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2399|回复: 8

【君侬】《春深似海》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8-22 21:50: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春深似海》  

引子:熟悉面

看飞雪飞霜飞满天
飘呀飘的缠绵
只为红尘多事,多一眼
只为那一眼
看不尽三生孽债一世情缘
是织?是结?是断?是联?
是那七月的鹊桥接不起星河岸
是千锤万锻的青锋斩不断情丝万万千
是只是,我心有张熟悉面
找了千年,找了万年
猛一眼,却见他在轮回天地间

等明年春来红雨飞满天
把浅恨轻愁都来染
染透鲛绡夜夜泪
谁为拭枕边
泪烛儿随风点
伴长夜,残诗一卷
    小风一轩
也罢,只是放不下的心儿
天涯路上有人牵
行一程也抽一段
到何时东风散了
又值西风卷
(一)沈郎多病不胜衣


秦子萱到沈府那天,正是暮春。
黄昏时分,远远地就看见沈府巍峨的大门,在夕阳中隐隐的透出几分颓唐,就象一个身型开始佝偻的老人,吃力的支撑著这个前朝官邸的门面。
此刻,两扇大门紧闭,似乎看惯繁华後,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漠然。沈老太爷在前清一直作到武英殿大学士,大爷沈怀远十八岁中进士,作到礼部侍郎。宣统三年,皇帝退位,沈老太爷一病不起,临终前让大爷发誓永远不作民国的官。自此之後,沈家大门前便冷冷清清,只有年节时分才开门迎客。

这时杨健云领著秦子萱,没有去敲那紧闭的大门,直奔西边一个小角门而去。角门开著,进进出出的家人倒也显得忙碌。看门的关老头已经上来招呼他们了:“哟!表少爷,您怎麽才到呀,老太太问了好几遍了。”
杨健云笑著说:“关大叔,您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多谢您记挂著。”
“进去通秉一声,说我和秦少爷来了。”
“那还用您吩咐,我离老远看见您们,就让他们报进去了。您二位请吧。”说著让旁边的下人给健云和子萱拎上了行李,领著二人往里走。
进了门,一路穿过几道院落,秦子萱四下里看去,只见廊柱栋梁似乎仍纤尘不染,花草树木也还显得茂盛整齐,只是整个院落就象陈年的苏绣锦缎,依然看得出华丽的纹样,依然浆洗得干净整洁,但确实已经褪却了新鲜的色彩。那些按旧例铺陈开的规矩,也透著股强颜欢笑的挣扎。
说话来到一处宽敞的厅堂前,厅里丫环仆妇站了一地。正中间坐著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六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旧式衫裙,却是新作的。举止间浑身透露出一股真正的荣华富贵之气。
老夫人左手坐著一对中年男女,都四十来岁。男的沈稳大度,虽然看得出已闲散惯了,但眉宇还是依稀带著当年的官威。而那位夫人想当年一定是风华绝代,现在依然是美豔异常,只是上了些年纪,那种美豔又与年轻姑娘大不相同了。
老夫人右手坐著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稍大些的已显出些窈窕淑女的风情,稍小些的还未脱小姑娘的活泼天真。两个女孩都与沈夫人有几分相似,但比起母亲来还是风姿稍逊。

看见老太太,健云立刻加快了脚步。三步两步跨到厅堂中间,深深地给老太太行了一个礼,嘴里叫到:“姥姥!”
老太太满脸笑容,冲著健云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让姥姥看看。”健云又上前两步,老太太伸手就把她拉到面前,仔细打量著:“长大了,长大了,都这麽高了。姥姥好想你。”
健云说:“姥姥,我也好想您。”
“是啊,这又是五、六年了,你也一直不上北京来。姥姥叫人写信告诉你妈,让把你送来,都说你读书忙。平日里,你爸你妈,倒没少了给我捎东西。可我们老年人图个什麽?不就图个儿孙满堂,看著高兴吗?把你捎来,不比什麽都强。”说著老人家掉下眼泪来。旁边的人也跟著擦眼角。
健云说:“姥姥,我这不是来了嘛!不是我爸我妈不让我来。真的是上学忙。”
老太太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悲伤,却又说:“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怪你爹妈。按理你这个岁数正该发奋读书,以後报效国家,只是现今这世道,你们读了书又有什麽用呢?”
老太太是不问天下事的人,只记著老太爷临终前的话,心里认定一家大小都是大清子民,不该与民国有什麽瓜葛。辛亥革命时,女婿杨义山正在杭州知府任上,本来浙江都督请他进军政府,他拒绝了,带了一家大小到了上海闲居起来。但杨义山知道自己隐居一世还可以,要杨家世代隐居,却是痴人说梦,所以也让健云好好读书,以後出来做事。但健云从小跟著姥姥,很清楚她的心思,听这话就连忙叉开:“姥姥,爸妈让我给您带好,他们还给您带了些南方的鲜货,我不好拿,专门差人送的,随後就到。”
“咳,你爹妈也真是的,我这什麽也不缺,他们又麻烦这些作什麽。”
一旁坐著的大奶奶插话到:“这是妹妹、妹夫的孝心,您该领著的。”
老太太听见大奶奶说话,忙说:“光顾和你说话了,快去见过你舅舅、舅母。”
健云忙回过身来,走到中年男女跟前,给他们行礼,嘴里说:“舅舅、舅妈,云儿给你们请安了。”
两人笑著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爹妈都好吗?”
“好,爹妈让我给舅舅、舅妈带好。”
叙了两句家常,健云回身拉过子萱:“这是我的同学秦子萱。”
秦子萱忙也给沈老太太、沈怀远夫妇行了礼。
老太太看著子萱连连点头:“好,好,真是个好孩子,你们家南下的时候,你才生呢,都长这麽大了,你爸小时候就爱来我们家玩,你呀,真象他!”
沈怀远接著话头说:“令尊的信已经收到了,你们家老太爷和我们老太爷是至交,令尊和我又是同年,你到北京就把这里当家吧!”
子萱忙答到:“谢谢老太太、伯父、伯母。”

秦子萱的祖父与沈老太爷同殿为臣,交情甚厚,但两人的政见却有相左,秦老太爷那时在总理衙门,是个洋务派。大变之後,秦老太爷虽然也不想作民国的官,但对儿子秦瑞庵──南下上海,与洋人做生意──的想法十分鼓励,於是秦家举家迁到南边。子萱从此就没回过北平。
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对北平几乎没有什麽记忆,但随著年龄的增长,子萱开始向往起作为新文化运动中心的北平来。子萱正是辛亥年生的,到了十四五岁懂事时,心里就窃以为自己天生就是革命时势造就的产儿,一定要为国家振兴做大事的。中国要强盛一定要革命,一定要走科学民主的道路。而要弄清科学与民主的真理,就一定要到北平去,因为在那一代年轻人眼里,这里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本营。
子萱向家里提出要到北平读大学。秦家一向是开明家庭,也没有想到子萱除了上学的心思外,还想要接触革命的风云,所以就同意了。秦瑞庵还给北平的世交沈怀远去信,让沈家照顾子萱。
正好,子萱的同学杨健云也要回北平读书,杨家和秦家也是世交,杨健云的母亲就是沈家大姑奶奶沈云凤。健云回北平自然要住在外婆家里,所以两人就结伴而行了。

这时,沈大奶奶宋雪晴见外甥和子萱给大人们都见过了礼,就招手唤过对面的两个姑娘:“杏儿、菀儿还不快过来见过表哥和秦大哥。”
两个小姑娘起身走了过来,几个年轻人互相介绍一番,问过了好。健云突然问:“诶,怎麽没看见月儿?”
别人还没开口,老太太说话了:“前儿清明,出城给祖宗和你外公上坟,在西山住了一晚,月儿可能受了凉,回来就病了,还躺著呢。再见吧!以後日子多呢。”
子萱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失望,因为自从听健云谈了沈家的情况後,一路上,他就一直想著赶快见见沈家这个传奇般的“大小姐”──月儿。

健云说在沈家他有三个表妹,二表妹叫沈杏莲,小名杏儿,三表妹沈菀苓,小名菀儿,都是如花似玉,聪明伶俐,但还算不上出奇。最出奇的是沈家“大小姐”沈江月。
原来宋雪晴怀上月儿已是第三胎了。头两胎都是男孩,都是足月生下来的,刚落草的时候,看著壮壮实实,谁成想,头一个不到半岁就夭折了,第二个也就一岁多一点也没了。
到壬子年夏末,宋雪晴怀孕七个月早产下一个男婴,一下地就弱得很。老太太一看立刻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孩子也养不活。
这下把接生婆哭楞了,她见生的是男孩,又母子平安,正想这多要赏钱,却见老太太不喜反悲,就上来问原由。老太太把前两个孩子的事说了,又说这孩子这麽弱,恐怕更难养活。
接生婆听了这话,寻思了一下说:“我说老太太,别是您家少爷少奶奶冲客著什麽了吧?您也没请位先生给瞧瞧?”
一句话点醒了沈老太太,立刻叫派人去白云观请张真人。
沈怀远平日并不信这些,但母亲发话,不敢违拗。幸好那张道士是个豁达人,明知泄漏天机,有损阳寿,但毕竟救人危难是积阴功,也不计较小利。有时老太太从他那求个符水,他为人还厚道,沈怀远也不是很厌他。
人去不多时,张道士就来了,献茶稍坐,老太太提起了话头,把几个孩子的事儿说了一遍。
张道士让报了沈怀远夫妇俩的生辰八字,掐算一回。然後说:“老太太不要见怪,既然招了贫道来,贫道只有实话实说,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恕罪。沈大人命中所照临者多为雌宿,虽获雄而无益,所以得子均夭殇。”
沈老夫人听他这麽一说,立刻大惊失色。沈家一直人丁不旺,到沈大爷,已是三代单传,这样下去沈家岂不要断了香烟。
好半天老夫人才问:“难道没有破解之法吗?”
“破解也不能说完全不能破解,只是逆天行事,终要惹出祸端的。”
“只要能保住孩子,其他的怎麽都好说。”老太太急急的说。
“哎!”张道士看老太太这样,长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这冤孽公案也总是要有个了结的,就顺其自然吧。要想保住孩子,也有办法,只要把孩子当女孩教养也就可补救,只是此子以後的前途,恐怕坎坷些了。”

沈家生了个男孩,却多了个“小姐”。老太太给孩子起了小名叫月儿,一式一样的都按女孩教养起来。家里外面都称小姐,大些了穿著打扮也都还是女孩的样子。
说来也怪,月儿虽说是体质很弱,经常有个七灾八病的,但每回都是有惊无险。弄得老太太更信是这“当女孩教养”保了命。六岁春天一场大病,好了以後,老太太张罗著给扎了耳朵,本来还要裹脚的,因为已是民国,大爷和大奶奶好说歹说的拦著,才罢了。
後来大奶奶又有了杏儿、菀儿,两个女孩儿家身子反倒比月儿强健得多。比较起来,月儿也就真象个女孩儿似的。
沈家虽然守旧,但还不是完全的不通世事。特别是大爷沈怀远,还要虑著儿女们以後的前程。杏儿、菀儿大了些都让出去上女校读书了。只是月儿不好去女校,也不好去男校。况且月儿大了些,身体也强健了些,大爷就起过心让月儿把妆改过来,可老太太听都不听。也就只得放下了,只请了个先生在家里教月儿读书。
健云说:“月儿小时候可漂亮了,比真女孩儿还漂亮,那时我还说,以後要娶他呢!现在想想真好笑!”

自从听了月儿的身世,子萱心里就一直有一个挥不去的影子──一个被命运锁在深闺的男孩,一个幽灵塔里的囚徒。他老想看清他的样子,可他就象月下的一阵轻烟,你刚定睛想看时,他又飘到别处。慢慢的在子萱心里,月儿似乎就成了旧文化牺牲品的典型,似乎正是中国必须要革命的活证据。
所以,一到沈府他就注意著,想赶快见到月儿。到了厅堂,他仔细打量了两个坐著的姑娘,看年岁觉得她们不会是月儿,便有些失望,但想著有远客他总会出来见的,恐怕临时有事,一会儿就能见著。现在听沈老太太一说月儿病了不能见,子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二)去年天气旧亭台


学校,也让子萱大失所望。也许因为,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一个革命风潮尘埃落定的时代。
北伐胜利,南北统一,张少帅又在关外易了帜。虽然边远一些地方还打著仗,但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结束。特别是生活在北平、上海的人们似乎又感到了太平盛世的气象。百业兴隆起来,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的老百姓,心理上更趋向於安於现状,而不愿再来几个天翻地覆。人们的生活中又开始有了娱乐地位,而在子萱一类新青年眼中,简直就是又沈迷在了吃喝玩乐之中。
在上海时,子萱看不惯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听不惯爵士乐和软绵绵的时代曲,他觉得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正是中国不得富强的固疾。於是他向往北平,向往北平热血青年们的意气风发,壮怀激烈。
可谁知今天的北平更让他气闷。从上海开埠,成为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城市以来,北平已逐渐失去了中国经济中心的地位,而民国定都南京後,北平政治中心的地位也失去了。剩下的只有文化中心的招牌,却不想在这个招牌下也是鱼龙混杂。新文化与旧文化的斗争已经好多年,但旧文化的百足之虫还是死而不僵。时局初定,旧时代的残渣余孽在沈淀许久之後,又似乎全都泛起,空气中弥漫著著一丝甜腻的鸦片气息和花街柳巷的脂粉味。
同学里,好些的,也不过潜心作学问,剩下的就打麻将、泡戏园──吃花酒,抽大烟的也不在少数。
子萱不爱和这些人交往,但健云小时候常在北平住著,有些是他儿时的夥伴。他又是最喜交游的人,所以也时常跟著逢场作戏。他也拉子萱一同去,开始子萱都坚持推脱,但次数多了实在觉得碍不过健云的面子,也只有勉强跟著去了两次。谁知日子久了,对学校、对北平、对时局的失望都使子萱时常感到无聊和压抑,也开始有了一醉解千愁的心思。慢慢的,只要不是去太不堪的地方,座中的人也不太讨厌,子萱也就不大推脱了。

这一天,学校里没课,健云的朋友曹寅亮又来请他们出去喝酒,子萱本想推辞,但曹寅亮坚持要请,健云也在旁劝,又说不叫八大胡同的姐儿们。子萱想著这样还不至於闹得太不象样,也就答应了。
到了东兴楼,主人已经在楼上雅座候著了,在坐的另外几个也是经常在一块玩的少爷们,卢文昭的曾祖是九门提督,朱实安的父亲放过江宁道,袁廷璋是军机大臣袁颉的後人,而曹寅亮家,祖上出过三个翰林。
看著一屋子的遗少,子萱心里正有些不屑,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和他们是一样的出身,又有些怅然。
大家坐定,刚开始上菜,却听得门口脚步声响,还有一阵子脂粉香气飘进来。子萱心里甚是不悦:明明说是不叫姐儿,这怎麽又来了。正想著,门帘一挑,进来的却是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
就听得曹寅亮喊:“翠云、翠凤快过来。”
两个男孩先行了礼:“曹少爷,各位少爷,翠云(翠凤)给各位请安了。”
子萱仔细一看,两个男孩倒都生得白净、细致。叫翠云的略高些,面貌娇好,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也算得个美人,翠凤,略略胖些,细眉细目,却别有一番风情。初看时觉得两个男孩都还干净清爽,只是细细打量,就觉得眉宇间轻佻、俗媚之气,甚至比八大胡同的姐儿们还重一些。
正说话间接二连三的又来了几个男孩,一个个也是粉雕玉琢,花枝招展。子萱知道这些都是小旦。
前清小旦陪酒的风气在南方已经少见了,北京却还很盛行。狎邪游,本是因前朝禁止京官狎妓,官员交际应酬才叫优伶陪酒,後来却渐渐成了制度,乃称“私寓”,到民国虽废了私寓制,但狎优之风仍未稍减,特别是一群遗老遗少,更觉得惟有玩玩小旦方显一颗赤胆忠心。

子萱没想到今天不叫姐儿,却是为了换这个花样,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快。
这时,曹寅亮已安排著男孩们在客人旁边坐下,翠凤陪著卢文昭,一个叫蕊玉的陪著朱实安,袁廷璋後面坐著的叫豔云,曹寅亮自己带了翠云,叫了一个叫桂莲的陪健云,一个叫菱仙的坐在了子萱身边。

这菱仙倒比其他几个看著淡雅,没有涂脂抹粉,只是衣服华丽些,不然也就象个清秀的男学生,态度也矜持些儿。没有立刻就撒娇儿,抛媚眼儿的往子萱跟前靠,先只是问了好,规规矩矩地坐下,举起酒杯子敬了子萱一回酒。
放下酒杯,菱仙问道:“秦少爷不是北京人吧。”
秦子萱说:“祖上也是北平的,只是我是在南边长大的。”
“难怪听著口音不象。秦少爷是刚到北京?”
“来了有半个月了。”
“吃住还习惯吗?”
“还好啦。”
正说著话,席上大家乱哄哄的猜拳行令起来。
子萱的父亲到上海就和洋人作生意,家里常来常往的都是些洋派人物,家里摆宴席或是出去应酬,大多是西餐,对猜拳行令这一套很是陌生,所以就要推脱。但朱实安、卢文昭几个那里肯依。硬拉著猜了几拳,子萱都输了,连连喝了几急杯酒,就觉得有些上头。这时又输给卢文昭一拳,觉得自己实在喝不得了,便求饶,卢文昭不依。
正在争执,曹寅亮却说:“子萱兄也太老实了,就不知道搬个救兵。”
说著席间都笑了,看著子萱和菱仙,菱仙也不答话就淡淡的笑著。
子萱有些为难,他不想求菱仙代劳,只怕别人拿这事取笑,又觉得实在喝不下这酒。踌躇良久,还是拿起酒杯,双手端到菱仙面前,有些腼腆的说:“那就请……帮个忙吧。”
席上听得哄堂大笑。菱仙倒大方接过酒来,一气饮干。
子萱正要道谢,卢文昭却说:“菱仙代劳,喝一杯就不行了,要喝,就要喝个成双杯。”
席上立刻都应和。说话又给子萱满上一杯酒,子萱无法只得又举起酒杯送到菱仙面前说:“再烦劳了。”
菱仙这回却不接杯子,微微一笑说:“秦少爷,要再请人帮忙,也得表示表示呀。”
子萱听了,不明白是什麽意思。菱仙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著他。
这时,旁边的翠凤对子萱说:“只要秦少爷用你的手,把酒送到仙儿嘴里,仙儿自然就帮你喝了。”
“好!”席间大家都跟著起哄。
子萱此时是骑虎难下,加上本来酒也有些多了,就把心一横,学著其他公子哥儿的样子,一手端了酒杯,一手轻轻捧著菱仙的香腮,把酒送到菱仙嘴边,小心地喂菱仙喝下。
“好!”席上又是一片喝彩声。
这杯酒送下後,菱仙立刻风情了许多。而子萱此刻却宁可真喝醉了,於是也豪爽了起来,酒也喝得没了节制。
喝到後来,大家都有些醉了,袁廷璋就提议一人唱个小曲。子萱更是不会。
袁廷璋就说:“子萱兄不唱也可以,只要你敬菱仙一个皮杯,菱仙代你唱。”
子萱不知道什麽是敬皮杯。
旁边的翠凤悄悄教他道:“你喝一口酒,再用嘴送到菱仙嘴里就是了。”
子萱听了很是惊异。没有想到过这些公子哥还有这麽玩的,但此时酒已多了,也不多想,真的喝了一口酒,转过脸,去寻菱仙的嘴,菱仙也不躲闪,就让子萱把嘴贴在了自己的樱桃小口上。子萱缓缓的把酒吐在菱仙嘴里,菱仙接细细的接著,两人的唇粘在一起,不经意间舌尖与颌膛也碰触在一起,子萱觉得虽然酒在往外流,却有一股醉意沁入心脾。

子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沈家。一觉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口照到床上。子萱坐起身来,伸手开了灯,灯光把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晕黄,旧了的木头家具,本是乌沈沈的颜色,此刻似乎更增添了几分重量。子萱只觉得头沈沈的,胸口有些发闷,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向自己压迫过来。他翻身下床,抓起件衣服披上,急急的向门外走去,好象要逃开这晕黄灯光的笼罩。

屋外,月色清明,廊台如洗,子萱觉得眼前为之一亮,心情也清爽了许多。沿著小径信步走去,不觉进了後花园。已是绿荫渐满,芳菲零落时候,院中树影筛月,更显寂寥。子萱心中反倒觉得一丝清爽和宁静。日间那些喧嚣混乱,都似乎隐没在树下的阴影里,也不用去仔细辩别它。子萱只想放一颗的赤裸的心灵,去沐浴铺天洒下的皎洁月光。
子萱一路行到湖边,只见一池静水,波澜不兴。月影正正的落在湖心,那麽刺目的明亮,尽管池水不时微微扰乱它的面容,但它仍然孤傲的显示著自己的光辉。
子萱有些痴痴地看著月影,看久了,眼睛有些模糊。突然他觉得湖堤上有什麽在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仔细看时,才发觉是一个人缓缓走过来。那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子萱,也只是看著湖中的月影,渐渐的走近了。

子萱一直没有弄明白,当那人走到可以依稀分辨的地方时,自己到底看到了些什麽,他只是记得,那一刻他觉得,他看见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应该是一个月影的精灵。
後来子萱想,这大约是因为,在世间人身上会被看作是错误的东西,在这人身上却是那麽的天经地义。几乎立刻,子萱就明白了他看见的是谁,他就是──月儿。

到沈家已有月余,家里上下时时听人说的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今儿吃饭怎麽样?”
“大小姐还咳不咳?”
“给大小姐炖的燕窝粥喝了吗?”
“别让大小姐累著,好好调养著。”
老太太、大奶奶一天都要去後院看几次月儿,只是月儿一直没有大好,就没有出来见生客。接著子萱和健云就去学校办入学手续,忙乱了一阵子,学校里开始上课,加上同学的应酬,回沈家的时间也就少了。隐约听说大小姐好了,只是还在调养,但就是一直没见著。
慢慢的初来时急急想见到这传说中美少年的心思也就淡了,以为也不过就是个过分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而已。
但是这一刻,子萱突然相信,也许这一切的曲折故事背後确有一只命运的手在拨弄。迎面走来的这个少年,就象一枝世间仅有的奇葩,只能在温室中精心照料,若任它遗落在荒郊野地,遭受风吹雨打,立刻便会残败调零。

月儿一身雪白的衫裙,月光下看不出有花纹,却象裁了一片月光批在身上,也许是身型和式样本不是正配的,裁缝师傅特地做了改动,看上去,更不象是穿在人身上,而象飘在仙子身上云雾。
月儿的眉眼看上去极象母亲,只是那神情间少了母亲的从容,似乎多了些许的迷惘,月光下看上去似乎更显凄清,子萱觉得有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吸引著自己去爱怜这娇弱的人儿,为他抵挡风雨。
这时月儿已走到离子萱十来步远的地方。他也看见了子萱,略微一惊,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也不说话,静静的看著子萱。子萱这时感到似乎一切都凝固了,他不知该说些什麽,也不想说话,也静静地站著,看著月儿。两人眼睛对著眼睛,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
突然月儿转过身,顺著来路,匆匆地往回走。子萱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的淡远而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住他,就这麽看著看著,那背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月光浇洒在月儿走过的小径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沁著子萱的心,已是初夏天气,子萱仍感到一阵寒意。

(三)云破月来花弄影


子萱再见到月儿,是星期天午饭的时候。
健云和子萱因为回家的时间没准,一般都不跟著家里吃饭,回来了要吃,就叫厨房现备,送到房里。但星期天,杏儿、菀儿从学校回来,一家人好容易凑齐了,都要到老太太跟前吃个团圆饭,老太太看著也高兴。
这天,刚到老太太屋里,子萱还没看清屋里有些什麽人,就听见健云高声喊道:“月儿!”
顺著健云的跑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老太太跟前坐著个少女打扮的人。子萱一下子就认出,正是那天夜里在湖边见过的那人。
细细看时,子萱觉得今天的月儿与那夜见时有些不同。月儿今天的一身衫裙是淡淡的梨心绿,虽然还是娴静,但因是旧式裁剪,看著总显华贵,袖口和下摆都镶著宽宽的花边,浑身细细的绣满了的小朵子牡丹,襟上掖著一尘不染的手帕。看得出刻意打扮得喜气了些。脸上还淡淡的上了些妆。听说老太太从小就让给“大小姐”常备上好的脂粉,月儿平日不大用,但要见老太太时,总是要用的。也许就是这些脂粉使月儿看起来更实在了,子萱觉得薄薄的铅华下面透露出来的,是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月儿见他们进来,站起了身。健云赶过去,拉住月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嗯,比小时候健壮多了嘛,怎麽还是老生病?”
月儿微微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受了点风寒,早好了,奶奶非要我多养两天。”
子萱第一次听到月儿的声音,初听时有些诧异,原来心想著月儿也十八了,该变声了,他生怕月儿一开口,已是半大男孩的公鸭嗓子,又怕月儿象那天席上几个小旦一样嗲声嗲气。但月儿的声音一出口,子萱根本没法把它归入那一类中,只听得脆而不利,柔而不娇的淡淡两句话,听了以後又让人觉得似乎月儿就只能这样说话,别人也不配有这样的声音。
这时,老太太在一旁道:“多小心点儿好,你比不得别人!”
月儿忙转头应著:“是。”
健云拉起月儿往子萱这边走:“来,我给你介绍,这是秦子萱,我的好朋友。”
月儿微微笑著叫了声:“秦大哥好!”脸上看不出见过子萱的神色。
子萱忙应了声:“好!”却不知怎麽称呼才对。
又听得老太太发话了:“以後,子萱就叫月儿妹妹吧,大家亲近些,就象兄妹一样。”
子萱有些犯难,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妹妹”两字怎麽也说不出口。
月儿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在意,说道:“秦大哥就和表哥一样叫我月儿吧,姐姐妹妹的多累赘。”
子萱这时才觉得松了口气,笑著说:“好,我就叫你月儿,你叫我子萱就行了。”
正在说话,杏儿,菀儿来了。
菀儿一见健云就叫道:“表哥,你给我带的画报呢?”
健云笑著答道:“带来了。吃完饭就给你。”转身又对月儿说:“我也给你带了几本杂志,吃完饭给你拿过来。”
月儿忙道:“谢谢了。”
这时大爷大奶奶也来了。大家这就来到桌边,依次落坐。
老太太坐正面榻上,身边带著月儿,左右两边各头一张椅子,才是沈怀远和宋雪晴。
几个年轻人推让一回,老太太发话说:“都是自家人,不拘这些。来健云挨著你舅妈,子萱就坐两个妹妹中间。”这下,大家才都坐下,下人们开始上菜。
虽是一桌子吃饭,菜色却不一样。单单月儿面前另放了四个小碟,都是素食小菜,单有一碗宫燕鹧鸪粥。
子萱看得出,这是因为大家吃的菜太油腻,月儿吃不得。可他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子萱从小生病看的都是西医,越是调养时期,医生越要加强营养。他以为月儿身体弱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更要多多滋补才行的。但是子萱也知道,有病清饿,是旧时各大宅院通用药,自己要不是生的晚几年,也会被这样治疗的。因此子萱心里更加认定:月儿要强健起来,必须走出这大宅子。

吃过饭,健云和子萱一起到子萱屋里拿书。这是子萱昨天上书店,健云托他代买的,还放在子萱买的新书一起。拿了书,健云让子萱和他一起到後面去给妹妹们送书。
到了後园,管门的老妈子说小姐们都在“大小姐”屋里,他们就直奔月儿屋去了。
进了月儿的屋,把子萱吓了一跳,子萱虽也进过堂表姐妹的闺房,但没想到月儿的房子这样精致,只闻得四壁椒香扑鼻,案上陈设著宝镜古董,架上玩器玲珑精巧,锦帐纱幔,金彩珠光,子萱觉得有点眼晕。
杏儿和菀儿正在和月儿说学校的新鲜事儿。看见健云和子萱进来,菀儿急急跑过来就抢健云手上的书,拿了给她的画报就忙忙的拿著和杏儿一起翻看起来。这边月儿忙招呼著子萱和健云坐,让丫环小娥上茶。健云把几本文学杂志递给月儿,月儿礼貌的谢了,翻了翻就放下了。
他见子萱四下打量,就说:“这房子是装饰得过分了些。都是奶奶的意思,她说太素静了忌讳。其实我倒喜欢淡雅些。不过奶奶也是为我好。”
月儿淡淡的说著,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意思。子萱更觉得月儿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那麽凄婉哀怨,他也踏踏实实的活著,只是活法和一般人不大一样罢了。
於是子萱脱口问道:“你平时出过门吗?”问过以後,立刻後悔起来,觉得自己失言了。
月儿倒没在意,反而笑了:“当然出去了。只是人多的地方,奶奶不放心我去。有时出门拜拜客,有时奶奶到庙里进香什麽的,也带著我。不过商店、公园,倒是很少去过。”
子萱从月儿语气里听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淡漠感,但不知道为什麽,这并没有激起子萱哀之不幸,怒之不争的情绪。反倒使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相信月儿是向往外面的新世界的,他也应该享受新世界的欢乐与精彩。只是需要有人来引领他,启蒙他,子萱觉得只要自己多多的把外面的世界介绍展示给他,他一定能走出这金色的樊笼,投入广阔的大千世界里。

出了月儿的屋,子萱问健云:“月儿是不是不喜欢那些杂志?你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好象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健云很有些得意的说:“他当然喜欢啦!月儿喜欢什麽,别人是看出来不的,只有我知道!
月儿从不主动表示要些什麽,别人给他什麽时,他也就说声谢谢,收下来。从不说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厨房每天都要专门为他备饭,但他从不点菜,厨房照例每天要来问,他照例说:‘随便吧。’只是厨下的张妈从小照顾著月儿长大,也摸清了他的脾胃,作出的菜色总是月儿喜欢的口味。姥姥、舅妈要问月儿缺不缺什麽,月儿总说不缺,其实也真不缺。该穿该用的哪一样不是早早的给他预备好了,若要等月儿用时才发现短了什麽,姥姥一定要大发雷霆的。
月儿没有上学,但对外面的事可有兴趣了。别看他跟著私塾先生,只学过四书五经,其实对新文学可著迷了,我上回离开北京的时候,他才十三岁,自己就学著写新诗呢,只是他不给别人看。就是外婆从小把月儿照顾得太周到了,总是月儿还没想到的,她先想到了,慢慢的月儿觉得自己再要东要西的太不懂事,就养成了这种性格。”
听著健云的口气里那种与月儿亲密无间的骄傲,子萱竟然有些懊恼,更加上健云把自己归入“别人”一列,心里更不是滋味。不觉有些生起健云的气来。却又觉得自己无理,月儿和健云天生就的表兄弟,相互熟稔也是正理,可自己就是有些不忿,私下里竟怨起了自己本不相信的命运,觉得它不公,为什麽不让自己和月儿是表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自己一定比健云更会爱护他。

但子萱和月儿熟悉起来,还是多亏了健云。月儿出门的时间少,家里又难得有个客人,所以没什麽朋友。健云和月儿从小在一块儿玩,比别人都熟。子萱老和健云在一块儿,渐渐的月儿对他的态度也象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学校课程并不紧,子萱和健云总有空闲时间回家,而杏儿菀儿要到星期天才能回家,於是後园里,经常就是子萱、月儿和健云三个人的天地。
他们一起在小径漫步,在湖上泛舟。谈论的话题多是子萱他们学校,还有外面的新闻。
沈府里也有报纸,是沈怀远看的,但是从来不会传到大爷书房以外。所以许多年来,对月儿来说,新闻大多还是通过能出门的老妈子从街上带回来,再由媳妇们、粗使丫头们和贴身丫头的口传渠道得来的。由於本来是些不太关心天下大事的娘们儿们的道听途说,再加上又是几经转手,月儿经常得到的都是些走了样的消息。就象前两年,月儿一直以为赶万岁爷出宫的是当过大总统的冯国璋。有了健云和子萱,月儿心里七歪八扭的外面世界,才好象有了些头绪,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已不大变形了。
与月儿接触多了,子萱觉得,月儿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变了,变得更实在了。他不再是一缕飘浮不定的烟云,一片月光下的影子,而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出乎子萱意料的是原来月儿很开朗,常常笑,而且他的笑容那麽甜美,笑声听起来那麽无忧无虑,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已经背负了好沈重的一个命运的枷锁。

这天,卢文昭又没事请客,健云答应了去。可子萱从认识月儿以後,更不愿和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生色犬马的遗少们来往了,他宁可回家给月儿多讲讲外边的事情,特别是那些能让月儿觉得外面世界实在精彩的事。因为嘴里不断的说著这些事,会让子萱自己也觉得,似乎这个世界还是满有希望的,心情也舒畅好些。於是子萱就推说不舒服,自己回了沈家。

子萱回到沈府,先到自己房中,把手里拿的书本和一些杂物放到床头,也没准备坐坐就想往外走,可刚一转身,又停住了脚步,站在床边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楞,不觉有些颓丧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以前每次回沈家,子萱都是先回屋放下东西,就去健云屋里,然後两人就一起去月儿房中。可今天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去月儿房中显然有些不方便,而且不知道月儿是不是欢迎自己。想著他又有些怅然,他担心在与月儿的友谊中,自己会不会永远是个第二位。

子萱不好直接去月儿房中,只得自己坐下看看书。但心里中有些发慌,一会儿想著不知月儿在干什麽;一会儿又想著:早虑到自己不好一个人去见月儿,还不如跟健云去喝酒。也不知他们今天有些什麽花样?菱仙会不会来?想到这,子萱觉得脸上似乎有些发烧。立刻在心里骂自己,怎麽能这样不上进,上次的事儿已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後悔还来不及,怎麽还敢再想。
心神不定也看不下书,还是只有起身出了屋,又向花园那边走去。

花园里浓荫更密了,子萱顺著小径往湖边走,心里隐隐有些痴痴的妄想。眼睛一直往湖边眺望,似乎希望在湖边发现些什麽。等走到湖边四下瞧瞧,什麽人也没发现,不觉有些失望。泻气的一转身,正准备往回走。却不想一回头,竟看见那边桃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铺著块小坐毯,上面坐著个人,手里拿著本书正微微笑著看著他。他心里一阵惊喜,也不多想就跑了过去。
等跑到月儿面前停下,子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看著月儿喘著粗气,也说不上话来。月儿也不说话,就笑笑的看著他。等子萱呼吸匀静了,想开口时竟又不知说什麽好。好半天冒出一句:“你在家呐?”
话一出口,子萱就狠狠地骂自己,怎麽一见月儿就说蠢话,月儿不在家还能去哪?
月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但并没有答子萱的话,反问到:“健云表哥呢?”
“他和几个朋友喝酒去了。”
“你怎麽不去?”
“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怕喝醉了。”
“哦,你喝醉过吗?”
“没……没怎麽醉过。”子萱感到一阵紧张,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菱仙的影子。他怕这个话题说下去,自己要说漏嘴些什麽。忙搜肠挂肚,想找个话头叉开这个话题,一眼看见月儿手的书就问:
“你在看什麽?”
月儿合上书,把封面拿给子萱看。却是新潮诗人丛钧崭的诗集《拓霜集》。
子萱想起健云说过月儿喜欢新诗就问:“你喜欢丛钧崭的诗吗?”
“喜欢,他的诗好象特别沧桑又特别婉约。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好多人生坎坷的人。”
“丛钧崭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听说他有一段好沈痛的感情经历,是他创作取之不竭的源泉。”
子萱就淡淡的一说。却让月儿十分惊诧,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子萱问到:“你见过丛钧崭吗?”
“见过,在校园里。有时候一些作家、诗人还会在学校礼堂讲演。夷白、余山、孙维民都讲过,同学们说可能最近丛钧崭也要讲演。”
月儿突然两眼一亮,好象要说些什麽,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眼光也黯淡了,沈闷地低下了头。
子萱能感觉得出,月儿是想去听丛钧崭的讲演,但又怕沈老夫人不同意。子萱本想提议丛钧崭讲演时带月儿去听,但转念一想又没说出来。一方面是丛钧崭讲演只是大家的推测,有没有还不一定,不要让月儿老揣著个渺茫的希望。另外他想现在跟月儿提出来,月儿一定拒绝的,不如把这个事情放在月儿心里,让他自己思量著,可能思量越久,想去的渴望就越大,到时候再提出来,他说不定就同意了。於是子萱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也作新诗的?”
月儿正有些茫然的想著刚才的话,突然听子萱这麽一问,脸一下就红了“你听表哥瞎说!我怎麽会写新诗呢,我学的都是旧学。”
“可是你自己读了这麽多新文学作品,一定有很深的感受。写了就拿出来给我拜读拜读吗。”
“哪有啊,我只是喜欢看,根本不会写。”月儿还是抵死不承认。
子萱看著月儿故作镇静的认真样,觉得好可爱,就起心逗逗他,装出生气的样子来:“好嘛,还是觉得我是外人,没有你的亲表哥亲,能给他看,不能给我看,那,算了!”
月儿有点急了,脱口辩白道:“没有,表哥也没看过!”话一出口就明白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脸更红了。
子萱笑了起来:“哈哈!健云没看过,就是说有了。”
月儿不知怎麽回答才好,窘得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从小径那边小娥匆匆地走了过来。月儿见她来,马上站起身,好象很生气的样子:“你野到那儿去了,拿个手绢拿了这麽久?”
小娥忙说:“正好遇见大奶奶,问小姐干什麽呢,我说在花园看书,大奶奶又问起最近几天小姐的起居,我在那儿回大奶奶的话,才耽搁了。”
月儿听了,才罢了。又慢慢坐下了,却偷偷地瞟了子萱一眼。子萱看著月儿假装生气叉开刚才的话头,觉得十分有趣,就还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也不说话。月儿好象也不知说什麽好,大家就僵著了。
还是小娥先说话了:“大奶奶说,天晚了凉,让小姐别在石头上坐太久。”
月儿听了这话就说:“是不早了,回去歇歇就该吃饭了。”说著话又站起身,接著转向子萱说:“秦大哥一起走吗?”
子萱故意很庄重的说:“还是大小姐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
月儿看他一脸正气,以为他真的生了气,当著小娥的面又不好说什麽,只得说:“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子萱道:“请吧。”
小娥收拾起坐毯,月儿又和子萱行了礼,才往园子外面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子萱一眼。子萱见他回头立刻又绷起了脸,月儿见他这样,嘴一抿,有些委屈的样子,回头径直往前走。子萱看见月儿走远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初夏的夕阳照在身上暖暖的。


(四)锦瑟年华谁与度


到晚上上灯以後,子萱一个人在屋里书桌前坐著,对著窗外的初升的一!上弦月,呆呆的想著白天的事。这时伺候他的小丫头筝儿进来了。
“大小姐房里的小玉来了,说是大小姐让她送东西来的。”
子萱听了一楞,月儿怎麽会给自己送东西来,又有什麽可送的呢?等回过神来忙说:“快请。”
不多时小玉跟著筝儿走了进来,手里拿著本书。站到子萱面前,小玉说:“这是大小姐借秦少爷的书,大小姐说看完了让我给秦少爷送来。”
子萱接过来一看,正是那本《拓霜集》,心中有些疑惑,但又不能说出,只说:“烦劳你了,坐一坐,吃口茶吧。”
小玉忙谢道:“不用了,小姐还等我回话呢。”
“回去替我给小姐带好,让他好好休息。”
小玉答应著,告辞出去,子萱让筝儿送送。
两人出去以後,子萱忙拿起书来翻看,翻了几页就发现里面夹著张纸笺。展开来一看,上面写道:

