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宋年间,有飞星骤降,天动地摇,锁妖塔骤毁,百妖外逃,肆虐人间。
有见天地异变,天帝下旨遣下七玄解厄星君,至人间搜寻镇塔宝珠,重塑锁妖塔。然能镇住百妖之宝岂能轻易寻获?
阎罗殿森,鬼影幢幢,此处乃是黄泉之地,只有死後之人能达。
魂魄缥缈,哪管你生前是豪富巨奢,抑或位极至尊,在阎王面前,不过一抹轻魂,转目间,判官笔落,判入轮回。
地狱无昼夜之分,只有黑重云雾,魂魄如影,鬼差以铁链锁身带至殿前。
阎王鬓须横张,狰狞面容已教鬼众惶恐,又握有生死大权,殿上应判的鬼魂无不嗦嗦发抖,阴风阵阵,若非有铁链锁住,只怕这下便要吹个四散。
正在此时,星芒从殿外射入,阎王错愕一看,来者竟是天上星君。
这森寒阎黑之地骤现闪耀星华,岂不教鬼众惊惶失措,便连鬼差亦不禁缩入殿柱之後。
星君似乎察觉到鬼众骚动,收摄星芒,现出真容。
星本无相,碍於世人双目,便亦惟有化形,这位星君一身贵气仪表不凡,面容丰神俊秀,更觉似有光华内敛,犹如美玉。
“见过阎君。”
闻他朗声招呼,阎王这才悟了过来,数度前天殿述职,自然曾与此君照过几面,便道:“原来是禄存星君,不知大驾光临阎罗殿,有何赐教?”
这禄存星君,正是北斗七星之中,位居魁斗之三的天玑。
魁斗之中,以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这天玑宫禄存星君,主人贵爵,掌人寿基,更有化煞解厄之能,遇吉则增辉,遇凶则减煞。便连身在地狱之中,一身星髓光华愣是将这阴森可怖的阴司殿照得有几分蓬荜生辉之感。
“赐教不敢,”那禄存星君一笑,“天帝御旨,命我等星君下凡办差,为免凡间动荡,须暂舍真身,故特来阎君殿,欲借凡人肉身一用。”
阎王连连点头:“此事本座亦有所闻。”便招来判官,打开一卷生死册,细细查来,片刻,抬头看向星君,“七元星君之中,倒只有禄存星君到本殿求入轮回,借肉身。”
禄存星无奈耸肩:“他们各有缘法,本君无意打破轮回,故有求阎王。”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可这一低头嘴角不由微微一抽,实在不是他不愿似其他几位星君那般选择捷径,而是……唉,说起来也是气煞人,他虽位居魁斗,且司天运之财,然说到仙家法术,却颇是蹩足,更莫说要与贪狼、破军等煞星相比。所幸星运各有有司,他也不需要似贪狼那般受天帝差遣下凡降妖,几万年来倒是太平自在,可这回,天帝差下七元星君下凡寻珠,只把他这个没什麽法术的星君也给打落凡来,无奈之下,只好守那轮回规条,到阎罗殿报到。
阎王亦不为难他,大笔一挥,便在生死册上载下人名:“既然是天帝御旨,自当遵从。本座为星君择选之身,乃有大福大贵之命,天命八十,生在杭州府。”
禄存星君并无挑剔,一笑拱手谢了阎君,便由判官亲自引领往轮回去了。
过奈何桥,见破旧小摊旁的老朽妇人递来一碗浊汤,星君展眉一笑:“孟婆婆,不用劳心了,这汤於我无用。”
老朽妇人张开昏花双目,裂开没有门牙的嘴巴一笑:“原来是星君驾临,老妇失礼了!莫要见怪。”
“无妨。”
正要与判官道别踏过奈何桥,忽闻身後有冤魂怨气,星君不禁回头看去,见是一缕魂魄,刚被鬼差强摁著灌下忘情浊汤。
星君见这魂魄凄苦,不禁问那判官。
判官叹道:“此魂七世前因妻小遭恶人虐杀,遂起兵作乱,至令人世生灵涂炭,故阎王判他七世凄绝,无爱无依,孤独终老,如今已是最後一世。”
星君闻言,不禁轻叹:“此人亦不失性情。”又见那魂魄确实凄凉可悲,心念一动,遂与那判官道:“本君有个不情之请,望判官成全。”
判官倒是奇了,刚才他在阎王殿上不要求,怎到奈何桥前倒是来了个不情之请?
碍於对方乃是天上星君,只得道:“星君但说无妨,若有本判力所能及之地,自当相助。”
星君笑了,遂指了那七世孤魂,道:“本君想与他换个位置,替他行了最後一世。”
判官闻言大震,连忙摇头:“不可,不可!星君可知他这世父母双亡,一世无子无承,三十岁猝!星君奉天行令,岂能受此磨难?”
“其实此番下凡,旨为寻珠,奔波劳碌在所难免,若有高亲在堂反而有所制肘,说不定其他星君先行达令,反倒不用待几十年长本君便要重返天庭,如此一来,岂非又累这肉身之亲伤怀?倒不如与这人换了,以孤独之身入世,更合本君之意。”
“这……”判官也是为难,要换个身份亦非不可,但阎王亲判大富之身,明著是给这位星君好差使,可偏他却情愿著那孤命之身,虽说既是星君入命,命盘已转,但这般做法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如此便定了!烦劳判官回禀阎君,道天玑谢他好意,就此去了。”
言罢,他拉过那抹魂魄,先於自己丢入轮回道,回身向判官施礼,便迈步踏过奈何桥。
想不到这看上去华贵温弱的星君做事如此强势,判官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回阎罗殿禀告阎君去了。
第一章 且见帐房青衫客,武林世家在余杭
神人眼中不过数盏清茶的功夫,人世眨眼匆匆二十五年。
人间太平盛世,虽不乏尔虞我诈,但兵戎战祸,改朝换代之事,倒亦没有。
但人心诡测,朝廷不乱,这江湖,却是不然。
试问睥睨傲然,逍遥适性,不屑权欲之高人隐士又有几何?凭一身武功,走刀光剑影者,求武林至尊之位者却比比皆是。
侠者无几,武者却多。
然武者持强逞凶,惘顾法纪者非在少数。
难怪早有古言:侠,以武犯禁。
杭州府,位两浙路西北,东临海湾,南街婺州,北与嘉兴,西见安庆,有长江、钱塘水道。传说上古禹王会天下诸侯於会稽,乘舟渡过,并舍其舟於此,故名余杭。
此乃人杰地灵之所,少不得文人墨客流连。
然此地如今,却偏偏多了不少身配戴长剑弯刀,极迥於文人的江湖人士。无他,全因杭州府中一户人家所至。
若在只识柴米油盐的寻常百姓眼中,这户居住在城中的大户人家与常人并无不同,只不过门前石狮比官家更加气派,抓著棍子守门的家丁比知府大大爷的衙差还要威武,从里面走出来的客人有时脚步都轻得跟飘似的。
府里面住的人他们也都认识,最为人津津乐道便是府上那位宽仁温厚的当家大少爷。
其实之前这府子还不是那麽热闹的时候,这里当家主子是如今深居简出的大老爷。杭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位大老爷是个彻彻底底的纨跨子弟,性好渔色,偏房一娶再娶,弄了个四房七妾,挥金如土,所幸家中产业丰厚,倒不至於给他一下子败光。
大老爷妻妾成群,却唯得一子,成人後,老爷便不再理事,当家之事便由大少爷主了。
连三条街外的乞丐都知道,这位大少爷是个大好人。身家富贵,眼睛却不会高於额顶,待人总是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不管是高官富人,还是地痞乞丐,一视同仁。大富之家,却不会做什麽门面功夫,不似一些为富不仁的富户没灾没祸,为了寿辰打出招牌赈济放粥以求福果,但府上若有修桥补路,奠基石处,却总有其名。
渐渐的,大家都忘记了这府上的欧阳老爷,只记得有一位欧阳大少爷。
秋意渐近,凉风习习。
府门外来了一名青衫纶巾的青年。此人看上去相貌端正,说不上俊美,也不能说难看,就是扔进人群里也相当普通的脸,可一双有神的眼睛带著锐利的精明,犹似天上朗星。一身青袍虽非贵重衣料,但意外地适合贴身,整齐干净,裹了略为单薄的修长身躯。
他抬头打量这高门府邸,以及门前持棒而立恐武有力的高壮家丁,并未见半分怯懦,抬步上前,将一封信笺交到一名家丁手中,徐道:“在下王玑,应贵府赵管家之邀前来拜访。”
那家丁收下信笺,只不过脸上没有什麽表情:“请先生在此稍後,小的立即入内通传。”
他点头,退落台阶下,复又看了一眼另一边一动不动,完全不带半分动摇的守门家丁,不由小声自喃:“怎麽连守门的都这般冷硬,那当家的岂不是比天枢更没表情?……”
原来这青年,正是当初借轮回道下凡的禄存星君!
