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羁绊
当宣示下班时刻的整点铃声响彻工作间时,华野正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电脑屏幕上的客户资料,即使四周渐渐被沸腾嘈杂的声音所填满,他依旧不为所动地保持着坐姿。一般来说公司里的气氛比死板的规定要坐满八小时的事业单位宽松多了,但像这样一所全国看来规模也算很大的软件公司里,仿佛学校般规律的作息时间依然在严格遵循。在上班的八小时以内,每个人都尽职地守着自己的“摊位”,不过在下班铃声响过半小时后也几乎没有谁愿意留下来继续严守阵地,就大部分人来说,在蠢蠢而动的同僚中犹如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华野,即使在工作热情指数比较高的新人中也算个异数。
像与周围热烈的气氛抗衡似的,华野从衣兜里摸出香烟点燃,香烟袅袅上升的直线仿佛表白着自己坚决不被其他人归家心切的热情打动。华野看了一眼四周,几乎所有与自己同期进入公司的同事都走了个精光,未完成计划内任务的几个人也眼巴巴地瞄着其他人而焦头烂额地赶工,像自己一样清闲又不打算回家的是仅有的几个“加班狂”的前辈,几乎也在享受加班前的悠闲般地吐着烟圈,当他们的目光与华野对上时,眼里闪着那种与同类打招呼似的心照不宣的表情。
看样子好象是拼命努力的新进,可实际上华野对那种加班成瘾的做法可是一点也不认同,不仅如此,也许还有点鄙视嘲讽的意味。同区区的加班费相比,华野心中的价值观一直偏向于下班后轻松地躺在泡在酒吧,闭目聆听靡靡的音乐这般放松的心境,可目前自己的样子难免会被其他人误以为是工作狂吧,也许还会被鄙视也说不定。不过饶是如此,又有谁能为自己分担一下有家不能归的苦衷呢……
想到这里不禁闭上眼睛揉着鼻翼的华野发出今天的不知第几声叹息。
“呦,怎么又是你,今天也准备留下来加班吗?你们这些新人的工作热情可真不是盖的,已经把我们这些元老级的加班王挤下去啦。”
说话的是高原,比华野早五年进入公司的他有着一张怎么看也不象年近三十岁的欧吉桑的娃娃脸。那标示着开朗的圆润额头和飞扬的唇角几乎就是属于享乐派的,华野想不到他也会属于“加班狂”的系列。刚刚趁下班时的热闹与年轻的女同事调侃了一圈后的高原站到华野身边,也不避嫌地伸过头来盯住华野面前的电脑屏幕。电脑上闪烁的光标所指的是公司里中小客户的名单,其实已经成交的资料早就输入了电脑,确认的话也没必要在当天完成,作为必须加班才能赶完的工作只是一种借口,偷偷窥看着高原诧异得耸动的眉毛的华野心里有了不妙的预感。可是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来得及阻止他旁观,现在也只有装成白痴似地蒙哄过去了。
果然……高原自己把鼠标上下拉动一圈后开始咋舌。
“这些资料不是已经成交了吗,明天才是规定的复核日期吧,有必要赶在今天确认吗?难道你不回家就是为了搞这些没用的东西?”
看着高原的大眼睛,华野知道自己即使在“加班狂”中也被视为异类了。
“不是这样的,明天有重要的客户,可能要谈一整天,所以今天才稍微晚了点……”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啊。”高原一点面子也不留给自己。“这种事再着急的话交给书记小姐也是可以的啊,何必要亲自确认这么麻烦,还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不愿早点回家的理由?”
高原带着恶意的微笑说。那讨厌的追根问底的眼神盯住自己不放,就算被看成白痴好了,没必要那么嘲笑别人吧,知道高原动机不良的华野也没了好脾气。
“我当然有自己的安排。”
“什么安排?”
高原的声音不由自主放大了数倍。这个已经不是什么前辈的亲切询问了,而是公开的讯问加警告,华野看见高原说完话之后飞快地向身后瞥了一眼。那后面有什么非要担心的东西吗?华野看清后不禁哑然失笑,那里坐着正头也不抬地飞快打着报告书的女同事庄慧。发觉到高原在紧张的瞬间,华野顿时明白这几天高原一直在自己身边不停地旁敲侧击的用意。作为业务处里少数女性之一的庄慧有个被男同事私下传开的绰号“女铁人”,当然不是仅仅指她作为主管处理事务的手腕强硬。华野还记得“女铁人”的称号还是刚进入公司时作为前辈的高原的经验谈,而且平时也不见两人有什么来往,一脸严肃,总是梳着小学生也不爱梳的半长的帘子似的直发的庄慧小姐,和爱与人说笑,似乎十分享受生活乐趣的“稚齿型”帅哥高原,所相同的也只有在“加班狂”这一点上,现在想想这一点相似之处恐怕也是公子哥似的高原刻意制造出来的。看高原平时嘻嘻哈哈在女同事之间好象花蝴蝶般穿梭的样子,华野很难想象出他也有嫉妒与紧张这种“纯情”的一面。
虽然华野对女强人型的女人毫无兴趣,可是高原那分外紧张的表情让华野忍不住起了小小的肆虐心理。
“就算是有特别的理由吧,可这也算是个人的隐私,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前辈吗?”
华野嘴里叼着记录用的中性笔冲高原微微地笑着,并伸手拨开高原紧张地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指。“请你不要打扰我加班吧,就算现在是下班后,恐怕我也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和前辈闲扯什么的。”
果然受到语言暗示的高原气得脸色青白,他狠狠地瞪自己。
“少扯了,你是不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咦,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你倒是说说看啊,我有什么坏主意好打。”
华野挑衅地望回去,刚刚接触到彼此的视线,高原立刻气得不行似地将身子扭向一边。就在自己心情烦躁的时候嘴巴好象也变得特别毒,看到身为前辈的高原却被自己整得没辙,华野心里不禁泛起小小的骄傲。
从门外陆续回来的加班的前辈们虽然举止上比新到的员工放松,可长相上就有点抱歉的样子。看到他们四五十岁了还咧着一口黄牙冲女同事猛劲卖笑华野只觉得好笑至极。要论起长相整个业务组也只有高原可以和自己一分高下,与个子高挑,面目俊朗的自己不同,不到一百七十五公分的高原是个有着长不大的娃娃脸的帅哥。拜他那张“童言无忌”的面孔所赐,高原在组里的人脉也极好,不少过了三十的欧八桑们总喜欢捏着那个鼓鼓的腮帮像逗小孩一样逗他,不知道高原是否也被这种所谓的“性骚扰”困扰过,总之那就是一张男女通吃的“稚齿型”面具。不过在自己进入业务组之后,高原的地位也不免受到冲击,一些对帅气男人感到憧憬的女职员一边说着“组里又分来了新帅哥”一边分化成围猎自己的团队。华野是不晓得高原对此作何评价啦,不过这几天就连号称“女铁人”的庄慧也频频找机会和自己聊天,由此也可见自己的魅力了吧。
高原,真可惜“女铁人”欣赏的是俊朗型的帅哥而不是小弟弟,你恐怕没什么机会了吧。这样在心里说着抱歉的同时,华野偷偷侧身观察高原,已经开始在自己邻桌加班的他也不知怎么搞的把报表打的一团糟糕。一定是近来的不顺让自己的脾气变得这么恶劣的,一边为自己找理由的华野在心里暗笑。说实话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自己喜欢的却是那种胸大无脑型不用费力气就能上床的类型,与庄慧这几天走得很近也只是因为要向业务上有专长的她请教一点“秘技”而已,至于她对自己似有若无的表示不为可知。如果高原不是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认定自己的用心,态度强硬到不给面子的话,卖个顺水人情给他也未尝不可……
桄榔一声,原来是隔壁的高原用力敲了键盘一下。注意到华野凝视自己的目光,猛地转过头很不礼貌地呵斥,“有什么好看的吗?赶快做自己的工作是正经。”
听出那夹杂在低语中的咬牙切齿,华野忍不住发笑。
“前辈你把表格做成这样铁定被老板骂啦,难道您不是比我多出了五年的工作经验吗,那这里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啊。看来加班狂也不怎么样嘛。”
“做好自己的事少管别人!”高原气得把笔摔在桌面上。
“关心你也不行吗?”
“谁要你虚情假意的关心!”
