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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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
第二章 6
第三章 10
第四章 14
第五章 19
第六章 22
第七章 26
第八章 31
第九章 35
第十章 39
番外一:尾声 46
番外二:另一种结局 49
番外三:悔 52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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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花,开得像蝴蝶,有的长在地上,有的栽在花盆里。这里有树,长得像卫兵,整齐地排着队,风吹过,哗啦啦地唱歌。这里还有漂亮房子,又高又大,小石头围着它跑一圈就要累得呼呼喘气。小石头只有八岁,个子还小,等他长到花匠丁叔那么高,围着大房子跑好几圈也不会喘了。
这天吃过中饭之后,小石头结识了一个朋友,七岁,叫做少爷。
少爷说:“我知道你,你是丁贵昨天从外面捡回来的。你陪我玩!”
“玩什么呢?”小石头眯起眼,微笑着发问。
少爷发现小石头笑起来很好看,轻轻勾起的嘴角,睫毛半掩的双眸,让人看了禁不住想学着他笑。
“嗯……”少爷偏着头想了想,说:“我们骑马玩罢。你趴到地下,当马。我当人,骑你。”
小石头走开了:“我不干。我不要当马。”
花匠丁叔看到了,推搡着小石头:“你怎么不陪少爷玩呢?不听话老爷要赶你走的。去啊!当马很有趣的。”
“来啊!”少爷招呼小石头,又小声补充说:“我们轮流当马好不好?你先来,然后再换我。”
小石头像大人一样背着两只手,装作不在意地用眼睛瞟着少爷。少爷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黑亮的皮鞋能映出人影;少爷的脸也是雪白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珠比皮鞋还要黑亮。又好看又齐整的人,就是不知道说话是不是靠得住。
“等一下不肯当马,就是讨打喔!”
小石头跪下当了马,少爷骑了上去。小石头爬着走,少爷用膝盖磕小石头的肋骨,用巴掌打小石头的屁股。
少爷乐了,又笑又叫。
少爷正得意,马站住了,马叫起来:“该换我了!我要骑马!”小石头扳着少爷的肩膀把他按趴下,骑在少爷的背上。
“这个野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老爷从小汽车里出来,斜着眼睛说了一句。
花匠丁叔慌乱地丢下大剪刀跑过来,从少爷的背上扯下小石头,狠狠打他的屁股,打给老爷和少爷看,一面打还一面嚷:“嗯!?你敢骑少爷!你敢让少爷当马!我让你没规矩!”
小石头瞪着眼睛不哭,屁股疼,眼睛也胀得疼,咬着嘴唇用眼神剜少爷。少爷躲到老爷的身后,揪着老爷的后衣襟露出半张脸,脸上有亮晶晶的水痕。
挨过打的小石头不肯理少爷,少爷和他说话他就看天。天好蓝啊!云朵真白啊!白净得像少爷的脸蛋呢。
“小石头,你不要不理我。我让你骑回来好了。”少爷服软了,眼睛盯着小石头指向半空的下巴。
小石头闻言,下巴缓缓下降,惊喜地看着少爷:“你不骗我?”
“我没想过骗你。”少爷委屈地嘟嘴,“不过不能让别人看到,不然你又要挨打了。”
后来,少爷常常把小石头带到自己的房里,锁上门给他当马骑。小石头骑在少爷背上大声喊“驾”,用膝盖磕少爷的肋骨,用巴掌打少爷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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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冬,上海,大西路67号,一栋三层小洋楼里。
地板上凌乱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的淫靡气息,大床上隐隐的浅喘低吟,无不昭示着,这里曾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情事。
“怎么样?还是很疼?”邓墨云吻着秦晓失色的双唇。
“还好。”秦晓紧攥着床单的双手渐渐松开,张开眼睛露出一个淡然无所谓的笑容。
邓墨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附在他耳边低语:“别对我这样笑,我可不想看到你再在床上晕过去。”
已近不惑之年的邓墨云是几十年的老资格特工,有着年轻人强健的体魄,旺盛的精力。他不是个温柔的情人,有时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粗暴,这往往令有着易受伤体质的秦晓难以招架。有几次,尤其是在初做他的情人时,秦晓会在做到一半时痛到昏厥过去。邓墨云当然不愿和一个没有反应的人继续,只得扫兴地放弃。逐渐了解秦晓的体质后,他虽然略有不满,但秦晓的一举一动、每个表情都已经使他着迷而难以割舍。有时,邓墨云也会半真半假地责怪几句:“你好歹是个受过多年训练的特工,年纪轻轻的,在床上怎会这般娇弱?”
“几点钟了?不要误了黎氏父子的接风午宴。”秦晓慵懒地提醒邓墨云,并没有拿开他蒙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掌。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邓墨云撑起身子,翻身披衣下床。
对着镜子结领带时,邓墨云问秦晓:“我和黎诗千曾经是同级的中统特工,又比他早到上海,只做个次长。他刚从国统区过来,日本人就给他一个正职。你说,小鬼子是不是不信任我了?”
秦晓拥被侧卧在床上,淡淡地说:“我看未必。也许是黎诗千端架子不肯来,日本人给他个正职做诱饵。他这个部长的权利,不见得真大过你这个次长。”
邓墨云对着镜子冷笑:“但愿如此。否则,哼!”
他正了正了领带,刚要出门又折回床边:“你自己行不行?”
“快走吧!”秦晓催促道。
“我看看。”邓墨云挡开秦晓伸过来的手臂,不由分说掀开被子,皱着眉说:“还是伤到了。我去叫张妈……”
“不用!”秦晓打断他,“我自己可以。”几年来,只要他还清醒,绝不肯让别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好,随你。”时间紧,邓墨云屈从于他的执拗,转身离开。
静安寺路凯士林西菜社二楼,邓墨云和黎诗千、黎耀祖父子气氛融洽地边吃边谈。
邓墨云首先对黎氏父子抵沪表示欢迎,又祝贺黎诗千荣任汪精卫政府上海特工部部长,顺带略表忠心:“墨云虽然比诗千兄早来几日,但能力远远不及。您现在坐上特工部第一把交椅,墨云定当唯您马首是瞻。”
黎诗千谦虚一番,说了一些今后要多多仰仗之类的话。他的儿子黎耀祖则一言不发,始终面带谦恭的微笑。邓墨云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位黎公子一定不简单,否则他老子不会千里迢迢把他带在身边。
“上海恐怖活动的元凶是重庆特工队、蓝衣社的地下组织。去年以来,虽然抓了不少恐怖分子,可是恐怖活动仍然没有减少。”邓墨云头疼地说道。
黎诗千急忙回应:“要想消除来自重庆方面的恐怖活动,打垮他们在上海的特务组织,我们必须建立一支庞大的特工队伍。”
邓墨云刚要表示赞同,房门轻叩几下,秦晓推门进来。
他向在座三人颔首一笑:“对不起,打扰了!属下找邓先生有件急事。”
说罢,他疾步走到邓墨云身边,递上一张纸,上书简单几字:汪精卫内线已到。
邓墨云把纸还给他,低声说:“知道了!你先出去等我。”
“请等一下!”一直不曾开口的黎耀祖突然站起来。
秦晓停住脚步,讶异地转过身。
黎耀祖紧盯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着:“先生是否姓石?”
秦晓冷淡而不失礼貌地回答:“不,属下姓秦。”
黎耀祖缓缓坐下,眼睛却不肯离开门口之人,口中自语着:“真的不姓石吗?”
邓墨云哈哈大笑起来:“秦晓跟随我多年,我能证明他不姓石!”
邓秦二人离开凯士林西菜社,秦晓驾着车,问坐在副座的邓墨云:“咱们跟随汪精卫,要考虑到他的背景。他过去是改组派,你和老黎同属CC系。两个派系有很深的历史成见,会不会难以相处?搭上他,姓黎的会同意吗?”
“汪精卫要在南京成立新国民政府,上海日占区就必须依靠我们特工组织,我们正好可以借机向他提些条件。至于老黎,估计也和我打着同样的算盘。”邓墨云信心百倍地说着,左手随意地放在秦晓的右膝上,“这个你不用担心,眼下还是当心你自己吧!那个黎公子,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劲。”
“他应该只是认错人。”秦晓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一心一意地开车。
“哼!认错人?”邓墨云的手在秦晓的大腿上游移,“谁看不出来他和你搭话是什么意思?”