他自转生为人,便父母早亡,孤苦无依,但他既是司人贵爵的祥星,天运庇佑,总是遇难呈祥,吉福自来,可算得上是点地地生金,点水水化蜜。只不过运财之法乃是旁门左道,他贵为星君岂能施行,故此依旧要像凡人一般做活谋生。人间二十五年,过得总算是平安,唯一不足,便是尽管他四出寻访,却始终未能寻获有足够力量重镇锁妖塔的宝珠。
不多时,一位已过不惑之年的老人从里面匆匆出来,一见王玑,脸上笑容大开:“可把先生您给盼来了!”边说边热情上前。
王玑朝那赵姓老管家拱手施礼:“实在抱歉,皆因半途探访了一位仍在关禁的朋友,便就耽搁了些日子。”
“原来如此!无妨无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赵管家连连点头,神情中难掩迫不及待,王玑目色一敛,怎麽说这麽个富甲一方的武林世家,岂会连个帐房先生都找不到?
“在下倒不知道,贵府如此著急。”
“实在是大少爷求才若竭。”边引他入内,边解释,“之前的帐房先生年纪老迈,早前告老还乡,一时找不到替手,府里帐目乱了好一阵子。找了好几位帐房先生,都……”他语气含糊了一下,说话间他们已穿过门廊,只从门外看进去便知宅内奢华,如今入内,才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雕梁画筑巧夺天工,华贵气势尽显奢华,果然不愧是一方富户。
赵管家偷眼看了看那王玑,见他眼中未露出半分惊异赞叹,更未因这目不暇给的奢华露出贪婪。青衫长袍,闲庭信步,便似走马观花,不过尔尔。想不到这王玑年纪轻轻,居然有此气度,赵管家不由心中暗喜。
赵管家将王玑带到一间偏厅:“大少爷正在花厅议事,劳先生在此稍後片刻!”说罢便吩咐外面的婢女奉茶伺候,自己便就又匆匆出厅去了。
可这一等,却足足花去了两个时辰。
终於快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听到外面有沈重而脚步声,而且似乎相当多人,偏厅门没有关上,他看向院中,见六名满身彪悍腰间挎了大刀的汉子走过,虽然面相狰狞凶恶,浑身江湖悍气,但脸上隐有喜色,其中一名大汉边大踏步往外走边粗声粗气地与同伴说道:“老子佩服他!!这麽棘手的事都能摆平,咱洪山六虎佩服他!!”
宏亮的声音随著他们脚步的远离而变模糊,然後是较为轻盈的脚步声,随即便见赵管家与另一名高大的男子走入偏厅来。
男子气宇轩昂,肩宽膊阔,天庭饱满,双目炯炯有神,一身藏蓝长袍,王玑且一撞面,便觉得面前仿佛出现一片海蓝,广阔无垠,包容万物。
就听赵管家道:“大少爷,这位就是老奴跟您说过的王玑,王先生!”
那男子打量面前的青年,深邃的瞳孔略是一深,随即拱手至礼:“之前琐务缠身,未及招呼先生,不周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对方这般礼貌周周,言辞恳切,王玑居然有些不大习惯,连忙摆手:“无妨,倒是拜这久候所赐,喝到了好茶。”
男子失笑:“在下欧阳无咎,早前听赵管家说起先生,听闻先生本在宝生大押谋事,颇得张老板信重,德高且善计算,故冒昧邀请,望先生能为我府主帐房之事。”
他盛意在前,反倒是王玑直问:“阁下不觉得我太年轻了吗?”
欧阳无咎微是错愕,随即坦然笑道:“先生倒是直接。不错,初见时确实见异於先生年岁,”王玑却是心想,就刚才那笑容可掬的表情,还真看不出来有什麽见异的,又闻他道,“不过识人而惑於表相,莫如目盲,先生能耐如何,是滥竽充数还是名副其实,只等你我拭目以待,匆匆一面岂能尽言所有?”男子笑得真诚,言谈间并无偏颇吹捧之意,却能让人听他所言莫名信任其说,愿为之效犬马之劳。
王玑心中亦不禁叹赏,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能够不被表相所惑的人还真是少之又少,当即立下意思,向对方拱手施礼:“王玑不才,愿在府中效劳。”
欧阳无咎笑容更深,身旁的赵管家更是高兴得嘴都咧了,让王玑不由暗奇,这欧阳府的帐房先生,难道就这麽难当吗?
天色渐暗,婢女掌灯入房,欧阳无咎道:“先生在此久候多时,想必饿了吧?赵管家,且吩咐下去,我在偏厅用饭,多加一套碗筷。”
对方太过热情王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自己应了这差事,自然就是他的下人了,怎麽好跟主子一同用饭?不过他一路奔波,不及吃午饭便入府,这一整天只灌了一肚子的茶水,早便饿得肚皮贴背脊。人生地不熟,再等厨房招呼饭食恐怕要等到明日了!
欧阳无咎仔细吩咐了管家,回头注意到他这厢尴尬处境,便著意挽留:“先生不必见外,既入了我欧阳府,便是一家人了,同桌用饭也是平常。再说,我还没跟先生商量月钱等相关事宜!”
王玑点头,自出娘胎,他便不曾待薄过自己的肚子:“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看他咧嘴一笑,伴有梨颊生微涡,那双漂亮眼睛弯弯似月,少了精锐,却生出几分童稚之气来。
欧阳无咎笑著请他入座。谈笑间,只觉得这王玑虽然看上去不过弱冠,但谈吐得体,虽然有时又过於直接让人哭笑不得,但他拥有一双清澈光明的眼睛,让人觉得若去计较他的直率便显得自己狭隘了。
少时,婢女送上晚饭,八仙桌上放的都是精致美食,排场倒不至奢华,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桌上红的、绿的、黄的都是青菜素食,藏在菜底的肉以丝以片来称。
看得王玑嘴角见抽。
欧阳无咎大概以为他怕生不好意思,便率夹了一箸青菜送到王玑面前的青瓷碗中。王玑表面上笑了点头致意,心里却暗自嘀咕,是不是看他一副单薄儒生的打扮就当他是为求优雅只吃清淡素菜米饭的酸腐书生了?
当即也不客气,举起筷子,以极其不可思议的角度把所有碟上藏於青菜萝卜之下的猪牛羊肉全都夹到自己碗中,然後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全然不管旁边坐著的主子只剩下青菜能啃的状况。
欧阳无咎看著他那双筷子上下翻飞得欢,彻底无语。
旁边的赵管家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这、这王先生的吃相跟他单薄文儒的表相差太远了吧?
所幸欧阳无咎不是计较之人,呵呵一乐:“看来是我误会了,赵管家,麻烦你吩咐厨房再做两盘荤菜上来。”
赵管家应了,转身出去吩咐下仆。
欧阳无咎笑眯眯地看著吃得太欢,险些被干饭噎著的王玑,顺手给他递过去一碗热汤,可手上的汤还没放到桌上,突然神色一凛,院中风摇树动沙沙轻响,夹杂其中两声难以察觉的极微小的铁器轻响,他上身未动,袍子往後一扬,“噗、噗”两声闷响,便似有什麽打在袍袖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汤碗往後一甩,飞速旋转的青瓷碗打入树梢之中,树上一声惨叫,当即摔下一名黑衣人,也不知他被打中何处,竟像装了大米的麻袋般实实在在地跌在院子的硬石板上一动不动,用看都知道疼个半死了。
外面的家丁听到声响连忙过来,赵管家不需欧阳无咎吩咐,便赶紧出去吩咐家丁将那黑衣人五花大绑抬了出去。
欧阳无咎回头看到王玑停了筷子,若有所询的眼神,只好苦笑道:“累先生受惊了!”他将打开袖子,“叮当”两枚透骨钉落在桌上。
“这是……”
欧阳无咎没注意到王玑眼中闪烁的可疑神色,便道:“此事本欲饭後再与先生详说,可不想先遇贼人偷袭,累先生受了惊吓,实在是我顾虑不周之故。”此时正巧赵管家收拾好了回来,见王玑盯著桌上的两枚暗器,不由皱起眉头,看向少爷。
欧阳无咎示意他莫要多言,继续说道:“先生非江湖中人,不知道有否听过藏剑门一名?”