高原抱住头。
玩笑开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高原虽然平时灵牙利齿但事实上不但性格毛躁碰到特别在意的事还会不知所措。华野对这种单纯的人一向没什么恶感,要不是最近恰巧心情不好而他又咄咄逼人自己也没必要为自己到处树敌。
华野慢吞吞地从衣兜里摸出钱夹,看来是要借用一下了。打开里面,女友云茜身穿低胸装的艳丽照片呈现在眼前。华野不觉苦笑,这还是刚认识不久女友以半胁迫半撒娇的方式硬逼着自己不得不就范。塞进皮夹里的照片目的是要让华野时刻不忘自己,当然也是为了斥退其他竞争者,还差一年就大学毕业的女友时时担心自己会出轨,不过这只不过是不懂华野的心情所做的判断。因为觉得云茜的哭闹很烦就一直听之任之,华野只觉得她虽然态度无理嚣张但身材确是自己所见最棒的一个,再加上那煊赫的家世……
“前辈。”华野伸手拍拍高原不耐烦的肩膀。得到的是近似无理的回答。
“干什么!”
华野对此微微一笑。
“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
高原几乎是头也不抬地拒绝。“我可没时间。”
“是有关个人的一点私事哦,我想前辈也许会感兴趣才找前辈商量。”
听到话中有话的高原紧张地回过头,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好的兆头似的睁大眼睛。看着他那紧张得不断做出吞咽动作的摸样华野一边在心里发笑可脸上还摆出严肃的表情。
“这里不方便讲,我们到走廊的休息室去谈好吗?现在那里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刻意压低声音又故弄玄虚使得高原如临大敌般地撰紧拳头。
“谁要和你商量什么阴谋诡计。”
说是这么说,可忿忿地瞪了华野一眼后,高原站起身。发觉他仿佛走路都不稳地摇摇晃晃,华野在后面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我就把话明说好了,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要警告你不要打庄慧小姐的主意,你是在故意勾引她吧,像你这种满脸油滑的家伙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爱情?如果你胆敢欺负她我一定要你好瞧!”
刚进入休息室,高原就扯住自己的领口发出宣战般的威胁。华野心想高原这人果然好象狐狸露出了尾巴而慢慢拍掉他的双手。
“就是因为这个脾气吧。”
“嘎?”
高原张大嘴巴愣愣地望着华野。华野为了强忍住不笑出来所以说话自然慢了半拍,怎么听都像是长辈在谆谆教导似的,华野扬起头。
“庄慧小姐喜欢的可是成熟中带点邪气的人哦,像你这样动辄激动毛躁的个性差得太远了吧。怎么办,前辈?”
“我也知道啊,可是性格是天生的有什么办法……”
有同感而垂下肩膀的高原愣了一下,突然又记起似地拎起华野的领口,“别扯开话题,现在谈的是你和庄慧的事……”
“我?我和她有什么事啊?”
“你还装傻,你不是要泡她?”
华野看着高原变得暗淡的眼睛,看着他苦着脸显然沉浸在一边倒的挫折幻想之中。真是感情的动物!一边这么想的华野抽出香烟点上。
“我有女朋友了。”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高原一点也不信,连头也没抬起来。
华野撇撇嘴。“这有什么希奇啊,像我怎么完美的人没有女人追才怪!再说前辈也别把庄慧小姐之外的女人全部否决啊,就算同样是男人我也会有自己的喜好,这个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啦。”说着华野把皮夹向高原递过去,顺便拍拍他像沮丧的小灰狗般的脑袋。
高原盯住照片中的女人看了好半天,才低声嘟囔一句,“骗人的吧。”
话虽如此他还是露出微微上扬的嘴角。
“庄慧小姐那么漂亮你怎么可能不动心,这几天还缠着人家……”
“喂,不要用你的审美观去衡量别人好不好,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平胸女人吧。”
“说的也是……”好象有点相信的高原啪地合上钱夹扔给自己,然后垂下眼帘想了想又说,“明明知道你的口味一向那么低级……”
想到自己可能永远和这个前辈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华野忍不住笑出声来,几天来笼罩在头上的阴霾也仿佛渐渐淡去。华野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个毛躁又直率的前辈有了点好感。
“那你这几天干吗总赖着她?”把钱夹还给华野后高原还有点不放心地问。华野有点不高兴。
“和谁走得近是我的自由吧,我都已经说了我对强人型的女性没兴趣,不过女人自动靠上来的话我也没必要回避吧,好歹我也是这么帅的男人,有人喜欢也是一种骄傲啊。”
说完话的华野发现高原一脸嘲笑地望着自己。
“你也不用这么自恋吧……”
比自己低了半头的高原摆出一副前辈的架势,拍拍华野的肩膀。
“说实话我可不知道你的趣味这么低俗。”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这种类型的?”
故意低下头附在高原的耳边说,华野意料之中地看到高原的嘴角扯起无奈的苦笑。“一个已经够难受了,我可不象你那么花心。”在业务组里素有“大小通吃”美誉的高原信誓旦旦地说。
互相揭去虚伪面具的两个人不打不相识,华野发现自己居然对高原这种率直的性格产生了好感,或许是因为这样反而更容易沟通吧,所以当高原发泄似地提议要不要去喝一杯时华野欣然应允。干脆翘了这个名不副实的加班,是两个人目前共通的想法。
“就算是每天都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可那种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感觉也让人撑不下去,偶尔忘记一下来放松心情也是一种调剂。”
捧着一张小巧的脸,怎么看也不象是上班族的前辈高原在酒馆里对华野吐槽。看到华野未置可否的表情,高原又补充说道,
“可能你是不懂拉,因为像你这样的家伙哪里会知道单恋的痛苦。”
说起单恋的滋味,华野也觉得仿佛生命中有了一丝缺憾,因为外表和性格的关系,从小时侯起几乎看得上眼的女性都是乖乖上钩的猎物,所以当高原说出这话时华野也发觉自己似乎真的从未爱慕过什么人。不过目前自己的处境也和高原相似吧,同样是那种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感觉,才使自己拼命地想逃避,逃避。
“也不是只有单恋才难过啊。”
“该不会是你有什么心事吧,从上个月看你就觉得有些不对,好象总在借故不肯下班似的。既然不是为了赶工作而加班别人当然会以为你这么做是别有用心啊。”
“你不懂的啦。”
没办法对高原吐苦水的华野举起酒杯凝视自己的手指,那种视线朦胧不清的感觉使自己恍惚到以为已经醉了。恐怕真的喝醉也不一定,如果醉倒在酒馆里是不是就不用回家了呢?
“啊,烦死了,烦死了,想起来就让人心烦。”
高原突然自暴自弃地抱住头大叫,刚刚就在华野分神的时候他好象一口气灌下了两三杯酒。
“你干吗不直接对庄慧说啊,这么缄默可真不象前辈你的性格。”
“要是容易开口的话不就没问题了吗?谁知道真心喜欢上一个人这么困难啊,我也是第一次啊,再说她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叫我怎么接近。”
抱住头的高原好象埋在草丛里的山鸡,华野觉得他的模样格外好笑。
“不容易接近就创造机会接近啊,难道这么多年前辈你还没学会泡女孩子的方法啊。”
高原抬头用幽怨的眼神望着华野。“如果什么事情都像你说的一样轻松就好了。”
说的也是,就是因为有些话不能说也不敢说才使自己陷于困境,好象这世界上同病相怜的人还真的不少。刚要赞同一下的华野抬头却发现高原的脸变得异常的绯红,眼神也木木的。后悔自己刚才只顾反省也不记得阻止他狂喝滥饮,一个不小心高原就醉成傻里傻气的样子。
“不能喝酒就要有点节制嘛,你现在头晕不晕?”