踏雪寻梅
  是哪一朝
   哪一代的风流
今夕何夕
  又过了几回回
      离乱干戈

江南  犹在雨中
        独自
吟唱采莲女的清秀
那脉脉流水  不忘叮咛
           莫愁
             莫愁

  柳絮年年去
  落红年年留
是等待湘云的吟咏
是为了黛玉来收拾
都只在一卷旧书里
  把春光苦捱成秋

古渡自名桃叶
桃花又上了哪一个少女的鬓头
一千年又是一千年
  说不完的唐宋
  唱不尽的商周
是从什麽时候
便留下这永远有人上演的
  儿女情仇

子萱与月儿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带些新书、杂志给他看,慢慢的他也开始能感觉出月儿隐藏起来的喜悦。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有些飘飘然的成就感,似乎今天自己能给小小的月儿带来欢乐,就说明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给天下所有人带来欢乐。
两人都没提过那天夜里的事。子萱有时甚至想,那天是不是自己喝多了,看见的幻象。可那面容体态又真真是月儿,自己那时还没见过他,怎麽会想象得如此真切。在往下,他会胡乱想到,该不是自己在梦中见了月儿的灵魂,想著又骂自己,怎麽会相信这些不科学的东西,但是还是禁不住要想,是不是冥冥中有个力量,安排他们在灵魂的世界里先见上这麽一面。

这天学校贴出海报,丛钧崭要在礼堂讲演。子萱一直想好好安排个计划,带月儿走到外面去,多接触接触外面的世界。於是他决定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想办法带月儿去听讲演。
到沈府这麽久,子萱也把沈家上下的情形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知道沈怀远和宋雪晴其实并不想把月儿关在家里。只是老太太怕月儿自己出去有闪失。但老太太对月儿又是宠爱有加。如果月儿真自己提出来要去听讲演,而自己和健云又保证好好照顾他,说不定老太太也会准的。於是他想先和月儿说好了,再去和老太太说。
子萱从学校出来,一路走,一路想著:慢慢的让月儿多去学校,多接触同龄人,他就会从封闭的世界中走出来,到合适的时候,还可以让他插班上学,月儿那麽聪明,一定很快就能跟上学业,到那时他自然就会把装扮改过来。这样他就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
回来沈府,子萱兴冲冲的赶到月儿房里。一进门,刚想叫月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楞在了那里。

月儿屋里一片宁静,阳光透过纱窗撒在案头和地上。月儿正坐在窗前的日头影里,仔仔细细的绣著个香囊。
月儿抬头,看见子萱进来,也没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只微微笑了笑,说了句:“秦大哥,你来了?”
平日里,月儿这句“你来了”都会让子萱觉得十分温暖。因为月儿没有正式的和他见礼,正是说明不把他再当作“别人”了。
可今天子萱却没有注意这些。他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怎麽还作女红?”
月儿微微一征,然後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女孩呀。”
“可你不是!”
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子萱似乎已觉不出作一个女孩的咒符在月儿身上的作用,月儿从不扭捏作态,也不故作柔弱娇气。渐渐的子萱连他穿著女孩衣服这个事实也有些视而不见了,只是当月儿穿了件漂亮的衣服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切硬生生的把这个事实又抛到了自己面前,月儿确实屈从了那个压迫他的命运,中规中矩作起他的女孩来。子萱觉得自己有一种被出卖的愤怒。
月儿也看出了子萱的恼恨,静了一会儿没说话,等他渐渐平静了,才幽幽的开口道:“这些都不由我说了算。”
听了月儿的话,子萱急急的说:“月儿,你应该作你自己。”
“我自己?我自己是谁?”
“你自己首先是个男孩。”
“如果那样,就没有我了。”
“可那是迷信!”
“也许吧,可我的一生都建立在这个迷信之上。”
两人都沈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月儿才又开口说:“你可以把这一切都看成一个笑话,但它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大约在七八岁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和妹妹还有身边的丫环不大一样。我一直感到困惑。到了十岁上,虽然没人告诉,我也知道了,自己其实更象健云表哥,还有姑妈家的文凯表哥,文熙表弟。
後来妈妈告诉了我整个事情。於是我知道我的一生都是一个骗局,而且骗的是老天爷。有时我觉得老天爷不会那麽傻吧,就算我穿著女孩的衣服,难道他还看不出我不是吗。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好累,因为我不知道这骗要骗到什麽时候。一辈子都作个骗子,真的很累的。”

子萱感到一些迷惘。好一阵子以来,他已经很自信的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月儿,月儿的喜,月儿的愁,他都可以分享与分担。他甚至还在为月儿打算了走出这深宅大院的未来。但此刻,他又有些不自信,月儿所说的一切,他以前没有考虑过。他再次问自己,自己给月儿的一切,月儿真的喜欢吗?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告诉了我一切之後,我回到园子里,杏儿、菀儿和几个小丫环正在踢毽子。菀儿眼睛尖远远的就看见了我,她招手让我也一起过去玩。我站著不动,只是看。杏儿看见菀儿招手,也回头看见我,叫我:‘姐,快来呀,一起来玩。’我只是笑了笑,还是没有上前。
几个小丫头正玩得起劲,也顾不上我。我就在一边看著。她们笑著、跳著。杏儿的黄裙、菀儿的粉裙、秀鹃和秀蕙的蓝裙,裙边飞起象一朵朵盛开的大花,夕阳中随风飘摆。一张张粉红的笑脸,正象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我知道我也在微微的笑著,但我的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把我排除在外,自己虽然和她们在一起,却并不真的属於她们,而属於我的那朵花蕾,也许永远不会开放。”
月儿的眼里有些潮湿,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终於顺著白晰的面颊滚落了下来。
看著月儿流下泪来,子萱竟感到手足无措。
他觉得十分奇怪,从听说月儿以来,一直以为月儿爱哭,也无数次设想了他哭时,自己该如何劝慰他。但这麽久以来,月儿还是第一真的哭了,可此刻,自己却完全忘记了应该怎麽办。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下决心走到月儿面前,有些怯怯的把月儿揽在了怀里,当月儿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时,他感到片刻的窒息,然後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把月儿紧贴在自己怀里。
 楼主| 发表于 2009-8-22 21:52:48 | 显示全部楼层
(六)葱茏花透纤纤月


子萱第一次见到夏晓英,并不是在沈家,而是在校园里。
当时子萱正抱著一大堆书往东楼赶去上课,心里还想著些乱七八糟的心事。
开学又都一个多月了,子萱也忙了许多,除了上课以外,子萱还参加了好些学校的社会活动。回沈家的时间少了,而且好多时候回去的也晚,见月儿的时间就更少了。有时──就象现在这样──正忙碌间他会突然想到:月儿会不会觉得自己冷落了他呢?
正想著,恍惚间听见耳边有车铃声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辆脚踏车在他身边急刹住,车把挂在了他的衣服上,好悬把他挂倒,他一个趔趄站稳了身,但手里的书撒了一地。
回头看时,一个青年跨在脚踏车上站在他身後。这青年穿著一身西装,戴著顶有些大的鸭舌帽,眉清目秀,但子萱一眼看去就觉得他身上好象有些什麽不对劲儿的地方,而这种感觉又有些似曾相识。仔细端详了一下,子萱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所以看上去的感觉和月儿有些相似,都显得中性化。
这时那女孩一边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跨下车来,就要帮子萱捡书。但等她把车架好绕过来,准备弯腰时,子萱已经捡好了书,正往起站,两人撞个满怀。那女孩又一连声的叫著:“对不起,对不起。”
子萱站稳了身,看了看她,不禁笑了起来:“什麽事儿这麽著急呀?”
“我是外校的,和你们学校学生会联系搞联艺会,讲好时间,我晚了,不好意思要人家等。”
“看你这麽急的性子,还会晚?”
“哎,架不住事情多呀。哎呀,不能跟你聊了,不然更晚了。刚才的事对不起啊!”
“没关系,不过骑车还是多注意安全。”
“是。”那女孩应道。说著话,她又跨上车,说声“再见。”又急急的骑走了。
子萱看著她的背影不禁想:如果她和月儿站在一起,该挺有意思的。看著她走远,子萱才发觉自己也要晚了,这才急急的往教室赶去。

子萱根本没想过还能见著这个喜欢男装的女孩,而且还这麽快,就在星期天回到沈家的时候。
因为头天熬夜给校刊写稿子,所以星期天子萱起得很晚。快到中午了,他还在洗漱。前面老太太的丫头春桃过来传话:“夏中堂府上的老太太和小姐来了。老太太请秦少爷过去见见。”
子萱恍惚记得夏中堂是父亲那科的主考,很器重父亲。家里迁到南边以後,还常有书信来往。
因为沈怀远和秦瑞庵是同科,都算夏中堂的门生,所以两家也经常走动。今天是老太太带了才从南边回来的孙女来沈家作客,听说秦家的少爷也在,就要见见。

子萱出了自己的屋往前厅去,正走到中门,却见月儿带著小娥也往前面来,就停下来等他们跟上来。月儿走到子萱面前,微微笑了笑:“秦大哥什麽时候回来的,我怎麽不知道?”
月儿只是一句寒喧的话,子萱却急忙解释到:“昨天回来就忙著给学校校刊赶稿子。到快早晨了才写完,还是让喜旺一早帮我送到学校去的。这才睡了一会儿。所以就没去看你。”
月儿笑道:“秦大哥说的那里话。你有正经事儿自然该忙。听你的话,好象一回家就该给我应卯似的。这成什麽规矩了。”
子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本象厚著脸皮说:“本来就是这规矩。”可小娥在旁边,又不好开口。所以只得讷讷的笑了笑。
说著话已到前厅。子萱和月儿前後脚进了门。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沈奶奶,我就是听说沈家几个姐姐妹妹是全北平最漂亮的,我要是打扮成姑娘样一定被她们比没了,所以今天干脆穿成这样,打算骗一个回去呢!”话音刚落满屋子笑声一片。
子萱顺著话语声看过去,心里一惊。只见屋当间站著个穿著西服的青年,那身影似曾相识。仔细一看,头上却是一头长发盘起来的。再认真辨认一下,原来就是那天在校园里看见的那个男装女子。
沈老夫人见月儿和子萱进来,一面笑一面招呼:“月儿,子萱快过来见见夏老夫人和你淑纨妹妹。”
子萱这才注意到,上首和沈老夫人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老夫人,看年纪与沈老夫人不相上下,略比沈老夫人富态些,看起来也是养尊储优惯了的。
月儿好象很熟悉,立刻上前请安:“夏奶奶好!”
“好孩子,最近身子怎麽样?”
“好多了,多谢夏奶奶记挂著。”
“自己多小心著点儿,你不比别人,瞧你奶奶、你爹娘花了多大心思在你身上,你可别自己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儿。”
“是”月儿答应著。
这时,子萱也跟了上去。
沈老夫人对夏老夫人说:“这就是秦松麓的大小子。”
子萱忙行礼道:“秦子萱给夏老夫人请安。”
夏老夫人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萱,满面含笑的说:“哟,真是的,活脱脱就是当年金榜高中,到我家来谢师时的夏松麓吗!”说著和沈夫人会心的笑了起来。
接著夏老夫人又问了子萱一回年纪学业和家里父母的情况。子萱一一答了。
这时夏老夫人才回头招呼那边那个男装的女孩:“淑纨,快过来见见哥哥姐姐。”
那女孩笑吟吟的走上前来,没有理子萱,就拉著月儿的手,左看右看,看得月儿脸都红了。
只听得这女孩说:“人和人就是没法比!难怪一回北平,就听人说有个沈江月,是林黛玉转的世。我还说我就不信有什麽了不得的,今天一见还真了不得!”
月儿更羞得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夏老夫人嗔道:“淑纨!怎麽说话也没个分寸。”
沈老夫人却说:“诶,他们年轻姐妹虽是初见,也原该亲近些的,不用拘什麽礼数。月儿虽没见过大世面,还是开得来玩笑的,不会介意的。”
月儿笑著低了头只不答话。
大家正说笑著,下人已摆上了饭。
两位老太太坐了上首,本让夏小姐和月儿对面坐在两位老太太旁边,夏小姐偏要挨著月儿,也就这麽坐了,大家依次坐下。开了宴。
子萱正好坐在月儿对面,却见夏小姐不时悄悄和月儿说些什麽,慢慢的月儿也没那麽拘束了,两人小声在那边说起体己话来。子萱想起那天自己还在设想两人在一起什麽样,没想到自己怎麽设想,也没设想出这两人一见面就这麽好,心里有些好笑。一边心不在焉的往碟子里夹著菜,一边仔细观察著两个人的一颦一笑,特别是月儿的。他发现,月儿看起来似乎少有的快乐,甚至比和自己一起时还显得快乐。
这时,夏小姐不知在月儿耳边说了些什麽,月儿掩嘴一乐,似乎十分开心。子萱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嫉恨。不光是为了月儿和夏小姐十分亲密,还觉得,吃饭怎麽长的时间里,月儿一直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好象没有注意他的存在一般。
子萱自己也感到最近自己的心理有些奇怪:就是不愿意看见月儿和别人太亲近。以前是健云,今天又来了这麽个夏淑纨。他觉得自己待月儿这麽用心,这个假小子才和月儿见面没一会儿,月儿就和她好得似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实在有朝秦暮楚的嫌疑。於是就公然地生气月儿的气来。心想著:好吧,你去和什麽夏小姐好吧,看我还理不理你。
心里有怨气,没处撒,便埋下头拣起碗里的一块鸭肉,狠狠的咬起来,没注意,嘎崩一声,咬断了肉里的骨头。牙没怎麽硌著,倒吓了自己一跳,抬头看见满座都寻声看过来,自己不好意思,讪讪的笑了,引得大家都笑了。这时,子萱却发现,对面的月儿也捂著嘴乐,那眼神似乎与众人都大不相同。看著月儿的眼睛,子萱的目光又有些痴痴的移不开了。
月儿看见子萱看他,就低头拣起碗里的虾仁心不在焉的往嘴里放。吃著又抬头看了子萱一眼,这时夏小姐又和他说些什麽,他才转头去和她说话,但说著话,还时不时往子萱这边看两眼。
这时的子萱,刚才那些无名火早已熄灭。心里又狠狠埋怨起自己来。月儿不过是认识个新朋友,自然觉得新鲜,多说两句话也是应该的。自己怎麽会这麽自私?难道月儿多交朋友不正是自己的心愿吗?
又想著,这些日子实在是光顾了忙学校里的事,没有多陪陪月儿,月儿该不是故意气他才和夏小姐这麽亲近吧?这样想著,子萱没有懊恼,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
刚得意了一小会儿,转念又一想,觉得又不象,月儿好象并没有太觉得自己冷落了他,和夏小姐说笑也不大象是专做给自己看的样子。这样一想,子萱反倒有些怅然。月儿要是觉得自己没有陪他不是罪过,那倒让子萱有些失望了。

吃过饭,太太、奶奶们在前面打牌,几个年轻人到园子里玩。
夏小姐成了众人的中心。说话中,子萱知道了,原来夏小姐也是从上海过来的。杏儿、菀儿拉著她说上海的新鲜玩意儿。到底是女孩子,对时髦风气了如指掌,说起上海洋派人物的穿著打扮、游乐起居如数家珍。杏儿、菀儿听得目瞪口呆,不时还回头向子萱求证。子萱在家时还是懵懂少年,那知道这些。被问得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好象个乡巴佬。弄得他自己都疑心:自己不是从大上海来的,而是冒充的。特别又有月儿在场,丢了这许多面子,子萱刚刚才消下去的对这个夏小姐的怨气又如火如炙的猛烈起来。
这边杏儿十分钦佩夏小姐,很想和她更亲近些,这时就说:“大家小姐来小姐去的叫著多生分,以後你就叫我杏儿,我就叫你淑纨姐姐吧。”
夏小姐却说:“不在奶奶面前,不要叫这个名字。这是当年爷爷给起的。一听名字就知道想把我一辈子锁在屋里,又要我贤淑,又要我整天跟丝啊缎啊的滚在一起。我在上海上的是教会学校,学校里的同学有些家里还是出了洋回来的,这名字叫人笑掉大牙。我另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夏晓英,作不了大英雄,作个小英雄的志向还是该有的。”
“晓英──这名字真好听,又新派,正好合适你。”月儿在旁边插话道。
晓英转过头来,却叹了口气说:“没见你以前,我也觉得什麽都是新的好,见了你以後,我才觉得原来旧派也自有一番美丽,我是没法子了,粗枝大叶惯了,只是看见你这麽个精致的人儿,好喜欢。”
“瞧你,又来了。我就是个顶顶没用的人,不象你以後能干大事。”月儿有些伤感的说。
“你怎麽会没用,天生我才必有用。你只不过是小时候身体不好吗。现在好啦,只要多出去接触接触社会,你这麽聪明,自然也能干一番事业的。”夏晓英说著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子萱和健云,然後凑近月儿一些,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没有压低:“我看哪,还是你的这个表哥,还有这位秦少爷私心太重,他们俩可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那样活动都少不了他们。可他们都没有想到带你也去参加参加,诚心要把你藏起来。就怕你多交了朋友。不理他们”
对於这种公然的挑拨离间,子萱已气得无话可说了。还是健云大声辩白:“夏小姐,说话要有根据,那里是我们有心要藏起月儿来,是我们家老太太不让月儿出去的。我们倒想让他出去走走。老太太发火,赶是不骂你。”
月儿一旁忙笑著劝解:“不怪表哥和秦大哥的,是我自己不爱出门。”
夏晓英却说:“看,还是月儿心肠好,还帮你们掩饰。这些事我见得多了。有些男生嘴里说得比谁都革命:‘要女子走出家门!’可真要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还是恨不得打个金笼子锁起来。”
子萱心里骂:就把月儿锁起来才好,要不叫你带坏了。可表面上又不能说,自己是男生总不能这麽开不起玩笑吧,还得陪著笑脸,子萱觉得真是活受罪,心里发狠,有机会一定好好治治这个夏晓英,要她插在自己和月儿之间搞挑拨。


(七)当时只道是寻常


夏晓英的家世,子萱是断断续续从健云那里知道的,而健云又是从曹寅亮他们那里听来的。
夏家当年虽显赫,但晓英的父亲却是彻头彻尾的浪荡子。老太爷没了以後,更加没有了收管。夏老太太先还禁著些,久了也禁不住,干脆就装不知道了。夏大奶奶娘家原是领著内府帑银行商的。大清国亡了以後,生意倒更发达了,也在南边和洋人做生意,因为做的行业与秦家不同,倒没什麽往来。所以子萱并不熟悉。
夏晓英上边还有两个哥哥。十岁那年,母亲带著她回南边姥姥家。本是一般归宁,但夏大奶奶实在不满丈夫成日狂赌烂嫖,晓英的姥姥对女婿的胡作非为也有耳闻,就留女儿多住些日子,谁知一住住了这七八年,晓英都长成大姑娘了,也没回过家。
晓英的舅舅生意做得顺心,妹妹、外甥女住著,也不觉得负担,反而高兴。舅舅家只有两个表哥,舅舅又喜欢女孩,就把晓英当自己女儿一样宠得不得了。一色的新鲜玩意,只要晓英喜欢就给她买,带她去玩儿。
夏晓英却又把这些东西带进了沈府。
自与月儿结识後,夏晓英经常来沈家玩,那一次都要带些新鲜东西来。这天把脚踏车骑来了,就在後园子里教月儿骑车。等子萱听说,赶过来看时,月儿已经平平稳稳的骑著走了。子萱却觉得心拎到了嗓子眼,生怕月儿摔著撞著。甚至起心到老太太那里去告状,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妥,只有在一旁看著。又想著:这院子里谁不知道月儿是老太太的心头肉,看见点儿什麽,不马上当八百里军报报到老太太那儿。今天怎麽没人管?就这麽胡思乱想著、提心吊胆著,却看见月儿越骑越轻松,越骑越熟练。

到了晚饭时候,大家又都聚到老太太屋里。
饭桌上,月儿还是和晓英坐一起。子萱坐在他们对面,闷闷地只是吃饭。忽然老太太问:“下午你们骑车了?”
子萱一阵惊喜,心想著:这下撞枪口上了吧!该!看老太太不把你赶出去,永远不让你上门。
可谁知夏晓英不紧不慢的说:“月儿可能干了,上去就能骑著走。”
老太太又问:“没磕著碰著吧?”
夏晓英说:“要有那种事,我还敢坐在这儿吃饭?早连夜跑回上海去了?只怕老太太还要派人把我抓回来严加惩办呢?”
沈老夫人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妥当孩子,只是你月儿姐姐身子弱,你要小心些多照顾著他。”
“那是自然。我要是这个道理都不懂,还能再进沈家大院的门吗?”夏晓英又说得大家都笑了。
只有子萱没有笑,他不知道这个鬼丫头有什麽魔法,把沈老夫人都降伏得对她这麽信任。

自此以後,每当要回沈家时,子萱总要激烈的思想斗争一番。
一方面他不愿回去,因为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挫伤了,还有看见月儿和晓英在一起,心里那种被揪起来的难受也让子萱有几分畏惧。但是看不见月儿的那份牵肠挂肚一点也不比这更好受。
所以每次踌躇、徘徊、愤懑、切齿一番之後,子萱还是急急地往沈家赶。一路上只祈祷那个姓夏的被什麽联谊会、茶话会、同学会绊住了,或是家里有事,或是病了──最好干脆死了算了!
但大多时候,事与愿违,她们女大课程更少,夏晓英忙完那麽多公事私事,还是有几乎与子萱一样多的闲暇时间来和月儿玩。而且她还能找出那麽多子萱不会的玩法带著月儿玩,把子萱傻傻的晾在一边,象个伺候著的跟班。

这天,子萱又提心吊胆的回到沈家,往月儿房那边走著,心里还在祷告著别让自己看见夏晓英。却冷不妨听见一阵音乐飘来,先是吓了一跳,因为这种音乐简直不敢想象会飘荡在沈家大院里──竟是一支华尔兹舞曲。接著子萱的心就开始往下沈,他当然知道这音乐後面会有个什麽人──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夏晓英。
子萱的脚步慢了下来,开始有一种力量拉著他转身往自己房间退却。可这力量还不够大。脚步拖拖拉拉的还是把他拖到了月儿屋门口。
小玉在门口站著,看见子萱来了,就要进屋通秉,子萱摆手,叫她不要动,自己也没马上进去,站在门口仔细听著里面的动静,只听得音乐声里还有人的笑声,笑得十分开怀。一个高亢的声音无疑是夏晓英的,还有一个偶尔传来的清脆的声音,让子萱几分爱怜,几分迷醉,又几分懊恼。
子萱一咬牙撩帘子进了屋。
屋里,桌椅都被撤到一边,空出一大块地面来。墙角的几上放著个留声机,小娥站在旁边摇著手柄。地当间,夏晓英正拥著月儿旋转舞蹈著。
只见夏晓英身著笔挺的雁尾服,脚下是光亮可鉴的漆皮鞋。月儿身著一条月白蝉翼纱的旗袍,上面绣满了一只只小蝴蝶,罩在月儿单薄的身子上,不象是衣裳,倒象是一幅运动的画,随著音乐流光溢彩。
听见有人进来,月儿和晓英都回过头来看。
看见是子萱,月儿高兴打招呼道:“秦大哥你来了。”
子萱一时没有答话,楞楞的看著月儿和晓英。
月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了,晓英看了看子萱,又看了看月儿。肩一耸,扮了个鬼脸,踩著音乐,旋转著就把月儿带到了子萱面前。一松手,一撤步让到一边,就把月儿交到了子萱手里,然後做了个邀请的手式,要子萱带著月儿跳。
等子萱明白过来时,脸腾就红了,尴尬得不行──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跳舞。虽然也有同学教过他,但他一直不起劲,所以也没有学会。
月儿和子萱面对面站著,手握著手,子萱揽著月儿的腰,虽然不是第一次接触月儿的身体,子萱还是觉得手心在冒汗。
音乐在悠然的催促著,夏晓英的目光更是饶有兴趣的审视,月儿眼光里也看得出等待著子萱带他旋转起来渴望。
子萱就象站在独木桥头,又想迈步,又怕一步踩空,迟迟不敢抬脚。鼓足勇气,一步踏出,可就是错了,忙又换脚。
横七竖八的滑了几步,就踩了月儿好几下,子萱的汗顺著额头滴到地上、前襟上,甚至还滴在了月儿肩头。子萱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早知如此,在上海时那麽多同学朋友跑舞场,自己为什麽不跟著去?还嫌人家不务正业!学校里的联谊会上,一到跳舞时间自己就退场。真不知是吃错了什麽药!
正在子萱悔之晚矣地手忙脚乱著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後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晓英已插在他和月儿中间,伸手接过了月儿,熟练的和月儿旋转起来。
子萱呆呆站在地中央,晓英带著月儿从他身旁穿来插去。子萱脑子里一片混乱,好象整个房子都在旋转。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说:“我有点儿累了,我们歇一会儿吧。”一句话把他从遥远的地方招回到人世。他发现月儿看他,眼光有些紧张。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定了定神,极力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甚至努力的还作出在欣赏的表情来。忙不叠的说:“别停呀,继续跳。”
这时月儿和晓英已经停下脚步,晓英也回头看了看子萱,然後又耸了耸肩,扮了个鬼脸,放开环住月儿腰的手,回头对小娥招了一下手。小娥停下了摇著的手柄,踩不上沈家大院鼓点的华尔兹音乐,这才消歇了下来。

学校礼堂又开联谊会。子萱有事,没有赶上开场,节目都表演完了,大家以为子萱不会来了,却见他急急的走进了礼堂的门。
邓企刚朝子萱招手,子萱穿过人群走到自己班的同学中间。
邓企刚说:“你这回儿还来干什麽?都跳舞了,你又不喜欢。”
子萱看了看四周,舞池里,本校的、外校的同学已经成双成对的舞蹈起来。有的男女配对,但是少数,多的还是男男配对,女女配对。子萱看了一会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转头想跟邓企刚说什麽,但欲言又止。
邓企刚看子萱举止异常就问:“怎麽了,你有什麽事儿?”
子萱有些难为情的开口道:“我想……想……想学跳舞。”
邓企刚惊讶的看著他:“你?跳舞?你不是最讨厌跳舞了吗?哦,是不是看上那个女大的学生,要请人家跳舞。”
子萱满脸通红,连忙说:“不是!不是!”却又不知怎麽解释。说实话,更让人尴尬;要编个理由,一时又编不出来。
却不想,健云和高海严正旋转到这边来,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健云伸著脖子朝邓企刚喊:“你就教教他吧,他因为不会跳舞,脸都丢回上海去了。”说完又拥著高海严向舞池中央旋转而去。
站著的几个同学听了健云的话,兴味大增,缠著子萱问是怎麽回事。子萱臊得不得了,忙说:“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我走了。”说话就要走。
大家忙拉住他。邓企刚说:“好好好,你不愿意说,我们也不问了。来来来,我来教秦同学跳华尔兹,保证今天下来,你就成北平学界的新舞王。”
子萱这时又腼腆起来,不肯上场,但推托得却也不是十分坚决,禁不起几个同学连推带拉,还是和邓企刚来到了舞池中。
邓企刚舞艺了得,一般的还经常上台表演,带著子萱很快进入了状态。子萱开始有些局促,虽然没多久就跟上了他的步子,但还是不免出些差错,不小心磕了前面碰了後面,因为都是同学也没人介意。邓企刚还一个劲儿的给他打气。子萱的自信心也提高了一些,身体也不那麽僵硬了,步子也轻盈了。
刚刚放开了步伐,却不想一步退得太大,和後面撞上了。回头正要道歉,那边也回过头来,两人一个照面,秦子萱猛一楞,回过神来时,脸腾就红了,恨不得躲到邓企刚身後去。对面那人却笑了起来,原来正是夏晓英。
子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找死也不拣个好日子。明知道今天是和女大联欢,夏晓英这种十处有事十一处到的人,怎麽会不来?自己光顾了想要赶快学会跳舞,在月儿面前把面子捞回来。却没有想到会被她看见。这下自己更是永世抬不起头来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恰巧一支舞曲结束。大家纷纷退到场边。子萱也跟著邓企刚往场边走,却觉得就象光著身子走在人群中一样,好象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盯著他,心里想著赶快逃出礼堂吧?又一思量,觉得更加不妥,那样更让人觉得自己奇怪了。只得硬著头皮,走到了同学中间。刚转过身来,就吓了一大跳。夏晓英居然跟了过来,就站在面前。
“下一支舞我请你跳,秦同学肯赏脸吗?”夏晓英微笑著说。
子萱不知说什麽好,只得说:“我跳得不好。”
“没关系大家互相学习吗。”
这时健云走了过来,插话道:“对,你跳得不好,夏小姐跳得好,正好教你啦。”说著话还直冲子萱使眼色。弄得子萱更如芒刺在背。
正说著话,音乐又起。夏晓英伸出手来做邀请状,子萱觉得坚持拒绝太不近人情。只得跟著她走下舞池。
夏晓英的舞艺更是炉火纯青,尽管她是女步,但还是巧妙的带动起了子萱。子萱的错误更少了,也觉得身体和乐曲的节奏找到了和谐关系。开始有些陶醉在刚学会跳舞的人那种──找到一种新体验的快感中。甚至连眼前这个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不那麽可恶了。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那儿吗?”夏晓英突然开口对他说话。
“什麽?”子萱没有反映过来。
夏晓英笑了:“你的问题就在於,你老对生活做著是非判断。而不按自己的愿望行事。”
“什麽意思?”
“就如同跳舞一样,你并不是真不喜欢跳舞,只是上海的夜夜笙歌,纸醉金迷,被你们这些进步青年当作醉生梦死的典型表现,所以你就厌恶跳舞。可跳舞本身并没有什麽不好。象这样同学们跳跳舞,丰富了生活,增进了友谊──还可以交流感情。”
子萱听著这话有些别扭。脸色有些难看。
夏晓英又笑了起来:“你放心,当然不是和我交流感情。说到感情,你也在评判著,不是吗?”
子萱好象被戳到了某个痛处,又有些不快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你当然知道。你就是没有勇气承认。”
子萱看著夏晓英,突然他觉得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原来还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实在叫人惊讶。他开始思考自己、月儿和夏晓英的关系来:到底这里面有什麽值得自己感到烦恼的东西呢?想来想去,却发现并不是夏晓英插在自己和月儿之间,使自己无法接近月儿;而是自己不敢去逾越的一些障碍,使自己不能更近的走入月儿的生活和心灵。

沈家大院深处,又飘起了华尔兹的乐曲声。
阳光从窗口撒进屋内,撒在光滑的地面上,象是在地当中铺上了一块金灿灿的地毯。
子萱拥著月儿,踩著满地的阳光,旋转著,飘飞著。
音符轻盈的撩拨著屋里的空气,撞击著满屋的玉鼎磁瓶,又象雪花融入泥土一样,消隐在锦帐纱幔之间。
子萱忘了自己要在月儿面前挽回面子。
忘了自己是失去了原则,才学起这种浮华子弟的玩法,为了取悦月儿。
也忘了审视自己到底希望给月儿些什麽,又想从月儿那里得到些什麽。
时光仿佛又回到那些单纯得让自己过後会悔恨的日子里。只是想就这样紧紧的与月儿相拥,一起在乐音里悠游。不去管外面的世界,不去管中国的兴亡。
“喀嚓”,亮光一闪。
月儿和子萱,都完完全全沈醉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注意有人走进来。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闪光,打破了这世界的完整和封闭。两人不约而同的循著声光的方向看过去。
夏晓英站在门口,手里拿著一架照像机。
看两人都面对著镜头,夏晓英忙叫到:“不要动。”又仔细的对起了焦距。
月儿和子萱真的没有动。还相拥著,对著镜头,脸上自然而然的浮现出笑意。
“喀嚓”又是一道亮光。
子萱和月儿来到晓英面前,看她手里的相机。
月儿问道:“诶,怎麽和照相馆里的不一样?好象小好多呢。”
“法国产最新式的,舅舅刚让人从上海给我带来的。”晓英答道。
月儿又说:“你真能干,还会照相。”
晓英却道:“你可别夸我了,有人听见又不受用了。”
从联谊会以来,子萱对晓英的看法有了根本的改观。人看人的眼光变了,这人的一切行为动机似乎都变了。要是以前听见晓英这麽说话,子萱一定觉得被奚落了,而现在却一点没有生气,完全当了一句玩笑话,接口说:“什麽了不起,月儿夸我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呢!再说照相有什麽了不起,对准了焦距,一按快门就得了。”
“好,你说的,一会儿我们到园子里,你照几张,我照几张,我们比试比试。”
“比就比,谁怕谁呀?”

又是近黄昏,园子里草木金黄。
月儿站在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笑吟吟的看著拿相机对著他的晓英。晓英让他换著姿势,照了两张。然後把相机交给身边的子萱:“好,现在看秦大师的了。”说著径直走到月儿身边扶著月儿的肩,两人头靠头的站著。
子萱对了半天的焦距,心想大约没问题了,就按了下去。
晓英说:“我们换个地方再照吧。”
子萱忙喊道:“哎哎,我还没照呢。”
晓英撇撇嘴,又走过来接过相机。子萱也走到柳树下。谁知月儿没有站在原处,却过去站在了晓英身边。子萱有些茫然,但还是只得站好姿势,让晓英照了。照完一张,子萱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呆呆的看向月儿。月儿却也没有表示,还站在晓英旁边。倒是晓英推了月儿一把:“去和人家合张影,瞧人家等著呢。”
月儿这才走过来,和子萱合了张影。
三个人又在园子里各处照了一轮。都是晓英给月儿照,又给月儿和子萱照合影,子萱给月儿和晓英照合影。後来月儿也要学著照,晓英就把著手教他给子萱照了几张。再後来月儿还给子萱和晓英照了两张合影。一卷片子抢在太阳下山前全拍完了。

等到片子洗了出来。子萱才知道照相真不象自己想的那麽容易。自己照的不是把人挤在了一边,就是模糊了。
夏晓英非但没有因自己胜利而高兴,却大为火光,因为照坏了的都是她和月儿的合影。她给月儿和子萱照的合影都十分成功。
月儿因为仔细跟晓英学,照出来的都还不错,有张子萱单人的最好;而子萱和晓英的合影,片子没有问题,取景不错,也很清晰,只是两个人看著怪怪的,不象是照的合影,倒象是把两张不相干的照片拼在了一起。
子萱照坏了相片,吹破了牛皮,自己却觉不出真的惭愧来。隐隐的好象还有些心满意足。因为月儿和晓英没有好的合影似乎很合他的心意。
子萱有一个皮夹子,里面可以放一张照片,本来放的是子萱和母亲的合影,子萱把它取了出来压在书桌玻璃底下。而把自己和月儿的合影夹在了皮夹里。


(八)春潮带雨晚来急


子萱在学校的日子,仿佛也踏实了起来,因为胸口揣著那张与月儿的合影。
无人在左右的时候,子萱会悄悄的拿出来看看。照片上,两人立在那棵婆娑的柳树下,一枝柳条飘起来,正拂过月儿肩头。子萱看著看著觉得自己站在月儿旁边有些拘谨,心想著,如果搭在月儿肩头的不是那枝柳条,而是自己的手臂就更好了。想著不禁伸出手指,轻轻的抚摸起照片上月儿的面庞来。
突然背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抢走了皮夹子。子萱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只见七八个同学不知什麽时候,全站在了身後。
伸手抢走皮夹子的是叶先成,这时他一边看著照片,一边大声叫著:“哇!哇!我的天!真是九天神女啊!”其他同学也挤到一起来看,子萱伸手去抢,却被七八只手拦开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问:“这是谁呀?”
“是女大的,还是女师大的?”
子萱突然发现健云也站在一边,但大家拥在一处看照片时,他没有往前挤,脸上有一丝了然在心却又悲天悯人的微笑。当大家都看过了,抬起头来问子萱话时,他才走到叶先成旁边,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
可突然间,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表情变得有些惊讶,甚至有些愤怒。他抬头看了看子萱,又低头看了看照片。突然劈手夺过了皮夹,大声喝道:
“起什麽哄?没见过女孩子吗?”
一下子,大家都楞住了,回头看著健云,不明白为什麽看子萱的照片,健云会发这麽大的火。
健云又吼道:“走啦!有什麽好看的?”
邓企刚看这样子,知道一定有什麽隐情,就拉了拉身边的叶先成和白书淮,又给大家递了一个眼色。这时大家才讪讪的走开了。
看著大家走远,健云走到子萱面前,伸手把皮夹递到子萱面前。子萱有些难为情的接了过来,正想要说些什麽,健云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子萱楞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忙忙的追上健云说:“健云,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健云突然立住脚,猛回头看著子萱:“我想的什麽样子?”
子萱被他一问却又不知如何回答,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健云看著子萱好一会儿,脸上的愤懑却徒然转成一种平静:“好了,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什麽也没想。只是我要告诉你:家里边,在准备给月儿定亲呢。”
“定亲?!”子萱就象被雷电打了一样,完全被惊呆了。
“如果,你想知道,定的是那一家的小姐,我也可以告诉你──夏淑纨,就是夏晓英。”说完健云没看子萱,径自走开,把子萱一个人呆呆的抛在了路旁。

健云漫无目的走在校园的小道上。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大家挤在一处看照片时,他以为照片是子萱和夏晓英的合影,因为最近自己不大在家,老听丫环们说夏小姐和大小姐还有秦少爷在一块儿,也没去仔细过问他们是个什麽格局。只是最近发现子萱很有些神轻气爽,又会时时无端的忧心忡忡,其症状完全是恋爱的形式,就想当然的以为子萱是喜欢上了晓英。後来知道了晓英和月儿定亲的事,心里很为子萱遗憾──他的希望落空了,这大约还是子萱的初恋吧,这麽纯真又这麽无望,很符合子萱浪漫主义的心理,而自己却象先知一样,早就看出了这份感情的结局,很有些得意。
但当他看到照片上的月儿时,自己遭受到的打击,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因为他第一次知道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也有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听说外婆正在和舅舅、舅妈商议给月儿定亲的事时,自己的震惊并不比子萱小。但平静下来一想,却又觉得心中黯然。外婆花费那麽大的心血养育月儿,不就是为了给沈家传宗接代吗?
自己其实在开始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道理。也因为知道了,自己才坚决的把心中那些不可能的绮梦生生地埋葬掉了,迈埋得那麽彻底,那麽干净。
可是今天,他又看到了那个梦的影子──在子萱身上。他觉得嫉妒,嫉妒子萱的无知,嫉妒子萱的勇敢。虽然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但在这个梦破灭之前,子萱心里那种近似愚蠢的甜蜜希望又是多麽令人羡慕啊。
这时,健云发现自己走到了学校的後校门,望著门外的车水马龙,健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夏府门前比起沈府来似乎还要气派些,也热闹得多,夏大爷的脾气,就喜欢个热闹,前院经常是高朋满座。但是进到大院深处才看出处处捉襟见肘。
晓英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家下还都是行的当年祖父做官时的规矩。但这次回京却见事事都减了,家里的佣人打发了大半,更不用说古董字画都卖得差不多了。
父亲只是一味的玩乐,母亲又多年不在,两个哥哥已经把父亲的败家本事学得一式一样了。家里竟然还都是奶奶操持著。
晓英虽然很不喜欢奶奶的一些做法,却不得不体谅奶奶的一片辛劳。自己也想给奶奶分担些什麽,但自己在舅舅家是真正的刁蛮公主,虽然回北平看见家里的情况,好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但是真她要操起柴米油盐的心来,也是笑话。所以父亲、哥哥在家胡闹,看不过去,她就不看;家政入不敷出,她操心不过来,就干脆不去知道。大多时候她都躲出去,在学校里能参加多少活动就参加多少活动。剩下的时候,就到同学朋友家玩。特别是认识月儿以後,她也深深被月儿的美丽和传奇的身世吸引,去沈府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多。
夏晓英完全把月儿当做一个闺中密友,那种可以说最知心的话,可以相互交换心底的秘密,可以用各自的爱好兴趣相互影响的朋友。特别是在自己和月儿的关系中,自己总是占在有影响力的地位上,使她十分满足。
想象著天下仅有的奇少年,被自己装扮、教导、塑造成一个既古典又摩登的世间尤物。而自己甚至能操纵著他去喜去悲,去爱去恨,真让夏晓英觉得自己就是天下无双的艺术大师。

这天她刚从沈家回来,过前厅时又听见笙歌笑语,杯盏碰撞,知道父亲又在请客。觉得心烦,加快了脚步往後院去了。刚回屋,就听见有丫环传话:老太太就叫她到屋里去,说有话和她说。
到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靠在榻上,小丫头菊儿正在给她捶腿。见晓英进来。老太太就让菊儿下去了,小丫头梅儿送上茶来,老太太也叫她下去了。
看丫环们都出去了,老太太坐起了身,让晓英坐到榻上她身边去。晓英心里很是纳闷,不知道有什麽要紧的事情,奶奶这麽神秘。
晓英在榻边坐下,老太太拉过她的手,仔细的上下打量著她,倒好象不认识似的。
晓英更觉得奇怪了,正在不解时,却听老太太说:
“今儿,又去沈家了?”
“是,和月儿玩儿,月儿怪可怜的,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很寂寞。”
“往後一段日子,你不要去沈家了。”老太太突然说。
晓英一惊,不知是什麽意思,呆呆地望著老太太。
老太太看她吃惊的样子却笑了:“不是说以後都不能去了,只是一阵子。”
晓英更加不解。
“这一阵子不去,就是为了以後,你可以长年的呆在那儿,住在那儿,把那儿当成家。”
晓英尽管听得有些头晕,还是悟出了奶奶话里面的含义。
她一时觉得想笑,又想哭。
一切都显得那麽荒唐。奶奶的意思是──要她嫁到沈家去!
嫁给沈家的谁?
沈家没有少爷!当然是沈家“大小姐”月儿──自己的闺中密友,传奇中的薄命少年。
自己和月儿投契,纯粹是出於友谊,决没有往感情上想,更不要说婚姻了。
可此时晓英才觉得自己多麽幼稚,不管月儿怎麽打扮,怎麽教养。说到底他是男孩。沈老太太特别看重自己,让自己成天和月儿一起玩,就是玩出了格老太太也没说过自己半句重话,不是明摆著要让自己和月儿关系不同寻常吗?
自己还以为是自己特别招人喜欢,沈老太太对自己另眼相看。如果自己有什麽让沈老太太特别另眼相看的──大约就是自己喜欢男装吧。
虽然晓英不信什麽命理相术,但从认识月儿以後,有关这方面的话,有人说,她都本能的听仔细些。有一次,好象听见奶奶和母亲在说月儿这个样子,要找媳妇也要找个不穿耳、不裹脚,男子样的女子,才镇得出他的命。当时只觉得好笑,根本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可是现在想来,是不是当时,奶奶和妈已经有了那个意思了?
还有沈老太太那边,自己一见面就说要拐人家沈家的一个小姐走,是不是自己把这个想法放进沈老太太脑子里的?如果那样,自己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夏老太太看晓英不说话,知道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但心里想只要和她说明利害,她自己再好好想想,总会想明白的。就说:
“我知道你想什麽呢。月儿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可不管怎麽说,他是沈家的独苗。如今能和我们夏家攀的上亲的人家,也就左不过那几个。可是哪一家不是闭门韬光养晦,出来做了事的,就是不忠不孝,我们家断不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而不出来做事,就只能是只出不进,跟我们家一样。那些爷们儿,先还不说小的,老的就狂赌滥嫖,带著一家子往破落户的路上走。小的们就更不成器了,跟老子学了一身坏毛病还不够,还要自己兴出些新花样来。”
老太太说到这些自然想到自己不长进的儿孙,所以特别沈痛,也是希望晓英能体谅自己支撑这个家的艰难。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顿了一顿,老太太又开口说:“京里这些家看起来,就还是沈家,虽然也不是当年的光景了,可是他们老太爷有远见,田产置得多,虽然前些年打仗,庄子上的租不好收,可这两年太平了,我估摸著,家里的进项是年年都在涨。大爷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也不喜欢铺张,爱个清静。每年除了老太太做寿,自己生日都不请客,说是家里老人在,小辈的不该做寿。最多也就是我们两三家亲近的府上走动走动。那象你爹,成日不知招些什麽乌七八糟的人,花天酒地的,家里这点子底儿也快掏空了。”
老太太说著说著又说到自家的烦心事上,可立刻觉得对晓英说的这麽直白毕竟不好,倒底是晓英的父亲。又把话弯回来,“所以,要论起家私,我看现在这几户当年的一品大员家,就算沈家最殷实。他们家又没有旁的兄弟,等两年杏儿、菀儿嫁了。一份家产还不都是由你调度。”老太太说到这里觉得也差不多了,剩下了她还有些想法是不好现在就让晓英知道的。
夏家每况愈下,老太太就怕自己一闭眼,这个家就彻底垮了。而满家看来,就这个孙女还有些果断,盼著她能撑住这个家。可是女孩子倒底要嫁人的,除非给她招给上门女婿。可怎麽想都不妥。一来,家里有两个孙子,再招女婿让人觉得奇怪。再则,晓英两个哥哥是荒唐的过了头的,兄弟俩看著一份家私还准备以後抢个头破血流呢,那里还容得下妹妹不出嫁。三则,这个家已成一个空架子,就是晓英有三头六臂恐怕也难支撑几天。最後想来,倒不如给晓英找个殷实的婆家,家里人丁不旺是最好,免得是非多,晓英只要拿得住女婿,多照应著娘家,说不定就比她在这边当家还好些。
这样看来沈家最理想不过了。沈家象捧凤凰一样,捧大了月儿,夏老太太最知道沈老太太的心事,就是想睁著眼抱上重孙子。晓英要拿住月儿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多半年来,月儿对晓英是言听计从。说来也是月儿的这段身世给了夏家难得的机会,一般人家定亲前根本不可能先让双方试试合不合脾气。可晓英和月儿以後自然是该合的来的。月儿又是管不事的人,沈家以後就是晓英一人说了算,到那时就是她供养著娘家,也不是难事。
只有一件事,夏老太太有些疑虑。那就是晓英嫁到沈家,一千个能耐,一万个能耐,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要给沈家传宗接代。这事情晓英这边老太太倒不很担心,却是月儿那边──毕竟月儿不是普通男孩子,万一要不行呢?夏老太太知道得很清楚,这种事情,不论是谁有问题,到头来,都会怪在女人头上的。但夏老太太终究是大惊大险见得多了,也早预备了非常对策。女人家要养个孩子还不容易吗?只要拿住了女婿,他不说,谁敢说孩子是别人的?

