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烟罗】《连升店》

海上草

连升店

连升店主那年还不是店主，店主是他爹，店里的小二管他叫少东家。那年他十八岁，人长得很是挺拔俊秀，街坊里的媒婆多次找了门当户对的小姐来说合，都被他拒绝了。他告诉他爹说等连升店再好些的，便迎个大户小姐进门，沾沾贵气。
“少东家，西上房的那个客人喝醉了。”店小二跑过来跟他说。“房里的东西砸了不少。”
“我去看看吧。”他提起袍角迈步进了西边的跨院。远远就听着西上房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想是木椅被推倒了吧。幸亏离科考还远着，书生们都没怎么到，加上这儿又是上房，所以基本不会影响到其他的客人。
声誉、让客人满意，这些是揽客的前提。他念叨着爹教导的话推开了西上房的门。
“子安，子安！”他一进门就看到满屋狼藉，一个人趴在床上低声哭泣，嘴里面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回身把门掩上，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又过到床边看床上的人。
那个人好像姓沈，他听过那个人的书童唤他沈公子，说是江苏一个大盐商的儿子。他还记得沈公子来得时候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穿着苏杭的绸缎衣服，衣服上的花纹在阳光下流动，栩栩如生。
“子安，子安……”沈公子哭着哭着便没有了声息。他慌忙拉着沈公子的手，让他翻过身仰面躺着。
他用袖管拭去沈公子脸上的泪痕，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
“哭一个坊间小说的人物，你是何苦？”他从沈公子的枕头下拽出一本书。那书露了个角，可他看了角就知道那书是什么。那个印刷的墨色，那个工笔画的边，分明就是龙袖书局的。
书名是《子安传》，讲了前朝男风鼎盛的时候的一段故事，不是野史，纯是杜撰的一个人。可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却因情节曲折，结局哀婉而流传甚广，甚至许多人为了主人公的命运而悲泣。本以为是书局老板的夸张说法，今天见了沈公子，他才知道真有其事。
“你不懂的。”沈公子叹了口气，拂开他拿着书的手“世间有情若此，死生皆恍然若梦。”
他看看沈公子的脸色，便没有说什么，就从房里退了出去……
春闱在即，连升店因为字号老，而且出过几个状元，所以这个时候店里便挤满了人。穷的、富的、高谈阔论的、沉默寡言的、摒烛夜读的、整日闲逛的……各种各样的人就穿梭于连升店内。他从楼上看下去，却不见沈公子。
“来来来，沈公子，我们喝一杯。”二楼逐云间里面传出一些杯盏交错的声音。几个江浙口音的人在说着什么。他听见才想起昨日从苏杭那边来了几个人，想必和沈公子是同乡，富家子弟、朱门酒肉。他甩甩头想走，却听到沈公子的声音。
“若说到我最喜欢的当朝才子，却是一个无名的人。”沈公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铿锵有力。
“沈公子说笑了，才子怎会无名。”
“有名者未必有才，世间多欺世盗名之人，有些人不屑于流俗入世，既便才华天纵，也还少人知晓。”沈公子说到后来声音透出几分惋惜。
他听到这里便走开了，想着，是什么文字让沈公子如此赞叹？莫非是《子安传》？也许是也许不是，看沈公子的模样，也是胸怀壮志的人，坊间小说，也许，只不过是他的一时之好吧。
入夜，忽然来了一阵大雨，他叫上老伙计陈伯，两人一块儿去看客栈里的角落有无漏水的地方，客人的行李放得可好，可安全。
查到西边跨院的时候，他发现西上房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撑着油纸伞。那雨水打落在伞面上发出孤单的啪嗒声，回荡在跨院里。
那个人是沈公子。
沈公子站在廊庭外，看着转弯处的柱子，嘴里念念有词。
“哎哟，沈公子，您怎么站这里，雨水大，莫打着您，您可是天上的文曲星，将来的举人老爷啊！”陈伯是老伙计，一番话说得及其顺口，一边说一边忙不迭上前，想把手里的蓑衣给沈公子披上。那雨水渐大，油纸伞已不能遮住多少。
“陈伯，这里的文章遇到雨不会褪色吗？”沈公子指指廊柱上的文字。“本来睡了，听到雨声就跑出来，怕它褪了色，看不到这些个字。”
“不会不会，那个上面涂了少东家从南蛮之地买来的颜料”陈伯陪着笑，把蓑衣披到了沈公子的身上。
“哦?”沈公子扬了扬眉毛，竟有几分诧异“那少东家知道这些字是哪位写的么？”
“我不……”他刚想回答他不知道，谁料陈伯的话抢先了一步。
“是我们少东家喝醉酒后写在柱子上的。”陈伯有些夸耀地说了句，看到主人的文章有人赏识很是让他高兴，随后发现自己逾矩了，便有些惶惶然地退到一旁。
