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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回放= =】桃花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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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7 22:07: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杜少爷清晨走马忆旧事   沈班头彻夜擒贼赴归程
       
       
        天将晓。
        昨晚忘了吹熄的蜡烛只剩了短短的一截,杜安棠坐在镶嵌着大理石面儿的八仙桌旁边,给自己沏了一杯香茶。
        奔波之后的疲惫,加之睡眠不足却早早就失去了睡意,他现在多少有点儿烦躁,这是拂晓之前的静谧和满屋四溢的茶香都无力抚平的波动。
        叹气,然后低头随手翻了两页昨天没查点完毕的账簿,杜安棠有些无力的打了个哈欠。
        思路颇为凌乱,听着窗外那不绝于耳的夏末虫鸣,他终于在蜡烛火光的跳动中花了双眼,没了耐心。
        “……老刘,老刘?!”扔下账簿,站起身,推开二楼的花格子窗,杜安棠朝楼下喊着管家。
        片刻之后,不远处的几间并排厢房之中的一间打开了门,神色有些慌乱和不明所以的老管家边提裤子边趿拉着鞋跑了出来。
        “在,在~!少爷有什么吩咐?”管家跑到近前,仰着落枕的脖子看向站在二楼窗边,皱着眉头的杜安棠。
        “叫郑三儿给我备马。”
        “啊——?”简单的命令引来了更多的疑问,“这大早清儿的,庄上伙计都还没起呐,您干嘛去啊。”
        “你甭管了,快去安排吧。”懒得作解释,关键是解释了对方也不会明白。
        于是,在老管家用极低的音量唠叨着“鸡还没叫呢人就叫上了”的闲话转身走向马房之后,杜安棠揉了揉太阳穴,开始构想这一天的计划,以及待一会儿见到那家伙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个让这位远近闻名的茶庄“馨茗斋”的少东家一大清早睡不着的家伙,并不是个一般人。他是个耍刀弄枪的人物,虽说并非武林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吧,可也算是三城五县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打得过,他是衙门里的班头,是大老爷手下的大红人,是在当地可谓二号皇上的,颇能够有些影响力的人,他叫——沈忱。
        沈忱年纪不大,还没到三十,属于飒爽英姿青年才俊的那一类,虽说是个练家子出身,却也算是诗词歌赋都略知一二的文武全才,当年在杜安棠因为震动了十里八村儿的那场遗产官司里遭诬陷,被糊涂官儿老爷扔进大狱准备开刀问斩时,就是这位沈班头,在外公干回来的当天,听说了始末缘由就察觉到问题所在,用一句“事出有因,刀下留人”救了杜安棠的命。
        此后,杜安棠对于沈忱可以说有了一种比较特殊的感觉,念恩?似乎没那么虔诚,报恩?似乎没见着行动,于是,在三班六房的衙役惊诧的看着面容憔悴骨瘦如柴的杜安棠,被这位沈班头松掉脚腕上的镣铐之后,在他们看着眼窝深陷眼神却依旧锐利的杜家大少爷怨毒的瞪着那双大眼睛,瞪着面前的救命恩人,无力的吼了句“你咋才来啊?!你想看本大爷开刀问斩给你解闷儿啊?!”之后,在他们听到沈忱明显心情复杂的叹息声和那句“都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之后,看客们才恍然大悟,这两位,起根儿上就认识,而且是传说中的发小儿。
        于是,杜少爷和沈班头的故事开始了,这两个小时候住隔壁,然后在杜安棠随娘改嫁,沈忱进京学艺之后就二十年没有说过话的家伙,终于又碰面了,虽然场景足够戏剧性。
        其实他们也并非二十年没有见面,在沈忱从京师回到故里的那年,他们俩是碰见过的,但是杜安棠只是轻飘飘的扫了人家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
        为什么呢?
        想来多少有些幼稚,七岁八岁讨人嫌的年纪里,杜安棠曾追着这个大他两岁的“沈二哥哥”,把他当作偶像崇拜过,于是,在他得知沈忱要丢下他去那遥远到好像天尽头的京师学本事见世面时,那颗小心灵就算是崩溃了,他以为沈忱要丢下他,结果,哭着躲到屋后死也不肯出来,还让母亲转告“这辈子再和沈二哥哥玩儿就出天花而死”的杜安棠,暗暗发誓,就算是为了不至于出天花而死,也要做到今生今世不搭理这个背信弃义的沈忱。
        孩提时代的话自然不必当真,但是就杜安棠在沈忱求学回来之后仍旧不理人家的原因,其实还是羞愧的成分更多一些,那个用出天花而死做赌咒的蠢孩子,现在变成了馨茗斋茶庄的少东家,难道过去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消了?他是该冒着出天花的风险去接近沈忱?求他谅解?还是该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让自己谅解他?
        正值年轻气盛的杜安棠没琢磨透,于是他自己跟自己赌气,一下子又是好些年没和沈忱见面,然后直到如今,馨茗斋少东家远近闻名了,衙门口沈班头也远近闻名了,这两位被不少闺阁少女怀揣着春心期待媒婆上门提亲时提到的是这两个名字之中一个的名人,在大牢里重逢了。
        “我还以为老天爷没让我出天花而死,倒让我死在刽子手刀下呢!”努力从阴冷的地面上站起来的杜安棠一张口就有点失控。
        “……什么出天花而死?”沈忱一脸茫然。
        “你——!”杜安棠有点儿急了,然后感觉自己之前所遭受的种种牢狱之灾皮肉之苦,都能随着冲天而起的一股邪火被瞬间忽略。
        他来了气,推开沈忱想要扶他的手,自己摇晃着步子朝牢门口走了出去……
        想到这儿,杜安棠突然笑了。
        坐在马背上,放任和他一样正在体验大清早睡眠不足的马匹就那么闲散的溜溜达达,杜安棠回忆着那些已经渐渐变得不足以道来的过往。
        不知者,不怪罪。
        他直到沈忱在他提到天花什么什么的话时才知道,自己那已经魂归那世的母亲大人,当年根本就没有向那个即将远离的沈二哥哥转告那句话!
        “想来……也是你娘觉得那么说不好吧。”问清了缘由,沈忱轻轻笑了,一只手端着精巧的白瓷茶杯,一只手用修长的指尖在佩刀的穗子尾稍滑过,他喝了一口馨茗斋才会有的极品香茶之后,抬起一边眉梢看了杜安棠一眼。
        一阵脊背发麻的感觉袭来,杜安棠低下头,侧过脸。
        他不大喜欢直视沈忱的脸,虽说那张脸很精神,很帅气,他也并非是排斥这类帅哥,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属于帅哥范畴,他只有在大牢里度日如年一口饭都吃不下去的那段日子里觉得自己惨不忍睹过,可每次和沈忱脸对脸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的想要躲避。
        原因在哪里呢?
        在心里呗。
        这个答案,是杜安棠在得知沈忱要成亲的消息时终于顿悟到的。
        那年,沈忱不到二十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
        这样劝说自己勉强接受了沈二哥哥要迎娶沈二嫂子这残酷现实的杜安棠心里稍微好受了那么一丁点儿,但他拒绝出席沈忱的婚礼,他怕自己抄家伙伤人,也怕自己会在席间借酒装疯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
        于是,出了一大笔份子钱,并借口要去南方贩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杜安棠,在沈忱婚礼前半个月就逃走了,然后,在他带着一点惆怅一点感伤流连在江南水乡,嗅着船舱里弥散的茶香和腰包里凝聚的铜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准备在回乡之后看着这位新郎官儿跟新娘子的恩恩爱爱自虐个三年五载的杜家大少爷,真的从船舱里探出头来,环视着家乡码头熟悉的场景时,一个比码头更让他熟悉的身影窜进他眼帘。
        沈班头双臂交叉在胸前,皱着眉,眯着眼,抿着嘴,等着他。
        那架势好像捉鸡的老鹰,捕鱼的鹞子般,蓄势待发,而且是一触即发。
        “哟,沈班头等人呐?”杜安棠轻飘飘的开口,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
        “……过来!”沈忱阴森森的命令,像是大老爷在逞威风。
        那天颇有戏剧性,被沈忱一把拽住了手腕,然后拉到最近的一家茶楼上的杜安棠,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自己刚想发作的时候,对方就抢先把一张纸展开在眼前,然后在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后,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张皱巴巴的信笺,上写小诗一首,诗曰:
       
        “天杀的沈锦屏,
        下月把亲成。
        不知我心头恨,
        不晓我一片情。
        我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贩茶当借口,
        逃避是实情。
        可躲他半个月,
        躲不了后半生。
        待到回家转,
        还是要笑脸迎。
        可怜我杜大少,
        竟是个痴心种。
        可恨我杜安棠,
        自毁了自英明!”
       
        如此这般,一句句,一行行,天上地下,打打杀杀,纠纠缠缠,笑笑骂骂……
        杜安棠好像个赶考的举子卷带四书五经入场被考官拿了现行一般,泄了满怀的气,没了还嘴的力。
        沈忱红着一张脸,把那张挺长的纸拍在桌子上,回头瞪眼吓跑了想进雅间来问问这两位要什么吃喝的店小二,然后继续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腿一软坐在椅子里的杜安棠。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质问。
        “……还说什么说,千年的文字会讲话,白纸黑字写都写了,你又不是瞎子……”杜安棠小声嘟囔。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沈忱抬高了音量。
        “……我原打算一辈子也不让你知道来着。”杜安棠侧过脸去。
        “那你干吗拿这个包喜银给我?!!”沈忱明显要发飙了,他伸过手,扳过杜安棠的下巴,强迫对方和他对视,“还居然在里头不写我名儿写我的字,‘锦屏’俩字儿是你写的?!”
        怕什么来什么,杜少爷这么想。
        可现在怕什么都晚了啊~
        好吧,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得了,干脆告诉他自己就是一直对他有那个意思吧,然后承认自己是昏了头才会闷在书房里不写贺喜文,写了个打油诗,并且在灌了半斤烧酒之后,在天旋地转之中把“诗稿”抓来包了喜银,随后就蒙头大睡到天亮,天亮即刻上货船,船得顺风疾如箭,一个猛子下江南……
        但是,沈忱没给他说这些话的机会和时间,只是轻轻浅浅的,却也意味深长的给了杜安棠四个字:
        “我退婚了。”
        “啊?!!”一把打开对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杜安棠站了起来,“为啥?!”
        “你都写这个了,还让我怎么成亲?!”
        “我写这个你就不成亲了?!那我要是写想跟你私奔你就真离家出走啊?!我要是写想跟你睡觉你就真跟我共赴巫山云雨啊?!我要是写想跟你白头到老你就真……真……真那、那、那什么啊……”
        “什么啊……”沈忱渐渐皱紧了眉头,像是愠怒,又像是羞怯。
        “……什么都没什么。”杜安棠渐渐挑起了嘴角,不知想骂,还是想笑。
        不明不白又明明白白的,沈班头退婚了,明明白白又不明不白的,杜少爷跟沈班头在一块儿了,就在那天之后,就在那场尴尬的重逢之后,就在那场重逢里算是挑明了彼此心里话之后,所有的怀春猜想,都成了既定事实。
        杜安棠每次回忆到这段经历,都会忍俊不禁,扶着额头笑出声来。
        即使是在大街上,在马背上。
        在注意到早起的小商贩的目光时,他稍稍收敛了一些,然后轻轻策马,加快了朝馨茗斋赶去的速度。
        放下一边想入非非一边往茶叶铺走的杜少爷不说,我们还有一个人需要关注,那就是跟杜少爷青梅竹马过,辗转反侧过的沈班头。
        沈班头,姓沈名忱字锦屏,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就好像杜安棠一样,同样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并且同样是个早年丧父的穷人家的孩子,但十岁那年,母亲的一个决定改变了他也许会延续个多半辈子的穷人命。
        他被送到京师,学武去了。
        说起来沈锦屏绝对算是个聪明孩子,不到几年光景,那个个子比同龄人高,身材却不够结实的沈家二小子,就成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铄棒鞭戬锤抓样样精通的准武林高手,然后,在武馆的师父师叔师大爷们都渐渐不再是他的对手之后,沈忱离开了京师,回了故里,经人举荐,当上了衙门口的大班头。
        收入算是有了保障了,名声也可谓鹊起,但名利双收的沈忱并未感觉到从骨子里往外透着的那么一种满足,他觉得自己还差一个事儿没完成。
        什么事儿呢?
        在第一次和杜安棠重逢时,他没有恍然,因为那小子用眼角余光只是扫了他一眼,根本没有呼应他表情上流露的久别重逢的狂喜。
        火撞顶梁门。
        他沉寂了几年,别扭了几年,莫名其妙了几年,直到几年之后,在外公干回到县衙,刚进后堂就听见大老爷吹胡子瞪眼说着什么“杜安棠这个卖茶叶的真是个榆木疙瘩,要不怎么说家业得传给他弟弟呢,官司打了半个多月了,杜明棠少说孝敬了我千八百两,可他这个磁公鸡铁仙毫的哥哥愣是一文钱不掏!……”
        沈忱愣住了,然后一转身就往牢房跑了过去。
        他救了杜安棠一命,并且没有以此为借口让对方报答自己。在看到曾经漆黑的好像缎子一般的头发如今变得干枯焦黄还挂着稻草的杜家大少爷,缓缓从阴冷的牢房地面上坐起身,用空洞了片刻后立刻变得锐利而且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看的时候,沈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只是回过头,冲着牢头喊了句“拿钥匙来!”
        “班头,这我哪儿敢做主,老爷的批文……”
        “闭嘴!钥匙给我!!”他吼了一嗓子。
        牢头扛不住班头,沈忱抢到了钥匙,打开了锁住杜安棠的镣铐。
        但是杜少爷心里的镣铐还牢牢锁着,不曾开启。
        直到奉了高堂之命媒妁之言,原本已经打算结婚生子的沈忱,在打开包着杜安棠遣人送来的喜银,看到那首用杜氏狂草写的打油诗时,才终于仿若荒野中的一棵树那样,接到了自天庭而来的那道霹雳。
        他反应过来了。
        他明白了要干的,还没干的,总觉得非干不可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于是,就有了他心血翻涌的冲动的退婚,以及心血翻涌的耐心的等待,他站在码头上,像个讨债的东家一般,“气势汹汹”地等着“贩茶当借口,逃避是实情。”的杜少爷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再之后,他们俩凑到一起了。
        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的,沈忱经常往杜安棠在城外的小别墅里跑,自然而然的,沈忱在休假时会连续住在那儿,自然而然的,沈忱在外出公干前会和杜安棠约好在那儿见面。
        但是,天公不作美,为了追捕祸害村民的一窝匪类,他带着人出城了,过程还算顺利,回来时却因为天降大雨误了归期,想着那个贩茶的骄横跋扈的大少爷可能会甩给他的冷嘲热讽,沈锦屏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杜安棠并非骄横跋扈,说话也并非经常冷嘲热讽,但有过几次被冷嘲热讽体验的沈忱还是多少有点发怵。他自己不够毒舌,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毒舌,于是在杜安棠面前,他时常会败下阵来,就算是对方那无名业火如同一阵风很快就会过去,他仍旧会对自己完全拿杜安棠没辙这一点有点懊恼。
        他从来就拿杜安棠没辙的。
        因为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他没辙。
        就比如杜家的财产争夺官司刚刚了结的那年,沈忱在“协助”糊涂官儿老爷使得案件真相大白,并且以诬陷罪和行贿罪把杜安棠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杜明棠发配到邻省之后,曾经赶到杜家去看望还在床上靠坐着,气色仍旧很不好的杜安棠。
        他在他眼色里看到了感激,虽然对方并没有说出口。
        “沈班头……公事繁忙,还是不必为我牵肠挂肚了吧。”低下头,声调还有些发虚的男人试图逞强,“改天,我亲自去府上拜谢,您放心,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沈忱没说话,因为他不知从何说起,杜安棠的说话方式让他莫名的一阵来气。
        然后,看他不开口,杜安棠也跟着别扭起来,于是,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就这么沉默着,别扭着,直到沈忱耐不住火气,说了句“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呢,杜少爷要是觉得这案子老爷审得不公断得不明,现在要求重审还来得及,或是二少爷被发配您心有不忍,哪怕是归根结底这里头是您在做幕后黑手,跟我打个招呼,我还可以把您重新送进衙门。”
        杜安棠愣了片刻,突然笑了,只是笑得很虚弱。
        他说:“沈班头,大明朝自圣祖开国以来,一贯法令森严,可万岁爷刀快不斩无罪之人,我做了什么该死的事儿了值得你如此口下无德?你要真想把我送回去也不难,可总该有个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吧,要不你前脚把我送进去了,后脚还要把我送出来,这一里一外的是折腾个什么呢?”
        沈忱琢磨着,自己看来是真的不如他会气人。
        他想说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怕对方十有八九会用“那你赶紧趁现在把我带走”来噎他,于是,到最后,他只是很男人味的叹了口气,然后扔下一句“等你好了,我再来看你”,就离开了杜宅。
        看着沈忱离去的背影,杜安棠眼圈有点发红,但是沈忱并不知道。
        就好比现在,看着刚刚晴朗起来的天,忙着吆喝几个睡得好像死猪的盗贼爬起来继续赶路的沈班头,并不知道城里的杜安棠,正在严重失眠之后,边念想着他边往茶庄走。
        他只是在忙着带着被捆得好像粽子一般的现行犯,还有那群困得好像打蔫的韭菜一般的弟兄们,趁着大雨初晴赶紧进城。
        迈出脚步的同时,沈忱看了看刚刚从云里露出脸来的太阳,闻了闻空气里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长长吁了口气。
        还有三五里路,不远了,不远了,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茶香沁月,柳林里情人私相会;血光冲天,锦阁中小姐命丧亡。
       
       
        香茶可代酒,浓茶亦胜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茶香沁月月销魂。
       
        那一白天,杜安棠都没见着沈锦屏,他忙着买卖,忙着清点繁杂的账务,中午还跑回家收拾了外头带回来的,给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亲戚的礼品,饭后只稍稍闭目养神了片刻便又赶回茶庄去了。虽说管家一再讲宅子里的事儿交给他即可,掌柜的和账房先生也多次说过庄上生意不必少东家多操心,可杜安棠仍旧事无巨细必自亲躬。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他的本性使然,幼年丧父,自小目睹了母亲辛劳的他深知这日子要过舒心了有多么不易,于是随娘改嫁终于过上了舒心日子的杜少爷,并没有真的拿出自己的任性放在过日子上,对,他是偶尔在沈忱身上耍耍性子,但他知道,沈忱也知道,那只是小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肯定的。
        一忙起来时间就走得飞快,折腾了一整天之后,杜安棠回家了,但他并没有留宿,而只是给父亲请了个安,吃了顿饭,就直接打马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去了。
        那匹跟了他好几年的枣红马脾气秉性已经相当柔顺,于是有时候杜安棠干脆连鞍韂也不加就骑着它出门,马走得异常稳当,虽说速度并不能多快,但累了一天的杜安棠还是宁可享受沿途风景,也不想快马加鞭再给自己制造紧张气氛的了。
        一路无话,马匹游荡般的一直走到那片茂盛的柳树林近前,天已经黑下来了,借着月光,杜安棠看见了正攥着腰刀靠在那棵大柳树上等他的沈锦屏。
        四周很是安静,也很是阴暗,唯有月色凝结在刀柄和刀鞘上,泛着并不逼人的冷光。
        马蹄声碎,靠近那棵树之后,杜安棠浅笑着开口。
        “沈班头,我杜家看宅护院不缺人手,岂敢劳烦你衙门口的差事了了,又要应付家门口的差事?”
        沈忱没立刻反驳,只是沉默片刻后回应般的抬头也冲对方笑了笑,借着,他走上前去,朝杜安棠伸出一只手。
        “衙门也好家门也罢,哪儿有下班这么一说。倒是你,回来这么晚,身边儿连件儿防身的家伙都不带,马又是骣马,这要是遇了匪徒……”
        “匪徒不是已经都让沈班头你带人给剿灭了嘛。”孩子一样抢话之后,杜安棠把语调控制在耍赖和义正言辞的辩驳之间,他轻轻闪开沈忱伸过来的手,自己翻身下了马,进而松了马缰绳,在那枣红色的坐骑背上拍了两下,就任由它自己朝柳树林里的宅院走了过去。
        “……调教的很是不错啊。”沈忱轻轻叹了一声。
        “那是。”杜安棠毫不客气,他攥着马鞭,想要带着沈忱往宅门口走,“人也好,马也好,相处久了也就调教顺了……”
        那颇有暗示性和诱惑性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沈忱没有给他说完的时间,突然而来的一股力量拽住了杜安棠的胳膊,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被沈忱整个人顶在粗大的柳树干上了。
        “……沈……”再次言语中断了,沈忱直视他的眼睛让杜安棠没了后面的话,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眸子他从来没法抵抗,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这家伙是把捉贼时候的震慑目光用在他身上了,也想过要象征性的尝试着抗拒一番,可到最后总是会败下阵来。
        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男人是他的发小,是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的角色,他拿什么来抵抗这种了解之后的掌握呢?
        于是,对这饿了有些日子的鹰隼没了招数的杜安棠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放弃构想所谓的招数,他淡淡挑起嘴角,给了沈忱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
        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明显加强了,沈忱看着他,片刻后地垂下眼睑,有些焦躁的叹了口气,那里面有明显的欲望味道。
        紧接着,一个足够结实的拥抱就拢了过来,贴着那足够结实的胸膛,杜安棠觉得什么夏末夜晚的清寒,什么人马同理的调教,都可以暂时扔到罗刹国去了。
        情事当头,男人大脑过热是必然的,再心思细密的男人恐怕也不会有抵抗下半身冲动的力气,更何况这两个月色中柳树下私会的家伙已经有日子没见着面了呢。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开展起来,沈锦屏借着清辉透过柳叶,照在杜安棠脸上的幻妙光影,端详了仅仅一瞬那精致干净的五官之后,一个能让月色着了火的亲吻就压了下来。
        又于是,杜安棠总也没有时间好好看看沈忱的表情,那张用最俗气的词汇“英俊”来形容却也贴切到令人拍案的脸,他只能在情潮平息之后才有机会端详一番,不过也好,那时候的沈忱已经没了过程中的急切和霸道,哪怕是恶作剧般的用发梢去轻扫他眼角眉梢,也不会有烦躁的反应。故此杜安棠很乐在其中的经常这样逗弄沈忱,逗弄他的剑眉,逗弄他左眼下那颗小痣。
        那是一颗桃花痣,世人都说男子左眼下的黑痣是命里桃花,倘若生在眼角,就更是桃花成林了,顾名思义,这样的人注定了一生艳遇不绝。对此,杜安棠不置可否,他觉得沈忱有他在身边,就等于多了个看林子的角色,任凭你桃花泛滥,蜂蝶想要入内,怕是也要先问问他这个看林子的乐意不乐意呢。
        “你又神游天外了……?”耳边传来带着低喘的疑问,沈忱咬了他的耳廓一口,然后在得到回答之前就再次堵住了那张刚想讥讽和反驳的嘴。
        杜安棠自然不可能就此认输,仅仅片刻的迟缓过后,他开始回应那个火辣辣的亲吻。这回应足够到位,他很清楚什么样的反应能让沈忱热血沸腾,而沈忱热血沸腾的直接结果就是他也会跟着热血沸腾起来,一切只是源自于一个小小的回应,杜安棠挑起舌尖,沿着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身手矫健一言九鼎的大班头的上牙床滑过,下一刻,那亲吻就犹如掠夺般的热烈起来。
        从唇齿,到颈侧,从耳根,到锁骨,他们彼此都很是乐于享受这种遵从了原始本能的耳鬓厮磨,甚至可以说真的在耳轮鬓角紧贴着蹭过的时候,那种似乎都能钻到脑子里去的摩擦声也能让热度火上浇油,对此,杜安棠曾经笑着喘着说过“若是南方叛乱北军入侵,衙门口出了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你沈班头是不是也会因为儿女情事难以抽身坏了家国大事?”
