光站在囚室门口,笔挺的军装更衬得他长身玉立,清秀的眉目间也平添一股英气。
黎耀祖称赞道:“原来,最适合你的衣服是军装。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你一丝不挂的样子,尤其是你躺在床上张开双腿的时候……”
陪同的看守偷眼看向秦晓,出乎他的意料,这位年轻英俊的少校长官听到这样的话,竟是出奇的平静,不仅脸色未变,连眉梢眼角都不露一丝情绪的波动,真是定力非凡。
秦晓示意看守离开,看守拎着一串哗啦乱响的钥匙嗫嚅道:“长官,这,似乎不合规定吧?”
秦晓迈步跨进囚室,背对着看守说:“落锁吧!我进来时接受过搜身,出去时你们可以再搜一次。”
“得罪了!”铁门咣啷啷关闭,落锁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黎耀祖侧过脸躲开秦晓伸向他唇角的手指,冷冷地问道:“你跟着邓墨云的时候,也是在执行军统的任务?”
“是。”秦晓的手讪讪垂下,“重庆方面早就发现邓墨云与日本人有勾结,我做他的机要秘书是军统局的安排。”
黎耀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两个笨蛋!两个瞎了眼的笨蛋!竟然被你一个人耍得团团转!谁也没想到你是军统的少校长官。你果然是有备而来。你的演技,在下佩服,佩服!”他狂笑着,唇舌间被碗茬割破的伤口裂开了,下颌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又涂上新鲜的颜色,红得刺目。
“别笑了!耀祖,别笑了!”秦晓伸出一只手,停驻在距离那张脸十公分的空中,迟疑着,始终不敢靠近,“我承认,我有目的地欺骗了你。但是我在履行军统特工的职责,我不后悔。我唯一没有骗你的,是……”
“秦晓――”黎耀祖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背倚着墙壁的身体一点点地下滑。
秦晓抢上一步拥住他的肩,急切地问:“你怎么样?”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僵住了,一块锋利的瓷片抵在他的颈动脉上。
“哈!你也有受骗的时候啊!”黎耀祖凄厉地笑了,笑声令秦晓毛骨悚然。
他的话像锥子般刺进心里,秦晓痛楚地吸气,沙嘎着嗓子说:“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相信你?”黎耀祖的语气加重,手上同时加力,瓷片切入秦晓颈间的肌肤。鲜血渗出来,像红色的蚯蚓,沿着雪白的颈子爬入衣领。他的头被迫向后仰起,眼睛却无比眷恋地注视着这个曾经带给他无限温情的人。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黎耀祖居高临下地对着秦晓的脸嘶声怒吼着,唇上的血有一滴溅到秦晓的眼里。只一滴便染红了他的两只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手摸索着伸向上衣口袋。
“别动!”黎耀祖机警地喝止他。
秦晓张开手臂示意:“你来拿。”
黎耀祖单手旋开他的口袋钮,掏出两张分别折叠的纸。一张写着:“等我。信我。”是当年他接到秦晓的求救信后写给他的,现在看来,只是一个骗局的证据,充满了讽刺。他自嘲地笑了,展开第二张纸,却是秦晓的字迹:“等你。信我。”
“什么意思?”黎耀祖抖着第二张纸问他。
“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已经完了,他手下的大汉奸已被判死刑。你罪不致死,无论判你多少年,相信我,我会等你。”
“我不会再信你。”黎耀祖握着瓷片的手臂猛然移开,双臂紧紧揽住秦晓的肩背,唇落在他颈间仍在淌血的伤口上吸吮着。两个人的血,混合了。
秦晓露出迷人的笑容,满足地说:“这个死法很合我意,你果然没有忘。”
黎耀祖一把推开他,怆然说道:“想通了。秦晓是军统安插在我身边的特务,根本不是我寻找多年的小石头。如今,我找不到小石头,今后,也不可能找到他了。”
他手中的两张纸被撕成了碎片,纸屑如飞舞的白蝴蝶般颤微微地飘落,蝶翅般抖动的双唇送出冰冷的字眼:“秦晓,我们过往的一切全部烟消云散,我只怪自己蠢笨认错人。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看到你,让我痛恨我自己。”
秦晓一步步后退着,后背撞到冰冷的铁门。他黯然走出牢房,看守偷眼瞄向他颈间的血迹却不敢作声,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向外走。
“必须让他吃饭,不吃就往下灌!”秦晓横眉向看守交待。

1946年夏,原军统局的秘密核心部分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秦晓被调往上海站本部二科主管情报。
同年11月,邓墨云黎耀祖一案以《民国三十五年度特京第XXX号汉奸案》在国民党南京高等法院开始公审。
1947年2月,邓墨云以“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被判处死刑,不日将于南京老虎桥监狱刑场执行。黎耀祖则以“共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被判处二十年徒刑,即日移押至上海提篮桥监狱服刑。
1947年3月,秦晓接到南京老虎桥监狱的信函。信中称,按规定,死刑犯在临刑前一晚可与亲人会面。而将于近日行刑的死囚邓墨云,提出要见的亲人是——秦晓。