“什,什么嘛,我还很清醒啊。”
说完了高原居然还用手啪啪地去拍脸颊。
2
喝醉酒的高原开始胡搅蛮缠,看着像几岁的小孩般耍赖的前辈华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长相很稚齿,即使耍起酒疯高原的醉态也分外无邪。觉得四周向自己投来异样眼光的华野只有在心里叹息着将缠在身上不肯离开的高原架起来,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攀住自己的高原不避嫌地用热乎乎的脸贴在华野的脖子上。
“前辈你再缠下去我就要上你喽。”
即使这样的威胁也只换来几声嘴唇的吧嗒,在心里大叹命苦的华野拖着死狗般沉重的躯体在街道上拦计程车。虽然感觉仿佛没呆在酒吧多长时间但看看手表已经到了十点,好不容易走了百米之外拦到一辆车的华野胡乱地把高原推进后座。
“能不能说清楚点到底去哪里,这样我也很为难啊。”
司机扭过头皱起眉毛。从高原嘴里不清不楚地蹦出的音符实在难以称为“字”,叫他推他也只会胡乱地摇头。华野此刻恨不得能够一桶冷水将高原从头浇到脚底。“能不能快点。”在司机的催促下华野无可奈何地钻进车内,刚坐好在座位上高原的头立刻像灌了铅一样压上来,让这家伙一个人回去的话恐怕他会把自己也卖了吧。这么苦笑着的同时,华野向等得不耐烦的司机说出了自己目前住的单身公寓的地址————不,那个现在已经不能算是“自己”的地盘了,也许再也不能称为自己专属的领地。想到必须回去那已经被侵占的房子,见到那甩也甩不掉的羁绊时,刚刚在酒馆里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微微醉意竟然像风一般地飘散得无影无踪。
回溯的话大概要到一个月前,华野心血来潮回了一次位于南部的老家,虽然那次回家让自己后悔至今,但当时华野还抱着惭愧的态度。今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工作了一年的自己其实回家的次数十分有限,与大自己五岁,又学习工作在本地的哥哥不同,华野这些年来呆在家里的时间少得可怜,因为看到哥哥的榜样所以深觉受父母管教的痛苦,华野在小学时就为自己争取到去寄宿学校的机会,每月的三十天中只有一两天呆在家里其余都在学校和同学私混,幸好自己虽然不回家但功课不错,华野也就借着在学校有利于“学习”的理由放任自己逍遥。到了大学时,早就野了的心也收不回来,尽管老家也有不错的学校可华野还是以专业太单调为由考到外地。说起来离家在外带给自己的绝不只是好处,好几次经济困窘到几乎被房东驱逐的时候也曾经动过回到父母身边的念头,但是每当想起哥哥在父母家里穿着刻板的衣着,举手投足都要被管制,过着几乎与外面的潮流逆向行驶的生活时,回家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大学四年中只有二年级时在哥哥打来的强烈抗议的电话下,元旦回过老家一次的华野过不了几天就被那种压抑的气氛搞到心烦,于是找了个学习的理由跑回学校。此后直到工作再也没有回家,偶尔收到哥哥打来的电话知道家里一切平安后便放心大胆地放纵自己。
为期一年的实习期结束时,像其他新进一样脱下在老板面前伪装的勤劳外壳,华野也打算好好放松心情,在按起久违的电话答录机时才发觉似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收到家里的来电,本来想打电话回去问问家里是否出了什么事,却突然心血来潮动了回家的念头,一想之下反而对那殷勤问候的父母倍加思念,鬼使神差般地华野坐上回家的火车。
到家里时是下午三点左右,因为只是请了公司的年假回家所以华野本以为家里此刻只有母亲在家,谁知按了门铃后开门的居然是三年未见此刻应该在学校教书的哥哥华文。
面对突然而至的弟弟也没有发出疑问,华文只是眉毛微微地耸动,那像平时一样一丝不苟的刻板面孔随即恢复平静。华野本来以为就算不受到“为什么总是不回家”的责问吧,至少也会被嘘寒问暖,然而迎接自己的是意料之外的冷遇。华文嘴里好象咕嘟什么“果然会把你叫回来”的话垂着眼睛走进客厅,没听清楚的华野慌忙拎了行李跟进来。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哥哥端上解暑饮料的华野,不料等到的却是华文蹬蹬上楼的脚步声,而且不再出现。不住探头的华野终于按耐不住,客厅里散发出冷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使自己几乎产生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家的错觉,被排斥再外的不快第一次涌遍全身,华野顾不上整理行李怒气冲冲地跑到二楼大力敲哥哥华文的房门。
许久才从里面探出头的华文被自己大声责骂。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向我抗议还是警告?多久回一次家是我的权利吧,就算你认为我一个人住在外面好象逃避照顾父母的责任可是我也有寄钱回家啊。如果你觉得和父母生活很累可当初你是自愿留在父母身边的不是吗?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的。”
自己说了半天可是哥哥好象根本没有在听,垂着眼帘的他居然听过后就要关上门,华野一把扳住门框。
“弟弟回来你就是用这种态度迎接吗?”
华野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是在用平时一贯和同届的嚣张态度训斥自己的哥哥。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华文企图关上门的手指沿着门框滑下去,那颗一直低低垂下的头抬起,华野觉得他的脸似乎比从前要苍白许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什么时候要走我根本不关心,”华文的语气冷得象敞开的冰柜。
“别装了,你还不是在生气。”
“我没有。”
“撒谎!”
居高临下俯视华文的优越感使华野不自觉抬高了声调。
“你一生气肩膀就会抖个不停,这个我从小就知道。”
仿佛被附身了般,不知从哪里产生的优越感使华野揪住哥哥的弱点不放。从小时侯起记忆中华文就是个文静不苟言笑的孩子,虽然比自己大了五岁,可能是因为不爱运动的缘故身为哥哥的华文从十几岁起就被自己赶超身高。小时侯还觉得晚上会搂着自己睡觉而长的又和在外地工作的母亲酷似的哥哥好象另一个母亲,那种依偎在一起的温暖感觉不久就被自己暴走的身高和自尊取代。晚上在互相搂在一起睡觉的话就只有自己被一只雏鸡搂住的怪异感觉,再加上无意中透漏给同学后马上被嘲笑说只有男人和女人才会在一张床上睡觉,那之后自己膨胀的羞耻心使自己粗鲁地拒绝哥哥再踏上自己的床。童年时和哥哥少得可怜的回忆到此噶然而止,进入反叛期后华野很少回家。他不清楚仿佛没有过青春期的华文是否也曾向父母宣战过,还是永远那副低垂着细长眼睛的摸样。哥哥发脾气时的表情虽然古怪却没什么危险,因为几乎从来不把感情对外表露经常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生闷气的时候居多,而且几个小时后就会恢复正常,所以对他的心理华野从没研究过而且恐怕就算研究也不会有用,华野想自己大概大多时候是把哥哥当作一根根本没有感觉的木头看待吧。
咣当一声,是哥哥用力用脚踢了一下门框。想问一下这样用力会不会踢疼却看见华文哆嗦着嘴唇吐出冷冰冰的话。
“你说的对,我是在生气,我很讨厌你,讨厌极了。”
就算再怎么说也是亲兄弟,被自己的哥哥说出这种话谁心情也不好受。
“干吗啊,无缘无故大放厥词,就算讨厌我也要有理由啊,我又没做什么事惹你。”
“你为什么要回来,从前叫你一千次也不是从不回家吗?这次又回来干什么,你就喜欢在这种时候回家展现你是这个家中的一员吗?”
“什么回来不回来啊?”
“别装傻了,一定是妈叫你回来教训我的对不对?我们平时没有联系现在我的事也不用你管,不要你来装好人!”
华野第一次看见哥哥华文歇斯底里大发作,以前堆积在脑海里的“哥哥是没脾气的人”的印象就像在海滩上堆的积木一样不堪一击地溃落。没准平时哥哥就是这种像狂犬一样乱咬人的个性。事到如今最主要的是先安抚好华文的情绪。想起对待蛮不讲理的女友时自己是怎么做的华野也如法炮制,这种时候要沿着耳后的敏感部位向脖颈轻轻抚摩吧,在耳垂的地方还要细致的流连……就像情人般的爱抚……华野对上那狠狠瞪视的细长眼睛时手指被粗鲁地拨掉了,对哦,那是自己的哥哥并不是什么可爱的女人。
“你回来就是为了嘲弄我的吧,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有责任感的人,可是没想到你还那么会装。”
华文的眼神渐渐从恐怖变得哀戚。“别装出一副可怜我的样子,我好烦,真的不想再看到连你也这样。”
谁被无缘无故地臭骂一通还会好脾气,更何况是被自己的亲人以那样的不信任诉说着。
“我真的不明白你干吗骂我。”
“是吗?不明白就算了。”
“你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一瞬间华文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动摇,可紧跟着自己的第二句话就让他的脸突地沉了下来。
“既然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象疯狗一样乱叫好不好。”
华野在哥哥的门外拍了数分钟后,那面对着自己而紧闭的房门就像华文咬紧的嘴唇般再也不愿张开。拍累的手微微泛起红肿,心想干脆下楼去找把钳子把门撬开算了,华野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仅仅一句笑话而已华文干吗要生那么大的气。虽然被关在门外又被臭骂,但兄弟毕竟是兄弟,就像身体里有根透明的绳子在牵引自己去靠近那个人。
走下楼的自己听到房门的扭动,刚刚挎着菜蓝进门的母亲吃惊地看着自己。
“啊,你回来啦。”
即使面对久违的次子而努力展现笑容的样子,母亲的脸上也掩饰不住不自然的表情。那不象是由衷地欢迎儿子的态度反倒像是面对闯入家门的客人发现了见不得人的隐私般尴尬的表情。母亲也许听到自己在二楼哥哥的门前又喊又砸的声音,华野心里这么想所以试探地问,
“家里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被询问的母亲马上将头摇的象拨浪鼓。
“没,没有。”
即使母亲都那样说了,但古怪的气氛并没有消失,恐怕是母亲那反映过度的表情导致吧,华野觉得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现在看来母亲和哥哥都在家里好好的,唯一没回家的是父亲……
想到这里华野紧跟母亲跑到厨房。
“我爸那老头怎么了,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吗?”