子萱赶回沈家的一路上都在催黄包车夫快跑。车夫跑得汗流浃背,到了府门前,子萱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来,也没数就塞给了车夫。车夫刚低头点一点,多得吓了他一跳,抬头正要说话,子萱已经跑进了大门。
月儿不在屋里,丫头们说老太太叫去了。
子萱赶到前院,倒还没急到冒冒实实闯进老太太房里。本想在门口等月儿,问了个粗使的丫头,却说大小姐回房好一阵子了。
子萱又回到後院,房里却没见月儿回来,说怕是到大奶奶那边去了。
子萱又往前院赶,半路碰见大奶奶一个丫头问时,说大小姐并没有过去。子萱听了,在院子中间转著圈,那小丫头看他急得什麽似的,只觉奇怪,不知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就随口说了句:“大小姐爱到园子里散闷,是不是在那边?”
子萱猛然一醒,也顾不得和那小丫头再说话,就急急忙忙的往花园奔去。

月儿独自站在一棵梅树下,静静的,似乎在想心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了一眼。看见子萱,他眼光中似乎闪出一丝希望的火花,却随即又熄灭了。
子萱本想冲到月儿面前把他搂在怀里,却不知是他眼光中的什麽,还是真站在月儿面前时,那突如其来惶惑,使他停住了脚步,站在离月儿三尺开外的地方。
“喔,你来了。”静了一会儿,还是月儿先开了口。
子萱的脑子里空空的,根本不知该说什麽。
“瞧,梅花打苞了,冬天就要来了。”
“月儿……”子萱喊了半句,眼前就有些模糊了,喉头也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你都知道了。”月儿说著,竟然浅浅的笑了,“比我还快。我都是刚才,奶奶才跟我说的。……一直怕啊,怕啊,就怕这一天。可是真的这一天来了,却又没觉得怎麽样。……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子萱只觉得自己恨不得一巴掌给这个自己爱到心痛的男孩打过去:“沈江月,你就不会为你自己做一点点努力吗?你怕什麽?你不愿意,可以不结婚!你喜欢的东西,就要去争取,不喜欢的,就拒绝。你就这样逆来顺受,要一辈子被关在这个金丝笼子里吗?那你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死了呢!”
子萱被自己的话震惊了,被自己描绘的景象吓呆了。他怎麽可以这样说,他怎麽能咒月儿死。如果月儿也夭折掉了,他就永远也不会遇见他。他将没有这麽多的烦恼,这麽多的痛苦。可是没有月儿的世界是多麽可怕,他连想都不敢想象。
不,这个世上不能没有月儿,他自己不能没有月儿,他要真真切切的感到月儿的存在。子萱冲上两步一把把月儿拉到了怀里紧紧的抱住。
“不要,不要,不要结婚,好吗?答应我!答应我!你要和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们离开这儿,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就你跟我,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我教你算数、化学、外语。家里的万贯家财,我们都可以不要,我们都有手有脚,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就算我们老了,没有儿女成群,享不了天伦之乐,可是人一生中总有些不得不放弃的东西,只要我有你,你有我,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我也不在乎。”

月儿轻轻地从子萱怀里脱出身来。满脸的泪水,看著子萱,一步步往後退。子萱伸手去拉他。他推开了子萱的手:“不,不,这一世不行了,这一世我要报答奶奶和爸妈的养育之恩,我要给沈家传宗接代。奶奶所有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不能让她看著沈家断了香烟。等下一生,我再好好的爱你。下一世我要生在一个人丁兴旺,弟兄成群的家里,就算负了养育之恩,背了孝悌之道,我也只属於你一个人。”
月儿转身向园外跑去,跑到中途又停了下来,回头对著子萱喊道:“下一世,你要等我。”


(九)一片春愁待酒浇



家下忙了起来,聘礼已经给夏家送了过去,东院收拾著新房。盍府上下都在修葺粉刷。
老太太急,可请了先生来一掐算,要过了年开春方可迎娶。既是这样,也只能等著,但成日家还是上下都在张罗,虽然还有好几个月工夫,老太太还是觉得什麽事情都来不及了。
月儿几乎就足不出户,除了老太太、大奶奶,就连妹妹们去了,一般都说不舒服,不大见。倒是健云有时去看月儿,却少被挡驾。子萱是个把月和月儿一个照面也没打。
子萱想过从沈家搬出来住,却找不著借口。而且老太太最近忙里偷闲,似乎对子萱更加看重了。更奇怪的是有时给子萱送点点心什麽的,却是差杏儿送过来。有晓英的前车之鉴,子萱有点疑惑,老太太是不是又有了新的计划,越觉得自己不该在沈家待下去了。但是看样子,老太太不会答应他搬出去。
子萱思前想後,觉得只要自己在北平,就没理由不住在沈家。而自己现在似乎确实不想呆在北平了。但是要离开北平,也找不出理由来,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因为分了心,学习不是很好,但也过得去。现在提出来退学,家里无论如何要问个原因的,自己怎麽说?这麽左思右想没咒念,却又晃过去好些日子。
看看天冷了,子萱心里更紧张了。冬天来了,不是转眼就又要春暖花开。到那时,自己就要眼睁睁的看著月儿和晓英拜天地,入洞房……光是想一想就吓得自己一身冷汗,下定决心要躲开去。突然想起,寒假也要到了,自己来北平以後,就没回过家。现在似乎真的十分思念起父母来。於是就写了信回去说要回家过年。也跟沈家说了。老太太说是应该的,但叮呤再三,一定要回来参加月儿的婚礼。子萱只含糊的应著。
主意拿定,心里也安稳了,只专心的等著放假。似乎也又有了希望,好象自己只要离开了北平,这一劫也就过去了。再往後就是新的天地,自己又可以从头来过。只是隐隐地想著自己要回家的消息会传到後院,不知他会怎麽想?会觉得自己懦弱吗?可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让他觉得自己不好,可能他还要好受一些。
家里乱著,心里更乱。时时刻刻听见的看见的,都无不再提醒那件他宁可忘掉的事──月儿要结婚了。前些日子心里不踏实,没怎麽去听戏,这下子,一面要混时间,一面又不想回沈家,变本加厉的成天泡起戏园子来。

菱仙已出了科,自己搭了春庆班。他的天资不错,也还用功,戏码一点一点的往後挪。虽然还没有那个大爷专门捧,倒是有些阔佬阔少喜欢他清雅娴静,不比其他一些小旦过分张扬,渐渐的也算红了。他也还自爱,外面没怎麽听说传他的闲话。他交往的人虽也大都是些财势之流──不这样也没有闲钱闲工夫结交戏子──但大都人品还不错。
子萱从在戏园子里走动以来,就和菱仙熟悉了。但都超不过菱仙下了戏到他桌边坐坐,还有大家一起吃吃酒,更深的交往也没有。
最近,菱仙好象看出子萱心里烦闷,也常多陪他坐坐。後来散了戏,子萱还不想回家,两人就一起宵个夜,然後各自回家。两人说的倒都是些闲话,最多子萱批评批评时局,菱仙就听著。这些时候,子萱好象又有了些当年给月儿讲外面世界的那种感觉。
这天散了戏,两人又一起宵夜。然後子萱送菱仙回去,到了门口,按以往就该告别,子萱回沈家的。
子萱正要开口道别。菱仙却回过头来,看著他,微微一笑:“不如,进去坐坐吧。”
子萱迟疑了一下,觉得似乎不妥,细想一想又觉没什麽不妥。又思量了思量,心想著:管它那麽多,只要自己行得端走的正,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就说:“那,讨扰了。”
菱仙的屋子不大,倒布置的雅致精巧,很象个小家碧玉的闺房。进屋坐定,子萱环顾一番,笑著说:“哎呀,这就是传说中的相公堂子,真是大开眼界。”
菱仙知道他开玩笑,但还是正色道:“秦少爷,人家当你正人君子,才请你来坐。怎麽开口就说这样话?”
秦子萱忙赔笑道:“该死!该死!可能是刚才多喝了两杯,怎麽胡说八道起来。”说著举手轻轻劈了自己个小嘴巴。
菱仙看著,也不笑,也不恼,叹了口气:“哎,人生得命贱,再改不过来的。人家平日里说话好象把你当个人,心里还是瞧不起的。”
子萱觉得有些後悔,早知他这麽在乎,不该跟他开这种玩笑的。想要赔罪,却有不知如何说,怕再说错了话更得罪他。一下子闷在了那里,低著头,脸也红了。
菱仙知道他是老实人,无心的,见他这样,怪可怜的,伸手推了推他放在桌上的手:“哎,别这样,我也和你开玩笑的。”
菱仙的手柔柔的、暖暖的搭在子萱手上,子萱没防备,只觉一惊,抬头看向两人搭在一起的手,见一握柔荑,宛如无骨,子萱一时觉得心跳好急。
菱仙猛见子萱变色,顿觉自己造次,忙把纤手收回,捏住帕子双手绞著,想要藏起一把春葱,却在时隐时显间更让人抨然心动。
菱仙见子萱的双眼还离不开自己的一双手,十分尴尬,站起身来,走两步到一高几旁,随手拿起一个小喷壶浇那几上的文竹,背对著子萱道:“秦少爷怎麽不说话?”
“别叫我秦少爷,叫我子萱。”背後传来有些急切话语。
菱仙回过头看子萱,只见他目光炯炯,似有逼人之气。这时他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菱仙面前,从菱仙手里接了喷壶放在一边。两手握住菱仙的双手,轻轻的摩挲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变成了揉捏。菱仙低下头,也不说话,任他捏弄。
这时子萱把头凑近菱仙腮边,低声道:“我一直想问你,那天要我敬皮杯,是风月场里的手段,还是真的你愿意?”
说完话子萱抬头,盯住了菱仙的眼睛,菱仙也定定的看著他,却不答话,嘴角有一丝笑意,却笑得有些苦,有些涩。
子萱见他不说话,更握紧了他的手:“告诉我!”
菱仙还是不答,子萱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肩,摇晃著:“说呀!说呀!”
菱仙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却也显的更苦涩了。他轻轻摇摇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子萱楞住了,盯著菱仙看了好一阵子。
突然他一把把菱仙搂进怀里,猛低头,把嘴贴在菱仙的嘴上,伸出舌尖来撬开菱仙的双唇,插进那潮热的口腔里,撩著颌膛的四壁,又缠住菱仙的舌尖。双手在菱仙肩背上揉捏著,越揉越低,一路摩挲到腰下,稍停了停,却觉得菱仙的舌尖突然十分活络起来,上下点触,似乎对他有所鼓励,他两手一加劲,猛扣住两瓣不大不小,浑圆紧翘的臀儿,捏揉挤压起来。
一时间,子萱混身燥热,胯下硬挺,顶在菱仙小腹上,蠕动著身子,与菱仙磨蹭在一起。越是磨越是火,腾出一只手来,就解菱仙的衣带。菱仙这时却伸手抓住他的手。从他怀里挣了身子出来,拉著他往里屋去。子萱一面跟著走,一面还是不放松他,贴在身後,一手不放的在两瓣屁股蛋上来回摸弄著,嘴又凑到腮边,伸出舌尖在耳廓里舔著。菱仙触痒,晃著头躲,子萱伸著舌尖追著舔。两人摇来晃去,几次差点儿跌倒。
好不容易,来到里间。子萱急不可待,一把抱了菱仙就按在床上,一面深深亲吻,一面连扯带拉的就扒衣服。菱仙此时也不造作,也伸手帮子萱解了衣服。一会儿,两人便赤赤条条,肉帛相见了。
菱仙的肌肤细腻白晰,子萱也不少让。只是子萱健壮些,便可欺压於人。怎奈是初出茅庐,未经战阵,只知一味地舔啜揉捏,却不知余下的如何施展。
菱仙见他迟钝,便扳他翻转身子躺倒床上,自己压在他身上,双手把他的双臂在头顶按定。挑出小舌尖儿从头开始,细细撩拨他动情之处。舔了耳廓,亲了香嘴,又噬到颌下,拂颈项,啜肩窝,逗锁骨,弄得子萱如煎似熬。正以为已是极致。却不妨菱仙舌尖一挑他的小乳头,子萱只觉得心被一拎到了半空,本已坚挺无比的孽根,似乎又徒然灌了铅水,更大了一圈,硬得就要爆炸。子萱扭身挣扎,菱仙却不饶他,舌尖撩著乳头乱转不算,还撮起唇来吸啜小乳。子萱心上是万虫乱爬,一时只觉求生求死,挣扎著要抽出手来护卫,怎奈整个人都酥了,连个娇娇弱弱的菱仙也抵拼不过,只得任其所为。
再往下走,菱仙放开了子萱的双臂,但子萱此时已乖乖的,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了。菱仙腾出手来,捏拧著子萱的小乳头,头已经向子萱的下腹去了,子萱有些惧,有些羞,又有些神望,不敢想菱仙要做什麽,又切切的盼著他快些动作。可菱仙并不急,先只是把舌头撮得尖尖,在子萱大蘑菇般的冠顶上轻粘慢触,子萱觉得奇痒难挨,却又不敢动,又不好意思叫,只得将双手死死纂住褥子,牙关紧咬。那知菱仙促狭可恶,舌尖一转,拨向马眼,子萱象被牵了肚肠,扯了心肺,“啊”的大叫失声。菱仙立刻张口含住子萱的龟头,也不动作,就定定的含著,呼吸间,微松微紧,似在抚慰。渐渐唾液润了龟头,子萱觉得温暖潮滑,甚是让人倦怠,刚刚有些而懈惫,那菱仙趁其不备突然呷吸起来,双唇顺著铁般硬杆,上下啜弄,子萱觉得那蠢物似想自活,青筋乱跳,血往上涌,扯著整个身子要往前突,拧腰耸臀便在菱仙口中冲刺起来。
菱仙见他性起,又要耍他,一张嘴,吐出了那大龟,又一低头,啜起一个大卵,含在嘴里玩弄。子萱觉得魂也飞了,魄也散了,手也没抓拿,脚也没蹬踹,混身紧往一处纠。想要躲开菱仙的逗弄,身子又不听使唤地往上凑。实在熬不得了,那还记什麽庄重,知什麽廉耻,气喘喘吁吁的,只一叠声地哀告:“好人儿,求你了,别折磨我了。快!快!”
菱仙见他已到火候,再要挑逗,怕他新鲜货,经不起折腾,过早泻了火,便要扫兴。这时,自己挺身蹲起,跨在了子萱身上,又用手接了口唾沫,抹在了自己後庭,见子萱壮大,怕起初时有些受苦,伸了一指在屁眼内挖了一挖,让里面润滑些,这才抬了瓷玉般丰白娇嫩的屁股,坐在了半空竖起的旗杆顶上。扣好榫卯,双手撑床,缓缓坐下。进了头儿,菱仙确觉有些难当,便撑著身子歇了歇。但心里知这一关总要过的,一咬牙,狠往下坐,便进了半截。只觉一阵痛楚从後庭直冲头顶,咬牙撑著,一时不能动了。身下的子萱,只觉被紧紧箝住,更不敢动,怕动一动撅折了,两相僵持,同是苦楚。还是菱仙老道,稍稍缓了缓,又一咬牙,一坐到底。
腻软温润的臀蛋儿坐在子萱大腿根上,子萱已炙热如火,待要动作,但菱仙尚未妥当,里面紧扣住谷道,不让子萱有腾挪余地,外面死坐住腰腿,不让子萱蛮力发作。子萱急到此处,已顾不上怜香惜玉,竟伸手在菱仙屁股蛋上用力一抓,菱仙吃痛,浑身的力气一卸,子萱趁势一挺腰,顶了上来。这时菱仙再想御敌,为时已晚,子萱是初生之犊,野性一发便难收拾,横冲直撞虽欠章法,却占了勇猛,弄得菱仙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菱仙虽是过来人,但平日也算洁身自好,接交的人不多,难得有个把投缘的,才有这事,也算不得内里才俊,今日对付子萱几乎把浑身本事都用上了。到头来,却弄了个引火烧身,被挑在枪尖上,半空里抛起沈下,要死要活,心里恨一层,悔一层,羞一层,正没个抓拿。
哪知那子萱到底没经验,不知这样姿势自己最累,根本坚持不了多一会儿。这时已有些挺不动了,菱仙见他体力不支,马上抓空占了主动,先趁他退避时猛追,逼到绝境便堵住他不许动弹。然後自己从容起落,紧送慢拽,报起仇来。
子萱一旦被挟制住,便又只能跟从人家动作,人家要急就得急,人家要缓就得缓。想要著力上迎,每每被阻,想要歇息片刻,却又被勒索奔命。渐渐悟出了,是人在上,己在下,才处处受制。便瞅个空子,卖个破绽全根扯出。
菱仙正在兴头上,突然失了怙持,内里空虚,心上悬念,一时不知怎处。却没防子萱已翻身爬了起来,一把将菱仙按著趴在床上,插手在菱仙腹下,搂腰往上一提,菱仙的白玉锦团便高高凸在了子萱面前,子萱也不迟疑,举枪便刺,一插到底。这时子萱已得了个中三昧,又占了上风,施展开来。纵身进退,著实抽送。菱仙那还有招架之力,子萱又一把握住了他那早也挺挺的孽根,一顿乱揉,菱仙前後受敌,几乎要化在子萱手里。
子萱此时已没了顾忌,死拼死撞,不多时浑身打个寒噤,一泻如注,只觉手中也一股喷涌,沾湿了床褥。

月色如水,洒在子萱青白的胸膛和纤秀的腰肢上,泛著白瓷般柔柔的光辉。菱仙在黑暗里坐著,看著这个刚刚被自己夺去童贞的男人,嘴角有一丝笑意,笑得有些凶悍。
是啊。第一次,这个二十一岁男人的第一次。看他就象打了一场大仗,累成那样,睡得那麽香甜。
多少年前,自己的第一次是失给师傅的。後来菱仙觉得,师傅要了他,可能更少是因为喜欢他,更多的也是教他的一个本事。
他有时觉得自己学得不好,到现在还是不会挟这点本钱为自己争点儿什麽。但是时时的,由不得他自主,他要用这点本钱保护自己仅有的一些东西。他也喜欢过一些男人,但更多的在别人喜欢他之後。因为对他真的还好,他也就喜欢人家了,往往後来,人家不对他好了,他也还记著人家的情。这就是他的爱。在戏台上他演的、唱的,情和爱都是一生一世;而下了台,唱戏人的情能有一时一势是真真切切的就不错了。
他从来不主动去喜欢哪个男人,他知道自己喜欢不起,在他生活的圈子里,喜欢一个人是有财有势的一种奢侈,象他这样的只能努力的被别人喜欢。
但是命运却如此残酷让他遇见了子萱。遇见了这个让他一眼就喜欢上的男人。
那天酒席上,他的心里其实很乱,只是努力克制不让人看出,特别是子萱没经过这种阵仗,当然看不出来。他第一次默默的谢著师傅,原来师傅还教过他这麽多有用的东西来勾引男人,他第一次把这些本事自觉自愿的施展在一个男人身上。
後来他们来往多了,他有了些痴痴的念头,但是这念头又被现实击得粉碎。多年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人的心思──特别是男人的心思──还是猜得透的,特别象子萱这样天真烂漫,胸无城府,一眼就能被看穿。菱仙早早就看出了他在恋爱。他对那人的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就象一颗钉子生生的扎在菱仙的眼里。但菱仙并不躲也不恨,硬挺著帮他分忧解愁。心里的希望退了一步,不能有爱,有些微的快乐也好。
但是这样的愿望,也不能实现。子萱把他当作朋友,甚至尊重他,这在别人那里他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但正是这个人,他不想从他那里得到这种尊重,他希望他对自己更轻藐一些,更狭邪一些。他愿意这个人把自己当做一个玩物,让自己在被他玩弄中有些自欺欺人的快乐。可是他太正直、太纯洁了,和自己在一起时根本不往那边想。
终於,一生中第一次,他强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要了他的第一次,似乎一切阴险毒辣的手段都用上了。他心里狠狠地对那个拿了他爱去的人说:“他另一件最珍贵的东西,你再也得不到了。你咬牙切齿的恨我吧,但是你要记住,他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
菱仙的嘴裂开来,笑意更浓了,只是那笑容有些扭曲,看著有几分狰狞。突然间两滴眼泪捣乱般流到了这笑著的脸上,可是那张脸还是不为所动,照样自顾的灿烂,怎麽看还是在笑著。



(十)风里落花谁是主


早早地收拾好了行李,就等著上车的日子。没想到剩下的这几天更是难熬,因为无事了,便想起了好多需要了断的前尘今怨。月儿那边不能见,倒也松了一口气,不见更好,见了,只怕走不走得了,都成问题。
却是菱仙那儿,自己觉得对不起他,悄悄就这麽一走,真是不仁不义。想著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说声抱歉,那怕他不原谅自己,要打要骂,自己都该领著。
天晚了,就出了门,不想在戏园子里大庭广众下见他,只觉现在他是最知道自己隐密的人,在人前相见颇有白日宣淫之嫌。就直接去了他下处。菱仙没有下戏,家里的小童儿桃奴是菱仙的心腹,知子萱和老板相厚,让了进去。一面献茶请秦少爷稍候,一面遣人到园子里,给老板带话,让下了戏快回来。
子萱一个人在外屋坐著,久了有些无聊,便起身在屋里转转,随手拿起案上的书籍翻翻,又走到架前看看上面的陈设。转到墙边,看见高几上的兰花和旁边的喷壶,象是想起些什麽,伸手抄起喷壶,也没浇花,就握在手里看著,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回头环视屋里,看到内室门口,盯著看了一会儿,慢慢的走了过去。
内室一片黑暗,子萱摸索著开了灯。眼前突然一亮,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形。才记起虽然在这里发生了天崩地裂的事情,自己却未曾注意过这间屋子的布置。这才仔细看来。屋里东西不多,但细致中略透些慵倦,双面绣牡丹的插屏立在地当中,把房子隔成两半,墙角立著大穿衣镜,雕花乌木框攀龙附凤,墙上还挂梅兰竹菊镜屏,四周都是影子,让人不知此身是真是幻。绕过插屏,地中还放著个香笼。子萱心下称奇,那日跌跌撞撞,却没被这麽多陷阱绊了。墙前便是宽阔的贵妃榻,
此时被褥整理的齐齐整整,看不出一丝发生过淫天欲海之事的痕迹。子萱还是走到床前,俯身在那床上摸索,似乎在找寻自己遗落於此的贞洁,又象要撮起初夜的碎屑。
一双手臂从背後搂住自己腰身,一个纤细的身子紧紧的贴在自己脊背上。一阵热血贲涌,一时头晕目眩,似又要被那狂潮淹没。但仅是一会儿工夫,自己提醒自己不能一错再错。轻轻扳开那双臂,转身面向菱仙。伸出双手,撑住他的肩,那意思一面是要看清他的面容,一面也不要两人贴得太近。
菱仙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一切都明白了。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还是一阵心上揪扯,眼泪就往上涌,低下头只等他说话。
子萱看他这样,也觉鼻子一阵酸楚,说话有些走音:“我要……回上海了。”
“哦?……为了他?”
子萱一时语塞,心里有些害怕,这事除了自己和月儿,只有健云知道,他却从何处听来?健云决不会把这事拿出来说的。
菱仙见他吃惊倒笑了:“你不要怕,没人告诉我,可你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傻子都看得出是怎麽回事。”停了一下,看他心安了,又说:“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子萱低头笑了笑,有些尴尬“你不认识的。”
菱仙却说:“要是他,我还真见过。”
子萱奇怪的看著他,不知他在说谁。菱仙接著说:“那时我还坐科,跟著姚老板到沈府唱堂会,那天都是女客,太太小姐们没坐楼上,就在前坐。我跑龙套,去宫女,站在台前,老太太带著个天仙似的人儿就坐在眼前,他真漂亮。因为自己也是成日男扮女妆,一眼就看出他是男孩,後来听师兄弟中结交广的说起他的身世,没想到金枝玉叶的人儿,也有这麽薄命的。沈夏两家联姻,也是遗老遗少圈子里的大新闻。我当然也有耳闻。你现在急著要走,不是躲这个,又是为什麽?”
子萱听完他的话,有些自嘲的笑了:“是呀,我是个傻子,什麽事也藏不住,让人都看我的笑话。”
菱仙伸出手去,抚摸著子萱眉毛,然後又摸到他的面颊,“真是他,我也心甘了。而且还觉得很自豪,能和他分享一个男人,也该是我前世积的功德吧。”
子萱看著菱仙突然有个发现,心里想:哦,原来是这样。嘴里就说:“你和他──长得真象。”
菱仙笑了,有些羞涩:“别拿我开玩笑了。”手却环住了子萱的脖子,在他後颈上捏弄著。
子萱心里又挣扎起来,怕再要失了,更对不起月儿。想把菱仙的手掰开。但菱仙就是死死的搂著不放手。扭来晃去,突然脸撞上了脸,菱仙反应快,嘴唇一下子就粘上了子萱的嘴。
气一泻,整个人立刻躁热起来。便想著,晓英过了门,月儿和她还不是一样,自己凭什麽要给他守著?是他不要我的!给他守著他也不知道,也不念自己的好。知道都是借口,但这样一想,似乎十分理直气壮起来,一闭眼就把面前的人压在了床上。

菱仙趴在床上,只觉得很疼,其他的什麽也没有,不知是自己心里的苦楚,让身体找不到感觉,还是子萱把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伤都向自己发泄下来。
子萱有些疯了般的在菱仙体内冲撞著。自己都觉得疼,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害菱仙、在伤害自己、还是在伤害那个虽然不在这里,却处处让人感到他存在的人儿。菱仙和他身量差不多,眉眼中有几分形似,而现在从背後看不见面容,只有白晰的皮肤,纤弱的腰肢,紧翘细腻的圆臀儿──至於“他”的这一切都被那虚假的伪装包裹著,自己几乎想都没敢想过能见到,此时却狠狠的想:扒光了还不就这样,还真是玉雕珠嵌的了?於是又转而鄙夷起自己来:什麽崇高的情感,纯洁的爱情,还不就为了得到他超凡美丽的身体,不然就算他和别人……自己一样可以和他保持感情的。为什麽自己就受不了?再想深一些:有什麽不一样?真到了这时候,漂亮些,丑一些还有什麽差别?哪还有心思分辨干的是谁?

到家已是午夜时分。
叫开门,当值的小安很殷勤的问道:“秦少爷怎麽这麽晚?最近忙啊?”
子萱只对他微微一笑,也没答话。就进去了。
心里有种虚脱般的空灵。以为路熟了,不用去认,就任由双脚带著自己往前。还当是回房的路,却突然发觉站在了後花园的门前。
苦苦一笑。
──来这里干什麽?
想转身回去。却又想:来都来了,进去转一圈嘛。又遇不上鬼!
夜深了,有些冷,但没有风。满园枯枝,不闻萧瑟,徒显肃煞。天很晴,正是月底,没有月亮,满天星斗象都挂在光秃秃的枝头。
子萱没有注意园里的景色,只是一路走下去。不知道自己想去何处,却又隐隐的觉得有个确定的方向,只想著:到了那儿,什麽也没有,心也就死了,可以回房好好睡一觉。
於是有了些轻松,脚步也快了些,似乎已经备了香烛,等著还愿罢了,赶紧磕个头就了事。
正在兴冲冲的往前,却冷不丁的瞥见了前方的一样东西,吃了一惊,脚步刹住呆呆的站在了原地。
湖边上站著一个人。没有月光的黑地里站著,灰蒙蒙的,象一块玲珑的太湖石。
虽然还远,虽然那人背对著自己,但子萱依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谁。
──为什麽他在这里?小娥、小玉都死哪里去了,怎麽叫他跑出来的?
那边,没有回头,但显然听见了脚步,身子站得更直了,一种僵硬的挺直。背影中,看得出一丝强忍住的颤抖。
子萱突然平静了下来,心里一阵歇斯底里的狂喜。
──好!正好!你在这里,那我就告诉你:我干什麽去了!

几步走到他身边,没有伸手去碰他,也没有去看他的脸,就和他并肩一站。
“这麽晚了,怎麽还在这里?”语调轻松,甚至有些调侃,自己都佩服自己能如此应付自如。
……
“我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所以我在这里等你,等了好多个晚上,你都没来。”
子萱突然觉得有一把小刀,正正的捅在自己心窝上不说,还用力在那里来来回回地剜上了好几圈。
──他就这麽容易的把自己打倒了,让自己的一切报复心理变得多麽卑鄙,多麽罪无可恕。
可自己到底那一点错了?
错在他!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生错了性别!是他生错了家庭!是他错生得如此美丽!是他错生得如此柔情!
自己唯一的错就是不该来北平!不该来沈家!
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还……等我干什麽?”
静了一会儿,那边才开口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以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不高兴的事情都可以不去想了。”
子萱猛地半转身子,伸手去抓住月儿的肩膀,一把把他拉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沈江月,你听清楚。我对你有过些傻瓜才会有的念头,是的,我承认!但是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也理智了,我正在把这些错误的想法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如果你也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希望你也尽快理智起来。要记住你是要结婚的人了。就要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了。只要你本本份份的,尽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你的前途家里都给你安排好了。而我呢?我什麽也不能给你!”
月儿一直仰著头,静静的看著子萱,听他把一切说完。但好象这一番话没有对他起到任何作用。子萱的内心喷薄而出的澎湃激情完全没有感染他。他开口了,还是刚才那样淡淡的语调,平静中带著无限的绝望:
“是我──向你要过什麽吗?”
子萱的胸口一团怒火在燃烧。他恨他!恨他为什麽每当自己鼓起勇气拥住他时,他要跑开,把自己抛在深不见底的虚无中。而每当自己咬著牙,用心里的血和泪浇熄那熊熊火炎,要转身离去时,他又挡在自己面前,不哭不闹,就那麽静静的看著自己,就让自己跑也跑不开,避也避不了。
子萱一把卡住他的双肩,摇晃著:“你说!你说!我到底前辈子欠了你什麽,你要这麽折磨我?你让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要带你走,就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可我大学还没毕业,到哪里去找份好工作。吃糠咽菜,我都不怕。可是──你以为我能忍心看著你受这份苦吗?你一直过著锦衣玉食的日子,你也就该过这样的日子,可我却不能给你这些。到那时候,你还是可以这样无怨无由。你该显得多伟大!而我呢,我成了什麽?我会成为一个自私的小人!我会多麽恨自己?”
子萱突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月儿看自己的目光显得那麽的陌生,似乎不光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也不认识自己是谁。
月儿见他收了声,缓缓地摆开他的双手,抽出身来,转过身去走了半步,看著湖面。
“原来我以为你对我,和别人都不一样,看来我错了。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宠著我,爱著我。可他们看重的并不是我这个人。他们看重的是我‘沈家三千亩地一根苗’的地位,我是那颗给沈家传宗接代的种子,要是我没了这点儿用处,我可能什麽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叫我作‘我自己’。虽然这是一个好陌生的角色,虽然我不知该如何作起,但是它让我看到了生活中,还有那麽多的可能,还有那麽广阔的天地。我以为,你会帮我作回我自己的。可是……”
月儿的声音象汩汩冒起的泉水,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最後完全消失在夜色里。子萱好象又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原来自己还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月儿的心思。他想理清楚思绪,找出个办法,却一时脑子乱烘烘的没个章法。
但子萱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现在必须说点什麽,否则就晚了。语无伦次的开口说:“月儿,我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说著,突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压低的呼唤声。
“小姐!”“小姐!”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压得很低,在静静的夜里,却传得很远。两人都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虽然还什麽也看不见,但听得出声音在靠过来。
“是小娥和小玉。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别让她们看见你。”月儿说完,匆匆向声音的方向迎了过去。
“等等!”子萱想去拦,月儿没有理他,也没有回头,自顾跑开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22 21:54:2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送春春去几时回


