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
引子:熟悉面
看飞雪飞霜飞满天
飘呀飘的缠绵
只为红尘多事,多一眼
只为那一眼
看不尽三生孽债一世情缘
是织?是结?是断?是联?
是那七月的鹊桥接不起星河岸
是千锤万锻的青锋斩不断情丝万万千
是只是,我心有张熟悉面
找了千年,找了万年
猛一眼,却见他在轮回天地间
等明年春来红雨飞满天
把浅恨轻愁都来染
染透鲛绡夜夜泪
谁为拭枕边
泪烛儿随风点
伴长夜,残诗一卷
小风一轩
也罢,只是放不下的心儿
天涯路上有人牵
行一程也抽一段
到何时东风散了
又值西风卷
(一)沈郎多病不胜衣
秦子萱到沈府那天,正是暮春。
黄昏时分,远远地就看见沈府巍峨的大门,在夕阳中隐隐的透出几分颓唐,就象一个身型开始佝偻的老人,吃力的支撑著这个前朝官邸的门面。
此刻,两扇大门紧闭,似乎看惯繁华後,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漠然。沈老太爷在前清一直作到武英殿大学士,大爷沈怀远十八岁中进士,作到礼部侍郎。宣统三年,皇帝退位,沈老太爷一病不起,临终前让大爷发誓永远不作民国的官。自此之後,沈家大门前便冷冷清清,只有年节时分才开门迎客。
这时杨健云领著秦子萱,没有去敲那紧闭的大门,直奔西边一个小角门而去。角门开著,进进出出的家人倒也显得忙碌。看门的关老头已经上来招呼他们了:“哟!表少爷,您怎麽才到呀,老太太问了好几遍了。”
杨健云笑著说:“关大叔,您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多谢您记挂著。”
“进去通秉一声,说我和秦少爷来了。”
“那还用您吩咐,我离老远看见您们,就让他们报进去了。您二位请吧。”说著让旁边的下人给健云和子萱拎上了行李,领著二人往里走。
进了门,一路穿过几道院落,秦子萱四下里看去,只见廊柱栋梁似乎仍纤尘不染,花草树木也还显得茂盛整齐,只是整个院落就象陈年的苏绣锦缎,依然看得出华丽的纹样,依然浆洗得干净整洁,但确实已经褪却了新鲜的色彩。那些按旧例铺陈开的规矩,也透著股强颜欢笑的挣扎。
说话来到一处宽敞的厅堂前,厅里丫环仆妇站了一地。正中间坐著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六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旧式衫裙,却是新作的。举止间浑身透露出一股真正的荣华富贵之气。
老夫人左手坐著一对中年男女,都四十来岁。男的沈稳大度,虽然看得出已闲散惯了,但眉宇还是依稀带著当年的官威。而那位夫人想当年一定是风华绝代,现在依然是美豔异常,只是上了些年纪,那种美豔又与年轻姑娘大不相同了。
老夫人右手坐著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稍大些的已显出些窈窕淑女的风情,稍小些的还未脱小姑娘的活泼天真。两个女孩都与沈夫人有几分相似,但比起母亲来还是风姿稍逊。
看见老太太,健云立刻加快了脚步。三步两步跨到厅堂中间,深深地给老太太行了一个礼,嘴里叫到:“姥姥!”
老太太满脸笑容,冲著健云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让姥姥看看。”健云又上前两步,老太太伸手就把她拉到面前,仔细打量著:“长大了,长大了,都这麽高了。姥姥好想你。”
健云说:“姥姥,我也好想您。”
“是啊,这又是五、六年了,你也一直不上北京来。姥姥叫人写信告诉你妈,让把你送来,都说你读书忙。平日里,你爸你妈,倒没少了给我捎东西。可我们老年人图个什麽?不就图个儿孙满堂,看著高兴吗?把你捎来,不比什麽都强。”说著老人家掉下眼泪来。旁边的人也跟著擦眼角。
健云说:“姥姥,我这不是来了嘛!不是我爸我妈不让我来。真的是上学忙。”
老太太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悲伤,却又说:“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怪你爹妈。按理你这个岁数正该发奋读书,以後报效国家,只是现今这世道,你们读了书又有什麽用呢?”
老太太是不问天下事的人,只记著老太爷临终前的话,心里认定一家大小都是大清子民,不该与民国有什麽瓜葛。辛亥革命时,女婿杨义山正在杭州知府任上,本来浙江都督请他进军政府,他拒绝了,带了一家大小到了上海闲居起来。但杨义山知道自己隐居一世还可以,要杨家世代隐居,却是痴人说梦,所以也让健云好好读书,以後出来做事。但健云从小跟著姥姥,很清楚她的心思,听这话就连忙叉开:“姥姥,爸妈让我给您带好,他们还给您带了些南方的鲜货,我不好拿,专门差人送的,随後就到。”
“咳,你爹妈也真是的,我这什麽也不缺,他们又麻烦这些作什麽。”
一旁坐著的大奶奶插话到:“这是妹妹、妹夫的孝心,您该领著的。”
老太太听见大奶奶说话,忙说:“光顾和你说话了,快去见过你舅舅、舅母。”
健云忙回过身来,走到中年男女跟前,给他们行礼,嘴里说:“舅舅、舅妈,云儿给你们请安了。”
两人笑著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爹妈都好吗?”
“好,爹妈让我给舅舅、舅妈带好。”
叙了两句家常,健云回身拉过子萱:“这是我的同学秦子萱。”
秦子萱忙也给沈老太太、沈怀远夫妇行了礼。
老太太看著子萱连连点头:“好,好,真是个好孩子,你们家南下的时候,你才生呢,都长这麽大了,你爸小时候就爱来我们家玩,你呀,真象他!”
沈怀远接著话头说:“令尊的信已经收到了,你们家老太爷和我们老太爷是至交,令尊和我又是同年,你到北京就把这里当家吧!”