大手缓缓移至大腿根部,忽然用力捏了一下,戏谑地说:“你从他的眼神里没看出些什么吗?”
脆弱的地方隔着裤子被偷袭,秦晓的膝盖猛然抖动了一下,但车子仍然平稳地行驶着。
邓墨云朗声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秦老爷子亲自带出来的,车技、定力都是一流!”
秦晓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邓墨云见状,收敛起笑容说道:“秦老爷子是老军统,当年你违背他的意愿调到中统做我的机要秘书,已经把他气个半死。这回你又不告而别地跟着我离开国统区,跑到上海投奔日本人。军统和中统毕竟还是一家,可这日本人……”
“从我决定跟你到上海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后悔。”秦晓眼睛看着前方,语气平淡地说,“不管你是投奔日本人,还是跟随汪精卫,我都会跟着你。”
“秦晓――”邓墨云伸出左手盖在秦晓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上,掌心滚烫。
“我在开车。”被覆盖的手略微动了动,并没有抽出。
“停下来!”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是灼热炙人的呼吸。
“汪精卫派来谈条件的人还在公馆等你。”车没有停,反而加快了速度。
1939年,汪精卫政权下的特务工作总司令部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成立,黎诗千任部长,邓墨云任次长,机构职能由原来的情报工作转为特务行动。1940年3月30日,汪精卫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76号特工总部成为汪氏国民政府的得力臂膀。
汪精卫“还都”后的某个清晨,日出的澄明加上晚秋的褪色,将整个城市浸染成暧昧的浅红。那是一种淡漠而神秘的颜色,没有蓝或白来得彻底,但却游移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在这暧昧浅红笼罩下的黎公馆里,陷入梦魇的黎耀祖在床上辗转着。
先是八岁的小石头微笑着问他:“玩什么呢?”
紧接着秦晓冲他颔首一笑,说:“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十二岁的小石头站在花园里冲他摆手:“丁叔要带我去花市呢!回来再和你玩!”
一会儿,花匠丁叔走到他的面前,垂着头嗫嚅:“小石头丢了。我一转身就找不到他了……”
秦晓的脸又出现了,冷淡而不失礼貌地说:“不,属下姓秦。”
他拉住秦晓急切地问:“你是不是小石头?”
“我是秦晓,不是什么小石头!”秦晓冷冷地推开他转身而去。
“别走!”他不禁大叫一声。
秦晓回过头来,脸却变成了家里的女佣菊姐……
“少爷,醒醒,该起床了。”菊姐笑容满面地站在床前。
黎耀祖愣怔了一下,语音模糊地说:“知道了。”
“快一点啊,不要嘴上答应着,人还赖在床上不动!”菊姐假意嗔怪着,把一叠干净衣物放在床头,“老爷在餐厅等你呢。”
黎耀祖走进餐厅,恭敬地和黎诗千打过招呼,坐在餐桌的另一侧。菊姐盛给他一碗热气腾腾地白米粥。
黎诗千点点头,把几碟小菜往前移了移。
“您找我有事?”黎耀祖拈起汤匙询问。
黎诗千指了指面前的荷包蛋:“咱们边吃边说。楚信光登在《大美晚报》的文章你看到了?”
“嗯。”黎耀祖应道,“已经派下面人去查收了。”
“这个楚信光也太猖狂了,不仅公开诋毁76号,竟敢对汪主席大放厥词。上面看到文章大发雷霆,把我和邓墨云训斥一番,说是这种有损国民政府威望的文章能够公开发表,是我们76号的失职,限我们三天之内让楚信光永远闭嘴。”黎诗千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硬撑着立下军令状,心里却在打鼓。那姓楚的若没有人给他撑腰,断不敢如此放肆。要想动他,并不容易。”
黎耀祖放下碗筷,沉着地说:“这件事交给我吧!我不会让您失望。”
“耀祖!”黎诗千有些歉疚地说:“你母亲走得早,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本不该让你屡屡涉险。”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的歉疚渐渐隐去,浮现出愤慨:“可你看看,跟在我身边的这些人,又有哪一个及得上你!?”
“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你自己也要当心,务必做得干净。”
夜渐渐浓了,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恢复了宁静。宽阔的大马路犹如一条无声无息等待猎物的巨蟒,蛰伏着。通往大马路的几条巷子,小蛇般从马路两边蜿蜒地延伸开去。几盏铁皮罩子的路灯倾泻下昏黄的灯光,如烟似雾地穿透梧桐的枝叶,在路面上画下片片斑驳的光影。
黎耀祖伫立在灯柱一侧,弯在胸前的左手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右手斜插在裤袋里,整个人散发着慵懒而不失优雅的气息。
这条马路是楚信光每晚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已经看到了黎耀祖,心中了然地想道:寂静的夜晚,手捧鲜花的男人,落寞的身影,无非又是一个被拒绝的情场失意之人。经过黎耀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故意放慢脚步去打量那个男人,那人也恰好抬头与之对望。黄色的光晕里,楚信光看到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仅仅是半秒钟的对视,黎耀祖已经再次确认了楚信光的身份。
楚信光嘴唇微张,似乎想对那个失意之人说些打趣或是安慰的话,但是,他说话的速度没能赶上黎耀祖的动作。不待他吐出半个音节,黎耀祖右手的勃朗宁大威力手枪已经瞄准了他的头颅……
黎耀祖做梦也没有想到,右臂会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震。子弹呼啸着飞上了天,勃朗宁脱手坠落在地。
受了惊吓的楚信光大叫一声返身就跑,边跑边大声疾呼:“特务行凶啦!特务杀人啦!”
黎耀祖手上没做任何停顿,动作连贯到一气呵成:鲜花自怀中飞出,同时,左手那把单手上膛的德国制利格诺色喷出了火舌。楚信光应声倒地,从身后射来的两发子弹分别击中他的头部和心脏,当场毙命。
黎耀祖把利格诺色放入怀里,弓身捡起可能留下证据的勃朗宁,在梧桐树影的掩护下沿着马路飞奔,冲进离他最近的一条小巷。
幽暗的巷子里,一条黑影迎面而来,意外相遇的两个人同样地一惊,刹那间,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同时指向对方。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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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两个人异口同声地低呼。
警车轰鸣,警笛阵阵,人声嘈杂,夜的沉寂被打破了。
秦晓挑着眉瞟向巷子深处,另一人马上会意,两个人同时收枪,往巷子里移了十几步。
“你怎么在这?”黎耀祖警惕地喝问。
秦晓背靠着巷壁答道:“如果事先知道是黎公子执行这个任务,我一定会安心在家睡觉。看来邓次长派我来补枪,实在是没有必要。”
黎耀祖在心里冷笑,立军令状的是自己的父亲,邓墨云乐得在一旁看热闹,派人来助枪是假,想打探父亲手下人的手段才是真。只是没想到,邓墨云派来的人会是这个看似文弱的机要秘书——秦晓。
“我们在这里等等再走。这些军警虽说是来走过场的,咱们好歹也要配合一下。”说着,秦晓抽出一方大帕子,抬起黎耀祖受伤的手臂。
“你怎么知道我右臂中枪?”黎耀祖一惊,左手便伸进了怀里。
秦晓佯装没看到他掏枪的动作,边为他包扎边微笑着说:“你刚才是用左手举枪指着我,但你平时惯用右手。而且你一进巷子,我就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黯淡的月光下,秦晓轻轻勾起的嘴角,睫毛半掩的双眸,竟是异常的清晰、熟悉。黎耀祖有些失神,探进怀里的左手握了握枪柄,又缓缓松开,低低地一句“小石头”脱口而出……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趴在下人房的窗台上探着头往里张望,试探地轻唤:“小石头――”声音是刻意压低的,带着些许孩子间享有共同秘密的快乐。还有半句话,是要等到那个家伙答应一声他才会说出来。“出来玩罢!”带着点兴奋,又带着点乞求。
秦晓听到“小石头”三个字,愣住了,凝眸注视着黎耀祖,迟疑地问:“你是……”
“我没有认错人!”这次黎耀祖竟有十成十的肯定,“你变了很多,但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变,我能认出来。”
“你是――少爷?”秦晓仍不是很确定,眼前这个容貌硬朗的黎耀祖和他模糊印象中那个脸蛋雪白的小少爷相差太多,他不禁摇头,“你若不说,我真的认不出你。”
“我第一次认出你,问你是不是姓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认?”黎耀祖伸出左手扭住他一只腕子,有些怨恨地用力,带着少爷的霸道。
秦晓甩脱黎耀祖的束缚,捉住他的左腕将手臂反剪到后背上,不服气地说:“谁说小石头一定姓石?我那时候只有名字根本没有姓氏。”
在他们曾经是少爷和下人时,小石头就从来没有畏惧过对少爷的反抗,现在,即便是少爷变成了黎耀祖,小石头变成了秦晓,也不会例外。不知为什么,在少爷面前他总是不肯服输,总是下意识地使性子。也许是吃定他不敢得罪自己吧,谁让他没有别的伙伴。
黎耀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略有些瘦弱的小少爷,而是一个明显比秦晓强健高大的青年。此时若想扭转被动局面可谓轻而易举。但他没有丝毫的反抗动作,只是顺从地被秦晓压弯下腰,把他的膀子扭得生疼。他像儿时一样习惯性地受制于他,怕这个唯一的朋友一怒之下不再理他。
“真是滑稽,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认定小石头应该姓石。”黎耀祖轻声笑道。
秦晓脸部的肌肉也随之变得柔和,同时松开了手。这个少爷,怎么有时候头脑简单得像个小孩子?