火车是上午十点锺的。吃过早饭,子萱去给老太太辞行。老太太嘱咐几句。又去给大爷大奶奶辞了行。杏儿、菀儿在学校,星期天已经道过了别。
那边又是好几天没见了。虽然那夜在湖边,子萱对月儿又有了新的认识。但静下来细想,一切又都将是徒劳的。首先,他连带月儿走出这个大门的办法都没有。思来想去,又回到那个老结论上去了:还是算了罢,也许这样对他最好。
自己没有说要去跟他辞行,也没人提。从大爷大奶奶那出来。健云就陪著他往大门外来。健云知道底细,他不想让子萱和月儿见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见不见吧,见了又怎样,也不过添几分伤感罢了。
出门上了汽车,就往火车站驶去。一路上,健云不怎麽说话,子萱也乐得清静。但他隐隐的感到健云的情绪有些奇怪,似乎有种不寻常的兴奋。不知是自己神经过敏,还是健云真的看起来象在搞什麽鬼。
到了车站,火车已停靠在站台上。健云让喜旺把行李先拿上了车,却不急著让子萱上车,东张西望的不知在找些什麽。子萱见他这样也四处张望一番,看能有什麽发现。
突然,人群中的两个人吸引住了他的视线。那两人站在月台有些扎眼,因为四周都是忙忙碌碌的人们,独他们俩静静的站著,不象送人,也不象接人,更不象出门的,好象是被从小桥曲径的背景里生扣了下来,硬贴在了这熙熙攘攘的车站里。
是月儿和小娥站在那里。
健云也看见了他们。见子萱还有些发楞,拉起来他就往那边奔去。
到了面前。月儿一直低著头站著,他们过来,也没抬头看他们一眼。子萱也觉得只能无言向对。
还是健云开口了:“我可是扯了谎,说晚上要出门,不想让姥姥舅舅知道,才从关大叔那儿骗了後角门的钥匙,让他们溜出来的。再怎麽说,不让你们见一面就走,太残忍了。”
听著健云恩重如山般的口吻,气得子萱心肝肺打在了一起。
──难道让我们见面,就不残忍了吗?他是想看笑话!
健云正在兴头上,也没注意子萱变了脸色继续说著:“不过,这主意也不是我出的。还有人要来送你。──诶,正好她来了。”说著话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
“嗯──”突然健云奇怪的嗯了一声,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的看著前方。大家都不知道他看见了什麽,也顺著他的目光回头看。连月儿都抬头看了过去。
人群中,夏晓英象往常一样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只是她和周围赶火车的人一样,手里也拎著个手提箱。这也正是让健云赶到奇怪的地方。
这时,夏晓英已经走到了众人面前。也不跟大家答话,先弯腰放下皮箱。直起身来,就又跨了两步,站到子萱面前。不理会大家惊诧的目光。扬起手来,拿著一件东西在子萱面前晃著。等大家看仔细时,才发现却是一张车票。
等大家都看清了。晓英语调坚决的开口对子萱说:“要麽你带他走!要麽你带我走!你就这麽偷偷摸摸地溜回上海去!你还是个男人吗?!”
健云看得目瞪口呆,冲晓英叫道:“夏晓英,你疯了!”
子萱先是楞楞地看著她,又猛地转头看向月儿。
月儿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好象不明白发生了什麽。只是一瞬间,泪水已经流满了双颊。
子萱回过头来一把抢过车票,另一只手拉起月儿就往车门处跑。
健云先是一楞,回过神来,立刻追了过去,嘴里叫著:“子萱!子萱!你冷静一点!”
小娥也跟著追,“小姐!小姐!不能!不能啊!”
夏晓英两个健步赶上来,一手一个拽住他们俩:“好了!”
健云还挣扎,却听见车窗口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子萱和月儿从车窗里探出身来,看著他们。
小小的窗口,象一个画框,里面是两个美丽的人儿,头挨著头,肩并著肩,象是一张合影。
一下子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涌上来,健云的眼前模糊了。夏晓英瞪了他一眼,摔开两人的手,就往车窗前走。健云和小娥楞了一楞,也跟了上来。
走到车窗前。晓英从怀里掏出个手绢包,伸手塞给子萱。子萱一摸,里面是钱,忙往回推:“不,不,我有钱。这两年家里给的生活费,住在沈家,我一点都没用,都攒著。够我们一两年的花销了。”
晓英狠狠的把他的手推回去:“拿著,钱这东西,永远都不会多,你们俩还有的是苦要受。这虽然是杯水车薪,那怕让月儿少受点儿委屈,也是我的心了。”
健云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块金壳怀表,拉过月儿的手,放在他手掌上“拿著。用得著,就应个急。要是用不著,就当个念相。”说著话眼泪止不住的就往外淌,一咬嘴唇,低下头,等後面的眼泪回去了,才又抬头说:“实在艰难,就赶快回家,没什麽大不了的,不值得。”说著有些故作轻松的笑了。
“表哥……”月儿流著泪,说不出话来。
健云又回头对子萱说:“好好待他,不然我不饶你。”子萱使劲的点著头。健云又伸手握住子萱的手,加了一句:“你保证?”子萱豪迈的说:“保证!”两人象盟誓般紧握著手,把小臂紧紧靠在一起。
晓英回身拎过带来的箱子,举起来往窗口里送,健云忙伸手帮她。里面子萱也忙接著。但心里疑惑,不知她是何意。等把箱子放稳,晓英才说:“我给月儿准备的,日常用的。”子萱心里暗暗佩服她心思细密,什麽都计划好了。心想著还好她没起心和自己抢月儿,要不然自己决不是她的对手。
晓英拉过月儿的手。
“晓英姐……”月儿已泣不成声。
晓英眨眨眼睛,让眼泪流开,不要蒙住眼“我想我一定要後悔的。自己把你让给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可是──已然如此了,还能怎麽样呢?……别怕!什麽了不起的?这世上千千万万人都能活,怎麽就活不出你们俩了?我看,他早晚会有出息的。要实在我看走了眼。我保证再给你找个好的。”
“噗”的一声,月儿含著泪笑了,很不好意思的嗔道:“晓英姐!”
这时在後面站了好半天的小娥向前半步,挤到健云和晓英身边:“小姐,你别走,我怎麽向老太太交待呀?!”
月儿的眼泪又仆簌簌地落了下来,“小娥,你回去就说,是火车启动的时候,我突然跳上车的,你们没抓住。奶奶不会打你的。”
“小姐,要打要骂,我都不怕。可是你在外面要受苦的。我怎麽能忍心呀?”
月儿低下头,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小娥见他这样,只得又转头跟子萱说:“秦少爷,我们小姐铁了心要跟你走,我也留不住,你要待他好,他从小到大一点委屈也没受过,你要对他不好,他受不了的!”
子萱只能不住的点头,保证。
一声汽笛打断了所有的依依惜别。火车缓缓的启动了,速度越来越快,车窗里的面孔模糊了,站台上的人们,有的还追上几步,但很快就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一大堆车箱就消失在远远的天边,在眼前留下一大块空白。



(十二)灯花几度成春梦


不能回上海,怕被子萱家里寻到,他们在南京停了下来。
下车时已是傍晚,找家旅店住下,准备慢慢地再找房子。
写房间的时候,柜台里面问:“写一间?”
子萱随口答道:“是。”说完以後,才觉得对方的语气、眼神都有些异样。猛省到自己和月儿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对私奔的少年男女。心想是不是开两间房更好些。可又想月儿一个人住,什麽都不会料理,还一定要害怕,自己也不放心。所以心一横,管它的!反正住两天就走。他们爱想什麽就想什麽吧!
回头看看月儿,只见月儿低著头,双颊绯红。心里又是爱又是气。
──这麽没见过世面!倒是灵透,一下子人家的话外之音就听出来了。可这还是人家会错了意,就臊成这样,以後不好意思的场面还多呢,怎麽对付?
想著,看茶房帮著搬行李,就一伸手拉过月儿的手来,和他手拉著手跟茶房往楼上走。
月儿冷不丁被拉住,更羞得不知所措,又不好挣扎,拉拉扯扯的更不成体统。只得由著他象领小孩一样领著自己向房间走去。

打发走了茶房。子萱回头来看月儿。只见他撅著个小嘴,很不高兴的坐在床上。知道他为刚才拉手的事儿生气。就走到他身边坐下,搂住他的肩膀“怎麽,这就生气啦?不过拉拉手而已啦!你不知道,越是躲躲闪闪地,人家越要说三道四,你正大光明的,他们反倒没什麽可说的了。他们不知道你是男孩。总不能叫我见了人就把这麽复杂的故事从头说起吧?那我们可衣食无愁了,我干脆作个说书的得了!”
月儿听了他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又觉得好象完全是歪理。想来他不应该有心出自己的丑,但是,他虽然大体上算是个老实人,可抽不冷也还是会搞些小恶做剧,特别是对自己,在家的时候就这样,现在出来了,自己完全听他摆布,他不会变本加厉吧?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继续生气是正理,哪怕错怪了他,也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不是随便让他欺负的。不能惯他这些坏毛病!
子萱见月儿没有要让情绪好转的迹象,但也看得出并不真的生气,只是要赌气给自己看,免得自己以後再让他难堪。就不再去哄他,站起来把自己的行李箱搬到墙角。看著另一个箱子,好象想起了什麽。一边把它搬到床上,一边说“诶,不知道夏晓英都给你准备了些什麽?”说话就去开箱子盖。
子萱故意让箱子背对著月儿,箱子盖一打开正好挡住月儿的视线。
“呀!”子萱一看箱子里的东西就惊叫起来。接著一面在里面翻腾著,一面不住惊叹“真想得出来!”“这鬼丫头真不得了!”
月儿见他这样,好奇心被逗了起来,但知道自己主动过去看箱子里的东西,就泻了气,心想著还是得绷著。
子萱在那边招手叫他:“快过来看呀!”他也不理。子萱只得走过来,拉起他,半拖半拽的把他带到箱子前面。

箱子里放著各色的男装,有西服,有中山装,有长衫,还有一套学生服。子萱抓起学生服在月儿身上比量著。
“真是的,她连你的尺码都弄清楚,你告诉她的?”
“没有啊!”月儿也觉得奇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有一回,她说我的一套衣服好看,借去做样子。没两天还回来时说:过一阵子要送我一件礼物。後来,就出了定亲的事,她也没再来过家里。可能当时她就想做身男装送给我吧。後来,要让我跟你走,就干脆做了一箱子。她真是太好!”
“还好呢!真麽深的心机!你要跟著她,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不许你说她的坏话!”
“这麽护著她!你回去找她好了!”
“你……”月儿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
子萱见他真的动了气,忙陪著笑脸来道歉“好了,好了,对不起了吗!跟你开玩笑的,我当然也是感谢晓英的。可是看你提起她的亲密劲儿,人家吃醋吗!你知道──爱情都是自私的呀。”
“爱情”──这麽长时间以来,这两个字第一次被明确的提出来。
月儿一时觉得好象有座冰山消融了,化作一片春水的海洋淹没了自己。就在不经意间,子萱这麽简单,又这麽理所当然的把他们的关系称为“爱情”──这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那个承诺吗?好象太轻易了,甚至有些草率。但是又好象正是这样才让人觉得踏实。
子萱也是刚刚明白过来自己说出了什麽。突然有些尴尬,虽然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可说出来,还是有那麽一股子甜蜜的羞涩。把自己的心赤裸裸的捧到自己最心爱的人面前,真的好紧张,好象是在怕这一刻自己把握得不好,出什麽差错。
好象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又象是刚才的话鼓起了自己的勇气,子萱捧起月儿的脸,在红扑扑的粉腮上轻轻吻了一下。
月儿没有躲避,没有挣扎,就那麽毫不设防的把自己交给了子萱。
子萱把月儿的脸捧得远了一些,好看清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清清亮亮的象要滴出水滴来。子萱闭上眼,又把嘴凑近月儿的脸,这一次,他吻在了月儿的双唇上。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来,子萱却觉得更尴尬了。心里有冲动,却不知该不该现在就……
──也许该给他更充分的准备时间,他毕竟太娇弱了。
於是想找个什麽事情岔开来。突然想到衣服。
“试试这些衣服吧。”
月儿没答话,子萱便当是默许。动手帮他去解领口的扣子,却被月儿挡开了。“嗯~嗯!”月儿摇著头。
“怎麽了?”
“你转过去!”
“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现在也是男孩子了呀!”
“不要吗!你转过去吗!”
“好好好!不过这可是最後一次啊!以後在我面前,可就没你不好意思的地方啦!”
“嗯~嗯!”
子萱笑著转过身去。
好一阵子,背後也没动劲儿,觉得有些无聊,就问“好了没?”
没有回音。
“诶!说话呀!不说话,我可转身啦!”
还是没有回音。
“我真转过来了!”说著话就回了头。

月儿的一头长发披散开来,从肩头直披到腰际,象一袭青纱。少年人纤细灵巧的腰身被学生装完完全全的凸现了出来。
如果说女装的月儿象一幅画中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可望而不可及。那眼前的月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男人,有血有肉,让人渴求,激起人的欲望。
子萱走过去,把著月儿的肩,左端详,右端详,又撩起他的一头青丝,让它从指缝里一缕缕地滑过。
“头发太长了。”月儿的语气里似乎对目前的形式有些不太满意。
“明天带你去剪个头。”
“箱子里有把剪刀。”
是啊!月儿的头发应该自己给剪才对。自己怎麽没想到。
正兴奋,突然意识到──剪刀是那个姓夏的预备的!又是她先想到!
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要我给你剪?剪坏了怎麽办?”
──就不让她牵著鼻子走。
月儿又不说话了,撅起嘴低下了头。就是那一脸的委屈,立刻让子萱觉得自己好无聊。
──哎!真是的!跟她争什麽吗?反正月儿是我的了,她抢不走的。
“好嘛!好嘛!我给你剪。不过我不会剪头,就齐肩这儿给你剪掉,就这麽披著,挺好看的,好些时髦的人物都留这种头发。”
说著话子萱拉月儿在梳妆台前坐下,让他看著镜子里的自己。

记起他给自己讲过一个外国故事:有一个力大如神的英雄,但他的所有神力都来自他的头发,後来他所爱的女人剪去了他的头发,於是他失去了神力,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月儿不喜欢故事的结尾,那个女人其实并不爱英雄,她是敌人派来的奸细。英雄不得不重又长出来头发,毁灭了敌人、毁灭了自己也毁灭自己爱的女人。但月儿相信,那女人剪掉他的头发并不是为了出卖他,只是为了不让他再作一个半神般的英雄,而让他作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好让自己去爱他。
自己的长发也给了自己力量,是它为自己抵抗住了那个在幼年时被吞噬的恶运,也给了自己继承沈家万贯家财的权力,还给了自己一个美丽的虚名。当它被一缕缕的剪去,自己不再是那个传奇中集阴阳精气与一身的精灵,自己成了一个平平凡凡的男孩,一个可以让人去爱的男孩。
月儿相信自己的故事不会是一个悲惨的结局──起码现在他坚定的相信,他相信自己永远不用再长出长发来,不再需要沈家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财产保护自己,因为这个剪去自己头发的人已经承诺给自己用那些金钱买不来的幸福。

头发短了,更显得飘逸洒脱,月儿身上最後一点女性的特质也被抹去了。
子萱觉得似乎自己的自制力已到了极限。
月儿从女性转变成男性,从不可触摸的神转变成血肉之躯的人,这是一次涅盘,一次羽化。一切的磨难都是为了成全那即将发生的事情。

子萱一颗一颗的解著月儿胸前的扣子,解得那麽仔细,那麽隆重,简直就是在执行宗教仪式上的任务。
月儿顺顺从从的任他摆布。为什麽?因为他说了自己只有一次害羞的机会了,自己已经用掉,现在自己是没有廉耻的,只有完完全全的把自己奉献给即将开始的祭典。
衣服一件一件的脱著,子萱并不著急。甚至觉得自己好象并不是要做其他的什麽,就是要这麽一点一点的撕去这些伪装,把那个真相揭露出来。
隐约的有些害怕,怕这一切後面是一个骗局,一切的伪装除去後,什麽都没有,只留给自己失望。
也许还是留给自己一些幻想更好?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自己必须把开始的事情做完。
突然间,最後的布帛也卸掉了,屋里立刻象撒满了光辉。
原来自己的想象力是那麽贫乏,这一刻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是让自己无法负荷的美。
子萱已分辨不出肌肤与腰肢,他只感到一股生命的律动扑面而来,那麽清凉又那麽火热。自己不知是应该静下来细细的欣赏,还是勇往直前的去行动。
他怯生生的伸出手去,触摸向那泛著青辉胸膛,但是手好象被什麽牵制著,向前运动得那麽慢,好半天也接触不到目标,因为那里是那麽精致那麽细腻,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被自己碰碎。
突然,指尖碰触到了一种锦缎样的光滑。瞬息间那块柔软的美玉象牢牢的粘住了自己的指尖,让自己想要把手指、手掌乃至整个身体都融化进去。
就在这一刹那,子萱心里有了种破坏的狂野,犯罪的冲动。他要把这天地的精华侵犯,哪怕自己要为此受到无尽的惩罚,哪怕一切之後自己将堕入无边的悔恨。

子萱此时也已是一丝不挂,月儿却没有采用他最惯常的动作──低头。他就那麽定定的直视著这个赤裸裸的男人,因为此刻的世界上除了他之外,一无所有。
舌尖也是一个记忆的器官!怎麽没有人告诉过自己。就象现在,它正在记录下他的每一个纹理,每一处凹凸,每一点温热,每一丝颤动,是的,全都记下来了,永远不会遗忘。
他的身体是那麽敏锐,在自己的激发下,一阵阵的爆发出细微而强烈的激动。他知道他正在忍受与享受之间漂浮徘徊,正在恐惧与渴望间游移不定,自己必须去引导他,向他揭示生命的秘密。
突然间一个发现,有些吓了子萱一跳。
他的……居然也那麽大!
自己从没有敢想过的,此刻却毫不留情的摆在自己面前,要让自己去面对。而心里充满的却是震撼般的惊喜。一切都超出了自己最大胆的妄想。
思想还没有把那神秘的珍宝认识清晰,讨厌的小舌尖已忙不迭去勾勒它的轮廓。刚一短兵相接,那边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声深深吸气声,让子萱觉得好不得意,便更加放肆起来,这时他以为自己是西游记里的妖怪,看见宝物就要偷窃,月宫玉兔捣药的仙杵正好被自己得手了,放在那里都不保险,只有吸进嘴里才安心。
两条细长白晰的腿在自己身体旁边不自觉的伸缩著,子萱的双手托住它,抚摸著,捏弄著,一点一点向中心包围,嘴里仍不闲著的勒索著那楚楚可怜的小玩意儿。终於双手又探索到了宝藏,托在手里就象托著两轮圆圆的月亮。
──天上都只有一个月亮,而自己却得到了两个,这是什麽样的福份,自己真能消受吗?
轻轻的揉捏,慢慢的变成用力的抓握。
──他会疼吗?管不了那麽多了!它是我的,我要真实的感受到对它的拥有。
忽然张开嘴来,放掉那峭立的玉柱,让它孤苦零丁地去对月长啸。现在自己要做一些自己都没想过会做的事。小舌尖象一条邪恶的蛇带著自己走向罪恶。
找到了!柔软的折皱紧密的包裹著,做出一幅天衣无缝的假象妄图欺骗自己。哼!马上让你破绽百出。舌尖只是轻轻一点,敌方就阵角大乱,皮跟毛撕在一起,骨和肉打在一处。两只小脚居然还有力气狠踩自己的肩膀。好,叫你彻底丢盔解甲。舌头不急不徐的梳理著一条条折皱,象要把它展平,撑开来的锦缎拉开一个口子,越拉越大,引得小舌尖不时好奇的进去探查一番,虽然每次那边都忙著兵来将挡,可是绝堤的口子越来越补不上了。
女娲娘娘抟起的泥团,没想到晒干後出现了一个裂缝。娘娘怕有一天,这个裂缝也象天上的裂缝一样引来塌天大祸,就把一块能软能硬的神石粘在了许多泥团上,让他们出了事故时相互补填。
子萱觉得自己是盖世无双的英雄,正要用自己倚天神针插进亘古留下的缺口,还混沌一个圆满。

原来这十多年里都不知道,在自己每一丝神经的深处都埋藏著一堆隐形的炸药,此刻正在被一一引燃。是那旧日雕琢而成的少女也好,是刚刚诞生的清纯少年也好,完美无瑕的身体一处接一处地碎裂著。
粘合尘埃的浆汁在过分炽热的火焰里熔化著。两个成型的陶俑汇一滩胶漆,流淌、胶著。在混沌中却又生出无数的手来把相互塑造,还有两个金钢锻成的神凿在相互雕刻。
天地复合成巨卵,封闭住整个世界,身体最深处积累的热情,拼命的加热著这巨卵的炉膛。
一切都在走向不可遏制的极限,热烈变成巨大的压力,压迫著巨卵的壳壁,随时可能把脆弱的圆满炸得四分五裂。他在疯狂地挥凿,只想在那天崩地裂之前把他雕琢得更加完美;他在忙乱的捏塑,只想让乾坤翻转後他成为一个辉煌的艺术珍品。
突然间一切都来不及了。不周山炸了,灌愁海漫了,天地重崩,乾坤再裂,星宿归位,日月入轨,一切的一切在寻找著秩序中的位置。
融融的陶浆迅速的冷却,凝结,又成了两个尽善尽美的俑儿,只是他们中间已融合了相互的成份,永远不能离弃。

夜,静静的。他侧躺著,背对著自己,任由自己用双手紧紧搂著他。
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可是又不忍打破这一刻的沈静。也许就这样拥著他,直到化做尘埃……

但是,还是好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种感觉。
“哎!”轻轻摇摇他的身子。
“干嘛!”
让子萱吃了一惊的是他的声音很凶,甚至有些粗野,简直不象是他的声音了。
他不喜欢吗?也许他後悔了。
轻轻的在他胸膛上抚摸著,想得到一点他拒绝的表示,以便自己知难而退。但是没有,他什麽反应也没有,就是那麽一动不动的躺著。
“你……疼吗?”
没有回音。
“我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该先征得你的同意……”
突然,一只小手狠狠的掐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掐得那麽用力,疼得子萱一咧嘴。
“以後再也不要了……”
那只小爪子又是狠狠的一抓。
突然子萱明白了一切,他一用力把月儿翻过身来面对著自己。
趁著希微的月光,他清楚的看见月儿脸上强忍著的一丝微笑。
一阵让人心疼的甜蜜,子萱把月儿抱得更紧了,轻轻的在他脸颊上吻了两下,最後找到他的嘴唇,把舌头插了进去。
有什麽东西在不老不实蹭著自己的大腿,一把逮住它,象是抓住了赃证,便要和他对质。
“你还骗我,刚才那麽凶,吓得我以为让你受了好大委屈。”
“人家本来就受了委屈!”还是好凶的语调,却让子萱听出了千娇百媚。
几个手指一挫,便觉出他浑身紧张。
“那现在委屈吗?”
“放手!”恶狠狠的叫著,却不做任何挣扎。
又轻轻的吻了他好几下,“真的疼吗?”
“你自己试试!”
哇!可不能让他有这种想法。
“那下次我轻一点。”
“还有下次!下辈子吧!”
“哦?你下辈子都还要和我?”
“讨厌!”小爪子又在乱抓乱拧。
牢牢钳制住他,用一顿暴雨般的亲吻去覆盖他的全身。
他是我的!我的!
上苍啊!感谢你,赐我如此宝贵的礼物,只求你永远不要把他夺去!


(十三)梦里不知身是客


他们找到的房子在一家的侧院里,他们租了东房,可正房和西房都没租出去,其实就他们自己住一个院,邻街有角门,可以自己出入。倒是方便。
安顿下来,子萱便去金大找到了中学同学许宗剑。
许宗剑的父亲是行政院教育次长,许宗剑自己也是大能人,还上中学时,就敢打著老爷子的招牌给自己和同学办事。他和子萱好得很,有时子萱都觉得好得有些过分了。
子萱和月儿的事闹得挺大,从北平到上海,有些关系的大户人家都在传。秦家又在子萱的同学朋友中找他们的消息。和子萱好的几个同学被问得多,知道的也就不少了。又赶紧给健云写信打听来龙去脉,所以几乎什麽都一清二楚了。
许宗剑一见子萱,当胸就是一拳“操!你小子真行啊!想当年那麽多哥哥想拐你,没拐到,你倒拐了人家个名门小少爷私奔了!”
“说什麽呀!”子萱脸上有些挂不住。接著就问“我家里怎麽样?”
“你家里?你自己想想该怎麽样?都翻了天了,你爸把所有同学都叫去训话,一看见你的人影就立刻给逮回去。这下你可是自投罗网,跟我走吧!”
子萱和许宗剑从小就要好,知道他不过吓自己,不会真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家里。就陪著笑脸:“宗剑兄,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的,瞧我谁都没找,就来找你,就是信得过你。”
“哟!这谈过恋爱是不一样啊,小嘴变这麽甜了,花言巧语编都不用编。”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我找你是有事儿。”
“听这意思没事还不找我了?真是有了小情人就不爱答理我们了?现在才知道什麽叫重色轻友!”
“你要老这麽挑我的理儿,我真没法跟你说话了!”
许宗剑其实很也想听听他的打算,就说:“好吧,好吧,有什麽事就说吧,只要我帮得上忙,谁叫我也曾经对你一往情深呢!”
“瞧你,又来了!”子萱嗔了一句,也没动火就接著说,“我想插到金大继续学业。现在要是出去做事,怕找不到什麽好工作,月儿吃不得苦,而且对我的希望很高,我那样会对不起他的。我手里还有点钱,再找两个家教什麽的,还能撑个一两年的工夫,也就把学业完了。那样就能找个好点儿的工作了。”
“然後呢?两个人白头到老。”许宗剑的语气中,听得出一百个不相信。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昏了头,可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有数。”
“有数?我看你就是个没数!他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你又比他强那去了!你们俩凑一块,真是能过日子的?其实就凭你们两家,你们要想好,还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娶个媳妇给家里个交代。别说你们俩私下里暗渡陈仓了,就是姘戏子,逛後堂窑子,只要不闹得太厉害,家里还不是装不知道!”
子萱听他这话,立刻变了脸色:“许宗剑,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但请你尊重我的感情!好!今天算我自己糊涂,找错了人。”说完转身就走。
许宗剑先是一楞,明白过味儿来,才觉得自己说话是有些欠妥,把他们的事和那些事情相提并论,子萱又从来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自然是气得要死。
忙追上去拉住他“瞧瞧!瞧瞧!就是这麽个小孩子脾气。我就说这麽两句你就这样,你们要真想过下去,以後别人说得更难听的还多呢。你要受不了呀,趁早和他分开。”
子萱对许宗剑的脾气也是一清二楚,知道他是油惯了的人,心肠却是十二分的热。嘴里拔不出象牙,自己也习惯了,只是他的话涉及月儿,心里就是很不自在。但是想来他倒没有坏心,而且自己今後要负担起月儿和自己的生活,也确实如许宗剑说的一样,有些时候该忍就得忍。於是说“以後,你说我什麽都可以,但要再说了亵渎他的话,我们就绝交!”
“好好好好好!我该死!得罪了下凡仙子沈月儿。就罚我给秦少爷办好插班上学的事,再找两份轻松又挣钱的差事。将功补过,行了吧!现在我们也该见见新娘子去了!”说著话拉起子萱就往校外走。
子萱倒不好意思起来“算了,算了,没什麽好见的。”
“诶,你带人家出来,要让人家见世面,又想把人家再藏起来?这可就要问问你到底是何居心了?”
子萱知道自己斗嘴不是许宗剑的对手,也想著早晚朋友们都要见月儿的。而且不知怎的,心里好象还盼著和月儿成双配对的出现在人前,似乎那样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也就不再使劲推脱,带著宗剑往他们的住处去了。

房东是包他们饭的。今天有客人,子萱拿了钱让前面厨房帮著多准备几个菜。这时菜送过来了,子萱、月儿忙著摆桌子。看著两人默契的调动著杯盘筷盏,许宗剑在一旁,心里竟生出一丝丝嫉妒来。
送菜饭的佣人出去了,大家才坐下。
许宗剑又仔细打量了半天月儿,回头对子萱说:“行!你小子真行!现在看起来还是我说错了。就这份豔福,你可真得好好珍惜了!”
子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更怕月儿害羞,忙截住他的话头:“哎哎,吃饭,吃饭。少说那些没用的。”
月儿最近似乎长大了许多,待人接物很是得体,和房东一家上下都处得很好,所以前面对他们处处照应。和子萱出门上街也自自然然,一点也没有被深闺重锁十七八年的样子。现在他倒大大方方地和许宗剑聊起来:“许大哥和我表哥也是同学吗?”
“你表哥和我,那是什麽交情!人成紫青双剑,专管世间不平之事。就这小子,要没我们照应著,还不知被多少人欺负了去。”
“胡说!谁敢欺负我!”
“不过这小子这两年倒是长能耐了,架也敢打了,那回小霸王张金千找碴,没想到被他打的鼻青脸肿。从那以後,那些小瘪三就不敢找他麻烦了。他就这点好,别人不寻他麻烦,他决不先挑事端。”
“象你!一天到晚惹事生非。”
“说到健云,倒是真仗义,那个夏什麽……”
“夏晓英。”
“对,你们这回的事儿不都是夏晓英的主意吗?健云就不让她出头,自己把事情全顶了下来。你姑妈赶到北平去了,把健云一顿好打──你知道你姑妈那脾气。可谁知这夏晓英没做的事儿还四处咋呼,做了这麽惊天动地的事情,还能憋在心里,跑到你们家去,说都是她的主意,健云挨打挨得怨──打都打了,怨不怨有什麽用?健云咬定说是自己的主意,两边问不出个究竟。又问你那个小丫环,她什麽也不说,就是哭,说都是自己的错。你们家向来是宽厚人家,自己的孩子还打得,打下人是绝对的少。老太太也知道,问题肯定出在这些少爷小姐身上,借她一百个胆她也不敢在这里面下手脚,倒没难为她。现在据说,夏晓英也被家里关起来了。”
听了这一番话月儿和子萱都变了脸色。
好半天只听得月儿说:“没想到,我们连累了那麽多人。”
“所以我说,你们两个也太小孩子脾气了。这种事情,变通变通,大家都过得去的。”
子萱看了看月儿,月儿也看了看他,没说话。
子萱伸出手来握住月儿的手,然後转脸对宗剑说:“不管别人怎麽想,我们不是苟且偷欢,我爱月儿──全心全意的,容不下一星半点的杂质。如果我们把其他人放到我们中间来,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
子萱说话时,月儿一直看著他,脸上是坦然自若的表情。等他说完了,月儿回头接著对宗剑说:“帮过我们的朋友,我们总要报答的。可是要让我们为了大家方便,做出一些假象来,恕我们力不从心。”
宗剑心中徒然升起一股苍凉。自己在风月场中绝对是高手,可是看著这两个单纯得可以称为痴傻的男孩,他觉得自己所玩弄过的一切感情游戏是多麽不值一提。
“好!为你们真情真爱,我敬你们一杯。”说著话端起酒杯来。
子萱和月儿看看他,又相互看了一眼,这时倒有些腼腆,还是端起了酒杯,三人一碰,一饮而尽。

宗剑很容易的给子萱上了学籍。又找了个教会学校让月儿跟著旁听。月儿本来看著比实际年龄小,在一般中学生里也不显,加上他漂亮聪明,性格随和,很快就和同学熟悉起来。两人对外面就说是表兄弟。
月儿因是旁听,不要紧的课就不爱上。下午一般回来的早。一个人没事就到前面厨房帮帮忙。慢慢的一般的烧饭做菜也学会了。於是两人买了个炉子就自己起了夥。
炉子买来那天,子萱负责生火,月儿在屋里摘、洗、切,准备炒菜的原料。等一切都妥当了,只待下锅。出来看火时,只见子萱一脸抹得漆黑,炉子里只冒烟不见火苗。月儿一见就大笑起来。
子萱本以为:生个火多简单的事!没想到鼓弄了半天也没见火著起来,惹了自己一肚子火,又见月儿还笑,气不打一处来:“有什麽好笑!别笑了!”
月儿一听,笑得更厉害了。
“再笑!我揍你!”子萱气咻咻的吓唬月儿,月儿也不怕。子萱一回头,看见窗玻璃里自己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月儿一边笑,一边进屋给他淘了手巾出来。
子萱伸手去接,月儿却摇摇头,示意他把脸凑过去。然後一边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一边说:“你呀,就是眼高手低!什麽事儿都容易。真正动手就知道了吧──什麽事儿也不那麽容易。”
“怎麽啦,现在看清我的庐山真面目了,後悔了?回去找你那个能文能武的夏晓英呀!人家说不定还等著你呢!”
“我告诉你!姓秦的!别一天到晚把夏晓英挂在嘴边上!你不提啊,我也不那麽记得她了。你要天天这麽让我不忘她的好,说不定那天我还真回去找她去!”
“哟!吓呼我?我还真怕呢!可她夏晓英再能耐,总有那麽一件事──她不会吧?”
月儿顺手就揪住了子萱的耳朵。
“哎哟!哎哟!”子萱疼得大叫,两手的炭黑还没擦,又不敢伸手扒拉月儿,怕弄脏他的衣服。只得讨饶:“哎哎,我说错了,说错了!还不行吗?”
月儿也不答话,也不放手。就盯著子萱听他讨饶。
“哎哟!月哥哥!小的罪该万死!下次再不敢了。要不,我好好伺候您一下,将功赎罪?”
“你还敢胡说!”月儿手里加劲。
“嗷~!”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人敲门。两人都禁了声。但月儿还没放手。两人都听著门外的动静。
“小沈少爷!小沈少爷!”是花匠李老头的声音。
“李大叔,什麽事?”月儿冲著门外喊。
“我看你们这院一直冒烟,是火炉子生不起来吗?我来帮帮你们。”
“谢谢您老!我这就给您开门!”说著话月儿放开了子萱,还狠狠瞪了他一眼。子萱呲牙裂嘴的扮著鬼脸,伸手去摸耳朵,月儿忙朝他摆手,等他明白过来,手上的黑已经又蹭了半脸,月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手里的手巾扔给他,指著屋里,让他进去洗。看他进去了,才打开了门。


(十四)近新来忽报胡尘起


突然间,一切温馨祥和的日子都被打破了。两个多月来,学校基本上处於停课状态。
9月28日,宁沪几千名学生在中央党部门口请愿,要求政府对日宣战。面对政府的搪塞,同学们强烈要求外交部长王正廷出来和大家对话。
当王正廷声称“中央现在以平定内乱为第一”时,站在最前面的金大同学忍无可忍,冲上了台阶,随後各校同学一拥而上。冲在最前面的揪住王正廷就是一阵痛打,子萱也在其中。
後来警察拥了上来,大家又和警察扭打起来。因为上面有命令,警察没有开枪,也没有抓人。

月儿他们学校是教会学校,校规不许学生参与政治,还在照常行课。虽然十天来,子萱天天回家都跟月儿讲同学们在校内外集会的事,但他不让月儿出去参加这些活动,还让他去上课。
中午,月儿从同学那里听说大学生们去了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还和警察发生了冲突,他知道子萱一定去了,下午课也没上就回了家。
一个人在家里更得不到任何消息,月儿也想上街去,但想到子萱回来看不见自己一定会急疯的。他只能等著。幸好等待是一直是月儿的特长,在他20年的生命中,他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等待,等待别人安排好自己的一切。然而此刻他感到害怕,假如子萱出了什麽意外,那麽谁来安排他的今後。

到傍晚,子萱回来了,只是脸上青了两块。月儿什麽也没说,拿出药来给他上,只是眼睛里含著泪花。
“你别这样,一点小伤。你不知道那个王正廷有多混蛋!说什麽‘现在不是对日作战的时机’。抵抗侵略要什麽时机?等时机成熟了国家就亡了!……”
月儿突然放下手里的药棉,转身走到窗口,背对著子萱站在那儿。
子萱跟过去,到了他身旁,伸手揽住他的肩,只见两滴泪顺著他的面颊流著。
“别哭了!别哭了!没什麽大不了的!我保证──我不会有事的!”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可以给我保证,这时势能给我保证吗?”
一时间子萱竟不知如何回答。
静了片刻,月儿伸手把脸上的泪痕抹了抹。回头看著子萱,严肃地说:
“如果,我还在沈家的高墙大院里,这些事我都可以不理睬,事到临头,自然有人来替我考虑该怎麽办。真的国破家亡了,我作个以身相殉,这一生,起码还算死个轰轰烈烈。但是现在,我不再是那深宅里的一件摆设了,我必须考虑这些事情。我也是中华民国的一个国民,国家也是我的国家。国家兴旺,匹夫有责。我没有什麽本事,但今後你参加爱国活动,我就和你在一起,两个人的声音总比一个人的声音大!”

近了年底,抗议示威越来越频繁。子萱带著月儿参加了好几次校内集会,可是上街,他还是下定决心不让月儿去。
别看月儿温和,也是强脾气,子萱最清楚。如果他知道了有上街的行动,自己是拦不住的,所以每次有上街游行他都不告诉月儿。等回来了月儿自然要生气,而且还不是一般自己哄得转来的生气,好几次月儿都一连几天不理他。
白天还好说,自己小小心心的陪著笑脸,习惯了也就能从他的一颦一怒中知道他的心思,其实有了默契,不说话也一样交流。
可是晚上不让自己上床,才让子萱知道了什麽叫後悔。白天慷慨激昂了,不但没能让精力消耗掉,却似乎使需要更迫切了。一个人睡在长躺椅上,忧国忧民的辗转反侧,想来想去,便要想到:国破家亡,他会怎麽样,我会怎麽样,我们俩会怎麽样。於是就想紧紧的去搂住他,感受到他的肌肤,他的体温,好让自己惶惶不安的心情安定下来,可是手边除了被子什麽也没有!
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谑地坐起身来,也不披衣,趿上鞋就走到床前。
黑暗中也知道他正裹紧了被子,准备抵抗自己强行钻进被窝的企图,可自己有更狠的办法。
“你要不让我上来,我就这麽站到天亮。”
──冬月的天气,你不心疼,我也豁得出去。
他好象一点动静也没有,应该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著。!~好冷,看来还得再加把劲儿。
“你要不说话,我就跪下!”
他动了。赶紧假装就屈了膝。
一只暖暖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是不是还该拉扯一下。……不行,太冷了,顶不住了。
顺水推舟一踟溜,身子已和他的身子贴在了一起,只是後背还凉在冷空气里,扭扭拉拉好一阵子,才把两个身子都在被窝里安排好。
身体开始是冰凉的,只敢一动不动,等著血脉贯通。不一会儿就有了回暖的迹象,而且回升得太快,迅速成了矫枉过正的局面。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亲一个,两天没碰过他的小嘴了。
他又扭手扭脚的以示是被逼迫的了!逼迫就逼迫!反正现在自己还在带罪期间,还能掉两次脑袋吗?
也不多想,口中蛮兵,掌端胡骑,一路千山万水征伐起锦绣胴山来。

子萱攻城略地,月儿且战且退。不多时,前方草深树重,便知已到葫芦谷,山高谷深,似有凶险。但子萱自以为是艺高人胆大,放出前哨就在谷口骚扰。
──其实他最怕这个,比後面的拼杀还要怕。因为自己只在外围刺探,他要攻攻不著,要守守不住,要退退不得,每每到了此时,都有但求速死的壮烈。只是今天和自己生气,居然真的忍辱负重,一声不吭。
子萱起了坏心,也只是求个月儿开了金口,就不好再和自己横眉冷对了。於是,加了功夫,上下翻飞,里外乱窜,什麽叫三寸不烂,什麽叫如簧之巧,今日才是物尽其用。
月儿气得半死,身子却不听使唤,全身都想往那一处使劲,但都是远水。其实知道近水只要自己嗯一声就有,但是想他如此可恶,长了他威风,以後更了不得了。便要挣脱,可到了现时子萱是准备血战到底。五指山镇住馒头岭,十队人马把两边山丘把守得密不透风。月儿几次想要乌龙搅海,都成了死水微澜。
一口气也憋得要爆炸了,那边突然来了个内外巡营,一个“喔~!”没守住就冲了出去。出了一个,後面跟上就容易了。“啊!”“呃!”“嗯!”“呜!”不知道自己还藏了这麽多可耻的声音。
子萱就这点儿知趣,逼人决不逼到十分上,留两分面子大家明日还要举案齐眉。再说月儿是什麽人,真就是咬舌自尽,也不会在此时说个达意的字出来。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自己也熬得个秋水欲穿,就一鼓作气冲杀进去。
相持久了,这边是人困马乏,那边却是生力军,自然只有偃旗息鼓,坐以待毙,谁知不抵抗,就是少牺牲,好象今日特别的不疼,两三个回合,就上了巫山,入了太虚。
玉渊戏龙,桃源撑篙,月窟邀兔,辕门放马。
任是止水如镜,那堪春催潮生,正待和风细雨,徒又波澜淘天。
恼流莺不常巢中栖,恨蜂蝶又把花心惹。
正风急雷紧,一霎时乱缀天花,刚倒海翻江,转瞬间好雨润物。