子萱忙答到:“谢谢老太太、伯父、伯母。”
秦子萱的祖父与沈老太爷同殿为臣,交情甚厚,但两人的政见却有相左,秦老太爷那时在总理衙门,是个洋务派。大变之後,秦老太爷虽然也不想作民国的官,但对儿子秦瑞庵──南下上海,与洋人做生意──的想法十分鼓励,於是秦家举家迁到南边。子萱从此就没回过北平。
走的时候年纪太小,对北平几乎没有什麽记忆,但随著年龄的增长,子萱开始向往起作为新文化运动中心的北平来。子萱正是辛亥年生的,到了十四五岁懂事时,心里就窃以为自己天生就是革命时势造就的产儿,一定要为国家振兴做大事的。中国要强盛一定要革命,一定要走科学民主的道路。而要弄清科学与民主的真理,就一定要到北平去,因为在那一代年轻人眼里,这里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大本营。
子萱向家里提出要到北平读大学。秦家一向是开明家庭,也没有想到子萱除了上学的心思外,还想要接触革命的风云,所以就同意了。秦瑞庵还给北平的世交沈怀远去信,让沈家照顾子萱。
正好,子萱的同学杨健云也要回北平读书,杨家和秦家也是世交,杨健云的母亲就是沈家大姑奶奶沈云凤。健云回北平自然要住在外婆家里,所以两人就结伴而行了。
这时,沈大奶奶宋雪晴见外甥和子萱给大人们都见过了礼,就招手唤过对面的两个姑娘:“杏儿、菀儿还不快过来见过表哥和秦大哥。”
两个小姑娘起身走了过来,几个年轻人互相介绍一番,问过了好。健云突然问:“诶,怎麽没看见月儿?”
别人还没开口,老太太说话了:“前儿清明,出城给祖宗和你外公上坟,在西山住了一晚,月儿可能受了凉,回来就病了,还躺著呢。再见吧!以後日子多呢。”
子萱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失望,因为自从听健云谈了沈家的情况後,一路上,他就一直想著赶快见见沈家这个传奇般的“大小姐”──月儿。
健云说在沈家他有三个表妹,二表妹叫沈杏莲,小名杏儿,三表妹沈菀苓,小名菀儿,都是如花似玉,聪明伶俐,但还算不上出奇。最出奇的是沈家“大小姐”沈江月。
原来宋雪晴怀上月儿已是第三胎了。头两胎都是男孩,都是足月生下来的,刚落草的时候,看著壮壮实实,谁成想,头一个不到半岁就夭折了,第二个也就一岁多一点也没了。
到壬子年夏末,宋雪晴怀孕七个月早产下一个男婴,一下地就弱得很。老太太一看立刻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孩子也养不活。
这下把接生婆哭楞了,她见生的是男孩,又母子平安,正想这多要赏钱,却见老太太不喜反悲,就上来问原由。老太太把前两个孩子的事说了,又说这孩子这麽弱,恐怕更难养活。
接生婆听了这话,寻思了一下说:“我说老太太,别是您家少爷少奶奶冲客著什麽了吧?您也没请位先生给瞧瞧?”
一句话点醒了沈老太太,立刻叫派人去白云观请张真人。
沈怀远平日并不信这些,但母亲发话,不敢违拗。幸好那张道士是个豁达人,明知泄漏天机,有损阳寿,但毕竟救人危难是积阴功,也不计较小利。有时老太太从他那求个符水,他为人还厚道,沈怀远也不是很厌他。
人去不多时,张道士就来了,献茶稍坐,老太太提起了话头,把几个孩子的事儿说了一遍。
张道士让报了沈怀远夫妇俩的生辰八字,掐算一回。然後说:“老太太不要见怪,既然招了贫道来,贫道只有实话实说,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恕罪。沈大人命中所照临者多为雌宿,虽获雄而无益,所以得子均夭殇。”
沈老夫人听他这麽一说,立刻大惊失色。沈家一直人丁不旺,到沈大爷,已是三代单传,这样下去沈家岂不要断了香烟。
好半天老夫人才问:“难道没有破解之法吗?”
“破解也不能说完全不能破解,只是逆天行事,终要惹出祸端的。”
“只要能保住孩子,其他的怎麽都好说。”老太太急急的说。
“哎!”张道士看老太太这样,长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这冤孽公案也总是要有个了结的,就顺其自然吧。要想保住孩子,也有办法,只要把孩子当女孩教养也就可补救,只是此子以後的前途,恐怕坎坷些了。”
沈家生了个男孩,却多了个“小姐”。老太太给孩子起了小名叫月儿,一式一样的都按女孩教养起来。家里外面都称小姐,大些了穿著打扮也都还是女孩的样子。
说来也怪,月儿虽说是体质很弱,经常有个七灾八病的,但每回都是有惊无险。弄得老太太更信是这“当女孩教养”保了命。六岁春天一场大病,好了以後,老太太张罗著给扎了耳朵,本来还要裹脚的,因为已是民国,大爷和大奶奶好说歹说的拦著,才罢了。
後来大奶奶又有了杏儿、菀儿,两个女孩儿家身子反倒比月儿强健得多。比较起来,月儿也就真象个女孩儿似的。
沈家虽然守旧,但还不是完全的不通世事。特别是大爷沈怀远,还要虑著儿女们以後的前程。杏儿、菀儿大了些都让出去上女校读书了。只是月儿不好去女校,也不好去男校。况且月儿大了些,身体也强健了些,大爷就起过心让月儿把妆改过来,可老太太听都不听。也就只得放下了,只请了个先生在家里教月儿读书。
健云说:“月儿小时候可漂亮了,比真女孩儿还漂亮,那时我还说,以後要娶他呢!现在想想真好笑!”