邓墨云第一眼看到秦晓时,竟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上的镣铐沉重地拖过地面,他低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张开了双臂,手铐间的铁链在身前拉开一条弧线。
“过来!”他简洁地下令,威严地一如以往他对秦晓下达的每一道命令。
秦晓走近他,被他如铁钳般的双臂紧紧箍在怀里。两个人的身体虽然近得能感到彼此的心跳,无奈却被手铐间的铁链相隔,两颗心终究无法靠近。
“有一件事,我后悔莫及。” 邓墨云埋首在秦晓的颈侧愤恨地低语。
秦晓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邓墨云是个敢做敢当、从不言悔之人。如果后悔做汉奸,他当初就不会拒绝写悔过书。
“你在我身边多年,直到你走的那天,我才……”邓墨云的声音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掩饰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做了几十年特工,真是失败。还是你厉害,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赢的漂亮!”
秦晓的心抽搐了,耳边回响着在邓公馆的地下室里,邓墨云附在他耳侧所说的那句话:“怎么办?我现在怕是要反悔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不恨你,我输的心服口服。只是,若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会把你一直留在身边,不会安排那个毫无意义的任务给你,更不会让姓黎的碰你一下。”邓墨云话里的恨意加深了,双手粗暴地扯开秦晓的衣裤。
秦晓僵立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真如邓墨云所说,那他和黎耀祖之间也许就不会……
邓墨云的双手像抚摸至爱珍宝般掠过秦晓的每寸肌肤,双唇烙下串串嫣红。几处枪弹留下的疤痕破坏了这具身体的完美,却赋予它一种令人心碎的魅力。
手指抚过股间那些粗暴占有后留下的伤痕,邓墨云自嘲地笑道:“曾经满足地拥有你的身体,却在失去的时候发现,其实我最想要的,是这具躯体里鲜活的心脏。我一直想等你回来才告诉你这句话,没想到啊!”
他扶着秦晓的腰缓缓站起身,把手放在他光滑的左胸。感受着手掌下微微的震动,邓墨云的神色黯然了:“这么有力的心跳,竟没有一下是为了我。”
“我为情报接近你,你却给了我情报之外的东西。你不该……” 未说完的话哽在喉间,他猝然发现,邓墨云眉间“川”字形的皱纹竟深如刀刻,两鬓也已有银丝。
“不该?”邓墨云反问一声,慢慢为秦晓穿上衣裤,甚至退后一步检视他的领带是否端正。镣铐哗啦作响为他的动作伴奏,鸣唱着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温柔。
“我能够选择是否做汉奸,却无法违背心愿选择爱或不爱。”邓墨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鼓师擂出的鼓点,每一下都敲在心上,清晰,有力,沉重。
秦晓咀嚼着这句话,喃喃在心中重复着:“无法违背心愿选择爱或不爱……耀祖……耀祖……你是吗?我是吗?”
邓墨云转身,背对着秦晓说:“你走吧!明天不要送我,我不想让你看见跌倒在他人脚下的邓墨云。”
话毕,他感到颊上一点湿凉,手指试探着一摸,竟是一滴久违的眼泪。曾经以为这种藏在眼中的液体不再属于自己,现在才知道,属于自己的,无论你多么忽视它,它仍与你同在;不属于自己的,无论你多么刻意地挽留,它终将离你而去。

第二天凌晨,邓墨云换上秦晓带来的藏青色哔叽西装,由法警押赴监狱刑场。
行刑官正面开枪,子弹自他的眉心射入,穿透头颅。他仰倒在地,眼睛扫过南京铅色的天空,又从四周的法警和记者间一一掠过。
他是瞪着眼睛死去的。也许,他做了这一生第二件后悔的事。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再看那个人一眼。即便让他看到一个跌倒在他人脚下的邓墨云,也好过死不瞑目。
邓墨云一生刚愎自用,不甘在中统受轻视,为了得以重用,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干,不惜投奔汪精卫做汉奸。他未留遗书,也没有遗言,有一双妻妾却无子女。
秦晓为他收尸后,从湖南湘潭接来他的妻妾,交给她们一笔钱,除了扶灵归故里的路费和安葬费外,足够她们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但是她们离开上海之前又托人把大半的钱款送回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女人到底是敏感的,有些事情即使做得再隐秘,也难逃她们纤细的神经。自秦晓十九岁闯入她们的世界,丈夫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他。独守空房的夜晚,秦晓连续几天的卧床不起,在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岌岌可危的同时,对秦晓的恨也在与日剧增。但秦晓是个男人,她们不知该如何对付他,只能佯装不知,捍卫着她们唯一可以自傲的名份。
她们把丧葬费之外的钱送回来,用意昭然若揭――不想接受秦晓的好处,不想让他良心好过。对这个抢走她们丈夫的男人,她们的报复也只能如此。

1949年1 月初,保密局上海站在陕西南路3 号召开工作会议。站长刘方雄宣布: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上海将来也须放弃。有些身份已暴露和无必要留在上海的特工可以尽先退往台湾,但上海站的工作必须坚持到最后时刻。秦晓奉命最后撤退。
会议结束后,秦晓再次到上海提篮桥监狱探视黎耀祖。狱中的看守已经熟悉这位长官的探视规矩,把他带到走廊便径自离开。
秦晓只在暗处悄悄注视黎耀祖,从不敢露面,有时隔着铁门听到几声他对看守的咒骂也会激动不已。
他每次来都会给看守些好处,这次的份量却格外重。
翌日,黎耀祖患了重病,上吐下泻地折腾了一整天,晚间又发起了高烧,不久便陷入昏迷。拖了两天不见起色,人也变得神志不清。狱医看过后也难下判断,怀疑是什么恶性传染病。典狱长怕在狱中传播开,吩咐几个人把他抬到郊外,等到咽气即就地掩埋。

昏昏沉沉中,黎耀祖猜到自己快不行了,心里反倒有一分希冀,盼着那一刻早些到来。到了奈何桥,一定要多讨几碗孟婆汤,把一切过往忘个干干净净,即便不能超生也不要再受那些旧事的煎熬。待到碗被送到嘴边,他又犹豫了。真的要全部忘掉吗?忘掉那个最爱也最恨的人,和他彻底的失散?哪怕在另一个世界相遇,怕也要形同陌路了。
咽下第一口时,黎耀祖泪流满面。
懵懂地睁开眼,秦晓的笑容又在脑中浮现,黎耀祖喃喃道:“为什么没有死?”
一个烫着头发、额前留着几根前刘海的少妇看了他一眼,托着他的颈喂他喝水。原来,他在昏睡中喝下的不是孟婆汤。
几日后,黎耀祖的身体复原。少妇为他准备了简单的行李,把他送上开往北平的火车。临开车前,递给他一封信,说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按信上的地址去找方大姐,她会为你安排一切。那个人让我转告你,大隐隐于市,在那里你很安全。”
火车隆隆地开动了,“上海站”三个字一闪而过。展开那封信,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和门牌号,虽然没有其他言辞和落款,字迹却无庸置疑是秦晓的。黎耀祖把那张纸撕成碎屑抛向窗外。
一群白蝴蝶在风中飞过,转眼便消失无踪。