        对此,沈忱没有明确答复,他只是堵住了那张欠吻的嘴,一直亲到杜安棠呼吸困难。
        每次想到这里杜安棠都会多多少少觉得有点丢人,他不大喜欢看到失控的自己,他好面子,可每次都是在激情恍若巽风卷过之后才惊觉方才又烈焰焚身到没了理性了。这样的事情只见多不见少,累积到如今,他似乎也渐渐学会了对自己的本性抱有那么一点无奈的念头。
        沈忱的亲吻已经挪到锁骨,那里敏感到不像话,抿着嘴没让自己喘息出声,杜安棠抬手抓住沈忱的衣服,然后修长的指尖沿着那个胸膛一点点向他背后挪移,可也就是在这挪移的过程中,杜安棠突然感觉到指头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湿粘。
        “……你……等会儿……”有点疑惑,也有些没来由的紧张,杜安棠微微抗拒,想暂时中止亲昵的行为,那种沾手的湿度和粘涩的触感让他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冷,稍稍推开沈忱的肩膀,他抬起手来。
        借着月光看到指尖的东西时,杜安棠只觉得所有刚被激起的热情全都随着夜风消散殆尽了。
        那殷红的,猩红的,分明就是血的颜色。
        “你、你这是……”很想立刻擦去指头上的污浊痕迹,却在慌乱中找不到衣袖里的绢帕,又想得到沈忱合理的解释说明,表情怪异的杜安棠最终只是站在原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沈忱也有些慌乱,办案的经验告诉他这明显就是尚未干透的血渍,也曾有过在他和贼人过招时被鲜血喷溅在衣襟上的事情发生,可这种突如其来的,甚至是没来由的血迹还是让他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你今天又办案子去了?”杜安棠借着月光,想要看清沈忱黑色的衣襟上到底有多大一片血,可总也看不清的情况开始让他有点恼火起来。
        “没有,我回来之后就再没出衙门,再说来之前我刚换了衣服……”说到一半,沈忱突然停住了。
        他想起来了。
        来的路上,有个行色匆匆的人曾和他擦肩而过,当时正巧在一条曲折的窄巷子里,对方低着头,走过他身边时还不轻不重的碰了他一下。沈忱并没太在意,只是以为赶路人急着脚下行程,可现在想来……
        “许是那时候……”迟疑的猜测着,他忽然感觉到事情不妙了。
        “你看清那人长相了吗?”杜安棠追问。
        “没有,只是身量不高,有点儿胖吧,光着头没戴帽子,一身……很普通的衣服。”沈忱努力回忆着,然后在回忆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他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腰刀,利索的重新系在腰间,“我得回去看看!”
        “啊?”杜安棠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回哪儿去看啊?”
        “跟那人碰见的地方。”紧了紧腰带,沈忱俨然已经换上了公事中的表情,“怕是犯了什么案子,要不也不至于那么行色匆匆,回去看看,兴许能……”
        话说到一半,沈忱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走了着实是有些不妥,本来昨晚已经失约,这次若是又半途散了,多少有点对不住杜安棠,结果,一向果断的沈班头迟疑在原地不知究竟该怎么说下一句话了。
        他等杜安棠的白眼和无明业火,但最后只是等来了一声有些无奈的叹息。
        “算了,甭犹豫了,赶紧回去瞧瞧吧。”杜安棠抬起不曾沾染血渍的那只手,整了整沈忱略显凌乱的衣领,“哦对了,骑我的马去吧,不管怎么说快点儿,再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还有,赶车的郑三儿脚程快得很,让他也跟着……”
        沈忱轻轻笑了。
        “不用,我快去快回。”简短说完,紧陈利索的男子低下头,凑过去在杜安棠脸颊留了个浅浅的亲吻,便转身迈开了步子,“天凉,你快回去歇着吧,要是没大事,我再过来。”
        杜安棠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沈忱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轻易改变了,于是,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柳树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杜安棠那时候并不知道,沈忱这一去,走的可是一条险恶之路。
        放下杜少爷不说,单说沈班头,从杜宅赶回城里,一路观察着两侧的街道与建筑,他仔细回想自己来时经过的地方,然后,终于在凭记忆找到了和陌生人擦肩而过的那条窄巷子口时,一种莫名的不爽涌上心头。
        那是李家宅院的外墙。
        当年固执到让母亲几乎气得大病了一场的沈忱还记得自己说要和李家小姐解除婚约时的情景,为了杜安棠的那首大醉后包了喜银的打油诗,他退婚了,之后去李家谢罪,被李员外这个险些就成了自己老丈人的长者拒之门外的沈锦屏并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里来,可仔细琢磨过之后,他又确实记得那个跟他迎面而来的人千真万确是在此处碰见的,甚至他现在都开始觉得那人简直就是刚从李家宅院里出来的一般。
        定了定心神,沈忱还是决定勘查一番,他没有直接去凿李府的宅门,因为那样十之八九会吃闭门羹,于是简单看了看高大的院墙上似乎没有什么障碍之后,沈忱垫步凝腰,一个纵身攀上了墙头。
        院子里一片死寂。
        虽已是夏末,后院之中还是繁花一片绿树成荫的,隔着树影,沈忱抬头观望。前面似乎是李家小姐的绣楼,玲珑窗半掩,烛影摇晃,似是房中人尚未入眠,想了想如此这般继续探查多有不妥,沈忱有了离开的念头,但他刚想转身从院墙上下来,就猛然瞥见一个人影从院子里闪过,那影子贴着绣楼的墙基,急急匆匆,仓仓惶惶。
        沈忱顿生疑窦,刚才的退堂鼓跟着息了下去,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之后,轻轻跳落到院内,小心走到绣楼下时,那个身影已经不知去向,迟疑片刻,他决定还是先看看楼上的情况,那时候沈忱想的是,哪怕刚走的那个影子是小姐的私会情郎,他都会当作没看见转身离去,可就在他顺着檐壁攀到二楼窗前,借着灯火看到屋内情景时,什么私会情郎的假想,什么转身离去的念头,全都化为乌有了。
        血光冲天。
        屋中一团凌乱,地上满是血迹,李家小姐倒在血泊之中,胸前的伤口明显就是致命所在,尸体已经惨白,虽谈不上表情狰狞恐怖,可一双大眼未曾闭合的样子还是让沈忱重重打了个冷战。
        但更让他诧异的,还远不止这些。
        一阵杂乱的人声,一阵凌乱的脚步,一片明亮的灯火,家丁院工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绣楼之下,然后,有个领头的人大喊了一句。
        “就是他!姓沈的!!他就是杀死五小姐的凶手!!!”
        沈忱看着楼下把那些人脸映得好像群魔一般的亮子油松,只觉得眼前仅剩了一片四溢的猩红。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名揣暗送,狠心贼招招毒手 背屈含冤,沈锦屏步步为营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天令人亡人岂敢不亡?官儿老爷大堂坐,不揣仁心不揣善心,单揣一颗银子心,任你是忠是良又怎奈何他心早就黑了大半,又偏巧你就在那乌漆抹黑的半边呢。
        沈忱被五花大绑送上县衙大堂的时候,心里就在想这些,然后紧接着,他想到了杜安棠可能会展现出来的,在得知他被自称为青天大老爷的那块料拍桌子甩惊堂时候的表情。
        于是,他心里确实是沉了那么一下子的。
        县太爷若非私吞了他人钱财,便是纯属公报私仇了,当初沈忱指出他办案不公,他想必早就心怀芥蒂,如今又扣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这衙门口大班头摇身一变,成了阶下囚,成了站在七尺法堂之下的受审案犯。
        “好你个沈忱!分明就是你贪图李家小姐的美色,夜入闺阁,因奸不允,方才下了杀手,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老爷吹胡子瞪眼,连太阳穴上那块老年斑都开始加深颜色,沈锦屏看了几眼,实在反胃,便收回视线,叹了口气。
        “大人,我入李家宅院是因为路过他家院墙时,听到院内有些动静,至于李小姐的尸身,也是在我攀上窗台时就已经横在地上的,天地良心,我是给衙门口办事的,又怎会因私心坏了王法?”
        话,句句在理,而且句句卡在县太爷脖嗉上,沈忱深知这老奸巨猾早就看他不爽,于是才借此良机整他一番,对此,他可以说是有些心理准备的,只是这冤屈真的扣在他头上,多少还是让他颇为愤然了一下。
        “放屁!!证据确凿你还敢抵赖?!”县太爷抓起惊堂木重重拍在书案上,“沈忱!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未碰李小姐尸身,那你衣襟上那片血迹又是从何而来?!”
        大堂上下,一片静寂,唯有县太爷的号叫余音袅袅。
        沈忱思考了片刻,皱眉吁了口气。
        “大人,想来我即使说了实情,您也未必肯信,这血迹是我路过李家宅院时,与一路人擦肩而过蹭上的。”
        “路人?笑话,什么路人,你可认得?”
        “不认得,只记得大致头脸。”
        “没有真凭实据,难不成你还想栽赃给一个凭空捉来的‘路人’?我问你,李府的家丁认出你来,看见你从李小姐绣楼之上越窗而出,你还狡辩个什么?!”
        “……”沈忱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直面对面叫嚣的老家伙,“大人,若说是李府家丁认出我来,那您不妨叫他们出来跟我对质,哪个先认出的我,哪个就该先跟您拍着良心答话!”
        沈忱急了,他现在有点烦躁,确实,那些好像阎王殿前小鬼一般的家丁们在灯球火把的红光里似乎一个个都想抢在大老爷前头把他碎尸万段,但沈忱相信,这其中必定有一个牵头儿的,要找到这头一个所谓“认出”他来的人,才能有进一步的线索。
        可是,县太爷明显不准备给他找那个人的时间。
        “姓沈的,你少蹬鼻子上脸!还想让本官叫出别的人来让你栽赃不成?!李府那么多家奴院工说你是凶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哼……看来不动刑是不成了,左右!给我拉下去,杖责二十!”
        老爷话音刚落,差人们如狼似虎,沈锦屏看着手提水火无情棍逼近的衙役,咬紧了牙关。
        他有点恨,有点叹,自己活了二十大几,竟不知在衙门上下多寻他几个酒肉朋友,一贯为人正气凛然,他直到自身难保时才意识到哪怕只和下属们喝过几次冷酒,想必也不至于在堂上连个能给他少记几下杖责的人都没有。
        他自是可以动点真功夫挣断了镣铐逃命去的,但自己逃了,家中老母又当怎救?远嫁邻县的姐姐又当如何?逃,总不是个办法。
        但,他沈锦屏又何时做过任人欺压的弱者?
        叹气之后,他决定还是要动武了,可就在他刚想挣脱之前,一声断喝就传进了耳朵。
        “慢着!!”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是杜安棠。
        那个若干次笑过他讽过他的杜大少。
        那个从小追着喊他“沈二哥哥”的邻家孩子。
        那个让他救过一命,表面百毒不侵实则足够可恨可爱又可人疼的男人。
        一身月白色的文生公子襟,端正而且清秀的五官,杜安棠总给人一种与其说是生意人不如说是念书人的感觉,只是他没有书呆子的羸弱,儿时家境贫寒,他也算是吃过苦的,日子过舒坦了之后的杜安棠,仍旧不敢轻易纵情声色犬马,于是,他成了个家里长工短工人手不够的时候可以卷起袖子就劈柴生灶轧草喂马的,于众不同的大少爷。而也正是因为儿时的贫寒和多年跟随养父辗转大江南北贩茶营生的体验,杜安棠的脾气某种程度上带着一股子冲劲儿,得益于这种冲劲儿,他敢夜闯公堂,他敢跟县官对峙,他敢给沈锦屏鸣冤叫屈,他敢火气上来不管不顾的先拦下那二十杀威棒再言其它。
        沈忱看着稳稳当当走进来的杜安棠,有些对此场景的出现完全料到了的表情流露出来,他就知道依照杜安棠的一贯作风,不可能就那么小媳妇儿一样傻呵呵的回家睡觉等着第二天再情郎会一遍的。
        好,他跟来了,他闯进来了,果然。
        杜安棠大步走到厅堂正中,站定了之后盯着眉毛都快立起来了的县太爷。
        半天,他笑了。
        “大人,且慢动刑,劳驾您知会我一声,沈锦屏罪犯哪条了让您非打不可?”
        “我说杜安棠,你当我这衙门是戏园子啊,你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县太爷显然对半路杀出来的这个程咬金异常不满。
        “岂敢,我只是在堂下听着,觉得大老爷您审案有些特意的急躁了。”杜安棠并未看沈忱一眼,只是在定了定心神之后继续开口,“我就问您一句话,您同着这法堂之上的‘明镜高悬’牌匾,敢不敢把发现沈班头越窗而出的那个家丁带上来问问话?”
        字字句句,都比刚才沈忱给县官将的军更稳准狠,于是,青天大人越发的狂躁起来。
        “好你个卖茶叶的!你吃了豹子胆敢这么质问本官?!”
        喊出这番话的时候,县太爷声音多少有点儿哆嗦了,历来县里老爷都要对本地的乡绅富户敬畏三分,官员从外地调拨而来,乡绅却是土生土长宗族连根,虽说确实只是个“卖茶叶的杜安棠”,但依照杜家的声望来看,扳倒他一个,就等于扳倒了一批大富之家,这其中不乏乐意给县太爷送金递银的角色,于是,衡量了一下利弊得失,这个拿做官当做买卖的老爷,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跟杜安棠交锋。
        “总之,案子证据确凿,今日天色已晚,老爷我还有公务缠身,待到明日叫来李府可作人证的家丁再审。”
        县官那泄了气的样子是很让人有快感的,但隔日再审的说法还是让杜安棠皱了眉头,可当堂再咆哮一次似乎实为不妥,杜少爷在县太爷拍了惊堂木,勒令退堂的同时终于侧脸看了一眼沈锦屏。
        他冲他轻轻眨了眨眼。
        沈班头不露痕迹的笑了。
        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杜安棠什么意思呢?无外乎就是你先别急,耐心等着,我肯定能把你弄出来。
        沈锦屏什么意思呢?无外乎就是我不着急,我耐心等,我知道你能想出办法。
        两个暗暗交换了眼色的人可以说是最大限度上做到了一个忍字,尤其是杜安棠,他觉得他都可以同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乃至对灵堂里自己老娘的牌位发誓了,当他看着沈锦屏被当做个犯人押上大堂的时候,心里跟脑子里都刹那间乱成了麻,若不是为了思考对策,他兴许真的就直接冲上来咆哮公堂了,他很想抽出衙役的腰刀一刀砍了那个老贪官的脑袋,或者至少抄起桌案上的惊堂木先塞进那张喷粪的、包裹着龅牙的嘴,但最后,他还是忍了,他若不忍,对沈锦屏没有任何好处,他保持头脑清醒,是从暗地里悄悄查清这个案子始末缘由的最坚实的基础。
        当然,真的想查清案子始末缘由,单凭他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我去找人,放心。”压低音量说了这么一句话,杜安棠狠狠心转身走出县衙大门。
       
       
        说着容易,做着也不难。
        杜安棠回到自己的宅院,稍事休息了片刻,然后叫来了管家老刘,将一封手书交了下去。
        “让郑三儿快马加鞭送到县南的梁举人府上,切勿耽搁。”
        交代了重要性,管家小心传达了,从二楼窗户看着后院的马夫骑马出了宅门,杜安棠略微放了心,他沏了杯茶,喝了两口,随后开始了耐心的等待。
        外头一团漆黑,厨子端上来的晚饭他无心好好吃,只是凑合填填肚子便让撤下去了。那杯刚刚沏好的茶他始终端在手里,脑子在转,茶却渐渐凉透,放到鼻子下头闻闻都觉得不对滋味,放下盖碗儿,杜安棠略微烦躁的闭了眼。
        一声雨滴穿林打叶般的响动。
        “……公子浅眠,微启双唇轻合眼。小贼入室,越墙两道上暖阁。我说安棠,你是不是先扔下周公接待接待我?”一声不高不低的询问传过来,浪荡荡的传进杜安棠耳朵里,他猛一激灵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回过头,看见窄窄的窗框上比竹林梢的雀鸟站得还稳当的那个黑衣男子。
        “……你来晚了。”杜安棠回身吹灭了灯,借着洒进来的月色朝对方走进了几步,慢慢看清了那张脸的轮廓。
        硬朗的线条,高挑的眉梢,黄白镜子,单眼皮,窄鼻梁,薄嘴唇,个子倒是挺高,但足够瘦削,许是一身黑衣的功效。
        “家里有事儿走不开,忙死我,烦死我。”黑衣来者跳下窗台,颇为自来熟的走到桌边坐下,“说吧,什么买卖?劫钱劫色?见血不见?要命不要?唉——我十年前就说过,你杜大少早晚有一天得用得着我,怎么样?让我说准了吧,早知道我该算卦相面去,何苦来的非当……”
        “行了梁举人,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杜安棠有点沉不住气,他最受不了此君的啰嗦,可偏偏他就是要向这个啰嗦了他的人寻求协助。
        “帮啊——能不帮嘛——让你杜安棠欠我一个人情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事儿啊。”被称作梁举人的家伙笑得开了花儿,“不过麻烦您直呼我姓名成嘛,官衔儿可是白天叫得夜里叫不得的东西。”
        杜安棠叹了口气。
        他真想反驳一句,什么官衔儿,不过是个穷酸举人,家里有几座金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白天摇头晃脑满嘴仁义礼,晚上穿着一身黑耗子皮四处过当飞贼的瘾,要不说县官就是个老不死的老杂毛外加窝囊废,这么大一只披着人皮的蝙蝠怎么就逮不着呢?!
        是,他承认这小子有点儿学问,四书五经六艺倒背如流,唐诗宋词张嘴就有,可那学问却经常被他用在做歪诗写淫句上,至于什么兼职的飞贼,更是出格得邪乎。那全源自一时兴起的举动,是杜安棠打死也干不出来的。
        说到这儿不难看出来,这位梁举人跟杜安棠早就认识,对,他们俩是在杜安棠随娘改嫁之后,因为住隔壁而认识的朋友,比杜少爷大五六岁的梁家四少爷,曾经因为满腹经纶一度是他的偶像。
        这偶像意识停留并消失在他们熟悉起来时,某天,杜安棠突然听到这位梁大学长看着夕阳感叹道:“唉,可叹我梁尚君活了近二十载,连一桩出格的事儿都没干过,不成,我得学学翻墙入室的本事,也不枉叫了个天生来就是当贼人的名儿啊……”,杜少爷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他想,梁尚君,终于要做“梁上君”了……很好很好。
        “人生在世,图个痛快,若不能痛快痛快,岂不枉活了一道?考出个功名,偷出个门道,这样的古今第一人,舍我其谁哉?”
        对啊,像你这样的确实是古今第一人了,不管是能耐,还是厚脸皮。
        杜安棠揉了揉眉心,再次叹了口气。
        “……这回你得帮我个大忙,事先告诉你,你这忙非帮我不可,里头牵扯到一条人命,还有天大的冤屈,我不跟你讨价还价,事成之后,要多少银子你可以尽管开口。”
        “哟——成啊,我想想啊……”梁尚君眯起眼来,薄嘴唇挑出一个坏笑,“我琢磨着,咱们这十里八村儿的,能让你杜少爷这么舍得扔银子的人,恐怕就只有衙门口六扇门儿的总班头沈锦屏沈大官人一个吧。”
        “好,我不瞒着你,是他的案子。”杜安棠没理会对方的调笑,“他遭人陷害,现在在县衙大牢里押着,我觉得这案子毛病太多,李家小姐尸身如今不知何处,县太爷不验伤,不叫证人上堂,分明其中有诈,我是想……”
        “等会儿吧等会儿吧。”梁尚君伸出手拦住了后头的话,“我说杜君安棠先生,您不会让我夜入县衙后宅,趴到老爷耳朵边儿上听他说梦话吧。”
        “……就是这意思。”表情足够认真,杜安棠在屋子里轻轻踱步,然后再次开口,“这里头肯定有人黑了心,花了钱,沈忱平日里仇人太多,光是让他送进大牢的人在外头的亲信同党之中,想把他除之而后快的就不在少数,关键是……”
        “得知道到底送钱的是谁,对吧?”梁尚君再次打断了话题,他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丝绦,吁了口气之后接着说,“可夜入县衙,就等于钻了老虎被窝,险恶得很呐,我开价可低不了了……”
        “随便你,我说了我不讨价还价。”杜安棠说完,看着黑衣男子。好一会儿,对方撇了撇嘴,笑了。
        “成,那等事成之后再论功行赏,我现在就去,后半夜给你信儿。”
        把衣襟整理利索的梁尚君终于不再罗嗦了,他走到窗前,向下看了看,就一个翻身跃了出去,然后好像房檐下的壁虎一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那一夜,过得极不踏实,杜安棠最讨厌等待,可目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在屋子里反复踱步,坐下又站起身折腾到二更天,那轻盈的几乎不被人察觉的声响钻进他耳朵里,打开的雕花窗窗台上,蹲着脸色有些不大对头的梁尚君。
        “如何?……”话问出来的时候,杜安棠多少有些慌张了。
        “如何啊——这么跟你说吧,沈忱早一天想办法救他,他就兴许能早一天出来,晚一天,说不定就会让人连夜一刀结果了。”
        “你……你说什……”差点就喊出来了,杜安棠勉强站稳继续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梁尚君从窗台上下来,关好窗户,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接着,他开始讲夜入衙门探听虚实的经过。
        “起初进了前院儿,没什么动静,去后宅,县太爷那屋灯也熄了,唯有最后一道院子里头,还有一间屋有光亮。我倒是过去看了,那是老爷身边儿张师爷的住处,里头有人说话,我听了听,谁知道还真就是跟这案子有关系的。屋里两个人,一个是师爷,另一个不认识,不过他管张师爷叫干爹,看穿着打扮是个给大户人家当家奴院工的主儿,身量不高,有点儿胖,俩人嘀咕了挺长时间,说是银子递上去了,只要等省里批文一回来,秋后问斩就成定局,改也改不得了……”
        杜安棠听到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控制住头脑里爆炸了一样的尖锐轰鸣声,摆了摆手让梁尚君住口,然后,他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他这回是得罪要命的人了。”低声念叨了一句,杜安棠慢慢抬起头来,“行了……没别的事儿了,你走吧,回头你要多少,开个单子,我让郑三儿给你送过去。”
        “这就完了?”梁尚君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还等什么?我明天就写状子,然后直接去省里越衙上告……”说到这里,他有点说不下去,刚才梁尚君的话让他还有些耳鸣。
        “越衙上告好说,可你状子里能写什么?你的证据又在哪儿?”