自从听了月儿的身世,子萱心里就一直有一个挥不去的影子──一个被命运锁在深闺的男孩,一个幽灵塔里的囚徒。他老想看清他的样子,可他就象月下的一阵轻烟,你刚定睛想看时,他又飘到别处。慢慢的在子萱心里,月儿似乎就成了旧文化牺牲品的典型,似乎正是中国必须要革命的活证据。
所以,一到沈府他就注意著,想赶快见到月儿。到了厅堂,他仔细打量了两个坐著的姑娘,看年岁觉得她们不会是月儿,便有些失望,但想著有远客他总会出来见的,恐怕临时有事,一会儿就能见著。现在听沈老太太一说月儿病了不能见,子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二)去年天气旧亭台
学校,也让子萱大失所望。也许因为,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一个革命风潮尘埃落定的时代。
北伐胜利,南北统一,张少帅又在关外易了帜。虽然边远一些地方还打著仗,但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结束。特别是生活在北平、上海的人们似乎又感到了太平盛世的气象。百业兴隆起来,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的老百姓,心理上更趋向於安於现状,而不愿再来几个天翻地覆。人们的生活中又开始有了娱乐地位,而在子萱一类新青年眼中,简直就是又沈迷在了吃喝玩乐之中。
在上海时,子萱看不惯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听不惯爵士乐和软绵绵的时代曲,他觉得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正是中国不得富强的固疾。於是他向往北平,向往北平热血青年们的意气风发,壮怀激烈。
可谁知今天的北平更让他气闷。从上海开埠,成为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城市以来,北平已逐渐失去了中国经济中心的地位,而民国定都南京後,北平政治中心的地位也失去了。剩下的只有文化中心的招牌,却不想在这个招牌下也是鱼龙混杂。新文化与旧文化的斗争已经好多年,但旧文化的百足之虫还是死而不僵。时局初定,旧时代的残渣余孽在沈淀许久之後,又似乎全都泛起,空气中弥漫著著一丝甜腻的鸦片气息和花街柳巷的脂粉味。
同学里,好些的,也不过潜心作学问,剩下的就打麻将、泡戏园──吃花酒,抽大烟的也不在少数。
子萱不爱和这些人交往,但健云小时候常在北平住著,有些是他儿时的夥伴。他又是最喜交游的人,所以也时常跟著逢场作戏。他也拉子萱一同去,开始子萱都坚持推脱,但次数多了实在觉得碍不过健云的面子,也只有勉强跟著去了两次。谁知日子久了,对学校、对北平、对时局的失望都使子萱时常感到无聊和压抑,也开始有了一醉解千愁的心思。慢慢的,只要不是去太不堪的地方,座中的人也不太讨厌,子萱也就不大推脱了。
这一天,学校里没课,健云的朋友曹寅亮又来请他们出去喝酒,子萱本想推辞,但曹寅亮坚持要请,健云也在旁劝,又说不叫八大胡同的姐儿们。子萱想著这样还不至於闹得太不象样,也就答应了。
到了东兴楼,主人已经在楼上雅座候著了,在坐的另外几个也是经常在一块玩的少爷们,卢文昭的曾祖是九门提督,朱实安的父亲放过江宁道,袁廷璋是军机大臣袁颉的後人,而曹寅亮家,祖上出过三个翰林。
看著一屋子的遗少,子萱心里正有些不屑,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和他们是一样的出身,又有些怅然。
大家坐定,刚开始上菜,却听得门口脚步声响,还有一阵子脂粉香气飘进来。子萱心里甚是不悦:明明说是不叫姐儿,这怎麽又来了。正想著,门帘一挑,进来的却是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
就听得曹寅亮喊:“翠云、翠凤快过来。”
两个男孩先行了礼:“曹少爷,各位少爷,翠云(翠凤)给各位请安了。”
子萱仔细一看,两个男孩倒都生得白净、细致。叫翠云的略高些,面貌娇好,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也算得个美人,翠凤,略略胖些,细眉细目,却别有一番风情。初看时觉得两个男孩都还干净清爽,只是细细打量,就觉得眉宇间轻佻、俗媚之气,甚至比八大胡同的姐儿们还重一些。
正说话间接二连三的又来了几个男孩,一个个也是粉雕玉琢,花枝招展。子萱知道这些都是小旦。
前清小旦陪酒的风气在南方已经少见了,北京却还很盛行。狎邪游,本是因前朝禁止京官狎妓,官员交际应酬才叫优伶陪酒,後来却渐渐成了制度,乃称“私寓”,到民国虽废了私寓制,但狎优之风仍未稍减,特别是一群遗老遗少,更觉得惟有玩玩小旦方显一颗赤胆忠心。
子萱没想到今天不叫姐儿,却是为了换这个花样,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快。
这时,曹寅亮已安排著男孩们在客人旁边坐下,翠凤陪著卢文昭,一个叫蕊玉的陪著朱实安,袁廷璋後面坐著的叫豔云,曹寅亮自己带了翠云,叫了一个叫桂莲的陪健云,一个叫菱仙的坐在了子萱身边。
这菱仙倒比其他几个看著淡雅,没有涂脂抹粉,只是衣服华丽些,不然也就象个清秀的男学生,态度也矜持些儿。没有立刻就撒娇儿,抛媚眼儿的往子萱跟前靠,先只是问了好,规规矩矩地坐下,举起酒杯子敬了子萱一回酒。
放下酒杯,菱仙问道:“秦少爷不是北京人吧。”
秦子萱说:“祖上也是北平的,只是我是在南边长大的。”
“难怪听著口音不象。秦少爷是刚到北京?”
“来了有半个月了。”
“吃住还习惯吗?”