“那你怎么又姓秦了?”两个人背靠在同一侧巷壁上,看着对面两个并排的黑影,仿佛看着儿时的自己。
“十二岁那年,丁叔带我去花市,我们走散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秦晓眯起了眼睛,似乎回到了当年热闹的花市。无助的少年,跌撞的脚步,拥挤的人群,还有一位白发老人……
“后来,一位姓秦的老先生带我回家,把我抚养到十九岁。”
两个人沉默了。大马路上的军警正在撤离,静默又慢慢地潜行到夜色里。
“就是在那一年,你离开秦老爷子,做了邓墨云的机要秘书。” 黎耀祖偏过头悄悄审视秦晓。从侧面看,秦晓脸部的轮廓虽然清晰,却看不出表情。
终于,他还是问出来了:“你和邓墨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
秦晓扭头看了看巷口,说:“好了!军警已经撤了。你快去治疗枪伤吧。”
“小石头!”没有听到秦晓的回答,黎耀祖有些急恼。
秦晓径自往巷口走去,清冷的声音抛在身后:“我是秦晓,不再是马路上任人踢来踢去、无家可归的小石头!”
黎耀祖目送着秦晓渐远的背影,怅然地意识到,那个在花市走失的小石头,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右臂的枪伤,直到这时才感觉到疼,疼得钻心。
与黎耀祖分手后,秦晓在小巷间匆匆地走着。他那辆美国威立斯军用吉普停在较远的一条街上,为的是隐匿行踪。
车子行驶到大西路路口,邓公馆的一隅已隐约可见。黑沉沉的街角,怀抱香烟匣的孩子靠着墙似乎是盹住了,直到秦晓将车停在他身边,他才倏地睁开眼,梦呓般念道:“香烟要伐?”
秦晓匆匆在一张纸头上写下几个字,夹在一张钞票里递给那个孩子:“哈德门。”
小烟贩把一包香烟放在秦晓的手里,接过那张钞票,叠了一下,谨慎地放进烟匣最底层的暗格,对着秦晓粲然一笑,转身消失在夜幕里。
秦晓走进自己的房间,邓墨云正端坐在沙发上自斟自饮。看到秦晓,他放下酒杯迎上来问:“情况怎样?”
“老黎的人先中了一枪,不过还是得手了。”秦晓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当初老黎敢立下军令状,看来他手下的人当真不容小觑。”邓墨云斟了一杯酒递给秦晓,“能看清动手的人是谁吗?”
“嗯。”秦晓接过酒杯,“是黎耀祖。”
“黎耀祖?”邓墨云若有所思地敛起眉,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秦晓,“那个眼神总是胶在你身上的黎公子?”
秦晓低头啜酒不语。
邓墨云猛地攫住他一只腕子,把他的手臂扭到后背上:“说,是不是你帮他补枪了?”
同一只手腕,一个晚上先后被不同的两个人扭住。这一次,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说:“我没有。”因为半张脸被强按着贴在冰冷地墙壁上,他的吐字有些滞涩,像随着水晶杯一起坠落的琥珀色酒液,一点点洇进地毯里,无所谓的漠然。
“还说没有?黎耀祖受伤在先,怎么会轻易得手?”秦晓肩臂的骨骼随着邓墨云的问话发出“咯咯”的声响。
没有摔破的水晶杯横躺在厚软的地毯上,晃动着,折射出一圈圈令人眩目的光环,晃得秦晓阖上了双眼,平静地陈述着事实:“黎耀祖确实因为右臂中弹射偏了一枪,那个在暗中保护楚信光的笨蛋也以为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姓黎的用左手补了两枪,枪法同右手一样又快又准。”
邓墨云闻言放开秦晓的手臂,扳着他的肩让他面对自己,秦晓却表情冷淡的半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邓墨云吻着他的颈项,软语安慰道:“你别气恼,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当然不会背着我去帮老黎的人。”
秦晓沉默着,顺着他的吻仰起头,听着耳边逐渐粗重的呼吸,他的身体腾空了,然后被抛到床上。
疼。无论是开始探入体内的冰凉,还是后来进入的灼热,他只是感到疼。身体仿佛被生生撕成两半,然后像马路上被踢来踢去的小石头一样,身不由已地一起一落着。
滚烫的液体冲进了体内,灼伤般的痛。他趴俯在床上簌籁地战栗着,汗水浸润了赤裸的身体,模糊了双眼。
邓墨云伏在他汗湿的脊背上喘息着,扣在他柔韧腰部的手慢慢下移……
秦晓却把那只手拿开了,转过头,冷淡而平静地说:“再来吧!”眉眼间似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
磁性而虚弱的声音,淡然无情绪的眼神,点燃了邓墨云体内刚刚熄灭的火焰,未曾抽离的身体在瞬间又起了变化……
秦晓被翻转过身体面对邓墨云时,眼神已有些涣散。邓墨云吻着他眼角的泪水低语:“又弄伤你了。”
秦晓无力地掀动眼睫,露出一个惨淡地笑容:“很好。是我应得的惩罚……”
“什么?”邓墨云没有听清那飘忽的字句,不由追问了一句。
秦晓不语,头沉沉歪向一侧,眉心虬结着。
三天期限内,楚信光干净利落地消失了,黎诗千在上头面前露了脸。得意之余,他想到受伤的儿子,又有些心有余悸。父子二人都明白,如果那个暗中开枪的人不是要阻止黎耀祖开枪,而是想杀了他,那黎耀祖中弹的地方绝不只是手臂,更有可能是太阳穴,或是心脏。
黎诗千生性凉薄,把仕途与金钱看得重于一切,这件事却触动了他心中那一点父爱。回想这些年来一直把亲生儿子的性命放在刀口上,心中陡生愧疚,暗下决心再不让他执行任何危险的任务。
黎耀祖是黎诗千与原配所生之子,黎诗千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并不是对逝去的原配有多么情深意重,事实上,夫人在世时他就在外面欠下不少风流债,即便是现在,他在香港还有几处小公馆。重用黎耀祖,实在是因为姨太太所生子女皆不成器,除了吃喝玩乐没一个能帮他,而长子黎耀祖除了曾经留日受过专业特工训练、能真的助他一臂之力外,对他又甚是顺从,无一丝半毫的违逆,有时甚至觉得他恭敬得不像听话的儿子,更像忠心的下属。这件事后,黎诗千时常对黎耀祖流露出以往少见的温情,反而让做儿子的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更令黎耀祖无所适从的是秦晓。确认他就是小石头以后,黎耀祖竟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注视他了。每每在76号看到邓墨云身侧的他,眼神就会调转开,想起手下那些特务的议论,想起和秦晓在黑夜深巷里的对话。
他说,他不再是无家可归、被人踢来踢去的小石头了,是邓墨云给了他一个家吗?