1949年3月,共产党接管提篮桥监狱,对狱中在押的汉奸进行重新登记造册。一份服刑人员名单记录着:黎耀祖,男,31岁,因伤寒病医治无效于1949年1月17日死亡。

番外一: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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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9月,北平在几年前已经更名为北京。黎耀祖也已经变成黎一新,是天坛公园绿化队的一名园艺工人。他当年神志不清的流落北京街头,好心的同志帮助他找到这份工作,在公园东北角的宿舍里也有了一个栖身之所。绿化队的同志都知道,他因为一次高烧烧坏了脑子,过去的记忆都忘掉了,只记得自己姓黎。报户口时派处所的同志说,如今中国焕然一新,你不如就叫黎一新吧。
没有人知道,黎一新是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失忆,那他就不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人,也就不会被过往的爱恨咬噬着心脏难以入眠。

下午,他正在修剪那些盆栽的蝴蝶花,绿化队的队长要他下班后去一趟西四新华书店,他们订的那套《消灭病虫害》到货了。
过了5点,黎耀祖骑上自行车直奔西四。书店里人不少,几个店员正忙着上货,诺大的店堂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咨询的人,他只好挤到科教类的书架前自己找。
一个店员拎着两捆书从他身边经过,吭哧吭哧地往二楼库房搬,走到一半扒着楼梯扶手冲着书店大门喊:“肖石!还有多少啊?”
“你别管了,最后四捆我自己来!”
黎耀祖闻声吃惊地看向门口,穿着蓝布工作服的秦晓推着一辆手推车恰好进门。两人四目相对,全都愣住了。秦晓的手一松,小推车失去了平衡歪向一侧,四捆书掉下来三捆,其中一捆正砸在他的脚面上。两人痴痴地对望着,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彼此。
半晌,秦晓回过神来,想起那句“看到你,让我痛恨我自己”的话,慌乱中他踉跄地转身,一瘸一拐地冲出门。

秦晓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跑了一阵,钻进一个小胡同,却感到黎耀祖仍跟在身后,目光热辣辣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几乎要把他灼透。猛然回头,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原来是白花花的太阳。
他靠着墙闭目喘息着,激动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黎耀祖。一别四年,总算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然摄人心魄,眉睫依旧又黑又密,但他好像比以前瘦,会不会给他吃的那剂日本药有副作用?
“你怎么在这?”熟悉的声音响起。
秦晓不敢睁眼,这一幕他回忆过无数次,这句问话在他耳边也回响过无数遍。那是他们在上海第一次单独相遇,黎耀祖枪杀了爱国知识分子楚信光,他犹豫着是否要杀了他为其报仇,终因没有上级指示没有擅自行动。也就是在那一晚,他们认出对方就是儿时的伙伴。
“你的脚伤得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睁开眼便对上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秦晓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扶着墙硬撑着走了两步。
黎耀祖拉住了他的手臂:“你住在什么地方?”
“小羊圈胡同11号。”秦晓机械地报上住址。
黎耀祖像以前那样横抱起他,轻声说:“我送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把秦晓带回了过去,他习惯地把脸窝在温暖的怀里,双手环上黎耀祖的颈。

天色将晚,正是吃晚饭的时间,两处地方离得又近,路上没碰到什么行人,他们很快便到了秦晓的住处。那是一处里外套间的平房,位于一条窄巷的尽头。黎耀祖把秦晓放在里间的木板床上,拉亮电灯脱下他的鞋袜,脚面的红肿已有馒头大小。
“有红花油或是药酒吗?”黎耀祖低头看着他的脚问。
见秦晓不回答,他自己到床边的矮橱里翻找。好在家里东西不多,很快便找到一瓶药酒。黎耀祖蹲在床边细细地帮他揉,秦晓坐在床边咬着嘴唇,垂首不语。
感到有东西坠入发间,黎耀祖有些仓惶的起身奔向门口。
“耀祖!”秦晓赤着一只脚站到了地上,哽咽着说:“我还在等你,你愿意再信我一次吗?”
黎耀祖背对着他站在套间的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语调呆板地说:“我叫黎一新,焕然一新的一新。”

转眼到了10月,黎耀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他在梦中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重复最多的梦是秦晓以前进的姿式一步步后退的影像。
这一日,黎耀祖正在给蝴蝶花修剪萎花,绿化队新分来的小姑娘玉珍向他跑来,一路跑一路叫着:“李师傅!李师傅!队长在书店订了几本《新华字典》,到时你可要教我查字典啊!”
黎耀祖不抬眼皮地答应了一声,又有些不满地抱怨:“说过很多次了,我姓黎,不姓李。一个是黎明的黎,一个是木子李,差得远呢!”
玉珍笑道:“人家不识字,哪里分得清那么多梨子和李子?到时你教我识字,我就不会说错了。”想了想,她又耍赖道,“反正你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黎李那么像,兴许是你记错了。今后你干脆改姓李好了。”
黎耀祖板着脸认真地说:“不行。我不能改姓,他说过他只做我一个人的黎太太。”
“哦!原来你有太太的!”玉珍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道,“我告诉队长去,你想起你有太太了!”
黎耀祖怔怔地呆立着,花盆里的蝴蝶花虽然已经枯萎,依然黄得耀眼。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个夏日的清晨,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几乎跌倒。