边说边联想起来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年事已高的父亲从工地的手脚架上一头栽落的恐怖画面。
“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他叫他不要逞能吗?上现场这种事拜托年轻人去做不就好了,现在他怎么样,有没有出事,严重吗?”
华野几乎要拽着母亲的肩膀吼出来。
“你爸他没事啊,虽然最近心脏有时会绞痛但休息几天就缓解了,而且他最近也没去工地嘛。”
听母亲的口气爸爸好象真的没出什么问题,华野悬在脖颈的心又落了回去。既然一家人都好好地活着,应该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发生。母亲围上围裙开始向厨房外驱赶华野。
“你好不容易才回次家我坐点好吃的,先乖乖在客厅看电视吃点水果啊。”
母亲真是好笑的可以,自己都二十几岁了却还被当作小孩子般哄着,华野顺水推舟地向外走去。可是中途突然想起有事没问而停下。
“喂……妈……”
“什么事。”
华野有点犹豫要不要对母亲讲。
“就是……我今天回家的之后我哥的态度拉,很嚣张呢。”这么说会不会像是在打小报告?不过这么郁闷的事华野不想一直憋在肚子里。
“我刚进家门他就对我丢脸色,之后又冲我大吼大叫,简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嘛,他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无缘无故乱发脾气是不是有病啊。”
听到有病两个字华野发觉母亲的眉毛惊慌地跳了两跳。
“好了,好了,哪有什么事,华文不是好好地嘛,大概是心情不好吧你也别想太多了,去客厅准备吃饭吧。”
母亲慌张的向外哄自己的态度反而使华野心生疑窦,有种“不好”的阴影笼上心头,华野坚持直视母亲。
“到底我哥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件事和我有关吗?”
“哪有什么事。”
明明嘴里说着没事但那眼神分明就是有事。
“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也只好亲自去问我哥了,刚刚他还骂过我,现在就算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也要撬开门找他问个明白。”
抛出杀手锏后母亲沉默了,华野因为焦急而跺了跺脚。
“我不知道你这个时候会回来,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母亲还在犹豫。“你哥哥……那个孩子坚持不让你知道。”
“我门也是这么想,这么丢脸的事还是少点人知道的好。”
“丢脸的事?”
既然这样就不是什么恐怖的悲剧哦,华野松了口气,自己从来没为所谓丢脸的事而烦恼过,说是丢脸还不如说成爆炸性的消息比较好,华野的好奇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难道说华文和他教的女学生发生不论之恋?”
“如果是那样,反而会好些。”
母亲在即使面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时也露出的羞惭表情,这更坚定了华野相信哥哥发生了畸恋的自信。如果不是和女学生发生恋情,搞不好是和有夫之妇发生关系或者抱了自己的女上司……越想越多的不伦画面不禁使华野开始想入非非。看外表绝对想不到一向没什么精神长的也不帅气的华文会做出这种事……
“事实上,是你哥学校里的一个老师……”
“那一定是有丈夫的女人喽。”华野头脑里马上反映出华文背着女人丈夫偷情的场面。
“那是个男人……”
“嘎?”
“他自己有家庭却对你哥纠缠不清……”
一个有家庭的男人对哥哥纠缠不清?就算现在立刻从天上掉下陨石雨砸在自家的院子里也不会让自己比这更震惊。华野的嘴巴张成个Ο字型僵硬住了。
母亲开始用围裙抹着眼角。
“这一切我和你爸爸开始毫不知情是因为你哥什么也没说,直到一个月前那孩子回家后锁在房间里居然割腕自杀,幸亏被你爸发现了送到医院才没事。后来学校里来人通知说因为对方的老婆跑到学校大吵大闹影响很不好所以没办法让他继续留下任教,这样我和你爸才知道事情的全部。”
哥哥是同性恋而且事情还败露了,被学校解雇不说还闹到割腕自杀,华野做梦也没有想到华文的畸恋居然“不伦”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听错了啊!
“这是真的啊。”
“都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会有假,学校方面好象态度很强硬似的你哥哥连工资也没领到就辞职了。”
华野的脑袋嗡嗡地响起来。
“那他就一直这个样子呆在家里了?”
“是因为你父亲气不过揍了他。”
母亲望着华野张大的嘴巴低下头。“我们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可你爸爸实在是气得要发疯了,我门家里从没出过这么丢脸的事啊,不知道到底是我们的教育不对还是这孩子感情太压抑了,让他去看心理医生却死活不肯,那段时间那个男人又天天跑来闹,你父亲终于忍不住就打了他一顿……”
“从那以后你哥就再也不出家门也不见人,我门现在都不敢再管害怕他出什么事情,也只好让他整天闲在家里。”
“那个,”华野咽下一口唾液,“亲戚和邻居都知道吗?”
“这样丢脸的事怎么会去说,只能撒谎说他患了慢性病需要在家休养。”
“那你们有没有和他好好谈谈,他不想谈吗?”
“怎么可能和他谈,如果他再受刺激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了,我现在好后悔一直把他留在身边,说不定就是因为我门平时总是限制他所以才搞成这个样子!”
母亲终于用围裙捂住脸蹲在地上低声哭泣起来。
看着那么无措又自责的母亲华野好心疼,想去扶她起来然而也受到不小打击的自己的躯体竟然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站在一边愕然地注视着母亲悲伤的后背。
3
要是没有回家就不会趟这趟混水,华野现在后悔不迭。本以为回家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脱下平时在老板面前摆出的虚伪外衣,享受家庭温暖的自己,却是从一个战场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另一个阵地。这么说也许残酷了点,自己的心里也并非对这样的哥哥产生厌恶,可是越因为血缘的关系而割舍不下心情反而更焦躁混乱。如果华文一辈子都这个样子怎么办?如果自己的哥哥爱着男人的话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一想起来几乎要反呕出来的恶感却因为对方是哥哥而不得不咽回。自己尚且如此恐怕每天都面对的父母更接受不了吧,事到如今自己的存在老实说也没什么意义,与其呆在这里不如赶快回公司吧,可是既然是自己坚持要知道事实又什么都不表态就逃跑的话无疑证明了华文说自己在装好人的话,华野想不出脱身的办法可又无能为力因而苦恼起来。
晚餐果然是冷清地进行的,除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的华文之外,晚归的父亲,泪痕未干的母亲和心神不宁的自己,围坐在餐桌前吃那顿一点也称不上团圆的“团圆饭”。父亲得知母亲将实情告诉自己后只说了句“干吗要让小野担心”而后就缄默不语。就算这样华野知道父亲其实也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他开导哥哥,从母亲的嘴里知道父亲的心脏病最近刚刚犯过,原因当然不言自明,而且工作上连带的也出现了小小的问题。心想这种时候哥哥发生这种事没准会成为引燃草原的星星之火,如果现在有谁既有时间又有责任帮忙的话,数来数去也只有自己……
华野看见母亲站起身向厨房走去。
“我已经饱了,不用再添饭了。”
自己天真到以为现在仍然是家里的头号重要人物。母亲看了自己一眼。
“我是给你哥哥送饭过去,他今天从中午就没下来吃饭,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一直低头扒饭的父亲听到这里突然扔下饭碗,重重叹口气后站起来离开餐桌。母亲无言地望着这一切。
父母那种辛苦的表情让自己无法坐视这一切不管。
“我去给华文送饭好了。”
那焦虑渐渐变成强烈的不满,为什么他要喜欢男人,为什么。身为异性恋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去考虑那种事,那么令人厌恶的情感就像疫病一样怎么会落到自己家人的身上?
如果再追问下去自己恐怕也会发疯。
尽量保持平心静气地敲着房门,从里面传出华文闷闷的声音:
“干什么?”