        这句话问住了杜安棠,也让他成功镇定下来了,低头想了想之后,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开口:“那这样,还要劳烦你去李府跑一趟,无论如何我得知道李小姐的尸体现在何处,还有,那个你说的跟张师爷密谋的,十有八九是李家的人……”
        “嗯……”点了点头,梁尚君轻轻笑了,“成,那我就再去一次,正好李家有个前朝的扇面儿我早就盯上了,上次跟李员外喝酒,这老小子吹了半天那扇面儿,我还真就动了心了……”
        杜安棠听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苦笑了几声,又详细交待了几句,便在梁尚君离开他家之后关好了窗户,躺在床上和衣睡了。这一觉大概有两个时辰,天亮之后,他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快马加鞭往衙门大牢里赶去。
        他得让沈忱知道现今的情况如何。
        给牢头和衙役们塞了银票之后,杜安棠顺利进了阴暗潮湿的大牢,这鬼地方他呆过,他在这儿受的折磨这辈子也不愿意回想起来,可如今这个现状,他只得忍了心悸,一直走到牢头所指的,最里头的那间囚室。
        很狭窄,很阴冷,黑铁链子锁在沉重的牢门上,杜安棠咬紧牙关看向里面,眼神扫过满地的干枯稻草,终于停留在那个躺在墙角稻草堆上的男人身上。
        那是沈忱没错。
        没有戴枷,脚上更是没有镣铐,他背对着杜安棠,就那么蜷缩在墙角,一动,也不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救急官文召重审;要命煞星露锋芒。


看见躺卧在稻草堆上的沈锦屏时,杜安棠是着实心悸了一下子的,他一把抓住牢房的木栏,朝里面喊了一嗓子。
“沈忱!!”
躺着的人似乎战栗了一下子,或者说那叫……被惊醒了。
沈忱在战栗之后慢慢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头看着差点就快控制不住冲动,从牢头那儿抢钥匙开门放人的杜安棠。
“哟,你来了啊……”那语调多少有点儿懒洋洋的,沈忱站起身,走过来,一直走到拼命上下打量他的杜安棠近前。
“你……”
脸上没有伤,身上……似乎也没有伤,手脚都没有任何束缚,头发也还算整齐。
“这地方这么潮,你还是回去吧。”沈忱冲他微微笑,劝他回去的同时却伸手握住了杜安棠紧抓着牢门的指头,“瞧你眼袋都发青了,昨儿个一宿没睡?”
“沈忱,你、你……”杜安棠几乎语塞,他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在县衙门大牢里的人居然会有如此坦然自然的神色,“你没被上私刑?”
“没有啊。”沈忱轻笑了两声,继而转换着话题,“你能进来看我,糟践了多少银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侧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牢头,牢头自知理亏,悻悻的转身踱到大牢门口和另几个同僚扯闲篇去了,只留了杜安棠站在沈锦屏的牢门前。
“什么叫‘糟践’啊……”叹了口气,杜安棠缓缓开口,“先跟你说件事儿,昨天我让一个朋……”
那个“友”字儿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沈忱突然把手探出了牢门,接着把毫无防备的杜安棠一把拉到了极接近他的位置,两个人的距离小到几乎鼻尖相碰,这让杜安棠着实慌了一下,但很快的,沈忱的话就让他警觉并且冷静了下来。
那线条刚毅的嘴唇贴近他耳根,轻声道出一句:“别大声说话……这牢里有县官儿的耳目……”
杜安棠明白了。
沈忱揽着他肩膀的那只手慢慢挪移,沿着肩膀的轮廓一路摩挲到颈后,修长的指头就在发界处流连,那动作足够煽情,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足够煽情的。
杜安棠眯了眼,嘴角挑起一个微笑,说话时语调仿若挑逗和撩拨,只是音量太低,除了沈忱,没人能听清一二。
“……你很狡猾嘛,我还以为,沈班头你除了抓贼,别的地方都不用心眼儿呢。”
“多年衙门里混,傻子都看得出来。”嘴唇已经贴到耳根了,沈忱将另一只手也伸出牢房的间隙,揽住杜安棠的腰,“西边儿那间牢房里,跟我前后脚儿进来一个犯人,打着手脚镣铐,可是身上干净,脸上尘灰瞧得出来是后抹上去的……老爷没有花厅夜审,从打进牢以来,他只顾着喊冤枉,话音儿听着假,我估摸着是安插下来的探子……”
“要探听你的虚实?”杜安棠没有多问,也没有回头看那间牢房里的人,只是稍稍抬了手,回应一样的攀住沈锦屏的肩膀。
“嗯,十有八九。”沈忱点了点头。
“那……”杜安棠凑到沈忱耳边,让两个人的脸颊近到可以感觉出彼此的温度来,然后,他接着问,“我问你,你的镣铐是怎么回事儿?”
沈忱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
“这个啊……是我自己觉着怪沉的,就给摘了。”说完,他扬了扬自由的手腕,那感觉倒并不像是炫耀。
“用您那传说中的神奇内力是吗?”杜安棠多少有点儿无奈,他苦笑着伸手拉住沈忱的腕子,然后牵引着一直重新放在自己腰间。
“什么内力……在地上砸两下就自己裂开了啊。”感觉得到对方那动作并不都是给斜对面牢房里的可疑“犯人”做戏,沈忱的微笑浮上脸颊。
“少蒙我,那脚镣呢?那可是铁的啊……”
“铁的自有对付铁东西的办法……”沈忱继续微笑,然后在想到看着自己进牢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弄开了木枷和脚镣,满脸诧异和无奈的牢头那可笑的表情时,让微笑出了点声音,“行了,说正经的,你刚才说的昨天的事,是什么?”
“哦……”沉吟了片刻,杜安棠决定还是先让话题回归正轨,“是我找人打探了一下,县衙门里果然不干净,事儿应该是张师爷挑起来的,他在里头前后打点,帮着往老爷那儿递钱,至于出钱的人……”
迟疑了一下,杜安棠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说出来自己的推测,可他还没说出什么来,就被沈忱抢去了话尾。
“出钱的,莫不就是真凶?”
“……嗯。我也这么觉得,一是十有八九就是真凶,二嘛……我觉得可能是李家的自己人。”
“内里祸根啊……”沈忱点了点头,然后眯起了眼,“这个放在一边,你先告诉我,你找了哪儿的人打听这些?”
“……那你就别管了。”说到这里,杜安棠微微有些心虚,他可不想说出来梁尚君这个飞贼在帮他当探子,不管怎么说沈忱是抓贼的班头,而且还曾有几次险些就把那个挂着举人幌子当贼人的家伙给缉拿归案,若是真的告诉沈大班头真相,怕是他杜安棠夹在当中没法活了。
“你不会是找了什么江湖骗子……”
“没有!”
“嘘……”看杜安棠抬高了音量,沈忱连忙阻拦,紧接着,他像是故意的一般凑过去,在那张还想辩解两句的嘴上轻轻亲了一口。
“!……”杜安棠没话说了。
不过,并非是哑然的没话说。
他微微笑了出来,紧接着就回应般的亲上了沈忱略微有那么点儿得意的嘴。
这次,轮到沈忱哑然了。
唇齿相碰的时候,两个人还是顾及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的,但当碰触变成了融合,什么周围的环境就都只是那天边的一片浮云了。
“……你是看我出不去,所以故意馋我嘛?”沈班头不露痕迹停止了亲吻,用带着煽情和轻微恼火的腔调问。
“别瞎掰了,你要是想出来,甭说县衙大牢,就是三法司衙门的天牢也未必关得住你,你是谁啊,我的沈大班头……”带了些嘲讽一样的语气,杜安棠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叹了口气,“反正啊……这事儿,你别太担心,只要提防着点儿就成了,我在外头给你张罗,你踏踏实实的。”
“……嗯。”沈忱听着,点了点头,继而抬手轻轻拂过杜安棠垂在肩膀的发梢,“你也小心,要不我在哪儿也踏实不了。”
杜安棠这次是真的脸红了。
该怎么说,对于沈锦屏来说,刚才那句话已经算是最高程度的告白了,或者说那叫情不自禁的真心外露,虽然不够直接,可是足够直接的引发了杜安棠的血往上涌。
“那……就这么着了,我走了。”别过脸,抽出一直让沈忱握着的手,杜安棠转身朝牢门口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看了一眼斜对面牢房里的犯人,那个沈忱所谓的“耳目”,那人也正看着他的方向,一双眼睛从乱草般的头发遮挡中闪着试探性的光。
杜安棠皱眉,回过头,迈开步子走到牢门口。
“哟呵,二位诉完衷肠了?”牢头阴阳怪气。
杜安棠没有说话,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之后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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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杜安棠心里并不踏实,他在筹划接下来的行动,梁举人那个飞贼应该会尽快给他回音,而究竟是先有了回音再准备进一步行动,还是先做好各方面准备再静等回音便是他踌躇不定的了。
说起来杜安棠对现在这样的自己多少有点不爽,他很少如此踌躇,而兴许是正应了梁尚君所言,天底下能让他如此这般踌躇的,也就只有衙门口六扇门的沈大班头了。
至于刚才沈锦屏那句“你是不是看我出不去所以故意馋我”……
“没脑子的一介武夫……”杜安棠坐在马背上轻轻笑了出来,“你以为就光你一人儿馋呐……”
一个人儿馋也好,两个人一块儿馋也罢,总而言之杜安棠现在心情很复杂,于是他就一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回了家。
没有去城外自己那个小公馆,他一直到了现在只剩父亲和一大群家奴院工居住的老宅。
比起自己的公馆,老宅清净了不少,虽说人多,可地处城心,又远离官道,独门独户的大宅子显露出一种与世无争又盘踞一方的阵势来。杜安棠喜欢老宅,至少现在心神不宁的时候,他更想在老宅里寻求到一种有所依靠的家的感觉来。
迎接他马匹的是管家,交了缰绳,看着自己最心爱的马儿朝马房的方向走去,杜安棠叹了口气,便迈开步走向父亲居住的那层院子了。
推门进屋的时候,那个留着三绺寸须髯的老者正端坐在太师椅里喝茶,看见儿子进屋,放下茶杯,稍稍抬起眼皮来的杜老太爷微微欠了欠身。
“爹,我回来了。”杜安棠上前施礼。
“嗯,最近买卖忙得紧吧,昨儿个账房老陈给丫鬟们送衣裳料子钱来,我听他说,庄上这两天……”
“爹,庄上都还好,您不必挂记,我应付得了。”杜安棠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只保平安不多说话。
“应付得了……应付得了,你老这么说。”老者叹气,而后站起身来,“孩子大了,就什么事儿都想瞒着家里,说好了是怕当老家儿的操心,说不好啊,就是妄自尊大……安棠,我就问你,衙门里沈班头的事儿,你插手了没有?”
杜安棠说不出话来了。
自己的父亲虽说并非亲生,可对自己分外看重,而且难得的老爷子并不护犊子,从他眼看着亲生儿子杜明棠被发配却仍旧对杜安棠这个养子一如既往就可见一斑了。也正因为这样,杜安棠对于自己的养父一贯格外敬重,自从他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就撑起了茶庄的绝大部分买卖,能让父亲早一天享享清闲,对他来说也是个值得欣慰的事情,于是,现在让老爷子过问沈锦屏的官司,已经有些超出他的承受范畴了。
“爹,您甭操心,锦……沈班头的官司,我只是从中帮忙,绝谈不上插手。”
“安棠,你啊,为人处世一贯谨慎精明,可你在为父的面前,有了弯弯绕儿的鬼心眼儿终究还是藏不住的。”
老人说话一字千金,杜安棠终于有了招架不住的感觉。
“……爹。”他朝前走了一步,垂手立在父亲旁边,“您知道,衙门口的事儿比买卖家儿的还麻烦,我肯定不敢太深入,到时候也连累咱家里。可……沈锦屏……他跟我,从小……”
“我知道你们的交情。”杜老太爷接去了他后面的话,言语之中带着些许无奈,“大丈夫行走天下,义字当先,咱是买卖家儿,更知道里头门道,多少时候其实都是一句人情买卖。你掺和沈班头的案子,我不拦着你,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句话……”
“哎,您说。”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杜安棠看着父亲在沉吟片刻后开口。
“……亲生与否放在一边,你终究是我儿子,明棠虽是亲生,却自己作践自己落了个让祖宗蒙羞的下场,你比他强,你懂事儿,所以我就更不想看着你在阴沟里翻了船。明棠,记着,凡事都要小心,听见没有?”
“……哎,记下了。”除了点头,除了答应,杜安棠没有别的可做,父亲的话让他突然间觉得踏实了,他猛地想,回老宅是分外正确的决定和举动,或者说,他兴许早就该把这门儿官司跟自己父亲说说,哪怕只是得到两句关照也好呢。
可实际上,杜安棠这次回老宅,得到的可不只是两句关照。
“还有,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哦,我想……越衙上告。”狠狠心,他还是说出了那个词汇。
“告到省里?”
“嗯。”
“状子写好了吗?”
“还没。”
“这官司,非要越衙不可了?”
“非越衙不可,爹,县太爷不验尸,不传人证,必是收了脏钱,在咱们县里,这官司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赢的。”
“嗯……”老太爷点了点头,而后缓缓站起身,他叫杜安棠等在堂屋,自己则进了书房,少些时候,杜太爷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老人把书信递给杜安棠,然后开口,“这封信,你拿着,到了省里交给老爷身边儿的刑房书吏,姓马,是我一个旧交的儿子,有这封信在,多少能顶些用场。”
“爹……”杜安棠此刻确实是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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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他没有回自己的公馆,而是留在了老宅,思虑了很久之后,杜安棠终于提起笔来写了越衙上告的诉状,没有署落款,不可过分掺和案子的准则让他最终还是决定由沈锦屏亲自去递上呈状,他想,即便是旁人全都让这案子搅和进来了,他也要做一个身外之人,不管怎么说,到最后也需要冷静头脑来想办法帮忙的,得是他杜安棠。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沈锦屏的案子。
“所谓交情啊,真是个劳神的玩意儿。”脚蹬着窗棂坐在窗台上的,是摇头晃脑的梁举人。
“你少说两句吧。”杜安棠没心思搭理他,“这是诉状,麻烦你给交到省里,韩伯年韩大人有个刑房书吏姓马,状子交给他。另外,里头还有一封信,别弄丢了。”
“记着了。”梁尚君伸手接过信封揣进怀里。
“还有,你去过李府了嘛?”
“去过了。”清了清嗓子,梁尚君跳落平地,“没打探到什么,除了……见着一个熟人。”
“熟人?”
“熟人,记不记得我说的,那个跟衙门口张师爷密谋的胖子?”
“记得啊,莫非……”
“他果真就是李府的人。”
“你确定?”杜安棠向前迈了一步。
“千真万确,我的眼睛你还不相信嘛。”挑高一边眉毛,梁尚君淡淡扯动嘴角,“是李府的家奴院工,看样子在府里地位比别人高,对手底下一帮干零活儿的吆五喝六倒是挺威风。”
“那……”想了想,杜安棠皱起了眉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蛛丝马迹了?”
“没了。”摇头之后很快就是挑起一边嘴角的笑,“我说,除了送信,我这是不是就算完成任务了?”
“啊,对,辛苦你了。”
“那我可开价儿了啊。”那声音明显就是不怀好意的了。
“开吧,要多少随便你。”
杜安棠懒得去揣度梁尚君话里有多少隐含的意思,他只想赶快让这飞贼把上告的文书和父亲的信件递送到省里,别的都好说,或者至少是好商量,但当那修长瘦削的手指头探过来,并且目标明显就是他的腰带时,杜安棠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微妙了。
他下意识向后闪了一步,却怎知还是没有对方手快,梁尚君眼睛里闪着透出贪婪的光来,一步近前,一把抓住了杜安棠腰间的丝绦。
一个简短轻微的绸缎摩擦的声音之后,腰间华丽的带子转瞬就跌落在地,杜安棠眼看着梁尚君凑上前来,微微倾身,弯腰,俯首,然后把那溜门撬锁的指爪一直探到了他身侧。
那是一阵风一般的速度,就在他想反抗想呵斥之前,原本俯身靠近他的梁尚君就站直了身体,那爪子一扬,闪现在杜安棠面前的物件就让他明白了这大胆贼人的真正目的。
被捏在指间的,是一块纯白的玉佩。
温润而且光滑,毫无瑕疵,那是杜安棠花了大价钱弄到手的玩意儿,就连上面穿着的红丝绳都是特别定做而来。
“若是随我开价儿,杜大少,你这个见天儿在外头挂着,似乎是不怎么当回事儿的物件,就给我玩玩吧。”
若不是交情已久,杜安棠真的很想扑上去干脆掐死这个飞贼然后把尸体送交官府领赏钱的。弯腰从地上抄起腰带,解恨一样的草草系好,他咬牙切齿瞪着梁尚君。
“随便你,喜欢就拿走,可这事儿要是办不利索,你可别怪我翻脸。”杜安棠终于决定对待这号人,还是义正言辞并且时时防范一些为好。
“你放心,事儿交给我比交给衙门还好办。”梁尚君笑出声来,小心把白玉佩拴在自己腰带上,后退了几步,他抬手扶住窗棂,“还有,看在这个小玩意儿的份儿上,我再附赠你一点儿好处吧。”
“什么好处。”杜安棠不自觉的开始提防。
“好处这东西,还是用得着的时候再给比较好。”留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梁尚君轻盈的跃出窗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了,只留了杜安棠站在屋子正中,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和漆黑之中的点点灯火。
那天一整夜,杜安棠没怎么睡着,信和状子是递上去了,下一步又当如何呢?等回音?可万一没有回音该怎么办?沈忱还在牢里,倘若这期间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敢想了,不知是第几次的翻了个身,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睡不着的时候熬到天亮是比什么都难受的,杜安棠直到听见远处鸡鸣才松了口气一样的坐起身来,晨光透射进窗缝,然后一路扫过桌椅和幔帐。捏了捏眉心,他翻身下床,简单洗漱之后,没心思吃早点,叫了老宅脚程利索头脑聪明的家丁去衙门探探口风,不消一个时辰,让他惊异的消息就被带回来了。
据家丁讲,衙门口热热闹闹的,说是沈班头今儿个就要送交省里去重审了。几个差役押送着沈忱,还有李家小姐一直未曾公开检验的尸身,木枷、镣铐、拉棺材的车马声交杂在一起,并上老百姓的议论纷纷,成了所有人未曾见过的景致。
“还有呢?”杜安棠急切追问。
“哦,还有,我问了问馄饨摊儿的老板,说是天刚亮,就见一骑人马跑到了衙门口,马上是个上级官差模样的人,下了马,抄起登门鼓的鼓槌儿就敲开了,还跟跑出来的衙役说省里头的加急公文已到,让你们县太爷赶紧出来接官文。”
杜安棠抿着嘴唇盘算了挺长时间。
他怎么也没想到,省里的官文会来得如此之快,还如此之急,难道说那封信有如此巨大的威力?还是马书吏有什么妙招能让韩大人为了案子坐立难安?更或者……这里头又是梁尚君搞了什么名堂?
重重猜测放到一边,杜安棠现在最急着做的事儿,并不是假想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发生了什么,他理了理衣襟,然后迈开步子朝后院马棚走了过去。
杜少爷打算干什么暂且不提,单说沈锦屏沈班头。
在牢里枕着稻草睡得正好,就听见哗棱棱的锁头响动,坐起身来,只见几个差役正打开牢门,还说着什么“班头,您的案子咱衙门里办不了了,赶紧收拾收拾咱上省里头吧。”
那语调说不上是懊恼还是无奈,或者是上命所差盖不由己,总之,沈锦屏带着疑惑和防范走出了牢房,又带着疑惑和防范被送出了衙门,他见着了李小姐的棺材,见着了送上级官文的差役,也见着了满脸慌乱却还在强作镇定的县太爷。
然后,他在疑惑和防范中就这么一大清早莫名其妙了踏上了什么所谓的押送到省里重审的旅程。
木枷很重,但对他而言倒也容易应付,脚底下的镣铐一路哗啦啦作响,伴随着差役们水火棍的碰撞声,和拉棺材的马车轱辘沉闷的声音,这一路上也不觉得寂寞。这样想着,沈忱苦笑出来。
然后,他很快的就想到了杜安棠。
莫不是这个骄纵的执着的让人没辙的杜家大少爷真的使了什么神通?倘若那样,他的动作确实是足够快,快到让沈忱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横行正走一路朝县城城门而去,中午饭食草草解决了,几个差役倒是不敢太怠慢他,虽说远谈不上吃饱,却也不至于饿着,歇了半晌之后继续前行,太阳偏西的时候出了城门,又行了几里路之后,天开始擦黑儿,几个人找了个路边的客栈住下了,省里的差官径自进了上房,其他几个衙役各自分工,两个看守拉棺材的马车,和那口黑漆漆的棺木,剩下的两个责留在房里看守沈忱。
所谓看守,让沈忱觉得多少有些可笑,想来他若是真要逃跑,天王老子也别想拦得住,也只能说他实在是没有逃走的心思吧,案子递交省里重审,杜安棠从中做了多大功夫他无法猜测,但想必若没有杜少爷的背后功夫,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提调出来。
叹了口气,想着还是到了省里再说的沈锦屏靠在大通铺的一头,瞧着另一头呼呼大睡的两个差役,无奈之中轻轻叹气。
外头夜已深了,偶尔有阵阵风声吹过,沈忱琢磨着今天清晨刚出牢房时候的景象,那个一直被他怀疑是刺探来的假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他一阵身上发冷,在心里想着“你在这儿呆着吧,我就不奉陪了”,沈锦屏大步走出牢房。
什么刺探也好,假犯人也罢,总之现在离开衙门了,也算是瞧见了一线希望,案子重审,便可以期待能弄清其中真相缘由,到时若真得见天日,也好早日回家去好好安抚一下这几天来必定担惊受怕得厉害的老母。
再次叹了口气,沈忱准备少睡片刻,可就在他刚刚合上眼皮时,一阵来自外面的悉索声就让他又睁开了眼。
碍于手脚的束缚,不便自由活动,沈忱没有从床铺上下地,他稍稍欠身,仔细听着响动,然后,在一阵死寂过后,是一声惊醒了所有人的巨响,关得严实的窗户被人从外头一脚踹了开来,紧跟着,一个人影从窗外窜进屋内,来者一眼看到了戴着枷锁的沈锦屏,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腰刀,调转刀锋,直奔沈忱而来。



【让我们继续期待下一个章回= =】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月夜,班头小逢杜少爷     风高天,刺客巧遇梁上君。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足够愚蠢的,那恐怕就是派一个不如行刺对象有能耐的刺客来杀人了。
沈锦屏是这么想的,原本就蒙着面巾,视线并非多么开阔,出手虽快,却谈不上精巧绝妙,力道足够大,但可惜就可惜在他那第一刀就劈错了位置。
原本冲着沈忱头顶过来的刀锋,被大班头一个侧身闪过了,第二刀横着猛扫过来,沈忱举起手上的木枷,冲着刀刃就迎了上去。
咔嚓一声,木枷断裂了一大半,沈锦屏顺着方向稍一用力,剩下的那一半木板也就跟着断成了两截,挑起一边嘴角说了句“多谢!”,沈忱在刺客瞪大了眼刚想补上第三刀之前,就用一只手上挂着的半块儿木枷劈头盖脸朝刺客太阳穴打了过去。
刺客动作很快,躲闪也还算及时,但躲过了木枷,却未能躲过上面因为断裂而横竖交错的木刺,一道血光之后,几根粗糙坚硬的木刺剐掉了对方的黑巾,更在那张黑巾下的脸上制造了一条寸把长的血痕。
刺客下意识摸了一把脸颊,举刀准备再次反攻的时候,正正的让刀刃碰到了沈锦屏另一只手上的半块木枷,又一声碎裂声之后,从木枷的孔洞中顺利解放出来的手便瞬间握了拳头,那拳头没有片刻的迟疑,比对方反应更快的,坚硬的手指关节便整好硬碰在了刺客的眼眶上。
没有听到喊叫,沈忱想着来人还是有点能耐的,至少能在占劣势的时候还尽力保持清醒的头脑,然后,他在看到对方想要越窗而出时一把抓住了那黑衣男子的衣襟。
帮他最终将行刺者牢牢捆绑住的,被混乱惊醒的两个差役,骂骂咧咧把还试图挣扎的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差役们刚想动手打人,就被沈忱阻止了。
“等会儿,问清楚了再打也不晚。”他从还挂在右边手腕上的木枷孔洞里撤出自己的手,随后从地上捡起刚刚被打落的单刀,交给一名差役。
差役接过刀,便用刀背贴在刺客还在渗血的脸上,声调足够粗鲁的问了句“说!谁派你来的?!说出来留你条活口!”