第二天,新华书店的领导派秦晓把几处大批量订购的书送货上门。
“国庆节嘛,我们也要为人民服务,以实际行动向祖国母亲表决心。”书店领导拍着他的肩说。
秦晓用他那辆二八加重自行车驮了几捆书出了门。前天晚上刚下了一场大雨,路面泥泞,怕摔跤把书弄污了,他不敢骑只能慢慢地推着车走。带着最后几本《新华字典》赶到天坛公园时,天已经黑了。看门人说,绿化队的人早就下班了,不过他们队里有个园艺工人就住在公园东南角的红砖房里,把书交给他也行。
好不容易找到那处红砖房,窗台上、房檐下那一盆盆蝴蝶花令他的心怦怦乱跳。他勉强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叩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个朴素的年轻姑娘,秦晓见到她时觉得自己刚才的激动有些好笑。他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姑娘轻声笑了:“虽然我不是房子的主人,但我可以做主把书留下。”
看出秦晓的诧异之色,姑娘解释说:“房主是我们绿化队的李师傅,哦,不,是黎师傅。他今天病了,又没有亲人,我是队里临时派来照顾他的。”说着,指了指屋角的床铺,悄声道,“喏,还在发烧呢!”
秦晓的心如脱缰的野马般狂跳着,慢慢走到床边。
满脸通红裹在被中的人紧闭着双眼,眉宇纠结。欲抚平他眉间的褶痕,手指却颤抖地停驻在半空不敢碰他,哽咽着轻唤了一声“耀祖”,眼圈已经红了。

“同志,你怎么了?你认识黎师傅吗?”玉珍有些手足无措地询问。
秦晓揉了揉眼睛,对玉珍说:“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短暂相聚后又失之交臂,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哦。这就好了,黎师傅没有亲人,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这下,你讲给他听就行了。”玉珍开朗地笑着,还不忘安慰秦晓,“您甭担心,医生说黎师傅的病不要紧,他只是淋雨着了点凉,很快就会好的。”
“淋雨?”秦晓想起昨晚那场秋雨,不由蹙起了眉头。
“是啊!我们绿化队的人都笑他是‘花痴’呢。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雨,他跑出来把院里十几盆蝴蝶花全移到房檐下,连雨衣都来不及穿。花是没事,人却病倒了。”
秦晓深吸了一口气,把脸侧向一边,掖了掖了黎耀祖的被角,喉咙沙哑地说:“今天晚上我来照顾他吧,你也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玉珍抿嘴想了想,说:“也好,明天我来换你。”
走到门口,她又转回身,说:“对了,他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了。那天他说他有过太太。刚才他说梦话,又叫了几声琴。琴什么我没听清,估计是他太太的名字。”

玉珍走了,秦晓坐在黎耀祖床前的板凳上,往他额头敷着冷毛巾。一直都被他细心照顾,这次却是自己第一次照顾他。
到了后半夜,黎耀祖开始发汗,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痛苦地摇晃着头颅。秦晓不停地用毛巾擦拭他额上的汗珠,却不知如何安抚他。
一瞬间,他的手僵住了,黎耀祖口中溢出的几个破碎的音节,连贯起来竟是:“你要我怎么信你?”
来不及难过,黎耀祖忽然双手抱头痛楚地呻吟起来,两只手拼命地挤压着自己的头,仿佛要把它按破似的。
秦晓慌了,握住他的手腕按在头颈两侧,哀求道:“耀祖,我不逼你信我了,你要怎样都行,怎样都行……”他的泪扑簌簌地落在黎耀祖的脸上,“只要你别再折磨自己,怎样都行。”
泪水的刺激下,黎耀祖张开了双眼,视线从秦晓的脸上移到颈间,突然仰头吮住秦晓的颈,细细地舔舐,又用牙齿轻轻的磨,然后,齿尖渐渐用力,喉间有了吞咽之声。
刺痛之下,秦晓知道流血了。他轻轻压下黎耀祖的头,让他在枕上躺好,颈部却一直贴着他的嘴没有移动。他俯在黎耀祖的头侧,脸上露出欣慰地笑:“这个死法很合我意,你能记得,我真高兴。”
黎耀祖突然松口,半张着带血的嘴唇怔忡地盯着秦晓的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口中低喃着:“秦晓,求求你,不要再出现了。我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看着复又睡去的黎耀祖,秦晓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从外冰到内。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为了这一丝希望,他没有撤到台湾,而是隐名埋姓留在了大陆,又辗转来到北京。当方大姐告诉他没有人来投奔时,他曾经绝望过,但又不死心。四年来,他苦苦地守着那一线希望,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期盼着黎耀祖能够出现,再相信他一次,相信他会毫无隐瞒地和他重新开始。但是,这一刻,他彻底绝望了。他在梦中都在忍受自己的折磨,自己又怎么敢在他的现实中出现?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但愿有一天他能真的忘记过去的一切。
秦晓悄悄坐起,擦去黎耀祖唇上的血迹和满脸的汗水,帮他掖好被角,凝视他直到天亮。
天亮了,崭新的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黎耀祖醒来后,抚着自己的唇问玉珍:“他来过了?”
玉珍笑着反问:“谁?你太太吗?”秦晓临走前交待过,不要告诉黎一新他昨天来过。虽不明究理,但她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玉珍学会了查字典,也认了几个字,硬拉着黎耀祖陪他去书店买几本浅显易懂的书。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避开那个地方。今天,玉珍又把他拉到这里,还一再说,这家书店是天坛公园的共建单位,有什么紧俏书籍都为他们留一套,他们买书当然也要找人家。
一进门,黎耀祖的目光便悄悄逡巡了整个店堂,没有看到秦晓,放心之余心头却有一丝怅惘。帮玉珍选了一套六本的看图识字,却发现少了一本。一个店员说,楼上库房里有,可以自己上去拿,正好有个店员在里面点货,可以请他帮忙。
站在半楼梯上,黎耀祖听到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你总算是开窍了!哪有半大小伙子打一辈子光棍的?这回给你介绍的对象,明儿你见了保准满意。”
一个留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笑着走下楼梯,错身时还笑着对黎耀祖点了点了头。黎耀祖迈步走进库房,秦晓从成堆的书籍中站起身,错愕地看着黎耀祖。