好一阵子,子萱才有了力气动弹,扳月儿转身面对面,手在他身上轻轻抚摸著。又怕他还没有来,就去摸他的东西,也是软软的。凑近他耳朵边悄悄问:“出了?”
“废话!你这麽个弄法,我再不出!也该成佛了!”
月儿这种时候最是豪放,而且还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有时能引得子萱立时又起兴来。只是今日实在太累。但心里还是痒痒的,便想说些温存体己的话,但一开口竟然问道:“是和我一起来的吗?”
“嗯。”好半天那边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和我一起来,舒服吗?”
“嗯。”
“比我用嘴用手给你弄出来还舒服吗?”
没有答话只是屁股上被狠狠拧了一把。
“嗷!”惨叫失声。可是并没有接受教训,还扣著挠著的问“以後,都这样一起出好不好。”
“你……”月儿一时气得张口结舌,但随及就变了语气,很有些不以为然的说:“哼!你真有这本事?不过撞上一次而已!”
“有!有!真的有,我基本上摸索出来……”
啪!又是一巴掌煽在屁股上,因为在被窝里施展不开,并不很疼。
“哎哟!人家费尽心机想让你舒服,你还这样对人家!”
“你再胡说,马上把你踢到床底下去!”
“哎!不是我说你。你还是太幼稚!没上来的时候,你说了算。这上来以後,再想把我踢下去──有那麽容易吗?”
“你这个骗子!”
“骗子就骗子!谁让你自己要受骗上当哪?而且还是心甘情愿。”
“呸!根本不是!”
“是的!”
“不是!”
“是的!”
“不是!”
一把抱紧了,就伸出舌头堵住小嘴。
好一会儿,放开来。又连哄带骗的语气:“是了吗!哈!乖吗!”
“不……”又在挣扎,但半句话被堵了回去。
这回实在有些累了,不想在和他瞎闹,“好了,睡了!明天还要上课。”
“你要承认是心甘情愿的。不然……我们再来一次!”
“不行!”
“行!”
“不行!要出人命的!”
“那你就承认。”
“好了!承认了!”
“既然承认了,就更要再来一次了!”
“哎!你这人……”
两人扭扯一阵,其实子萱也有些力不从心,实在拗不过他,也就停了。
“好吧,且记你一次,明早再和你算帐。”
“你自己做梦去吧!”
“诶,倒是最近好久不做梦了,以前梦见你,都流的,原来真是你到我梦里来的,那时候,你也流了吗?”
月儿气得笑了起来,无可奈何的说“不闹了!睡了嘛!”
“好吧!好吧!明明白白的做不要,非要到梦里做!真是有病!”
月儿知道再理他,更没完没了了,就不再说话。
夜也深了,两人都困了,静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各地学生赴宁联合大示威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子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月儿进行新闻封锁了。他劝了月儿一整天不要去,说自己去了,两个人的心就都尽到了。月儿理也不理。
到晚上睡下,想趁著温乎劲儿再努努力,劝他打消这念头。谁知他先发制人“你明天要不带我去,就别碰我。”
一肚子的委屈──不带你去,还不是为你好,怕你出个差错,一点也不理解人家的心情。
一咬牙,索性转身背对他。
那知这小冤家最近也学下流了,竟然从後面伸出手来,就摸了过去。
──哎!哎!怪谁?还不是怪自己!本来老老实实的孩子,教他些这个!
不!不能让他得逞!伸手挡开了他的小爪子。
他还不依不饶,挡开又来,挡开又来,只得自己用双手紧紧护住。可谁知他学得还不是一星半点,小舌头,以前都要自己用舌尖去掏,才能伸个一分半厘的出来,这时居然蹿出老长,在自己耳朵上乱撩,身子又在自己背上蹭,小爪子没有得手下边,就攻向胸前,抢了樱桃,捏玩得自己浑身发麻。
哎!算了!他要找死,只有随他,大不了,他有了差迟,自己随了他去。再说也没有那麽严重。现在不是北洋政府,南京政府还没有把学生怎麽样过!不带他,他自己也一定要去的,更不放心了,有自己看著还好些。
找足了借口,就翻了身。有些恶狠狠的把他按住。
今天,他从没有过的乖觉,一副讨好的小巴接样。可自己看来,明明是已把自己吃定的得意。气得似乎只有狠狠的折腾他方能解恨。但隐隐更有些不祥的阴云罩在心头,明天要有个万一,今天就是最後的疯狂,什麽也不顾的拼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恐惧赶走。

队伍行进得还顺利,沿途不断有市民加入,警察一路严阵以待,却没有和队伍冲突。
而和他肩并肩的走著,似乎确实和平日不一样。因为是带著他,子萱没有象往日一样赶在最前面,而是故意走在了队伍中间位置。这样眼前望去是人流,身边也是人流,更加感到自己融入了伟大的事业里,还有自己最关心的人,不但不是使自己两难的牵挂,还和自己一起携手前进。一切都成了无形的动力,推动著自己。
就要到中央日报社了,队伍前面开始有人带著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回东三省!”“惩办汉奸!”“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口号从队列前面一浪一浪地向後传去。人海声浪在城市的中心形成一股狂潮。
突然,砰!砰!
枪声!
前面队伍乱了,有人往後跑。人群开始拥挤冲撞。骑警冲进了队伍,手里拿的警棍往前後左右的学生头上身上乱打。
子萱和月儿离队头不远,转眼间已经看见了鲜血,有跑回来的人身上带著伤,有倒在地上的人血流得老远。还有人身上溅得不知是谁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形势,骑警已经冲到了队伍的这一部分。子萱正怒不可扼,要冲上去撞倒两个反动军警。突然想起月儿,回头却不见了他。
周围全都是人。但不再是万众一心的洪流,而成了乱作一团的旋涡。大家盲目的奔跑著撕打著。有人在喊“打死人了!”有微弱的声音在叫“救命!”
突然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战斗,不是在战场上和侵略者,却是在自己的首都和应该保护自己的军警。
这一刻国家、民族、身旁所有的人都在危亡之中,但自己心里却只有一个人──他在哪儿?他出什麽事?
“子萱!子萱!”一声呼唤,虽然已是声嘶力竭,但音量仍然不大,在闹哄哄的环境中还是象晴天霹雳击中了子萱。
赶忙寻声看过去,他蹲在地上,心里一惊,但仔细看时不觉得他身上有伤,而是见他正在往起拉一个同学,那同学看来是枪伤,又跑了一段路实在撑不住了才倒下的。
“子萱,快过来帮忙!”听他说话才回过神来。往他们那边跑。
快到跟前,突然一匹马冲了过来。正从三个人中间插过,马上的骑警那边的手上抡著警棍,顺手就砸了下去,马没停,一路又往前跑去,子萱只恍惚看见月儿身子一颤就往下倒。
“月儿!”子萱只听得自己撕心裂肺的一身叫喊。已奔到了月儿面前。却见月儿已稳住了身子,可是突然发现,一条血道子顺著额角往下淌。
“你怎麽了?”
“没什麽。”他伸手就去抿额头。
忙抓住他的手,自己摸出帕子来给他掩住伤口。
“不碍事的,我蹲著矮,棍子打到我时已经没什麽力了,就擦破点儿皮。”
子萱就觉得眼泪往下掉,也顾不过来管。他却催自己“快,先把他送医院,不然来不及了。”
子萱还不放心月儿,但细想想现在伤重的还是这一位。而且上医院,两个都能处理,就拉那个同学起来,月儿帮著背上了肩。急急的往最近的医院跑。

医院里挤满了学生。但院方得到命令,是学生都不得予以救治。子萱急得不行,突然想到了宗剑,让月儿守著那人,自己出去,好容易找到了一部电话,打到了宗剑家里。天无绝人之路,宗剑真的在家。但是过了好久才到医院。可是一到医院便拿出了一纸很正式的教育部公文,叫医院立刻给受伤学生处理。
原来是他从老爷子办公桌里找的空白公文自己填的。医院也是同情学生的,有了上面的指示,也不查是真是假,马上就开始救人,轻伤的处理了让赶紧走。重伤的能手术立刻手术,还有的送了其他医院。
月儿确实不太严重,那个同学就不太妙了,幸好失血还不多,“钦差大臣”许宗剑专门关照,医院优先安排了手术,取出子弹缝上伤口,推进病房,医生说不会有大危险了,月儿和子萱这才离开医院,回了家。

这一夜好长。月儿伤著,子萱心情也很坏,但两人都睡不著,就一直紧紧的抱在一起。
这是个多麽奇特的世界,几个月前,两人都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家。可是一下子就成了自己操持柴米油盐的小两口。今天又突然间面对了一场屠杀,生离死别似乎就近在咫尺。
原来一切都是那麽的不可靠,那些信誓旦旦保卫国家民族的人们,就这麽向手无寸铁的国民开枪射击,那麽还有什麽可以相信,什麽可以珍惜呢?
只有此刻怀中的人儿,到了天崩地裂时,自己想到的还是他,他想到的还是我,也许有了这一点,一切的茫然与失落都可以不去管它了。

医院里的伤员逐渐复员了。“珍珠桥惨案”震惊中外,政府受到了各方的指责,正在推卸责任,也没有功夫查谁传的假命令。陆续也释放了抓的学生。
月儿和子萱经常去医院看望他救起的那个同学,他叫赵平,是同济的。大家熟了以後,就开始给他们分析国内国际形势,讲中国的出路,月儿听不大懂,子萱却觉得忽然发现了一片新天地。不过不久赵平伤好得差不多出了院,就急急要回上海。只约日後有机会再见面。
虽然一直在忧患著民族危亡,国家前途,但还是没想到战火一下子就烧到了家门口。
1月28日夜,日本第一遣外舰队陆战队开进闸北,与驻扎在此的国民革命十九路军交火。战事一开,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向了远东最大的贸易港──上海。

战火在子萱的心里烧起十二分的内疚。这些日子,家──一直是不敢去想的一块隐痛。但此时却不能不想,不知家里情况怎样。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下自己都应该回家的。可回去了,家里还能放自己回来吗?又怎麽跟月儿说?
这天报上有消息:十九军告急,军事委员会又迟迟不予增援。子萱实在忧心如焚,就给家里挂电话。但是近日以来沪宁两地的电话线路都基本被军政通话占用,怎麽也挂不通。
没办法,放了电话就往住处赶,心里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告诉月儿,自己要回家。

进了门,没看见月儿。进里屋找时,只见床上摊著个箱子,柜门开著,月儿正在整理行李。一看箱子里都是自己的衣服。
月儿见他进来。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只说了一句:“就快理好了,多给你带几件衣服,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子萱突然鼻子一酸,两步上前,从背後紧紧的搂住他。用力太大,月儿冷不防,双手条件反射的一抓箱子,把箱子抓得半倒,理好的衣服又滚成一团。
背靠在他怀里,月儿苦苦一笑:“也许我们就是不该在一起,天怒人怨,惹来刀兵之祸,生灵屠炭,都是我们的错。”
“不!不是我们的错!是这世道的错!”月儿的话不过是半真半假,但子萱却义愤填膺,他把月儿扳过来和自己面对面,非常认真的对他说,“这是个什麽样的世界?真心相爱的人不许在一起,却把那些用他人的生命为自己换取名利地位的人当作英雄!中国这样,外国也这样!在中国,谁杀人多谁就是总统、领袖;在外国,谁掠夺的殖民地多谁就是强国!还有没有天理!”
月儿定定的看著子萱,好象突然明白了许多事,刚才脸上那一丝忧愁,变成了一种少有的坚定。
“萱,你说得对,我们没有错,我也不後悔。如果这世间就是容不下我们两个人,我也没有怨言,但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去争取。我们都痛恨战争,但是别人要把我们拖进战火的。如果家国要需要你我献身,有了这过去几个月的日子,我也无憾了。现在家里需要你,你就去吧,我等你。”
子萱看著月儿,一霎时所有的语言都没有了作用,两人紧紧的拥吻在一起。



(十五)墙头丹杏雨余花


一早起天就阴著,过了中午就下起雨来,还越下越大。
秦兰薇在屋里看了会儿书,觉得闷,想到哥哥子萱屋里和他说会儿话。但转念一想,这两天哥哥脾气越来越坏,说不上两句就戗人,自己也是急脾气,两句话不合就和他吵,自己倒不是吵不过他,可他被关在屋里,心里又急得跟火烧似的,也怪可怜。自己再刺激他,虽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下来一想又後悔。
──算了不打搅他了,让他清静一会儿。

子萱回家都快半月了。
毕竟列强在上海的利益太多,不可能坐视日本在此逞狂。2月2日英、美、法驻日大使联合向日本政府提出停战要求。而日本的目的也主要是要转移世界舆论的视线,以便巩固在东北的占领,所以没有长期打下去的意图。前方有战事,交通受阻。子萱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家时,战火已经基本平息。
子萱家在租界,并没有受到什麽损失。可是这一回来就等於自投罗网。进了家门父亲就要打。秦太太林娉卿拦住了丈夫。
“现在还不是管教他的时候,还不快问问沈家孩子的下落。”
子萱见家里一切都好,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立刻後悔起来:日本人再怎麽霸道,一时也还不敢跟列强做对的,所以在租界里的家不该有什麽危险的──自己这一点都想不到。
母亲问起月儿来,子萱知道让家里找著了,就会立刻给送回北平去,肯定又会被锁在深宅大院,说不定立刻就会被逼成亲。而自己也会被关在家里,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只要月儿还在南京,自己想办法从家里逃出去,事情就有转机,於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秦瑞庵见儿子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又要打他,但林娉卿还是不让,就叫把子萱关在屋里,对他说“你自己在屋里好好想想,月儿可是没经过世事的,你把他一个人扔在外边,要出点什麽事儿──我们先不说给沈家怎麽交代,恐怕你自己到时候後悔也来不及。”
子萱听了母亲的话心里真有些怕,但走时他交代宗剑照应月儿的,房东家上下都对月儿挺好,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想著家里不能关自己一辈子,头些天会管严一些,过两天,下人也松懈了,自己也许可以瞅空子跑。打了这个主意,就决定和家里耗。
可是确实有些耗不过家里。因为自己路上走就走了好些日子。这一晃又是十来天。留月儿一个人在那边,到底是不放心,就有心向家里投降──毕竟接了月儿来,自己也放心些。
可是就此与月儿分手,还是不甘。心里还有一线痴望,就想再熬一熬,说不定自己的机会马上就来了。又决定再坚持两天。
然而这样被软禁著毕竟难挨。母亲是拿准了他坚持不了多久,也不理他,父亲更是恼恨难平,不可能来看他──他也不希望父亲来看,那样,除了一顿饱打不会有任何其他收获。只有妹妹兰薇来陪陪他。
子萱有个心病就是妹妹太过聪明,特别是为人处事,总是一下子就能抓住事情的症结,并且有法子从容应对。相形之下,自己处事直来直去,处处吃亏。小时候,兄妹俩也针尖对麦芒,回回子萱都败下阵来。可年龄大了,兰薇却处处维护起哥哥来。一是到底骨肉情深,懂事了便知珍惜;另外,子萱在周围的年轻男子中绝对独占鼇头,兰薇的同学、女友几乎个个都对他有些痴想,让兰薇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因而跟哥哥更亲近了些,让姊姊妹妹们想接近子萱的,都得围著她转。
子萱虽然有妹妹帮著得了许多现实的好处,但总觉得很没面子,两人的关系中,自己越来越不象个哥哥,反倒象弟弟一样。而且兰薇嘴不饶人,每每要给子萱指点迷津时,更不肯放过机会摆出副教训人的嘴脸,恨得子萱没法,可是往往除了兰薇指的一条明路外,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更好,只得按人家说的做,这样一来,自己日渐在人家面前更抬不起头来。现在自己正是走投无路之时,又报在了平日就看不起自己的兰薇眼里,更是恼羞成怒,每每兰薇来看他,他都觉得是在看他笑话。憋著一肚子火就往妹妹身上发。可是恨自己笨嘴拙腮,最後总是以被奚落得落花流水收场。

兰薇无聊,想到下面书房里给好友佟月鹃挂电话闲聊。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门虚掩著,从门缝里看见父亲坐在书桌前写什麽,便没进去。也没有上楼的意思,就随便在楼下逛了一回。
走到前厅,见门房的陈万福,伸著个脖子从门上的玻璃中往外看著什麽,看得很专注,也没听见自己过来。就叫了一声:
“陈万福!”
陈万福一回头,“哟!小姐!瞧我真该死,没听见你您过来。”
“什麽东西这麽好看?”
“那边有个学生,一大早就在街对面站著,好象是等什麽人,可一直在往公馆这边看。下雨了也不走,现在都淋湿。我怕他是不是想要对公馆做点什麽,可看样子又不象坏人。”
兰薇听了这话,也朝街对面望去。雨中,只见一个清清瘦瘦的身影,虽看不大仔细,兰薇还是觉得,那岂止是不象个坏人──看起来就象一株风雨中飘摇的小花。
兰薇有著极强的好奇心,特别对美丽的事物,那边的男孩,一下子就给她留下了好印象,於是她就想多了解了解他,特别现在正是无事可做,於是立刻有了主意。
“你们也真是的。下这麽大的雨,就给人家送把伞过去,能费多大事?他那样子也就十五六,能是坏人吗?”
陈万福忙一叠声的称是,找了伞就要出门。
兰薇趁他开门时,突然又叫住他,不经意的说:“你问问他到底有什麽事,如果等人,让他到家里来喝杯热茶等著,别在外面冻坏了。”
陈万福答应著,出去了。
兰薇还从窗口往外看,心里想著:他一定是在等小情人吧。这麽痴心,不知哪个女孩这麽有福气,还不知珍稀!
其实兰薇也是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她涮起追她的男生来,那法子真是謦竹难书。但此时烟雨蒙蒙,梧桐滴翠,遥望伊人,不知归期,这麽美好的画面,似乎只有在小说里才能读到,兰薇自然不会把它和平日的情场游戏联想到一起。
这时看见陈万福已走到那男孩跟前,似在和他说话,兰薇也看不真切。过了一会儿那男孩竟跟著陈万福往这边走来。
兰薇虽然希望的就是这样结果,但真看他走过来还是有些意外。甚至开始疑惑是不是哪个一直注意著自己,而自己没有注意到过的男孩……
但马上收回思绪,还是问清楚再说,自己最看不上那些成天做白日梦的傻女,不要自己一不小心也落进那个陷阱。

那男孩跟著陈万福进了门,就站在门口低个头,也不说话。兰薇上前两步仔细一看。“呀!”心里暗暗一惊“这是人吗?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童吧!怎麽这麽漂亮!”
但兰薇毕竟是经风见雨的多了,很快平静下来“你是谁?”
对面并不答话。
“你在那边站这麽就,是在等什麽人吗?”
还是没有回音。
陈万福在一旁插话:“小姐,我刚才问他,他也是一句话不说。可我问:要不要到我们公馆里避避雨呀?他就真跟著来了?”
兰薇听著话突然有了个想法:“你是要找我们家的人吗?”
他有了反应,抬头看了兰薇一眼,那眼神告诉兰薇,他肯定不是找自己的。正有些失落,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找谁呀?”
又没有答案了。
这时,秦瑞庵从书房走了出来“什麽事情?这麽叽叽嚓嚓的半天了。”
“爸,这个小孩儿说要找我们家的人,可问他找谁,他又不说。”
“喔。”秦瑞庵走到跟前上下打量了打量那男孩,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
“问你话呢?”
……
“怎麽不说话?是哑巴吗?”
已有人给太太送了信儿,林娉卿正好下楼来,看见了门口的一堆人,也听见丈夫喝斥那男孩,就提高了声音冲门口说:“你别吓唬人家孩子!让我来问他。”
走到跟前,林娉卿也打量了男孩一番,突然她皱起了眉头,又上前一步,拉过男孩来更仔细的看了看他的面容。
正在大家都不知太太是什麽意思时,只听林娉卿问那男孩道:“你是不是姓沈哪?”
一句话语惊四座,大家都死死地盯住了男孩。
林娉卿和宋雪晴,当年同是京城大家闺秀中出了名的才女,惺惺相惜,过从甚密。一眼就觉得这男孩面熟,仔细看来好象是宋雪晴又正豆蔻了。
男孩眼里噙了半天的泪水,终於掉了下来,只见他有些费力的点了点头,一下子在场的人全都楞住了。

“啊嘁!”突然月儿十分不合时宜打了个喷嚏。却正好打破了僵局。
一屋子下人,本来都悄悄过来看热闹的,这时林娉卿一转身就调配开了。
“碧云,赶快放热水,烫一点儿,伺候沈少爷洗澡。
雁涵,把後面箱子打开,找找有没有前两年少爷做了没穿过的衣服。
陈妈,去烧碗姜汤,再准备几样点心,要香甜的,但不要油腻。”
调配完仆人,对秦瑞庵的私人秘书说“谢秘书,请你给北平挂个长途。”
回头又冲著丈夫“电话通了,你跟他们说。孩子什麽事儿也没有,让老太太、雪晴、正谦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哎!我现在想起和正谦通话就脸红!”
“好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嘛!”
转身正要上楼去寻感冒药,看见了女儿:“你──去看看你哥在干嘛?一会儿过来告诉我一声。”说完一径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22 21:57:1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门外绿杨风後絮


子萱听得月儿来了的消息时,心里先是喜不自禁──只想到要见到他了,其它都不重要。
可稍微平静了一下,又黯然起来。这不是饮鸩止渴吗?这一面是否就是决别。
这会儿,长安进来说:“老爷叫少爷下楼去。”
看来嫌犯均已落网,是和自己算总帐的时候了。
顾不了那麽多,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奔去,只为快一点儿见到他。
楼下的正厅里,一家上下都在。老爷、太太在上面坐著,其他人,从小姐起,都在两旁侍立。
他,站在妹妹旁边,刚洗了澡,出水芙蓉一般的水秀,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一阵激动,就想过去把他搂住。突然省到这是在什麽地方,什麽时候,只能低了头在厅堂口站下。
看样子,老爷、太太是商量好了,今天是著实要惩办不孝的儿子,老爷要行家规,太太也不再拦。只听得秦瑞庵喝了一声:
“孽障!到前面来!”
子萱心里一紧,还是一咬牙走到了地当中。
“跪下!”
子萱应声跪倒在父母面前。还是垂著头,眼睛却悄悄的四下溜了一圈。这一瞟不要紧,突然发现一件进门时没注意的东西,在他斜上方向摆著条长凳。这一发现让子萱著实吓了一跳,原来这长凳不是普通的凳子,是行家法用的春凳,子萱记得还是好小时候淘气,把只小老鼠放进一位来访的老先生裤腿里,被绑在上面打过。那是在老宅里,本以为搬家的时候,不应该把这东西带来洋房的,但也不至於为了今天收拾自己,专程从老宅取了来,应该还是当时就带过来了。看来许了自己已久的这顿打,今天是要给自己个足斤足两的交代了。
正在胡思乱想,又听得父亲一声喝斥:“沈江月!”
这一惊比刚才更非同小可,偷偷回头看去,只见月儿低著头抿著嘴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行了两步,正好走到自己身边站下来。
“你也跪下!”
月儿应声也跪了下来。
──这样双双跪在父母面前,倒象是……
子萱想到这里,私底下差点儿笑起来。
──这都什麽时候了,还想这些个!他要知道了又要骂自己没正形;而要让爹知道了,不气个倒仰才怪。
这时又听见父亲开了口,却是在对月儿说话:“秦沈两家通家之好,我和你父八拜之交,论理,你有了不是,你父亲不在跟前,我这个做伯父的就代他管教得你。”
月儿不敢答话,只低头听著。
秦瑞庵顿了顿接著说:“我今天就要管教你们两个伤风败俗,背德忘祖的畜生!”然後一举手指著子萱,喝令两边的仆人:“长安、长寿,先把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按到凳上去!”
长安、长寿不敢怠慢只得走过来拉起子萱按在了春凳上。
子萱觉得这凳子好象比记忆中的小了许多,自己双手都可及地了。当著一家上下的面,象个小孩一样被按趴在这上面,甚是让人羞愧,没想到父亲又喝一声:“扒了他的裤子!”
子萱有如五雷轰顶。长安、长寿也甚是迟疑。秦瑞庵却催促道:“快啊!”
长安悄悄朝子萱扮个苦脸,表明自己也万般无奈,走到子萱身後,把他的裤子拉到大腿下面。
屁股上一凉,子萱只觉羞愤满胸,只有紧紧的闭上双眼。心里恨到:爹呀!你也太狠了!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了,这一家大小都在这儿,还有这们些丫头,你让我脸往那儿搁。还有兰薇这鬼丫头也在这里,以後我在她面前还哪来兄长的尊严!哎!哎!还有他……虽然,他看见了没妨碍,可毕竟不是这个情景。让他见自己如此不堪──还不如立刻死了好!
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得脚步声响,忍不住悄悄睁眼一瞧,父亲也没家叫家人,自己两步到面前抄起了早预备在一边的竹板。
啪!
子萱紧咬牙关,只觉有人在身後烧起一把火,自己被绑著烧,逃不了也躲不开。
啪!啪!
板子一下紧接一下的落著。子萱也没了思想,满心满肺只有个“疼”字。到後来就恨自己身体为什麽这样强健,不能赶快死掉!如果做不到,难道晕过去也不会吗?
正这时,突然听得身边噗通一声,接著是兰薇“哎呀!”一声叫,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打在屁股上的板子也停了。
一定出了什麽事!想著,睁眼一看,却见月儿晕倒在当地。

兰薇走到子萱门口,正好明蕙端著饭菜出来。看了看什麽也没动,就问:“还是什麽不吃?”
明蕙摇摇头:“少爷说,不让他见沈少爷,他什麽也不吃。”
兰薇笑了,伸手去接明蕙手里的托盘说:“给我。”明蕙把托盘给了她,回身给她开了门,让她进去。
子萱趴在床上,听见门响,以为又是明蕙,正想叫“出去。”却见是妹妹。情急之下也忘了疼,就半撑起身子忙忙的问道:“他怎麽样了?”
兰薇笑了起来,一面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一面说:“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儿,你不吃饭,他不吃药,头一句话都是‘他怎麽样了?’”
“不吃药?!怎麽可以……”
“好了,好了。我已经哄他把药吃了,我说:你让他快点把病养好,好过来看你。”说著话,兰薇在床边坐了下来,把饭菜摆好,一面接著说:“怎麽著,也让我编点这麽酸溜溜的话来哄你?你还不知道?你不吃饭能吓著爸爸了?再说,现在让你见他,你能走过去吗?还是让他拖著病身子过这边来?有什麽事儿,不得等身子养好了,再想办法!你在这边趴著,他在那边躺在,倒真是同甘共苦,有什麽用?”
兰薇虽说得句句是理,但难掩那教训人的得意忘形,子萱正想把一肚子火都冲她撒过去,但想想还是没敢,一来是自己说不过她,而现在又如此狼狈,不知又招她些什麽难堪的奚落。二则,看这架势,兰薇对他和月儿甚是同情,说不定她就是助他们的贵人。
反正得罪了这个鬼丫头,只有一万个害处,要是顺著她,一般都还是有好处的。再一想不吃饭确实不是什麽办法,只是耍小孩子脾气罢了。於是就委委屈屈爬起来,双臂架在床头柜上,别别扭扭地吃起饭来。
兰薇看他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还不忘了逗他:“要不要我来喂你呀?”
“你再说!”子萱凶了她一句。
兰薇更笑了。
子萱气哼哼的嘟囔著:“就知道在一边幸灾乐祸,也不说帮人想个办法。”
兰薇听了这话,倒正经起来。“要我看,你们俩还是丢开手吧。他回去结他的婚,你呢回去上你的学,有机会偷偷摸摸的啊……”
“闭嘴!”子萱赶紧打断她的话头,“你听听你说的什麽?象个大姑娘说的话吗?”
兰薇却面不改色:“瞧瞧,这就是新青年,还要男女平等,妇女解放。我这才说一句就不得了了,是不是还要给我安个不守妇道的罪名呀?自己,不但能说,还都能做……”
“好了,好了,你是女权斗士,我惹不起行了吧。我累了,你出去吧。”子萱觉得跟妹妹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儿不伦不类,就赶她出去。
兰薇却不走“得了,说正经的,我真觉得你们还是算了吧。没结果的事情,干嘛那麽认真。”
“什麽叫没有结果的事情?”子萱就听不得别人把他和月儿比做偷腥窃淫。饭也不吃了,就要和兰薇理论。
“有什麽结果?你和他还好一辈子?他倾国倾城,我承认。可漂亮,在女人都是最不安全的一件珍宝,趁著市价高就得出手,一个男人的漂亮,更是昙花一现,他二十四五岁还能这麽娇花照水吗?”
“你以为他只是漂亮!?”
“当然,他是沈家的独苗,家里边的万亩良田,万贯家财,有一天都是他的。可是他要和你在一起,就没有办法继承财产……”
“你把我秦子萱当什麽人了?我会为了钱和月儿好?别说沈家的钱,就是秦家的钱,我一分也不要,都是你的!”
兰薇最了解哥哥,知道他一向视钱财如粪土,不管是不是不识生活艰难的年少轻狂,起码现在还没有转变这种看法,也觉得自己说哥哥为了钱和月儿好很没有道理。但并不因此矮了气势,顺著话茬就说:“那你喜欢他些什麽?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读过书,也都学了些没用的子曰诗云。除了对男人百害无一利的漂亮,真真正正是个绣花枕头,倒底有些什麽好?”
“他就是好!你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我也用不著别人知道他的好,有我知道就行了!”
兰薇和子萱吵架从没有这样被驳得哑口无言过。但她确实是无言以对,是啊,他喜欢他,爱他,难道要什麽理由吗?难道要别人来认可吗?
可是在这世上,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终究是要别人认可的,别人认可才能有名份,有了名份,才能在社会上有一个安置下一个家庭的位置。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迎来这份认可,而他们还是要无怨无悔的相互爱恋著,这难道不也正是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种奢望吗?

月儿躺在房里思前想後,只觉得无限後悔:现在只等著家里来人把自己押回去。恨自己一时糊涂,自投罗网,该听子萱的,和宗剑商量了再行动,到了上海也该先找子萱的朋友帮忙想办法。可从宗剑那里听说子萱被家里关了起来,整个心都乱了,根本没法好好思考,就一味想著:只要找到了他,就一切都好了,还怕宗剑拦住不让他来,所以偷偷的自己就跑来了上海。那知落到这个地步,还带累他挨了顿打。心里又起一阵酸楚。
突然门开了,月儿一抬头,看是秦太太进来,忙坐起身来叫道:“秦伯母!”
林娉卿连忙按他躺下:“躺下,躺下,别再闪了风。”说话在床边坐下,细细打量著月儿。月儿被看得红了脸,垂著眼皮,不敢看秦太太。
“真是的,跟你妈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和你妈当年可是亲如姐妹。”
“听妈说过。妈说秦伯母从来就是女中豪杰,多谋善断。妈一直很羡慕您。”
林娉卿听得笑了起来“我才羡慕你妈呢!她可是倾国倾城哟!哎!没想到都传给了你,可惜你又是个男孩子,不然,就是你和萱儿自己没这意思,我也要亲自上北平把你要了来。”
月儿听见说到自己和子萱的事情上,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娉卿看他小脸通红,娇羞可爱,又是心疼,又是怜爱,一把把他搂到了怀里:“要说起我们两家的关系,你呀,也就跟我亲生的孩子一样,你和萱儿,就是亲兄弟。你们俩好,虽然作了糊涂事,我也不怪你们。可是两个人真要好,也不在这个上头。”
月儿从决心到上海来,就知道子萱的爹娘一定要怪他。要打要骂,他也都准备豁出去了,秦瑞庵教训他和子萱,虽是痛苦万分,他反正下定决心熬著,也就过了。可现在,秦伯母的一番话倒让他羞愧难当,觉得自己真是做了天大的丢人事,对不起秦伯父,秦伯母,也对不起奶奶、爸爸、妈妈。想到这儿一阵心酸,两滴眼泪滚了出来。
林娉卿忙用手中帕子给他拭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养病,病好了,你秦伯伯送你回家。你别怨你秦伯伯,他也是真心疼你们的,只是你们太不懂事了,他是恨铁不成钢。”说著话还轻轻拍著他的身子,象哄小孩睡觉一样。月儿觉得好象又回到了母亲怀里。月儿多的时间是和奶奶在一起,渐大了他才觉得,似乎有些是奶奶把自己从母亲那里夺过去的。奶奶虽疼他,但有些处处失惊打怪,让月儿觉得不自在。倒是偶尔和母亲在一起时,自己撒个娇都无拘无束。
又亲近了好一会儿。林娉卿才放月儿在床上躺好“好了,你先休息吧,晚上我再来看你。要吃什麽,只管叫陈妈做去。”
林娉卿又看了看四周,没什麽不妥,这才出去了。

楼上,老爷太太的卧室里,秦瑞庵低著头来来回回地踱著步,不时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过了好一阵子,林娉卿终於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自己的孩子也打了,人家的孩子也骂了。还要怎麽著吗?”
“你还说,都是你惯的,败坏门风……”
“你有完没完?你管儿子,我拦你没有?儿子打成那样,不是你们秦家的骨肉?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再说了,谁年轻的时候没荒唐过?你们秦家──学里的同窗、戏园子里的角儿、书房里的小厮、衙门里的门子,笑话还少了?要我说,还是随那根儿!”
林娉卿一句话正捅到秦瑞庵的痛处。秦老太爷在的时候就好这个。小旦捧了十好几个。家里清俊点的小厮,他哪个放过了。後来秦瑞庵看著儿女渐大了,父亲还是一味的胡闹,不得已赶紧买了洋房另立门户,老太爷倒乐得逍遥,七十岁上,看见漂亮的男孩还往家买。老三房的七爷也是专喜男风,家里太太、姨太太在屋里放著,老是在书房睡──有小书童伺候著。秦瑞庵怕儿子也学了去,除了年节,都不怎麽让儿子去看爷爷;七爷更是难得走动。谁成想怕鬼偏遇鬼,还是出了事儿。
这时他不想跟太太扯家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只抓著子萱和月儿说事儿:“再怎麽闹,也不能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呀?要不是正谦豁出老脸,去求十多年没了来往的萧仁桐,早让报馆子给掀出去了──‘秦沈二公子私奔’,我们还见不见人了?”
萧仁桐也是秦瑞庵、沈怀远的同年,十几年前就出来任职,与秦、沈等家便不通庆吊,这次听说有小报要把子萱、月儿的事当社会新闻登出来,沈怀远不得已求他帮忙,他还给面子,让弹压了下去。
这也让秦瑞庵觉得窝火,“萧仁桐他们那一帮子下了水的,这回可觉得报在眼里了。成日我们说人家不忠不孝,这下好了,自家出了这样的孽帐,可不是报应吗?”
“他萧仁桐当年和钱存孝出双入对,谁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儿啊?他有什麽笑话可看的?再说,这都是小节,跟叛君卖国到底不可同日而语。我还是那话:年轻,难免荒唐一回。你看看俩孩子──是那要往吃喝嫖赌路上走的胚子?也是真的相互喜欢,一时糊涂。等大两岁了,自然也就知道该成家立业了,也就是朋友罢了。要我看哪──还是我们儿子有出息,要呀──也不要那些脏的臭的小下三滥,正经可是沈家独苗小少爷。”
“你还得意了?!好好一桩亲事,都让你儿子给人家搅了,我们怎麽对得起人家沈家?”
“搅了就搅了,什麽了不起?我倒不信,沈家要找门儿媳妇,还没人给了!没人给,我给!”
林娉卿一句话惊得秦瑞庵目瞪口呆:“你……你……你疯了?”
“我没疯。”林娉卿沈沈稳稳的接了一句,然後冷静的说“你看那月儿,相貌,那还用说?论人品,可真叫一点坏毛病没有。就是没什麽能耐。可沈家什麽家底,你还不清楚?他就是坐著吃,也吃不完一辈子。要把兰儿给了他,萱儿成了大舅哥,他还有脸找妹夫的乐子?我自己的儿子,这点包票还是敢打的。再说月儿不能理事,萱儿还不帮他照应著?也不会真的坐吃山空。而且我看,要是光让萱儿接这一个家的家业,他未必上心,要是他照顾两份家业,说不定更尽心一些,男人,就是要往他身上加负担,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才知道上进。以後外孙子大了,好好的交给他一份产业,我们对不对得起沈家?”
秦瑞庵被太太辟哩啪啦的一大套如意算盘打得晕头转向。一开始只觉是笑话,细听却又有些觉得有些道理,但立刻刹住了自己的思路──不能再在这个接骨眼上节外生枝了,就说:“你就别添乱了!好好照看著孩子。将养好了,我亲自给沈家送回去,去负荆请罪。”说话就走出来了屋子,没注意门并没有关严。
门旁有一个凹进去的壁龛,壁龛中间是一尊希腊女神雕像。雕像後面有一个阴影。
过了一会儿,兰薇从雕像背後走了出来,立在走廊中央想了一会儿心事,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十七)梦中北去又南来


车站上人来人往。好多是一家老小肩挑背抗著全部家当,从乡下进城讨生活的难民。从开埠以来,战祸一起,就有难民潮涌进大上海,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给了他们无限的梦想,但繁华并不属於他们,高楼大厦间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只能栖身於苏州河边的破旧船舱里,每几年一个轮回。
秦瑞庵看著川流的人群,一径皱著眉头。长安拎著几件行李走在前面,长寿拎著其他行李跟在後面,月儿老老实实、寸步不离地走在秦瑞庵身边。

林娉卿本来要来送的,但妇女工作会本应在後天举行的月会临时改在了今天,作为副主席的林娉卿要做本月的工作总结,不能不去。
昨天在牌桌上,邢明严委员太太柳怡霞突然神神秘秘地问道:“你们知道为什麽月会要改期吗?”
见众人或摇头,或一脸迷惑的看著她,预期效果达到,柳怡霞便把包袱抖了开来:“是姚蔼芳要相女婿!”
妇女工作会主席姚蔼芳,是商联主席易仲达的太太,女儿易皓珍是兰薇的同学。皓珍虽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名门千金,奈何长相上把父母双方本已嫌多的缺点又集中了一下,所以无论如何努力,还是没有挤进兰薇等一班名媛的行列。但是近两年来,兰薇却和她十分要好起来,这才使她也经常出现在名媛聚会的场合,在一群!燕娇莺中独竖一帜,却是引人注目,好事的便要问是谁,一打听得是大亨易仲达的小姐,就不免又多看两眼。下回见了,不等人问,就要把底细来演说一番,於是一传十,十传百也渐渐名声雀起起来。
兰薇接交皓珍有自己的想法,首先是这样的朋友一万个保险,什麽也不会越过自己去;加上兰薇懂事早,已知道在这个社会上关系的重要,自己和皓珍来往,未尝不是对家里的一份贡献;而长远来看,虽然皓珍姿容上差些儿,但有易家的家底撑腰,依然是前途未可限量,自己现在是在她最需要人抬爱的时候出手帮她,谁知不是为以後储备人情资源。
邢太太转过头来,对著林娉卿说:“这件事说来还是你们兰小姐挑的头,你倒不知道?”
林娉卿一皱眉:“哦,怎麽回事情?”
“我听我们佳雁说,那天她们几个小姐到申大去参加个什麽活动,你们兰薇自然也拉上了皓珍。到了那儿就有个男生上来和兰薇说话,说了两句,组织活动上有事,就走了。其他人他好象也没注意,可是一边的皓珍就注意上了他,吞吞吐吐地向兰薇打听他的底细。原来他以前是你们子萱的一个同学,叫姜润生,父亲是一家什麽公司的董事,前两年全家去英国住了两年,刚回国。”
林娉卿接过话头,漫不经心地道:“我恍惚记得是有这麽个孩子,前些年经常来我们家玩,後来听说家里出国了。挺标致个小男孩,也懂礼貌,和子萱关系挺好的。”
林娉卿说得无心,但话音落了,却觉得牌桌上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大家的眼神里都透出几分暧昧。突然明白过来,现在说儿子和哪个男孩关系密切,都难免要引起些不可言传的联想。心里一时火起,这些家的少爷们也是和子萱从小玩到大,她们倒不疑到自家儿子头上!
看林娉卿脸色有些难看。邢太太忙接著刚才的话往下说以打破尴尬局面:
“你们兰姐儿多聪明呀,一下就看清了皓丫头的心思,就问她想不想和这个姜少爷认识认识。那皓丫头还推脱了两句,但一看心里就是愿意的。本来时下年轻人自己在外面认识也是平常的事。但你们兰姐儿就是比一般的姑娘家多个心眼。她说他们易家挑女婿一定不能随便的,姜家虽然还算殷实,但比起易家还是差一截,如果两个人私下里好了再让家里知道,万一家里不同意,到时候两边又丢不开,伤心伤身的,何苦来。不如就正式的两家见面。家里没了意见,两人再处,也就没了後顾之忧。那皓丫头可能是对自己本身条件不太有信心,觉得有家里人站角助威,胜算把握大些,也同意了这个方案。於是就找人从中说合。正好易仲达公司里有个经理姓黄,女儿也和佳雁、兰薇她们是同学。黄先生和姜先生好象以前就认识。兰薇就请这位黄小姐回家把这档子事儿跟她妈妈说说,看能不能帮个忙。黄太太本来就喜欢作媒拉纤,何况是给老板家里,万一说合成了,自己丈夫的事业上也大有好处。一下子比其他人都热心起来。两边家里跑开了。你们兰姐儿看这事有了人张罗,就没再掺和,一切都由这位黄太太包办。约著两家见面还是很费了些周折,姜家倒愿意攀易仲达这个亲家,但易家小姐豔名远播,怕儿子不愿意去,就悄悄告诉黄太太最好别当正式见面,只说是普通请客。黄太太也是个聪明人,过来就跟姚蔼芳说两家虽算得上门当户对,但毕竟易家在上海滩上要找个媲敌的家世太难,人家总有些发蹙,怕传出去相亲再没相上,脸上不好看。姚蔼芳也知道可能是挑自己女儿的长相,心里虽然不高兴,但如果传出去,易家小姐让人相亲没相上,脸上更不好看。也觉得这样好些。可谁知这样瞒了姜家那小子,他就没觉得这顿饭跟自己有多大关系,年轻人七事八事的多,说了几个时间,他都有事,要不跟去。但家里又不好让他强推其他事情,那样就漏了底,只好等他有空,还就是我们月会的时间他有空,所以姚蔼芳就利用职权改了开会的时间。”
林娉卿听了这一番话心里就有气,那家没有事情,她姚蔼芳凭什麽就可以为了私事改变大家定下来的时间,自己明天还有事呢!
正要说话,猛一转念,又立刻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明天的事是不好说出来的。沈家少爷住进秦公馆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但大家都尽职尽责地装著不知道,自己当然更不能说破。人家相女婿怎麽说也是大事。自己的事算什麽?送儿媳?真是没想到自己一生要强,今天却要吃这样的的哑巴亏。