觉察到秦晓离开了,他的目光又会追过去,贪婪地凝视着那挺直的背影,蓦然发现,那个背影如此陌生,竟然找不到一丝一毫小石头的印记。那个曾经令他时刻惦念的小石头,难道真的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秦晓站在邓墨云的办公室里,点燃一支香烟,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邓墨云和黎诗千的办公室在同一幢洋房,位于76号大院正中东侧,对院中的各处可谓一览无余。较远处是牌楼式的大门,高大的围墙。东墙边的二十多间平房是警卫总队。西侧三开间、两进的石库门楼房,是各处、室的办公室。另外一所三开间的平洋房,驻扎着日本宪兵队。
邓墨云在一小时四十七分之前走进黎诗千的办公室,他们的谈话大概就要结束了。刚思及此,门响,邓墨云脸色铁青地走进来。
“妈的!你和黎诗千那个老乌龟合起伙来要把老子呛死吗?”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秦晓的脸上,唇间的香烟在空中画出一条抛物线。
秦晓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半支烟,捻灭在烟灰缸里。他面色平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他脸上红色的掌印,连邓墨云都要怀疑,刚才掴出的那一掌落空了。
觉得唇角有些发痒,鲜血即将溢出,秦晓迅速把脸侧向一边,想悄悄抹去。下巴却被邓墨云一把捏住,微微上抬。无法再掩藏,血从嘴角涌出,痒痒地爬上下颏。
邓墨云捏着秦晓的下巴往前带,吻住那带血的唇角,双唇碾上染血的下巴,然后,带着血腥味的舌撬开了秦晓的唇,大手在他的身上肆虐着,衣裤被一件件抛向一边。秦晓的双手紧握了一下,很快松开……
秦晓赤裸的俯在宽大的沙发上,脸色煞白地调整着呼吸,邓墨云背对着他,看着墙上那幅中堂。
呼吸渐匀,秦晓咬着下唇慢慢清理自己。邓墨云知道他在做什么,却没有回头。
估计了一下时间,约摸一切已经料理停当,邓墨云转过身,秦晓已经坐起来,正抖着手系钮扣。他走过去,帮他扣上余下的两颗,又亲自点燃一支烟塞进他嘴里。
“黎老头又要玩什么花样?”秦晓没有问为什么现在可以吸烟,因为他知道那只是邓墨云要发火的导火线。黎诗千抽烟斗呛人是真,但还不足以激怒他。
“这个老乌龟,来上海之前就搭上了汪精卫,汪精卫派人来和我谈条件都是他的主意!我不和他计较就算了,没想到他还想踩到我的头上去,要把特工权力集中到委员会,让周佛海领虚衔,他自己掌握实权,以此把我架空!要不是我那帮老部下坚决反对,这76号就要姓黎了!”
秦晓轻蔑地笑:“他们总算对你还有些忌惮。”
“哼。暂时吧!老乌龟为了扩大党羽,正紧锣密鼓地游说他在中统的旧部弃蒋投汪,到76号谋职呢!”
“查清谁要来,不等上任,我一个一个把他们做掉!”秦晓目露凶光,往日的柔和平淡荡然无存。
“这个慢慢来,交给你办好了。”邓墨云揽住秦晓的肩,吻了吻他的眼睫。那实在是一双变化多端的眼睛,无论是妖娆妩媚,痛苦隐忍,还是凌厉凶狠,平静无波,皆在这一双眸子里瞬息万变。
“最可气的是那个乌龟蛋黎耀祖,借口他妈的保密,一切行动计划不到最后一分钟不给我,我连说反对都来不及!这个,恐怕也要你来解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晓一眼,不待细问,在他颊上啄了一下,说:“回去吧!我让张妈烧了你爱吃的素鹅莴笋圆子。”
车子驶出76号,邓墨云随便问道:“姓黎的乌龟蛋最近怎么了?一看到你,眼光总是躲躲闪闪的。”说着话,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秦晓的腿上。
他很喜欢秦晓的腿,柔韧修长,肌肉停匀,摸上去就好像掌控了他的青春。
秦晓没有回答,从后视镜里看到街角的卖烟少年捧着烟匣追着车跑,便把车缓缓停下。
小烟贩气喘吁吁地问道:“先生,要香烟伐?我个的诶有老紧俏的美丽牌咧!”
邓墨云冷眼看着秦晓付钱,点上一只烟,深吸一口,发动车子。他不知道秦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也许在跟着他之前,也许是这两年才开始,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自己不吸烟,也不喜欢烟味,心情不好时,就一记耳光打掉他嘴上正燃着的香烟;心情好时,便在一旁欣赏他喷云吐雾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忧郁。就好像现在,他透过缭绕的烟雾,凝视着秦晓有些朦胧的侧脸,觉得他的心和轻烟笼罩下的脸同样的不可琢磨。
“你当年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这句话他已经问过很多次,但仍不能确信,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对自己如此迷恋,毅然抛下恩义并重的养父,执着地跟随自己。
“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还是那个重复无数遍的回答。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邓墨云还是中统局的普通特工,以学生和后辈的身份参加老牌特工秦老爷子的寿宴,和秦晓有了一面之缘。虽然第一眼他就对这位秦家的养子有意,但也只是试探性地聊了几句,并不敢动真格的。没想到数日后,秦晓竟找上门来,责问邓墨云为何言而无信,不按当日所说,即刻找秦老爷子请求调人。秦老爷子身为军统的元老,自不肯让得意门生调往中统,没想到秦晓竟去意已决,不惜与秦老爷子翻脸。那一晚,秦晓第一次昏厥在他的身下。
第二次听秦晓说这句话,是他决定投奔日本人,出发去上海之际,询问秦晓为何愿意跟随他。在他的印象里,秦晓从不曾表露过对他的爱意,只是一味地顺从,而自己对他也并不是很好,实在感觉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但是,当秦晓回答“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时,他刹那间有一点感动,当下决定把一妻一妾送回湘潭老家,只带秦晓一个去上海。
几年了,重复的问话与回答,仍然是触摸不到的心,不能确定的感情。
回到邓公馆,邓墨云径自去自己的房间换便服,准备吃晚饭。秦晓锁上浴室门,从那盒美丽牌香烟里抽出带有记号的一枝,小心翼翼地磕出尾端的烟丝,剥开一点细看内里的字迹。然后,面无表情的放在唇间点燃,再伸手拂去洗手台上散落的几缕碎屑。
那天晚上,黎耀祖愤怒地离开百乐门舞厅,留下的一帮弟兄面面相觑,百乐门的红舞女娜娜也哭得气哽喉噎。
他以前常和手下的特务们去这种地方消遣,跳几支舞,喝一点酒,闲聊几句,然后就搂着女人各自行事。这种老套路,他懂。
当他牵着娜娜的手从舞池回来时,几个小特务正边喝酒边闲扯,话题从看不惯邓墨云手下那帮人的做派说起,不知怎么就扯到秦晓和邓墨云的关系。
一个知情的特务透露说:“别看秦晓平时冷冰冰的,床上肯定热情似火,功夫了得。要不然,不会把邓墨云迷得只把他一个人带到上海,把一对娇滴滴的妻妾丢在老家。”
围坐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黎耀祖却沉下了脸。他知道,现在的秦晓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也无法接近的陌生人,但是在潜意识里,却固执地认为秦晓和当年的小石头一样,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娜娜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多嘴。她倚在黎耀祖的怀里,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嗲声说道:“迭厄秦小,真厄得苏小小一样噶风流噶勾人啊?”显然,她把秦晓当成西藏路上哪家跳舞厅的红牌了。
“名妓”两个字逼出了黎耀祖的火气,他一把推开娜娜,狠狠一掌掴在她的粉颊上。娜娜惊愕地捧着脸,半晌才哭出声来。几个特务更是吓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黎耀祖气愤地拂袖而去,不敢言语。
午夜,初秋的风已不再轻柔,有着裹了寒意的爽利。黎耀祖没有摇上车窗,在冷风里回想着自己适才不可理喻的冲动。可惜,夜风也无法把他的头脑吹得清醒些,连带着,把心也吹乱了。
车窗外是霓虹灯辉映下向后倒退着的凯司令咖啡馆,西伯利亚皮货店,可口可乐、荷兰汽水的广告……
有人影倏忽闪过,他瞄了一眼后视镜,正好看到有个人扶着路灯灯柱缓缓倒地。
车一点点倒回去,停在那个人身侧。并不想管闲事,只是看到他肩上的血迹和明显的枪洞,特工的敏感使他跳下了车。
蹲下身,手指放在伤者的颈动脉试探生死。不期然地,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心中不由一凛。伸臂欲把他抱起来,一管黑洞洞的手枪却突然抵住他的咽喉,低沉而有些失真的声音传入耳际:“别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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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晓,是我!”黎耀祖的头被枪管顶得上仰,手却没有放松,“你受伤了,让我带你走!”