“我要一本看图识字第3集。”黎耀祖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说。
秦晓从书堆中跌跌撞撞地爬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有事出去。我请别人帮你拿。”说着就要往门外跑。
黎耀祖后背用力靠在了门上,伸手抓住秦晓的一条手臂把他扯进怀里:“你要去相亲?”
秦晓上半身向后趔,撑着不贴近黎耀祖的身体,浑身拧着劲说:“是街道委员会介绍的。”
黎耀祖反剪他的双手,迫他靠近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是别人的太太,怎么能去相亲?”
秦晓惊骇地看着黎耀祖,仿佛不认识他了。
“你说过,永世只做我一个人的黎太太。”黎耀祖放开秦晓的手臂把他搂在怀里,“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痛恨自己不能忘记你,也一直都在恨你,恨你心怀目的与我在一起,恨你的欺骗。可是,恨得越深,就越频繁地想起你。你第一次到我身边时,我信错了你。今天,我想再信你一回,赌一把自己的眼光。你还在等我吗?”
“在!我在!”秦晓抱住黎耀祖肩背,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再信我一回。”

几年间,黎耀祖把他和秦晓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想了无数遍,事情本身已经不再重要,他放不下的只是欺骗的事实。因为秦晓的欺骗,从45年到53年,他恨了他八年,也念了他八年。八年后他终于明白,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遗忘。既然无法遗忘,还是爱吧。爱总比恨来得容易。

北京一条狭窄的小巷尽头,一处平房的套间里,两个赤裸的男人身体交缠,紧密契合。
一个男人喃喃低诉着:“我叫肖石,平民,西四新华书店店员。现在,今后,将来,永远,不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一滴泪从另一个男人的眼中坠落,滴在他的颊上,他大声地呻吟起来,不只是因为那颗普通的水珠……
桌上,两张撕碎后又一片片拼齐、粘好的厚纸,无声地宣告着两个人的誓言:等我,信我。等你,信我。
窗台上,一盆黄色的蝴蝶花竟相吐艳。蝴蝶花,又名平民兰,花谢后将萎花剪除,促发的新枝可再开花。
室内春光旖旎,窗外天色渐亮。晨雾渐渐散去的世界,是一片无所隐匿的澄明。


番外二:另一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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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月底,秦晓奉命搬进虹口的新亚酒店。次日,由吴淞口乘机帆船转道舟山赴台。
离开舟山时,他并没有表现出撤退时的失落,恬淡的表情有时竟会露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离开上海时他已得知,黎耀祖于日前被送上开往北平的火车,现在可能已经联系上方大姐了。方大姐是秦公馆的下人,从秦晓十二岁一直照顾到他十九岁。她嫁到北平后曾捎信请秦晓有空去看她。看来,黎耀祖要先自己一步去探望她了。
想到黎耀祖,秦晓心中一阵刺痛,那些决绝的话言犹在耳,如利刃剜心。虽然早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待到真正面对时,黎耀祖怨怼的眼眸仍带给他猝不及防的打击。即便如此,他自始至终没有想过背叛,虽然压抑感情要比压抑痛苦困难百倍,但他做到了,他无愧于九泉之下的养父,无愧于军统局的栽培。这世上,他最感有愧的人,是带给他无限温情的黎耀祖。但时势帮了他,如果不是军统局决定放弃提篮桥监狱,他不会收买看守和狱医把黎耀祖救出来。
已经决定等他20年了,没想到突变的形势暗中成全了他。他相信,这次国民政府从重庆撤往台湾,必定如当年从南京撤往重庆一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加之他的特工身份,既然能从重庆派到沦陷的上海,不日一定有机会由台湾派回大陆。那时的黎耀祖已不再是汉奸,也不再与自己的身份有冲突,终于可以坦诚地面对他,不再有任何隐瞒地和他重新开始。每思及此,秦晓便难掩心中的喜悦,眉梢眼角皆堆满笑意。
耀祖一定会再次相信我的,因为,他从不忍让我难过。

秦晓没想到这次的撤离竟成了隔绝。当“反攻大陆”四个字从军界政界的会议中转移到街头商贩的口中时,国防部保密局再次改组,秦晓脱下了军装。
“放心好了,这种刷子很结实的,包你用到反攻大陆都不会坏!”秦晓绕开喋喋不休向他推销的小贩,露出凄凉的笑。
大陆,黎耀祖,音迅全无。两个成年人,竟再一次失散了。
他踉跄地走在台北街头,如同当年那个十二岁的无助少年,在热闹的花市走失了,在拥挤的人群中蹒跚。

数年后,因小报上一张蝴蝶兰的照片,秦晓离开台北搬至台东县宾朗村。几年下来,他学会了蝴蝶兰的栽培技术,开始大量种植这种与大陆的蝴蝶花同样因花姿形似飞舞的蛾蝶而得名的花卉。
每年2到5月的花盛之时,秦晓便会整日地坐在兰圃里,慢慢啜饮着福鹿茶,看着那一簇簇色彩斑斓、迎风起舞的蝴蝶兰,仿佛又回到了上海的黎公馆。
隐隐看到一个人影向他走来,步幅很大,速度很快,齐整的头发垂下一绺,轻拂着光洁的额头……
“要我帮你洗手吗?”戏谑带笑的语声自风中传来。
秦晓浅笑着举起双臂,杯盏落地的声音打断他翻转手掌的动作,再抬头,人影已消失无踪。干净的双手,已不复当年的白皙修长,鼓出的青色血管,粗大的骨节,证明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是鬓发染霜的老人了,人们对他的称呼早已从“秦先生”改为“秦老先生”。
双手蒙住了脸,苍老的声音和着泪自指缝间传出:“三十多年了,我,还在等你……”

1988年元旦,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传开,秦晓喝醉了。醉眼朦胧中,他将半瓶老酒统统倒进一盆白色的蝴蝶兰里。
兰圃里的工人笑了:“秦老先生若是酒醒了,看到醉死的兰花,怕是要心疼死了!”