“……我没指望着能留活口!”让人意外的是,回答居然足够硬气,眼眶发青,并且已经开始红肿的人看了一眼沈锦屏,“杀不了你,想要你命的人不会留我的活口,你不如现在宰了我给个痛快!”
沈忱看着对方,看着看着就逐渐皱起眉头来了,他猛然间发现,那双眼睛似乎是在哪儿见过的,那种眼神,和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悲哀与愤怒,以及深深的不信任一切的感觉,他确实是见过的,但是……从哪儿呢?
“他妈的!让你说是给你脸!宰了你还他妈不容易?!”另一个差役从后头给了刺客一脚,刺客踉跄了两步,却硬撑着没有让自己跪倒在地。
确实是个顽强的角色啊……沈忱不由自主在心里点了点头。
“……我就问你,指使你的人是官面儿上的,还是私底下的?”
“有什么区别。”
“有啊,官面儿上要是想要我命的,衙门口这六扇门以里,恐怕就那么一两个说了算用得着的。”说这话的时候,沈忱看了一眼左右两个官差,那两人表情尴尬把头别开了,但眼神清楚,不像是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叹了口气,他再次开口,“你叫什么,总该让我知道知道吧。”
对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咬紧牙关之后松了嘴。
“任天楠。”
这之后,他便多一个字也没有了,追问哪里人士也好,逼问幕后是谁也罢,全都吃了“闭门羹”,即便是官差拳脚相加也无济于事,沈忱再次叹气,拦住了打人的衙役,刚想说句什么,就听见身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进门来的是驿站的掌柜,尖嘴猴腮的长脸儿汉子全部表情都是惊异和慌乱。
“我说,几位这是怎么着啊?!我这小店儿可还要哪,这一地碎木头渣子,这是哪件儿家具上的……”
“行了掌柜的,坏了你的桌椅板凳我们还能不赔嘛,劳驾你,借马房用用,我们这儿逮了个刺客,今儿晚上先捆马房里,天亮了再押走。”一个官差开了口,掌柜的看了看满脸是伤的黑衣男子,表情明显就是踌躇了。
正要说话,过道儿里又一阵脚步声,走到掌柜的身后的是个跑腿儿的茶房,茶房在掌柜耳朵边上嘀咕了两句之后,转身又走了,掌柜回过脸来,这次,换上了笑逐颜开的表情。
“得,您几位走了运了,楼上一位大爷要马上退房,钱都给了,说让二位官差爷上楼上那间屋将就两三个时辰,这间已然这样儿了,就干脆留这俩人在这儿,我待会儿前门后窗都从外头上锁,您二位觉得怎么样?”
做买卖的终究还是认得一个钱字,沈锦屏想,也好,把他和刺客关在一块儿倒是谁也不会不防着谁,想必真要是再打起来,两方面死哪一方对于官府来说都省了心了。
苦笑了两声,琢磨着估计十有八九官差也是这么想的,沈锦屏在两个差役凑过去问楼上的客房距离这间多远,然后从腰间解下绳索,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明确意识到,协议看来是达成了。
“我说大班头,我们也知道,您但凡真想跑,大罗金仙也拦不住您,可您要是今儿晚上跑了,一是我们哥儿几个交不了差,二是您的案子也见不了天日了,您说呢。得,我们就得罪了啊,先把您捆屋里,您委屈委屈跟这刺客凑合到天亮吧。”
沈忱没说话,也没表示反对,任由差役把他绑在靠墙的椅子上,又看着刺客被牢牢捆在另一把椅子上之后,他才终于张口。
“要是听见了什么响动,兴许是他又要下手,你们俩要是下来看见我把他宰了,可别埋怨我下手快啊。”
“您放心,您要是宰了他也算替我们省事儿了。”差役们留下这么句话,就推门出去了,沈忱听着锁链挂在门上的声音,又听着很快响起的另一头锁窗户的声音,在沉默了片刻后吁了口气。
他觉得足够无奈,又足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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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从一个衙门里的班头,沦落成被绑在椅子上,住在郊外小驿站里等着被押送到省里的罪犯,当然,他是清白的,正因为他清白,才招惹了无穷的麻烦,麻烦这个东西,你越不招惹它,它越爱招惹你。
“跟我说说,你到底是谁?”沈忱摇了摇头,转脸看向旁边的家伙。
“告诉过你了。”对方抬起一边已经完全淤青肿胀起来的眼皮,看了看沈锦屏,“任天楠。”
“家住哪儿?”
“……都是一个死,何必深究呢。”任天楠垂下头去了,嘴角挑起一个凄苦的微笑,然后,在他终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沈忱也终于猛然想起了自己究竟在何方见到过这个人。
那个表情,关键是那个眼神,明显的就是被他认定了是县官安插在他牢房斜对过儿的探子!
挡着凌乱的头发,脸上还有灰土,确实和现在是完全的两个人,不过,其实现在的任天楠,和刚刚破窗而入的时候,也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了,脸上的刮伤留下一条疤痕是一定的了,眼眶至少也会青紫上半月余,想着自己下手确实挺重,沈忱苦笑着再次摇头。
这功夫,原本是该用在抓贼灭匪上的,现在却用于抵挡刺客,真是够大的一个讽刺。
这样想着,沈锦屏打算再追问几句此人的来历,但是他刚想说话,就听见一阵钥匙开锁的声响。紧接着,房门被打开了,门口出现的,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刻出现的杜安棠。
“你……怎么……”看见杜安棠出现,确实是超出他的意料的,但来者却似乎并不意外看到满脸是伤的任天楠,步履轻盈走进屋,转手关好门,杜安棠一直走到两个被捆绑的结结实实的人面前。
“你叫任天楠?”杜安棠先朝着刺客开了口,这大大超过了沈忱的想象。
“关你何事……”任天楠惊讶之后再度强硬了态度。
“我若是想放你走,是不是就关我的事了呢?”杜安棠淡淡笑了,然后在任天楠更大的惊讶之中俯身过去,开始解开那勒得紧紧的绳索。
沈大班头坐不住了。
“我说,你到底想干嘛?”终于开了口,沈忱看着被解开了绳子,边莫名其妙边揉着手腕和胳膊的任天楠。
“当然是卖一个人情了。”那淡淡的笑容变浓了,杜安棠把绳子扔到一边,随后撤了一步,坐在那张大通铺上,翘起二郎腿来的时候,那显然就是摆出了谈判的架势,“任先生,我放你走,可这天底下没有净赔不赚的买卖,你得帮我个忙。”
“我凭什么要帮你,你自己乐意放我。”任天楠一副防范的样子。
“谁让你欠我的呢。”杜安棠理所当然,“你在牢里就跟个听窗户根儿的一样探听我们沈班头的动静,现在又来行刺,再加上我放了你,三个人情拖欠,还不够让你给我办点儿事儿嘛?”
刺客瞬时无语,包括沈锦屏都没有想到杜安棠会口出此言,于是,两个怔愣的人便只剩了听他一个继续说下去的精力。
“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但派你来的人可不是你的主子,你说呢?所以你不必再为他效力,还不如帮我这个忙来得实在。现在我放你走,但不希望你就此跑了。我要你在沈班头押送到省里之前暗中保护他,你行刺失败一去不返,指使你的人肯定会找别人,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想让你提前知会沈班头一声,或者危难时分伸把手帮帮忙。如何?”杜安棠慢条斯理说完,抬眼看了看任天楠。
“……你到底从哪儿知道的这些底细?”仍旧想探听出一点虚实,任天楠紧了紧衣襟,眼睛盯着一脸神态自若的杜安棠。
“这就不是你的事儿了,我觉得你现在最现实的就是答应我这个条件,等完事儿之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再有,你用暗中保驾做交换,换得个官司在省里过堂的时候,我们不把你供出来,比什么不强呢?”
沈锦屏就想啊,他杜安棠果然是个生意人,这简直就是买卖场上的讨价还价啊,不,应该说这比买卖场上更步步紧逼血雨腥风,落在杜安棠手里或者说让杜安棠抓住了尾巴加以利用,真是足够骑虎难下的境遇,他想,幸亏这小子是商场上的人而不是官场上的,否则多少同僚都得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能一路攀升当上宰相,肯定的,说不定还能顺便谋朝篡位宰了皇帝老子自己黄袍加身登基坐殿……
到最后,任天楠还是答应了杜安棠的条件,这倒是没有再超过沈忱的意料了,看着那扇原本应该紧锁的窗户被轻轻一推就开到两边,又看着从墙角提了自己单刀,翻身从窗户一跃而出的刺客消失在夜色之中,再看着杜安棠重新轻轻关好窗扇,走到他面前,沈忱总算叹了口气。
“行了,我说杜少爷,劳驾您给我说说吧,您上这儿来干嘛。”那语调中明显就是无奈。
杜安棠开始笑,笑得好像赚了一座金山,他坐在刺客刚刚被捆绑过的那把椅子上,端起桌子上的盖碗儿茶,凑到鼻尖闻了闻,皱了皱眉头之后又给放回去了。
“你猜呢?”
“我不猜。”
“那就算了。”故作无所谓的撇了撇嘴,杜安棠又站起来,在屋里轻轻踱步,“反正你放心,我肯定帮你平安到省里重审。”
“你放跑了刺客,天亮之后我又怎么跟差役交代?”
“就说刺客懂得缩骨,自己解了绳子跑了呗,还能说什么别的。”
“那窗上的锁呢?门上的锁呢?别跟我说你学了什么溜门撬锁的能耐今儿个正派上用场,还有,你是怎么一路跟我跟到这儿的,你早知道我要在这儿住下?那就只能说明你还有帮手,说吧,谁帮你开的锁?”
一串的质问终于惹得杜少爷略有不爽了,说了句“我可是来帮你的”,杜安棠一抬手,从袖口里轻轻巧巧褪出了那把时常带在身边的折扇,调转了扇子头,用挂着翡翠扇子坠儿的一头抬起了沈忱线条刚毅的下巴。
“我说沈大班头,你都捆得像粽子一样了,就别冲我耍威风了吧。”
杜安棠原本是想戏弄戏弄这个拿他当犯人般审问的男人的,可没想到只是转眼间,那个所谓的捆的好像粽子一样的人就不知变了什么戏法儿的松脱了身上的绳索,紧跟着,一只手就牢牢攥住了那拿着扇子的手,又是一刹那,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沈锦屏已经站了起来,只是稍稍用力,杜安棠整个人就被拉了过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时缩减为零,直到那灼热的呼吸扫过杜安棠的脸侧,他才明确意识到,这个高手高手高高手看来是没打算任他调戏,而是积极反攻了。
“你想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耍威风吗?”
那语调几乎可以说是危险的了,杜安棠打了个重重的寒战,却并非因为恐慌。
“官差就在楼上,你待怎样?”挑起一边眉毛,他不准备示弱,可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还是微微燥热起来。
很长时间没这样了,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烛影摇曳,驿馆简陋的格子窗挡不住的朦胧月色和挡得住的旁人眼光,这样的气氛令杜安棠很快想起来上次柳林里私相会的情景,但那次很快就被一把摸到的血迹毁了所有风情,之后便是这些日子来的折腾,莫非你沈大班头有意迎风作案在官差鼻子底下和不知怎么钻进来的小情人儿好好亲热一番?
“安棠……”那个低沉柔和的声音突然在耳侧响起,又是唤了他的名字,这让杜安棠几乎软了脚踝,他抓住沈忱的衣袖,不知该拒绝还是该逢迎。
滚烫的舌尖,滚烫的唇齿,细腻的亲吻落在耳垂并且沿着耳廓一路攀升的感觉好似羽毛般撩拨,在和舌尖与唇齿一样灼热的掌心沿着杜安棠的后背轻轻摩挲,最终停留在腰际,缠绕着那顺滑的丝绦时,杜安棠决定放弃矜持,他把指头插进沈忱漆黑的发间,继而凑过去,蜻蜓点水般的吻上了对方左眼以下那颗诱人的桃花痣。
沈忱的怀抱在下一刻蓦地紧了起来,他把嘴唇再次凑到杜安棠耳际,再次用那种低沉而且柔和的声音开了口。
他说:
“我问你……你到底用了什么招数破了门窗锁的?”
杜安棠微微感到有点煞风景,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把脸颊贴在沈忱肩膀。
“你甭管,反正我进来了。”
“……你不会是……结交了什么贼朋友吧……”
这句话是足够让杜少爷心虚的了,刚才还依偎在对方肩膀的脸颊一下子抬开了,杜安棠看着沈忱,克服了片刻的紧张之后突然冷笑了一声。
“贼朋友怎么了,最起码有用,你倒是认识了不少官面儿上的朋友呢,哪个这时候没对你的官司袖手旁观了?”
好极了,又是这种冷嘲热讽一样的反驳,沈忱咬牙听着,然后决定非好好整治一下这个骄横跋扈的大少爷不可,就算你为了我的官司奔忙,就算你用尽招数帮我,可招惹了本班头不爽的话,该惩罚还是要好好惩罚一下子的。
“我看,我还是耍耍威风吧……!”压着嗓子在对方耳根恶狠狠的说了这么一句,沈锦屏手上一个用力,在拉着杜安棠朝前迈了两步之后,就借着惯性一下子把已经意识到事情开始脱离自己掌控的大少爷扔进了那张大通铺的床心。
明月当空照。
檐下草虫儿叫的欢畅,檐上君子听得发慌。
“唉……古来情关难死大丈夫,今夜蜜意甜杀小郎君啊~”月光之下,房顶之上,盘腿坐着一身黑衣的梁举人。
不难猜到,偷偷潜入驿站的正是他,从外头打开了门窗锁的也是他,在房顶上唉声叹气念叨着杜安棠所谓他经常脱口而出的“淫词滥调”的,还是他。
不过这次,他并非像刚刚潜入客栈那样形单影只,在他旁边,结结实实用裤腰带捆着一个刺客。
说来任天楠这辈子真是足够命苦,打小就没了爹娘,一步步熬到今天不容易,虽说走了步歪路,当了回刺客,可这次当刺客的经历却是分外的崎岖坎坷,先是让木刺破了相,后是让沈忱狠狠打了眼眶一拳,紧接着就是被杜安棠要挟,终于离开了那间倒霉屋子吧,偏偏又被隐藏在暗处恍若幽灵一般的梁尚君逮了个正着,原本想在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之后翻墙越脊从高处走,可他哪里知道,干了多年飞贼的手段不是说着玩儿的,梁尚君比他更轻盈的窜到了房顶之上,一抖手,一阵熏香过,一阵晕眩来,等任天楠再苏醒过来,自己已经被自己的腰带捆了手腕,扔在房顶上晒月亮了。
“你放开我!”怕惊动了官差,不敢大声喊叫的刺客挣扎着试图摆脱掉束缚。
“别乱动啊,要不掉下去摔死可没我责任。”梁尚君似乎是很认真的在警告,然后,他吁了口气,伸手扳过对方的尖下巴,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张有点儿凄惨的脸。
“嗯……虽说破了相了,可还是挺标标致致的啊,不比杜安棠差。”好像在评价一件玩物或是商品一般,梁尚君边说边咋舌,“怪可惜了儿的,怎么就当了刺客了呢。”
“你……你松手!”想要脱开那只手,却怎么也不得要领,又怕一个侧身从房顶上掉下去真的摔个半死,任天楠确实是相当尴尬此时的境地的。
“好厉害的一只大野猫啊,有点儿意思。”梁尚君松开了手,然后抓了捆着任天楠的腰带,一个用力就把对方拉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他拽着任天楠顺着房脊走,“估计今儿晚上除了看活春宫没别的助兴了,可你看着又太年轻,最好别看那些个不干不净的玩意儿,走,跟我回家,我先给你治治伤,省的感染了真留个大片的疤可就不止是破相了。要说沈锦屏这人,下手也真够重的,您倒是看清楚了是不是漂亮小哥儿再打也不迟啊……”
想要挣扎抗拒,想要借机逃跑,但这些想法对于任天楠来说,都不够现实,梁尚君很快回过头来,嬉皮笑脸说了句:“再乱动就把你再拿熏香撂倒一回,你要不怕我越非礼越动,最好乖乖跟我走。”
任天楠多一个字也没敢在说出口来。
屋子里,两个身影纠缠,一上、一下。
房顶上,两个身影行走,一前、一后。
这四个身影在之后的日子里将会各自遇到怎样的境地,又会面临怎样的危机,至少在那时那刻,他们是不清楚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春宵、春情、桃花一点痣;路远、路险、铁锁百里行。


杜安棠不是个喜欢占劣势的人,于是在沈锦屏把他整个压倒在床心的时候,他微微挣扎了一下。
“你先挑起来的……”沈忱眯起眼睛看着他,手指所到之处引发了一连串的战栗反应,“此刻说停手,可没人顺着你。”
“哪个说了要停手。”仍旧有些不服气,杜安棠抬起脚来,碰了碰沈忱脚踝上的铁锁,“我是嫌你的铁链子碍事儿。”
“这个好办。”简单应着,沈忱坐起身来,伸手过去,刚想动点儿功夫除掉那总是哗啦啦响的束缚,却没想到被跟着坐起身的杜安棠一下子借着惯性扑倒在床上。于是,沈班头明白了,杜大少爷根本不是嫌镣铐碍事,他是嫌自己总是处于被动局面。
没有抓开在自己锁骨上啃咬的妖精类生物,沈忱任他挑逗般的制造着轻轻浅浅的吻痕,然后,在那油光水滑的指掌解开他的腰带,又钻进他中衣摩挲的时候,沈忱轻轻拉住了那只手。
“还是算了吧,近几日在牢里呆得……”后头的话他没说出来,因为杜安棠足够突然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我什么时候嫌过你?”语调很轻,语气略带不爽,在沈忱还没品出里头带了多少撒娇或者真情流露的成分之前,杜安棠就已经敞开他的衣领,在他胸前咬了一口了。
有点儿疼,可是足够煽情,那煽情的成分太明显,作用太强大,强大到让胯下那早就蠢蠢欲动的零件猛然间再次膨胀了不少。杜安棠感觉到那种膨胀,触摸到那种膨胀,然后,他挑起嘴角带有些胜利色彩的笑了。
沈锦屏并不怕杜安棠那种笑容,可是身处这种环境就要另当别论,他皱了皱眉头,一把将那在自己股间搞阴谋的家伙拉了起来,靠在驿馆粗糙的墙壁上,两个人紧紧纠缠在一起之后,沈忱的一只大手也拉着杜安棠的爪子,连并彼此的分身一起开始了黏黏腻腻的抚触。谁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可是缠绕在耳际的呼吸是诚实的,那呼吸跟着指头和掌心的磨蹭而逐渐急促起来,粗重起来,伴随着时而作响的镣铐声音一起愈演愈烈,终于在彼此强忍了的一声急喘之后达到了峰潮,然后慢慢趋于平缓。
杜安棠意犹未尽用舌尖,用嘴唇去挑逗沈锦屏眼角下的那颗多情痣,空余的那只手则在他发丝间缠绕,那漆黑的头发上蹭上了墙壁的灰土,可他懒得在意,甚至可以说,他能调动自己充足的想象力,把这间驿站变成自家的公馆,把房前屋后的野松林变成公馆周围的梅兰竹菊红枫绿柳,至于这屋子里的简陋,这大通铺,这灰泥墙,也都可以变成奢华,变成锦囊香罗帐,变成檀木盘龙床。
床上是两个腻乎乎腻在一起的男人,对于他们来说,因陋就简在情事上完全没有必要。
“你满足了……?”杜安棠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你要是不叫出来,我奉陪到底。”沈忱难得的露出一丝犯坏的表情来,他搂紧了怀里明显就是还不够满足的家伙,再不容他反驳的将之压在身下。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会叫出来……”想着算了就给他个面子的杜安棠,嘴上仍旧保持了上风,他拉过沈忱,攀上他结实的肩膀,堵住了那张不大知道该怎么继续反驳的嘴。
明月夜,可能真的能让人情绪激昂,欲波暗涌。
镣铐轻微的哗棱棱响声直到后半夜才终于停止下来,杜安棠身上裹着沈忱的衣服,梳理好自己在过程中被弄散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总之,明儿个就要进省里了,估计天黑之前能到省城,你路上多加小心,我估计,县太爷一回失败,肯定还会有更阴损的招数。”
“嗯,说起来也真让人哭笑不得啊……没想到他对这官司这么‘上心’。”沈忱也跟着叹气。
“收了贿赂,哪个能不‘上心’的。”杜安棠苦笑,“再说又有个黑了心的张师爷在里头搅合,事儿不闹大了都新鲜。”
“哦,对,刚才你说,送钱的人,管张师爷叫干爹?”
“嗯。”
“可我在衙门里这些年,一直没听说张老头儿收过干儿子啊。”
“咳,你还不明白嘛,给钱的为了自家目的,管收钱的叫什么不成啊,估计要是个豁得出去的,‘爷爷’、‘老祖’都敢喊出来。”
“也是……”点了点头,沈忱再次叹气,“现在关键是送钱的是谁知道了,可目的是什么不清楚,还有那个头一个看见我进了李府的人,到底是谁,现在还有待查清。就盼着这个省里的大人是个明白人吧。”
“应该没什么问题。”杜安棠脱掉身上那件沈忱的衣服,转而抓起自己的衣服穿上,“我爹认识马书吏的父亲,又是多年旧交,想来那封信送上去了,就会有用,要不老爷也不会这么快就召到省里重审。”
“嗯……”低头想了想,沈忱抬起眼皮看着杜安棠,“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帮你刺探衙门后宅,帮你送信,还有帮你溜门撬锁的都是谁吗?”