持枪的手臂颓然垂下,秦晓昏迷在黎耀祖的怀里,不知他是否认出抱着他的人是谁。
黎耀祖抱着血人般的秦晓冲进黎公馆,大声吼着:“快!通知陈医生即刻过来,是枪伤。”
黎家父子均为特工,执行任务难免受伤,加之安全考虑,公馆里的医疗设备甚是齐全,有独立的诊室,更有医术高明的陈医生随叫随到。
等候陈医生的短暂时间里,黎耀祖撕开秦晓的衣物检查他的伤处,一边把止血绷带绑在他的肩部和大腿,一边大声地呼喊:“秦晓!醒醒,不要睡!”
秦晓抬了抬眼帘,又要陷入昏迷,黎耀祖有些急了,胡乱找着话头喊道:“不要睡,跟我说话!回答我,是什么人向你开枪?”
秦晓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艰难道:“不知道……是……冷枪……”
日占区的上海虽然是座孤独的困城,但潜伏下来的重庆特务也不少,加上一些抗日的热血青年,暗杀事件时有发生。76号特工总部作为汪精卫政府的得力臂膀,早就是众矢之的,秦晓现任特工总部次长的机要秘书,在那些人眼里自然也是被诛的对象。
“黎少爷,陈医生已经做好手术准备,可以把病人送到诊室了!”和陈医生一起前来的护士进来传话,两个下人走到床边准备抬人。
“我来吧!”黎耀祖拉过被子裹住半裸的秦晓,把他抱进诊室。
平躺在手术台上的秦晓,睫毛忽然抖动了一下,苏醒过来,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少爷!”
刚要离开的黎耀祖急忙转身,惊喜地俯在他耳边说:“我在。”
“不要……告诉……邓……是冷枪……”
“我明白,你放心。”
听到这句话,秦晓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站在大厅里,黎耀祖思索了片刻才给总机摇了电话:“接邓公馆。”
黎耀祖在电话里对邓墨云撒谎说,他和秦晓是少年时失散的朋友,今天有机会相认,多喝了几杯。互相展示佩枪时,他的枪走火打伤了秦晓。希望邓墨云能允许秦晓留在黎公馆养伤,并请他不要担心。
邓墨云在电话里沉吟了几秒钟,忽然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他要在黎公馆养多久都可以,我知道黎公子不会在乎这点花费的。”
放下电话,黎耀祖思忖了良久。秦晓不肯让邓墨云知道他被冷枪袭击,一定是不想让邓墨云为他担心。他在受伤昏迷之际,仍惦记着邓墨云。仅仅是为他担心,他也舍不得吗?可是,为什么在电话里听不出邓墨云有一丝的焦急与关切?他甚至没有提到何时来探伤。这样的邓墨云,真的能给秦晓一个家吗?在他的身边,秦晓真的不再是马路上的小石头吗?
秦晓伤得很重,一发子弹从后至前穿肩而过,另一发子弹射入右大腿外侧,子弹虽然取出,但近期内会行动不便。由于失血过多,他在术后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黎耀祖搬过一张扶手椅放在床侧,准备将就一晚。怕吵到秦晓,只好等他明日苏醒,再让佣人搬过一张床来。他本来想凑合着小睡一会儿的,但是一看到秦晓的脸,竟然睡意全无了。
黎耀祖还是第一次仔细地端详沉睡中的秦晓,没有儿时的灵活跳脱,没有平日里的沉稳冷静,却有一种让人心软的无助。房里的灯全熄了,他苍白的脸沐浴在蓝色的月光里,脸型不再有少年时小石头那样的圆润弧度,而有着成年人清晰的轮廓。不知是因为伤口痛还是梦到了什么,他的眉头轻蹙着;似乎保守着重大的秘密,嘴唇倔强地抿着。他这样的表情令黎耀祖有些心疼,几乎忍不住想用手指抚平他的眉心,再把他的嘴角弯上去,帮他摆出一个微笑来。
天色微明时,菊姐推门进来,刚要开口,黎耀祖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又指了指门口,菊姐会意地点头,黎耀祖蹑手蹑脚地起身,跟随她一起走出去。
“少爷!你一晚没睡啊?”菊姐心疼地看着黎耀祖布满血丝的眼睛。
“嗯。”黎耀祖胡乱应着,用手搓了搓脸,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人通知老爷马上去76号开会。老爷有事要先交待你。”看到黎耀祖不放心地回头看关闭的房门,菊姐轻声说:“我来照顾他吧,你别惹老爷生气。他好像很烦,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呢!”
黎耀祖的表情严肃起来:“我马上就去。”紧走几步,他回头叮嘱道:“如果他醒了,你尽快通知我。”菊姐点头冲他摆手。
菊姐的大半个身子已进了门,黎耀祖又在外面唤她:“如果他有什么事,你也尽快通知我。”
菊姐笑着再次摆手,催他快去。
黎诗千正在大厅里烦躁地踱步,一看到黎耀祖就大声骂道:“你的手下全是一帮酒囊饭袋!几十号人连个市长都保护不了。”
黎耀祖愣在屋中央,派去保护上海特别市市长傅宗耀的三十名特务都是他亲自安排的,莫非市长被暗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黎耀祖很快冷静下来,“能查到是什么人干的吗?”
“昨天夜里!”黎诗千恼怒地指着黎耀祖:“你手下那帮蠢货连凶手的鬼影子都没见到,就知道乱开枪!”
黎耀祖的额上冒出了冷汗。傅宗耀是汪精卫亲自任命的市长,自己担负保护的职责,他被刺身亡,自己受处罚事小,恐怕还要连累父亲。
“耀祖!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看到儿子一夜无眠的憔悴面容,想起今早隐约听说陈医生出诊过,黎诗千的语气和缓下来:“哪个手下受伤了?值得让你陪着不眠不休的。”
“不是我的手下,是邓墨云的机要秘书,秦晓。”黎耀祖不觉有些心虚,补充道:“不过,邓墨云已经同意他留下来。”
“为什么?邓公馆请不起医生吗?”
“是我开枪误伤他的,而且,他的伤势不便挪动。”黎耀祖干脆一骗到底,免得父亲和邓墨云见面时说辞不符。
“你,你怎么敢动他?你知道他和姓邓的……”黎诗千把后半句话咽下了,“傅市长被刺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今天不要去76号了,免得姓邓的借题发挥。”
秦晓是在中午苏醒的,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黎耀祖的笑脸。
“醒了?饿不饿?”好像怕吓到他似的,黎耀祖的问话轻而且柔。
秦晓微皱了眉,想说话却喉咙干涩,吐不出半个字。
黎耀祖扶他坐起来半靠在枕上,帮他披上一件中式的上衣,又用汤匙喂了他几口水,这才询问道:“厨房里热着鸡茸粥,尝一碗好吗?”
秦晓点头,嗓音黯哑地说:“多谢。”
黎耀祖站在门口吩咐下人几句,返回身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
秦晓看着他,有些紧张地问道:“你没有把我挨冷枪的事情告诉邓……邓次长吧?”
“遵照你的吩咐,我没有。”因为他是肩部受伤,无法着上衣,怕他受凉,黎耀祖帮他把披着的衣服往前拉了拉,遮住了裸露的胸腹。
秦晓低下了头,这种被人在意、关心的陌生感觉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但我告诉他,你受了枪伤。”黎耀祖对上秦晓不解的眼神,狡黠地说:“我不说,他日后看到伤疤也会知道的。”
说完这句话,黎耀祖有些后悔,这样赤裸裸地说破他和邓墨云的关系,会不会令他难堪?