寻找方大姐的信有了回音:原址经过改建,居民早已搬迁,查无此人。
秦晓开始通过各种寻亲机构寻找黎耀祖。
中国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天涯共此时”节目每期最后播出的寻亲名单里,都会有这样一条:秦晓寻亲人黎耀祖。你对我说过,等我,信我。我对你说过,等你,信我。我还在等你,你在哪里?
电视台的寻亲告示已经到期,秦晓未得到任何有关黎耀祖的消息。电视台的回信称:因为寻亲的人数众多,我们目前只能为您做这些。您不妨再试试其他方法。请千万不要放弃,您和您的亲人一定有团聚的那一天。
秦晓笑了,耀祖一定气我这么久不去找他,故意不肯出现。他从来没跟我耍过少爷脾气,这次一定想整我个够本儿。只是,你不要气得太久,我们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怕我活不到你肯相信我的那一天。
他几乎动用了这些年来销售兰花的全部积蓄,在大陆兴建了多家孤儿院和敬老院。建立孤儿院是希望能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小石头们一个温暖的家,开办敬老院是因为他想起邓墨云没有子女的妻妾。
虽然,他频繁往来于两岸,却一直没有黎耀祖的任何消息。

又一家养老院在北京郊区落成,恰逢秦晓到北京台胞寻亲办公室了解情况,院长诚邀他来视察。难以推辞之下,他只得答应。
房山蝴蝶花敬老院是一排红砖的平房,独立的供暖和供水满足了老人们日常的生活条件,有很大的院子可做活动场所,看护人员有相当一部分是护校毕业。秦晓对此很满意。
院长向他介绍着院里的情况,陪他踱到花园里。有的老人在树荫下下棋,有的坐在葡萄架下拉着胡琴唱京剧,很是热闹。

“小石头!”一声呼唤自背后传来,秦晓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颤,倏地转过身去。
屋檐下,初秋的金色阳光里,一位老人向他绽开了笑脸。
院长解释说:“他受过刺激,脑筋不正常,见谁都叫小石头。秦老先生您不要介意。”
看护搀扶着那位老人向花园的另一方走去,边走边絮絮教导:“那是秦老先生,不是小石头。”
“不是?”老人停住脚步,回首和秦晓相对而望。那曾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混浊,那曾经如云朵般雪白的面孔已布满寿斑。
“是错了。” 他裂开嘴冲着秦晓笑了,“他不是小石头,他是黎太太。”
院长和看护一起笑了:“这话说的,错得更离谱了。”
秦晓也笑了,迎着老人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说:“这回,你没有叫错。”
院长和看护已经笑得快岔了气。院长指着秦晓说:“真是老小孩,倒象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玩起扮家家了。”

此后,秦晓回到台东,将兰圃变卖,把所有资产悉数捐给慈善机构,搬进了房山蝴蝶花敬老院,和黎耀祖以黎先生和黎太太相称扮起了过家家。
院里的看护们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对老小孩玩得趣味盎然,渐渐地也参与其中陪他们疯起来。看护们笑眯眯地称秦晓为黎太太,他居然很配合地回应,惹得女孩子们笑作一团。
其中有个特别调皮的看护,叫小醉,竟闹着要他们成亲。四下里一撺掇,敬老院里倒真的办了一场别开生面、史无前例的婚礼,一向严肃的院长也被拉来做了主婚人。老的少的在这个游戏里都玩得异常开心。
秦晓从台东带来的那盆白色的蝴蝶兰,和一盆黄色镶紫边的蝴蝶花并排放在他们寝室的窗台上。兰科的蝴蝶兰代表幸福,茄科的蝴蝶花代表相伴。

这一日,两位老人正在午睡。闲来无事的小醉看到他们窗台上的蝴蝶花有的已经调谢,便学着他们的样子拿起了剪刀。
警醒的黎耀祖从床上扑过来,动作竟然像年轻人一样利落。他劈手夺过剪刀大声说:“不要乱动。我太太只喜欢我侍弄的蝴蝶花。”
秦晓被吵醒了,躺在床上懵懂地看着他们。
小醉笑嘻嘻地问道:“我修剪和你修剪还不是一样,谁能看得出来有什么不同?”
接着,她转头冲秦晓扮了鬼脸,问道:“黎太太,说实话,你看得出来吗?”
黎耀祖一脸紧张地看向秦晓。
下午三点钟的光景,朝南的窗户将淡红的光打在床头的白墙上。从床上慢慢坐起的秦晓微微地笑着,脸颊也被映得发红。
“我当然看得出来。”秦晓将头转向窗台,“耀祖修剪过的蝴蝶花,谢花去得最彻底,新花开得最灿烂。真正做到了没有过去,只有现在。”
黎耀祖开心地笑了,转头回敬小醉一个鬼脸。
小醉笑着跑出去,又回过身趴在窗口冲他们大声喊:“哼!我才不信他的话。你们是两口子,自然是自己人帮自己人,齐打伙欺负我一个喽。”
黎耀祖坐回床边,握着秦晓的手得意地挑着眉回嘴:“你知道就好!”脸上一派孩子气的天真。
小醉已经笑得趴在窗台上直不起腰了。这对老小孩,做游戏也这么投入,跟真夫妻似的。