王玑眼神不曾稍离那透骨钉,心不在焉地回答:“也曾听说过。”
他这句也曾听过也恁是轻描淡写了。说起这藏剑门,江湖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藏剑门并非食客三千,六十年前,门主独孤一方门下,亦不过只有五名入室弟子,然这五名弟子却都以一式藏天剑法傲啸江湖,其中更以大弟子陆英浩为表,武功独领风骚,位拜武林至尊之位。
藏剑门一直为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一时人人以拜入门下为荣,可惜那独孤一方脾气古怪,除五名弟子外再没收任何徒弟。
独孤一方有一女儿,名独孤菱月,曾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只是纵然武功再高,女子总归要嫁作人妇,独孤菱月在江南偶遇一子复姓欧阳,单名奇,倾慕其才,遂以身下嫁,独孤一方本属意独孤菱月与大弟子陆英浩成就好事,岂料女儿竟然挑选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江南书生,当即勃然大怒,可惜米已成炊,一怒之下撒手离去。
然而江南才子自古多情,喜欢的是吟风弄月游走花丛,一年後,独孤菱月怀有身孕,欧阳奇怎堪寂寞,居然私瞒其妻纳一偏房,独孤菱月性情刚烈,加上在产,竟一时经血逆行,在他大婚之日小产,诞下麟儿,却是香消玉殒。
独孤一方闻讯赶至,只见得一堂白帆,心中懊悔,又恨那欧阳奇反复无情,竟将繈褓中的孙儿强行带走,直至十五年後,独孤一方归天,那欧阳无咎才带著藏剑门门主的印信回到杭州。
此时恰逢西域魔教侵袭中原武林,其时的武林盟主陆英浩及一众武林正道与魔教教主血煞及其手下四魔将会战於华山,然对方武功高得不可思议,一场恶战,几乎血洗中原武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有队游山玩水的富户人家上山来,眼见那些吓得惊慌失措的女仆家丁就要被卷入刀剑之中,此时轿中飞出一名少年,一剑横空,矫如游龙,就此将血煞毙於剑下。
陆英浩怎会不认得师门招式,过去一问,方知原来是师尊独孤一方的孙儿,看他适才使出的藏天剑法,绝对不逊於其师,假以时日,不可估量。
果然不出所料,这少年一手藏天剑法出类拔萃,犹如璞玉现世,光华难掩,一时间在武林中声明鹊起。一柄藏天剑,主持正义,诛灭奸邪,而藏剑门一名,更在陆英浩禅让武林盟主之位与欧阳无咎後为江湖人所尊崇,加上欧阳无咎并非闭门不纳,故威势比独孤一方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不过木秀於林,风必摧之,行高於人,众必非之。似欧阳无咎这般的天纵英才,又岂会不招人妒。武林中人欺他年纪尚轻,欲击败武林盟主欧阳无咎而一举成名者多如过江之鲫。有的时候,明著打不过,少不了暗施横手。
王玑好不容易已开视线,抬头奇怪地问:“我尚以为但凡什麽庄什麽门之类的都在偏僻之地,不欲被轻易找到,可不知道还有冠冕堂皇在杭州城内大兴土木的武林世家。”
欧阳无咎无奈苦笑:“再有实力的门派,也不可能遗世而立,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得吃五谷杂粮,更何况门徒一多,吃穿用度怎离得了市镇?倒是有些门派故弄玄虚,著意在荒山野郊建帮立派,只不过时日久了,连想拜入门下的徒弟都找不到。”
王玑稍微了解的点头,江湖传闻,原来也不可尽信。
“何况我藏剑门,虽说声名在外,但其实亦不过一个名头罢了,反倒是府中家眷甚多,且大多都是不习武的普通人。”欧阳无咎叹了口气,“实在是不敢隐瞒先生,之前我也曾请过几位帐房先生,可他们一听说是武林世家,便怕惹上麻烦马上请辞,若先生不愿在府上做事,我也必不会为难先生。”他招来赵管家,“管家,你去给先生包上一份盘缠,作为先生的路资……”
“慢、慢、慢!”王玑打断欧阳无咎,“我什麽时候说不做了?”
“先生的意思?”
“首先,你给我的月钱非常丰厚,比我以前要高出数倍,再找别家主顾也不见得有这般待遇。二则,这里你是盟主,我不过是个帐房先生,找麻烦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只要离你远点就行了。”
欧阳无咎听他说到这里,对王玑这个人的口没遮拦又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而旁边的赵管家,更是有点下巴掉地的感觉,难怪宝生大押的老板向他连连推荐此人,再怎麽有能耐,也没几个老板能忍受他这张嘴巴吧?
“三者,我既然已经答应,岂可言而无信?大少爷不必担心,这差事我不会推辞。”
欧阳无咎这才放下心来,笑意更深。
此时饭菜也凉了,他便吩咐下人重新热菜,顺手便要丢了那两枚透骨钉,岂料王玑突然喝止:“且慢!”
“怎麽了?”欧阳无咎吃了一惊,这两枚透骨钉虽说锐利,但却无毒,难道内藏乾坤?
王玑盯著他手上的透骨钉:“你不会是想要扔了吧?”
“我藏剑门一向不习暗器,此物於我无用。”
“怎麽无用?!”王玑将透骨钉抓了过来,“这可是包了银的!看这成色,这分量,足足半两纹银!!”眼神忽转锐利,盯住欧阳无咎,“你该不会告诉我说,以前有什麽袭击你的暗器,你都是随便丢了吧?”
“呃……”他那眼神,好像在看一挥霍无度的败家子般,欧阳无咎甚是尴尬,“那个,我倒不曾留意过……”
“如今我是府中的帐房先生,关於钱物之事自然是由我作主了对吧?”
清秀的脸蛋严肃起来居然有种让人无可驳逆的气势,居然把这位武林盟主镇得连连点头。
浅笑梨窝,反而让人有往後退开三尺之遥的冲动。
“就有劳大少爷记好了,往後若收了什麽黄金、白银之类的暗器,必须记帐入库,不可随意丢弃!!”
“呃,知道了……”
第二章 夜半指下算盘响,烛摇浅影留纸窗
欧阳府的下人都居住在北厢那边,环境倒也是干净整齐,而管家与帐房先生待遇要更好一些,宿处是另辟一幢小楼,只不过帐房先生时常要处理府中帐务,更多时候会在书楼,故此在书楼又另设有一间小房,以备休息之用。
夜半三更,楼内的烛火尚未熄灭。
薄薄的浅影在纸窗留影,摇摇晃晃。
案头一堆帐册,指下木算盘敲得劈里啪啦的响,他拧著眉头,一张本来还过得去的脸蛋给绞得面目狰狞。
外面传来三更鼓响,他有些丧气地丢下毛笔,摊身半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可还是没能把皱痕给揉走。
他总算是明白到了,那几位帐房先生,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武林世家怕惹祸上身而跑掉的……看这一盘帐,他非常怀疑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可不是说他打算请辞,而是说,照这种情况下去,再过个几月,也不知欧阳无咎能不能支付月钱了。
王玑在欧阳府中待了半个月,已非常了解府中的钱财状况了,四个字──
入不敷出!!
怎麽个入不敷出法?
欧阳世家怎麽说也是杭州富户,以织坊起家,如今名下经营的几家丝绸织坊当也是做得火红,可问题是,这些都不足以支撑府中莫名其妙的开销!就欧阳老爷那四妻七妾的开销,已几乎花光每月收入的利钱。富户人家妻妾成群,春夏秋冬置装使费,不能偏颇了哪个,每房都要最好的,能不花钱吗?山珍海味时令蔬果,必不可缺,哪房少了半斤蜜柑还吵个翻天,能不掂量吗?
可最让他头疼的,是那个当家的欧阳大少爷还对家中财钱紧缺之状况没有半点认识。对家里人的要求听之任之。也罢了,可事实上,若以个人来算,花钱最多的却是欧阳大少爷!!
既是武林盟主,少不得要去解决一些江湖纷争,那绝对是烧钱的活儿,在王玑看来,都是些讨名声没收益,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有时还得救济一些落难的江湖中人,给他们路费盘缠,可不能给少了,否则便被当作打发乞丐的侮辱,那更了不得。
本来应付这种状况,自当是开源节流,他是帐房先生没开源的能耐,自然是得节流了。为此他没少得罪几房太太,有人甚至背地里在大老爷吹枕边风告状,可偏偏这当家的是欧阳大少爷,他在一日早饭时当著所有人的面,铿锵有力不容驳斥地说,此後府上的开销尽由帐房王玑先生作主。连欧阳老爷都不敢吭声,那几房妻妾自然也不敢再找他麻烦。
从内务省下些钱,可另一头却不是那麽容易了……
正是烦躁,忽然门板“咯咯──”轻响。
夜半三更的,居然还有人来探访?王玑头也不抬,随声应道:“请进。”
“这麽晚了,先生怎还不休息?”
个头相当高大的男人走进屋来,本不算狭窄的屋子被他宽大的背影给占去一片,烛光下看到他的笑面,温和得像冬天的一碗温水,能够让人缓和在心,当然,如果对象不是王玑的话。
王玑埋头算账,头也不抬:“既然受了大少爷的月钱,自当克尽己责,帐未算清,岂能安心休息?”
对於他这种没有半点下人自觉,对著最上位的主子居然也是爱理不理的态度,欧阳无咎居然没有半点生恼,方正稳重的脸上笑意更深:“先生果然是可托付之人!”