“还好啦。”
正说著话,席上大家乱哄哄的猜拳行令起来。
子萱的父亲到上海就和洋人作生意,家里常来常往的都是些洋派人物,家里摆宴席或是出去应酬,大多是西餐,对猜拳行令这一套很是陌生,所以就要推脱。但朱实安、卢文昭几个那里肯依。硬拉著猜了几拳,子萱都输了,连连喝了几急杯酒,就觉得有些上头。这时又输给卢文昭一拳,觉得自己实在喝不得了,便求饶,卢文昭不依。
正在争执,曹寅亮却说:“子萱兄也太老实了,就不知道搬个救兵。”
说著席间都笑了,看著子萱和菱仙,菱仙也不答话就淡淡的笑著。
子萱有些为难,他不想求菱仙代劳,只怕别人拿这事取笑,又觉得实在喝不下这酒。踌躇良久,还是拿起酒杯,双手端到菱仙面前,有些腼腆的说:“那就请……帮个忙吧。”
席上听得哄堂大笑。菱仙倒大方接过酒来,一气饮干。
子萱正要道谢,卢文昭却说:“菱仙代劳,喝一杯就不行了,要喝,就要喝个成双杯。”
席上立刻都应和。说话又给子萱满上一杯酒,子萱无法只得又举起酒杯送到菱仙面前说:“再烦劳了。”
菱仙这回却不接杯子,微微一笑说:“秦少爷,要再请人帮忙,也得表示表示呀。”
子萱听了,不明白是什麽意思。菱仙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著他。
这时,旁边的翠凤对子萱说:“只要秦少爷用你的手,把酒送到仙儿嘴里,仙儿自然就帮你喝了。”
“好!”席间大家都跟著起哄。
子萱此时是骑虎难下,加上本来酒也有些多了,就把心一横,学著其他公子哥儿的样子,一手端了酒杯,一手轻轻捧著菱仙的香腮,把酒送到菱仙嘴边,小心地喂菱仙喝下。
“好!”席上又是一片喝彩声。
这杯酒送下後,菱仙立刻风情了许多。而子萱此刻却宁可真喝醉了,於是也豪爽了起来,酒也喝得没了节制。
喝到後来,大家都有些醉了,袁廷璋就提议一人唱个小曲。子萱更是不会。
袁廷璋就说:“子萱兄不唱也可以,只要你敬菱仙一个皮杯,菱仙代你唱。”
子萱不知道什麽是敬皮杯。
旁边的翠凤悄悄教他道:“你喝一口酒,再用嘴送到菱仙嘴里就是了。”
子萱听了很是惊异。没有想到过这些公子哥还有这麽玩的,但此时酒已多了,也不多想,真的喝了一口酒,转过脸,去寻菱仙的嘴,菱仙也不躲闪,就让子萱把嘴贴在了自己的樱桃小口上。子萱缓缓的把酒吐在菱仙嘴里,菱仙接细细的接著,两人的唇粘在一起,不经意间舌尖与颌膛也碰触在一起,子萱觉得虽然酒在往外流,却有一股醉意沁入心脾。
子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沈家。一觉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口照到床上。子萱坐起身来,伸手开了灯,灯光把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晕黄,旧了的木头家具,本是乌沈沈的颜色,此刻似乎更增添了几分重量。子萱只觉得头沈沈的,胸口有些发闷,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向自己压迫过来。他翻身下床,抓起件衣服披上,急急的向门外走去,好象要逃开这晕黄灯光的笼罩。
屋外,月色清明,廊台如洗,子萱觉得眼前为之一亮,心情也清爽了许多。沿著小径信步走去,不觉进了後花园。已是绿荫渐满,芳菲零落时候,院中树影筛月,更显寂寥。子萱心中反倒觉得一丝清爽和宁静。日间那些喧嚣混乱,都似乎隐没在树下的阴影里,也不用去仔细辩别它。子萱只想放一颗的赤裸的心灵,去沐浴铺天洒下的皎洁月光。
子萱一路行到湖边,只见一池静水,波澜不兴。月影正正的落在湖心,那麽刺目的明亮,尽管池水不时微微扰乱它的面容,但它仍然孤傲的显示著自己的光辉。
子萱有些痴痴地看著月影,看久了,眼睛有些模糊。突然他觉得湖堤上有什麽在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仔细看时,才发觉是一个人缓缓走过来。那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子萱,也只是看著湖中的月影,渐渐的走近了。
子萱一直没有弄明白,当那人走到可以依稀分辨的地方时,自己到底看到了些什麽,他只是记得,那一刻他觉得,他看见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应该是一个月影的精灵。
後来子萱想,这大约是因为,在世间人身上会被看作是错误的东西,在这人身上却是那麽的天经地义。几乎立刻,子萱就明白了他看见的是谁,他就是──月儿。
到沈家已有月余,家里上下时时听人说的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今儿吃饭怎麽样?”
“大小姐还咳不咳?”
“给大小姐炖的燕窝粥喝了吗?”
“别让大小姐累著,好好调养著。”
老太太、大奶奶一天都要去後院看几次月儿,只是月儿一直没有大好,就没有出来见生客。接著子萱和健云就去学校办入学手续,忙乱了一阵子,学校里开始上课,加上同学的应酬,回沈家的时间也就少了。隐约听说大小姐好了,只是还在调养,但就是一直没见著。
慢慢的初来时急急想见到这传说中美少年的心思也就淡了,以为也不过就是个过分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而已。
但是这一刻,子萱突然相信,也许这一切的曲折故事背後确有一只命运的手在拨弄。迎面走来的这个少年,就象一枝世间仅有的奇葩,只能在温室中精心照料,若任它遗落在荒郊野地,遭受风吹雨打,立刻便会残败调零。
月儿一身雪白的衫裙,月光下看不出有花纹,却象裁了一片月光批在身上,也许是身型和式样本不是正配的,裁缝师傅特地做了改动,看上去,更不象是穿在人身上,而象飘在仙子身上云雾。
月儿的眉眼看上去极象母亲,只是那神情间少了母亲的从容,似乎多了些许的迷惘,月光下看上去似乎更显凄清,子萱觉得有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吸引著自己去爱怜这娇弱的人儿,为他抵挡风雨。
这时月儿已走到离子萱十来步远的地方。他也看见了子萱,略微一惊,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也不说话,静静的看著子萱。子萱这时感到似乎一切都凝固了,他不知该说些什麽,也不想说话,也静静地站著,看著月儿。两人眼睛对著眼睛,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
突然月儿转过身,顺著来路,匆匆地往回走。子萱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的淡远而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住他,就这麽看著看著,那背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月光浇洒在月儿走过的小径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沁著子萱的心,已是初夏天气,子萱仍感到一阵寒意。
(三)云破月来花弄影
子萱再见到月儿,是星期天午饭的时候。
健云和子萱因为回家的时间没准,一般都不跟著家里吃饭,回来了要吃,就叫厨房现备,送到房里。但星期天,杏儿、菀儿从学校回来,一家人好容易凑齐了,都要到老太太跟前吃个团圆饭,老太太看著也高兴。
这天,刚到老太太屋里,子萱还没看清屋里有些什麽人,就听见健云高声喊道:“月儿!”