这对老小孩在蝴蝶花敬老院快乐地生活着,也带给整个院落无数的欢声笑语。
一年后的一天,黎耀祖病了,秦晓衣不解带的照顾他,一直到那个温暖如春的秋日。
黎耀祖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说话,嘴唇费力地张合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秦晓。
秦晓了然地笑了,握着黎耀祖的手轻轻松开,解开自己的裤带。曾经平坦结实的小腹如今已是肌肉松驰了,只有右侧的圆形伤疤痕迹依旧。
他牵着黎耀祖的手放在那个凹坑上,含笑说道:“为你留下的疤还在。这是我们相认的记号,到了那边,凭着它,你还能找到我。”
他轻轻俯身,把脸贴在黎耀祖的胸口,认真地说:“放心在那边等我,相信我,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们再也不会失散了!等我,信我。”
黎耀祖的唇无声的嚅动:“等你,信我。”
抚在秦晓腹部的手缓缓滑落,黎耀祖圆睁的双眼缓缓的合拢,眉睫依旧浓密,笑容宛然。
小醉和一帮看护站在一边无声的流泪。这对老小孩把游戏玩得太逼真,把她们全都骗哭了。

四个月后,秦晓也因病去世,和黎耀祖一同葬在北京西郊的福田公墓。墓碑上镌刻着:黎先生黎太太之墓。
每年清明节,小醉都会在他们的墓前放上一束蝴蝶花。
不能做展翅齐飞的蝴蝶,就做根茎相连的蝴蝶花,虽不够自由自在,却永不会失散。

这年清明,已经做了敬老院院长的小醉,带着一对蝴蝶花孤儿院的孤儿――小耀和小石头,一同来祭拜黎先生和黎太太。小醉站在墓前问候这对恩爱的夫妻时,两个顽皮的男孩子在不远处的松树下打闹起来。
小耀说:“我知道你,你是丁阿姨昨天带来的新小朋友。你陪我玩!”
“玩什么呢?”小石头眯起眼,微笑着发问。
小石头笑起来很好看,轻轻勾起的嘴角,睫毛半掩的双眸,让人看了禁不住想学着他笑。
“嗯……”小耀偏着头想了想,说:“我们骑马玩罢。你趴到地下,当马。我当人,骑你。”
小石头走开了:“我不干。我不要当马。”
……
小醉院长偏着头笑了,这样的童年,一定很值得回味。他们的将来,一定很幸福。

番外三:悔
**********



“我的忏悔书
余,邓墨云,……”
仅此寥寥数笔,我再写不出半个字。
民国三十五年秋至今,羁押于南京宁海路军统局看守所已近一年。公审在即,需呈交的忏悔书仍是空白。每每提笔,竟连一首整句都无法完成。
忏悔?回首前路四十三载,我邓墨云何曾有过半点后悔之意?有哪件事不是深思熟虑、将前因后果想个通透方才去做?历来投敌叛国皆为死罪,若有今日之悔,便不会有当初。
搁笔凝望窗外,是被铁栅分割成块状的铅色天空。手里的稿纸仿佛也染上了相同的颜色,显得湿漉而厚重。
总要写些什么的。即便是稿纸,也应得到物尽其用。人亦如此。
既然无悔,那就改写其他。再次提笔,干脆换了标题。

“我的自白书
余,邓墨云。公元一九零一年生于湖南湘潭,曾就读湖南第二中学,后毕业于朝阳大学法律系。国共合作后,在广州加入国民革命军,官职上尉主任秘书,后做情报工作。民国二十一年,调至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即中统局前身,任特工。民国二十六年,与日本大使馆书记官清水董三达成协议……”

也是在那一年,我初遇十九岁的秦晓。
还记得他出现在寿宴大厅里的样子。年轻,英俊,器宇轩昂,缠着绷带吊在胸前的右臂如同战士的勋章。就像精致的薄胎瓷器,有着优美的外型,坚硬的内质。。
正因为如此,我不敢过于靠近。精致的瓷器必然昂贵,一旦打碎,就算陪上身家性命,主人恐怕也难善罢甘休。
秦老爷子的公子,军统局的新锐,我不想招惹。小心翼翼的攀谈,借机欣赏才是上策。

我们的交谈,围绕他的伤臂展开。原来是受训时误伤所致。
涉及特工训练的种种,他讲得很有分寸。对于我的恭维,他的表现也很是得体。既不过分热情,也不十分冷淡。对于戏邀他加入中统的玩笑,他也能配合地鞠躬,感谢器重。
我没有当真,以为他也一样。
数日后,他来找我,要我履行调动的诺言。这个要求,是我的意外惊喜。我爽快地答应,陪他辗转于军统局,中统局,秦公馆。
不打没把握之仗,是我的战斗原则。秦晓如此积极,这场仗,我有信心不战而胜。
目睹他跪倒在秦老爷子面前,我便知道,这只漂亮的瓷器将要易主。

离开秦公馆,我们直接回到寓所。对于这个要住在家里的机要秘书,敏和淑并没有多问,一个忙着指挥佣人收拾房间,一个去吩咐厨房加菜。
平日里冷清惯了,她们难得忙碌,很是兴头。这个家也因混乱与嘈杂有了活的气息。
晚饭时,秦晓坐在我的对面,敏和淑分坐在饭桌两侧。他吃得不多,左手执箸虽然迟缓,倒不显笨拙。
饭毕,秦晓告辞回房休息。敏招呼一名男佣:“去看看秦少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手臂有伤,你当心些。”
我摆手制止男佣,亲自敲开秦晓的房门。
“手不方便吧?”我解他的衣服,他略显羞涩地拒绝,看在我眼里,很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一直到我的吻坚持不懈地落在他的颈间,胸前,他开始发疯一般推挡。我能感觉到他强烈的抗拒,因为落在我身上的拳脚愈加凶狠。我为此而急躁愤怒,体内热血奔涌。
虚晃一拳,我一脚将他踢得后退数步,直撞到墙上,再补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既然不肯,为什么要来?”我捏住他的下颌,将他偏向一侧的脸扳正,沉声问道。
“……为什么要来……”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浑身颤抖有如筛糠。
毫不费力地将他打横抱起,他瘫在我怀里似被抽去了骨头。
我将他抛上床,迅速压在他身上,吸吮他滑动的喉结,噬咬他胸前的突起。他木偶般任我摆布,被动地抬起双腿,折弯了腰。
我穿透般进入他的体内,生硬地结合,在紧窒与灼热的束缚里,猛烈地进攻……
在我的律动中,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自大张的两腿间,直直地看着我,又似乎透过我,看进了虚空。
蕴含在那双眼中的隐忍,令我产生肆虐般的疯狂,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