出乎意料地,秦晓的脸上既没有怒意也没有尴尬,只是坦然地看着黎耀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告诉邓墨云,是我的手枪走火打伤了你。他同意你留下来养伤。”
这时,菊姐端着一碗粥进来,本想坐下来喂秦晓,黎耀祖却将碗接了过去:“让我来。”
秦晓刚想拒绝,黎耀祖已舀起一匙粥,轻吹了几下,送到他的唇边。这时若推开就太显矫情了,他只得乖乖张口。
吃了几匙粥,秦晓问道:“你今天不用去76号吗?”
黎耀祖笑着说:“我既然承认开枪伤了你,怎么还有胆去76号见邓墨云?”
知道他是说笑,秦晓却没有附合,只是淡淡地说:“抱歉,要你为我说谎。”
“你不用客气,我不习惯你这样。”黎耀祖有些不悦,旋即补充道,“当然不是因为‘误伤’你才请假。昨天夜里出了点事情,该当由我承担责任的,父亲怕我冲动,要亲自解决。”
秦晓虽然没问什么事情,但注视着黎耀祖时的专注神情分明写着想知道。黎耀祖便有些惭愧地把市长傅宗耀被刺身亡的事情说了,反正这件事已经是今天所有报纸的头条。
秦晓默默地吃着粥,一口比一口香甜。
秦晓在黎公馆住了已近半月,黎耀祖在他的床畔另安置了一张床,日夜照顾他的起居。开始秦晓死也不肯,黎诗千和菊姐也甚为不满,但因为他的坚持,众人只得作罢。两个人虽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心无芥蒂、不计身份地玩闹,但相处久了,有时闲聊几句,言语间倒少了几分生硬多了此许融洽。
连续几天阴雨绵绵后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太阳被憋屈了几天,似要补上这几日的缺憾般努力地散发着光和热,热水汀没有关,和着暖阳把房间烘成了融融的春日。
秦晓躺在床上,感受着秋天的春意,脑子有些迷乱了。中枪后躺倒在寒冷街头的时候是初秋吧,错觉上竟然觉得现在已是来年的春天。
“趁着今天天气好,屋里也暖和,我帮你擦身吧!”秦晓来不及阻止,黎耀祖已去浴室打来一盆热水。
“还是请菊姐帮我吧!”秦晓一只手紧紧扯住被角,恳求着。
黎耀祖笑问:“菊姐那么辛苦,你好意思总麻烦她?”
“那我自己可以。我的伤已经好了。”还在努力做最后的抗争。
黎耀祖掰着他的手指硬是掀开了被子:“你不会这么扭扭捏捏吧?记得你从不把我当少爷对待的。”
知道拗不过他,秦晓放弃了反抗。确实,他们相处的那几年,他是绝不肯在少爷面前吃亏的,连骑马的次数都要斤斤计较,嘴上虽叫着少爷,行动上却从不曾把自己当作他的下人。
黎耀祖细心地把被子拉下,盖住他的双腿,拿起热毛巾擦洗他的胸腹和手臂,小心的绕过他肩部包扎的绷带。换过一盆水后,他扯过被子一角盖住秦晓的上半身,仔细擦洗他的双腿。
犹豫了一下,他的手伸向秦晓身上唯一的衣物――白色的棉布短裤。手指刚触到他的腰际,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黎耀祖动了动腕子想挣开,却被握得更紧。黎耀祖循着这只手看上去,是那只没有受伤的肩膀。他松了一口气。
秦晓和他对视着,一言不发,脸却渐渐红了,两朵红云直烧到耳根。
“你把我当小人?”黎耀祖的脸上掠过一抹受伤的神情,和秦晓对视的双眸仍是儿时的黑白分明,清澈无一丝杂质。
秦晓的手慢慢松开,身上唯一蔽体的衣物被轻柔的褪下,一分一毫也没有碰触到他大腿的伤处。
下身完全裸露了,他并不觉得的冷。因为房内有和煦的暖阳,热腾腾的水汀,上身盖着厚软的棉被,下身有温热的毛巾轻轻拭过。
私处完全暴露了,前后都被黎耀祖看在眼里,甚至于那曾反复裂开又愈合的伤痕。他并不觉得羞耻,因为黎耀祖澄明的眼睛里蓄满了关切与爱惜。
秦晓觉得身心都很温暖,暖得就像燃烧的蜡烛般快要融化了。
“耀祖,”是他反复要求的称呼,只为求他答应自己的要求,“今天,我想回去。”
“为了不让我帮你擦身吗?”声音里有隐隐地怨气。
“你知道不是。”秦晓斜靠在枕上,披着中式的上衣,“昨天陈医生说,我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今后可以不用换药了。而且,我住在你这里已经太久。”久得几乎让人混乱了年月。
“其实,你只是觉得离开邓墨云太久了吧?”黎耀祖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惆怅。
“是的,我想见他。” 秦晓毫不隐讳地直言,想到自受伤以来,还不曾见过邓墨云一面,甚至不曾接到他一个问候的电话。想见他,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以他对邓墨云的了解,邓墨云在这方面并不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允许他和别的男人过从紧密,更不消说久住于别人家里。他这样,实在是反常。
看出秦晓正在神游天外,黎耀祖想起邓墨云在电话里的冷漠无情,心中不由一动:“你想见他不一定要回去,我可以请他过来。”
听到他这句话,秦晓报以感激地一笑,算是默许了。
黎耀祖坐在邓公馆豪华的客厅里,正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古董架上那只宋代耀州窑凤首流,邓墨云哈哈大笑着从二楼走下来。
邓墨云的笑声很有气势,声音占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十的脸部变化细微得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给人的感觉是笑声虽爽朗,却面无表情。
“黎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啊?”邓墨云说着客套话,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脸上的皮肤紧致而富有光泽,根本看不出已经年近四十。这是否应该得宜于他雷声大雨点小的笑呢?
黎耀祖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邓墨云抚掌大笑,脸上竟堆起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与声音配合得相得益彰:“他想见我?难道你不能满足他吗?”
黎耀祖的脸沉了下来,手中的茶碗发出哗啷啷的声响。
“年轻人,不要急。”邓墨云欠起身拍了拍黎耀祖的肩,笑着说,“做之前有点耐心,秦晓还是可以的。”
黎耀祖“啪”的一声打掉肩上的手,手中的茶碗重重地顿在茶几上:“你说这种话……你竟然说这种话……他怎么会对你……”
“对我痴迷,是不是?”邓墨云大笑道:“你代我问问他,我也很想知道!”
黎耀祖愤然离去,走在花园里仍能听到邓墨云嘲弄的笑声。
黎耀祖站在秦晓的房门口,顿住了,不知道如何开口。
秦晓倚靠在床头看报,见到黎耀祖便满眼渴望地把视线投向他的身后,手中的报纸滑落到地上。报纸的大标题是“原市长被刺案元凶难捕,新市长上任后胆战心惊,76号从上至下焦头烂额。”
黎耀祖回手“砰”的一声关上门,切断了秦晓的视线。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们真的隔断。
“他不肯见我?”平静的话语,眼底却有一丝慌乱。
黎耀祖的心仿佛被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刺到了,胸口一阵发麻。
“他不值得你这样……”黎耀祖略显急躁地说。
秦晓却坐起身,缓缓地伸臂穿衣,坚定地吐字:“那我回去见他。”
黎耀祖按住他的手:“为什么?你不在乎他怎样对待你吗?只因为他把你从马路上的小石头变成有家可归的秦晓吗?”