顺著健云的跑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老太太跟前坐著个少女打扮的人。子萱一下子就认出,正是那天夜里在湖边见过的那人。
细细看时,子萱觉得今天的月儿与那夜见时有些不同。月儿今天的一身衫裙是淡淡的梨心绿,虽然还是娴静,但因是旧式裁剪,看著总显华贵,袖口和下摆都镶著宽宽的花边,浑身细细的绣满了的小朵子牡丹,襟上掖著一尘不染的手帕。看得出刻意打扮得喜气了些。脸上还淡淡的上了些妆。听说老太太从小就让给“大小姐”常备上好的脂粉,月儿平日不大用,但要见老太太时,总是要用的。也许就是这些脂粉使月儿看起来更实在了,子萱觉得薄薄的铅华下面透露出来的,是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月儿见他们进来,站起了身。健云赶过去,拉住月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嗯,比小时候健壮多了嘛,怎麽还是老生病?”
月儿微微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受了点风寒,早好了,奶奶非要我多养两天。”
子萱第一次听到月儿的声音,初听时有些诧异,原来心想著月儿也十八了,该变声了,他生怕月儿一开口,已是半大男孩的公鸭嗓子,又怕月儿象那天席上几个小旦一样嗲声嗲气。但月儿的声音一出口,子萱根本没法把它归入那一类中,只听得脆而不利,柔而不娇的淡淡两句话,听了以後又让人觉得似乎月儿就只能这样说话,别人也不配有这样的声音。
这时,老太太在一旁道:“多小心点儿好,你比不得别人!”
月儿忙转头应著:“是。”
健云拉起月儿往子萱这边走:“来,我给你介绍,这是秦子萱,我的好朋友。”
月儿微微笑著叫了声:“秦大哥好!”脸上看不出见过子萱的神色。
子萱忙应了声:“好!”却不知怎麽称呼才对。
又听得老太太发话了:“以後,子萱就叫月儿妹妹吧,大家亲近些,就象兄妹一样。”
子萱有些犯难,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妹妹”两字怎麽也说不出口。
月儿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在意,说道:“秦大哥就和表哥一样叫我月儿吧,姐姐妹妹的多累赘。”
子萱这时才觉得松了口气,笑著说:“好,我就叫你月儿,你叫我子萱就行了。”
正在说话,杏儿,菀儿来了。
菀儿一见健云就叫道:“表哥,你给我带的画报呢?”
健云笑著答道:“带来了。吃完饭就给你。”转身又对月儿说:“我也给你带了几本杂志,吃完饭给你拿过来。”
月儿忙道:“谢谢了。”
这时大爷大奶奶也来了。大家这就来到桌边,依次落坐。
老太太坐正面榻上,身边带著月儿,左右两边各头一张椅子,才是沈怀远和宋雪晴。
几个年轻人推让一回,老太太发话说:“都是自家人,不拘这些。来健云挨著你舅妈,子萱就坐两个妹妹中间。”这下,大家才都坐下,下人们开始上菜。
虽是一桌子吃饭,菜色却不一样。单单月儿面前另放了四个小碟,都是素食小菜,单有一碗宫燕鹧鸪粥。
子萱看得出,这是因为大家吃的菜太油腻,月儿吃不得。可他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子萱从小生病看的都是西医,越是调养时期,医生越要加强营养。他以为月儿身体弱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更要多多滋补才行的。但是子萱也知道,有病清饿,是旧时各大宅院通用药,自己要不是生的晚几年,也会被这样治疗的。因此子萱心里更加认定:月儿要强健起来,必须走出这大宅子。
吃过饭,健云和子萱一起到子萱屋里拿书。这是子萱昨天上书店,健云托他代买的,还放在子萱买的新书一起。拿了书,健云让子萱和他一起到後面去给妹妹们送书。
到了後园,管门的老妈子说小姐们都在“大小姐”屋里,他们就直奔月儿屋去了。
进了月儿的屋,把子萱吓了一跳,子萱虽也进过堂表姐妹的闺房,但没想到月儿的房子这样精致,只闻得四壁椒香扑鼻,案上陈设著宝镜古董,架上玩器玲珑精巧,锦帐纱幔,金彩珠光,子萱觉得有点眼晕。
杏儿和菀儿正在和月儿说学校的新鲜事儿。看见健云和子萱进来,菀儿急急跑过来就抢健云手上的书,拿了给她的画报就忙忙的拿著和杏儿一起翻看起来。这边月儿忙招呼著子萱和健云坐,让丫环小娥上茶。健云把几本文学杂志递给月儿,月儿礼貌的谢了,翻了翻就放下了。
他见子萱四下打量,就说:“这房子是装饰得过分了些。都是奶奶的意思,她说太素静了忌讳。其实我倒喜欢淡雅些。不过奶奶也是为我好。”
月儿淡淡的说著,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意思。子萱更觉得月儿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那麽凄婉哀怨,他也踏踏实实的活著,只是活法和一般人不大一样罢了。
於是子萱脱口问道:“你平时出过门吗?”问过以後,立刻後悔起来,觉得自己失言了。
月儿倒没在意,反而笑了:“当然出去了。只是人多的地方,奶奶不放心我去。有时出门拜拜客,有时奶奶到庙里进香什麽的,也带著我。不过商店、公园,倒是很少去过。”
子萱从月儿语气里听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淡漠感,但不知道为什麽,这并没有激起子萱哀之不幸,怒之不争的情绪。反倒使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相信月儿是向往外面的新世界的,他也应该享受新世界的欢乐与精彩。只是需要有人来引领他,启蒙他,子萱觉得只要自己多多的把外面的世界介绍展示给他,他一定能走出这金色的樊笼,投入广阔的大千世界里。
出了月儿的屋,子萱问健云:“月儿是不是不喜欢那些杂志?你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好象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健云很有些得意的说:“他当然喜欢啦!月儿喜欢什麽,别人是看出来不的,只有我知道!