“你？”沈公子看着他，似乎要把他从头到脚重新看个透亮才罢休。
“陈伯，你把剩下的几个院子检查完就回去歇着吧，我和沈公子说会儿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公子，把自己手上的蓑衣给了陈伯。
陈伯恭恭身，从西跨院出去了，雨里，就剩下他和沈公子。
他在雨里淋着，把手放在廊柱上，摸着那些个字。“几年前写的，浑不懂事的时候。”
“这上写的是《子安传》的开篇，那个，竟是你写的，竟是你写的。”沈公子仿佛坠入梦境，念着那柱子上的字句，旋又侧身把油纸伞撑在他头顶，看着他，又把头侧过去。 “你竟懂得，真的懂得，那些词句，那样的人。”沈公子斜抬着头，“京华之梦，子安之情，你写的如此苍凉，为了什么呢？你如何看到那些？”
“我没有看到什么，只是想写我自己，写写人的感情。”他没有动，就那么看着沈公子说着那些话，听着雨滴在沈公子蓑衣上的声音，那些雨水，从蓑衣上滑到地上，沈公子的头发很快就湿了，眼睛也湿了，雨水从沈公子的眼眶流淌下来，摔在他的衣袖上，碎成很多片……
鸡还没有叫，他就从沈公子的房间出来了，看着发白的月牙儿，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却又那么不真实，宛如水里的月，捞得到，天一亮，就消失在水中。
过了两天，赶考的书生越发多了起来。老店东忙活了一阵就着了风寒，病倒在床。
“我爹病了，我要照顾他，过两天进了考场你要照顾自己。中了的话就不要回来了，好好做官去吧。”他把店里刚做好的酥黄鸡给沈公子送了去，还有一坛陈年的花雕。
“知道了。”沈公子看了他一眼“中了就再也见不成你了。”
他听得沈公子的话中有几分悲切，也没有回头，迈到门坎的脚顿了顿，便走了出去。
放榜那天官差到的很快，河南的一个书生中了状元，大红的花儿就摆在房门口，连升店的名气因这又上了一层楼。
“大喜啊，少店东！”又有几个官差跑过来，拱手跟他道喜，“今年探花也是贵店的，请探花沈老爷出来吧。”
“劳烦官差大人了，小三儿，拿最好的酒来伺候。”他拱手表示谢意“我这就去西上房请沈老爷去，几位稍候。”说罢就奔西跨院去了。
刚进了西跨院就听到沈公子的屋子又开始砸东西。沈公子的书童从屋里出来，给他叩了个头说“少店东，我家少爷兴许是因没中状元生气呢，您多包含。”
“你先去前头给官差赏吧，我一会就把沈公子请过去。”他搀起书童，迈步进了西上房。
“我说了你不……”沈公子刚想把茶杯摔过去，发现来的竟是他，“啊，我，我没以为自己会中，我还特意胡乱写了东西，我，你……”沈公子说不下去，拉着他的手把头放在他手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你定会高中，你的文章字秀意正，是栋梁之才，不似我，村野莽夫。”他拉着沈公子的手说，“高中是件好事，将来说不定我老了的时候，还能看到你的子孙也来赶考，也住在我这店里……”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说着，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感觉自己的话像是刀，一刀一刀割着心窝，自己的，也许，还有沈公子的。
“罢了，我明白你就是一时的性子，就像是《子安传》里的吴清河，什么都由着子安，也什么都放任。”沈公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也许，以后真个就见不到了，我也许会外放，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京城，就是来，也许也不方便见你。”
“明白。”他放下沈公子的手。听着他吩咐自己领路。
“沈老爷到～”他把沈公子请出西跨院，恭恭敬敬地跟在沈公子的后面，看着他上了马，和状元，榜眼去游街……
后来，上了金殿，听说在殿上皇上赞沈公子为当朝第一佳公子，文采样貌都是绝世。并许了尚书的千金给沈公子，放做南京的一个文职。
“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么？”他抚摸着和沈公子一起看文章的那个廊柱，用刀刮去了上面的字迹。
回绝了前来约文的龙袖书局的老板，“没有写字的兴趣了。”他淡淡地说，看着老板失望的脸，他端茶送客，一心一意地打理连升店。
老店东去了，风寒症没有治好，出殡的那天，正好是沈公子出城的日子。听陈伯说，沈公子那天微服来过店里，见他不在便走了。
“纵是比邻也若那万水千山……”他看着天上的月牙儿，长叹一声，关上了店门。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子声从近处慢慢挪远，青石铺成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只剩连升店的牌匾在月光下寂寞孤单。