短暂的沉默,黎耀祖与秦晓直视着,沉声道:“我也可以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最温暖的家。”
秦晓的脸不易察觉地有了一丝动容,但很快隐去,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只要可能,我会一直跟在他身边。”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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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耀祖定定地看着秦晓地眼睛,读出里面蕴含的坚决。他慢慢地起身,抻开衣袖帮他穿衣,一颗一颗为他捻上盘钮。中式的裤褂,长衫,宽松柔软的面料,不致勒到他的伤处。
汽车停在邓公馆门口,两个下人搀扶着秦晓进了大厅,另一个飞奔上楼去通知邓墨云。
“黎公子,这么急着把人送过来,想必不是他想见我,是你对他不满意吧?”邓墨云一只手指在空中虚点着黎耀祖,一副了然于胸的玩笑表情。
“邓次长,我是您的属下,您怎么说我,我不会介意。但请您不要伤害到别人。”黎耀祖强忍着怒气说道。
“那个别人是你吗?我伤害到你了吗?”邓墨云托起秦晓的下巴,迫他仰起头,拇指来回抚弄着他的腮。
黎耀祖无法再看下去,匆匆告辞,逃一般离开了邓公馆。可能感冒了,开车时他一直在咳嗽,越咳嗓子越痛……
“你真的想见我?”
秦晓的下颌在邓墨云手指的掌控下轻颤。
大手扯住他的衣领:“看来黎公子真的没有满足你,让你欲求不满地想着我。”秦晓被揪着领子拎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拖进卧室。
盘钮被一粒粒解开,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秦晓不禁打了个冷战。毕竟还是秋天。
邓墨云抚摸着秦晓光滑柔韧的肌肤轻叹:“这么完美的身体,姓黎的小子怎么能抵挡住诱惑不去享用?”把光裸的身体拉进怀里,两臂环绕过去揉捏他挺翘的双臀,手指猛然侵入体内:“这个美妙的去处,姓黎的小子怎么可能放过?”
因为突然袭来的疼痛,秦晓的头垂落在邓墨云的肩上,闷声道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没有……”
“是吗?”邓墨云难以置信的推开秦晓,上下打量着他,突然地,一脚踢向他的膝窝。
秦晓两手撑地跪在地毯上,还没反应过来,邓墨云已从身后侵入。
轻微的裂帛声,奔涌的鲜血,身体似乎要被穿透、绞烂了。有时候,竟希望那是真的刀刃,在皮囊上只需一下,再也觉不出疼痛。
渐渐地,身后的疼痛减轻了,嗅到的血腥气变淡了,地毯上晃动的花卉图案转深,转暗,变成漆黑……
邓墨云将身下瘫软的身体翻转过来,在苍白如纸的颊上印下鲜明的掌印。泪盈于睫的双眸缓缓轻启,身体却迎来新一轮的猛烈袭击……
抛下再度陷入昏迷的秦晓,邓墨云走进浴室,缓慢地清理自己,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服上每一个皱褶,故意拖延着时间。即使知道手下的王队长已经等了很久,也要拖延这最后的一分一秒。
终于不能再延捱下去,他走到门口对侍卫说:“叫张妈进来。”
“邓先生,您找……”看到秦晓,张妈惊惧地捂住了嘴。
赤裸的秦晓侧身蜷缩在地毯上,如同一尾雪白的明虾,邓墨云单膝跪在他的身边,正用手指抹去他唇角的血渍。看到张妈,邓墨云伸臂把秦晓横抱起来。一只苍白的手臂垂下来,在虚空中无力地荡着,肩上的纱布已经被鲜血染成暗红。
张妈低下头,恰好看到一滴鲜血从秦晓的身后坠落,在邓墨云锃亮的皮鞋上涂上一道湿痕。
把昏迷中的秦晓放到床上,邓墨云交待张妈:“帮他清理干净,涂药。你以前做过的。他肩头和大腿的旧创可能裂开了,要重新包扎。”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邓墨云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房门。想必王队长已等得心急如焚。
张妈呐呐地应着,颤微微走到床边。是的,她以前做过的,在几年前,她几乎每天清晨都要为失去知觉的秦晓清理、涂药。近几年,她以为这个清秀的男孩子再也不用受这种罪了。没想到,今天……
涂药时,尽管张妈已经尽量轻柔,但药膏的刺激还是令秦晓苏醒过来,伏在床上的身躯轻轻颤抖着。
张妈不忍地停住手,带着哭腔说:“孩子,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身子。”
秦晓微微偏头,渗出细密汗珠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笑容:“张妈,你别担心。和他在一起,我从不觉得委屈。”
张妈愕然了,秦晓的脸上,分明是不带任何矫饰、完全发自内心的微笑。
安顿好秦晓,张妈走出卧室。阖上门的瞬间,积蓄的泪水终于涌出,她忙撩起衣襟擦拭。
坐在楼下大厅和王队长谈话的邓墨云看到张妈擦眼泪,心好像忽然变轻了,荡悠悠地直往下飘落。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跨上楼梯,刻意用冰冷的语气问道:“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张妈忍不住替秦晓喊冤,“这个傻孩子,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个样子还对你死心塌地。”
“嗯?”
“这孩子,想是痴了。他居然笑着说,跟着你,从不觉得委屈……”张妈难以置信地看着邓墨云,她真的想不通,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魔力,把一个好好的男孩子变得如此神智不清。
“是――吗?他这样说?” 邓墨云抬头仰望着天花板,须臾,像下了极大决心似地疾步走下楼梯,对王队长说:“人在房里,明天你就可以把他带走。记住我交待的话,出了差错,小心你的狗命!”
王队长点头哈腰地应着:“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第二天,王队长率领一队特务把秦晓带到邓公馆的地下室。
四肢被分开绑在两根柱子上,沾水的皮鞭挟带着嗖嗖的风声落下,又沾染着鲜血离开,留下一条条交错的血痕。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终于在失去意识的瞬间也失去了痛感。兜头一桶冷水,又被拉回痛的漩涡。
昏迷与清醒,反反复复;疼痛与无感,交替进行;创伤愈合后再淌血,淌血后再愈合;只有地下室耀眼的汽灯永远的长明,不分昼夜,难辨时日。
受刑多日,秦晓已经极度虚弱,陷入昏迷后,一桶冷水浇下,竟然没能苏醒。施刑的特务烦躁起来,抬脚踢向秦晓的胸口。秦晓咳着醒转回来,呕出一大口鲜血。
坐在一旁喝茶的王队长慌了,惊跳起来,狠狠甩了那个特务几记耳光。旁边几个特务全愣住了。
“兔崽子!你活够了不要拉着老子做垫背!”王队长冲着那个特务大吼,紧张地看了一眼秦晓,秦晓向他诡异地一笑,他忙不迭地转移视线。
几个特务看在眼里,更是一脸的匪夷所思。
王队长压低喉咙训斥他们:“邓老大交待过,不能伤脸,不能打出内伤,全他妈忘了?这小子要是有个好歹,咱们全都得死!”
那个被掌掴的特务捂着脸,心里咒骂着害自己脸蛋受苦的秦晓,偏过头怨毒地瞪视他。秦晓脸上似有若无的浅笑让他惊异,不禁轻呼出声:“他,他在笑吗?”
一个特务诡秘地说:“这是他惯用的勾引手段。据说,在床上,邓次长把他当女人。”
“是吗?”挨打的特务贪婪地看着秦晓,“我倒想试试……”
“你想都别想!”又是一记耳光,“敢打他的主意,你不怕邓老大让你死无全尸!?”
秦晓不知道自己是疼昏了还是睡着了,朦朦胧胧地意识到绑在柱上的四肢被解开,身体被放倒了……
喉咙干涸得快要燃烧,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呻吟着叫了两声:“水、水。”他知道,不会有人听到,即使有人听到也不会理他,叫出来只为安慰自己。
意外的,双唇被轻轻橇开,温热的水缓缓地流入口腔,滋润着快要着火的咽喉。救命的甘露很快被他吞咽而尽,仍未解渴的他噙着碗沿想要更多。碗还是移开了,随即又靠近他的唇,甘泉再次淌入……抵在唇边的碗沿没有瓷碗的粗糙冰冷,却柔软而温暖;身下的稻草也不再支楞着戳痛他的伤口,变得又软又厚……
这时,一条滑腻的小蛇从水碗里窜进他的口腔,在他的齿列间游弋。他用舌推挡着想把那条蛇赶出去,那条狡猾的小蛇却游得更深,几乎钻进他的喉咙。他呕了一下,那条小蛇乖巧地游回口腔,缠绕上他的舌。他想把那条小蛇吐出来,不知怎么,他的舌竟和那条小蛇纠缠着游戏起来……
秦晓被自己喉间逸出的呻吟惊醒了,猛地扭头摆脱唇舌的纠缠,挥拳打在眼前那张模糊的脸上。
“谁?”他低吼一声,随即自嘲地笑了。真是的,自己身在邓公馆,这个胆敢吻自己的人还用问是谁吗?