若比其他人,被武林盟主如此称赏,想必是满心欢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王玑并不买账,平缓的眉锋一挑:“大少爷这回又打算支多少银两?”
“呃……”完美的笑脸险些破功,欧阳无咎眨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这个帐房先生虽然看上去年轻,可该精明的绝不含糊,该仔细的绝不疏忽。事实上,当他接手欧阳家不足半月,便把上一位老帐房先生走了後弄成散沙一盘的帐梳理干净,之後处理事情也是出乎意料的干净利落,过他手的银两,经他算得账目,分毫不差。
而且他虽年纪轻轻,却有坚强得近乎顽固的意志。做事不受旁人影响,也不会看人脸色,更不会受美色钱财所惑。据他所知,为了讨好帐房先生,各房妻妾都使尽百般手段,可王玑非但不受引诱,反而常常会变本加厉地裁减用度。
从赵管家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他开始还是难以置信,不过等他亲自在王玑身上碰了钉子之後,他是彻底了解到,这位帐房先生确实……厉害!
明明他才是府里的当家,可如今想多拿些花费得把这位帐房先生说服才行。而且被那双清澈的非常锐利的眼睛盯著时,感觉再多支取一钱银两都是极不应该。
好歹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江湖人士,他面色不变地拉了张椅子在桌旁坐下:“先生误会了,适才路过看到烛火未熄,知先生彻夜未眠,担心先生熬坏了身子,故进来探望。”
王玑埋在账册堆里的脑袋终於抬起来,瞳仁分明的眼睛扫了扫外面漆黑如墨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非常讽刺:“外面三更鼓刚刚敲过,我却不知大少爷有半夜三更到处溜达的习惯。”
若换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下属讽刺,就算不破口大骂也总得拍个桌子显个气势才对,可偏偏眼前这位欧阳无咎,当今的武林盟主,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居然完全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武林中人都比较喜好晚上做事。”
王玑不以为然:“晚上?人少鬼多,又什麽好的?”
欧阳无咎煞有介事地点头:“就是人少鬼多,有的时候,只要把人当成鬼了,很多事情解决起来就简单多了。”
“是吗?”王玑皱起眉头想了很久,似乎还是无法理解,最後放弃这种没必要的精力消耗,“这也不是我一个帐房先生需要知道的!”与欧阳无咎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被繁杂的帐头弄得一团麻似的脑袋居然轻松了许多,窗外的夜风轻轻吹动帐本,本来烦人的墨香也变得清幽起来。
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有这麽不可思议的本领,无论说什麽,都能让人心身舒畅,只想听他再说几句,王玑瞥了他一眼,叹了声:“大少爷的好意,心领了,既然是得半夜三更来找我的必要开销,就请大少爷直说无妨。”
欧阳无咎暗地里地松了口气,嘴角笑意变得轻松。
他这才从腰间拿出一柄青锋剑来,看上并无不妥的剑这一拉开,居然剩下半截。
王玑眼睛利得跟刀子一样,当即记起来叫道:“这不是上月从李家铁铺买回来的吗?!可花了十两银子!!怎麽这麽不经用?!你拿它去砍树还是劈柴?!”
“没有……”欧阳无咎显得非常无辜,“只是没料到最近在杭州城内四处作案的采花贼是江湖有名的何无花。”
王玑了悟,也知道欧阳大少爷不会平白无故半夜三更四处晃悠,他虽身在帐房,可偶尔还是能从过来支取银两的家丁口中听到些城里的消息,就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采花淫贼,此人武功高强,飞檐走壁,就算家中戒备森严,居然还是能半夜偷入女子闺房,窃玉偷香。想起早上有县衙衙差来过,想必是欲借助欧阳无咎擒住那武功高强连官府都莫可奈何的采花淫贼,只不过……
“那又如何?!”
瞪大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显然不会任其蒙混过关,十两银子!!足够给十个下仆一个月的月钱了!!
“呃,那何无花成名的兵器是一对镔铁虎尾鞭……”
王玑闻言登时一惊,连忙上下打量欧阳无咎,试图在他身上看出什麽端倪,眼中关切之意溢於言表。
烛火虽暗,但欧阳无咎却是看得真切。来自於他人的关怀和担心,居然是从未有过。旁人又怎会担心身为武林盟主的他会受伤?
心中不由生暖,摇头笑道:“我并无受伤,剑是断了,只好徒手御敌,多用了十招才将他制服。”
王玑显然松了口气,可转眼脸色就绷了。
一般来说,连县衙出动全部捕快都无能缉拿的棘手盗贼,被他不出二十招便轻易制服,任谁听了都不能不说佩服,可偏偏,在欧阳无咎尚等著对方说出好话的时候……
“你既然能够徒手将之制服,干嘛还非得用剑?!”
“咦?……”
“十两银子的剑,才用了月余就没了……”
看著前面对那柄断剑念念不忘,一路走还一路碎碎念叨的青衫青年,欧阳无咎只能跟在他身後,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跟著出来了?”
昨夜虽然王玑气得几乎掀桌子,可武林盟主岂可手中无剑,最後还是答应再支银两重购一剑。於是第二日清早欧阳无咎便去寻他,却见他装饰齐整,并没有立即把所需的银票交给他的意思,反而抬手宣布:“走吧!”
身为号令武林的盟主大人居然毫无反抗余地,跟在他身後就这麽出来了。
听到他的问话,王玑是头也不回:“我哪能放心把钱交到你手里?整个杭州城都知道老李家铺子的铁器都是缺斤少两,你居然还敢去他那买剑!我得亲自看著,免得你又浪费银两买些没用的破烂玩意儿回来!”
欧阳无咎被他说得全无还口之力,毕竟剑断了是事实,帐房先生可不管那可怜的剑遇上的是虎尾粗长形戕如竹根节四棱刚硬的武器。
王玑来了半月都不怎麽出府,故此并不知道铁铺的位置,便由欧阳无咎带路走了几家,可黄家、陈家、张家……就算是城最边角的刘家铁铺他们都去过了,每次王玑不过是进去绕一圈,扫一眼里面挂著的刀剑,转身就走,完全没有买下的打算。
绕了杭州城一个圈,直到日上三杆,欧阳无咎只好叫住好像还打算再绕一圈的王玑:“先生,走了半日,我有些累了,不若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王玑虽说是天上星君,可如今肉身为人,而且不过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书生身板,走了大半天,其实早就腰酸腿软,可要他随便丢些银两买块废铁他又不甘愿。所幸欧阳无咎及时提出休息,否则他真要累瘫了。
欧阳无咎便就近寻了家酒楼,虽然不是城里有名的酒楼,可地方还算干净整齐,店小二似乎认得欧阳无咎,见他上了台阶连忙上前招呼,连站柜台里头的掌柜也特地出来相迎:“欧阳大少爷,多时不见您照顾小店了,快请里头坐!”回头又吩咐小二,“福子,还不快快清扫雅座,沏一壶上等龙井!”
欧阳无咎温文一笑:“刘掌柜太客气了!”
王玑在他後面看著他精神健旺地跟酒楼掌柜寒暄,稳健的脚步并不因为走了半天的路而露出虚软,哪里有他所说的累了的影子。
忍不住半眯起精锐的眼瞳,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富家少爷居然会如此关怀下属。而且这不著痕迹的举动,不会让别人觉得突兀,不求回报的施与,顺水推舟的温柔,当偶尔察觉时却更会让人觉得满心温暖。
真是个奇怪的人……
毕竟他作为司财的星君,关照凡人的索求,丰财润物,还不曾试过受别人照顾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别样的新鲜!
他心情忽然大好,以至於在落座後听到欧阳无咎点了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等价格绝对不菲的菜色,甚至一锅价值五两银子的鸡火莼菜汤时,也还是笑眯眯地未加制止。
欧阳无咎看他心情大好,便又吩咐掌柜再上一小坛梨花春。
不消片刻,店小二马上送上一只小坛以及两个碧油油的翡翠杯。
欧阳无咎亲自斟了满杯。
有道是琉璃装玉露,翡翠盛梨花。看著透明的酒酿滑入翡翠杯中,酒色滴翠,晶莹剔透甚为可人。
“此酒入口清冽而不易醉,先生但饮无妨。”
王玑也不推却,浅酌一口,确实如他所言,香醇甘甜,奔波半日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或许比不上天上的琼浆玉露,可在此时此刻,区区一杯梨花酒,却比之更胜百倍。
之後摆上来的菜也是香飘四座,这酒楼虽然小,做出来的菜确实非常精巧,味道相当地道。
待他们用过了饭菜,小二便勤快地收拾了残羹剩碗,擦净桌面,掌柜又亲自送来一壶西湖龙井茶和两碟饭後小点。
王玑慢品清茶,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打量四周,见这小酒店的雅座虽不及杭州有名的楼外楼般富丽堂皇,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布置得颇为雅致。
就听欧阳无咎说道:“实在是辛苦先生陪我买剑,其实之前也看到几把不错的剑,为何先生不愿买下?”