月儿从不主动表示要些什麽,别人给他什麽时,他也就说声谢谢,收下来。从不说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厨房每天都要专门为他备饭,但他从不点菜,厨房照例每天要来问,他照例说:‘随便吧。’只是厨下的张妈从小照顾著月儿长大,也摸清了他的脾胃,作出的菜色总是月儿喜欢的口味。姥姥、舅妈要问月儿缺不缺什麽,月儿总说不缺,其实也真不缺。该穿该用的哪一样不是早早的给他预备好了,若要等月儿用时才发现短了什麽,姥姥一定要大发雷霆的。
月儿没有上学,但对外面的事可有兴趣了。别看他跟著私塾先生,只学过四书五经,其实对新文学可著迷了,我上回离开北京的时候,他才十三岁,自己就学著写新诗呢,只是他不给别人看。就是外婆从小把月儿照顾得太周到了,总是月儿还没想到的,她先想到了,慢慢的月儿觉得自己再要东要西的太不懂事,就养成了这种性格。”
听著健云的口气里那种与月儿亲密无间的骄傲,子萱竟然有些懊恼,更加上健云把自己归入“别人”一列,心里更不是滋味。不觉有些生起健云的气来。却又觉得自己无理,月儿和健云天生就的表兄弟,相互熟稔也是正理,可自己就是有些不忿,私下里竟怨起了自己本不相信的命运,觉得它不公,为什麽不让自己和月儿是表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自己一定比健云更会爱护他。
但子萱和月儿熟悉起来,还是多亏了健云。月儿出门的时间少,家里又难得有个客人,所以没什麽朋友。健云和月儿从小在一块儿玩,比别人都熟。子萱老和健云在一块儿,渐渐的月儿对他的态度也象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学校课程并不紧,子萱和健云总有空闲时间回家,而杏儿菀儿要到星期天才能回家,於是後园里,经常就是子萱、月儿和健云三个人的天地。
他们一起在小径漫步,在湖上泛舟。谈论的话题多是子萱他们学校,还有外面的新闻。
沈府里也有报纸,是沈怀远看的,但是从来不会传到大爷书房以外。所以许多年来,对月儿来说,新闻大多还是通过能出门的老妈子从街上带回来,再由媳妇们、粗使丫头们和贴身丫头的口传渠道得来的。由於本来是些不太关心天下大事的娘们儿们的道听途说,再加上又是几经转手,月儿经常得到的都是些走了样的消息。就象前两年,月儿一直以为赶万岁爷出宫的是当过大总统的冯国璋。有了健云和子萱,月儿心里七歪八扭的外面世界,才好象有了些头绪,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已不大变形了。
与月儿接触多了,子萱觉得,月儿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变了,变得更实在了。他不再是一缕飘浮不定的烟云,一片月光下的影子,而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出乎子萱意料的是原来月儿很开朗,常常笑,而且他的笑容那麽甜美,笑声听起来那麽无忧无虑,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已经背负了好沈重的一个命运的枷锁。
这天,卢文昭又没事请客,健云答应了去。可子萱从认识月儿以後,更不愿和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生色犬马的遗少们来往了,他宁可回家给月儿多讲讲外边的事情,特别是那些能让月儿觉得外面世界实在精彩的事。因为嘴里不断的说著这些事,会让子萱自己也觉得,似乎这个世界还是满有希望的,心情也舒畅好些。於是子萱就推说不舒服,自己回了沈家。
子萱回到沈府,先到自己房中,把手里拿的书本和一些杂物放到床头,也没准备坐坐就想往外走,可刚一转身,又停住了脚步,站在床边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楞,不觉有些颓丧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以前每次回沈家,子萱都是先回屋放下东西,就去健云屋里,然後两人就一起去月儿房中。可今天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去月儿房中显然有些不方便,而且不知道月儿是不是欢迎自己。想著他又有些怅然,他担心在与月儿的友谊中,自己会不会永远是个第二位。
子萱不好直接去月儿房中,只得自己坐下看看书。但心里中有些发慌,一会儿想著不知月儿在干什麽;一会儿又想著:早虑到自己不好一个人去见月儿,还不如跟健云去喝酒。也不知他们今天有些什麽花样?菱仙会不会来?想到这,子萱觉得脸上似乎有些发烧。立刻在心里骂自己,怎麽能这样不上进,上次的事儿已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後悔还来不及,怎麽还敢再想。
心神不定也看不下书,还是只有起身出了屋,又向花园那边走去。
花园里浓荫更密了,子萱顺著小径往湖边走,心里隐隐有些痴痴的妄想。眼睛一直往湖边眺望,似乎希望在湖边发现些什麽。等走到湖边四下瞧瞧,什麽人也没发现,不觉有些失望。泻气的一转身,正准备往回走。却不想一回头,竟看见那边桃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铺著块小坐毯,上面坐著个人,手里拿著本书正微微笑著看著他。他心里一阵惊喜,也不多想就跑了过去。
等跑到月儿面前停下,子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看著月儿喘著粗气,也说不上话来。月儿也不说话,就笑笑的看著他。等子萱呼吸匀静了,想开口时竟又不知说什麽好。好半天冒出一句:“你在家呐?”