邓墨云牵动嘴角“嘶嘶”地吸着冷气俯身贴近他的脸:“打我一拳这么好笑吗?”
秦晓沉默不语,透过邓墨云的耳侧欣赏着那透过西班牙式的半圆长窗、流泻而入的皎洁月光。这不是黑暗的地下室,而是邓墨云的卧房;身下不是铺在水门汀上的稻草,而是他们曾经多次身体交缠的舒适软床。
邓墨云吻着他光滑的脸颊,双手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低喃着:“除了这张脸,真的是体无完肤了……”
手掌在伤口上抚过,点点刺痛使身体不自禁地痉挛。秦晓闭上眼睛,淡淡地发问:“时机成熟了吗?什么时候行动?”
邓墨云心中一凛,双手停止了动作,抬起上身俯视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晓抬眼和他对视:“鞭子只打在身上没有落在脸上,只有皮肉伤没有内伤……”
邓墨云的吻雨点般地落下:“这样看着我,是在怨恨我绝情吗?”
“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你。”秦晓的语气和缓,有如在闲话家常。
“你别激我,你别用计让我舍不得……”邓墨云喃喃低语着滑下身子,吮吻着他胸前的两点红樱,沿着他的身体轮廓一路吻下去……
伤口的刺痛和湿热的吻刺激得秦晓浑身战栗。蓦地,他倒抽一口冷气,抬起了上半身,看到邓墨云埋首于他胯间的半张脸。邓墨云促狭地一笑,正忙于吞吐的唇舌恶意地轻轻一吸,秦晓呻吟一声,颓然倒下……
邓墨云轻轻地咳着,用手背抹着嘴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让你舒服一回。”
秦晓急促喘息着说不出话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自觉地抬起了双腿。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邓墨云却把他的腿拉下来放平,然后在他的身侧坐下,靠着床头嗤笑了一声:“你那个地方,我还是不要碰了,免得你带了伤吓到黎耀祖。”
秦晓的身体猛然震颤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邓墨云感觉到了,伸手抚摸着他的脸说:“怕了?还是没想到?”
秦晓没有回答,翻身滚到邓墨云的腿间……
夜晚,灯下,秦晓在一张故意揉皱的纸上写下“救我”两字。邓墨云派一名从未在76号出现过的特务冒充邓家的下人,连夜将“求救信”送往黎公馆。
等待回音的时候,邓墨云尚有些不确定:“黎耀祖也做了不少年的特工,虽然没有老狐狸狡诈,但心眼一定够多,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轻易上钩?”
秦晓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坚信,黎耀祖一定会来“救”他。至于为什么这么肯定,他不是很清楚,眼前却隐约浮现出黎耀祖那双黑白分明、不含杂质的眼睛。
天快亮时,小顺回来了,带来了黎耀祖的回信:等我。信我。
邓墨云把信交给秦晓,得意地笑:“我就知道这小子不会放过你,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扳倒黎诗千的好机会。76号,早晚是我邓墨云的天下。”
秦晓收起信,问小顺:“他没透露什么营救计划?”
小顺半弓下身子说:“没有。当时黎部长也在,一直骂姓黎的小子,不许他管闲事。不过,我临走的时候,他交待我这两天有空就去黎公馆附近转转,有什么安排他会派人通知我。”
邓墨云击掌笑道:“姜还是老的辣啊!这黎公子就是嫩,刚见面就暴露心事不说,遇上美人求救就晕头转向,几年的特工训练全白费了。”
为了不露出破绽,秦晓又被押回地下室,仍旧每天受刑。四天后,邓墨云亲自带着黎耀祖的信来到地下室。
秦晓仍被绑在柱子上,邓墨云把信展开举到他的面前:明日下午,找借口到兆丰公园,有人接应。如果四点见不到你,会有人去邓公馆地下室营救。彼时邓应在76号与南京特派员会唔。
秦晓看罢来信笑了起来:“我还是去兆丰公园吧。不要打坏了公馆的古董。”
“过去后,你自己要当心。”邓墨云把信塞进秦晓撇开的怀里。
“我还以为,会一直跟着你。”秦晓感叹道。
邓墨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一阵混乱。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仅因为少年时的迷恋,就把一切都交付与我,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那我呢?我喜欢他吗?明明只想要他的身体,明明只想充分利用他,为什么到这时又心生不忍?
想到这里,他走近秦晓,将唇贴到他的耳侧:“怎么办?我现在怕是要反悔了。”
秦晓闻言一愣,扭头看向邓墨云,不禁惊呆了。
看到秦晓诧异的表情,邓墨云迅速背转身。走到门口,他向身后的特务们交待:“明天找几个人带他去兆丰公园坐坐。天冷,给他多穿些衣服。对了,人不要太多,过于引人注意就不好了。”
第二天中饭后,趁着太阳好,四个特务陪着秦晓出了门。在公馆门口,秦晓从那个熟悉的小烟贩手里买了一盒哈德门。
秦晓穿着黑呢大衣,坐在木椅上晒太阳,陪同的特务分散到附近光秃秃的樱花林里。一个穿着青灰羊皮大衣的少妇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走近秦晓,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一个特务马上自林间探出头,又被秦晓用眼色瞪回去。
“不要吵,妈咪歇一歇就带侬去白相哦。嗯,真乖。”少妇嘴里哄着孩子,微笑着对秦晓略一点头,“你还好吧?”
“嗯。很好。”秦晓报以一笑。
孩子手里拿着个咕噜噜响的竹风车,伸到秦晓面前乱叫:“嘟嘟!嘟嘟!”
“叫叔叔。”少妇纠正着孩子,整理着孩子身上窝成一团的臃肿棉衣,“傅宗耀的事你也太冒险了,差点送命。下次可不许这么鲁莽。”
秦晓指着孩子手里的风车说:“把这个送给叔叔好不好?”
少妇望着远方说:“大家都明白,你是为了将功补过。秦老爷子也要我转告你,楚信光的事,你不必太过自责。”
秦晓接过递到手上的风车,面对小孩子说:“请转告他,我一切都好,很挂念他老人家。”
少妇答应了一声,给小孩子戴上一顶绒线帽。
“这次是个好机会,可以利用邓黎之间的矛盾,击垮76号这个汉奸窝。”秦晓振臂挥动风车,风车上的彩旗哗啦啦直响,配着咕噜噜的转动声很是热闹,小孩子兴奋地咯咯直笑。秦晓握着风车的手却猛然僵住,眉尖跳动了几下,旋即恢复正常,继续挥动起风车。
这几个细微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少妇敏锐的双眼,她接过秦晓手里的风车交给孩子:“来来来,囡囡自己来试试看,看看叫伊会不会得自噶唱歌。”
她瞟了一眼秦晓腕部露出的几道伤痕,扭头远眺较远处的樱花林:“你伤的很重,为什么告诉小烟贩是轻伤?”
秦晓仰头眯起了眼睛,似在享受冬日的阳光:“皮外伤,做是给黎耀祖看的。没伤到筋骨。”
少妇把脸靠在孩子鼓囊囊的棉衣里,问道:“你受了太多委屈,又频频受伤,有没有后悔接这个任务?”
秦晓望着天上几朵细碎的白云,微笑着说:“自我向军统局保证,会时刻监视邓墨云那一刻起,就没想过后悔,也不会觉得委屈。”
“好咧,好咧,不要吵咧,各么现在就带你去白相木马。”少妇抱着孩子站起来,“小烟贩会到黎公馆附近活动,信号照旧。保重。”
少妇抱着孩子走了。秦晓闭着双眼仰靠在椅背上,耳边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枪声。
激烈的枪声越来越稀疏,渐渐消失了。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停在面前。睁开眼对上黎耀祖灿烂如冬日阳光般的笑脸,秦晓也笑了。
黎耀祖把他横抱在怀里,坚定地说:“我带你回家。”
“回家”两个字让秦晓胸中一热,侧身窝在他的怀里,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双手便环上了他的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