“是我,你晚饭没吃我给你送上来了。”
门里面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
“我不想吃,你端下去吧。”
自己好不容易上来了当然想问个明白,决不能就这么窝囊地回去。
“你不开门的话我不会走,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
自己虽是这么说可心里没有把握华文是否真的会为自己开门,还是再等一会好了,但越来越多的烦躁焦虑已经慢慢堆积起来。
门开了,哥哥那张苍白又刻板的脸探了出来。
“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就算让自己进屋还是这种冷漠的态度,华野的气不打一处来。
走进华文的房间,华野发现这里异常整洁干净,平时看起来很别致的绣花窗帘此刻却仿佛对自己暗示主人的“女人气”似地挑衅自己的脾气。华文像没看见自己般背对着坐在桌前看书,那个无动于衷的态度更大大激怒了自己。
“我把饭端上来了,你别看书先吃饭吧。”
“等一会,我现在不想吃,你下去吧。”
自己是什么?凭什么一家人都愁云惨淡的,这个都是谁害的。不敢大声说话反而要受这个同性恋的气。越想越想不下去的华野把餐盘砰地摔在桌上。
“别摆什么臭架子了,你不吃饭的话父母是会很麻烦的,其实你怎样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至少你要为爸妈考虑一下吧。做错了事还耍少爷脾气算什么!”
因为华文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华野自以为哥哥准是惭愧得不好意思说话而更洋洋得意。
“你这样整天呆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心理诊所有时间你去看一下。其实你不必排斥这种医院,现在看心理疾病的人很多,医生总会有办法的……至于工作……”自己还要说下去可是被华文猛地回头而打断了。
“我的事你少管!”
“你那是什么态度,干吗用那种眼神瞪我?”
“总之我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你能知道些什么?”
华文不知反省的态度惹火了自己。
“喂,什么叫少插手,要不是你带来这么多麻烦别人怎么会觉困扰!你把爸气的心脏病都犯了耶,怎么,难道同性恋很了不起吗?”
啪的一声,华野万万没有想到华文那纤弱的手掌会落到自己脸上。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说了同性恋三个字而觉得羞耻?可是如果仅仅听到这三个字也会动武的话为什么要做那么恶心的事?捂着热辣的脸华野大叫,
“你干什么,发什么疯?”
“你懂什么,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面对越来越不听“劝告”的华文,华野气得猛地一砸桌子。
“你给我闭嘴!”
自己是为了要听他的解释才上来的,即使不能解释的话至少要为这几天的事向别人道歉才对,给其他人带来麻烦还……华野此刻一点也不想考虑哥哥的心情。
“你知不知道爸妈为你操了多少心,如今工作也没了你要怎么办?我是你弟弟才好心劝你,如果是别人的话就算你死在街头恐怕也没人管……”
“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话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就算死在街头又怎么样,不要以为别人都希奇你的怜悯。”
华文的嘴里说出异常激愤的话,华野有点回答不出。
“……不管怎么说你要先反省。”
“只想让别人承认错误的你知道些什么,这些谴责的话我不要再听了。”
“至少……”
“够了,请你出去,出去!”
华文抱着脑袋冲自己大吼的模样委实有点可怕,华野这才记起母亲说过不要再刺激他的话。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果然也发现了红红的伤痕,那象怪物龇牙咧嘴般的丑陋伤口让自己也触目惊心。
“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华文扯着自己的胳膊向外推,不由自主地,华野拽住那手腕。
“让我看看。”
一开始还不明白华野的所指待看清他的动作后华文陡然惨白了脸。
“放开我!”
他开始拼命地挣脱。
论扭打的力气华文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这样用力的反抗华野也是第一次见到,将他的手反剪到背后华野按住他的身体将脸凑上去细看那伤疤。那是新近拆线还不久的伤口,随着手腕的扭动而抽搐变形。
注视着那狰狞的痕迹的华野突然感到脖子上有冰凉的东西滴上来,扭过头去才发现那是华文的眼泪,正沿着哥哥伏在自己肩上的脸颊,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为什么对自己做这种事,你疯了吗?”
华野的心也痛了起来,就像要拂平那疤痕似的,自己的手指慢慢在那伤口上爬行。
没有回答的华文紧闭着双目,默默地伏在自己肩膀上留泪。
“爸妈也只是担心你……”华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冲动过后,自己的心情正被悲伤笼罩。“我,也不想让你受到委屈,对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是我不好,对不起。只是……”
华野怕再度刺激到华文而仔细衡量辞藻。“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好着急,我知道你其实心里也难过,要是能代替你受苦就好了,就算你要发泄打我也可以,不过不能再这样伤害自己了,这样,太痛苦了。”
感觉到华文抬起头的华野诧异地看着他的脸,总觉得那含着眼泪注视自己的眼睛仿佛有什么话要讲,然而过了片刻,华文还是什么也没有对自己说,只是把缓缓倒向自己把头紧紧地靠在自己的胸前。
对不起,是我不好,这么反复地说着的同时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只是看见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就条件反射似地这么说。
那之后过了几天华野不敢再和华文说话。每天吃晚饭后走上楼总会看见隔壁紧关的房门,就像隔开了不同的世界。华文每天在里面都干些什么,华野想要去问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周末的下午,明天就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赶回公司否则被骂是免不了的,华野郁闷地想。
自己在工作的城市里最近新买了房子,虽然正式上至少要经过十年那房子才真正属于自己,但刚刚工作就有本事买下漂亮的单身公寓也是华野心中小小的骄傲。房子虽然不大但是位置很好,而且在装修上也是自己真正动了一番心思布置的,本来想借许久才回家的机会向华文炫耀一下自己的新家,不过现在早就成了妄想。
一想起哥哥的事不知为何华野的心总不能平静,这个时候自己离开的话家里无疑又会变成一潭死水,总觉得对父母和华文都有些愧疚的感觉。不过老实说其实自己真的很怕继续呆在这里,不知为何心理总有侥幸的想法……这几天怎么说也平安无事,也许事情会渐渐有转机也说不定……说来说去,虽然脑海里已经被离开的理由占满,但华野却无法挥去内心深处有着“推脱”之嫌的良心的责备。烦躁的心情使自己坐在客厅里看杂志也不能平心静气,刚刚翻了两页却听到有门铃声响起。
“妈,来客人了。”
习惯性地去叫母亲却发觉没有人应声,华野这才想起母亲去理发店的事。对华野说着“好久没整理一下头发”的母亲,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仿佛在逃离战场。
楼上的华文当然不会下来开门,无奈华野只有自己懒洋洋地出来。
“你找谁?”
站在门口的是个身材高大,西装笔挺的男人,看样子大概三十岁上下,很有精神的脸上一派斯文,华野没见过这个人。
发现是华野开门的男人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好,请问华文在家吗。”
找哥哥的人。
“请问你是————”
男人对自己露出礼貌的微笑。
“我是他的同事,听说他生病了所以来看看。”
4
还有同事在这种时候来看望华文,虽然被解聘了但并不等于被人完全屏弃,如同自己被肯定似的,华野心里好高兴。
“请进来,华文在楼上我去叫他。”
道过谢的男人有点拘谨地步入客厅。
“你喝果汁还是茶?”
“不必了,真麻烦你。”
“不要客气啊。”
男人对自己歪歪头有点迟疑。
“对不起,华文的父母我都见过,可是能问一下你是哪位吗?”
“我?我是华文的弟弟,我叫华野。因为我上学和工作都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家,所以你可能不认识我。”
“原来是这样。”
低语的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哥哥的同事很客气,给人的印象不错。
“听说华文他生病了,还不要紧吧。”
“恩……是慢性病,没什么大问题,只好在家里慢慢地修养。”
说完华野想起华文的学校已经知道他的事,说他得了慢性病这种谎话似乎一揭就穿,不过既然是男人首先往生病的方面说,自己的回答也只可算是“顺水推舟”。
“啊,不知道你哥哥生了什么病所以也不知道会不会忌口,我只带了点水果和他爱吃的蛋糕来,请交给他。”
“干吗这么客气。”
蛋糕是老家一种很有名的蛋奶糕土产,华野只在小时侯吃过几次,他一点也不知道华文喜欢这种奶料加得很重的食品,想到男人是专程到离市区很远的专营店里买来这种东西,华野觉得对方实在是很有心。自己的心情仿佛也被满足似的,华野对男人的感觉越来越好,那样性格古怪孤僻的华文会交到这么要好的朋友,至少自己以后不必担心他会自闭,要是华文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不知有多好……想到了解不开结的地方华野自动跳过不想。
华文的房间比想象中还难敲开,不管华野怎么反复说“你的同事好心来看你,下来见见好不好”这样的话,华文的房门就像固执的贝壳一样紧闭着。无奈而忿忿地向门踹了一脚的华野只有悻悻地下楼,男人看到华野,立刻如等待圣旨般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哥他刚刚睡觉了。”
看到男人呈现一片失望的脸,华野也觉得不是滋味。
“不然的话,请您在客厅多待一会,我再去叫叫看。”
“不必了。”
男人露出苦涩的笑。“请你转告他一声,就说数学组的吴子健来过,请他务必给我打个电话……”
吴子健……
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似的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虽说华文的朋友和同事自己一个也不认识,可偏偏就是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到底是在哪里听谁讲起过?