王玑挑眉一笑:“那也叫不错的剑?缺斤少两不在说,用材也是极次,都是堆破铜烂铁!”
“可这挑来拣去也不是个办法……”
“我倒是想问,你那门派不是叫什麽藏剑门吗?怎麽还要到打铁铺子买剑?不是说大门派什麽的都有镇派的宝贝兵器吗?”
“惭愧。”欧阳无咎笑得有些无奈,“先师确不曾传剑於我,山中修习,甚至还用过柴刀。所谓藏剑,说的并不是说藏有宝剑,而是我派的藏天剑法,求的是一个‘藏’字。”就见他捻起一筷,仿佛极为随意般在桌上一划,木钝的筷身顿化出锋利剑影,只是剑风所过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王玑莫名其妙,见欧阳无咎重新拄筷,夹起碟子上的一块藕粉桂糖糕,然而那桂糖糕竟一分为二,软绵绵的糕上切口利落,若非他有意分开还真连那切缝都无法看到。
“手中可无剑,剑意且藏心。”他将半块桂糖糕放到王玑面前已经换过的净碗中。
话中玄机轻描淡写,然而能将这剑意内藏,不显不露,却是谈何容易?即便前一任的武林盟主陆英浩,穷其一生亦未能做到。
王玑点头,起筷吃了一口桂糖糕,忽然眼中精光一现。
“既然藏天剑法求的是无剑,那是不是就像江湖人所说的那种连随便摘个树枝都能当剑使?”
欧阳无咎想了想:“这有点太难了吧?不过如果强行将内力灌入,然後用些巧劲还是能与使刀剑的对手过五十招,不过树枝本身可能会先受不了断掉。”他居然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嗯,还得看折的是什麽树木。比如说用柏树枝或者核桃木枝也应该可以再撑久一点,如果是松木或者楠木估计也能撑四十招,要是柳枝……当鞭子使可能会顺手一点。”
王玑面上顿现喜色:“那不就得了!行了,我们不用到处找什麽宝剑了!”
“先生何出此言?”
欧阳无咎一阵错愕,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不前几日厨房的烧火棍给不小心弄断了一截,我正寻思著这麽好的铁棍用不上恁可惜的!正好给你使了!”
“……”
第三章 雷公击橐蛟捧炉,百炼不耗惟纯钧
显然武林盟主大人并不愿意拿一根断掉的烧火棍当兵器,於是拖著满脸不乐意的帐房先生继续寻剑之旅。
王玑看著琳琅满目的街道,想著这也不是个办法,忽然一把拉住欧阳无咎:“大少爷,这杭州城里可有卖古玩的店铺街道?”
欧阳无咎虽不知他想要做什麽,但怕他真准备递他一根烧火棍当兵器使,便告诉他:“古董珍玩在清河坊那边比较多。”
於是二人便就来到清河坊,街道两旁古董铺子和茶馆四下林立,人来人往颇是热闹,除却那些大宝号摆出来的各色古玩珍品,路边摊上也有不少摆卖古物的,不过看上去货色便要次上一些。
王玑路过铺面也就往里面瞧上一眼,可都是不屑嗤鼻,偶尔还哼出一两句气死人的嘟囔:“定窑的花瓷敢拿出来摆,也不怕被笑话!”“瞎的都看得出幅字墨迹嫩得很,昨日才找人新鲜写的吧?”只听得後面的欧阳无咎又好气又好笑,还得防著他话音太大给店铺的老板听到了出来找麻烦。
秋日凉趣,午後却是晴热,太阳像老虎凶猛找得人眼花,人一多,欧阳无咎与王玑便走得贴近了些,王玑觉得像被云遮去日头,自己所处之处阴了一片,凉爽不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比他高上半个头的男人替他遮去了晒得人发昏的太阳。
所谓武林高手,也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习有偏阴柔的内劲,也不见得有冬暖夏凉的本事。薄薄的汗粘湿了欧阳无咎的额头,一颗汗珠顺著他方正的脸滑落到硬朗的下巴,然後滴在海蓝色的长袍上。
欧阳无咎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觉得附近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人多手杂,便低声提醒王玑:“先生小心。”
“知道了。”王玑心不在焉地应和,忽然扫到一个路边小布摊,眼神登时一亮,“跟我来!”话音一落,人就像泥鳅般异常迅速的钻了过去。
欧阳无咎无奈,只好老实地跟在他身後,王玑一过去当即有一道汹涌的人流冲了过来,险些没把他二人给冲散了。市集上的都是平民百姓,自然不能用内力将他们震开,更不能施展轻功腾跳惹来骚动,使不得武功的他也只好变回普通人,看他相当艰难推挤开人群,等挤到了王玑身边,已是满头大汗。
王玑正蹲在摊边跟顾摊的一老头子讨价还价,目标似乎是一把随便丢在地上摆卖的旧剑,剑身锈迹斑斑,全是污垢,看上去就是一块破铜烂铁,摆在那里根本入不得那些古董商的眼,故此一直乏人问津。
顾摊的老头子早就想将之快些卖掉,见有人来问,马上开出一个相当低的价钱,可王玑不买帐,硬是压去大半,最後终於以一两银子成交,得到了那柄旧剑。
王玑将剑递与欧阳无咎:“成了!”
欧阳无咎将剑拿在手上,连剑鞘都没有的剑出乎意料地非常轻,此剑长约二十一寸,实在是太过其貌不扬,但他自知鉴宝的眼力比不过这位曾经在宝生大押当过掌柜的帐房先生,便也就虚心求教:“此剑必有来历,敢请先生赐教。”
王玑这个人似乎只要心情好话就会不由自觉地多起来:“你可知道,铸剑师欧冶子曾因天之精神,悉其技巧,而铸有大刑三、小刑二?”
欧阳无咎点头:“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不错。可惜经年战祸,此等宝剑早是失落无踪。当年欧冶子铸剑,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更有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呃,这当然是世人宽言了,不过若说锻剑之术,只怕再无人能出其右。”
“莫非此剑乃五刑其一?”
欧阳无咎不禁大吃一惊,毕竟这剑刚才还摆在地摊上无人问津,更被王玑砍价砍至一两贱价……让他如何相信,这就是天下名剑?!
可王玑却非常笃定:“是纯钧。”
欧阳无咎居然也就相信了,连一点怀疑都没有:“先生果然眼力过人,想不到我藏剑门还真有一把镇派的兵器了!只不过年久日深,这剑还能用吗?”
王玑瞥了他一眼,拿过剑来,一弹剑身,只闻嗡声轻鸣,在他身旁店铺门口的大水缸内水波竟自荡出涟漪。
“此剑乃以铁之精纯所成,锻之以百余火,一锻一轻,累锻至斤两不减,百炼而不耗,才见色清明,磨莹之,则黯青且黑,与常铁迥异。可惜自欧冶子後,这种锻法在人间早已失传……”
欧阳无咎更是奇怪:“即是失传,怎麽先生却知道得如此清楚?”
“那本《天锻法》还不是我给他……呃,我的意思是说,之前在宝生大押当掌柜时曾听一些来当剑的客人说起过。”高兴的劲头过了,得了大便宜的帐房先生马上在心里滴滴答答打起算盘来,“此剑可谓价值连城,若是转手出让必能赚上不少银两!”一想到大大一叠的银票和马上可以清掉的欠帐,盯著那柄破剑的眼神更加热辣。
欧阳无咎见状慌忙制止之:“先生且慢!”
“怎麽?”
“此来是为了买剑,若转手卖了出去,这不又得继续寻剑来买?”见他略有犹豫,欧阳无咎不著痕迹地从他手上取过没鞘的剑,“我相信先生眼力非凡,看中的必定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可这麽一买一卖,来来去去,总没个完事,反而耽误了先生的功夫。”
“说得也是……”
王玑想起自己跟欧阳无咎出来晃悠了一整天,帐房里的帐务都不知道堆成什麽样了,只好打消了念头。
这边欧阳无咎总算是松了口气,呃……这种类似虎口拔牙的紧张感,不亚於他当年只身一人独战域外十八魔的恶战。心中不由暗叹,定是最近没怎麽遇到可以大战百数回合的对手,过於安逸了的缘故。
两人出了清河坊,一路沿河两岸走回府去。
王玑正为了买到好东西高兴不已,忽然感到身旁的男人浑身气息紧凝,抬头一看,见他皱起眉头,侧目瞄了瞄附近的街角。
“怎麽了?”