此文于 2004-09-03 15:18:25 被 inkmark 修改
此文于 2004-09-03 15:18:44 被 inkmark 修改

文章回贴
回贴人: inkmark 时间: 2004-09-03 23:37:12
想起于晴的小说。

回贴人: 冰茶咖啡 时间: 2004-09-04 01:40:04
暗笑，跟俺一个姓！冲着这姓俺也要回贴不是！大大加油！

回贴人: =风信子 时间: 2004-09-04 10:43:55
期待

回贴人: a4026 时间: 2004-09-04 11:54:44
唉-----

回贴人: 玉碎无痕 时间: 2004-09-04 12:59:00
为什么总在失去后叹息,是因为不知道已动了情吗?
还是因为爱的不够深,所以不敢上前?

回贴人: 于烟罗 时间: 2004-09-04 13:01:53
于晴，狂汗，偶不怎么看她的书，除了那本乞儿弄蝶，别的偶似乎都没有看过，
狂笑ing

回贴人: buyaoku 时间: 2004-09-04 16:03:19
看大人的文，感觉都像微型小说，要动脑筋才能看懂，说起于晴的小说，我也只看了 乞儿弄蝶，我还一直以为是席娟的呢！！

回贴人: 于烟罗 时间: 2004-09-04 16:37:06
楼上，席娟的风格和于晴不一样吧，汗。
玉碎无痕大，怎么说那个问题呢，很多事情也许不是因为失去才叹息，或者也不是爱得不够深的问题。可能是有些东西不是人想要就能要的，所谓的随性而为的，现实中少吧，可能。
也许我偏颇了，不过，本来天不遂人愿可能才是世界上发生最多的事情。^_^
不要打偶的说

回贴人: 蹦豆 时间: 2004-09-07 17:55:17
握握inkmark的手，偶也是于晴的小说迷噢~~
子安传？什么东东啊？小烟好像很擅长写这类悲情小说，忆往昔的口吻~~
一种大悲痛过后的沉淀~~淡淡的忧伤，不浓，却足以让偶为主角们心碎~~~

回贴人: 于烟罗 时间: 2004-09-07 20:52:18
蹦豆亲亲，《子安传》是偶杜撰的一个小说，寒。不过以后计划写个短篇叫这个名。
握手ing

回贴人: 辛夷 时间: 2004-09-07 22:48:21
微型的虽然也不错，不过这个更好些。可能越短小的越是要构思得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