“我告辞了。”
男人转身走向房门,华野站在原地苦苦思索而忘了回礼。
吴子健……对了,刚回家那天好象有听母亲告诉自己,哥哥外遇的男人也姓吴。难道说……不会吧……华野被自己的联想也吓了一跳。
“等等!”
在男人打开门的时候自己突然叫停,那暴露出心情的大喊使男人收住了脚步。
“你你你……”
自己开始语无伦次。
男人像为了坚定自己的想法似的沉重地转过身体。
“你是哥的……”
呵呵呵,男人自顾自轻笑。“你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吧,我开始还以为华文对我回心转意了,不过好象是你没搞清楚的样子。”
男人重新走回自己面前,眼睛逼视着自己。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想我是谁,没准你父母会跟你说起过……算你猜对了,我是你哥的男人,虽然听起来有点别扭但我喜欢他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我老婆到单位大闹的缘故,你哥可能对我产生了误会,不过我喜欢他的心情可从来也没有改变。”
男人说完舒了一口气后对目瞪口呆的华野咧嘴笑笑,那语气和之前的谦逊有礼可说是相差了千万里。
“你的父母对我态度很差,一开始见到你那么热情我还吓了一跳,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你弄错了,可是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想请你转告他我会搞定一切,工作的事我也负责到底请他不要担心。”
是华文的男人!
虽然自己仿佛被人耍弄了一番似的当作小丑,但那种心情也比听到这句“你哥哥的男人”时好过一万倍。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男人会是害华文割碗,害全家人愁云惨淡的恶魔。他怎么敢进入这个家门?怎么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把和华文的丑事挂在嘴上,还不知羞耻地让自己传话,这种家伙,真是,真是……
男人美好的形象刹时烟消云散,只剩下那个面目可憎令人作呕的“同性恋”三个字深深在脑海里徘徊。自己的脸一定像被霜打了一样青紫交加,因为那个可恶的男人看着自己的表情变化,脸上慢慢露出讨厌的自负的微笑。
“你是他妈的混蛋!”
听到华野咬牙切齿的咒骂,男人只是持续着那微笑。
“别这么说嘛,虽说你哥哥和你长的并不象,不过此刻你生气的脸可和他如出一辙哦。”
“你给我滚!”
大吼大叫也无济于事,暴露了身份的男人反而增添了调戏的心理似地把脸凑近,他反反复复上下打量华野,那眼神中透漏出的无言的色情意味使华野更加怒发冲冠地回瞪男人。
“哎呀真的是很象,不过……”
男人抚着下巴故意说,
“你生气的样子更帅气一点,刚开门时我还以为你是华文的新男人,想到他原来是为了这个男人才对我那么冷淡心里真是嫉妒到了极点,但幸好你是他的兄弟……想不到华文会有这么高大、帅气的弟弟,你平时一定有不少女人追吧。”
“那又怎么样,你再不滚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就象没听到自己的威吓似的,那男人自顾自夸张地叹息着“果然”而带着深味笑了。凑近自己的耳边,就在那恶魔般露出本来面目的男人低声说着“即使有女人时间长了也会腻,要不要换个口味试试男人”时,自己那浑身愤怒的血液全部沸腾起来,一下子冲到脑顶。
华野还来不及理解自己第一拳的意义,就已经看见男人的身体向一边歪斜下去。
打到第三拳时男人开始回击,华野的左腮被狠狠吃了一记重拳。男人的力气很大,而且仿佛平时也进行过格斗方面的专门练习,身手不是一般的敏健灵活。虽然上学时身手也不错力气也不小但总是差男人一截的华野连连吃下几记拳头。刚刚栽倒在沙发上又被男人像抱女人那样拉起并被击打在肚子上,痛得弯下腰后又被从侧面击倒。之后,被男人压在地上,男人气喘吁吁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男人俯视着自己。
“我很喜欢你,不要打了我们坐下好好聊聊怎么样。”
华野咬紧牙,趁男人说话不备用膝盖猛顶男人的肚子,在男人双手护向腹部时拳头又狠狠砸在男人的左脸。男人跳起来扯起自己的衣领,
“不要闹了,你是不是疯了?”
或许自己真的被气疯了也说不定,华文的事,父母的心情,家里最近发生的大事小情叫自己忍不住找个东西发泄。就算被揍也无所谓。因为华野发疯一样的攻击,男人迫不得已地持续殴打华野,力气耗尽时华野心里忍不住抱怨为什么华文要找这么个厉害的角色做男朋友,再打下去说不定自己还会被打死,不过就算这样还是不能停止自己发泄的心。再也打不出漂亮重拳的华野就这样被男人仰面朝天地压进沙发里,持续的反抗似乎唤醒了男人体内沉睡的雄性,被男人如老鹰擒住小鸡般地按住四肢后,男人的吻狂乱地落在华野的脸上。那是根本不同于女性温暖触感的强硬吸吮。被强吻了眉毛、鼻子和眼睛的华野深感厌恶想要张开嘴呼救却被男人猛地撰住了嘴唇。被按住的四肢根本使不上力气,一股强烈的雄性气息从男人的口腔直冲入自己的胃,强烈得使人想反胃。华野觉得男人似乎想将嘴里的唾液喂给自己而努力闭紧牙关,于是男人口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嘴角流到下巴。
男人松开嘴巴,饶有兴致地凝视华野怒目圆瞪的脸,也不管那股横流在自己体内的悲哀而一下一下轻吮着嘴唇。
“你好可爱,我控制不了了……一开始总会不习惯,不过时间久了的话你也能爽到求我哦————”
男人未完的话因为身后的一声巨响而哑了下去,还以为是父母回来的华野趁机推开男人,抬头却发现华文仿佛从天而降似地手里高举着陶瓷花瓶向捂住后脑的男人身上砸去。
“咣”的一声,花瓶砸在地面上迸发出千百块碎片,男人抱着头摸样狼狈地逃窜。
“哥————”
脸色铁青,紧咬着嘴唇的华文并不理会自己,一言不发的他跨过满地的碎瓷片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机用里向男人掷去。
“华文,你疯了吗?”
这么狂喊的男人如同丧失了勇气般被华文追打得四处逃窜。
“我对你弟弟没有意思,只是因为他太无礼了所以想教训一下而已,你听我解释啊。”
仿佛聋了一般的华文,高高地举起窗台上的花盆,又砸向男人。
“你再这么闹我就生气了!”
话虽如此,可男人还是不敢还手般躲闪着。男人的头好象被刚才的花瓶碎片割到,满脸都是落叶和泥土,西装的领带也歪到一边,男人一点也不见了刚才的斯文气派。身穿着睡衣体形单薄的华文好象发疯的狗狂追着男人。
“哥,快住手————”
还来不及去想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华野只是凭着直觉感到,继续下去华文一定会杀人的危险而跳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身体。男人于是趁着华文身体被阻滞的瞬间逃了出去。
怒视着男人逃窜的背影,华文在自己怀里犹如困兽般挣扎。华野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发怒时居然会有这么大力气。因为自己就那样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怀里的人挣扎的力气逐渐减弱,被搂在怀里的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着,终于平静下来的哥哥捂住了脸低低地哭泣。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华野只能从背后轻轻抚摸华文的背脊。
“好了,已经没事了。”
在持续着这么安慰的同时,华野也几乎分不清自己安慰的到底是华文还是自己混乱的心情。
“你没事吧?”
这么说的时候华文放下捂住脸的手,一双眼睛如兔子般红红地看着自己。几乎忘了的被强吻的事实猛然又被回想,华野觉得自己的脸一下高热起来。
“我还好没事啦,你呢?”
华文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头。平时也不觉得,可如今华野却发现哥哥缩在自己怀里那小小的肩如此可爱。刚刚为了保护弟弟而豁出命来攻击男人的事,以及现在缩在自己怀里低声哭泣的事,哭红的眼睛和关切的询问,这一切都让华野心里充满怜爱之情。手臂轻轻搂住那个纤细的腰,他也不加反抗地靠过来。
“你刚刚好厉害哦。”
仿佛有点害羞的华文听了后把头低下紧紧地缩成一团。
“不要再难过了。”
回应华野的话似的,他发出低低的一声叹息。
“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他。”
华文伏在自己怀里就像在回忆般地说。
“第一次也是被这样强迫的。”
抚摸华文头发的手指停了下来,华野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因为强迫这个字眼,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刚才的画面,那种翻胃般恶心的感觉一下子又跑回来。
“被男人强暴很恶心,我憎恶那种方式而开始躲着他,可是没办法,他一次次地纠缠,一次次抱我。”
怀里的身躯诉说怨恨般地抖动。
“这么羞耻的事,我甚至不敢对父母讲,而且……一段时间后,我发觉自己竟然会对那种接触有了感觉时,我真的羞愧得好想死!”