话一出口,子萱就狠狠地骂自己,怎麽一见月儿就说蠢话,月儿不在家还能去哪?
月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但并没有答子萱的话,反问到:“健云表哥呢?”
“他和几个朋友喝酒去了。”
“你怎麽不去?”
“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怕喝醉了。”
“哦,你喝醉过吗?”
“没……没怎麽醉过。”子萱感到一阵紧张,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菱仙的影子。他怕这个话题说下去,自己要说漏嘴些什麽。忙搜肠挂肚,想找个话头叉开这个话题,一眼看见月儿手的书就问:
“你在看什麽?”
月儿合上书,把封面拿给子萱看。却是新潮诗人丛钧崭的诗集《拓霜集》。
子萱想起健云说过月儿喜欢新诗就问:“你喜欢丛钧崭的诗吗?”
“喜欢,他的诗好象特别沧桑又特别婉约。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好多人生坎坷的人。”
“丛钧崭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听说他有一段好沈痛的感情经历,是他创作取之不竭的源泉。”
子萱就淡淡的一说。却让月儿十分惊诧,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子萱问到:“你见过丛钧崭吗?”
“见过,在校园里。有时候一些作家、诗人还会在学校礼堂讲演。夷白、余山、孙维民都讲过,同学们说可能最近丛钧崭也要讲演。”
月儿突然两眼一亮,好象要说些什麽,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眼光也黯淡了,沈闷地低下了头。
子萱能感觉得出,月儿是想去听丛钧崭的讲演,但又怕沈老夫人不同意。子萱本想提议丛钧崭讲演时带月儿去听,但转念一想又没说出来。一方面是丛钧崭讲演只是大家的推测,有没有还不一定,不要让月儿老揣著个渺茫的希望。另外他想现在跟月儿提出来,月儿一定拒绝的,不如把这个事情放在月儿心里,让他自己思量著,可能思量越久,想去的渴望就越大,到时候再提出来,他说不定就同意了。於是子萱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也作新诗的?”
月儿正有些茫然的想著刚才的话,突然听子萱这麽一问,脸一下就红了“你听表哥瞎说!我怎麽会写新诗呢,我学的都是旧学。”
“可是你自己读了这麽多新文学作品,一定有很深的感受。写了就拿出来给我拜读拜读吗。”
“哪有啊,我只是喜欢看,根本不会写。”月儿还是抵死不承认。
子萱看著月儿故作镇静的认真样,觉得好可爱,就起心逗逗他,装出生气的样子来:“好嘛,还是觉得我是外人,没有你的亲表哥亲,能给他看,不能给我看,那,算了!”
月儿有点急了,脱口辩白道:“没有,表哥也没看过!”话一出口就明白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脸更红了。
子萱笑了起来:“哈哈!健云没看过,就是说有了。”
月儿不知怎麽回答才好,窘得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从小径那边小娥匆匆地走了过来。月儿见她来,马上站起身,好象很生气的样子:“你野到那儿去了,拿个手绢拿了这麽久?”
小娥忙说:“正好遇见大奶奶,问小姐干什麽呢,我说在花园看书,大奶奶又问起最近几天小姐的起居,我在那儿回大奶奶的话,才耽搁了。”
月儿听了,才罢了。又慢慢坐下了,却偷偷地瞟了子萱一眼。子萱看著月儿假装生气叉开刚才的话头,觉得十分有趣,就还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也不说话。月儿好象也不知说什麽好,大家就僵著了。
还是小娥先说话了:“大奶奶说,天晚了凉,让小姐别在石头上坐太久。”
月儿听了这话就说:“是不早了,回去歇歇就该吃饭了。”说著话又站起身,接著转向子萱说:“秦大哥一起走吗?”
子萱故意很庄重的说:“还是大小姐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
月儿看他一脸正气,以为他真的生了气,当著小娥的面又不好说什麽,只得说:“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子萱道:“请吧。”
小娥收拾起坐毯,月儿又和子萱行了礼,才往园子外面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子萱一眼。子萱见他回头立刻又绷起了脸,月儿见他这样,嘴一抿,有些委屈的样子,回头径直往前走。子萱看见月儿走远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初夏的夕阳照在身上暖暖的。
(四)锦瑟年华谁与度
到晚上上灯以後,子萱一个人在屋里书桌前坐著,对著窗外的初升的一!上弦月,呆呆的想著白天的事。这时伺候他的小丫头筝儿进来了。
“大小姐房里的小玉来了,说是大小姐让她送东西来的。”
子萱听了一楞,月儿怎麽会给自己送东西来,又有什麽可送的呢?等回过神来忙说:“快请。”
不多时小玉跟著筝儿走了进来,手里拿著本书。站到子萱面前,小玉说:“这是大小姐借秦少爷的书,大小姐说看完了让我给秦少爷送来。”
子萱接过来一看,正是那本《拓霜集》,心中有些疑惑,但又不能说出,只说:“烦劳你了,坐一坐,吃口茶吧。”
小玉忙谢道:“不用了,小姐还等我回话呢。”
“回去替我给小姐带好,让他好好休息。”
小玉答应著,告辞出去,子萱让筝儿送送。
两人出去以後,子萱忙拿起书来翻看,翻了几页就发现里面夹著张纸笺。展开来一看,上面写道:
踏雪寻梅
是哪一朝
哪一代的风流
今夕何夕
又过了几回回
离乱干戈
江南 犹在雨中
独自
吟唱采莲女的清秀
那脉脉流水 不忘叮咛
莫愁
莫愁
柳絮年年去
落红年年留
是等待湘云的吟咏
是为了黛玉来收拾
都只在一卷旧书里
把春光苦捱成秋
古渡自名桃叶
桃花又上了哪一个少女的鬓头
一千年又是一千年
说不完的唐宋
唱不尽的商周
是从什麽时候
便留下这永远有人上演的
儿女情仇
子萱与月儿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带些新书、杂志给他看,慢慢的他也开始能感觉出月儿隐藏起来的喜悦。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有些飘飘然的成就感,似乎今天自己能给小小的月儿带来欢乐,就说明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给天下所有人带来欢乐。