“都是人。”
“废话。”
“那就多告诉一点儿,都是同一个人。”
“男的?”
“你也废话,我什么时候能认识女飞贼。”
“男的也好,女的也罢,我怕你把自己折进去。”沈锦屏皱眉,却很快被边紧腰带边凑过来的杜安棠在眉心吻了一下。
“我不会,你放心,是多年熟人了。”
“然后你肯定不打算让我知道这熟人是谁,对嘛?”
“你真聪明。”
“你啊……”沈忱无奈至极,只剩了叹气的能耐,他沉吟了片刻之后轻轻开口,“反正,你自己也留意,帮不帮我都好说,只是别因为结交不慎害了自己。”
杜安棠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脸上是宽慰的浅笑。
然后,与此同时,就在县城之内,梁举人府上,被生拉硬拽“绑架”到梁府的任天楠,却一点笑的心情也没有。
刚才的飞贼,此刻摇身一变,成了一身青缎子文生公子襟,走路还要四平八稳迈官步的举人老爷。举人老爷拿着药布,药粉和一把明晃晃的大剪刀,朝手腕还被裤腰带捆得结实,局促不安坐在太师椅里的任天楠走了过来。
“这点伤,根本不必包扎!”
起初,还想要推辞或是干脆的拒绝,但在对方那种温和中透出卑鄙,劝慰中显露调戏来的目光里,任天楠还是投降了,于是,他就任由梁尚君为他解开束缚,帮他清洗了伤口,并且均匀撒上了药粉。
那飞贼的动作很轻,而且颇具技巧性,任天楠并未感觉到有多疼,但在白晃晃的药布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立刻伸手挡开了。
“不用了,这就行了。”实在不能想象被包成满脑袋惨白的模样,任天楠最终决定还是要抵抗两下。
“这哪儿行啊,要是再碰着了……”
“那也不用包上!”
“万一沾了水呢。”
“那也不用!”
“沾了辣椒面儿呢?”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不听老人言,吃亏可就在眼前啊。要是碰疼了可别说我事先没提醒你。”
“什么老人,你……”任天楠想讽刺他两句,可又觉得讽刺了之后兴许会招来成倍的调笑,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反驳的言辞,只是怎么也不许梁尚君给他包扎。
终于也放弃了给任天楠包扎的梁举人叹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把药布放到红木圆桌上,他看着因为尴尬和不安而脸颊微微发红的任天楠。
“哎,你叫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啊,我就是知道你是被县太爷驱使,被逼无奈当了刺客行刺沈锦屏,结果功夫不敌人家厉害,让人家破了相又差点儿打瞎了一只眼,后来又被杜安棠那个天下第一会算计的茶叶贩子狠狠拿了一把,于是行刺不成反成了护驾的,再后来就是很巧合的出现在我梁府,让我帮你包扎了。就是这样,我只是知道你的事迹,并不晓得你的姓名啊。”
一大串话说完,任天楠的脸已经从泛红变成通红了。
他咬紧牙关盯着梁尚君,却只是盯到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那张虽说精神英挺却怎么也抹不掉暗藏着的一股浪荡气的脸,此刻在任天楠眼里只是颇值得来上一百拳的沙包,想到这里,他稍稍心情缓和了一点,垂下眼,别过脸,任天楠哼了一声。
“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该走了。”
“哎哎~~别走啊,天还没亮呢,客栈那俩人不可能这么早爬起来,还是说你年纪不大色心不小,非要回去看个好戏的尾巴啊?”梁举人按住任天楠的肩膀,随后稍稍用了些力气,让对方刹那间明白,这指掌间暗藏的力道是很难抗拒与脱逃的,看着任天楠终于在战栗了一下之后安坐下来,他微微笑了,“这就对了,多坐一会儿也没有大碍嘛,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呢。”
“……你真不知道?”任天楠在梁尚君收了手之后松了口气,但是语调还有些防备。
“对祖宗牌位起誓,真不知道。”
“……任。”
“人?是‘大官人’的‘人’还是‘小贱人’的‘人’啊?”
“你……!!”
“得得得,我开玩笑呢,那,是‘杏仁酥’的‘仁’?”
“……你到底念过书没有?!”任天楠明显就是有点急了,“天干的第九位那个‘壬’加上个人字旁!”
“哦——”做恍然大悟状的家伙摇头晃脑,“可那不是‘任人宰割’的‘任’嘛。”
任天楠什么也不想说了。
“那是哪个‘天’,哪个‘楠’啊?天我知道,应该就是‘天下太平’的‘天’了,可楠呢?莫不是‘喃喃自语’的‘喃’?这么说你的名字连一块儿就是‘天天一个人儿嘀嘀咕咕’了?”
满脸通红的刺客太阳穴青筋绷起,眉头紧皱,梁尚君看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梁大官人留步,我先走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梁尚君又想按他肩膀的手,任天楠还是决定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或者是非未必,能气死活人倒是千真万确的。
他就已经快要气出个好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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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你看你还当真了,就这么不禁逗?”梁尚君拉住任天楠,“难得遇见一场,好好聊聊不行吗。”
“没什么可聊的了,举人老爷。”
“哟,你认识我?”
“全县城兴许有人没见过县太爷,可哪个没见过你梁举人,老爷的官儿是捐来的,您可是考出来的功名,谁不知道。”说完,任天楠沉默了片刻后突然笑了,“倒是……您还在暗中做贼这一条,还没人知晓。”
“嗯……”梁尚君没有像对方想象中那样动怒,反而很认真似的点了点头,“那就对了,既然你知道我,就更应该明白我跟杜安棠的交情不是一两年了,你帮他办事,我也在帮他办事,你是被迫,我是自愿,你是图个保命,我是为了好玩儿,你是看得失,我是凭交情……”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任天楠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总之,他让你帮忙,你就帮,你遇了麻烦,我暗中看见不会不帮你,放心。”轻描淡写一样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梁尚君给了对方一个微笑,虽说那笑容里还是带着与生俱来的“狡猾”与“邪恶”,但还是让任天楠看得脸上发热。
“嗯。”垂下眼睑,点了头,任天楠转身要走。
“不跟我道个别啊?”梁尚君追了一句。
“……告辞。”低着头应了一声之后,任天楠推开雕花窗,一跃而出之后顺着楼台之间交错的檐宇隐身在黑暗之中。
梁尚君叹了口气。
“挺精神的一个漂亮小子,怎么就落了这么个境地,挺好看的脸蛋儿,可又怎么连笑一个都舍不得呢,可惜,可惜……”
摇头晃脑说着鬼话的梁尚君摇着折扇,迈着方步朝里间屋走去了,一碗茶的功夫之后,梁府的楼顶上,那个一身黑衣、动作迅捷恍若壁虎在檐下快速爬行一样的飞贼便跟着刚才任天楠离开的方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举人老爷的雕花暖阁,又迎来了一个无人之夜。
年关难过也易过,长夜易明却难明,在任天楠还没赶回客栈之前,杜安棠就已经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看着靠在木床头打量自己的沈锦屏,沉默之后突然问。
“我是不是……应该再把你捆起来?”
“为什么?”沈忱一下子笑了,“昨天我以为你的乐趣是放人,原来还有绑人啊。”
“少来劲。”杜安棠撇嘴,“天眼瞅着就快亮了,我先走了啊。”
“马呢?”
“在客栈后头小松林里。”
“不怕让人牵了去?”
“好牲口,调教顺了谁也牵不走。”
那句话到未必谈得上别有深意,可听起来多少还是让人有点儿容易想偏,沈锦屏摇头,无奈笑着,然后还了对方一句“等我的官司了结了咱们再说。”
杜安棠只是笑笑,没说别的,最后叮嘱了几次要留意不测之后,便拔了门闩,开门出去了。
静谧的环境之中,只能听见门锁从外面又锁上的声音。
沈锦屏实在不想去多猜测什么帮杜安棠开锁的人到底是谁,反正他相信凭杜少爷的精明程度,倒还不至于让人骗得血本无归,这样安慰了自己几次之后,沈锦屏枕住了一双手臂,看了看窗外还不见亮起来的天,在过度的安静中再次被袭来的睡意催得缓缓闭了眼。
他小睡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在天光大亮前被差役开门和惊觉屋里少了一个人的声音吵醒了。
“我说沈大班头!您睡得够踏实的啊!这儿人呐?还真宰了?尸首您给扔哪儿去了?咱得带着一块儿进省里报官呐。”
差役一进来就大呼小叫,沈忱坐起身,继而翻身下地。
“不知道,大概是我睡着之后跑了。”
“跑了?!窗户都锁了怎么跑的?”
“那谁知道,横是外头有接应吧。”
沈忱不再多说,差役看着散在地上的绳索,也很明白倘若是他沈锦屏想在床上睡觉,你就是用捆仙绳绑着他,他也能挣脱了奔向床铺的怀抱,于是,几个差役商量了几句之后,决定还是先拔营启程,不管怎么说,到了省里,交了差,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在重新捆绑了沈锦屏的双手应付了差事,又从后院把放着李小姐棺材的马车拉出来,一行人便再次登了前途。
沈锦屏知道,这一路上同行的不止是他和几个差官以及一个死人,还有杜大少爷乃至被要挟的前任刺客,而如果没猜错,那个帮着杜安棠的家伙估计也在暗中关注着明处的他们,这倒不错,人多了不寂寞,有明的有暗的,有死的有活的,有骑马的有地走的,有头顶天脚踩地的还有上下左右都是木头板儿横躺在马车上的。
好让人哭笑不得的一段路程啊……
沈忱在心里一声长叹。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任天楠月下道心事;沈锦屏楼前见火光



沈忱早知道这条距离不长,祸事不少的路,可远非那么好走的。单是那几个幽灵一般的所谓护驾者就让他难以完全集中精神,他并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隐约之中还是可以感觉到任天楠在前后左右的存在感,另外还有一个存在感更加微弱的人让他无法忽视,他的猜测中,那便是杜安棠的“帮凶”了,然后,说到杜安棠,似乎只有这位大少爷是真的感觉不到什么存在的气息,他是真正可以称得上是个幽灵、是个影子的人,沈忱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能隐藏的如此彻底,总之,武林高手的沈锦屏,在试图嗅出杜安棠味道却屡屡失败之后,是真的稍微有了点儿挫败感的了。
日正当午,天热了起来,沿着官道走了几里的乡间路,杜安棠没心思去看什么风吹麦浪油菜花儿黄,他只是在最终迈进邻县县城的城门时抬头看了一眼那满是杂草滋生的城砖。这座县城不大,也并不如他所在的那个县繁华,街上相对安静了一些,小商贩为躲避太阳,要么在树荫下撑了摊子,要么找背阴的角落叫卖,那叫卖声也是多少有些无力的。城门洞子里头蹲着一两个乞丐,黝黑惨黄的肤色,一双饥饿的眼睛射出丧家之犬才有的光来,见了被押送的沈锦屏和几个差官时,胆大的乞丐似乎想过来碰碰运气,可又在猛然看见队伍后头马车上那口黑漆木的大棺材时望而却步了。
“我说沈大班头,咱今儿个晚上就跟这县城里过夜得了,要不天黑的时候出了这个县,也到不了省城,我估计这外头不会再有驿站了。”一个差役在走到一家小旅馆门口时终于开了口。
沈锦屏不置可否,倒是另外几个差役深表赞同,于是,用省里派下来的官文敲开了旅店大门的差官们大摇大摆进去了,仍旧是两个带着沈忱找了掌柜开房间,两个让伙计带着,拉着马车往后院的牲口棚走。终于在坐了下来,喝了口水之后,沈锦屏稍稍踏实了下来。
放下沈锦屏不说,一直跟在后头小心谨慎的任天楠此时正在客栈对面的小茶楼里歇脚,茶婆把刚晾好的茶水倒了满满一大碗给放在桌子上,任天楠端起碗来,刚喝了一口,就瞧见门口迈着四方步,走进来一个文生公子模样的男人。
线条几分硬朗,眉梢高挑,单眼皮,窄鼻梁,薄嘴唇,瘦高个儿却并不显得病态,反而带了种潜藏的灵巧与精气神,以及某种程度上的非侠非盗的气质。
那人穿着一身素白衣衫,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脚踩青缎子鞋,手里摇着一把乌木骨的扇子,扇子下头挂着个比身上衣衫还要洁白无暇的玉坠儿,玉坠儿上红到刺眼的丝线挂着最下方的穗子,一晃一晃的让人不知该注视还是该躲闪。
任天楠看了一眼来人,差点儿把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尽数喷出来。
梁尚君,居然是他。
“我说,内掌柜的,给来壶茶,要凉凉儿的。”梁大官人晃荡到任天楠那张桌子前头,边用袖子轻描淡写掸去了浮土,边朝着满脸惊诧表情的任天楠开了口,“这位小哥儿,不介意我跟您挨着吧?”
任天楠都没来得及拒绝。
“人都说寡酒难饮,这茶莫不也是如此?一个人儿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公子要坐就坐,哪儿来那么些废话!”任天楠终于不堪忍受了。
“嗳~此言差异,话虽然多了一些,可也谈不上一个‘废’字儿啊,再说礼多人不怪,想跟小哥你凑个热闹近乎近乎,不把话说到了哪儿成?”
任天楠呼啦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公子慢慢儿喝茶吧,我告辞了。”说着,任天楠扔下两个钱在桌子上,转身要走。
梁尚君并没有横加阻拦,因为他知道,他要是想黏上谁,或者说抓住谁,就凭他多年飞贼的手段,任你是何方神圣,也休想从他手里逃脱。
于是,当晚,在任天楠坐在沈忱他们下榻的小旅馆屋顶上发呆,无聊的叹着气,并借着月光用狗尾巴草编兔子的时候,一身黑衣的梁举人再度悄无声息出现了。
“月下佳人盈盈笑,月里嫦娥泣广寒啊~我说这位小哥,一个人对着月亮长吁短叹的,你这是干啥呢?”
任天楠差点一个脚底打滑从屋顶上掉下去,稳了稳心神,他把手里刚起了个头儿的草编兔子顺手扔到了一边。
“你非要跟着我吗。”皱着眉头,他看了一眼舒舒服服正往屋顶上躺的梁尚君。
“嗨,我也是受人之托呗。”
“杜安棠让你监视我?”
“也不是,不过咱俩的目的都是跟着沈大班头走这一程,叫‘旅伴儿’似乎比叫‘监视’更好。”梁尚君枕着自己一双手臂,翘了二郎腿,斜眼看了看侧过脸去似乎很是懒得搭理他的任天楠,“我说这位小哥,你琢磨着,我说的对不对?”
“……我有名字!”实在是被梁尚君做一个“这位小哥”,右一个“这位小哥”给叫烦了,任天楠终于决定唤回自己被称呼姓名的权力。
“哦对,你跟我说过了,任天楠对吧?那,我叫你小阿楠?”
任天楠牙关开始咬得用力了,眉头皱的也加了个更字,梁尚君看着,笑着,继而终于乐出声来。
“行了行了,我开玩笑的,任老弟,这么叫你总可以了吧。”
“……我未必比你小。”挑起眉梢,轻轻哼了一声,任天楠总算平静了些。
“你肯定比我小,我属鼠的,你呢?”
“哼……”任天楠在调笑时仍旧没有表情,“这个属相倒是很配得上你。”
“信不信我大月亮地儿的就跟这屋顶上把你剥个精光?”梁尚君继续笑,只不过笑容里多了很多危险成分。
任天楠不再说话,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他好半天才开口。
“亏你是个文人……”
“我不是文人,我是贼人。”梁尚君吁了口气。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
“好几年了。”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个,梁尚君撇嘴之后轻声开口,“真是好几年了,当初我开始琢磨当个飞贼玩玩儿的时候,杜安棠还没跟沈忱凑到一块儿呢。”
“……啊?”
“他们俩啊,不知道他们俩有一腿啊你。”
“这……不知道。”惊讶慢慢退去,任天楠短短叹了口气,“难怪,难怪杜安棠让我暗中护驾……”
“就这个意思,这回明白了吧,在他杜大少爷眼里,除了沈锦屏,绝没有第二个人值得这么劳神,我估计他就是让他老爹耍了单儿,也不可能让沈忱受委屈。”
那言语里多少是带着点儿无奈的,任天楠并不傻,他明确听出来了。
“你……这么给杜安棠卖力气,莫不是……”
“哎,哎,可不带这样儿瞎琢磨的啊。”一欠身,梁尚君稍稍侧过来一些,“我这纯属是为了交情。”
“是嘛……”点了点头之后,任天楠沉默了。
这种沉默持续了挺长时间,直到两个人都有点儿受不了的时候,梁尚君才终于开了口。
“其实哈,我还真觉得我横是挺在乎杜安棠的,尤其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可后来长大了,才觉得杜安棠我根本降不住,这小子贼心眼儿忒多,我玩儿不过他。”
“……沈忱就对付得了他?”
“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俩人还挺谐调,咳,算了,少管他人怀里是非,我现在跟杜安棠凭交情相处就挺好,再说了,当个飞贼啥的,比什么乐趣都多,我想要谁家前朝的花瓶扇面唐三彩,转天儿就能进我家的库房,何乐而不为之。”说这话的时候,梁尚君的表情带出了几分陶醉,这让任天楠颇有些无奈。
“这么说,你不图钱?”
“图什么都不能图钱,一跟钱沾了边儿就没好事了。”梁尚君伸手轻轻摸索,从身边不远处把任天楠刚刚扔下的草编兔子捡了过来,拿在掌心看着,“再说,我头上有功名,吃的是皇家俸禄,家里站着房,躺着地,宅丁院工成群,使奴唤婢自在逍遥。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个乐子。”
说到这里,任天楠突然想,这个斯文败类莫不就是正在他身上找乐子?刚想说两句什么,却正看到那家伙开始继续加工那只绿色的草兔子了,梁尚君从旁边的瓦楞里拔了几根狗尾草,指头格外灵巧的添加到兔子的身上,柔软的毛茸茸的草顺着纤细却颇有韧性的茎秆轻轻缠绕,等到手里的草用得只剩了一根时,一只完整的狗尾草兔子便出现在任天楠眼前了。
“你……”惊讶了,绝对是惊讶了,任天楠一时没说出什么来,只是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兔子,转了几个角度看着那毛茸茸的作品。
“我什么我。”梁尚君似乎收到了足够的成就感。
“……我还以为,举人老爷不可能会这些。”都说不上是不是讽刺了,任天楠摇了摇头,继而叹息。
“举人老爷也未必不会百姓玩意儿啊。”再次枕了自己的手臂,梁尚君看着空中一轮明月,“这是我娘当年教我的,有年头没玩儿过了。”
“嗯……”捏着那柔柔弱弱的兔子,又像是怕它有了生命逃掉,任天楠沉默之后,轻轻笑了,“我也是……小时候,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做过好多个……”
然后,下一刻,看着任天楠那难得一见的笑容,梁尚君瞪大了细长的丹凤眼。
“怎么了?”察觉到异样的目光,刚刚还在微微笑着的人把笑容收了回去,这让梁尚君立刻对自己的惊诧过度后悔万分。
“哎,你再笑一个给我看看,赶紧赶紧,我刚发现你笑起来特好看哎。”
“你……”听到对方这么说,任天楠立刻感觉到血往上涌,连忙转过头去,他再次跟那飞贼拉开了些距离,“别拿我取笑!”
“我没有啊,我可是个斯文人,哪儿能做那等有辱斯文之事?”突然摆出一幅所谓的斯文嘴脸来,梁尚君等了半天,终于在没能再次等来对方笑容的时候放弃了,“哎,你到底是怎么被张师爷要挟的,能给我讲讲吗?”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只探听到师爷打算利用你,什么原因却是不知。”
“……讲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而已啊,反正现在你也不回去了。”
“我不回去,是因为家里没有什么值得惦记的了。”叹气之后,任天楠终于缓缓道来,“我爹娘死得早,张师爷家里有地,我自小在他家做工,去年收成不好,欠了不少租银,本想去邻县做个小买卖还钱,谁知道连着亏本……许是流年不利,老天爷不许我好好活着吧。”
“哦……所以这才让县太爷他们抓了小辫子?”
“嗯。”
“那,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我爹,他当年学过一些拳脚。”
“哦,这么回事儿……”
梁尚君不再开口说什么,任天楠也就跟着无声,两个人似乎都有些心事在怀的意味,直到忽的一阵夜风吹过,草虫儿鸣叫声骤然停歇下来,任天楠才总算开了口。
他没有看着梁尚君,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
“时方才你问的……属相。我属兔。”
“啊?哦,兔儿啊。”梁尚君把目光转移到对方手里那只草编兔子轻盈摇摆的耳朵上。
“嗯,所以我娘在我小时候,才老给我编这个……”
那语调是格外轻的,虽没有什么语气,可跟着话语一起流露出来的,在月色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柔又有些许感伤的目光,却着实让梁举人心里很是彻底的激灵了一下子。
抬起手来,他用力抹了一把不知怎的就开始发烫的脸。
放下在屋檐以上的两个人不提,单说屋檐以下的沈锦屏。
自从天黑下来,他就觉得房上头有了动静,托上次被刺客夜袭的福,到了后半夜,他仍旧没有什么睡意,白天累了一道,晚上又些许失眠,这让沈忱开始愠恼了,旁边两个官差正在忡嘴儿,靠在一起,搂着水火棍,这瞌睡是一个接一个,想着后院儿牲口棚里看守棺木的人十有八九也是这样,沈忱叹了口气。
他暗自琢磨,杜安棠现在在哪儿呢,总不会又和上次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和他住在同一家客栈了吧,打从进得门来都还没听见楼下有什么动静,应该是没有别人入住,琢磨着兴许是住在了别家驿馆,沈忱稍微踏实了些。
说起来,他其实本不想杜安棠这样跟着他折腾,多多少少他是有些于心不忍的,彼此间关系自不用说,但陪着他一路颠簸还要担心这担心那,总不会是他的情愿。虽说杜安棠一幅轻松自在的样子,可那又有多少成分是装出来的,谁又知道呢?更何况还有个至今没见到的飞贼“帮忙”,简直就是让他的心思乱上加乱。
不得不承认,在担心之上,还有一种叫做妒忌的成分存在。
沈锦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生来如此心胸狭窄了。
明月当空,外头安静得出奇,沈忱翻了个身,想着还是无论如何也要睡上一会儿,免得明天的路程更加难熬,他微微闭上了眼,可就在似睡非睡之间,突然一阵刺鼻的气味就钻进了他的鼻腔。
猛地坐了起来,沈忱用最快速度翻身下床,他听到了外面有哔哔剥剥的声响,还有丝丝缕缕的烟尘从门缝里渗透进来,直觉和眼见的一切都告诉他,坏了!着火了!!
“起来!!再睡就烧死了!”喊了一嗓子,给了两个睡眼惺忪的差役一人一脚,沈忱从早就被他悄悄扯松了的绳索之间撤出手来,又从其中一个衙役腰间一把扯下了脚镣的钥匙,打开了脚踝上的束缚,他在衙役想要行动之前就用力一脚踢开房门。
狭窄的楼道里满是浓烟,火苗窜起来了,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但不难看出,起火点就在他住的这间客房门旁!
“妈的!怎么出个官差这么多糟心的事儿?!”