欧阳无咎不著痕迹地瞄过转角处,他们走的这条路徒人不多,颇是偏僻,加上巷深街窄,躲上几个人也不容易察觉,只是欧阳无咎内功深厚,听觉也比常人更为灵敏,故此後面跟上来的家夥早被他察觉。
“不会是又来了吧?!”王玑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这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来找茬的江湖人物,而且还不分早晚,有时甚至是深夜造访,当然,半夜三更来偷袭的下作之人通常是被五花大绑丢出门去的。
对於相当无辜的欧阳盟主他一向不抱有任何同情,特别是某一次一个不长眼的贼人试图胁持他威胁欧阳无咎,虽然最後那个贼人给欧阳无咎一招制伏,可不能改变他好不容易写好的帐册给踩出了几个黑脚印的事实!
欧阳无咎摇摇头:“不是。他们的脚步很重,不像是习武之人。”
“莫非是想打劫麽?”王玑更加不悦,比起被抢他怀里银票,他宁愿杯挟持好了!
“可能吧……”欧阳无咎看他的表情就猜到几分他在想什麽了,不由笑道:“适才我们在清河坊买剑之後,就一直有人盯梢。”他瞧了瞧王玑,“所谓怀璧其罪,先生在他们眼中,想必就像一头肥羊。”
肥羊?!谁敢把堂堂禄存星君当作肥羊?是想一辈子无财无富了对吧?
王玑眼珠子一瞪,正待反驳,忽然六七个形貌粗鄙的男人围了过来,瞧这一脸凶相不用猜都知道是地痞流氓,手里都拿著寒光闪闪的凶器,贪婪的眼神紧紧盯住他们。
欧阳无咎斜出半步,挡在王玑身前,不过是站在那里,浑然天成的威势竟将那群地痞慑得同退一步。
就算对著这些目露凶光的匪徒,欧阳无咎居然还是一副好脾气:“几位意欲何为?”
为首一个中年男子跟旁边的人相视一眼,眼下对方人孤力弱,而且其中一个看上去不过是文弱书生,他们这边是占进优势,怕他什麽?!
“不想受伤的话就把你手上的银两交出来!!”
欧阳无咎闻言略是皱眉:“几位看来四肢齐整,身强力壮,应当勤勉务工,自食其力,不该做拦途截道此等不义之举。”
“废话!!快快将银两交出!!”
欧阳无咎见他们横蛮无理,知道再多费唇舌也是无用:“也罢。”就见他反手将剑倒插入地,那毫不起眼的铁剑竟然穿透青石板,没入半把剑深。身形一闪,杨柳随风,他亦不过是风随影动,还不等那群地痞瞧个清楚,蓝衫的身影已在眨眼之间站到人丛之中,长袍一挥,劲力直透,竟将近身两人震飞开去,砸在墙上软倒在地。
其他人见状当即一涌上前,相对於他们的手忙脚乱,蓝袍的男人显得好整以暇,右手施然背在腰後,仅以左手袍袖御敌。於利刃间穿梭,一招一式,却蕴含著不可思议的剑气。当如他先前所言那般,藏天剑法,意不在剑,形藏於天,手中是剑非剑,有剑无剑,已非意之所在。
也就打两个哈欠的功夫,王玑已看到那群地痞全被打翻在地,而欧阳无咎慢慢走回王玑身边,边拍拍衣摆上蹭到的灰尘。
却见王玑瞪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以为他被自己的武功高强所摄到,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小小的,从未有过的,近乎孩子气的沾沾自喜。
其实平日贵为武林盟主的他,又怎乏听别人豔羡称赞?他年纪虽轻,但仅仅十年来的江湖战绩,江湖上对他武功和剑法早已是人人称颂,只不过里面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在他磨去棱角的历练中渐渐听懂了。於是对这些言不由衷的称赞,他便再不动容,虽然面上谦虚谨慎,可其实心底甚至是有些厌恶。
不想如今,他却出乎意料地想要听到这个小小的帐房先生的赞赏。
只可惜,王玑确确实实只是个帐房先生,对这些足够让武林人士叹为观止的轻功步法及浑厚的内功修为全然是雾里看花……
就听他小声且不满地嘀咕:“所以我就说了,武功这麽好,何必还要浪费银两去买剑……我看连烧火棍都可以省了。”
欧阳无咎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又无法反驳。
这阵子骚乱也引起了途人注意,早有人去衙门报信,不多时便见几个衙差匆匆赶来,见了欧阳无咎连连施礼。
欧阳无咎收起心里莫名的小小失落,将事情与他们一一说明,对方更是对他打躬作揖,然後过去将那几个昏迷不醒的匪徒给绑了起来。
王玑瞧著那几个被扎得像大闸蟹似的歹徒,暗地里扯了扯欧阳无咎:“大少爷,为衙门抓了盗贼有否镐劳?”
欧阳无咎不由失笑,小声与他说:“又不是汪洋大盗,不过是些劫道的匪徒,岂会有什麽镐劳?”
“啧,若能得银两,便正好冲了那买剑的帐了。”
低头看著他扼腕的模样却是有趣得很,欧阳无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衙差们将那几个歹徒一个连一个的捆结实了,又过来谢了欧阳家的大少爷仗义相助,便拖著歹徒回衙门去了。
欧阳无咎过去将倒插在地上的剑拔起,这剑虽是破败不堪,然佩在他身上却未能削减那份侠骨丹风,反倒一派飒爽。
王玑见状问他:“像刚才那些歹徒,你们江湖人不是都习惯一剑一个,轻松痛快地解决掉吗?”
“一剑一个?怎麽可能……”欧阳无咎无奈地笑著摇头,“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岂可图一时痛快随意杀人?律法明言,杀人者诛。我朝律法,可不管你是不是武林中人。”
“原来如此,可便宜了那几个贼人了。”
“不会。”
欧阳无咎宽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阴影盖过了他的脸,让王玑一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早前盗匪肆虐,朝廷颁下重刑,擒获强盗,不论有赃无赃,并集众决杀,持杖行劫,不问有赃无赃,并处死。”
声音依旧沈稳如常,然而在王玑听来,却莫名血腥。
原来他早就知道那几个盗匪被衙门抓去便要处死!
王玑楞楞地看著他,这个男人……
或许,并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温和纯良……
第四章 海棠树影旋飞剑,晨露清冷访客来
月落无声,天脚微现晨光,然而微弱得连天上的星芒亦无法盖过。
欧阳府里的人大多仍在酣梦之中,然在府中东厢偏院,撕裂空气的剑刃破风声却隐约能闻,似乎,从更早的时候便不曾停过。
偏院中,种满了厚厚的垂丝海棠树,入秋後坠满了可爱小巧的果实。只有府里的老仆人才记得,这个院子曾住著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有著江南温婉女子所没有的英气,她不喜欢经受不了一夜冷风便遍地撒金的桂花,偏偏喜欢姿容潇洒,花开似锦,毫不掩饰殷红豔丽的海棠花。
於是她住的院子栽种了一重重瑰丽的海棠树,虽然那女子已魂散香消,然这片海棠仍旧茂密婆娑,春见花开,秋见红果,玲珑可人。
只不过这个院子再也没有人住进来。
海棠在微风中摇曳,树下,影子如同鬼魅飘忽,剑在飞旋。
剑是好剑,但见霜锋雪刃,光如屈阳之华,沈如芙蓉始生於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溢於塘。
绵绵剑招,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竟似负有天威,只见蓝影暴起,一式藏天剑招,竟闻得呼啸剑气如山虎狂啸,吐劲披靡犹似天龙出海!
海棠树被剑锋所催,逆风而摆,地上落叶受剑气所摧,方圆五丈竟无一完整,尽数化作碎片。
“好厉害的剑!”
平寂的夜,响起完全不适合的爽朗声音。这声音,似乎应该适合在热闹喧哗的红楼或者高朋满座的酒肆,而不是这个只听得到剑风和衣诀舞动之声的偏僻院落。
收去剑势的男人对此并无半分意外,看他反手回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抬头,看向黑得模糊成一片的海棠树影。
“凤三,晨露见寒,躲在树上你不冷吗?”
话音一落,只见一抹黑影敏捷地跃落树来,逆光之中,见此人四肢修长,身形矫健,落在地上竟似猫儿般悄然无声,可知其轻功卓绝。
然而等微弱的晨光落在这人的身上,却见此人面容俊郎,只不过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头发也是披散肩上。身上随意地披了件外袍,也不系上缕带,袍下是白色的亵衣,裤子松松垮垮地系著,脚下踢著布鞋连甚至未著白袜,看这副打扮就跟听到外头敲门不得已从被窝里钻出来开门的人无甚差别。
欧阳无咎似乎早已习惯,不由笑问:“能让你从温柔乡里爬出来,想必是件麻烦事吧?”