“那之后,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奇怪,明明心里厌恶得要命,可身体却偏偏……那段日子,我好希望你能回来,除了你之外我找不到什么人可以求助,可是打给你的电话从来也没有人接听,那时你一定在忙着工作吧,于是我想算了还是不要让你知道的好。”
华野记得前一段工作最忙的时候自己几乎不去理会公寓里的电话录音,总想着明天回,明天回却一直拖到最后也懒得打电话回家。
“事情被暴光后,我走投无路心想还是一死了之,可是我又好想活下去……这样可悲的想法,因为看到你回来而更强烈,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每次我都羞愧得说不出口,或者一张嘴就冲你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明明见到你就高兴得讲不出话来……”
说不出口的何止是华文,华野此刻也觉得千言万语梗在喉咙,应该说那是多年都堵在自己心里的愧疚吧。
“今天看到你也被那个人欺负,我真的,真的……好想杀死他!”华文用力抓紧自己的胳膊,“……我也好想杀死我自己,是我这么没用,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你受苦,我真是个麻烦,一个该死的人,好想死……”
什么是应该说的,什么是应该做的,华野已经分不清,自己只知道想拼命保护安慰那个在自己怀里哭着说想死的人。华野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哥哥在自己心里占据这么重的分量。
在那之后的整个下午,两个人拥抱在客厅里抚慰着伤口,自己那男儿不轻弹的眼泪,曾经数次滴落在地毯上。“不要哭”这句话不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哥哥搂住自己头时的喃喃低语。
父母回家之前虽然已经把凌乱的房间打扫干净,脸上淤青的肿块也以不小心跌下楼的借口搪塞过去,,但从母亲差异的表情来看似乎没有得到多大认同。不过这一切都已无关重要,当天晚上华文第一次走出房间和大家吃晚饭,华野发现母亲看着自己的眼神感动得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应该已经没事了吧,虽然华文手腕上的伤疤看起来依旧怵目,华野也不去想表情还有些怪怪的家人,毕竟华文对自己打开了心结。一想到哥哥并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一想起这点华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只是对身体有了感觉,这种感觉当然不算是恋爱,就像自己偶尔会和搭讪上的女人上床,那男人充其量只是过度的补给,至于以后的事,那并非在即将离开家的自己思考的范围之内。
冷的雨
窗外连下了一整天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从老家回来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刚回到公司的第一天,华野如同作贼般心虚地等待同事或老板揭自己的底,工作时一个意外的电话也会让自己心惊。不过似乎家丑并没有外扬的样子,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依旧嘻嘻哈哈,老板也总是那副半阴不沉的脸孔,工作的紧张使华野的心情渐渐放松起来。
可是,周末这天的豪雨几乎下了一天,阴沉的天空和如瀑布般从屋檐垂下的雨帘阻碍了自己那企图寻欢作乐的心。在闷坐在房间里做了一个下午报告后,对着窗外的雨景竟然不由自主想到那个目前最想忘记的人的脸。他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手腕上的伤疤淡了没有……忽然很有冲动想再次看看他,而且回老家的飞机也不过是几个小时,不过,华野随即否定自己的“笨想法”。
象凋谢的花般枯坐半天后眼看着天色渐渐转暗,雨下的势头似乎有所缓和,打电话到从前的大学同学那里,华野好高兴居然在这种天气下也可以约到人。而且对方又说,离家附近有个不错的酒吧有种鸡尾酒很美味。鸡尾酒是华野那伙人对漂亮女招待的特指,大学里自从交了女朋友后华野还算本分,很少出去疯,不过现在既然女友不在身边,他当然也期待尝尝鸡尾酒的“味道”。
大约五分钟后门铃响起,就算损友的家住得再近也不至于这么兴奋地匆忙赶来吧。华野在心地暗暗嘲笑后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浑身上下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男人。
“请问你找谁?”
“是我啊。”
华野一时看不清这个低着头被雨浇得像落汤鸡的人到底是谁。男人慢慢用手撩了撩湿成一团的前发。久违了似的冲华野微笑着。
华野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刻钟之前还在思念的男人居然回如同天降般站在眼前。发了一会呆后华野注意到男人的身体在寒冷的室外倏倏地颤抖。这种情况没给自己思考的余地,华野只有侧身让他进屋。
慌慌张张地从衣柜里拿出自己的一套干净睡衣递给华文,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笨手笨脚在华野面前脱下身上的湿衣服。
“好舒服……”
常常地出了一口气后,哥哥冲自己腼腆地笑,华野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向他发问。
捧着自己端上的热咖啡,华文的身体还是很怕冷似地缩成一小团。
“喏,用毛巾把头发擦擦干净不然很容易感冒。”
接过毛巾的华文又冲自己感激地笑着,就是因为那个笑容,与上次回家时那犹如凶神恶煞的表情形成截然对比,好小心翼翼生怕作错事的有点拘束到谄媚的表情,让华野已经到了喉咙口的“你怎么会来”的疑问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喝完咖啡后华文开始带着好奇又羡慕的目光打量自己的房间。
“你这里好大,装修得真漂亮。”
这是分期付款买的公寓,华野想这么说又觉得有些不妥,正在犹豫着客厅里的电话像救命似的响起来。这总算让一直尴尬地站在一旁的自己找点理由平静一下。华野接过那电话。
“喂小野吗,我是妈妈,你哥有没有去你那里?”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母亲声音中仿佛舒了一口气,“去你哪里就好拉,我们也不好意思让他去烦你啦,不过他突然说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所以我和你爸爸也觉得让他出来走走更好,华文身体一向不好今天又淋了雨,你替我小心照顾他一下吧。我知道你也很不方便,不过他是你哥哥又发生了那种事所以就委屈你了,不要让他感到见外啊,那孩子的心理始终还是有些问题……”
根本不容人回拒的口吻,华野想要问明白母亲却急急忙忙挂了电话,也许是生怕自己推脱吧,结果华野也没来得及向母亲询问他为什么要来,又要住多久这样“见外”的话。回来又不能问华文本人,华野有些不高兴地放下电话。
华文紧张地望着自己的脸。
“是妈打来的吗?”
“是呀,她说让你安心住在这里,散散心后再回去。”
“是吗。”
华野不知道华文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特别强调的回去的字眼。等了一会,华文又不安地问,“那你今晚有事吗?我来会不会妨碍到你。”
华野被那欲泫的表情所震慑,也不好意思再说出今晚还有约的事。打电话给损友取消约会,结果就被损友取笑是不是“不举”。华野有点愤愤地撂下电话,结果就被华文用欲哭的眼神害怕地盯着。为了化解窘迫的气氛华野不自觉地开始摸着下巴,也不知说什么又怕说错话只能冲眼神紧紧跟着自己转的华文傻笑。
不过华文好象不习惯这种关注似的,脸色绯红地低下头。
“我带来了家里的土产。”
细声细气的低语,华野注意到他脚边那汪了一滩水的旅行袋。
“今天雨下得好大,不过幸好袋子里有塑料包装。”
自言自语地解释着,华文把带来的礼物放在茶几上。几件家乡的土产,华野看到还有哥哥最爱吃的蛋奶糕也在里面。看见华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华文急忙把包装打开。
“这种蛋糕你小时侯很爱吃的,离家这么多年我想你也许会怀念那种滋味,来尝一尝吧,虽然被挤到了但是很新鲜。”
自己只是因为看到那种糕点想起过去的事而出神,其实华野对这种极浓的奶味很感冒,不过华文那么殷切地看着自己不吃一点的话似乎说不过去。咬了一口下去华野立刻被那呛人的奶油噎住。
“怎么样,还好吃吗?”