两人都没提过那天夜里的事。子萱有时甚至想,那天是不是自己喝多了,看见的幻象。可那面容体态又真真是月儿,自己那时还没见过他,怎麽会想象得如此真切。在往下,他会胡乱想到,该不是自己在梦中见了月儿的灵魂,想著又骂自己,怎麽会相信这些不科学的东西,但是还是禁不住要想,是不是冥冥中有个力量,安排他们在灵魂的世界里先见上这麽一面。
这天学校贴出海报,丛钧崭要在礼堂讲演。子萱一直想好好安排个计划,带月儿走到外面去,多接触接触外面的世界。於是他决定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想办法带月儿去听讲演。
到沈府这麽久,子萱也把沈家上下的情形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知道沈怀远和宋雪晴其实并不想把月儿关在家里。只是老太太怕月儿自己出去有闪失。但老太太对月儿又是宠爱有加。如果月儿真自己提出来要去听讲演,而自己和健云又保证好好照顾他,说不定老太太也会准的。於是他想先和月儿说好了,再去和老太太说。
子萱从学校出来,一路走,一路想著:慢慢的让月儿多去学校,多接触同龄人,他就会从封闭的世界中走出来,到合适的时候,还可以让他插班上学,月儿那麽聪明,一定很快就能跟上学业,到那时他自然就会把装扮改过来。这样他就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
回来沈府,子萱兴冲冲的赶到月儿房里。一进门,刚想叫月儿,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楞在了那里。
月儿屋里一片宁静,阳光透过纱窗撒在案头和地上。月儿正坐在窗前的日头影里,仔仔细细的绣著个香囊。
月儿抬头,看见子萱进来,也没放下了手里的针线,只微微笑了笑,说了句:“秦大哥,你来了?”
平日里,月儿这句“你来了”都会让子萱觉得十分温暖。因为月儿没有正式的和他见礼,正是说明不把他再当作“别人”了。
可今天子萱却没有注意这些。他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怎麽还作女红?”
月儿微微一征,然後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女孩呀。”
“可你不是!”
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子萱似乎已觉不出作一个女孩的咒符在月儿身上的作用,月儿从不扭捏作态,也不故作柔弱娇气。渐渐的子萱连他穿著女孩衣服这个事实也有些视而不见了,只是当月儿穿了件漂亮的衣服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切硬生生的把这个事实又抛到了自己面前,月儿确实屈从了那个压迫他的命运,中规中矩作起他的女孩来。子萱觉得自己有一种被出卖的愤怒。
月儿也看出了子萱的恼恨,静了一会儿没说话,等他渐渐平静了,才幽幽的开口道:“这些都不由我说了算。”
听了月儿的话,子萱急急的说:“月儿,你应该作你自己。”
“我自己?我自己是谁?”
“你自己首先是个男孩。”
“如果那样,就没有我了。”
“可那是迷信!”
“也许吧,可我的一生都建立在这个迷信之上。”
两人都沈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月儿才又开口说:“你可以把这一切都看成一个笑话,但它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大约在七八岁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和妹妹还有身边的丫环不大一样。我一直感到困惑。到了十岁上,虽然没人告诉,我也知道了,自己其实更象健云表哥,还有姑妈家的文凯表哥,文熙表弟。
後来妈妈告诉了我整个事情。於是我知道我的一生都是一个骗局,而且骗的是老天爷。有时我觉得老天爷不会那麽傻吧,就算我穿著女孩的衣服,难道他还看不出我不是吗。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好累,因为我不知道这骗要骗到什麽时候。一辈子都作个骗子,真的很累的。”
子萱感到一些迷惘。好一阵子以来,他已经很自信的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月儿,月儿的喜,月儿的愁,他都可以分享与分担。他甚至还在为月儿打算了走出这深宅大院的未来。但此刻,他又有些不自信,月儿所说的一切,他以前没有考虑过。他再次问自己,自己给月儿的一切,月儿真的喜欢吗?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告诉了我一切之後,我回到园子里,杏儿、菀儿和几个小丫环正在踢毽子。菀儿眼睛尖远远的就看见了我,她招手让我也一起过去玩。我站著不动,只是看。杏儿看见菀儿招手,也回头看见我,叫我:‘姐,快来呀,一起来玩。’我只是笑了笑,还是没有上前。
几个小丫头正玩得起劲,也顾不上我。我就在一边看著。她们笑著、跳著。杏儿的黄裙、菀儿的粉裙、秀鹃和秀蕙的蓝裙,裙边飞起象一朵朵盛开的大花,夕阳中随风飘摆。一张张粉红的笑脸,正象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我知道我也在微微的笑著,但我的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第一次感到这一切都把我排除在外,自己虽然和她们在一起,却并不真的属於她们,而属於我的那朵花蕾,也许永远不会开放。”
月儿的眼里有些潮湿,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终於顺著白晰的面颊滚落了下来。
看著月儿流下泪来,子萱竟感到手足无措。
他觉得十分奇怪,从听说月儿以来,一直以为月儿爱哭,也无数次设想了他哭时,自己该如何劝慰他。但这麽久以来,月儿还是第一真的哭了,可此刻,自己却完全忘记了应该怎麽办。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下决心走到月儿面前,有些怯怯的把月儿揽在了怀里,当月儿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时,他感到片刻的窒息,然後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把月儿紧贴在自己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