“跳窗吧,要不非他妈烧死不可!”
骂骂咧咧的差役试图夺窗而出,被沈忱立刻喝住了。
“二位,哪个轻功盖世?”皱眉看了看两个似乎惊醒过来的人,沈忱叹了口气,然后一把扯过木床上的粗布单子。
顺着床单,两个差役在几乎要哭爹喊娘之前连滚带爬顺到楼下去了,沈忱扶住窗框,用了些内力,一跃而出后攀着窗外的木椽子跳到了一楼。
院子里水火锣早就响成一片了,客栈老板惊慌失措,伙计们手忙脚乱,住店的仅有的那几个客人也跟着奔出各自客房,集中到安全一些的场院当中。
沈忱抬头看了一眼正冒出浓烟的二层,又瞧了瞧安然无事的一层,心里稍稍有了底,一层无火二层冒烟,这又不是数九严寒容易由炉煤失火,若非有人蓄意纵火,便只能说是天雷下降了。
“还犹豫什么?!赶紧给我灭火!!打水去!楼后头池子里打水去啊!”客栈老板喊得声嘶力竭,几个差役见状,便先忙着组织混乱的客人安静下来,并帮着一起打水灭火,沈忱也跟着忙活了好一阵子,于是,直到火焰被扑灭之前,整个场院里都是嘈杂的人声,脚步声,以及各种用来盛水的容器碰撞的声响。
木质的楼层始终有木板崩裂的声响传出,二楼虽说不至于倒塌,但烧焦的廊柱仍旧岌岌可危,救火过程中,沈忱始终觉得其中有鬼,这大晴的天,竟然半夜起火,十之八九是有人刻意而为之,正琢磨着在火灭之后四周查看一番,却猛然发现几个差役都在人群之中。
脑子里迅速一转,他觉得后背冒起一股凉气来。
后院牲口棚里,还放着李家小姐的棺材,倘若这场火真是有人故意放的,那肯定是有目的而来,而说到目的,不是烧死沈锦屏,就是直奔可以当做铁板钢证的尸身而去的!!
低念了一声“坏了!”,沈忱大步朝后院跑了过去。
但他没来得及跑到牲口棚,就被一声惨叫吸去了所有注意力。
猛回头,大月亮地儿里,一个全身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人像是刚被从房顶上扔下来一样,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走近些看,那人脸上明显有伤,并列的三道血痕还在渗血,一张嘴疼得连声哎呦的时候,就能看到嘴里少了最起码两颗牙。
“怎么了怎么了?!”听见异响的官差跑了过来。
“我要去后院儿看看棺材还在不在,这个人正好被从房顶上扔下来。”沈忱没有走上近前去,官事官办他还是清楚的,看着两个差役把疼得快要瘫成一堆烂泥的家伙连拉带拽扶起来,另外两个差役跑去牲口棚查看棺材,并且很快回来,说是没有异状之后,沈忱稍稍放下了心。
“说吧,你是哪儿来的,怎么越乱越给添乱啊,啊?谁把你绑起来的?你干什么了?是住店的还是路过的,快说!”差役让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赶快交代实情,但对方却似乎足够顽固,除了喊疼多一个字儿也不讲。
沈忱有些沉不住气了,可就在他开口之前,从身后的二楼顶上传来一个颇亮堂的声音就吸引了空场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个瘦高的黑影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楼顶拐角处,声调并非很高,音量也不是多么大,可说的话却字字入耳格外清晰可辨。
“沈班头押解路途险,无用贼放火狠心明。几位官差老爷不必费时费力费口舌了,这人鬼鬼祟祟,人家救火忙,他背地里笑得欢,怕不是凶犯也难。我这儿替各位绑了交到手上,到了省里一顿板子让他交代了实情自然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对方一席话落,一个转身,在所有人眼前借夜色隐了身形,只能听得轻盈的脚步声沿着屋脊朝远处去了。
官差自然不知其中门道,但沈锦屏听得清楚,那脚步声明显就是两个人交错在一起的。
看来拿住了嫌犯的不是一个人,可为何都不露面呢?看那檐上功夫,若不是多年练就的飞贼想来也达不到那个境界,可被飞贼出手帮忙……
确实足够怪异,更有甚者,沈忱无法自控的在想到飞贼的同时,想到了杜安棠的那个至今未曾露面的所谓“助手”。
他无法不疑惑,疑惑到了极致,许许多多问题纠葛缠绕,沈忱觉得太阳穴一阵阵胀痛。
短短两天两夜,已经出了好几起“意外”事件了,距离进省城还有一天路程,这一天不知又有什么更让人怵头的事儿在沿途等着他,候着他,埋伏着他,想着想着,沈大班头的眉头不觉紧紧皱了起来。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凶浮水面,纵火嫌犯堂下跪;假话瞒实情,小姐尸身不翼飞。



“啪——!”一个大嘴巴,响彻云霄。
原本就少了两颗牙的,捆的结结实实的纵火犯,脸上又添了一个巴掌红印子,差役咬牙切齿,骂骂咧咧,抄起水火无情棍就要动手。
“慢着慢着。事儿先问明白了再打也不迟。”沈锦屏及时出手拦住了几个眼瞅着就要打人的差役,继而转向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嫌犯,“先说你是谁,哪个派你来放火的?”
许是那一巴掌打得太重,再加上短了挡门的牙,嫌犯说话不仅漏风,而且严重口齿不清了。
“谁、谁说我是让人……派来的?老、老子是路过的!也不知哪个挨、挨千刀的把老子给捆起来……哎哟——!!”话还没说完,沈忱一个抢步近前,一把抓起嫌犯的领子,动作没有多大,可摔得全身疼痛的家伙还是夸张的惨叫起来,带着掌印的脸也明显表情扭曲了。
“我告诉你,你要是个明白人,最好给我现在就老老实实交待出来,到底是谁让你来放火的?!”沈忱明显有点急了。
“我、我都说了啊!我真是个路过的!”
“路过的?”轻轻冷笑了一声,沈班头抓着嫌犯,三两下扯掉他身上的绳索之后,揪着那家伙的一只手拉到他面前,“你说你是路过的,那,这手上的烟灰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是见义勇为帮着救火来着!”
这一下,刚刚还试图嘴硬的家伙软了,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好像遭了霜的茄子,好像烤火大了的白薯,那张脸浮现出酱油般的色彩来,支吾了几句之后,扭曲的,哭丧着的脸总算露出了认倒霉的表情。
“……得,算、算老子倒霉,可我除了点了把火什——么都没干啊!再说我也不是受人驱使,我是闲的没事儿……”
沈忱听到一半儿眼睛就眯起来了。
“行了,你不用说了。”他挑起嘴角,轻轻松开抓着对方领子的手,随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客栈老板,“哎!老板,纵火犯抓着了啊,他承认就是他,还说是闲着没事儿放火玩儿的,你过来看看是不是跟他结过仇吧。”
下一刻,客栈老板和一群伙计走过来了。其中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还一边走一边卷袖子。
再下一刻,纵火犯喊得岔了音儿,挣扎得好像压根儿没让人从楼上扔下来过,那小子往官差身后头躲闪,急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说!我说!我是受人驱使的!有人让我故意放火烧了客栈的!小、小的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我!求您几位带我走吧!我跟着你们上衙门,挨挨、挨……挨板子我都认了,只要、只要别让我落得他们手里!!”
那鬼样子,让几个差役连带沈忱一起笑了出来。
好个没胆的贼人啊,好个倒霉的贼人啊,放火烧谁不行,非要烧他沈锦屏,放了火逃跑,遇见谁不行,偏偏遇见了梁尚君,他不被逮着都新鲜,这笨蛋贼人哪里知道,自己周围高手一个接一个,刚才还在房顶上,沉醉在草编兔子的柔情中的梁大举人,在发现异状的时候第一个警觉了有人鬼鬼祟祟试图趁乱溜走,而后,跟着一起发现了不对劲,锁定了目标,抄起一片瓦就扔了过去并且正中嫌犯后腰的任天楠便成了得力的助手,两人一道逮住了嫌犯,捆了个结实,最后把那倒霉鬼顺着二楼房顶扔了下去。
于是,在客栈老板和伙计们活吃了这倒霉鬼之前,刚才还想宁死不屈壮烈一回或者说至少是江湖一回的家伙,自己主动拿官差们当了挡箭牌。
“老爷们,咱、咱们什么时候走啊?要不咱们连夜启程进省里去吧!夜、夜长梦多……!”
“你小子刚才死不招认的本事呢?!”一个差役给了躲躲闪闪的家伙一脚。
闲话少说,文归正传。
放下哭丧着脸不知该找谁赔偿自己损失的客栈老板不提,纵火犯老老实实跟着几个差役,以及到目前看来怎么也不像是被押解的犯人的沈锦屏,在天还没完全亮起来之前,就登上了前途。
迎着才吐出一线朝晖的太阳,沈忱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没有见到杜安棠出现,原以为在事发的时候这位神通广大的大少爷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可到最后也没看见他,谈不上多么思念或者牵挂,但这么突然悄无声息就失踪,还是让沈大班头由衷的不放心了那么一下子。
他给自己宽心,想着应该是有人保护他的,而且照杜安棠那么精明的人,上当应该是不大可能,那么……他消失得这么突然,想必应该是另有隐情。按照杜安棠的脾气,倘若不是有了什么非做不可的大事儿,他不会如此急匆匆,而倘若不是值得让他如此急匆匆的人,他就更加没了急匆匆的必要。
综上所述,沈忱得出了一个结论,杜安棠必定是跑去做他认为必须急匆匆做的事情了。
那又是什么事情呢?
实际上,正如沈锦屏的推测,咱们的杜大少爷正是跑去进行一些必要的铺铺垫垫了,就在客栈里火光四起之前,杜安棠正在省里官衙书吏马进文家中饮酒赏月嗑瓜子扯闲篇。
“要说家里有个庭院就是好啊,马先生这小院儿是何时盖起来的?”大少爷摇着扇子,说得轻描淡写。
“哦,上半年,几个工匠忙活了挺长时间。”三十上下的白面书吏微微笑,喝了一口小酒。
“嗯,要不说人啊,就是得懂得养生,您在衙门里做个书吏,可比我大江南北跑买卖要轻省多了,最起码不用怕折本。”杜安棠一声长叹,“我爹也是,折腾了大半辈子,虽说落得个家道丰厚,可最终还是损失了好多该有的清闲日子。”
“家道丰厚,有时候比清闲管用啊。”
“倒也是。”轻轻点头之后,杜安棠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把话题引入了正轨,“马先生,莫怪我话多心重,聊了这半天,我也知道您是个明白人,要不也不能在衙门里混这些年。我就问您一句,我这官司,在韩大人手里翻过来的胜算有几成?另外,要是还需要我从中作何周旋或是其它,您开口。”
马进文想了想,低头放下酒杯,然后笑了。
“杜少爷,您也是个明白人,那我就不说别的官场话了,实话跟您说,韩大人是清官,清似水明如镜,可找清官办事,还要把事办得尽如人意,总也要有一些个投入的。”
垂下眼睑,杜安棠点头。
“那您说。”
“我说,可千万别从钱上入手,你要是想给韩大人多少多少钱,把这事儿给了了,那可就麻烦大了。实不相瞒,我见过您写的状子,话说得句句在理,但这么跟您说,您这状子里,还少了夹带的一样儿东西。”
杜安棠仍旧低眉顺目垂着眼睛,但全部的听觉都已经调动到马进文下面要说的话上了。
“我不瞒着您,沈班头的案子之所以能这么快就调到省里来重审,一是因为您状子写得恳切,加之贵县官员藏奸韩大人早有耳闻,只愁缺少真凭实据,这回您的状子来的正是时候。二么,也是您父亲信件来得及时,我收到之后不露痕迹在里头给您说了两句好话,韩大人这才连夜派人到贵县衙门里提人进省重审,可要想这案子能快刀斩乱麻,您最好……再给韩大人递上去一件好东西。”
“您说的这个好东西……是哪类的呢?”杜安棠抬起头来,看着马进文眼里流露的神色,谈不上狡猾,甚至可以说那就是诚恳的建议了,在衙门口混迹多年的书吏挑起嘴角笑了笑,随后开口。
“我只能告诉您,尽是书房里的东西,大人都颇有兴致,所谓文房四宝笔墨纸砚,行剑书箱字画扇面,大人从还是寒窗学子的时候就没断了收集。”
话说到这儿,杜安棠就觉得脑子里开了扇天窗,刹那间这个豁亮啊……
那一晚,他在马进文家里呆到温酒变凉,月上南窗。
临走前,杜安棠从袖口里掏出两锭银子,轻轻压在马书吏的酒桌之上。
“马先生,古来没有白忙活的道理,若是这官司能清者自清见了分晓,事后短不了重谢。”
书生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微微撇了下嘴。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酒是白的,喝下去脸是红的,银子是凉的,可攥在手里心是热的啊,要说我这院子盖得,实是花了不少钱呢。”摇头,轻叹,脸上却在淡淡笑着,马进文变魔术一样的将银子收到怀里之后,站起身,借着酒意伸了个懒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想是最晚明天下午沈班头就能到了,有什么话,明日大堂之上再说吧。”
杜安棠没等到对方说什么不胜酒力告退休息之类的客套话,他简单道谢之后离开了。
从马进文家里出来,夜色正在浓时,难得的清静让杜安棠觉得这官司风波似乎并不存在一般,沿着官道一路走向自己快马加鞭赶到省城之后投宿的客栈,远远的还没看见客栈挑高的大幌子时,一个黑忽忽的身影就突然出现在他身前。
“公子夜行,可有个就伴儿的?”蹲在道边宅子墙头的那个黑衣人,不用说了,是梁尚君。
“这回怎么不念淫词滥调了举人老爷?”杜安棠不知道自己是在苦笑还是在冷笑。
“老是念那些多没意思啊,也显得我太粗俗不是么。”梁尚君吹了个简短的口哨。
“闲话少说,我问你,沈忱那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截去了后半段。
“算是一切安好吧,火烧是烧了,可没伤着他,更何况抓着了凶犯,不必担心。”
“你、你说什……”杜安棠差点儿就喊出来了。
梁尚君做了个收声的手势,随后用简短的话给恍若背后生了芒刺的杜大少爷讲了一遍事情经过。
“看来……这是非要他死不可啊。”有点咬牙切齿的,杜安棠攥了拳头。
“嗯,不过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变动了,这不是眼瞅着就到省里了嘛。”梁尚君心里暗暗算着行程,“估摸着,天亮时候怎么也会……”
他话没说完,因为杜安棠根本没给他说完的时间,刚才似乎若有所思的杜大少爷一把拉住了梁尚君的衣襟,都没容人家反应过来就把飞贼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墙头拽下来了。
练过轻功的腿脚足够利索的落了地,悄无声息好像猫一般,但借着月光还是可以看到对方脸上想要打人的表情。
“我说安棠啊,这样做不好吧,有事儿您可以说话,拉拉扯扯授受不亲,你说这……”
“我问你,你到底从李府偷着那个前朝的扇面儿没有?!”杜安棠单刀直入。
“啊?”还在整理衣襟的梁举人停住了动作,他收起了似乎很委屈的表情,看着皱着眉头瞪着眼的杜安棠。
“问你呢,偷着了没有?”
“偷……偷着了,干吗。”梁尚君前所未有的结巴了,并且有些很摸不着头脑又略带惶恐的感觉从话里透出来,“怎么着,你想报官呐?”
“给我。”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给你什么啊。”梁尚君看了看他面前的那只摊开来的手,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一边袖口。
“扇面。”
“我已经给……做成扇子了。”
“那更好,我相信你的手艺。”
“不是我的手艺,是咱们县城北边儿那个姓贾的裱糊匠……”
“甭管谁的,给我。”
“不是,你到底要干嘛啊?”
“……说来话长。”
虽说是说来话长,但杜安棠还是把该说的都说了,于是,刚才莫名其妙的表情,现在全都成了三分真七分假的欲哭无泪,展现在梁举人脸上。
“你对我的剥削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啊……”
“……就算我求你这最后一回。”杜安棠咬了咬牙,“这扇面值多少钱,你折算给我个数目。”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仍旧泫然欲泣一般的,梁尚君摸出袖口里那把宝贝扇子,那乌木的扇骨,那不久前刚从杜安棠身上要来的,小巧轻盈的白玉坠子,被一串殷红的丝线连在一起,借着月光,杜安棠看到扇骨上精巧的金丝线镶嵌时眼睛明显发光了。
“很好,这总比一个单独的扇面强多了。”微微笑了出来,大少爷虽说尽量小心,可还是一把抢过了扇子,“尽管去算计到底值多少钱吧,你知道我从来不还价。”
“不、不是,你连那个白玉坠子也附赠了啊?”
“那怎么了,又不是无价之宝。”
“可也……”
“你甭管。”
“我说,我可真有点儿开始嫉妒沈忱了。”梁举人多少有了些阴阳怪气,“他到底是前世修了多大的福分能赶上你这么个为了他不管不顾的人哪……我怎么就到今天也遇不上哪……”
“那你可以对别人不管不顾。”杜安棠把扇子揣进自己袖口。
看着自己的宝贝就这么被人抢了去,梁尚君恍若满嘴的苣荬、黄连、杏仁、大苦。于是,他的阴阳怪气加了个更字。
“我对别人不管不顾啊,难,其实我倒觉得我为了你就够不管不顾的了,你说你是中了什么邪啊你,怎么一个沈锦屏的官司就能让你这么失魂落魄的。”
杜安棠听完,看着梁尚君,然后慢慢低下头,沉默了些许时候之后,终于在对方快要开口道歉的时候出了声。
“你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跟你说句实话,让你为了这案子这么折腾,我也会过意不去,所以我说你怎么开价我都不会还口,可我能感谢你的也就这么多。要说为了沈忱……失魂落魄……可能还谈不上,我只能告诉你,如若说这案子省里翻不过来,我会一路往上接着打,哪怕有朝一日捅到朝廷,即便是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在五凤楼面见当今万岁,我也得翻案,这官司,我打定了。”
梁尚君半天没有再说话,他张开嘴,却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他伸过手,拉着杜安棠的袖口,从里面极为轻巧的把那把扇子抻了出来,一顺手插到自己脖子后头,接着,他一个纵身上了墙头。
“你……”杜安棠瞪大眼睛看着像是想要离开的家伙。
“放心,你话都这么说了,我也没别的可表示感动的,要说送个什么东西还能无声无息,这事儿我比你拿手,再说省里文章会的时候我见过韩伯年,多少能说上两句话,你要是信我,就让我去办,更何况……我的宝贝扇子,真要舍了,我宁可亲手舍了它。”
话音刚落,黑漆漆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了,杜安棠瞧着远处更楼之上的灯火,微微笑着,无奈着一声长叹。
于是,这是离开了失火客栈,提前进省的梁尚君和杜安棠之间的对话,这些话,沈忱并不知道,至少是现在并不知道。
天光大亮的时候,四个疲惫不堪的衙役,一个不像犯人的犯人,一个明显就是犯人的犯人,一辆马车,以及马车上拉的黑漆木大棺材,前后走进了省城的城门,差役问了路,然后便一直往衙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沈忱沿途看着两侧的景致,确实和小县城不一样啊,热闹的街道,客满的酒楼茶社,两旁时而出现的雕梁画栋的楼宇和低矮却错落有致的买卖店铺,说句不大合适的话,沈忱觉得举着大碗要饭的乞丐都比县城里的乞丐脸色好,腿脚快。
想着无关紧要的种种,也想着事关紧要的种种,就比如自己的官司,就比如不见踪迹的杜安棠,就比如未知的前路,想着想着,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那威武肃穆的衙门口。
差役上前通报,衙门里的官兵进去传话,不多时,大门洞开,门房模样的人吆喝着“几位官差厢房歇着,车马拉到后院儿马房,人犯递交到男监暂行看管”,便把大伙儿都招了进去。
于是,直到被送进了牢房,看着关上了的牢门,沈锦屏终于松了口气。
自己又回来了。
嗯,又回到牢房里了,想来这些日子也真是传奇,从来都是把别人往牢里送或是往牢外接的他,终于也体会到了一次坐牢的滋味,这滋味真是……唉。
当夜,沈锦屏没怎么睡着,他听着偶尔传来的隔壁那个纵火犯懊丧的唠唠叨叨,度过了一个心烦意乱的晚上,然后,转过天来,一声锁链响,牢头开门来。
要过堂了。
和沈忱一道被带上大堂的,是那个吓得快要尿了裤子的纵火犯,看了看对方的窘样之后,沈锦屏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桌案后面的韩大人。
三缕寸须髯,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坐得端端正正好像后背插了板子一般。韩伯年用眼扫了一下堂下,抄起惊堂木拍了一声脆响。
“下面跪的,哪个是沈忱、沈锦屏啊?”
“大人,我就是沈忱。”紧跟着答应了一声,沈忱再次低下了头。
“嗯。”点头之后,韩大人转脸看着另外一个,“你呢?你就是几个差役所说的纵火嫌犯?”
“是……小、小的一时糊涂,听了他人调唆,大、大、大人开恩——!”都快要趴在地上的纵火犯哆嗦的好像吃了烟袋油。
“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先报上来。”
“是、是是……小的姓栾,没有大名,人都管我叫栾小六儿,我就是……边儿上那个县城里的。”
“那,你说你是受人唆使,是何人唆使你纵火行凶?”
“是……”语调迟疑了,终于说出来自己叫栾小六儿的家伙看了一眼沈忱,又看了一眼韩大人,沉默了片刻总算开了口,“是……李老爷府上的郭胖子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半夜在客栈放火的,说、说是……为了烧死沈班头跟几个差役。”
沈忱现在只想站起来,奔上前,一巴掌把那无胆贼人的脑袋打到菲律宾去。
咬牙切齿的,他忍着,听着。
“那,烧死沈锦屏,与你说的郭胖子又有何好处呢?”
大人的声音不紧不慢,足够威严,栾小六儿听得胆战心寒,多里哆嗦中把实情全说了。
原来,是这个李府的家丁,叫做郭胖子的人,收买了黑心的县官,以及贪财的张师爷,于是,这二人勾结起来,折腾的好不痛快,先是意图直接把沈忱打入死牢,后又要挟任天楠做刺客行凶,可惜杜安棠的状子让沈班头的案子重审了,刺客也被三两下摆平,感觉到大事不妙的郭某人终于收买了自己的同乡栾小六儿,试图放火烧了客栈,烧了所有的人证物证。
事情似乎明白了许多,经过栾小六儿的描述,沈忱可以确定,那天那个蹭了他一身血的,就是这个郭胖子,想来是他杀了人,又和县太爷他们勾结到一处,最终想把沈忱推出去定罪的。
可……仍就不能回到最初的起点上来。
杀了李小姐的,可以是郭胖子,但他究竟又是为何痛下杀手呢?
“栾小六儿,我问你,你说的这个姓郭的,是不是杀害李家小姐的凶手?”
大人问了,堂下静了,栾小六儿还在哆嗦个没完,话说得比刚才还不利索。
“这、这、这个,小的实在是不、不清……清楚啊,郭胖子没跟我说,我也就没、没问,老爷,我五十两银子到手,钱迷了心窍儿,什么都没、没……没想再多问。”
“嗯,那,这郭某家住何方你可知道?”