那个叫凤三的男人哈欠连连,看上去却不像著急,四下打量片刻然後很不情愿地找了个树墩坐下。一副像没骨头般腰板都挺不直的模样,浑身懒气是十足地从骨子里透出来。
入秋的凉气飕飕从他没收紧的领口往里钻,男人抖了抖,忍不住埋怨:“你就不能找个有桌有椅的地方习剑吗?堂堂欧阳世家的大少爷,连奉茶递巾捶个背什麽的仆人都没有……”
欧阳无咎不以为忤,反而笑著解释:“剑锋无眼,容易损了桌椅。”
凤三大翻白眼:“嗤,这话说出去谁信?武林盟主、藏剑门主欧阳无咎手里的剑,岂会连收放自如都做不到?!”
欧阳无咎闻言居然是难得地挤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就算武林中所有人都知道在他手里的剑是何其精妙,根本不可能不小心把桌子或者椅子给砍一个小角出来,可他的帐房先生却不以为然,而且在得知他在哪里练剑之後,抱著严重怀疑的态度命人把院子里的桌椅给全部搬走了。
对此,他相当无奈。
不过他一向很少在偏院歇息,也就任他所为,可倒是一时忘记了偶尔会有凤三这懒得能坐绝对不站,能躺绝不坐的访客。
晨光渐露,他收起温悦的笑容:“有事?”
敛去笑容的欧阳无咎,浑身散发出凛然威压,便连那懒骨头的凤三也不禁挺起腰杆,吊儿郎当的表情亦见收敛,声音也沈实下来:“血煞有动作了。”
话轻若鸿毛,然在两人心中却沈淀堪比万斤巨石。
十年前一场武林浩劫,西域血煞死在年纪轻轻的欧阳无咎剑下,魔教立即退出中原,武林中人只当除去匪首,从此天下太平,然欧阳无咎却并不是这般想法,西域魔教根深脉隐,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十年以来,他派出探子监视魔教动向,早前已在传回来的消息中知道,所谓血煞其实并非一个人,而是指传承了魔教神功的人,而要练成不世神功,至少五十年之长。
“我本以为不会这麽快。”
欧阳无咎虽早有预备,却也没有料到,不过十年,那血煞竟已练就魔功,他心中多少有些怀疑,五十年的功夫岂可一蹴而就?但眼前魔教已蠢蠢欲动,野心亦更胜从前。此番有所动作,必定另有图谋!
十年来他虽已位居武林至尊之位,然而却从未松懈,剑术精纯渐见天人合一之境,倒不是怕那血煞来袭,只是担心血煞手段过於凶狠,祸连无辜。想当年魔教为了立威中原武林,不惜几翻血洗武林世家,妻儿老少,九族乡邻,鸡犬不留,之後更将所有人尸吊挂府前,教不少胆小怕事的门派迅即投诚。然这般做法,激起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武林中人同仇敌忾,於华山与之决一死战。
忆起华山上那场恶战,欧阳无咎不由握紧手中剑。
如今血煞再临,只怕武林难逃一场血雨腥风。
凤三翘起二郎腿,托著下腮:“我也这麽以为,不过近几月来,那血煞也不知是得了什麽高人襄助,武功一日千里,而且更加邪门的是,每日都有死人被丢进魔教後山的悬崖下喂野狼,可那些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好像就已是残缺不全……”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微光下那竹筒的末端竟染有黑褐的血渍,他抽出里面一卷小纸条,纸条更是血迹斑斑,他叹了口气,将纸条递与欧阳无咎,“这恐怕是最後一次的消息了。”
欧阳无咎皱眉接过,展开一看,见上面歪扭地写著几个字,显然写的人相当匆忙,甚至染上了血指印。
‘血煞,功成,灭中原。’
短短数字,触目惊心。
送信的人用性命带来了给中原武林的警告。
欧阳无咎将纸条揉碎,抬头看向凤三:“凤三,送信人的家眷,你要好生安置。”
“知道。老规矩,我明日会派人将帐单送过府。”
欧阳无咎点头。
两人沈默半晌,凝重的气氛并未因为晨阳的升起而消散,凤三终於忍不住问道:“你打算如何?来者不善,这一个血煞只怕不是你之前遇到的那个可以相比。”
欧阳无咎没有回答。
“此事宜及早打算。而且还得跟那群自以为是的老头子磨嘴皮子……”一想到各派掌门鼻孔朝天的神情,凤三忍不住嗤鼻不屑,“说什麽魔教早灭,余烬不足为患!哼!等血煞的血柳枝插到他们门口了,就得哭爹叫娘地扑到你这求救了!”
他说话阴损得很,把那些德高望众的门派掌门说得一无是处。欧阳无咎其实也知那群武林前辈过了这十年的安逸,要麽是年事已高,要麽是剑束高阁,对暗地里汹涌的危潮都是视而不见,要说服他们确非易事,只不过这些他都不会说出口来,反而是凤三口没遮拦,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嘲弄讽刺倾巢而出,便好似代他发泄不满。
欧阳无咎不由得会心一笑,拍拍凤三的肩膀:“别担心,他们总得卖个面子给武林盟主。我会召开武林大会,把他们都一一请来,各派门主虽说各有主张,可大事大非面前,应该还是会分轻重的。”
“哼,”凤三瞥了他一眼,嗤鼻笑道,“那是你过於美好的想法。我看他们那群老顽固一定推三阻四,一半不肯来,一半是来了也不干活,哼……我看你到时候就算三头六臂,也揪不住几个能帮忙的!”
话虽然刺耳,可藏著的担心却骗不了欧阳无咎的耳朵。
“那也无妨。”欧阳无咎笑得温文,微微的晨光在他的笑容中变得更加柔和无害,“只要随便在河岸折几根柳枝泡点鸡血,倒插在各派大门上,想必到时候的武林大会一定非常鼎盛。”西域血煞魔教有个规矩,插血杨柳於门前,三日後绝杀,无人能免。
“……”凤三当即像吞了只鹅蛋般张开嘴巴,抬头瞪住身边这个笑得温文纯雅的男人。跟他做了这麽久的朋友,他居然还是未能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转变,就像明明眼前是灿烂得耀目的日阳,却忽然发现,太阳之中竟然隐隐有暗色斑痕……
半晌,他低下头吐了口气。
“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
欧阳无咎没有再吩咐其他,因为他知道凤三会将一切安排妥当。凤三,凤三公子,是他唯一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朋友,却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说起凤三,本名凤天翎,排行第三,故人称凤三公子。他乃是当朝凤贵妃之弟,凤太师嫡子,听说早年在京城惹下无数风流债,甚至还勾搭上兵部尚书的小姨子,太师一怒之下将之逐出京师,如今他盘根在美女众多的江南之地,自然是如鱼得水,流连花丛,挥金似土,愣是把京城里的老父给气个半死。
只是没人料到,这位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居然跟行事正派的欧阳世家大公子是莫逆之交!
两人沈默片刻,晨阳已冉冉升起,凤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疲懒地打著哈欠,又恢复了那纨!子弟的模样:“我得走了……红媚的被窝比这暖和……”
言罢身形闪动,眨眼间连影子亦不留半分。
欧阳无咎深知凤三最好女色,每天不从女人怀里爬起来就一天没个精神劲,无奈笑了笑,正想转身入屋,忽然脚步一窒,脸色大变。
“不好,那欠帐的单子的抬头……”
第五章 倚玉醉梦红酥帐,且蒙风流薄幸名
“啪!!”一叠单子砸在欧阳无咎面前,一张近似怒目修罗的脸凑得非常近。
单子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著:“红酥楼”、“倚玉楼”、“醉梦楼”。
欧阳无咎心里直骂那凤三。他当然知道这几家青楼的幕後老板就是那凤天翎,凤三爷!凤三的青楼自然不仅止於卖笑做皮肉生意,试问牡丹话下,谁个英雄不风流?江湖中的大小情报逃不过他的耳目,而手下更有一群死士,无声无息地潜伏大江南北,专为刺探消息。
可叫他送一张欠单也就罢了,怎麽还分几张地送过来?!这分明不是在说他流连青楼,挥金如土吗?
偷眼去看双臂撑在桌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瞪住他的帐房先生,欧阳大盟主是一阵心虚。
“大少爷,”王玑阴恻恻的声音像猫挠墙般扎耳,“我是想问问清楚,这些单子上的帐数可是实数?”
“呃……应是实数。”
王玑眯著眼,准确地捻起其中一张,摊在桌上:“大少爷,您能不能告诉我喝的是什麽酒如此矜贵,一瓶要价五十两银子?!”
“青楼的酒本来就比外面酒肆贵上几分……”
“我算过了,只不过是几个小菜就花了一百两银子,龙肝凤胆也没这麽贵吧?!”
像红酥楼这样的地方,欧阳无咎倒也曾陪一些江湖朋友去过,只记得那里的菜味道确实不怎麽样,一百两银子在楼外楼摆上五十桌都有余了,也难怪王玑一副要掀桌的模样,想必是那凤三懒得计较,随便开些帐目应付,偏不想欧阳府上来了个精明的帐房先生。
王玑皱眉一一点示那些一看就知道乱算帐的单子:“一看就知道是诓人用的!一个晚上就花掉三百两银子?!每样东西都是莫名其妙的天价,哼……必定是把你们这些不懂算帐又爱充阔气的大少爷给当傻子耍!!”敢在他禄存星君面前耍手段,哼,不给这些胆大包天的家夥一些教训,便就是学不乖!!