站台上,大家都匆匆忙忙,不时有人挤著撞著,因为都著急,最多对著嚷两句,就忙著赶自己的路去了。有前途的人总是很少有时间相互冲突,总是走投无路时,才容易与人交恶。
可不知今天是不宜出行,还是怎的,秦瑞庵一行人刚走到车厢旁就和人起了冲突。
正有一趟车开始进站,一大群人涌向月台边,人潮就在秦瑞庵他们周围挤过。突然一个人和长安撞了一下,那人手里的一个包袱掉在了地上。
啪嚓!
象是什麽东西摔碎了。
那人一把抓住了长安。
“你撞了我的东西,你赔!你赔!”
那人是个青年,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但并不见破,就是不怎麽干净,样子看起来挺机灵。
长安立刻就看出他是专门撞人敲诈的。便去扯他拉自己的手“是你自己撞的,怎麽能怪我!”
“就是你撞的,你赔我!”
秦瑞庵也觉得那人是无赖,就上前来喝斥:“干什麽?!讹诈吗?!马上送你去巡捕房!”
那人就是抓住长安不放“你们撞了人,还不讲理!”
长寿这时也上来帮著长安和那人撕扯。
“干什麽?干什麽?你们仗著人多欺负人!”
几个人争执著。月儿被放在一边,静静的看著这一幕闹剧。没注意有两个人悄悄地靠近了他。
这两人一左一右的贴近了月儿的身边,突然架起月儿,就往人群里跑。
“啊!你们干什麽?!”
秦瑞庵他们正在和那人吵嚷,突然听见月儿的叫声,回头一看,只见月儿被两个人架著,在人群中渐渐淹没,一时惊得魂飞魄散,明白过来,什麽也顾不得就去赶,可是人挤人,人撞人,怎麽也跑不起来。一会儿。几个人就消失在人群里。再回头看那个刚才和他们吵架的人,也没了踪影。

月儿被著架出了站,一路上乱踢乱嚷,旁边的人都好奇的看著,却没有人敢上前问问怎麽回事儿──上海摊上敢抢人的,谁知道是什麽来头。
到了车站外面,有一辆汽车早就等著,两人把月儿塞进车里,自己也挤了上来,还是一边一个夹著月儿。
月儿扭著身子去打他们俩“你们这些坏蛋!你们放了我!”
“住手!老实点儿!再闹,把你小脸蛋儿破了相!”一个人突然恶狠狠的叫道。
月儿一时气怯,停了手。但又一想:这些人绑了自己还不知道要对自己怎样,如果……那样自己只有和他们拼了,还管什麽破不破相。於是更凶猛的朝那人抓扯过去。
“哎!哎!你真不怕啊!”那人只是挡,却并不还手。一边就对另一个人说“你快把他抓住呀!别在一边看热闹”
那边那人却笑了“这麽可爱的弟弟打你,也算一种豔福,你还不好好享用?”
“哎!哎!我倒想啊!就怕一会儿子萱要找我算账。”
子萱?!
那人话一出口,月儿立刻楞住了,手也停在了半空,他呆呆的看了那个人半天,又回头看看另一个人。
“你们……你们……是什麽人?”
“我们?哼!说出来吓你一跳!我们是‘斧头党’,我们老大看上你了,要让你陪他玩玩儿。”
月儿初听时,真吓了一跳。可细一看,另一个已撑不住笑了起来,看来那人分明是在说笑话。
正在疑惑,突然前面的车门一开,一个人上了车,坐在司机座上。
那人回头看看了後座上的人问道“没出什麽岔子吧?”
月儿又是一惊,原来这人正是在站台上和他们吵架的那人。
“还没出岔子呢?这位沈小少爷真是当小姑娘养的?简直比街上的小瘪三还混,瞧,手上都被他抓出血了。”
“谁叫你不跟他说清楚。”
“先别说了,快走吧,一会儿秦伯伯他们追出来了。”月儿旁边的另一个人说。
前面那个听了就转过身去,“对了,走。”说著话发动了车子。
月儿听著话音,已明白过来,这些不论是谁,都和子萱很熟,心里踏实了,但还是没弄明白是怎麽回事,想要问,可自己刚才打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一寻思反正总会真相大白的,自己就等著吧。

房子是新式的洋房──不象哥特式、西班牙式、殖民地式,贴著血统标签──各式样的杂种,一下地没名没份,似乎天生就适合做小公馆。齐海钧的奶奶出了名的厉害,齐老太爷领了好多年惧内都总管的衔,在外面有了小,哪还敢提进门的事,可这齐老太爷又出奇的好色,悄悄在外面置了好几处小公馆。齐老太太当然有风闻,可是她除了厉害更有心机,这种事情闹穿了,过了名路,以後更贻害无穷。他偷偷摸摸的,自己还好辖制些,於是一直没有说出来。等老太爷过世,齐老太太毕功一役,把几个姨太太全都赶了出去,倒空了好几个小公馆出来。本来说把这几处房子卖了,可齐大爷一直拖著没办,不知是不是准备派其他用场。齐大奶奶却把婆婆的御夫术又有所发扬,管大爷管得更严,把自己的陪房丫头给了他,就认定自己已是贤惠得出了格,大爷再有其他想法便是狼心狗肺。所以几处房子一直是金屋无用武之地。这下倒便宜了齐海钧,进两年这里成了他的伊甸园,有了些没要紧的事就来这儿了结。
今天子萱从家里逃出来,又抢月儿,计划时要个落脚的地方,大家想都没想,就让齐海钧解决。顺便就派了他接应子萱。这时他已经把子萱安全接到了这所退了职的小公馆里。
郭雨松、姜润生和南京赶来的许宗剑早就等在这里了。他们几个在秦家常出常入,今天不能抛头露面,在前面打冲锋的龚锐林、刘书仪,蒋峰挺,秦瑞庵都没见过,所以在车站上不怕被认出来。
见他们到了,郭雨松立刻拿出电影里见了劫後余生亲人的架势,上前一把把子萱搂住:“萱,你受苦了!”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子萱一个劲儿地推他“别闹!别闹!”
许宗剑冲著郭雨松叫道:“这台词现在可轮不著你说了。”
郭雨松放开子萱却说:“嘁!可不就趁著现在小乖乖还没来,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情,一会儿我们可要离开八丈远避嫌疑了。”
“你胡说什麽!”子萱红著脸批道。
“让他先上楼休息一会儿吧。”这时齐海钧说。
“我不累。”子萱推辞道
“你伤也刚刚好,又爬墙,又跑路的。不累,也得给你留点儿精力呀──毕竟今天才算真正的小别重逢嘛!”
一句话又引来一阵笑声,子萱更不上楼了。但那经得起几个人一起连拉带拽。把他弄到了上面卧房,按他躺下,几个人就去张罗一会儿的酒菜去了。
子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龚锐林他们能不能把事情办成,今天的这个计划也太冒险了,怎麽想怎麽悬。万一不成,月儿被送走或是押回家,自己逃出来都失去了任何意义,只有回去自首。那样,又得是一顿好打,这个自己倒不在乎,只是自己和月儿的事就彻底老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兰薇说的那种出路──偷情总比决裂强……可是这种事情放在我们身上,简直不敢想象……要不,长相忆独憔悴……又何苦呢……但我和他终究不是那种浪荡子……
正在辗转反侧著,下面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显然是有人来了,心里一惊,无论成败,应该是龚锐林他们回来了。心悬到了嗓子眼,还是立刻翻身下床,三步两步就往楼下奔。

站在楼梯上就看见了他,人群里那麽夺目,子萱一时也有了“是不是在做梦”的疑惑,也许太高兴了,真就是这样的,是某种激素在起作用吧。
他也抬头看著自己。大家都看著他们。一步一步地往一起靠,终於走到了一起,
明知道众目睽睽,还是要把一切肉麻的程序执行个遍,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大家也知趣的给了他们好一阵子的时间,郭雨松才在一旁鬼叫起来“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说著话就去搂刘书仪,刘书仪也跟著起哄:“喔喔喔,没人疼你,有我疼你呢!”大家笑成一片,笑得子萱十分难受,心里却也不乏一丝得意。红著脸,但还不放开月儿,一手搭著他的肩,两人肩并肩的站著,象展览一般由著大家取笑。却窃以为他们都在羡慕自己。
这时候,姜润生说:“好了,好了,入席吧。大家忙了这麽一大阵子,也都该饿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应和著,就往餐厅去。
坐下来,下面就问是不是上菜。齐海钧却偏过头来问:“诶,不等等我们的总司令吗?”
子萱却说:“她今天可能不能过来的,一方面怕暴露我们的行踪,一方面她不能让人觉出和这事儿有瓜葛。这会儿肯定在家里做不在场的证据呢。”
月儿听不明白他们说什麽,又是一脸疑惑看著子萱。
子萱这才跟他讲:“今天的事情,都是兰薇起头和他们策划的。大主意都是她出的。她说要你自己从家里跑出去根本就不可能,从家里把你抢出来也没有可能,只有在站台上抢人最容易。我这边要好办些,从抓到你以後,对我管得就松了,房门也不怎麽锁了,只是没发话我可以自由行动,让我自己思过。今天你和爹走,长安长寿跟著,妈出门也带了两个人,陈妈十点锺照例要去买菜,兰薇她们几个女生在绿波廊玩,出门带著小茵,到了就打电话叫人送手袋,人刚走,又打电话叫人送她画的画,七弄八弄,家里唱了空城计。陈万福要在前门守著,其他几个人都忙著手里的事,没人注意,我就溜下楼,从书房翻了出来,後院也没人,我从後墙翻出来。海钧在後面路上接应我,就到这里来了。”
姜润生在一旁接了话去:“尽说些细枝末接,我要做出多麽大的牺牲,怎麽不说说?”
子萱笑了,又接著跟月儿解释:“当时计划的时候,其他的都好办,就是妈,兰薇说必须把妈调开,要是在她眼皮底下,这点儿小手段甭想施展开的。妈要去送你,就绝对抢不出你来,妈要在家,我就绝对逃不出来。整个计划正要流产,恰好易皓珍看上了润生,兰薇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先让润生想法子把妈她们月会的时间占了,又撺掇皓珍这事儿、那事儿的缠她妈,把其他日子给她妈安排得满满的,最後终於把开会时间定在了今天。皓珍本来就对兰薇言听计从,眼下兰薇帮了她这麽大个忙,她又晕晕忽忽陶醉在甜蜜的幻想中,兰薇说什麽她都信,被利用了还不知道。”

易家相亲,妇女工作会改期,昨晚上月儿听林娉卿都大略说了──因为不能送他,昨晚上娘俩长谈到半夜──本来当则新闻,听了就听了,没想到这些个是非都是自己招惹出来的。
看看润生,那麽英俊的小夥子,却要去和一个上海滩上出了名的丑姑娘相亲,甚是好玩。不尽微微笑了起来。
润生那里好象很委屈的样子,对子萱抱怨著:“你倒好,掉进蜜糖罐了!怎麽要我去受那罪,我该你的?!”
子萱陪著笑:“其实,皓珍人不错。要仔细多看看,也还是有好看的地方。”说得满座都笑了起来
润生气得不得了:“是!庙里的小鬼多看看也就看习惯了!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皓珍那麽好,我们俩换!你和她可是门当户对,又是你妹妹的闺中密友,作嫂子顺理成章。”转脸又冲月儿说:“哎,月弟弟,别跟他了,我带你去欧洲,巴黎、伦顿、威尼斯,好玩的地方可多了。”
月儿现在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幸福,有子萱在身边,又一下有了这麽多朋友,大家都这麽喜欢自己,快乐得有些傻傻的了。又变得不知道如何与人交谈了,只是乖乖巧巧的在那里腼腼腆腆地笑著。
蒋峰挺却在一旁,又把他被抓伤了的手招摇了起来:“唼!你以为这位小少爷真是那麽可心依人,你看看,他抓的!”
席上许宗剑和月儿已是很熟了,这会儿也接著话头就指著月儿说:“要我看,你小子才真该好好打一顿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自己跑到上海来了。把我吓的!当下就对自己说:这叫我怎麽跟子萱交待呀?他要我赔人,我拿什麽赔呀?──拿我自己赔,他又不要。”
大家笑作一团,蒋峰挺又在一边附和:“就是该打。”又象和宗剑商量的样子,指著子萱:“他肯定舍不得了,看来只有我们亲自动手了。”
润生却正色道:“干什麽?干什麽?欺负人哪!有我在,谁敢欺负他!”又转头对月儿:“看看还是我维护你吧?人家要欺负你,”──冲子萱扬扬下巴──“他话都不说一句。”
子萱却在一旁撇了撇嘴:“你有话就直说呗!干嘛这麽旁敲侧击的激我。找我要人,还真要他啊?不就是想要兰丫头吗?只要你降得住她,我作哥哥的给你们作主。”
刘书仪笑著道:“你作主?你要作得了主,还要我们这麽多人,费这麽大心?”
大家也笑了。
子萱干脆涎皮赖脸的说:“嗐,有没有人作主还不是一样,大不了,兰丫头自己再策划一次私奔就完了吗。”
润生道:“还是向您请教,‘私奔专家’!北平跑了不过瘾,上海还要再跑一趟!”

大家说说笑笑直玩到半夜,才各自回家。子萱和月儿就在这里住下,齐海钧让几个看房子的下人好生伺候著。预备他们稍微躲两天风头──怕秦家在车站、码头都有人堵──然後安排他们去苏州,那边是郭雨松的老家,郭雨松陪他们一起过去,找些熟悉的路子好安顿。
送了大家回来,进了屋。子萱笑著说:“可算走了,──这帮子!”
月儿说:“他们真好!还有兰薇!”
子萱却说:“你不知道,兰儿也是为了自己。”
“什麽?”月儿不解。
子萱就把那天兰薇在门口听见爸爸妈妈谈话,然後决定帮他们逃走,和他的朋友们商量办法,商量好了才通知了他的前前後後跟月儿说了。末了又说:“兰儿那麽精明,又那麽新潮,肯定要自己找对象的。别说你了,就真是个好的,只要是爹妈给找的,她也一定不愿意。”
月儿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嚷了起来:“我哪里不好!?”
子萱突然间也觉得自己说错了,正要收回,细想想这话又怎麽说都不合适,就没说话却笑了起来。
月儿见他笑更生气了,上来就打他“啊,现在觉得我不好了!我哪里不好!?说啊!”
子萱一壁笑一壁抓月儿打过来的手,最後把他扯到了自己怀里,狠狠的亲了个够。最後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的好,兰丫头自然看不出来,别人都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
月儿撅著嘴,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为了憋住情不自禁的笑容:“就知道天天怄人家!”
子萱还搂著月儿,看著他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後好象寻思了一下说:“其实──妈的主意也不错。大舅哥和妹夫──乱淫荡的!有点儿旧派香豔小说的味道。我倒觉得──我不一定做不出来。”
月儿却一下子沈了脸色,一把把他推开来:“喔。难怪今天这麽著急要把兰薇许出去!”
“哎哎哎,我是说:如果你是妹夫的话!你别瞎会意啊!”
“哼!那谁知道你到底什麽意思!姜润生是挺英俊的哈?!”
“我为你受了这麽多苦,你还信不过我?”
“哼!”月儿别过头去不理他。
突然好大一股力量把月儿卷进一个无边的包围中,他似乎想挣扎却又立刻放弃了。那包裹著他的是一个人,一个肉体,却也是他整个的世界。
恍惚间,他感觉到了什麽东西从脸颊上划过,他知道那是泪水。他也知道他为什麽而哭,为了他失去的一切──除了这个拥围著他的男人,他已经一无所有。
在过去这段日子里,他好象并不确实的明白自己的处境,一切还有些不切实的虚幻感似乎一切都是在梦中,他害怕突然会醒来,却又有一丝盼望,醒来了一切都恢复到自己熟悉的状态中,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激情,但也没有了恐惧,没有了伤痛。
然而这一刻,一切都已确确实实的显露了出来。这个梦永远不会醒来了。生活中交织在一起的甜与苦,欢与痛,自己都不能再作为一个旁观者,而要一一去尝遍它们。
他抛掉了生命中的过往和为他预定好的未来,就这样赤裸裸的跟著身边这个人走向一个未知的前程。他不後悔,也不害怕。可是想起那些他必须抛弃的过往,想起那些为他倾注所有安排一个安稳的生命的人们,他还是不禁潸然泪下。他为那个死去了的女性的自我哭泣著。却等待著新生的男性的自我──在阵痛中,从自己体内──再次分娩出来。



(十八)梦入江南烟水路


潇潇微雨。小镇湿漉漉的。
梅雨时节,远道而来的人会把小镇看成一幅润渍的水墨画,可住在镇上的人只觉得气闷,见面打招呼爱说的都是:“唉!这雨。人都长霉咯。”
小桥那边,撑著伞,踏著被雨水洗刷得干净如新磨好的镜面一般的石板路,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有十来岁,伶伶俐俐一个小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欢快的左顾右盼,脚步有些跳跃,似乎不是被那大人拉著,随时会从伞下蹦到雨中。
大人是个出奇俊秀的青年,一袭灰布长衫,简单但整洁,丝丝微风中,透出一种飘逸。不长不短的头发,中规中矩中却掩饰不住那张面庞夺目的光彩。
沈江月二十二岁了。身上孩童的幼稚气,被实实在在的日子磨逝殆尽,从小被熏染的脂粉气也已烟消云散。从苏州又辗转来到缃隆镇,月儿和子萱才安顿下来。小地方,家里不容易找著。找了一处房子住下。郭雨松帮忙,给子萱在镇公所谋了个差事。过了一阵子,月儿到镇上的小学里当上老师,教国文。对外面还是称表兄弟。转眼就是一年过去。

两人走著,来到一个小院门前,门虚掩著。那男孩似乎把要跳跃的冲动一下爆发了出来,几乎是撞进了门去。嘴里叫著:“我回来了!沈老师送我回来的!”
月儿停在了门口。这时屋里迎出来一个男人,四十出头,中等身材,平凡相貌,却有些许水乡人特有的灵透。喝了那孩子一声,急忙赶到门前笑著招呼月儿:“沈老师,麻烦您了。让他自己回来就是了。那还要您送。”
“天气不好。还是让小涛带上雨具,不要淋了雨再生出毛病来。”
“是。是。明天一定记得。”
说话间,屋里又走出个女人,奔中年去的少妇,有种反常的妖娆气,象是在和自己斗气一般,那股若有若无的风骚劲,似乎是从脚趾头尖上踹出来的。站在屋檐下也不上前,只是有些机敏的看著门口。
那男人就往里让月儿:“沈老师进来坐喔,进来坐。”
“不用了。”
“哪能呢?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
“真的不用了,学里还有些事,我怕小涛淋坏了,所以先送他回来。回去还要把那边的事儿了了。”
“喔哟,真是不好意思,费您这麽大的事!”
“没什麽,你们把孩子交到学里,老师自然该把他们带好,要病了什麽的。我们也有责任。”
“沈老师,您真是个好老师,我们真不知该怎麽谢谢您。”
“好了,不说了。我也该走了。”
“那不耽误您了,您走好!小涛还不给老师再见,谢谢老师!”
月儿和小涛一家道过别,转身走了。
小涛的父亲关了院门,回头却见自己女人拉过儿子问:“那个沈老师对你做什麽了吗?”
小涛不知母亲问话什麽意思,便有些紧张,半天才摇摇头说:“沈老师就是送我回家,其他没有跟我做什麽。”
“那他跟你说什麽了吗?”
“就问我跟不跟得上功课,要我好好读书。”
一旁小涛爸插话道:“你怎麽啦?问些什麽莫名其妙的事情!”
小涛妈看了他一眼,然後对小涛说:“今後下学自己回家,不要让那沈老师送。听见吗?”
小涛有些疑惑,但还是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去,回屋作功课去。”
小涛低著头,有些战兢兢地进屋去了。
“你发什麽神经!?”看孩子进了屋,小涛爹才问。
“我说,你个男人家有时间到学校跟校长说说,不要让那个沈老师教课了!”
“这是为什麽?”
“嗐!你也真是又瞎又聋是不是。人家都说,这个沈老师有毛病的。”
“毛病?啥毛病?”
“喔哟!你一点不长脑子啊!那个沈老师和那个小秦先生,一起来的,住在一起,出双入对,两个人好得来……啧啧。两个大男人!你不觉得有毛病啊!”
“这有什麽毛病啊?人家表兄弟,处得好,应当的吗。”
“表兄弟!这个表起来就名堂多了。谁知道真的假的。再说了,两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双双对对的跑到我们这麽个乡下小地方来做什麽?又不见他们有什麽亲朋来往,还不奇怪吗?听说喔,他们两个家里都老有钱了。干什麽跑到这里来吃苦头过这种日子?该不是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被家里赶出来的。”
“你们这些女人家,一天到晚就知道传闲话。沈老师,书教得好,人品也好,这些都是大家看得见得嘛!小秦先生也是好人一个,如今吃官饭的,有几个象他那麽正直的。你们怎麽看著人家好人,非要给人抹点黑在脸上才高兴!”
“看人不能光看表面的。平常嘛都正正经经,关起门来他们做什麽谁能说得清。”
“人家关起门做什麽与你什麽相干?”
“那他要是对小涛做什麽也跟我没相干啊?”
“瞎猜疑!好了好了,不要胡说了,快做饭去。”

月儿独自走在小镇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没有听见小院中关於他的谈话。但隐隐的心中有些焦躁,似乎路旁的白墙内,每一个院落里都传出嘁嘁嚓嚓的议论声。
来到小镇的时候,有一种惊喜。不大的地方,不多的人,好象每个人都亲亲切切。不多久的工夫,就和大家都熟识起来,刚住下诸事不备,街坊邻里都热热情情的帮忙赞助。可是几个月过後,虽然还是这些笑脸,还是这些热热情情的态度,却掩不住一天比一天明显的猜疑和警觉从那些笑脸背後显露出来。
近来月儿越来越觉得好累。在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假装著另一个人活著,於是他走了,跟著子萱走了出来,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再假装,就可以“做回自己”。可现在,他还是不能正大光明的“做回自己”来,他还是成天小心谨慎的扮演著另一个人的角色。只是以前那个角色叫女人,现在这个角色叫男人。

月儿关上了门。转身面对著小院,却没有立刻往里走,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看著这一小块天地,一股心安理得的释然感溢满心头。自由,有时并不是在外面广阔的世界中,而是在一个真正属於自己的空间中,完完全全的让自己真实的感觉,似乎使一切的又都变得值得了。
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他知道子萱已经回来了,他把伞支在堂前,就过厨房去了。
子萱正炒著菜。月儿进来,他回头看了看,两人相视一笑,月儿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铲子“我来吧。”说话站到了灶台边。
子萱忙解下围裙从後面揽腰给他围上,又帮他卷了袖口。这才拾起地上的菜掐了起来。
“今天下了学,罗小涛没带伞,我送他回家去。”月儿一边翻著锅里的菜一边说。
“喔。”子萱应了一声。
“他妈妈不知怎麽的,出来很奇怪的看著我。”
“哼哼。”子萱轻轻笑了两声“你就是这麽敏感。什麽奇怪的眼神啦──我看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月儿楞了一下,想说什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低著头颠勺。
静了一会儿,子萱觉得气氛不对,掐好了菜,不去淘,却端著走到灶台边,凑近月儿说:“你最近是怎麽了,是不是有人说什麽了?”
月儿回头看了看子萱,突然笑了“其实也没什麽,只是觉得有时在人前的感觉怪怪的。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不要想那麽多,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干别人什麽事了?”
“是。不说了,去淘菜。快点儿好吃饭。”说著话月儿又悠然的对子萱一笑。子萱定定的看著他的笑容,似乎又象初见时的惊诧。看得月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又抬头用眼神示意他快去。子萱这才也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摇摇头,转身出去。
突然间一切的风刀霜剑、闲言碎语都变得遥远而细碎,成了不引人注目的背景,在此之上的是他们的一日三餐,朝作暮息,平静而真实的。

子萱出去到院子里淘菜。月儿把炒好的菜装了盘。心里却又想起今天教导主任跟他说的话:
“沈老师,您和令表兄一起住方便吗?
……
要不住到学校宿舍来。
……
年轻人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特别是为人师表。”
又是一片阴霾浮上心头,他甩甩头,似乎要把这一切赶出意识。

子萱淘著菜,却想著处长今天跟他说的话:
“小秦呐,你也不小了。怎麽还独身一人哪?
……
要不要我帮帮忙呀?”
子萱并不特别在意处长的话。也不在意他怎麽看自己。最近他有了很多其他想法。只是这些话提醒著他一个事实──他和月儿象是一双异族的子民,被遗弃在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吃饭的时候,子萱对月儿说:“明天我想去一趟上海。”
“喔,有事情吗?”
“具体事情说不上。只是想打听一下家里的消息,再见见同学。联络联络。”
“好啊。早该去了,我们也有两三个月和外面没什麽联系了。其实这镇子就象以前我们家的院子,关起来,外面什麽样,都不知道。”
“要不,我们一起去吧。”
“不行,学生怎麽办?等放假吧。到时候,我就有时间了。我们再回去一趟。”
“也好吧。”

吃完了饭。月儿简单给子萱收拾了几件行李。为了明天赶早,两人早早就睡下了。
躺在床上。两个人都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动,就这麽好久好久,却都睡不著。
子萱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麽。
不知为什麽,最近总是有些患得患失的疑虑压在最原始的欲望之上,让他不能象以前那样毫不犹豫的去行动。
最初日子里的新奇兴奋褪去之後,子萱开始品味出一种沈滞的安定感,那种有所归依的安宁代替了对不可扼制焦躁的发泄。可安宁的背後却潜伏著一种隐隐的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这种沈到底的安宁是不是真的令他满意,自己给他的和自己承诺过他的到底有没有差距。
突然,一只手插到了他的两腿之间,缓慢又肯定的抚摸上来。迅速握住了子萱犹疑不定的阳具。
略带一丝惊惧的震动中,那东西立竿见影的竖了起来。由於没有思想准备,子萱一时觉得气紧,稍做调整,才开始回应起来,他也先伸出手去试探,却发现,月儿早已是昂然挺立。於是他翻身向里面压过去,把头埋在了那身体上,一点点舔起月儿的每一寸肌肤来。
……
月儿自己翻身趴在了床上。子萱也毫不迟疑的压在了他身上,略略开了开路,两人又牢牢的结合在了一起。
月儿在一浪接一浪的悸动里,感受著蔑视一切的快意。如果抛弃世俗的一切富贵荣华就是为了这一刻,那麽就当它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吧。不论别人怎麽想、怎麽看,自己确实在快乐著,幸福著、心甘情愿著。

第二天一早,子萱先去镇公所请了假。然後就去码头,登上了去上海的船。
月儿有课没有来送他。其实他们之间也从不迎来送往──出双入对已经够打眼了。再要作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更不给乡里乡亲们面子了。
但船离岸的时候,子萱却还是定定地看著岸上,仿佛那里真的站著目送他远去的人儿。直到岸彻底被抛在视线之外。
水声单调的从耳边流过。和著舱中杂乱的人声。一种尘世的喧嚣一下子挤到子萱清静许久的世界里来了。小镇上很少有这麽多声音。人少,声音也稀疏,两个叫卖的小贩在同一条街上遇见都不多见的。
是不是自己真的把这世界遗忘了,还是这世界抛弃了自己?在人群中子萱感觉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自己为这份异乎寻常的情感是不是付出的太多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一年多来,自己是幸福的,确实超出自己所能想象的幸福。可是国家正在危难中挣扎,自己真的应该这样沈溺於个人微小的幸福中,而游离於时代洪流之外吗?自己曾经的激情,理想,为国家富强奋斗的意气风发,难道就被这点点滴滴的幸福磨蚀掉了吗?


(十九)莺啼楚岸青山暮


郭家是新派。给少爷、少奶奶新置的洋房,让他们一成亲就搬出来自己住。
郭太太逢人就说:“我自己也是过来人,在婆婆手底下过的什麽日子?!我可不想让别人也受那罪!”
其实郭家老太太身体不好,一过门郭太太就当家,老太太看病、吃药、滋补全是郭太太一手包办,久而久之老太太自然要看媳妇的眼色,直到在媳妇眼皮底下咽了气。
郭太太只是不愿意家里出来进去都跟著个年青的媳妇,徒然衬出自己年华已逝。
小两口白捡了便宜。雨松刚毕业,进自家的公司,先安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薪水不低,却说不上够用,母亲月月另给一笔家用。
傅蔼媛也是秦兰薇她们一邦子里的,本也没打算伺候婆婆。现在是得称心意。小两口甜甜蜜蜜,闲多忙少,常招著朋友来家玩儿。
今天,家里是高朋满座。上海滩上大公司、大商号的少爷、小姐,好多已升格为少东、少奶,没有的也快了。
一屋子的人,围著好些桌子。灯光下,少奶小姐们的手指、耳畔、前胸时不时闪过一道寒光,象是刺向对手的利剑。而这沙龙式的客厅里确实刀光剑影,倒不是因为牌桌上的输赢,却是大家含笑中的来言去语。
说起流言飞语,少奶奶们因已是名正言顺的是非篓子,自不稍让。小姐们还有些顾及,但因为婚嫁上晚人一步,已觉得别人处处在自己面前显摆,所以时不时甩出句狠的来,以显示自己决不是没见过世面。而男人们,坐在女士中间可能不好搭这些腔,可自己扎一堆说的还是一样的主题,人对所谓丑闻的兴趣其实并不因性别而有什麽差异。
这边桌上齐海钧刚和了副大的。心里高兴,问起最近有没有几个在外地的同学的消息。
雨松接过话来:“你不说,我还忘了。上星期子萱回来一趟。”
因为兰薇今天不在,子萱便不成了禁忌的话题。齐海钧立刻问道:“喔。怎麽都不见我们一面?”
“他说是有事要办,急著要回去。”
说著话却让那边桌上听见了。蔼媛扬声问道:“!。秦子萱找你,我怎麽也不知道?”
“就在外面喝了杯咖啡,他著急,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著急还非得见你不可!”蔼媛话音里带著些婉转的勾子,一面对自己桌上的几位女士撇撇嘴。
雨松没有搭话,却转过脸对著蔼媛的背影做了个不屑的鬼脸。桌上的看著都笑了。龚锐林说:“哎,这两个月子萱好象回来的很勤。都有三四趟了。”
“小地方窝久了,谁受得了。”齐海钧接话说。
雨松叹了口气:“唉。我说呀,他们也是,何苦呢!”
蔼媛那边又挑过话:“嘁。当初可是你们英雄仗义,把人家抢出来的。现在又说这种话。”
子萱和月儿的事出的时候。一方面因为兰薇的影响力,一方面因为年青人的新奇和浪漫想法,当时的小姐们大都是支持的。可如今因为大家的身份地位变了,这一事件背後,隐约显露出丈夫和准丈夫们过去生活的另一个层面,似乎让一班年轻的女士都有些难以释怀。蔼媛等有识之女进而便将之视为整个女界的耻辱,和男界的罪恶。
雨松听这话有些不忿:“我们当时只是朋友间帮个忙。想著他们也是好玩,过一阵子也就淡了,也就回家干该干的了!那知道他们这麽认真!”
蔼媛做著个“提起来就恶心”式的表情,故意伸长脖子对著桌上的姐妹们,还特地向尚在候补的丁芮洁偏了偏头,用舞台上说悄悄话的声音说:“这是认了真的,不认真的还指不定有多少呢?!你听听──他们以为是玩玩──没玩过,哪就想到那边去了。这屋子里,难保有干净的。”

就在大家议论著秦子萱的时候,却不知道这时的秦子萱又正好在上海。这一次他什麽同学朋友都没有找,他是专门来见一个人的。
这是一家小饭馆,出入的大都是些在城市中奔波生计的人。杂杂乱乱,忙忙碌碌,相互之间却都对别人不感兴趣,只顾吃自己的。
窗边角落里,对面坐著子萱和他要见的人,选在窗边坐,是随时注意街上的动静。
“上次你带回去的宣传资料散发得很好,组织上对你的进步很关注。但这些资料,你不光要发,自己也要学习,有什麽体会吗?”那人低声说著。
“我有一点看法,目前,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又进兵热河。我觉得这是现在中国面临的最大问题。我们散发的资料上大部分都在说打倒蒋介石。难道抗击日本侵略不重要吗?”
“看问题要全面,要站在纵观世界斗争形式的立场上分析问题。日本进攻中国只是一个手段,一个跳板,它的最终目的是要进攻伟大社会主义苏联。所以根本上来讲这是一个阶级斗争的问题,不是狭隘的民族问题。你要好好体会。”
子萱一边听著,一边低著头默默的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有些渴望又有些迟疑的开口说:“还有一件事──就是我的组织问题……”
“组织上对你还是寄予很大希望的。你有勇气和你的资产阶级家庭决裂,说明你向往光明的志向。但我们的组织有一定的组织原则,对於加入的人要经过一定的考验。你要经得住考验哪。”

子萱坐在回缃隆镇船上,想著最近发生的事。
两个多月前,子萱那次在梅雨时节回上海,就遇见了这个人──应该说是重逢──现在化名刘涛的赵平,“珍珠桥惨案”那天他和月儿救下的同济的学生。
与赵平的重逢只是偶然,而随後两人的交谈却使正在彷徨中的子萱似乎看到一种希望。赵平正在做著一些危险却有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这就是子萱一直想投入其中,却一直苦於找不到切入点的改变中国命运的事业。
赵平对子萱似乎也十分器重。主动的向他宣传一些革命的道理。子萱接受的很快。接下来,赵平就交给子萱一些积极分子的工作做。子萱也圆满的完成了。
子萱知道,赵平对他离家出走很是欣赏。也可能正因为这才对他信任有加。但是关於离家的原因,子萱一直没有跟赵平挑明。他不知道自己跟赵平说了,会不会使他失去对自己的信任。同时子萱还隐约的疑问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全身心的投入到那个事业中去。



(二十)明日落红应满径


丁裕民喜欢把接头地点安排在舞厅里。气氛乱,没人能听清隔座的说什麽。加之许多特务闲暇时爱在这里消磨时光,反而安全。
丁裕民和赵平一人带了一个舞伴,其实是红队的女队员,身手了得的神枪手,一方面望风掩护,一方面也是丁裕民的保镖。
“关於几个积极分子的材料组织上研究了。”舞池里跳起了快步舞,音乐声很大,加上舞者兴奋的笑闹声,更嘈杂了,丁裕民才低声说起了正事。“林、周、孙可以接纳了。其他几个还是再看一下。就是那个秦子萱,你对他了解多少。”
“他的家庭背景是比较复杂,但是他很积极的要求进步。历史上也很清白,没有和任何反动势力有来往的记录。”
“这些都不是问题,你知道他生活上怎麽样?”
“生活?”
“现在和他住在一起的是谁你知道吗?”
“这……我不太清楚。”
“他和一个也是前清官僚的子弟住在一起,根据组织上调查的情况,他们的关系很不正常。”
赵平一时楞住了。子萱一直没有和他提与人同居的事。但丁裕民一说,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在反动军警的铁蹄下营救过他的美少年来。原来他们……
见赵平沈默不语,丁裕民却说:“他来自没落的封建家庭,身上带些腐朽阶级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也很正常,我们就是要改造他们吗,把他们改造成为真正的革命者。”
两年以前,全面负责中共地下党安全工作的顾顺章被捕,旋及叛变。由於顾顺章负责中央全部领导人的保卫工作,他的叛变实际就把整个中共中央放到了特务机关的桌面上。
但顾叛变的消息被插入到特务机关高层的地下党即时送出,中央迅速反应,将大部分领导转移,保住了党的领导核心。但总书记向忠发还是被捕了,当即叛变,然而两天後还是被特务机关枪毙。随之而来的大搜捕沈重的打击了整个地下党组织,其严重程度仅次於1927年大革命失败。而这之後的两年里,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因为特务组织把顾顺章当成了一部共产党地下活动的活百科全书。他熟悉所有地下工作的联络方式、保密制度、组织原则,还直接认识许多人。所以党组织的安全状况一直在恶化之中。为此,中央把工作重点放在了重建被破坏的组织机构,和吸收新的组织成员补充损失的人员上。丁裕民便是主要落实这方面工作的领导。
而丁裕民现在特别需要的是能够插入国民党高层的新鲜力量。由於顾顺章的原因,原来安插进国民党高层的地下党员有的被捕,有的转移了。现在也不可能把老党员再安插进去,因为这些人顾顺章多半认识。所以必须要有一些新人进去。而进入这些地方必须要通过严格的审查,没有良好的社会背景很难被录用。但是几年来革命形式,使许多原先趋向进步的来自有产阶层的知识分子沈浸於一种幻灭的情绪中。在他们中间吸收新党员变得十分困难,这也就使丁裕民特别重视秦子萱的出现。
根据对秦子萱的多方调查的情况来看,丁裕民认为他基本上是个典型的追求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只是,调查中发现他私生活上的一个问题,让丁裕民有些犹豫了。
对於从事地下工作的同志的私生活问题,最近成为党内争论的焦点。由於工作的特殊性质,有一部分同志过著与其他同志反差极大的奢侈生活,他们住在华丽的住所里,穿著昂贵的服装,出入餐馆、赌场、妓院,与流氓、舞女交往。为了笼络各方面的人,他们手面阔绰的大把花钱。还有一些同志以经商为公开身份,但是职业革命家并不一定具有商业天才,为了支撑住这些台面,组织上不得不拿出资金填补进去。有人指出:在大部分同志进行著艰苦卓绝的斗争的情况下,特别是苏区反围剿军费都很紧张的情况下,是否有必要把本就极其有限的党的经费如此挥霍掉?
但在以前的这些争论中,主持秘密工作的领导同志都以更好的隐蔽,更好的开展工作为由,坚持要秘密战线上的同志继续以更接近腐朽阶级生活方式的面貌出现,以便保护自己开展工作。甚至对於一些同志个人品行上的问题都忽视了。
然而顾顺章叛变,使生活作风问题再次凸显出来,顾在生活上就一贯奢侈糜烂,他包养一个舞女出身的姘妇,还经常出入夜总会和鸦片烟馆。许多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更象一个花花公子。
同时被捕後也立即叛变的党的总书记向忠发也是个生活作风一贯不被党内同志认可的人。他很少过问党的组织和计划,对方针政策没有自己的见解,更喜欢把时间消磨在舞厅和妓院。在危机时期,党中央首先安排了他转移,他却背著组织又回到原驻地,寻找和他长期姘居的一个舞女,从而才导致了他的被捕,被捕後,在他的情妇都还没有招供时,他就叛变招供了。
但是丁裕民是个现实主义者,讲究的是工作效果,对於人,他也并不报什麽不切实际的幻想,特别是多年接近高层领导的经验,使他更不相信存在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了。他只是把人当做自己棋盘上的棋子,按他们的特性利用他们,他们的优点、缺点在他眼里都是可以被利用的。他仔细分析了秦子萱的情况後,发现他的品行上并没有使人不放心的地方,至於他特殊的爱好,在顾顺章事件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目前最好是让他结束这种生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这时赵平抬起头来说:“如果不出我的所料,那个人,我应该认识,当年是他们俩在珍珠桥救的我。”
“喔。那麽他的政治倾向……”
“要我看他对政治几乎是一无所知,根本谈不上倾向。”
“好吧,组织上要求你做秦子萱的工作,希望他和腐朽没落生活方式决裂,早日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子萱又坐在船舱里,又是从上海回缃隆镇的船。
今天赵平和他做了深入的交谈,把组织上对他的要求提了出来。简单讲就是一句话:要加入组织,就要结束和月儿的关系。
听道这个消息後,子萱不知道自己倒底是一种什麽样的心情。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没有愤怒。
他不怨恨,不怨恨别人对他生活横加干涉。毕竟是自己要加入别人的圈子里,所以人家才有要求。如果自己愿意继续那种被放逐到无人问津的小天地里的生活,并没有人来打搅他。
那小天地是美丽的,但那是一种到了尽头的美丽。因为为了这美丽,他放弃了其他一切的奋斗目标,在一个闭塞僻静的小镇里,做著平凡的工作。对於许多人来说,这样也就可以一生了,而且心满意足。可是对於子萱却不行。他不甘,他无法摆脱自己那生来做大事的轻狂,无法忘记对国家民族的种种计划设想。无法忍受一眼看穿自己今後的岁月的平淡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在凄然的无奈中是否有一丝茫然的轻松。他胡思乱想著危险、刺激,得到的,失去的。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并不重要,他尽力集中精神在这些琐事上面,只是在尽量逃避著不去想──他──那个自己要失去的人。其实作出这个决定,唯一要失去的只有他,可是他又怎麽敢去想──失去他呢?