“他平时就、就住在李府,现在……八成是早就跑了吧。”
“好,来人。”大人提高了音量,几个差役应声而来,韩伯年下了前去李府捉拿郭胖子,并且把县太爷和张师爷一并提来的令之后,看了看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沈忱,“沈班头。”
“在。”
“看来你这案子是冤枉了的,但没有验尸,我也不能就说李家小姐的命案没有你的关系在内,待我传仵作验尸之后再断定你的清白与否,你看如何?”
“多谢大人,请大人明断!”沈忱觉得一口恶气出了一半儿,听来韩大人的语调是带着些许温和的,应该没有和自己做对的意思,定了定心神,他决定耐心再等待一会儿,等验尸之后再说别的也不迟。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待到官差将那口黑漆木的大棺材抬上来,放好,又一起用力掀开棺材盖的时候,里面竟然是一片空空如也。
沈忱愣了,差役们也愣了,就连纵火犯栾小六儿都跟着愣了那么一下子。
大人一声惊堂木响,吓得心虚人一激灵。
“栾小六儿,你说你只是纵火,此话当真?!若还敢有什么实情未曾交代,当心差役们手里的棍棒无情!!”
下一刻,脸上好像抽了筋的家伙终于再也撑不住了,磕头如同捣蒜的栾小六儿哭爹喊娘好像有人要宰他吃肉一般。
“大人啊大人!小的罪该万死!小的确实是有件事忘了说了!那郭胖子说让我放火烧了客栈,目的表面上是烧死沈忱杀人灭口,实际上是意图引开众人注意,他好前去盗尸啊大人!事到如今我瞒也瞒不住了,郭胖子早就垂涎李小姐美色,可自己知道地位高下差别太大,一直没敢动静。结果前一阵子他偷看小姐更衣,让小姐发现,并说要告诉李员外,郭胖子这才一时冲动下了毒手!至于沈班头,纯粹是替罪羔羊,当初带着一群家丁在小姐绣楼之上发现沈班头的也是郭胖子!他那天来我家中让我帮他放火,席间喝多了才跟我说了这些的。大人!我可全都跟您交代了,您念在我是初犯又没得手,就开开恩饶小的一命吧!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不会走道儿的孩子,我实在是不能死在大牢里头啊我!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
如此这般。
沈忱低着头,连气带笑,乐了半天。
行了,不用审了,案子清楚了。
韩大人叫一旁的马书吏把说话突然利索到不得了的栾小六儿的供词核对了一遍,并按了手印,待到将之押回男监之后,又被提调上来的,便是那天说棺材安然无事的两个差役了。
照例不用板子,差役言说是怕担当了责任难逃惩处才谎报军情号称小姐尸身还在棺材之内的,将两名差役拉之下去一人照顾了二十板子之后,韩伯年看向沈锦屏。
“沈班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问你了,你的冤枉已经清楚,现在只差贵县县令、师爷和这郭某的各自供词,所以,你还不能离开我这衙门,不过既是案子已经澄清,我便不能再把你当个犯人对待,衙门后头有个驿馆,你和与谎报丢失尸体之事无关的两个差役去那儿住吧,可记着不要走远,若是案子叫你,你可要随传随到。”
痛痛快快说了声“是!”,沈锦屏在有人帮他取下了手脚镣铐之后站起身来,更加痛痛快快的出了一口恶气。
当天晚上,他确实是跟两个官差一起住到那家客栈去了,两个总算无事一身轻了的人打了酒,就着猪头肉吃了个肚歪,喝了个烂醉,沈忱没有喝多,只是稍稍意思了一下之后,他扔下两个倒在炕头呼呼大睡的官差,自己踱步到了客栈的后庭。
夜静更深,远处传来时隐时现的打更声响,沈锦屏正想独自到客栈外头溜达溜达,却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阵细琐的脚步声,紧跟着,一只手就拍上了他的肩膀。
条件反射一样的捉住肩上那只手,一个用力,一声吃痛的低喊就传了过来,于是,下一刻,沈忱一下子松开了指掌。
“你……”
站在他面前皱着眉,揉着手腕,疼得轻轻吸气的,正是失踪了两天多的杜大少爷。
“你……这次又住在这家客栈了?谁给你透的口风?还是说你天生有千里眼顺风耳?”沈锦屏缓缓拉过杜安棠的爪子,给他小心舒缓手腕的疼痛。
“……”用颇为不满的神情和对方对视了一眼之后,杜安棠倒是并没有把手抽回来,“你又拿我当犯人审问么?”
“岂敢。”轻轻笑出声来的沈忱,在夜色映照之下竟然多了几分意外的柔情,杜安棠难以自控的略略红了脸。
明月当空,夜风轻拂,花廊以下,是他和这个正在给他揉手腕的男人,这男人让他体验了一次豁出去的味道,虽说他也足够潇洒,足够应对自如步步紧跟,可这种远比做买卖刺激不知道多少倍的事儿还是让他杜安棠心里一阵阵的发紧,不过,沈忱接下来的话,让他所有的心里垒块都灰飞烟灭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你。”
好吧,杜安棠想,算了,谁让这个人偏偏是他沈锦屏呢,就好像梁尚君所言,为了沈锦屏,他会心神不宁,他会坐立难安,没辙啊,都在一块儿那么长时间了,让他不上心也不可能啊。
撇了撇嘴,杜安棠看了一眼四周无人,拉过沈忱,在他唇角引诱般的掠过一个谈不上是不是亲吻的动作之后,凑到他耳畔低语:
“废话少说,沈大班头您是不是该先去洗个澡?再不留意你都跟尸体一个味儿了。省城外头林子里有个不大的温泉池子,我可以带你去一趟,然后……至于这案子里还有哪些事儿是你不知道的……等到了那儿我再给你慢慢讲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流泻清光多情夜;难为树后尴尬人。




温泉水滑洗凝脂,现在杜安棠是体会到这句诗的含义了,四周溢漾的水汽制造出一种颇为朦胧的意境来,而沈大班头赤裸裸的身体就在他跟前,虽说露在外面的只是腰以上的部分,但越是这样,越让他不由自主去想象那露不出来的景致会是什么样子。
沈忱舒舒服服靠在水岸石上,松散了发髻之后,漆黑的硬质发丝就那么极为自然的延展开来,顺着脖颈的侧线,顺着结实的臂膀,顺着锁骨,顺着胸膛……杜安棠控制不住自己目光游走的时候,在心里恨恨的骂了句该死的大明衣冠政策,为什么非让男人留长发,而且还非让沈忱这种散了头发反而男人味爆发出来的家伙留长发,这分明就是放毒嘛!更何况,当借着月光看到那发梢停留的位置,看到若隐若现的胸前樱红时,杜安棠受不了了。
“真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啊……”虽然明知道用这句话来形容沈忱明明就是结实或者说强壮的身体并不合适,但杜安棠还是不由自主,赌气别扭般的念叨了出来。
然后,便引来了对方的讶异和轻笑。
“你说谁是‘凝脂’?”沈忱靠过来,身体的移动带着水面一阵波动,也带着蒸汽梦境般的跟着飘散,杜安棠在对方终于双手撑在自己身体两侧时眯起了眼。
“我说太真娘娘,干你何事?”仍旧不肯占下风,杜少爷直接拉出了杨玉环来抵挡。
“是嘛……”沈锦屏也微微眯眼,随后便缓缓凑到杜安棠耳边,低声开了口,“我倒觉得,你比她要‘凝脂’得多……”
杜安棠直在心里喊老天。
这个天杀的沈锦屏,说起桃言柳句来竟然也可以如此不眨眼睛么?还是说是此时此刻的环境让他开始肆无忌惮了?好吧就当作是环境所致好了,幽静至极的林子,月影透疏隙,清光洒花前,烟霭弥弥漫漫,任你是什么石头木头怕也会随着这景致而迷乱多情起来。于是,杜安棠也懒得矜持了,干脆直接把手掌贴住了那厚实的胸膛,他凑过去就吻住了那张惹他似是已有些春心荡漾的嘴。
随后,下一刻,他便真的春心荡漾起来。
亲吻格外婉转,什么草虫儿的鸣叫声,细风拂过树叶儿的声响,都渐渐远离了两个人的耳际,唇的黏腻,齿的碰触,舌的纠缠,都让两个已经被官司折腾了个够的人忘却了之前所有的不快。
沈忱在亲吻的间隙轻轻从喉咙之中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带着揶揄,但杜安棠还是觉得这是在轻微嘲讽他脸颊的绯红和神情的投入,于是,他在沈忱的舌尖在他齿龈上轻轻滑过的时候用犬齿稍稍用力硌了一下。
吃痛的离开了那张不老实的嘴,沈忱开始流露出危险的神色来,一手撑着水岸石,一手猛的搂紧了已无后路可退的俏俐男人,他在片刻缓和之后凑过去,“恶狠狠”的给了杜安棠一个躲不开逃不掉的深吻。
那几乎已经算是一种掠夺了,被吻到无法呼吸的杜大少爷想要躲避却总是失败,而沈忱的亲吻又给了他一种像是永无止境般的感觉,泉水是温热的,亲吻是火热的,这火热把彼此的身体都刹那引燃,惹得在亲吻终于停止,喘息着让氧气重新灌回肺叶的杜安棠觉得连周围的水都变得凉了不少。
水当然并未变凉,只是身体热了,这热度一旦被引发便很难再轻易消散,于是,紧贴在一起的彼此都在喘息刚刚缓和之后明显察觉到对方和自己身体同样的变化。
“这样就不成了?”先开口的是沈忱,一只大手潜到水面以下,颇为突然的握住了杜安棠股间硬起来的东西。
言语上被抢了先已经颇为不爽,更何况还让对方先下了手,杜大少爷皱了眉头,哼了一声之后跟着回礼一样的把手探到水面以下,捏了沈班头的分身一把。
男人的那根是不能轻易碰触的,因为一旦碰了,便很难以最快速度状态回零,被刚刚温柔的“暴力”了一把的沈忱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之后,连眸子深处都像是要喷出火来一般,他再次凑过去给了杜安棠一个让人窒息的湿热亲吻,随后,搂着对方后腰的手掌便开始一路下滑,拂过流畅的身体后部线条,最终停留在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都会让嘴刁的杜少爷立刻住口的地方。
修长的指头灵巧钻进缝隙之间,也是探寻也是挑逗,当另一只手离开了水岸石,开始在杜安棠更加膨胀的分身上缓缓抚弄时,感觉自己像要失去了安全感的大少爷终于决定抛掉骄纵和自傲,主动伸手过去攀住了沈忱的肩膀。
沈班头胜利了一样的笑了,可他没敢笑出声来,他可不想让刚刚进入美妙境界的任性的贵族猫再在他颈侧或是肩头再咬上一口,于是,他开始专心引发对方更多的激情因子,手指在入口周围按压了几下之后,终于一个微微用力,顶了进去。
杜安棠抿着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是眼睛却闭了起来,脸颊也开始在沈忱肩窝里磨蹭,怀揣着轻微的恐惧一般的期待,他在感觉到那指头从最初的试探逐渐发展成深入的折磨时终于喘出了声。
温泉鸳鸯浴会发生什么事他是早就预料到的,或者说从他要拉着沈锦屏来泡温泉,就已经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了,再确切一点讲,他多多少少是期待发生些什么的,情事上他未必多么主动,却从不故意隐藏自己的欲念,又不是小鸟依人女儿家,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可隐藏的?于是他才会主动,才会不顾忌那许多,但不知为何,每次在情事当中,他却还是会感到些许 莫名的慌乱,那是一种事情眼看就要发生时的慌乱,那实际上是一种过于期待,杜安棠隐隐明白,却不想承认。
最要命的那个点被很快找到然后缓缓挤压的时候,所有胡思乱想都灰飞烟灭了,从那个点扩散开来蔓延到全身的战栗最终点着了脑神经的时候,杜安棠难以自控的张开嘴,探出舌尖,开始在沈忱颈侧舔弄,继而又是亲吻,亲吻逐渐加深,变成了细密的啃咬,杜安棠不自觉间沿着对方的脖颈一路制造着吻痕,有的清浅,有的深刻,然后,当搅弄的手指变成两根,他已经没有任何想法或是任何影像可以在早就变成一锅粥的脑海里出现了。
“沈忱……”求救一样的喊出了对方的姓名,杜安棠微微抬头,咬住了近在眼前的耳垂。
“……你的嘴除了犯刁和谈买卖,就是咬人用得么?”沈忱没有料到来自耳朵上的轻微刺痛,但所幸这刺痛有足够明显的催情作用,他也懒得计较更多了,惩罚一样的把埋藏在对方身体里的指尖突然一个深入,攀附在自己身上发狠的家伙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呻吟声。
“啊哈……沈、沈锦屏……你……”带点恼火的看着施虐的男人,杜安棠抽离一只手,再次钻到水面以下,开始在对方更加膨胀火热的分身上使坏一样的磨蹭。
看着怀里的男子不肯轻易投降的样子,沈忱开始琢磨这家伙是不是什么东西成了精,不是狐狸就是山猫,要不那副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却还要硬撑着装强势的模样就不可能表现的那么自然而然,杜安棠绝对是什么东西成精了,那精灵幻化成一个俊俏男子的外观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让他乱了方寸。
心想着那在他命根子上揉搓抚弄的手可别说停就停,沈忱继续加深了手指的挑逗,在那个点上的按压也越来越注意轻重缓急,最终,在他感觉到这个身体已经柔软到足够接纳他,在他感觉到自己也确实是不能多忍耐一刻的时候,完成了扩张软化任务的手指终于抽了出来,借着,他在杜安棠刚刚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时,扶着对方的腰,拉开还想继续犯坏的爪子,抬起他一条腿,探索着把自己早就涨硬到发疼的顶端抵住了条件反射在收缩的入口。
刚缓和了表情的杜少爷又紧张起来,闭了眼,咬着嘴唇,杜安棠只等待了极短的片刻,一阵挤压般的钝痛之后,努力放松的身体便迎来了瞬时翻倍的快感。
紧紧攀住沈忱的脖颈,杜安棠感受着那种涨硬器官在逐渐深入的奇特滋味,那顶端持续挺进,随后又稍稍撤出,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沈忱的耐心引诱和折磨让敏感点被反复刮蹭的杜安棠终于开始泪眼朦胧了。
“你……你到底要……嗯啊……”不敢开口骂他,怕一张嘴呻吟就倾泻而出,明知道自己忍耐的样子会让对方更兴奋更来劲,杜安棠还是宁可选择忍耐,他还是不舍的就那么叫出声来。
但沈忱似乎很想听他的声音。
线条硬朗的下巴在他颈侧磨蹭,沈锦屏稍稍低头贴近,嘴唇紧挨着对方耳根,那种颇为勾引的粗重喘息和浑厚的耳语让对方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
“僻静之地……只有你我二人,还在忌讳什么?”
比平时还要低沉而且温柔的声音响起,杜安棠听得再也无法忍耐了。然后,在沈忱紧跟着的一个挺进袭来时,他终究还是放弃了坚持,随着那男人的动作轻吟婉转,跟着那男人的冲撞低喊出来。
果然还是抛掉矜持更好一些,想着就随他去吧,杜安棠狠了狠心,再也懒得多顾忌一丝一毫了。
身体深处是搅弄与撞击,身体周围是紧紧的拥抱和火热的摩挲,呻吟又总是被霸道的亲吻打断,杜安棠在丢弃了矜持之后只剩了逐渐攀升的快感在一点点蚕食掉他的理智,欲念盖过了一切的应该与不应该,在沈忱的大手握着他的分身快速揉搓的时候,他终于在高潮来临之前,在一口咬在对方肩头之前喊了一声。
“锦屏——!啊、啊哈……”
身体在痉挛般的颤抖,怀抱紧锁到彼此都呼吸困难,忍了肩头刺痛,和同步到来的高潮快感而咬紧了牙关的沈忱,在偷偷抬眼看他的杜安棠想来,甚至是带了些许魔性与妖冶的,赌气一般沿着他强硬的颈部线条吻过舔过,刚刚释放了全部积压情欲的杜少爷总算解脱一样的长长松了口气。
弥散的水雾之中,许久,就只有两个人渐渐平息的低喘,杜安棠在无力感袭来时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喷射在自己身体内部的黏腻体液有着何等烫人的热度了,他只是软绵绵伏在沈忱胸前,意犹未尽吻着他漆黑的发梢,感受着对方那双手掌在他背后缓缓游走带来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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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花前柳下,斜月高悬,似乎真的是任凭你是生铁相公还是石头郎君,都会春心荡漾了。
两个人的身体在足够的余韵享受之后才轻轻分开,沈忱抽离的时候杜安棠那种眯着眼红着脸紧闭着嘴唇的样子着实让人很想再好好折腾他一番,不过想到近日来的车马劳顿,沈班头还是决定暂时罢手,等到回了家,上了床,该怎么翻云覆雨都可以随他们高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就这一回发泄个干净?
于是,激情过后的两人只是腻在一起,就着温热清澈的泉水让周身的疲倦慢慢散去。
“……估计明天县太爷和张师爷就要到了,你说,韩大人能不能秉公办事?”终于让思维方式回归正常轨道,杜安棠缓缓开口。
“应该没什么问题,你想啊,纵火嫌犯已经招认,有他在,任别人怎么闹腾,估计也难翻案了吧。”沈忱抱着怀里那瘦削却并不羸弱的身体,帮对方小心按摩肩膀,“你是不是怕……官官相护?”
“也不尽然。”叹了口气,杜安棠点了点头,“不过,你说得也对,人犯在案,怕是谁也扳不倒这案子的结果了,况且,该说的话都说到了,该送的东西也送到了……”
“送东西?”沈忱有一种意料之中的表情,“你亲自跑去送什么了?是给韩大人亲自送礼啊,还是给大人身边的人?”
“你又来了……”轻轻笑出声来,杜安棠转过身捏沈忱的脸,“你能不能别拿我当嫌疑犯那么审问呐?”
“积习难改……”捉住那只在自己脸颊上捏来捏去的爪子,沈锦屏极轻的啃咬着那白皙的指尖,随后,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了口,“对了,来,过来。”
“嗯?”看着试图将自己转过身去的男人,杜安棠直到沈忱把手探到他身后才意识到对方打算干吗,于是,他立刻红了脸,“行了,你不用管……”
明确了解到沈锦屏是想要帮他清理刚刚喷射进去的东西时,杜大少爷开始反抗。
“你不难受么?留着……”
“反正不用你!”快要打人的杜安棠最终还是用不那么有威力的瞪眼和皱眉“吓退”了沈班头,笑着叹了口气,沈锦屏一把拉过那发威的猫妖,亲了他一口之后把他抱在怀里。
“要是难受,可别怪我没帮你。”
“你闭嘴!”杜安棠在水里踢了他一脚,然后舒舒服服闭上眼,享受那怀抱的温存。
放下这两个同浴鸳鸯不说,在温泉水汽的蔓延与笼罩中,可并非每个人都那么自在逍遥的。
不远的一棵树上,栖息着已经脸红到发烫的任天楠。
要说任天楠绝对是个老实孩子,杜安棠说要他跟着沈忱,适时适度加以保护,他就真的一直这么做了,于是,看到两个人离开驿馆之后,他也跟着一路到了林子里,再然后,便是那尴尬到极点的耳闻目睹了。
他蹲在树上,小腿微微发抖,不知道自己这是紧张别扭还是恐高发作,而就在他刚想轻手轻脚从树上下来,早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一只不知道从何方伸过来的手就一把拉住了他的衣领。
想喊,没喊出来。
另一只手猛的捂住了他的嘴,于是到最后,他只是闷哼了一声。
耳边有灼热的呼吸贴过来,借着便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小哥儿看春宫看得够专注啊,连我过来都没发现?”
压低到只有气息的声音,仍旧不难辨认出来,那是梁尚君,那个流氓假仗义的梁举人,那个明着守功名,暗里做飞贼的斯文败类。
想要挣扎,又怕惊动了池里鸳鸯,任天楠到最后能做的只是用力扳开梁尚君的手,喘了口气之后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对方。
谁知道那飞贼却只是仍旧浪荡荡笑着,冲他比划了一个收声的手势。
现在,任天楠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树杈上蹲着两个人,稍一动弹就摇晃不止,功夫远不及对方厉害的任天楠多少有些头晕,衡量再三,他还是决定就先那么忍了,等要命的时刻过去再说,可谁知那两只水鸟竟然愈演愈烈,当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一并灌进任天楠耳朵里拦也拦不住时,他借着月光发现,梁尚君看着他的表情中,浪荡二字翻了好几倍。
看到恐慌和排斥的神色从对方眼中流露出来,梁举人挑起了嘴角。他笑到肩膀轻轻摇,随后伸过手去,极为轻缓的撩起任天楠几缕柔软的头发。
反手回击绝对是下意识的,可回击的结果却足够危险,任天楠一个没扶稳,险些跌下了树枝,所幸那飞贼功底不浅,一把搂住了略略显得有些纤细的腰,他把脸色霎时惊白了的小哥揽了回来。
嘴唇就贴在耳根,仍旧是只有气息的低沉声音。
“何必这么急着下去呢?还是说怕我看出来你已经跟着动了春心了?”一只手滑溜溜的朝两腿之间游移过去的时候,任天楠几乎要喊出声来了,自己被一个与其说是飞贼不如说是淫贼的家伙搂在怀里,这淫贼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不能再忍受的任天楠终于决定就算是摔到树下去也要抗争一番了。
可他只是挣扎了两下,对方就停止了动作,安抚一样的告诉他别乱动,梁尚君也收了手,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半天,直到水里两个人上岸穿衣,慵懒的挨着靠着走出林子,树上的任天楠才终于松了口气。
“解脱了吧?”梁尚君松开搂着对方腰的爪子,看着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他的任天楠,“瞪我干吗,要不是我出手及时,你就掉下去了。”
“摔死也比让你上下其手强!”总算可以出声说话了,任天楠很想骂对方两句,却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言辞。
“别这么说啊,这么说我多伤心啊。”故作委屈之后,梁尚君吃吃笑了,笑了半天,才在任天楠更加怨毒的目光中正色起来,“得了,不闹了。哎,要说你可真够认真负责的,一看他们俩手拉手来,光精光下了水,就该知道不是好兆头啊。你倒好,不赶紧走人,还跟这儿坚守阵地?”
“少讽刺我!”任天楠别过脸去,“你不是也来看了?!”
“我是闲的没事儿溜达溜达正好赶上,你可是有备而来刻意蹲守啊。”
“你……!”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儿的,何必当真呢。”梁尚君嬉皮笑脸应付着,随后在片刻沉默后再次开口,“说起来,我也不是正好赶上,我原是想找个机会告诉杜安棠,那把扇子给他送到了,结果谁知道,哎呀呀……”
“什么扇子?”
“啊?哦对你不知道。”梁尚君很舒服的靠在树干上,还翘起了二郎腿,“你应该见过我那把扇子对吧,就是扇骨是乌木的那把,下头还挂着个白玉坠儿的。”
“嗯。”
“送出去啦~”
“为什么?”