华文神情紧张地问。说不出难吃的华野只能含糊地点点头,结果一下子换来了喜悦过度的命令。
“好吃的话就把这些都吃了吧。”
“你不吃吗?我记得你也很爱吃这个吧。”
开始会以为真正喜欢甜食的哥哥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可华文却笑眯眯地说,
“可这个是我特地为你买的呀。”
哥哥不过是来看自己,在公寓里也仅仅才呆了十几分钟,可是华野已经感到领土被陌生人侵犯的感觉。平时假期几个损友也会突然闯入公寓大吃大闹,有时还会在华野家里过夜,可并没觉得怎样过分,但华文不过才来了短短的时间却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华野百思不得其解。
在华文去浴室的半个钟头里,华野一边收拾华文的旅行袋一边思考,手袋里的衣服只是夏天穿的衬衫和长裤等等,现金也有限,看起来好象不会住很长时间,不过……夏秋两季的衣服其实也很好买,而且华文钱夹里的信用卡也不知道存了多少钱。话说回来,住在弟弟家里应该是很省钱吧……听到门开的声音,华野慌忙掐断自己的思绪换上一副笑脸。
穿着自己的宽大睡衣裤,样子有点滑稽的华文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华野身边。
“浴室我收拾干净了,你要不要去洗洗。”
本来已经洗过澡的华野听见华文这么问而下意识地点点头,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冲了两遍澡的华野出来后发现华文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呆呆地盯着屏幕,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的样子。
“你累了吧,到卧室里睡觉吧。”
听华野这么说,华文慌张地摇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不知道华文是怎么想的,可华野却实在想早点把哥哥打发上床休息。
卧室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人的空间而准备的公寓里没有多余的房间。
“你睡床上吧。”
听到华野这么说,华文张大眼睛。
“那你睡哪里?”
“我睡客厅沙发就行了。”
华文的头立刻摇成拨浪鼓。
“不,还是我睡客厅吧。”
“不行,你淋了雨,客厅很凉要是感冒就糟糕了。”
华野有点着急哥哥的坚持,这种时候只要大方地说好不就得了吗,可是华文偏偏不肯用那种让自己放心的语气说话。不管华野怎么说,华文始终摇头不肯同意睡床。
“你也不能感冒啊。”
“我没关系的。”
“不行……”
华野对这样顽固的哥哥感到不耐烦。
“你是客人当然要睡床上,不然让我怎么向爸妈交代。”
“可是……”
“有什么可是但是的,让你睡哪里就睡哪里不就得了,那么多话麻不麻烦!”
话冲出口华野才感到不妥而哑然止住,华文的头在自己面前低低地垂着,手指不停地搅动衣角,不再坚持亦不再开口。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重了话的华野开始深深地自责。
“要不,我们两个都睡在床上吧,反正床也够大。”
本来是想说抱歉的话不知为何变成了这么一句,后悔也来不及的华野看见华文立刻恢复了笑容,用手抹抹眼睛后就乖乖上床躺下。并不想和哥哥一起睡的华野借口看电视而一个人坐在客厅,不知道为什么同喧嚷的节目相比窗外的雨声却显的更清晰。午夜档的节目也已开播,华野却一眼也没有看进去。终于挺到不能再挺的地步华野抱着枕头慢吞吞地回到卧室。
房间里静悄悄的使华野以为哥哥早已入睡,没想到上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华文的胳膊他就立刻向床里挪了挪让开位置。不敢问也不想问你为什么还没睡的华野只能装做没注意而侧身躺在床上。
安静的夜里除了闹钟的滴答声还能清楚地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想到身边躺着的是自己陌生的亲人华野觉得万分的不自在。除了异性之外华野的床上还从未被别人占据过,想起小时侯和华文抱在一起睡的情景华野不自主地向外靠避开华文的身体。这么缩着身体睡觉当然不舒服可与自己大五岁的哥哥紧靠着感觉实在太怪异。
就在华野缩着肩膀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的手臂却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碰触了。
“小野……”
身后是华文小小声的呼唤。其实刚被碰到的时候华野就已经睡意全无,可这个时候自己真的没什么好心情和哥哥谈天说地,所以华野装出睡得很熟的样子打起鼾。感觉中华文的声音好象在天边那么遥远,可华野还是听到了。
“开始,我还以为你会赶我走的,可是你对我那么好我好高兴,谢谢你……”
为什么华文会说谢谢,华野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态度只可以说是强差人意。不会赶他走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哥哥没有办法,自己的心理可是一点都不情愿。然而华文说的好象自己有多好似的。他好象真的很高兴的样子,静静地贴在自己的后背睡去。
直到哥哥住下来后,华野也觉得对这陌生的哥哥的来访一点真实的感觉也没有。是不是不在一起太久了,那种感觉说穿了还不如和损友在一起打闹来得轻松亲切。华文到来后自己的麻烦也开始渐渐显露。
下班后有同事和损友约去喝酒时华野不得不推却,其实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急事,一开始只是因为每次喝过半夜回家华文都会不睡觉地跑着来开门。即使华野早告诉过他自己有备用钥匙,也没办法阻止那不睡觉等着自己的哥哥。就算当事人乐此不疲自己也会受不了。更何况又被过度关怀,已经在酒馆里吃得酒足饭饱可是华文又会端上早就冷掉的饭菜去热,久而久之总是吃两份晚餐的胃对白天的食物开始反感,但因为华文来了后就自动照顾起一日三餐,华野也不好说吃不下。结果不到半个月功夫整个人居然暴长了三公斤分量。体形问题好歹还不是自己最关心的,哥哥更让自己困扰的是对业余生活的干涉。下班后在出去就要报告去了哪里,回家时间延误了一两个小时九就被大惊小怪地盘问。更可怕的是华文把望自己受机里打电话当作了一项责任来行使,酒过三巡后或者正在寻欢作乐的时候这种可怕的“骚扰”电话就不停地响。华文好象对自己的一切都感兴趣,结交了哪些朋友,每天都做了什么事,华野没想到哥哥是这么鸡婆的人。
自己那无拘无束的人生慢慢被华文管理得好象带上了紧箍咒,要是哥哥继续呆在家里哪会有自由可言!自己和华文本来过的就是两样的人生,华野从未想过有一天生活会和他搅和在一起。就算华文完全像个局外人一样不闻不问也是肩上的负担,更何况他还妄想用他的方式改变自己,这个华野可完全接受不了。
你也该走了吧,就算因为母亲叮嘱过自己而不好意思明白地开口,在哥哥住了近两个星期时,华野开始不动声色地暗示着这个信息。
比如尽量错开与华文共同的作息时间,以示“我们是不同生活轨迹的人”,另外也减少了与他的交流,好让华文自己觉得无聊而离开。一段时间后华野沮丧地发现疏离政策并不见效,华文好象是那种每天只要吃饭,做做家事,看电视就会满足的类型,现在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安于平淡生活的人除了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一计不成的华野只好想别的方法,他开始找来大量介绍职业的报刊露在华文面前。可是明明已经失业的华文对此却根本熟视无睹。
“你不打算找份工作做吗?这样闲着也不是办法,喏,我看这个上面有份补习教师的工作挺适合你的。”
有一天在客厅喝着华文煮的玫瑰花茶时华野装成很关心的表情对华文提起工作的事。
“我现在还没什么心情找工作。”
看着手里过期报纸的华文头也不抬地否决。
华野可不想看见这么冷漠的反应。
“你可以先找找看嘛,反正你现在在这也是闲着,有个工作的话毕竟是份生活的保障啊。”
尽管有点虚情假意,不过华野觉得自己的话也不乏道理。低头看报的华文手捧报纸呆呆地坐了一会,敌不过华野目光的逼视放下报纸,慢吞吞地拣起华野早就准备好的求职杂志。只匆匆地扫了一眼,还没等华野把肚子里打好的劝说草稿背出来,他就把报纸放下了。
“工资太低了。”
华文那心不在焉的摸样让华野心里直冒火,可是为了表现自己的真心他还是努力克制住怒气委婉地说,
“现在只是暂时先找个落脚的工作,工资低一点也可以凑合啊,等以后慢慢熟悉了环境再跳槽也不迟啊。”
“可是上班的地点也……”
“地点是远了一点,不过我打听过学校附近的公寓房租很便宜,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的话我可以先借给你。”
看到华文脸上那微微的惊讶,华野为了掩饰心虚而赶快补充,
“我的意思并不是赶你走啦,不过这真的是个好机会,有个工作的话我想你心情也许会好些,另外……”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我目前真的还无法适应重新上班。”
就像为了阻断华野的借口般,华文放下报纸,朝自己点点头后快步走出客厅,那种陡然冷淡下来的语气,说明哥哥对自己的“好意”完全不领情,相反好象还有些排斥。可自己难道就不憋气吗?被一个人甩在一旁的华野越想越气愤,说一千到一万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啊,干吗不工作偏要在弟弟家里做个寄生虫呢!想起华文那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华野气得抓起桌上的茶杯也不管华文在房间里能不能听见,使劲地朝对面墙上摔过去。咣的一声,被破坏的茶杯滚在脚下,飞散的茶水溅了自己一身,华野觉得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