他们面对面的坐著。
子萱觉得心被掏空了一般。他忘了自己是怎麽开的口,忘了自己都是怎麽说的。他只知道自己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活生生的割去了,自己的生命已不再完整。
他不去思量月儿会说什麽,他甚至希望月儿什麽也不要说,就这样对面相守直到天荒地老。他希望月儿对他的愤怒淹没所有的语言。
如果他对自己的爱不能到永远,那麽就让他对自己的恨直到永远吧。
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月儿会开口,那麽一切都无法挽回,语言会使他们越离越远,他将从他生命的全部,变成一部分,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终目成为一块无足轻重的瘢痕。
“哦。”月儿终於开口了。很轻很淡漠。似乎并不很在意。停了一下接著说:“这样也好。你是应该做些事了。我只能拖累你。”
“月儿,你别……”子萱急著想辩解。
月儿打断了他,继续不紧不慢的说著:“这真的是应该的。你带我离开北平的时候,我太幼稚,所以有些事情看不到。以为和你在一起,就是生命的全部。现在我成熟了,对社会了解多了。这才知道,我们这样就没有办法为社会做些事了。可每个人都该为社会做些什麽──甚至我。不然你带我离开家做什麽?”
月儿顿住了,好象在想什麽,又好象在观察子萱有没有明白他的话,直视著子萱的脸好一阵子。正当子萱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接过话头时,月儿突然有些羞涩的一笑,又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没让你知道──我天生就是杞人忧天的性格。什麽事都往坏的地方想。从跟你走的那一天起,我就经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分手,怎麽办?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可能是想多了吧,其实真到现在,也就……”
突然月儿一手捂住脸,另一只手使劲地扭住手腕。子萱看见那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子萱一把把月儿搂进怀里,扒开他的手去吻他满脸的泪水,不觉间自己的泪也流到了一起,浑沌模糊。
这时月儿别过脸去,还让泪水自顾自的流著,却苦苦的笑了笑,轻轻地说:“我……没有想道……自己还是这麽难过……这麽在乎。”
子萱又把月儿的头揽过来使劲吻著。他觉得自己是在以此逃避与月儿对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麽,他也认为自己无权说什麽,自己连向月儿道歉的资格都没有,自己许诺给他一个未来,不但没有兑现,还一个人逃开了,把他孤零零的扔在这个人地两生的地方。一时间,他似乎认识到自己准备去拯救这个国家的雄心壮志只是又一次的自欺欺人,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拯救不了,还谈什麽同胞、民族。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这些日子,我们过的……真的还不错。你对我好,真的,你对我真的很好。我……都会记得的。”月儿柔声的安抚著子萱。子萱更加觉得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所有所谓男人自信和自尊在娇弱的月儿如此冷静的宽容面前碎裂了一地,但自己却对它鄙之如尘泥。
他鄙视自己,也希望月儿鄙视自己,这样月儿就可以忘了他。但他看见了月儿眼里的坚定,他明白月儿已经决心用一辈子去记住,记住他,记住这一段日子,并不许任何人来亵渎──包括他也不准。而在他看来,这──就是对他最重的惩罚。

子萱一直埋在月儿身体里没有拔出来,泻了也没有,就那麽等著它再来。直到两人都再也不能了。
两个尽情取悦对方的男人,似乎希望把最後一滴精血都给对方挤出来。他要他,他也要他;他要给他,他也要给他。他们没有明天了,所以不能再等。这一刻他们後悔了,想把一切的决定都推翻,但更真实的是他们已经没有工夫去後悔,去重新考虑,只有不能遏制的相互索取,到最後相互索取都不能了,只能紧紧相拥著,以为这样明天就不会来临。
 楼主| 发表于 2009-8-22 22: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初秋,清晨已有的一丝寒意,会在某一个不经意间,让整个人直到心底的一阵紧缩,似乎更象一股凄楚油然而生。
很早出来赶路的人,在空寂的街上走著,却好象让晨光都有些提心吊胆,怕自己弥散太快,落下了这早行的人。
今天月儿送子萱走。
因为从此他们不需要在乎别人怎麽看他们了,也因为,不再有送别的机会了。
他们一起走过街道。有那麽一点点的,月儿希望两边的墙垣里有人在窥视著,指点著。这时刻他不再在乎他们的惊诧、鄙夷或是其他的情感。他只希望,在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有人为他们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没有,什麽也没有,太早了,小镇尚未醒来。
子萱走得有些急,他不想去踯蹰,那什麽用也没有了,既然决定已经作出,拉长这最後的相守又有什麽意义?如果要为今天的一切後悔,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所以不用从现在就开始。现在就把一切当做不得不做的事情,去接受了。
码头。
船还要一阵子才开。
他们面对面的站著。静了好一会儿。还是子萱先开口:“你等我的信。”
月儿摇摇头:“你不是说,我们分开,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吗。──那最好是彻底没有你的消息了。那样我还可以让自己相信:你一切都好。如果你给我写信,突然有一天又没有了……再说你要做的事,不应该暴露自己的行踪的。”
子萱一阵黯然,觉得月儿说得都有理,却又那麽让人伤心。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回家吧。”
这个问题是他最放心不下的,昨天就谈了好久,月儿不答应,他怎麽劝都没用。後来是觉得实在时间不多了,不该把最後的一点都浪费在争执上,才放下不谈了。可是他还是不愿他一个人漂泊在外,尽管他现在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也自食其力了,但是他就是放心不下。
月儿还是摇头:“以前,都是别人安排我──家里,後来是你。从今往後,我要自己安排自己了。你就把这当成你的一点成就吧,也就算我们没有白白好过这麽一场。”
子萱再一次无言以对。终於他知道一切藕断丝连都是不切实际的自欺欺人。今後他们就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再也没有交相辉映的余地。
他们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子萱越来越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不能这样一直站下去,却又无法开口说出“走”字。
这时月儿轻轻的说道:“上船吧。”
子萱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有种彻底的失落。终於到了这一刻。他咬了咬嘴唇,然後把右手向月儿伸出去。
月儿慢慢的抬手握住了子萱伸过来的手,子萱便紧紧地将他握住,似乎就此不准备松开。
然而片刻之後,月儿的麽指轻轻地,但坚决的推住子萱的虎口,把他的手往出抽。子萱似乎还想握住月儿的手不放,但随即放弃了,任那柔软的小手滑了出去,但自己的手还举在半空,好一阵子,才收了回来。
这时月儿对著子萱,笑了笑,轻声说:“走吧。要开船了。”
子萱觉得自己该说的点什麽,可突然发现如果自己开口眼泪就一定会流下来,他略一低头,定了定神,抬起头来,有些扭曲的也对月儿笑了一下,然後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向岸边。
等站在了船头上,他才回过头来,朝岸上看了看。这时,月儿又对著他笑了一笑,扬手挥了一挥。子萱也挥了挥手,再一转身进了船舱。
子萱没有再往舱外看,即使自己不会再冲上岸去,但他也不想看见月儿转身离去,或者看著月儿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闭上眼,仰头靠在舱壁上,两滴泪从眼角顺著面颊滑了下来。

船远远的还在江上漂著,小小的但还辨得出轮廓。是个阴天,没有太阳,天也已经大亮。岸上送行的人渐渐散去。只有一个青年男子还站在那里,面对著江面,一动不动,但那僵立中有一种压抑著的颤抖。突然那颤抖不可遏制的爆发出来,他无声的痛哭著,愈来愈凶,愈来愈猛烈。许久,许久。

(二十二)易水萧萧西风冷


从调查科出来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外面下起了小雨。子萱拉了拉衣领,没有理会在面前慢下来的出租车,就拐进了一条弄堂里。
进入调查科机要处已经一年的时间。子萱一直在努力的工作著,可是局势一天比一天更紧张。党中央迁往中央苏区以後。上海的党组织继续受到破坏,留沪主持工作的最後几位党的高层领导几个月前也离开了上海。但他们没有撤往江西,而是取道日本人占领的满洲,前往莫斯科。
留在上海的党组织,人员匮乏,资金短缺,随著第五次反围剿的节节失利,与中央的联系越来越困难。悲观主义的情绪在一些人中间悄悄的蔓延著。而另有一些人,本来就是机会主义的亡命之徒。他们受到秘密工作惊险刺激的吸引,同时组织上给予秘密工作大笔的经费也是促使他们参加进来的一个因素。另外,未来建立新政权之後,获取巨大权力的梦想也激励著他们。但是当革命胜利的希望变得渺茫之时,他开始为自己做起了其它打算。组织的破坏刺激了叛变象流行病一样的蔓延,而叛变进一步加剧了组织被破坏的程度,一种恶性循环使党组织濒临崩溃的边缘。
调查科是国民党为了打击共产党组织而专门成立的特务组织。组织上之所以一直重点渗透这里就是为了随时获取国民党可能实施的破坏行动的消息,并予以防范。
今天,子萱截获了一份国民党行动计划,此刻正准备送出。
已经晚上八点的时候,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进入了调查科上海局所在的大楼里。并且立刻被领进了局长郑瑞达的办公室,一个小时之後才离开。随後,整栋楼里忙碌了起来,显然要有行动。当一份机密文件被交给机要处时,子萱发现那是上海地下党三十多个领导同志的名单和住址。子萱不动声色的多复制了一份。文件交给处长之後,他借故离开了调查科。
由於相应的准备,大搜捕要到明天早晨才开始,今天夜里还有时间让大家转移。
子萱七弯八拐地钻了几条弄堂之後,才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跳了上去。

午夜。
霞飞路,一套公寓内,石维向彭林汇报了子萱送出来的消息。
彭林冷静的听完石维的讲述,伸出手来紧紧握住石维的手:“辛苦了。回去以後,你也立刻转移到後备隐蔽点。组织上感谢你。也感谢那位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同志。他叫……”
“秦子萱。打入了调查科机要处。”
也许由於过分紧张,或是还有些兴奋──觉得自己为事业立了一大功。石维并没有发觉自己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按照组织原则,不应该不经过组织程序向一个同志提起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同志,即使是对自己的上级也不行。
石维怀著一种赢得一次大胜利的心情离开彭林的公寓。因为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认为对自己的危胁还不是迫在眉睫,所以决定回到家里准备一下再转移。
石维不知道,他走後,一直紧闭著的内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她叫曹枚。三年前,为了便於掩护,组织上让她与彭林假扮夫妻。在朝夕相处中,他们已经假戏成真了。
这时,彭林对她说:“打电话给郑瑞达,让他务必在石维离开现在住处前抓住他。”
“还有那个秦子萱。”
“不。他,我还留著有其他用处。”
地下组织的逐渐缩小,和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彭林已经对事业失去了信心。同时被捕的阴影时刻威胁著他。他已经考虑很久自己的出路问题了。
终於,一个星期以前他让曹枚开始接触调查科。他知道调查科里有地下党员,但由於是关键岗位,这个人只和他的联络员单线联系,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这个联络员石维和组织上层的领导。虽然石维是自己的直接下级,但他也只向自己汇报那边传来的情报内容,并不向自己提起那个人是谁。然而这也给彭林带来了一个方便──这个人也不认识曹枚。
今天在他让曹枚送出的名单中,他故意让曹枚把石维剔了出来,不见诸文字,只是口头告诉了郑瑞达,就是想让石维放松警惕,以便在听他汇报的过程中,套出那个打入调查科的党员的名字。他成功了。
这时他又在安排更进一步的计划。
他与郑瑞达谈妥的条件是,郑瑞达给他一大笔酬金,送他和曹枚出国。但是这是要在自己保证不被红队锄奸行动锄掉的前提下才能实现。为此他需要一个替罪羊,代替自己被怀疑成叛徒,以为自己赢得出逃的时间。
那份名单上的大部分人,石维都认识,如果他先期被捕,他有信心把大家的怀疑引向石维。他可以让大家觉得是石维被捕後招供,才导致了随後的一系列搜捕。而关於石维的被捕他也有了圆满的解释,就是与他联系的人叛变了──那就是秦子萱。

调查科上上下下都在进行审讯。几天来,子萱一直处在震惊与疑惑的状态中。
为什麽消息没有送出去?
石维也被捕了,但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呀?
是不是他还没有送出消息就被捕了?
可是在他被送进调查科大楼时,和自己照了一个面,他明显向自己暗示,消息已经送出。但结果为什麽会是这样?
由於石维被捕自己失去了联络人,子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目前的状况,也不知道该把现在调查科内审讯同志们的情况如何送出。
终於他决定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越过组织纪律,冒险与组织上接一次头。
今天,子萱再次借故从混乱的刑讯中脱身出来,说是办点私事。拐了几个弯儿,确定没有跟梢,才来到了爱文义路一个石库门前。这里是他回上海时的落脚处,赵平曾住在这里。但他不知道现在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况,是否已经被破坏。然而现在犹豫没有任何用处,他推门进了院子。
顺著楼梯向上时,子萱十分警觉。突然,楼上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子萱本能的觉察到那人手里有枪,他立即往楼梯栏杆上一靠。他没带武器,唯一的防卫措施只有迅速翻下楼梯,向外跑。可是那人看见他,却把拿枪的手垂下了。这才让子萱定了定神,仔细一看,那人原来是洪元福──一个子萱认识的红队队员。他冲著子萱一招手,示意他赶快上去。
子萱进了屋,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他不认识。没等他发问洪元福就说:“没关系,自己人。”接著又说“你先休息一下,待会儿,他送你到上级那里去汇报。”
子萱心里有了一丝的安稳,看来组织上对目前的局势已有了一定的了解,正在等著详细情况汇报,以便作出反应。於是坐了下来,准备整理一下思路。

子萱後来想:如果洪元福在楼梯上开枪或是一进屋就由另一个红队队员开枪,其实自己将很难逃脱。但看来他们是怕自己在初进屋时警觉性还很高,所以等到自己坐定,警惕性放松下来才行动。他们却没有注意,桌子就在窗边上,实际给子萱留下了後路。一年来的斗争经验,使子萱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抱完全信任的态度。而且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使他更加觉得气氛并不正常,两个人在见到他以後没有收起枪来,而是一直握在手中。
尽管他好象是坐下来思考汇报内容了,眼角的余光却下意识的盯住房间里的另两个人不放。当他发现那个红队队员悄悄举起手中的枪时。他猛然抓起桌上的茶壶向他扔去。同时一跃而起,纵身向窗外跳去。
“叭!叭!”一颗子弹打碎了茶壶。另一颗打在了窗框上。
子萱落在了隔壁人家的屋顶上。他飞跑起来,赶在洪元福他们奔到窗口前,他来到了墙边,顺著墙滑到地上。

来到街上。子萱稳了稳神。有些匆忙但并不过分的向前走。他在回味刚才的一幕。是什麽原因呢?
是洪元福叛变了?
还是……
突然,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子萱有很强的记人脸的能力。他相信自己不会看出。那张脸,他是在调查科见过,尽管可能只见过一面,最多两面。
他猛然反应过来,他出来时不是没有人跟踪他,而是跟踪他的人知道他要去哪儿,早就在附近埋伏了。
这只能说明自己是暴露了。
但他们为什麽不在调查科直接逮捕自己,要绕这麽大一个圈子呢?
正在这时,他又发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不会记错,那是一次党内会议,这个人是担任保卫工作的。
子萱继续往前走,他们还跟著。
两边的目标很显然都是自己,但又都迟迟不动手。子萱觉得奇怪的是──红队队员不下手,是因为是在大街上,行动完成,不好撤退。可是调查科的便衣抓人是正大光明的事,他们顾虑些什麽呢?
跟踪与被跟踪都成了挑明的事,子萱毫无顾及的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调查科的便衣,不光在注意自己还在注意著红队队员。
一瞬间,子萱明白了过来。之所以调查科不对自己下手,是把自己留给红队当叛徒锄掉。其目的很明显,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叛徒。
子萱突然加快了脚步,前面是一家大百货商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子萱混在人群中进了门。
一个红队队员在商场门口站住了。另一个跟进了商场。而三个调查科的便衣都站在了街对面。上面命令他们不要干扰红队的事,只是在红队失手的情况下,才做万全之计。
子萱迅速上了三楼,当红队队员跟他上到三楼时,看见他已经穿过货场,从一个旁门走了出去。那人急忙跟了过去,出了门,看见一条下楼的楼梯,他赶快顺著楼梯往下追。等他追下了楼,发现自己站在商场的侧门口。出了门,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除了商场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在三楼旁门的楼梯间里有一扇和旁边的墙壁刷成一个颜色的门,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里面是放清洁用具的。这时,门打开了,子萱从里面走出来,又回到货场中,再从另一个旁门出去。这里对著一条走廊,两边是一间挨一间的办公室。他走到一间门上写著董事室的房间门前,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叫:“进来。”他推门进去了。
坐在办公桌前的青年抬起了头,看见子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年前姜润生接替父亲坐到了这个董事的位置上。这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他从小就在这商场里跑进跑出的玩,甚至和小夥伴在楼道里玩过捉迷藏。


(二十三)烟月不知人事改


还是这车站,还是熙来攘往的人群。北平还在这里,并不因他的去或来,稍有差别。
他回来了,是逃回来的,被红白两道追杀著,上海呆不下去了。
那天姜润生要送子萱回家。他拒绝了。回上海,他都没和家里接触。就是不愿让家人卷进自己危险的生活中。
本想到乡下躲一躲。但几个朋友一商量,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上策。离上海太近。容易被发现。
姜润生、齐海钧、郭雨松几个人,现在也都是场面上混的,倒不至於去揭发子萱,可子萱在近旁,一方面对他不安全,另一方面对自己未必不是个累赘。躲到上海附近,就不会死心与组织彻底决裂。而且难免还要和自己联络,出了事把自己牵连进去就不合算了。於是大家都决心让他走得远一些,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可以让他重新开始。
齐海钧向他提出了回北平。起初他没有应声。於是大家就让他先考虑,一边就闲聊起来。慢慢的话就扯到了沈家老太太前一段生病,现在已无大碍。是因为健云到缃隆镇接了月儿回家,看见了月儿,老太太才一天天好了起来。
第二天,再提起回北平,子萱便没有拒绝,於是事情就定了下来。大家分头做了些准备。五天以後送走了子萱。

健云出现在人群中。不急不许地走过来。似乎不是走向他,而且好象根本没有目标。但他走到面前突然停下,子萱仿佛有吓了一跳的感觉。
两人对面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也许一切都无从说起。
还是健云先笑了笑,伸手在子萱肩上捅了一拳。子萱也笑了。於是两人算是招呼过了。健云帮子萱拎过行李,两人就往车站外走。
“一路上还顺利吗?”
“还行。”
“没遇上什麽麻烦?”
“没有。到处都乱糟糟的。北边来的查得严,南边上来的倒松一些。”
“热河前线有些顶不住了。而且日本人的间谍活动很厉害。”
说话到了车站外,一辆轿车在等著。
上了车,子萱问:“去哪儿?”
健云看著子萱沈默了片刻才说:“沈家。”

车子开了起来。
车内静了好一阵子。健云才开口道:“你现在的处境,安排你到谁家住著都不太合适。两姓旁人,帮你担风险。本来,想和──他──商量商量,後来想著,他也不好出面说什麽。还是我直接去找外婆说的。外婆不管什麽党,什麽主义。宁可把你关在深宅大院里免得惹祸──其实她一直把你当自家孙子看的。”
子萱低下了头,还是没答话。
过了一会儿健云又说:“那件事,也没什麽。都过去了。”
健云的话本是平常,但不知怎的子萱却觉得那语气中有种什麽东西让他心里咯!一下。

沈家大院看上去还和那年来时的感觉差不多。可子萱注意到佣人似乎少了许多。
大厅的陈设没大变,子萱一脚踏进去时,好象又回到了那个暮春的黄昏。
细一看时才发觉,老太太苍老了许多。但精神还好。又发现菀儿独自坐在一边,没看见杏儿。猛想到杏儿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他,还是不在,心里突然一惊,不会又病了吧?可转念又觉得他现在身子没那麽娇弱了。
见了礼。坐下来叙家常。谈话却异常的困难。子萱这些年来的生活──无论是前两年,还是这一年来的──大家都有意的回避著,子萱又没有家里的消息。实在想不出什麽话题来。老太太就讲起杏儿的婚事。说完了又有点儿冷场。
这时,老太太转头问身边的丫头:“少奶奶怎麽还不来?”
子萱一听,惊得目瞪口呆。
这边小丫环回道:“已经送信过去了,少奶奶说就来。”
正说话间。一个少妇带著两个丫环走了进来。先给老太太、大爷、大奶奶见了礼。这才回头招呼子萱:“忙著叫他们给你收拾房间,这就晚了。失礼的地方,还请多包含。”
夏晓英身上少女的纯真活泼,已完全被干练沈著的少妇气派所取代。而且一丝一毫也看不出当年假小子的影子来了。
夏晓英坐下来又笑著对子萱道:“本来,月儿说去接你的,结果博物院有事儿,临时有把他叫去了。”又补充一句解释到:“他现在在故宫博物院工作,还挺对他的脾气。”
子萱不知怎麽应答,只笑了笑,笑得有些涩。
接著夏晓英就和老太太、大奶奶说起家务来。子萱在一旁看著,只觉得这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而自己的心一直沈到了底。
正这时,有仆人进来禀报,大少爷回来了。
夏晓英起身迎了出去。不一会儿,走进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来。
一切都象是成了幻影,让子萱觉得恍惚,似乎又是那一年了,也是在这间厅堂,也是这两个人儿站在一起,只是忽然间双方交换了装束,是复归?是错位?子萱觉得眼前有些花了。
月儿给奶奶和爸妈请了安。回头看了看子萱。微微笑著轻轻说了声:“来了。”
子萱也努力的笑著说:“来了。”
“一路上还好吧?”
“还好。”
“到家就好了。以後──就不用担心了。”

子萱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安顿好了行李。晓英便说:“我还有事儿。你们俩聊吧。”说话转身出去了。把子萱和月儿单独留在了屋里。
两人沈默了好一阵。还是子萱先开了口:“这麽说,她还是一直在等你。”
月儿笑了起来:“瞧你说的。她能等我吗?!──她也和人私奔了。”
“那……”
“那人是个坏人。”
“喔。他……有老婆了?”
“当然有老婆了。快三十的人了,乡下孩子都俩了。不是因为这个。他们认识的时候,英姐就知道。”
“那为什麽还要和他好?”
“他说那旧礼教的罪孽,应该起来反抗。要英姐和他一起反抗。”
“那为什麽不离婚?”
“他说他老婆也是牺牲品──她居然就信了!女人一谈恋爱就傻得可以……当然有的男人也一样。”
“……那後来又怎麽分的手呢?”
“他又找了别的女人!”
“把晓英抛弃了?”
“不。他是要那种三妻四妾的生活。”
“晓英离开了他?”
“一个人,本来想自食其力。可病在了天津。家里得了信儿,她奶奶又急又气,又不好意思,只推病不管,其实心里还是想著她俩哥哥无论如何也会接她去的。可她哥哥们根本就不管。她妈只好让管家夏安去。可她不回来。我们家里这边得了信儿,我才去接的她,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很危险了。要再晚一步就不行了。”
……
“谁提出你们俩……”
“还是奶奶跟她奶奶提的。这是她的一个心愿,也是一桩心病。至於我们……都这样了,还有什麽可指望的,就为了让家里人都高兴一些,起码心里宽慰一些,能做的就尽量做吧。”
“……你们过得……还好?”
“…………好。”



(二十四)为谁流下潇湘去


夜,有些深了。月儿从书房出来,回到房里。下人都睡了。他一般晚上要工作得很晚,吩咐过,叫大家不用等他。
月儿自己洗漱了,上了床。回头看了一下,发现晓英还睁著眼。
“还没睡。”
晓英一笑“怎麽这麽晚?”
“梅博士南迁时把国剧学会收藏的文物存在了馆里。马院长让我帮著齐老夫子整理编目。所以最近忙一些。”
“还是要注意休息,你的身体也没比以前强多少,别拿自己不当回事儿。”
“好了,睡吧。”

两人都静静地躺著,却都没有睡著。

是的,一个男人到底意味著什麽?晓英又一次质问自己。
爱情,婚姻,还有肉体的爱。
他,是个浑蛋。是的。他欺骗自己,一次又一次。可是自己为什麽一次又一次的回头。回到他的身边,他的……怀里。他用拥抱和亲吻来抚平对她的伤害。但那不是抚慰,只是麻醉,麻醉过後是更深刻的痛苦。

他回来了。为什麽?他要回来。象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大家都做出那个样子。大家合谋要抹去,抹去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也参与了这个阴谋。但他们抹不去他曾经留在自己肌肤上的点点滴滴的触动。抹不去他留在自己体内炸裂的感受。

他在想他。怎麽能不想,在以往的许多个夜晚里,我们也都这麽躺著,他都在想他。想他想他想他。而我呢?在想另一个男人。想著生命中已经失去的,和永远不会再来的一切。

他今天问我:我们过得怎麽样,我说“好”。我还能怎麽说。
我们就这样过著,其实也很好,我有了工作,甚至可以说是事业,她操持著家务,大家都有了自己的位置。在家里,在社会上,都安身立命下来。
但是这样的夜晚什麽时候是个尽头。

还有,那个越来越紧迫的问题。大家都在看著我们。老太太的身体实在是不行了。可她撑著,就是为了给我们一种威慑。她怕自己一走,我们会得到解放,那麽她一辈子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骗谁?骗谁?我为什麽一辈子都在欺骗。可是这又还能骗到几时呢?如果那件事不解决,奶奶……妈妈……爸爸……

月儿突然霍得坐起了身。在黑暗中盯著晓英看。晓英也借著微弱的月光疑惑的看著月儿。
静了片刻,月儿开了口,那声音有些破釜沈舟:“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儿。”

下午,天转阴了,子萱闷在屋里,手里拿了本书,却没看进去。
突然间,一切都离他而去。他想匡扶的世界,背弃了他。他想呵护的人,背弃了他。
──是啊。应该是自己被背弃了他。然而自己却一直以为他会等著自己。
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是多麽的愚蠢,多麽的自私。以为他会象旧戏中的女子一样在寒窑中为自己苦守上十八年。但他没有,他决然而残酷的把自己一切准备出而反而的妄想连根拔起。也许生活本来就这麽残酷,从不准备给你第二次机会。

有人敲门。子萱起身了开门。
月儿站在门口。尽管说不上吃惊。子萱还是微微征了一下。连忙让进来。
坐下了。闲聊两句。不知怎的,两人就都沈默了下来。子萱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他也看出月儿有心事,想来找自己是要和他说些什麽的。就等著他开口。
终於,月儿平静地说道:“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子萱没有答话,看著他,听他说下去。
“我和英姐的事……是为了安老人们的心。……我不知道她当时怎麽想的──这个我没法问──即使是对她,也没法问。可我,就在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
子萱的心紧缩了起来,他不知道後面等著自己的是什麽,是月儿还要彻底的惩罚他,还是……他不敢去想,怕有些事一想到就变得不可能。
“那天晚上,我试图……是啊,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去做……起码这样才对得起奶奶,爸妈……对得起她
……我吐了,就为这我现在还觉得对不起她……可我真的做不到。”
月儿低下了头。轻轻颤抖著,似乎那一切还在噬咬著他的身心。
子萱猛然立起,快步走到月儿背後,搂住他,紧紧的用自己的胸膛贴在他的脊背上。试图去平服他的无助。
片刻之後,月儿转身,从子萱怀里脱出,也站起来,走了两步,离开子萱一段距离。平静地接著说:“可我们这事儿,光做个样子,是不行的。……我的责任,我活著的唯一理由……奶奶的身子已经不行了,虽然上次大病挺了过来,实际上也时好时坏。我不敢想,她要是带著终身遗憾……”
好长好长时间的沈默。
“我可以答应你。”子萱突然开口道。
月儿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著他。
“不过有一个条件。”子萱也看著月儿,声音很平,却有著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月儿低下了头,目光也黯淡了下来,似乎猜到了些什麽,声音有些颤抖的说:“你说吧。”
“那以後,我可不可以……和你……”
突然月儿的眼泪夺眶而出。子萱一把把月儿紧紧的搂在了怀里。


(二十五)犹是春闺梦里人


月儿和子萱在书房谈著金石字画,天已到半夜。月儿让人过子萱那边送信,让他们那边都睡了。不用等秦少爷,说秦少爷晚了就在书房歇了。
等送信的回来回话时,月儿就叫他伺候子萱睡下了,自己也就回了房。这时小娥还没睡,就伺候他洗漱睡下。小娥自己也就睡了。

半个小时以後,月儿又打开了书房的门。
子萱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两步跑到月儿面前,抱住他,似乎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月儿用力要推开他。
“求你了!”子萱挣扎著。
“不!现在不要!你答应过我──等那以後。”
两人又拉扯了几下,终於子萱看出月儿的坚决,浑身一泄劲,放开了他。
月儿帮子萱穿好衣服,嘱咐道:“回来的时候也把衣服穿好再出门,别凉著。”
子萱看了看他,点点头,又笑了一笑,转身就往外走。到门口停了一下,站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回头就走了出去。
月儿看著子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突然整个人象散了架一般,颓然的坐在了床上。

屋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
子萱坐了起来。他已经克制著自己多躺了一会儿。可他实在觉得分分秒秒都那麽难熬。终於坐起了身,开始穿衣。
晓英要起来,帮子萱穿戴,子萱拦住了她。“你睡了吧。太晚了。别管其他的事,……他……要不,我让他明儿早上早点儿起了再过来,免得一会儿再吵了你。”
晓英笑了。却什麽也没说。子萱便没再说什麽,也不去看她,低头穿好了衣服。这才抬头看了看她,又对她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晓英笑了,摇摇头说:“你是在帮我。不是吗?怎麽要你说对不起?如果要说对不起,那应该……不──谁也不应该说对不起……我们谁都没错,没人做错了什麽。”
听这话,子萱不由得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对晓英苦笑了一下,又说了句:“睡吧。”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夏晓英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平静,象一汪湖水,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她不去想此刻在院子那一头都在发生些什麽。因为不用去想。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对生命要求了些什麽?得到了些什麽?
今天的局面是否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不是转了一大圈,事情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起点,按照命中注定的轨迹运行著。
如果当年自己不送他们走。是不是许久以前,就会发生今天的这一切。
不去想了。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她努力想睡去,可是做不到。脑子里乱烘烘的。她突然想起他,想起来刚才──他做到了,确实。
但是她很清楚的感觉到,他并不喜欢,或者说渴望。
他那麽机械的做了一切该做的事,自己也机械的配合著。
如果不是为了他──是否他也会不能呢?

在肉体的四季里,此刻是就腊尽春回。
每一个寂寞的夜里,从心底深处烧出的烈火灼伤著全身的肌肤。意识调动一切力量扑灭著那烈焰。最终把心灵到肌肤全都冰冻了起来。
冰河在一阵阵温暖的触碰里崩裂著。春潮在奔腾。涓涓的细流从每一个神经末梢向同一个目标汇合,融汇成不可遏制的狂涛席卷整个的肢体。
那肢体不由自主的随波逐流著,起伏荡漾,去迎接,去接纳,去占有──那象春风一样激荡起它的另一个肉体。
还是那双手,抚摸、捏弄、握揉,还是那片唇,亲吻、啜吸、舔噬。
一切的感觉都是熟悉而又陌生。那麽让人失魂落魄,又那麽让人痛断肝肠。
在过去那麽长的日子里,自己失去的就是这些吗?那麽为什麽得到了,还是觉得空虚和无望。
他在寻找著,寻找多年前遗落下的痕迹。那些记忆的证据。
他告诉过自己:只是因为失去了,才觉得特别美好。一遍又一遍。但没有一遍让自己相信了。
事实是一切就是那麽美好。此时此刻再次作出了证明。
温暖变成火热。猛地刺穿了身体的最深处。
记忆、回味、甜蜜、痛苦,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被漫天的大火烧个精光。
再一次的合而为一,再一次的灵肉相融。
他不再是他。他也不再是他。他们,不分彼此,没有界限。
世界消失了。
他的世界就是他──没有什麽需要去匡扶,没有什麽需要去拯救。他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此刻的炸裂。
他的世界就是他──在那不可避免的厄运里,他勇敢的幸存下来,就是等待这一次的消融,弥散。

何 必

那年指痕 依稀
那年唇印 迷离
寻不到旧欢痕迹
却不信一刻离开过你

明明知春宵去时留不住
再紧紧拥又有何用处
明明是晨锺无意催梦断
又何必枉把晓光怨

此颗两心 茫然
此刻两身 缠绵
既吻不到天荒地老
就拼在今日海枯石烂

明明知断了音讯还会想念
再行远远就能把伤心断
明明是此情依旧似当年
又何必强说天地不续我旧时缘
 楼主| 发表于 2009-8-22 22:04: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旧欢新梦觉来时


孩子是八月出生的。小名叫桂儿。
家里上上下下象被喜气罩得密不透风──好多年没有这麽高兴的事儿了。杏儿出嫁是给老太太冲喜,大家心里本来就都不安稳;月儿的婚事,更是人人都有强颜欢笑之嫌。可今天,一切的喜悦都是不搀杂任何疑虑与无奈的。
老太太从少奶奶有喜开始,身子就一天比一天硬朗起来。到了孩子下地,事无巨细,一切都是由她指挥调度的。这是她一生最大的胜利,她在几乎要彻底失败的情况下,最终坚持了下来,这孩子就是她一切含辛茹苦的报偿,是她一生事业的丰碑。
与亲友各家的来往频繁了起来。给桂儿作满月,又作百岁,好多年不太走动的一些亲朋也都请了来。论国事,时局变了,外敌当前,中国人又都是一家人了。再说即使老太太也明白大清国是永远完了,大家夥的日子还得过。论家事,桂儿一出生就把过去一切的不堪回首都抹杀掉。子萱大大方方地在席间坐著,使那些前尘旧事都顺理成章地成了年轻人的一时糊涂。一切都归入到了正轨。

子萱还在家里住著。其实自己心里已觉得有些不妥,但却又下不了决心就走。
这天,晓英的两个嫂子专程来接她带著孩子回娘家赏雪。她哥哥们当年对她的种种,时间也久了。现在沈家是阔亲戚,他们走得也越来越勤。特别是有了桂儿以後,她嫂子过来帮著照顾月子忙了一阵子,便似乎觉得养这孩子她们也有大功在里头,特别愿意上沈家的门。请姑奶奶常常都不光派人送信儿,而是亲自上门来接,顺道给老太太请安。
月儿一早去了博物院,到下午才回家来。回屋,小娥帮他宽了衣,又送上茶来,月儿就叫她下去了。屋里没有孩子,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许多。月儿坐了坐。突然想起了什麽,起身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又出了门。随口吩咐道:“我到园子里走走,你们不用跟著了。”说完就出了院子。
子萱一个人呆在屋里。他一直没出去找个事儿做。和组织上的联系彻底断了。华北自制以後,再出来做事就有汉奸的嫌疑。所以他觉得静观事态可能是现在唯一的对策。
突然门一响,月儿走了进来。伺候子萱的小梅也跟了进来──当年的筝儿已经嫁人出去了。
子萱招呼月儿坐下,就吩咐不要人进来打搅。小梅应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的坐著。好一会儿也没开口。
那个夜晚之後,他们一直没有踏踏实实的单独相处过。最初一段日子,担心事情能不能成。等确定晓英有了,为了避免人猜疑,双方都有意回避著。孩子生下来,事情就多了,月儿也更没时间了。而子萱还是有点儿有意躲著。
气氛有些尴尬。还是子萱先开了口:“孩子,还好吗?”
月儿轻轻笑了笑:“你还是多过去看看孩子吧。”
“我想,还是不要和孩子太亲近的好。”
“怕什麽?怕有闲话?”
“孩子……是你的。”
“……该算是……我们的吧!”
突然子萱鼻子一酸──居然阴差阳错,他们真有了共同的孩子。
子萱起身走到月儿面前捧住了他的脸。
他们深深的吻在了一起。
可是终於,月儿还是从子萱怀里脱出身来:“别这样。青天白日的……偷偷摸摸……我们真成了……”
“可是,有了桂儿,你对家里的责任也就尽到了……”
月儿回头盯著子萱的眼睛,平静的说:“然而,我现在有了作一个父亲的责任。”

子萱渐渐的也多了些时候过来看看桂儿。有时晓英有事走开了。月儿和子萱带著桂儿玩,抱著、驮著满炕上乱爬、乱滚,大人孩子笑闹成一片。
日子一天天的过著。似乎也很快乐、平静。
子萱开始想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著他,看著孩子,也是一种幸福了。
年底,家里忙著准备过年。夏晓英更忙了些。子萱单独和月儿带桂儿玩的时间更多了。时不时的两人会靠得很近很近。但他们一直克制著自己,不让有什麽事发生。

这天,晚上已是月到中天。子萱正在自己屋里写一封信。突然小梅进来回说大奶奶来了。
子萱一惊,家里有大事儿一般都是老太太和沈怀远跟子萱说,小事儿一般就是晓英和月儿处理。很少有时候,大奶奶出面找子萱的。而且有什麽事,不把他叫过去说,还要大奶奶亲自来找他?
想著,连忙起身去迎。
宋雪晴四十六岁了。
一个曾经美丽,依然美丽,还要继续美丽下去的妇人。只是这美丽有些破釜沈舟的霸道。尽管美丽在她身上,没有象在儿子身上那样成为一种祸害,终究也绝对是种浪费。
当年定亲是老老太太做的主,当然是见过她的──从小也就在这几家府上玩──但即使她不漂亮也要定,就算不是沈家,也不过秦家、杨家,还有娉卿的兄弟、晓英的爹。少爷就那些,小姐也就这几个,抓阄似的,闭著眼抓著谁是谁。雪晴抓了个好的,夏晓英的娘柳心茹抓得不好,可这跟两人的长相没什麽关系,何况那时夏晓英的爹也还挺上进的。
过了门夫妻和顺,鹣鲽情浓,虽说漂亮了对增进感情有益无害,但就是她容上稍差些,凭她的秉性脾气,才学聪慧,加上怀远的温厚正直,到头来大约也是这个局面。到了现在,美丽对她不但百无一用,而且已是无足轻重了,她的身份,她的能力,她的性格,背後的家势,甚至还有她美丽的名声,都足以保证她从容应对生命的一切。而继续美丽著,却连个对象都找不著。但那份美丽还是固执的灿烂著,带著份报复的快意──知道这世上都嫌自己多余,连她都嫌,可就是赖著不退场。
“最近家里边有信儿吗?”子萱到北京以後和家里恢复通信。宋雪晴坐定以後,便从闲处开了口。其实,她和林娉卿的书信来往还要频繁得多。一直把子萱的情况向那边通报著,只是挑个话头而已。
“前个星期刚接了家里一封信。”
“南边最近是不是太平些了?”
子萱知道这话是指上海的组织和根据地都被消灭的事,不好回答,只随便嗯了一声。
“住在这儿委屈你了。”
“伯母说哪里话。是我打搅了。”
子萱突然觉得宋雪晴的语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怅惘,好象有些十分难於启齿的话要说。
稍静了一会儿宋雪晴又开口道“最近你常去看桂儿。”
“是,桂儿挺可爱的。”子萱的嗓子有些发干。
“这孩子别看小,还挺淘的。”
又是一阵沈默。
突然宋雪晴又把话弯了回去:“现在时局太平了,你有什麽打算吗?”
刹那间,子萱听出来了宋雪晴话里的意思。他猛得一惊,心里不知道是因为以前的事情,还是宋雪晴对其他什麽有了觉察。略一迟疑,忙说道:“其实,我也正想和您、伯父还有老太太说:我准备回上海去,好久没回家了。也该有个新的开始了。”
宋雪晴苦苦一笑:“你不要以为,我是赶你。你妈给我来了信,那意思让你回家,接下家里的生意。家业终究是要传给你的。……还有你也该成家了。”
两人又都陷入了沈默。
终於宋雪晴长叹了一口气:“不要怪我。老太太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有些刺激,她经不起。”
子萱惊愕的看著她。
宋雪晴又笑了:“别怕,不是有什麽风声,或是有人怀疑什麽。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清楚吗?……其实这样最好。”看著子萱一脸的尴尬和不解,她接著说:“我们都是旧时代的女人,老太太、我、还有你妈妈。你知道一个旧时代的女人活著的意义是什麽吗?……就是维持一个家庭的繁荣和延续。有的时候用什麽办法都在所不惜。……也许你们年轻一代不能理解。可是几千年的文明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
“伯母,我们……”子萱不知说什麽好。
宋雪晴看著他,轻轻说道:“如果,你要也是我亲生的孩子该多好。”
子萱突然从椅子上跌跪到地上,膝行两步来到宋雪晴面前。叫了一声:“妈!”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宋雪晴把子萱的头揽在了怀里,泪水无声的流著。