秦晓昏迷了很久。医生来过,在张妈的帮助下,为他清洗,止血,上药,重新包扎受伤的手臂。
之后,他一直卧床休息。张妈说,他不能进食,身子很虚。
我没再进他的房间。当年的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为一件瓷器花费太多感情。虽然心仪。
与日本方面的联系愈加繁密,前往日战区的准备工作正在秘密进行,我无暇顾及其他。
耐心已经被中统耗尽,壮志已经被推牌九的喧哗淹没。我不能再坐视自己一份份心血挥就的特工计划被尘封在案卷里变黄,发霉。
如果我是千里马,我希望能把握每一个驰骋的机会。

一周后,秦晓基本痊愈,行动也无甚大碍,只是脸色苍白如纸。
“什么时候走?我让副官派车。”这样问他,因为我预料到他的失望。价值不菲的精美瓷器,大多脆弱。
“走?”意外地,他摇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走,我要一直跟着你。”
胸臆间似乎有一处柔软被触动,随即被震惊所取代。仅仅一面之缘,他怎会如此执著?
面对我疑惑地表情,他默默地与我对视。眼神里,有种震憾人心的毅然决然。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讲这句话。以后,他还讲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同样毋庸置疑的眼神。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誓言般的话,这样的眼神,为何会如此坚定。
我并不因此而恨他。他没有说谎,虽然他一直都在骗我。
他呢?恨我吗?为肩负的任务忍受我肆意渲泄的情绪与欲望,他可曾后悔过?
如果只是为了任务,那些伤那些血那些夜晚,对十九岁的他而言,无异于煎熬。
也许,他那次是真的想以死逃避伤痛。

晴气庆胤举枪指向我的时候,我很镇定。因为我清楚我在76号的价值。晴气不过是被我的诘问逼迫得哑口无言,不得不依靠武力使我闭嘴罢了。
其实我也知道,日本人派黎诗千来分散我在76号的权利已成定局。赶来质问,不过是想提醒他们,我邓墨云并不总是言听计从的窝囊废。
我和晴气都很意外,一直默默站在一侧的秦晓,会在那一刹那将我撞开,用自己的胸膛堵住枪口。而他手里的枪,稳稳顶在晴气的颈动脉上。
“混蛋!”晴气大骂。
秦晓面无表情,抠着手枪扳机的食指却逐渐加力。晴气识趣地闭嘴,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
我沉默地陪他们僵持了数秒,猛地推开秦晓持枪的手臂,顺势将他扑倒,腿绞着他的腿,手握着他的腕子将手臂固定在头颈两侧。
“明天,你要安排好黎诗千父子的揭风宴。”晴气不阴不阳地下令,摔门而去。
我压在秦晓身上,不及起身先掴他一记耳光:“蠢!晴气是在虚张声势!”
“我知道。”他的头偏向一侧,淡淡地回答。
“但他对你不会手软!”我怒不可遏地反手又是一掌,他的脸被迫转向另一侧。
“我知道。”他的口气仍是平淡。
我猛然吻住那正溢出鲜血的嘴唇。既然对情况如此了解,为何要制造这个意外?仅仅为了加重我的筹码吗?
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他微微抬起下颌使吻更加深入。我粗暴地剥他的衣裤,他配合地伸臂抬腿。
只是,无论他如何顺从,翻转他的身体时,我的手仍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在瞬间僵硬。

我抽动的时候,他不出声,呻吟也甚少听到,下唇却总是鲜血淋漓。然后,我伏上他的后背,颤抖着向他体内倾泻,同时也感受他的痉挛。
这一次,竟然听到他模糊的呓语:“晴气……如果开枪……”
我抓住他的头发强行扭转他的脸:“再说一遍。”
“我……在……胡说。”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汗湿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有点点向往;悬于睫毛的汗珠倏然坠落,像失望的泪。
我起身,背对他整理衣物,也听到他窸窣地起身。我事后极少帮他,也尽量避免看他的身体,因为胸口发热的感觉会使我失去应有的果断和理智。

南京高等法院开始公审了。无论是《忏悔书》还是《自白书》我都无法呈交。想必交与不交都不会影响审判。
事实如此,数月后的宣判结果毫无意外。那是我第一次与清水董三通电话时便想到的。
法庭上,我再次见到黎耀祖。他瘦得脱了形,双颊凹陷,面色青白。
法官宣读他的控状,其中一条是亲手杀害爱国文人楚信光,证人为秦晓。
一直垂首不语的黎耀祖,此时却猛然抬头,簌簌发抖。他是被抬出法庭的。风闻他一心求死,已经绝食多日。
我了解黎耀祖的心境。爱之深,恨之切。其实大可不必。
对于秦晓,我并无丝毫怨恨。从始至终,他与我周旋,陷我于死地,皆出于己任,无所谓背叛。一切过往,皆是各为其主的公平之战。既然已经束手就擒,自然是输得心服口服。

虽不肯言悔,但在临刑前一日把秦晓抱在怀里的一刻,我陡生悔意。
并非后悔做汉奸,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我是千里马,谁给我驰骋的场地,谁就是我的伯乐。
我却后悔把秦晓安排至黎耀祖身边,窃取那些毫无意义的情报。
不过,我总算有机会告诉他,除了那份特工计划,我还想要一份更重要的东西――他的真心。

行刑的枪声,在南京老虎桥监狱刑场响起。
我的灵魂轻飘飘地浮起来,升向天空,俯瞰着仰倒在地的、上一世的邓墨云。
这一世的我,将去往另一个世界,没有远大的抱负,没有郁郁不得志,一身轻松。
秦晓,你的真心,这一世,我没有得到;下一世,我会争取。

――全文完――

于睫
初稿完成于2003年11月29日
修稿完成于2008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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