那边欧阳无咎心里也是著急,这些欠帐他当然知道不是风花雪月花去的,里面的数目,为的是送去安顿那送信人的眷属,可这些都是隐密之秘,当然不可能清楚列明帐中,以前的帐房先生只要是大少爷点头支帐,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都是自家主子的银两,既然要用,又岂会一一查根究底?
可如今的帐房先生却不买帐,非得弄个清楚明白,偏这些使用又端不上台面,叫他要如何解释?
眼下他正忙於应付西域血煞一事,虽说早有准备,可在江湖中很多事情并不是说准备好了就万无一失。
所谓江湖,有时却与战场无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必须仔细布置,严防不测,故此从凤三处听得消息後,他便立即派遣门下弟子密切注意各门各派的情况,送出武林帖广邀同道赴约武林大会。想要说服那群顽固不化又老谋深算的老头子,可并不是他所说的那般简单。
俗务缠身,从早上一直到现在他是连水都未及喝上一口,更别说是早点和午饭,但血煞一事不容有失,他不得不步步为营,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腾出心来跟王玑细细解释许多,被他这麽一逼,不由心里著急,忍不住一拍案台,沈声喝道:“先生不必多问,请计算清楚将银票送过去就是了!”
语气严酷,不容忤逆,这个男人不过是低沈的轻喝,却已足够令武林中人纷纷低头,此等威仪,焉能不教人惧。
王玑当即一愣,他之前也是诸多留难,却从未见欧阳无咎发过脾气,尚以为这个男人是块吸满水的大棉花,原来还是绵里藏铁的啊!
本来富家少爷光顾青楼妓院,撒些金银财帛,换个风流名声也是人之常情。可王玑与欧阳无咎虽不过相处短短半月,但觉此人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加上行事正派,看到那叠单子送过来的时候竟有些不信。其实银两不过小事,他只是想过来问个明白罢了。
见他并不否认,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失望,至於为什麽失望,却连他自己都说不准了。
那厢其实欧阳无咎自己也略是暗惊,瞧见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垂下眼帘,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让他心头一紧。
就听王玑道:“是王玑多事了。银票我会亲自送过去,请大少爷放心。”言罢行了一礼转身便走,那背影走的决绝,仿佛一去不返般。
欧阳无咎忽然心焦难耐,不自觉地连忙伸手将人给拉住:“先生!且慢!”
王玑回过头来,以为他不放心,便道:“我既已应了此事,自不会暗渡陈仓,大少爷尽可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欧阳无咎明明想要解释,可他又说不得实话,只得干著急,“有些事,我是……我是不方便详细说明……”
“不方便就不要说好了。”王玑拨开他的手,不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我也知道,但凡有钱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账目,也不是我一个账房先生能知道的。”言罢,拱手转身头也不会地走了。
欧阳无咎愣在原地,只能看著他真气凛然,决然而去的背影。
他这般说法,无疑是将他跟宝生大押那等为富不仁的商贾混为一谈。
其实欧阳无咎性情豁达,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当年他年纪轻轻坐上盟主之位,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有人嘲他乳臭未干,他亦不过一笑置之。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很是在意王玑这个帐房先生的想法,不愿被他误解。
那厢,转过廊道後的帐房先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收起凛然大义的表情,鼻头一哼,咬牙切齿:“三百两是这麽好拿的吗?哼!敢给我去青楼花天酒地!!”
之後的几天欧阳无咎大为苦恼,虽然很想寻机会与王玑解释,可既然他不能说出真相,便是要说谎了,偏偏他又不愿欺瞒王玑,故此真是想破了脑袋仍是没有解决之法。
而武林大会之事也迫在眉睫,各门各派一听血煞重现江湖,年纪尚轻的多少也听过西域魔教之名,初生之犊不畏虎,都暗地里摩拳擦掌,希望能有机会在江湖上绽露头角。而年事已高的老前辈当即忆起华山上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不禁是夜不能寐,提心吊胆不知那血煞会先找上哪个门派。
於是武林中人开始从四面八方齐集杭州,只等八月十五之期由当今武林盟主欧阳无咎召开的武林大会。
而武林盟主所在的欧阳府,访客更是络绎不绝,拜访的帖子是一个接一个送进来,愣是把欧阳无咎本来已不算宽畅的案台给挤了个满,连稍微摊开张纸写两字的地方都没了。
欧阳无咎对著那堆拜帖叹了口气,抬头,见赵管家又给抬了一捧拜帖进来,不禁闷道:“距离八月十五不只有十天了吗?到时候才见面不成吗?他们著急些什麽……”
赵管家见桌子上没有位置,便将东西都堆在桌旁的地上,然後抬起腰捶了捶背:“少爷,这您可就不懂了!到时候武林大会上谈的是正事,谈完了也就散了,所以私事还得趁著没召开武林大会的时候做。”
“私事?”欧阳无咎莫名其妙。
赵管家那双总是半眯著的小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少爷有所不知,您贵为武林盟主,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藏剑门主,加上又是杭州欧阳世家的长子嫡孙,是何等身份?正值壮年之姿,却没有半个红颜知己,更未闻婚配之说,欧阳夫人的位置悬空已久……”
“那又如何?”
“传闻江湖中待字闺中的女子都想与少爷见上一面……”
欧阳无咎却皱起眉头,已明白他想说些什麽:“赵管家,江湖传闻岂可尽信?更何况这等私下议论,损毁他人名节之举,非侠义所为。”
赵管家可有些委屈,他手腕一翻,竟以极为刁准的手法从成堆的拜帖中准确地抽出几片,然那堆帖子文风不动。何等高明的手法!即便江湖之上,也不见得能有十人。
“少爷,这几个门派来的人有一半是女眷,我看都不成武林大会了,反倒像相亲大会!”
“荒谬!”欧阳无咎拳压案头,不怒而威的气势顿时叫那赵管家不敢再多言语。
被那双狭长的眼睛盯著打量,赵管家顿时有种被龇牙的猛兽盯著的毛骨悚然。
“我本不知,无首头陀是个长舌之人。”
那赵管家神色顿时转凝,俯下头来:“老奴不敢,多年受少爷照顾,远离江湖,这回见了热闹,一时忘形,没了规矩,望少爷恕罪!”无首头陀这个名号,似乎早已被人遗忘,然而早在十年前,只要提起无首头陀,几乎所有江湖人士都会畏缩颤抖,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手中一柄丈八铁禅杖,取人首级如割草切菜,曾一夜之间灭漠北八大门派,之後莫名销声匿迹。却无人知晓,那一夜,铁禅杖被一个年仅二十的青年以一柄极其普通的青锋剑一招削断,从此之後,漠北再没有无首头陀一名,倒是两月後,杭州的欧阳府中多了一名赵姓管家。
房中气氛冷重,忽然外面传来急速的脚步声,还不等他们回头去看,门板“啪!!”地被推开,青衫的身影像风般卷进来。连赵管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怎麽?帐房的王玑先生不是不识武功吗?可看他刚才那速度,简直比纵云梯的轻功身法更加高明,都脚不沾地了!!
王玑可不管里面是什麽气氛,他现在是义愤填膺。
须知这武林大会一经召开,来的那些武林人士有家世有人品的是自支花费,可很大一部分的武林人说得好听是高风亮节两袖清风,说得不好听就是不事生产一穷二白,来一趟杭州,也就带了点儿路费。
那来到杭州谁管饭?自然是武林盟主!
想当然尔,要号令武林,一呼百应,可不只凭些虚无飘渺的名声或者以一挡百的武功就成的,更重要,更现实的,是……银票!!
武功再高,天下第一又如何?没点家世,一贫如洗,召开一次武林大会,来个百来号人,住一天,吃三顿都能给吃垮!
就算像欧阳世家这般财大气粗,亦不能每年来一回武林大会,也就因为这一回西域魔教蠢蠢欲动,事态严重方才传书招来各门各派。难得光明正大地见上武林盟主一回,也就无怪众家掌门纷纷携眷而来了。
可只管看帐算钱的帐房先生可不管这个,他只看得到每日大笔大笔的开销,全都用在款待那些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莽夫身上,还属於绝对不会有一丝回报的那种。
那青楼给花出去的三百两他也就算了,本想给个冷脸让这个挥金似土的败家少爷彻底反省一下,想不到他居然变本加厉地花钱,就算败家也不是这个败法吧?!而且还要在他堂堂司天运之财的禄存星君手下给败个精光?!以後回天上复命时岂非得受众仙嘲笑!!
於是乎……
帐房先生愤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