(二十七)响惊飙 越甲动边声


江月从博物院出来,叫了一辆人力车往家去。
一路走来,只觉得北京城似乎被两种相反的情绪拉扯著,冲撞著,又交织纠缠成一片混乱。一面是一些人的恐慌,已经有很多车马载著几代大小和满满的家当在往城外驶,也有背著挎著行李,牵著抱著孩子徒步向城门赶的。另有一些人依旧悠闲的迈著四方步,拎著鸟满世界转悠,或是在街边上扎堆儿下棋、聊天。
按老北京的说法,北京城是块风水宝地,轻易不会被攻占,即使遭难也不超过三个月的期限。但是过去这些年的烽火狼烟早把一些人的信心消磨殆尽,胆小怕事的人往往是乱世中的劫後余生者,所以宛平城开火消息一传出,就有人收拾了行李开始逃难。
原本江月还想再看看局势,可今天去博物院,才知道时局已经异常紧张了。最重要的国宝已经在装箱。院长向大家宣布,将把大家分成几个组,分批押送文物到内地。江月报名参加最後的善後工作。院长於是让几个後走的先回去安排了家里。
一到家门口,江月先没往里走,就叫过在门上当值的小安:“去跟王金标说,这就让大家收拾行李,让他先安排下去了,再到後堂来。”说完才一径往老太太的房里去了。小安也急忙跑去向大总管传话。
後堂内,老太太在榻上坐著,手里揽著桂儿,大爷、大奶奶和少奶奶都站在跟前。
老太太高声道:“我不走,你们爱谁走谁走,我就是不走。我都七十的人了,也活够了。如今有了桂儿,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可以跟你们沈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北京城。”
沈怀远有些无可奈何,但还是努力的劝说著:“妈,您这是从何说起嘛?只不过是时局不太稳定,我们避一避,过不了多久就过去了。我们还是一样太太平平过日子。”
“既然过不了多久就能过去,我就在家等著。”
“何苦冒这些不必要的险呢?”宋雪晴接过话来说,“就当到南方走走。”
“庚子年我们一家跟著老佛爷去西安,那一路上受的罪!那时候你还小,还没娶妻生子,再苦我也得熬著。只图有个老来安。可怎麽老了老了,我还要去受那些罪吗?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麽孽!?”
“妈,如今不是八国联军那会儿了。现在到南方的铁路都还通著,要走很方便的,我们再怎麽也不能让您受委屈了。”
“我一辈子也没坐过火轮车那种吓人的东西,我才不要坐呢!”
“妈……”沈怀远还要继续劝。这时江月走了进来。
还在院子里,江月就听到一些屋里的谈话,其实不听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大家看他进来都不说话了,想听听他带来了什麽消息。江月也没向奶奶、爸妈请安,开门见山的就说:“我让王总管安排下边收拾行李了。”然後略偏了偏脸,似乎是向著父亲道:“看样子,这回真的不大好了,博物院的文物都要转移。”
江月说完了,才转回头来看著老太太,大家也都转回脸来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依然坚持:“你们走吧!你们都走!我就在这里!我不信日本人还能把我个老太太怎麽样了!大不了一死。”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见江月走了两步来到榻前。老太太以为要和自己说什麽,别过了脸去。但谁知江月蹲下了身,凑到了桂儿面前。
江月轻轻抚摸著桂儿的头说道:“桂儿,想不想去坐大火车,大轮船呀?”
桂儿已经快两岁了,个头和同龄的孩子差不多,却明显的要聪明伶俐许多,今天看著太奶奶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吵了起来,虽然害怕,却看得出大人们在说重要的事,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啃。这时爸爸问自己话,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怎麽回答,可看著爸爸微笑的面容,想到平日爸爸对自己的宠爱,觉得爸爸说的一定是好事,终於点了点头。
这时江月又问:“那桂儿要谁带著去坐大火车呢?”
对桂儿的抚养,老太太还是象当年对月儿一样,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也只有她带著,桂儿才能出门。因此桂儿自然的回答道:“太奶奶。”
江月这时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没吱声。江月又接著问:“奶奶带你去好不好?”
桂儿摇了摇头。
“妈妈带你去好不好?”
桂儿又摇了摇头。
江月这才站起身,对老太太说道:“奶奶,桂儿离不了您。您要是不走,桂儿也走不了,要是……”
老太太低头看著桂儿,桂儿也仰著小脸看著太奶奶。好半天,老太太才长叹了一口气:“哎!走吧,我和你们一起走。”
正这时,大管家王金标进来了。
江月回头对他说:“赶紧再去租两辆车,加我们自己的。只捡要紧的东西带。下午有趟去南边的火车。你让大家也收拾,收拾,能走的尽量跟著走,不能走的也最好避出城去。只找两个可靠的先留下。”
王金标忙说:“少爷您放心,我留下。”
江月却说:“不,这一大家子,我还要交给你呢。你跟著走。”
“那你呢?!”宋雪晴听了这话,失声叫道。
江月回头看了看母亲道:“我先留下,博物院还有些事情,顺便把家里也安置一下。”
“不行!不行!”老太太大叫起来。“你不能留下!”
“奶奶,我只是晚走两天。”
“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这家可以不要了。只要人都在。”
“奶奶──”
“奶奶从小把你带这麽大,花了多少心血!你要有个闪失……”老太太说著就掉下泪来。
“还是一起走吧!”宋雪晴也劝道。
“妈。不光是我们自己家的事。还有公家的事。我总不能不负责任。”
这时,沈怀远开口道:“月儿说的对。男人干事情,就是要负责。国家危难之际,更要克尽职守。让他留下吧。”
宋雪晴还想说什麽,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还是止住了。
老太太还在哭,江月走到她面前,又蹲下身,轻轻唤道:“奶奶──”
老太太抬头看看他,突然一把把他搂进了怀里。

沈府门口一溜停著三辆汽车。佣人们还在往後面的车上搬东西。老太太带著桂儿已经坐在了车上。江月把著车门听老太太的嘱咐。等老太太嘱咐完了,又抱著桂儿亲了亲。才回过头来,母亲又把奶奶说的意思再说了一遍,他也耐心的听著。最後才说:“妈,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儿的。”旁边的晓英也说:“妈,上车吧。”这时宋雪晴才抹著眼泪,由江月和晓英扶上了车。
接著江月看了看晓英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道:“英姐,保重!”晓英道:“你也保重。”说完晓英就回身上了车。
这时沈怀远走出了大门,来到车前。江月迎了上去:“爸。”
沈怀远看了看儿子。略有些踌躇。在中国人的家庭里,父亲一直是起严教作用的。可是由於月儿的特殊情况,是不能严教的。所以在月儿小时候,沈怀远一直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月儿长大以後,出的一系列事情,先是极大的触怒了沈怀远。到月儿回家後,他根本不和这个儿子说话。但慢慢的,沈怀远把儿子的出生成长思前想後的考虑了很多以後,又觉得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未尝没有责任。後来,儿子成了家,立了业,又有了孙子,沈怀远和儿子的关系也缓和了,但几十年的习惯很难在一朝一夕改变。和儿子面对面的说话,他还是不太自然。
“把要办的事办了,就尽快赶来。”
“是。”
“公家的事要办好。家里,就由它去吧,钱财身外物,只要人平安。”
“是。”
……
好阵子的沈默,终於沈怀远有些吃力的说:“这些年……爸爸对你可能太严厉了。其实……爸爸对你的心和奶奶、妈妈都是一样的。”
“爸……我知道。”江月有些哽噎。
“好。好好照顾自己。”
“哎。”
沈怀远这才躬身进了汽车。
江月站在门前目送著汽车,直到几辆车都拐过街角,消失了踪影。

已是黄昏时分,诺大的院落突然显得冷冷清清。
一天的忙碌使江月觉得十分疲惫,这时的宁静更让他想要坐下来好好的休息片刻。
多静呀!好久没有这麽安安静静的呆过了。自从回到这大院,身边总是围绕著许许多多的人,尽管是些自己最亲近的人。自己还是要小心的应付周旋,处处注意著他们的喜怒哀乐,作出自己合适的应对。有时让自己深爱的人们快乐,比让陌生人快乐还要累。
现在这样真好,什麽也不用捉摸,不用做任何对策。完全的放松自己。就象……就象……
江月想到了那些日子,却随即又否认掉了。──那时候是两个人,而现在,自己是一个人。
猛然间那宁静中,一丝孤独象一阵秋寒,在这火热的盛夏让江月浑身一颤。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有人叫道:“少爷!”
“进来!”江月道。
帘子一挑,留守的小安走了进来。
“少爷,秦少爷来了!”
“谁?”
“秦少爷。刚到。”
江月没等他说完就快步赶了出去。
走到中院,子萱刚刚从中门进来。却见他一身戎装。
子萱离开沈家和北平已经一年多了。开始还有消息,後来渐渐就断了音信。大家先还挂念著,慢慢也就不提了。似乎是子萱和每一个人都达成了各自的双边默契,为了保守某种只属於他们两人的秘密,就这样慢慢的,但最後完全的,从沈家人的视野中消失掉。
而此刻,他又突然的站在了沈家大院里。落日余晖洒在草绿的军装上,似乎披上一层金箔。他的面庞在夕阳里,显得少有的冷峻。
两人在中庭的一棵大树下面对面的站下来。好一阵子就这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终於还是江月先开口:“你参军了。”
“是。张杨兵谏以後。国民革命军开始全面把备战重点放到针对日本人上,我就在保定参了军。”
“那……你以前的事,对你没影响?”
“时局变了,现在是国共合作,都是中国人,外寇才是敌人。”说著话子萱笑了笑。
“那现在你……”
“北平也守不住了,我们的队伍进来保护一些重要人士和物质的转移。”
“……这就走。”
“就走。我是抽时间过来看看。怕你们还没转移。”
“真巧……我也只是耽搁两天。要是和家里一起走了。你也就见不著了……”
突然子萱一伸手抱住了江月。两人紧紧的搂在一起。
江月只听得子萱在他耳边说:“我来是要告诉你:这一次,如果,我们能够劫後余生。我决不再让你离开我。”


(二十八)江山回首 一线青如发


队伍驻扎进镇子里,也是暂时的。子萱已经接到命令。不和日军正面接触。保存实力,继续西撤。只是稍微牵制一下日军,给老百姓更多的时间撤离。
这个镇子不大,使它变得重要的唯一理由,就是江上的那座桥。虽然命令还没下,但子萱也知道,这桥是要炸掉的──能阻挡日军一些时候。但在此之前,桥要好好保护,它是军民撤退的生命线。
每天成千上万的难民从桥上涌过岸来,在镇上稍作休息,又赶快再往西去。他们知道这大江保护不了他们。守在江边的队伍也无能为力。在这巨大的灾难中只有一点求存的本能也许是希望,逃,逃得越远越好。

上午,子萱照例到桥头巡视一番,看看情况。
桥上,人流是从远处看不到头的地方铺过来的。步行的、推著小车的、牵著骡马的,夹在中间的几辆汽车几乎坚毅的随著人流一分一寸的往前磨。
子萱问了一下守桥的士兵情况,敌机不时过来,当都不是轰炸机,而是侦察机。显然日军并不准备空袭,附近没有重要目标,驻军也不多。而对於桥,他们是希望能保存住的。
子萱正准备回镇公所的临时指挥部。抬头最後往了一眼桥上,却被一行人吸引住了。
那是十来个人赶著两辆大车。车上装的是些道具布景。跟车的人也看著个个与逃难的灾民有些不同。看来是个战地演剧队。子萱只是有些好奇便停在那里多看了两眼。说话那些人就下了桥到了跟前。
本来也过去了,不想从後面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朝子萱走了过来。
等那人走到了跟前,子萱才猛醒过来,认出那人来。
菱仙穿著件白色褂子,下面一条蓝布裤,打扮得象个出门跑生意的小商人。可面容还是那麽俊秀,也不见一点岁月痕迹。
“怎麽这麽巧?”子萱很有些惊喜的道。
“说巧也不巧,我们演剧还不是跟著你们一点一点的退。”
“什麽意思吗你?你们可是鼓舞士气的哦!”
说著两人都笑起来。
“这里还要守吗?”
“等命令。你什麽时候参加演剧队的?”
“仗一打起来,北艺、春明两个剧社和组了演剧队。我就参加了。跟著演文明戏,插在里面我也唱两段,都是为了宣传嘛。”
“哦,你也演文明戏?”
“以前认识几个搞新戏的朋友,开始也看不惯,慢慢觉得他们的戏内容更贴近社会,主题也更积极。他们觉得我有舞台经验有时请我帮忙,演个角色,一来二去,也就演上了。”
“不错嘛。哪天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你演新戏。现在文明戏里男扮女的少了。”
“我也演男角。”
“那太可惜了!”
“去!还没个正型!”
“咏华!”正这时,刚才那队人里有人喊。菱仙应声回了头,看了看那边。子萱也循声望过去。
喊的是个男青年,好象还是个学生的样子。远远看著菱仙,眼光里有种特别的急切。菱仙冲著他微微笑了笑,又扬了扬手,似乎传递过一种安抚的情绪。
子萱把一切看在眼里,等菱仙回过头来,便问道:“怎麽改名字?”
“歌咏中华的意思。”
“你朋友给改的吧?”
菱仙笑了,应该是默认,然後说:“他是辅仁的学生,差几个月就毕业。仗就打起来了。他一直喜欢演戏,上学时参加了春明剧社。”
“难怪你对新戏有兴趣了呢!”
“你就别来那种口气了!两个人一起演戏,转移,也有个照应。”
子萱笑了,一种理解的笑。
突然菱仙又说:“对了,我看见他了。”
“谁?”子萱一时不解。
“沈江月。”
“在哪儿!?什麽时候!?”
“他们就在後面,可能明天早晨能到。他们一队人护送一批文物在转移。我们抄近路过来的,他们的车不能颠簸,顺著大路走。路上又这麽多难民,可能走得慢。”

天黑透了。子萱命令在岸上点上火把,还开来几辆汽车,打开车灯给过河的人们照明。
一整天他一直没有离开江边。虽然如果有护送文物的队伍来了,守桥的士兵自然会带他们去指挥部。但子萱还是在桥头守著。他没法回去等,他得在这看著,看著每一张面孔,渐渐走近都是他的希望。因为人流一直没有稀少小去,他的希望也一直高昂著。
一年了,他们在北平分手的时候,他让他好好保重,等著他们重逢的时刻。而这时刻就在眼前了。只要再见他一面,看见他平安的转移到後方,然後他要多牵制敌人一些时候,等他走得更远一些,到更安全一些的地方。
正在这时,勤务兵从指挥部来到江边向他禀报,有传令兵带来上级的命令,要他马上回指挥部接受指令。
子萱再次下令守桥的军官,护送文物的队伍一到立刻送他们到指挥部去。又极目向桥上望了一阵,才转身向镇里走去。

命令很简单:明日中午十二点之前炸掉江桥,然後立刻转移。
尽管子萱一直在等这个命令,可自今天见了菱仙以後他却害怕这个命令的到来了。他站在江边时,似乎觉得自己是在和这道命令抢时间,他希望自己能离那个要来的人更近一些,以便抢在命令到达前,见到他。可现在命令还是先到了。
隐隐的他怕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他又强迫自己把一切灰暗的心理赶走。还有一个晚上和明天半天的时间,菱仙说他们就在後面不远。尽管护送的东西贵重,走得不快,但在明天中午前应该赶到。

子萱一夜都在监督士兵安置炸药,这时已是天光大亮。人群仍然络绎不绝的涌上桥来,车辆也继续从十几处炸药上碾过。子萱还是目不转睛的盯著桥面。
远远看见车辆,他就兴起一股希望,但车近了,那希望又衰落下来。
太阳越升越高,他的希望也越来越被焦急取代。
突然几辆汽车驶向桥头,看样子象是运送什麽重要物资的。子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车上了桥,在人群中慢慢的爬行。子萱看在眼里,就象千万只虫子在自己心上爬。
终於前面的车近了,子萱看见後车厢的顶棚下露出武装押运人员的身影。
子萱连忙向前去,赶到了桥头。守桥的士兵已经指挥先过来的车辆在岸边停下来。
子萱走到车头。从车上跳下一个下级军官。落地站定,给子萱行了个礼。
子萱还了个礼,便问道:“你们是护送文物的吗?”
“是!”
“有一位沈江月和你们一起吗?”
“沈先生没有跟我们一起过来?”
“什麽?!”
“玉屏山圆觉寺内有一部唐代雕版印《金刚经》。沈先生去取去了。让我们先走。他可能要耽搁半天的时间。”

正午时分。人群还在不断的涌上桥。
子萱的右手腕一直抬著,他看看桥上的人群,看看手上的手表。心里只希望人们走快一点,表针走慢一点。
他拖延著。他无法下达那个命令。那边是自己的同胞,和自己的爱人。而自己要把他们都抛在敌人的屠刀与铁蹄下吗?
但是他必须下达那个命令,为了更多的同胞,为了最终的胜利。
他拖延著。满桥的人群是他的理由。远出还在不断涌来的人们是他的理由。
他甚至不能去想他。这个理由太过於强烈了。他真的会失去那最後一点勇气。
远处有滚滚烟尘泛起。隐约的枪声混杂在车声人声中。他知道时间不多。
但他还想在拖一拖。
人群还在拥挤著前行。
他知道自己在祈祷。如果世间真有奇迹,就在此刻发生吧,那人群中出现那一张面容。他知道不论这人群多麽混乱,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那张面孔──他努力在人群中找寻。
突然他发现远处山坡上,有些东西在飘动,象一块小膏药。
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子萱下令,把守对岸的士兵强行拦住人群。桥上的人们跑得更快了。对面哭喊声响成一片。
桥面上空无一人。
子萱一挥手。
轰隆隆!
水柱夹著尘土冲得老高。象是水中冲出了一群水怪,咆哮著的直冲天际。搅乱了天空,也搅乱了水面,更搅乱了每一个人的心。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
江上,几段残桥象几只疲惫的怪兽卧在水面上。
有人跳进江中往这一岸游。更多的人被阻隔在江边,哭喊声中枪声也随即传来。
望著滔滔的江水,子萱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跃入江中,向对岸游去。



(二十九)飞红万点愁如海


子萱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已是昏迷了五天之後。
受伤从阵地上被抬下来时,还不很严重。可是战地医疗队已经没有药物了,只能做了一下简单的处理,就往後方转移。一路上虽然在几个地方做了治疗,但都因物资匮乏,不能根治,拖了下来。等到了陪都时,他已经不省人事。
这是手术後第二天,他慢慢的苏醒了过来。
一种突然回转人世的迷惘:“我这是在哪儿。”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似乎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子萱茫然的寻找著说话的人。这时他看见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很近的凑到他面前。
最後一丝疑惑,接著一切都清晰起来。
是他!?一阵惊愕、怀疑和随之而来的狂喜。
月儿就守在他身边──他一切都好!
他没有去假设他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见的。他相信他们真的又在一起了。因为他不愿意有其他任何解释。
从他断桥,失去江月的消息,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他转战南北,也不怎麽去想他,因为战事的激烈,残酷,使他处於一种麻痹中。而且失去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消息,家里人,沈家其他人的,其他的亲朋好友,都没了音信,他只知道大家都在战火中挣扎,抗争。
想有什麽用,如果他出了什麽事,自己只有拼命的为他报仇,如果他还安好,那自己就要更加拼命的保护他。
而在意识的潜层里他根本不相信,或是不敢相信江月出了什麽事。因为他怕,怕自己一旦相信了,再面对这尸横遍野的破碎河山,自己将失去一切战斗下去的勇气。
“你……是你!真是你!”子萱吃力的说著。
“别说话,你要好好休息。”江月制止他。
可子萱却忍不住:“你还好吧?”
“嗯。我一切都好。”
“那一回……你护送文物……我等你……等不到……我只有炸了桥……你知道吗……我真的等不到你……”
“别说了,我知道,我全知道。”
“你怎麽……逃出来的。”
“一户老乡把我藏了起来。後来又送我过江。再後来沿途,都是老乡们掩护我。他们知道我身上有重要的东西,也不问是什麽。只是知道是对国家有用的东西就保护我。好多人,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被日寇……”江月的声音断了,好一会儿才说,“先不说这些,你休息吧。”
这时一位护士正好走进来,见他醒来十分兴奋:“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护士长。”说著话又出去了。
子萱虽然精力还很不济,却也听得这话很不解,为什麽非要找护士长来呢,她不能照顾自己吗。一面想著,一面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单人病房里。他又生起了那个初醒时的疑问:“这是在哪儿?”
“圣玛丽医院。你到重庆了。我让王金标出城给伯父,伯母送信去了。城里老有空袭,他们住在城外。”
子萱略顿了一下,才领会了江月的意思:“你是说爸和妈?”
“是。”江月轻轻的答道,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在那些日子里,江月都称呼子萱的父母“爸、妈”的──虽然没有机会当面叫。所以今天,他叫伯父、伯母时,子萱一时觉得耳生,等细想时更有五味在心的怅然。
这时,一位护士打扮的青年女子走了进来。等她摘下口罩,子萱才认出是夏晓英。
“好了,你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了。”
“是你?!”子萱一时想不出说什麽来。
“她在这里当护士长,不然我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江月道。
“少让他说话。”晓英对江月说。
“我知道。可我也封不上他的嘴。”
“想点办法啦。”晓英有些刁恶的笑了起来。
“去!”江月佯怒嗔道。
说话间,刚才那位护士出现在门口道:“护士长,滕大夫叫你。”
“好,我就来。”晓英站起来,对他们点点头就往外走。
就在一瞬间,子萱看见江月冲著晓英扮了个鬼脸,晓英尽管没有理他,但那目光里明明有一丝温暖的笑意。
看见晓英消失在门口,子萱突然问:“晓英是不是有了……”
江月回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目光看著他。略顿了顿,然後说:“我觉得,战争在某些方面对英姐是一件好事,她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又可以工作了。而且,她又有了机会遇见懂得爱她和值得她爱的人了。”
一阵沈默
子萱似乎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那麽战争,有没有给我们机会呢?”
江月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来:“……奶奶,病得很重。”

子萱出院之後被家里接到住处调养。
家里一切都还好。兰薇与丈夫姜润生战前去了英国。去年生了个女儿。这时夫妻俩在英文报章上宣传中国的抗日很是卖力。秦瑞庵虽然因战事一起,很受了一些损失,但因为儿子成了抗战英雄,心里著实高兴,於是兴兴头的参加各种工商界支援抗战活动,又担任了许多职务。林娉卿在宋氏三姐妹组织的各种女界支援抗战的活动中也是异常活跃,而且觉得一家人似乎也是因为抗战又走到了一起,更比别人不同。
子萱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还是上前线去,到了军调处请命。不想那边并不热心把抗战英雄送回战场去,似乎觉得他留在後方更有价值,先是推著让他休养,最後干脆安排他在军调处坐了办公室。
子萱随觉得有些不满意,但想著都是抗战需要,也就安心做起工作来。其实更深层的心理他未必不想在重庆多呆些日子。
这天他正在处理几分文件,突然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喂。”
“子萱吗?是我。”电话里传来江月的声音,很急切,很焦虑。
“怎麽?出什麽事了?”
“奶奶快不行了。她要见见你。”
子萱并没多想,老太太一直很喜欢他,尽管他和江月出了那样的事,还是很器重他,这时刻,他当然也想见老太太最後一面。连忙往沈家住的地方赶。

一家上下都挤在老太太屋里。看见秦少爷来了,赶忙让开一条路,让他进到里面。
床前,大爷沈怀远、大奶奶宋雪晴、姑奶奶沈云凤、姑老爷杨义山、一排站著,後面是健云和妻子徐碧霞,菀儿和女婿孙明,杏儿夫妻俩在昆明没赶回来。
月儿和晓英在床头伺候汤药,可老太太根本不张嘴,只紧紧抓住趴在床头的桂儿的小手。
子萱走到床前,江月和晓英让了让,让他站到前面来,江月轻轻地对老太太说:“奶奶,子萱来了。”
子萱也轻轻地说:“老太太,您还好吗?”
老太太看看子萱,突然眼睛里放出一种光芒。她松开握著桂儿的手,声音清晰地开了口:“桂儿,你跪下。”
桂儿听话地在跪在了床头。
“桂儿,你姓什麽?”老太太问道。
“我姓沈。”桂儿虽觉得有些奇怪,但知道这是非常时刻,还是清楚的回答。全家也都聚精会神的听著老太太发话。
“嗯。好!桂儿你要记住你姓沈,永远姓沈。永远是沈家的孩子。”
“桂儿记得!”桂儿还是明确的应承著,并不把心中的疑惑表露出来。
这时老太太把目光投向了江月,声音不高,但很坚定的说:“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後代,永远姓沈。”
江月浑身一颤,紧咬牙关,接著扑通跪在了床前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後代,永远姓沈。”
老太太又盯视了江月片刻,目光移向晓英,盯著晓英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後代,永远姓沈。”
晓英应声跪在了月儿旁边:“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後代,永远姓沈。”
老太太看著她点点头,然後抬起眼,象在找什麽人,目光最後落在了子萱身上。盯了子萱好一会儿,她再次开口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後代,永远姓沈。”
子萱也扑通一声跪在了江月身後,直视著老太太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後代,永远姓沈。”
老太太长长舒了口气,头往枕头上一仰,似乎要休息一会儿。
江月探头去看。突然他大叫一声:“奶奶!!!”便扑在了床头。
“妈!!!”“奶奶!!!”“老太太!!!”一屋子悲声四起,彻地连天。
在所有悲痛欲绝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上泛著一丝笑意──老太太安祥而满足的闭上了眼。


(三十)算此番 果真到海枯石烂


冷雨敲窗。窗外,夜色中霓虹灯还在兀自闪烁,印出的雨丝象是绣在夜幕上的彩线针脚。隐约的有《解放区的天》从不知是高音喇叭还无线电中传来。但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仿佛只有这些空旷的背景龙套站脚助威,没有主角上场。
窗前站著一个男子,深蓝色列宁装,衬出他青白的面容,略微显得有些清瘦,但看上去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麽看也不能让人相信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他就那麽看著窗外,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滴慢慢地爬下去,拖出长长的尾巴,象一条条小蛇诡异的在他眼前溜过。
身後响起了敲门声。他回过头向门口望去,但没有立即去开门,也没有作声。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走过去,打开门。

子萱明显没有江月那麽显得面嫩,但比起自己的实际年龄来还是要年轻个七八岁,也不过三十左右的样子。他也穿一身列宁装,但看起来旧一些,也没有江月身上的质地好。
老太太下世後不久,子萱和梅园新村取得了联系。他历史上的问题已经澄清,组织上重现给他安排了工作。於是他又向军调处要求调到了前线,一边与日寇做战,一边为引导队伍走向人民做铺垫。
江月继续留在重庆,渐渐的两人又断了消息。
抗战胜利以後,子萱辗转回到了上海。而江月随家人回了北京。刚刚联络上,不久内战爆发。接下来两三年混乱的日子。
解放军入关以後,沈家迁到了上海,但这时子萱已不在上海了。他被调往平津前线,而在那里,他参加了策反工作。
仗打得越来越厉害,沈家、杨家、秦家一起再次南迁,去了香港。这一次江月没有跟著家里走,留下来处理一些不动产。但因为时局混乱,没有人敢买房置地,就拖了些日子,直拖到上海解放。
秦瑞庵离开上海的时候,公司留给了一个副经理照管。解放以後,组织上安排子萱回上海接管了自家的公司,然後上交给了国家。他也留在了上海工作。

重逢已经快半年了。但子萱和江月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子萱忙著,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时代都如他所愿的来到了。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江月闲著,也参加一些活动,但总显得是徇众要求的应酬。子萱让他出来工作,他也不反对,也不应承,就过去了,说了两次,子萱也不提了。
自觉不自觉,多数时候子萱总的把两人的见面安排外面,而且避免在晚上。但今天是江月约的,就约在了晚上,在江月的住处。

“我申请去香港。”坐定好一会儿,江月才开口。“家里来信说父亲身体不好。”
沈默。子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儿,江月又说:“其实,父亲身体没什麽,只是家里希望能给我找个理由出去。”
子萱觉得一丝心酸,他知道江月告诉他真相是怕他记挂沈伯父的身体。但他记挂的人又该有多少──父母、妹妹,沈家、杨家──现在他也要走了。自己身边已没有亲人了。
“你就不能努力把自己改造成一个适应新社会、新时代的人吗?”
江月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他抬起头故意避开子萱的目光看向别处:“还记得吗?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作我自己──还是你教我的。可我这一辈子都在不断地改造自己,适应社会,适应时代。但时代太仓促了,社会变化太快──我永远赶不上它。”
是的,他累了。此刻,子萱不得不去正视半年多来,他一直不愿去正视的现实,这个新的时代,并不是对任何人都适宜的,而他就不适宜。这麽多年过去了,经历了这麽多坎坷磨难,可他看上去还是初见时那朵温室里的奇葩。他穿上列宁装,为了使自己不那麽显眼。但他永远无法淹没於群众中成为不起眼的一分子。
然而即使有这一切,也许还是可以将他留下。如果自己给他一个理由──但那是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很难再给另一个男人的理由,特别是在这个时代里。子萱感到自己生命的一种撕裂──他一次次的面对这个选择,一次次自欺欺人的以为,总有一天他生命中最根本两个梦想会合而为一。但今天一切终於彻底揭了底──他要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你申请出境证可能有困难,还是我来给你办吧。”

前面就是一条小河,河上一座有墙有顶的桥。
江月没什麽行李,就一只箱子,自己拎著也没雇脚夫。没什麽可带的,家当48年家里能带的都带过去了,他一个人在上海住时,私人的物品本来就没什麽,临走时都给了邻居──都是很实用的日常物品,纪念价值谈不上,没想著给他留一两件,因为相信不用。列宁装叠了起来,放在箱子里,穿的是解放前做的西装。
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似乎没有什麽换了天地的感觉。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就那一眼,久久的,仿佛一直望到了上海火车站。
他站在月台上,什麽也没说,就一直望著车窗里的他,等著时间被彻底谋杀掉。等著火车的启动。多少次了他们这样相送,以为就是绝别,但总又有绝处逢生的机缘把他们拉回到一起。而这一次,他们心中没有绝望,有的只是一种枯竭。
看完了後面,他回头看前面,前面是他不得不走下去的路。他突然觉得一种满足感,似乎生活欠他的一切都已经还清,他索取过,享受过,奢侈过,这以後就该是他偿还生活了,他觉得自己会精力充沛起来,会应付自如起来,会把以後的日子过下去,过下去。



尾声: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汽车从长安街拐进崇文门大街,又拐了几个弯,便开始钻起胡同来。车上的一个中年男子先仔细看著窗外,似乎想认认路,但很快放弃了。
另一个陪同样子的也是个中年男人,正在尽职尽责的把应该提供给客人的资料用有礼有节的语气娓娓道来:“秦老平反後回北京,当时住房紧张,组织上本来是临时安排他住在这里的。後来秦老就离了休。再後来组织上要给他换房,他说自己也离休了,又是单身一人,住哪儿都一样,坚持把房子留给更需要的同志,就这麽一直住了下来。”
客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他在文革中受的冲击很大吗?”
因为涉及到这个问题是意料之中的事,陪同者反而并未露出尴尬:“是啊,因为林彪四人帮的破坏,我们的事业受到了很大的损失。我们很多优秀的干部受到了极大的迫害。但是我们的党有勇气,也有能力纠正错误,把我们的事业重新引到光明正确的道路上来。秦老也和许多党的干部一样,在文革中受道林彪四人帮一夥的迫害,但他始终没有动摇对党的信念。始终保持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忠贞。”
冠冕堂皇的话语淹没了十年的苦难在一个人身上所造成的伤害,从一个人生命中夺去的一切。他不能告诉一个外人,秦子萱能活下来是靠著一个奇迹。他的历史问题太多了,34年的“叛变”,後来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临解放家人都去了台湾,於是顺理成章的就成了潜伏下来的特务,後来又有人揭发他的生活作风问题──甚至更严重,活脱脱就是个衣冠禽兽。
千人踩万人踏,无数次的打翻在地,无数次的触及灵魂。但他活了下来,固执的活著,不知为了什麽。
他从运动一开始就没有反抗过,对於一切都低头认罪。只有一次,他拼了命,那是一次破四旧,有一套唐代雕版印刷的《金刚经》,要被扔进火里时,他冲过去夺,结果被打断了右腿,留下了终身残疾。那部经书还是烧掉了,并且在千千万万被毁灭的文化遗产中也被忘却了。为数不多还记得这部书的人也是记得这件事,不明白他为什麽会对这样一件东西那麽上心,但他从来也没解释过。

汽车停在了一个四合院前面。大家从车上下来,那位陪同的同志上前叫门。不一会儿,门开了。
门里站著个三十来岁的少妇:“齐主任!您有事儿啊?”
“这是台湾来的沈先生。要见秦老。”
“喔,快请进快请进。”那少妇一面让著门外的人,一面回头冲著北屋喊:“秦大爷,来客人了。”

北屋的门帘一挑。走出一个老者,右手拄著根手杖,走起路来,右腿有些跛。
两边的人在院子当间遇上,都站了下来。少妇站了一个侧面,看究竟。齐主任站了另一个侧面,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位就是秦老。这位是台湾来的沈时屿先生。”
院子里静了片刻。大家都象在等著什麽发生。
忽然沈时屿双腿一曲跪了下去。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正在这时只听见沈时屿说:“秦伯伯,桂儿给你请安了。”

儿子──他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他和自己的儿子。就在面前了。
秦子萱伸手去搀:“起来。快起来。”却有些站立不稳,还是沈时屿起身把他扶住了。
两人的目光对视著,秦子萱明显感到,对面的目光中那种炙热的感情。
他都知道了。但他没有忘记在太奶奶临终前立下的誓言。
秦子萱微微地点点头,两人眼光中都透露出一种释然的光芒。
“进屋说吧,别站在当院了。”少妇插嘴打破了僵局。大家这才进了屋。
少妇帮著沏茶,布点心。秦子萱道:“秀红,总麻烦你,真谢谢了。”
“嗐,您说哪儿的话,街里街坊的住著应该的。”说话才出去了。
秦子萱向时屿解释道:“住东屋的。我一个人,他们总照顾我。”
齐主任职责所在,还陪在一旁。秦子萱和沈时屿话起了家常。主要是沈时屿在介绍,把那些秦子萱多年没了音讯的人一个个细说从头:
“爸和妈到了台湾就离了婚。”子萱并不诧异,原是应该的。“妈又结了婚──和滕昌雄伯伯,是一位医生。”
“我认识,在重庆他救过我。”
“他们结了婚就去了美国。我跟著爸爸和爷爷、奶奶在台湾。每年放假去妈妈哪住两个月。直到20岁去美国读大学。学的是医。毕业还是回了台湾。这以後,改成妈妈他们每年回来了。爷爷是民国六十年下的世。奶奶五年後走的。”
“你成家了?”
“我是民国五十二年结的婚。我太太是我留学时的同学,叫刘雅茹。”
“有孩子了吗?”
“有一男一女。儿子今年十五,女儿十一。”
沈家的香火就这样传了下去。
“秦爷爷和秦奶奶是先後走的,相隔不到一年,享年都是八十岁。”
也许这样自己可以稍许安下一点心来。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释怀了。
“姜伯母和姜伯伯回国後,继续在报界工作。现在报业集团交给了姜朝晖。朝晖的太太就是我表叔的女儿杨碧茵。他们有两个儿子。”
外甥成了健云的女婿,倒也是情理中的事,但自己一面都没见过,他也都成家立业了。
“还有台湾很红的平剧名伶蒋咏华。经常到我们家来走动,父亲说和秦伯伯年轻时也是很好的朋友。他也让我给您带好。”
什麽?他们……
一辈子自己只有一件事一直瞒著他,但他也知道了。是以前就知道,还是後来?菱仙故意告诉他的吗?应该不是。更象是他一直就知道。
突然他觉得自己可笑,现在这些又有什麽关系。
“你父亲还好吗?”
在一切的人世沧桑背後,他的影子还是那麽飘忽不定,自己无法想象这麽多年过去後,他会变成什麽样子。甚至不能想象他也会变,会老去。
“父亲身体很好。退休以後,平日作画习字,生活很规律。这次我来,除了公事以外,还有就是看看这边的情况。如果各方面都没有问题,父亲准备下半年回来给太奶奶扫墓。”

王府饭店大厅里。秦子萱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好一阵子了。
出出进进的人们,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语言,从容的,忙碌的,有种生活的扎实。但在秦子萱的眼里又都是那麽的不真实。
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他在那儿。但他怎麽可能在那儿?
他明明在沈府花园的一轮明月下。他明明在江南梅雨中的小院里。
他起身走到服务台前:“我想给2211房间拨个电话。”
“内线您直接拨房号。”
电话通了,一声铃,然後是长长的空隙,又是一声铃,接下来又是空隙。他希望这空隙更长一些,他已经习惯了等待,改变这种状态会让他觉得不适应。
突然那边的摘机声。
“喂。”
他拿著话筒一句话也不说,那边也没有再说话,也不挂机。就这样两边都拿著话筒静静的停著。
好久好久。他似乎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
他慢慢地,轻轻地放下电话。转身向饭店大门走去。
大门外,已是夕阳西下。他向前走著。恍惚远处就要出现一座深宅大院,那里重门深锁著一位稀世的美少年。

终曲:留住旧容颜


是遗我 亘古洪荒 天苍地老 只待你寻
是历尽 生关死劫 情仇恩怨 多事红尘
是罢了冬雷 晴了夏雪 残山剩水还留你影
是补过天裂 立过四极 碧落犹自西北向倾

也看遍 冥冥渺渺 来来往往 旧事新人
也浮沈 轮轮回回 生生世世 那时痴心
也赠了明珠 还了明珠 犹有双泪空垂为君
也断了花信 葬了花魂 夜夜相思却不稍停

难难易易 真真假假 托付今生
辜辜负负 痴痴等等 恨爱丛生
俗尘无字 此情不传 不付笑与谈
三生有石 泪痕犹记 难得解读人

只留住 红颜老过 病骨枯过 三分旧时形
只记取 无缘今生 有诺来世 片时份与情
只备了黄土 空了茔穴 归路还要同携君
只掩了尘面 遮了霜雪 留得住那日容颜在君心
发表于 2009-11-11 17:53:20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太好了~~
虽然是不完全的HE~但最终两个人还是在一起~~
好感动呀~~~
发表于 2010-1-28 02:5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只刚到十二回,漫起来的情绪压都压不住。

很喜欢的笔调。压抑着,却让情感更张扬。

身不由己,奋不顾身———怎么都一辈子。
发表于 2010-4-23 20:43:27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好文,不顶没道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单行道-

GMT+8, 2025-5-5 15:46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