“别提了,杜安棠要给韩伯年送礼,非要把我那把扇子拿走,那可是我大费周章从李员外府里头弄出来的啊,还没捂热乎呢就又转手了,真是不该是我的长不了啊……”
“……你果然……肯为了杜安棠牺牲。”
一声轻轻的调笑,让梁尚君想说的话都没说出来,他住了口,看着月色下缩在一旁的任天楠,看了片刻之后突然乐出了声。
“我说这位小哥是不是嫉妒啦?啊?”
“什么……?”
“不然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
“嗯?”
“我才没有!!”喊了一嗓子,任天楠一把打开那只又要伸过来的爪子,侧过脸去,心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多跟这家伙说一句话了,却没想到在片刻之后就听到了让他不得不回过脸来的言语。
“嫉妒就是嫉妒了嘛,客气什么。再说,你要是真遇了麻烦,我也不可能不管你啊,甭管怎么说,咱俩认识一场,也算是天定的缘分。”
“哪个跟你天定的……”反驳的话刚说了一半,却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而中途收了声,任天楠想了想,在对方终于忍不住问一句之前就接着开了口,“你刚才说……你认识韩大人是么?”
“啊?哦,是啊,怎么了?”
“……我问你,韩大人……是个什么性子?”
“还算是个正派人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沉默了挺长时间,任天楠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是想,若是县太爷把我供认出来或是韩大人查出我来,我该躲了,还是自己上堂去说清楚原委。”
“哦……这个啊。”想了想之后,梁尚君突然笑了,这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调笑或是调戏,反而带了少许的欣喜与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他侧过脸看着旁边的人,“你还真信任我,那我就告诉你吧,韩伯年为官清正,断案干脆,雷厉风行,而且最恨逃犯,你若是溜了,他会下足功夫挖地三尺抓你。所以……你就踏踏实实自己走上公堂去承认你都干过什么吧,想来最多,也就落个将功补过在衙门义务当几天差。再说……就算韩伯年要惩处你,还有我可以帮你抵挡啊,我既然说了关键时刻不会不管你,就肯定做得到,这一点……你尽可以放一百个心。”
任天楠半天没出声,他听着对方说完,看着那难得一见的认真表情,看了片刻后突然红了脸,低下头,回应般的“嗯”了一声之后,他便再度开始沉默,没了语言。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对峙、对证,老爷、师爷、少爷;衙里、牢里,官人、举人、贼人。


从杜安棠跟沈忱回了客栈,到翌日早晨老爷班点升堂,一夜无话。
清晨起来,和两个昨晚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衙役收拾收拾一道进了衙门,沈忱一眼便看到了朱漆大门口的两顶小轿,这两顶轿子他都颇为熟悉,华贵些的是县太爷日常行走用的轿子,另外一顶青布轿子则是师爷的,自从那尖嘴猴腮的刁滑老头儿上了些许年纪,便得了县太爷的特许,出入可乘一顶青布小轿,想着张师爷平日里借着县官庇护张牙舞爪摇头晃脑的德性,又想着这次提调到省里来少不了要挨上的一顿恐吓甚至是板子,沈忱控制不住苦笑了一声。
要不怎么说做人做事要多给旁人留后路呢,你不给他人方便,关键时刻也就休怪他人不给你方便了,甚至可以说,连他人要断了你的活路都休要怪罪。
叹了口气,走上堂前,端端正正跪下施礼,沈锦屏用余光扫了一眼就在旁观人群中站定的一身白衣的杜安棠。
今天可说是最后定夺的日子了,韩大人一声惊堂木响过,那和有棱有角的脸一样有棱有角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下面跪的何人,报上名来。”
“是,大人,草民沈忱给大人叩头。”
“嗯。沈锦屏,念你是受了冤枉的,此次不妨站着听审,就莫要下跪了。”
那个威严的声音显出来一丝温和,沈忱谢了恩,站到一旁。
“左右,带县令和师爷上来。”
又是一声令下,差人们应声而动,不多时,哆嗦的恍若中风一般的两位便挪到堂前了。
在韩大人的惊堂木声响中扑通通跪倒的两个磕头如鸡啄米,韩大人看了看开口问道:“下跪何人,各自报名。”
“是、是是……下、下官……知、知县邢……邢……邢阿、阿贵,参见韩大人!”
韩伯年脸上未动声色,可沈忱在一边却有些想笑,又听见旁下听审的百姓中有胆大笑出声来的,他便更加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了。
“邢知县,这跟你来的,可是师爷么?”
不等大人定睛看一眼,张师爷已经“花容失色”了,瘦骨嶙峋的老头儿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韩大人,小、小人我是邢知县的师爷张恩顺,我承认,我有罪,小人罪该万死,恳求大人念小老儿我年迈,放我一条生路啊,我、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一板子啊大人……”
这幅场景,还用再多说别的吗?
于是,沈忱所目睹的,就都成了两个坏老头儿相互揭发相互推搪,完全没了以往的狼狈为奸的样子,等到揭发够了,推搪够了,也磕头认罪够了之后,韩大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们所说的那个刺客,现在何处?”
两个人当然不曾知道,那个刺客,早就和平演变成护驾的守将了。
县官和师爷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正在僵持时候,一个瘦削却步履坚定的身影从堂下走了上来。
是任天楠。
他一路走到堂前,认真跪下施礼,然后开口。
“韩大人,我就是受张师爷唆使前去行刺的任天楠,我的罪过我承认,现在我来就是来领罪的,大人给我什么责罚,我都甘愿承受。”
沈忱看着那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正视着韩伯年的眼神,那眼神里明显有很大成分上的恐惧,但不难看出这孩子态度足够决绝与坚定。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任天楠会主动出来领罪,于是这个场景出现的时候,他还是足够惊讶了一把的,侧脸再去看杜安棠,对方也是颇有些诧异,沈忱定了定心神,决定还是先听听韩大人的说法。
几番简单的审问过后,韩伯年点了点头,说是行刺虽说恶毒,念及并未得手,又是受人要挟,而且过后一直暗中保护沈忱几人,便可以免去重罚,但行刺必定有据可依,一顿板子总归是躲不过的,来啊,左右,将任天楠拉下去,杖责二十。
老爷一声令下,差人如狼似虎,但所谓救驾的总归来得及时,一声“慢着!”喊出,大堂上立刻肃静了许多。
其实说是一声都不够确切。这句“慢着”来自三个方向。
随着百姓们的目光,三个同时喊了一声的人浮出水面来。
堂上的沈锦屏,堂侧的杜安棠,堂下的……梁尚君。
“何人阻拦,上前讲话。”韩伯年先止住了差役,随后看着从侧方避过众人走过来的杜安棠和由堂下分开众人大步上前的梁尚君。
三个人站定了,韩大人一一扫过,看着沈忱时只是一带而过,看到杜安棠时则有点疑惑,他并不认得相隔两个县城的杜家大少爷,而看到最后走上前来的梁尚君,韩伯年的脸色多少有些尴尬了。
这就是昨晚跑去给他送扇子的梁举人,这个在文会上侃侃而谈的青年才俊,这个一身青缎子衣衫的斯文书生。
“你们几个……对杖责横加阻拦,意欲何为啊。”韩伯年沉着声音开口。
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番,又看了看满脸惊讶的任天楠,到底是沈忱先发了话。
“大人,我虽说险被行刺,可到如今难免斗胆替任天楠说句好话,您也听见了,他是被要挟的,而且行刺并未成功,又一路暗中帮忙,将功补过,也可以抵消这二十板子了。请大人开恩,饶他一次。”
沈忱话音刚落,紧跟着便是梁尚君朝前迈了一步。
“是啊韩大人,我觉得沈班头说得在理,另外,不瞒您说,这孩子是我家中新招收的院工,我原是想等他完了张师爷府上的活计就来我家中的,谁知中间横生枝节。大人,现在您要打他,也难怪,奴才犯法,主子有责,不如就连我一并打了得好,也算是怪罪我管教家丁不严,略施惩罚还是应该的……大人公正廉明,想来能够自当明断。”
梁尚君一席话说完,抬起手来,做了个不被人注意的,仿佛摇扇子一般的动作,等他抬头看时,韩大人正僵硬了表情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直到杜安棠出声,极端尴尬的局面方才得以缓解。
“大人。”一身白衣的俊俏公子朝前轻轻迈了两步,朝上露出来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可否再多说两句?”
“……你是何人?”
“草民是沈班头的同乡,杜安棠,我乃是当地馨茗斋茶庄的少东,事到如今,也不敢瞒您,当初那递给您的状子就是我写的,而之所以决定越衙上告,也是实在不堪忍受本县县令和师爷相互勾结的现状了。大人,我与沈忱乃是发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么些年了,深知沈班头的为人,他绝不会是见美色起淫心因奸不允杀人害命的匪类。倒是邢知县和张师爷论罪当施以重刑。任天楠一是受人驱使身不由己,二来,他迷途知返,又帮我们在沿途捉了放火的贼人栾小六儿,我这么琢磨着,将功补过,想来也是个好办法。”说到一半,杜安棠看了看韩伯年面沉似水的一张脸,继续娓娓道来,“更何况,您饶他一次,也能显得您宽宏大量不是嘛,百姓们见您如此公正廉明又不失宽大,想来也会觉得由您为官一天,便可安然过一天日子,这样,当案的感您特赦之恩,且民心又足以回手,韩大人,您何乐而不为呢?另外,草民我早就得知您断案如神又刚正不阿,您若是此次饶了任天楠,我必要在心里感念您的同时给您扬名四方的,待等新任的知县到了任,知道您的事迹,想来也不敢再如同前任一般为非作歹,有您的威名在敝县镇着,官也好,民也罢,都能安生过活,我是为了大人您和敝县的百姓们着想才斗胆上来劝您两句的,若是冒犯了,还请您不要怪罪,草民我只是个茶商,不懂得官场逢迎,只能用买卖行当里的利害得失分析衡量,至于其中是非,自然还是要请大人您英明定夺!”
一席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没有话可讲了。
沈忱低下头微微笑了,是赞许又是无奈,他默默感叹好你个杜安棠啊,你做买卖不发财都新鲜了。天底下还有第二个比你更会权衡利弊的人么?还有第二个比你的那张嘴更刁更稳准狠的人么?还有比你更善于在劝说的同时拿好处引诱对方答应从而最终达到自身目的人么?
怕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吧。
韩伯年听杜安棠说完,眯眼皱眉沉吟了片刻,继而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带着斯文流氓微笑的梁尚君,和目光沉稳中透出犀利的沈锦屏,终于在叹气的同时点了点头。
“好吧,既是几人同时求情,任天楠。”
“……在!”
“我就免你这杖责二十,但是不受皮肉之苦并不等同于你已完全解脱,留在我这衙门里做几天义务的差官想来也不会委屈你,但是义差结束之前,你都只能住在牢里,不可到处行走,这样的惩罚,你可接受?”
任天楠愣了片刻,看了看三个正回过头来看着他的求情者,总算缓过神来一样的重重点了下头。
“多谢大人开恩~!”
那天在大堂之上是这样的结果,邢知县为官不正,收受贿赂不说还企图公报私仇暗中用沈忱抵罪,依照例律理应免了官职发配边疆,但念及其年纪太大,改为罢官免职全部家产充公之后回原籍务农,张师爷与邢知县狼狈为奸,又要挟任天楠行刺,试图杀人灭口,论律当斩,暂投入大牢之中,待上书刑部之后另行定夺。任天楠暂停牢中十天,期间协助捉拿在逃的嫌犯郭某,之后回家,望好自为之。沈锦屏系被冤枉,虽郭某并未擒获,李家小姐的尸身也没有找到,但终归自身清白,当堂释放。至于继任的知县,则等上书吏部回文之后另行安排。
大堂之上,该谢恩的谢恩,该领罪的领罪,该笑的笑,该哭的哭,百姓们作鸟兽散,差官们也护送大人退堂之后,大堂以下就只剩了如释重负的杜安棠、一身轻松的沈锦屏,和略微心有不甘的梁尚君。
“好个韩伯年,我都亲自上堂求情了,居然还是把任天楠给我扔到牢里去了,真不给我面子……”
“行了,你还不知足,没挨板子已经不错了。”杜安棠拿自己的扇子在对方肩膀敲了一下。
“你少让我瞧见这个。”梁尚君抬手拨开敲自己肩膀的扇骨,脸上不知是颓丧还是不爽。
“好好,算我欠你的好吧,等回去之后我偿还你行不行?”无奈说了两句好话,杜安棠在看到沈忱异样的表情之后连忙拉着醋海生波的大班头快步走出了衙门。
“你……欠他什么了?”沈大官人紧了紧腰带,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
“钱,钱而已,我把他的扇子送给韩伯年当谢礼了。”杜安棠不想表现出急着解释的样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加快了语速。
“干吗送他的扇子?”
“他的值钱啊……”小心避闪着不说出来那把扇子的出处,杜安棠拽了一把沈忱的袖子,“行了,你又嫉妒了?要是嫉妒了就好好感谢我帮你这一把不行吗?”
沈锦屏没话可说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决定还是要把话题引入正轨。
“别的少说,你看,那个真凶郭胖子还没擒拿归案,这官司就不能算完全了结,我想……”
“你又想管闲事了。”杜安棠朝天翻了个白眼,“当初若不是你非要回去看看,也不至于让人栽赃还折腾这一场,真是……”
“怎么着啊,沈大班头要亲自出马抓逃犯了?”凑过来的是梁尚君,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沈忱一番之后奸邪的点了点头,“哎呀呀,真是怎么看怎么飒爽英姿一表人才,难怪我们杜少爷为了你这么肯牺牲,连我的宝贝扇子都卷进去了。”
“……抓不抓逃犯都好说,关键是……梁举人您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说只是为了保住自家院工?不应该吧,况且,任天楠真是您家院工?”
“当然是了。”梁尚君接话相当快,“我梁某人虽是个文人,却一贯义薄云天,为了交情,为了沈班头您,我牺牲了自己的宝贝扇子,为了我家小院工自然也可以牺牲一点腿脚之力跑过来一趟求求情了。”
沈忱看着眼前这个嘴刁程度跟杜安棠好有一拼的家伙,只想扶着额头一声长叹。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在逃的郭胖子确实也是个问题。”杜安棠见机插嘴,“他一天不捉拿归案,小姐的尸身就一天找不着,更何况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该到哪儿去问去查呢……”
几个人随着这问题都沉默了些许时候,然后,倒是提问的杜安棠突然开了口。
“这事儿……兴许还有个人能问出点线索来。”
“哪个?”沈忱微微皱眉,“该提调的都提调了,还能有谁知情?”
“该提调的都提调了是没错,可总该有人还是有话没全说出来吧。”杜安棠想了想,缓缓道来,“我也不敢确定,可那日审问栾小六儿的时候,我在堂下听着,感觉这小子藏奸了,他不逼到头儿了就不说实话,想来现在……还没真的把他逼到头儿呢。”
“你是说……”沈忱的眉头舒缓开来了,“请韩大人再度审问栾小六儿?”
“嗯,就是这个意思。”
“不行不行,肯定不行。”梁举人再度插嘴,“凭我对韩伯年的了解,他很少多次提调同一个案犯反复审问,因为怕不留意间屈打成招。”
“那……”
“不如这样。”想了想之后,梁尚君挑起一边嘴角笑了,他看着沈锦屏,随后伸出一只手来拍上对方的肩膀,“沈班头,要想让栾小六儿再吐出点儿什么来,您得跟我通力合作干一件事儿,咱俩得在天黑之后去趟大牢,一是探探栾小六儿的底,二呢,我也好顺便瞧瞧我家小院工受罪没受罪,您看如何?”
沈忱用疑惑的目光看了对方片刻,随后收起了所有的疑惑,慢慢点了一下头。
“好啊,梁举人若是先行,我情愿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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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似乎是两个人命里注定要倒霉的日子。
对任天楠来说是,对栾小六儿来说也是,或者说,更是。
眼见着两个衣着紧身利落的人掀开牢房的瓦,轻如落雁一般跳进他所在的那间囚室,栾小六儿还没来得及喊出句话来,就被沈忱用最快速度凑过去,一把捂住了嘴。
梁尚君跟过来,站在栾小六儿面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随后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对方,还算明白人的小子立刻在点头的同时完全安静下来。
沈忱慢慢松开了手。
“敢喊一句,你就要做刀下鬼了,听见没有?!”威胁着吓破胆的家伙,沈锦屏极力压低声音不让其他牢房里的人听到。
“是……是是,两位老爷,您、您有什么事儿,您说……”颤巍巍说着客气话,栾小六儿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敢动。
“哎,我问你,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该说的没说呢?嗯?”梁尚君凑近了一些,难得一见的露出来少许凶狠的目光来。
“没……没有啊,小的我都说了啊,沈班头……您也瞧见了,大堂之上……”
“少废话!”沈忱打断了对方的言语,“要是没有板子逼迫着,你想必也不会开口,现如今给你一条明路走,你说出来郭胖子藏身之处,也算你断案有功,兴许韩大人能少给你施加些刑法。”
“就是,我看你多少也算个明白人,要不在客栈,你也不会非跟着官差走不可。”梁尚君说了一半,突然笑了,“哎,我看你还是该说什么一块儿说了吧,郭胖子于你也没有什么天大的恩情,何必为了他做那么大牺牲呢,你说你,要不是因为他,也不至于让我从客栈二楼给你扔下去不是嘛。”
“啊……??你……”栾小六儿瞪大了那一双小眼睛,“闹了半天,是、是你扔得我?”
“是大爷我,这回记住了?”
“你……你……我要告诉韩老爷……你这个贼……”
话还没说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顶在了他哽嗓咽喉,梁尚君表情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淡淡的微笑。
“你还是考虑好了再说话吧,想想咱俩到底谁是贼人?”
“你、你跟你旁边儿那个人,穿成那样儿,还不是贼……?”栾小六儿努力逞强,说话却一直在哆嗦。
“好,我是贼,那你去跟老爷说吧,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韩伯年,看他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这年头,行侠仗义跟放火行凶还能没个可比性,我就不信了我……”嘴里唠叨着,梁尚君提起栾小六儿的领子就要往外拽他,虽说也知道是吓唬人的,可栾小六儿还是在被拉扯到牢门口的时候一把抱住了碗口粗细的木栏。
“得!得!大爷我错了还不行嘛……”栾小六儿那腔调都快哭了似的,抱着木栏的贼人眼泪汪汪看着梁尚君,“我是贼,我是贼,您就让我烂在牢里别管我了行不行……”
“烂在牢里太便宜你了。”沈忱坐在那张硬邦邦的牢床上,神情自然看着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再说也太受罪了,你说出郭胖子的去向,对谁都有好处。”
“沈班头……沈老爷……我是真不知道啊……”那眼泪汪汪加了个更字,不过沈忱已经足够明显的意识到里面有问题了,带案多年了,他敢说,犯人眼里藏了多少没交代的东西,他比县太爷还清楚。
“不知道是吧,成。”梁尚君轻轻笑了,他看了一眼沈锦屏,然后在得到对方心照不宣的眼神回应之后笑得更加灿烂,于是,一个官人,一个举人,一个从腰间抽出短刀,一个从身后拽过绳索,两个人朝着松开了木栏之后蜷缩着躲到牢房墙角去的栾小六儿慢慢逼近。
漆黑的夜,漆黑的天,漆黑的牢房里响起一声没能传远也没能抬高的,惨烈的嚎叫。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栾小六被逼招供,尸身凶犯俱到案;沈锦屏沉冤得雪,偕同眷侣赴归途。




上回说过了,对于任天楠来说,那天是个倒霉日子。
不过对于梁尚君来说绝对不是。
这飞贼举人贼笑着坐在任天楠旁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扇子却意识到早就送交到别人手上时都没能抵消他的好兴致,他干脆把那只伸到脖子后头摸扇子的手就那么轻松松的一转,转到了任天楠的面前,随后一勾手指头,抬起了对方的下巴。
“我说……任老弟,牢里的床可没有家里的床睡着舒服,唉,我也是爱莫能助啊,你忍忍吧。”梁尚君摆出一副很惋惜的表情来,说话的时候还唉声叹气,“瞅瞅、瞅瞅,刚一下午,就给你折磨瘦了。”
一句话没说,任天楠一巴掌打开梁尚君的爪子,然后侧过脸去。
“我家里的床铺,也不过如此。”话语之中带着些许凄凉和无奈,可正是这句话,却正好让那斯文败类逮了个正着。
“哎哟我的小可怜儿~”浪荡荡笑着,梁尚君凑到任天楠耳际,“那你回头到我家,我从来善待家奴院工,保证睡得是干净软和床铺。或者,你干脆……睡我的床得了,更舒服。”
“……”沉默之后是哼了一声,“不敢,举人老爷的床铺,还是留着给将来的夫人睡吧。”
“夫人?我要夫人干什么。”梁尚君继续诡笑,“我爹都死多少年了,全家我做主,要不要夫人是我一句话,那我现在说我不打算娶妻,你放心了吧。”
“我放心干什么?!”终于受不了的抬高了一些音量,任天楠猛的站了起来,“您要是没事儿,就早点儿离开这儿吧,沈班头都走了,您还在牢里呆着图什么许的。”
“哎——?他是他我是我,他完事儿了我还没完事儿呐,再说我们俩只是偶尔这一次志同道合了而已,怎么着你连沈忱的醋都吃啊。”
“……我该睡了,谁知道天明之后老爷要安排我什么差事,您走吧,我就不送了。”咬牙切齿看了梁尚君一眼,任天楠决定还是先把这狗皮膏药揭掉再说,他冷冷的说着,然后翻身准备躺下。
可梁尚君根本不打算就此下坡一走了之,他黏糊糊的靠过去,一只手撑在对方身体一侧,另一只手去拨弄人家的发梢:“你睡啦?你睡着了嘛?要不要我给你唱个催眠的小曲儿啊我的小郎君儿?”
“你……!!”任天楠终于不堪忍受了,他抬起一只脚来朝着梁尚君那张该死的贱脸踢了过去,可没想到的是,对方轻轻松松就闪过了这一脚,随后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脚踝。
让一个流氓飞贼抓住了脚踝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更何况还是在躺平的这种状态下,任天楠有些慌乱,挣扎不开束缚,又眼瞅着就被对方压了过来,他在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让梁尚君牢牢按在硬邦邦的床上动弹不得了。
“别生气啊,我说什么了你就要踢我?”依旧是那张欠打的脸,梁尚君贼笑着,手上的力道却足够强硬,他看着惊惶失措的任天楠,嘴角挑的越发控制不住,“我不过就是想陪陪你而已啊,咱俩相识一场,我总不能太过无情,总不能让人家说出来‘负心多是念书人’吧。再说,有我在,你也省的寂寞不是嘛。”
“……”任天楠再也没能开口说话,他只顾着脸红,只顾着紧张,只顾着在惶恐之中努力想着该怎么摆脱这种简直就是骚扰的行为。
看对方瞪大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梁尚君沉默片刻之后笑出声来,他慢慢松开手腕,继而还算带着些文人风骨的悠悠雅雅坐到一边。
那飞贼笑了半天,可算止住了,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行了,不吓唬你了,一个单单纯纯的孩子回头再让我吓唬出个好歹来。倒是你啊,真是够老实的,这往后要是让你一个人儿四处跑,我还真不放心,这么着吧,等你离开衙门回乡了,记得到我家来找我,我可是一言九鼎说话算话,到时候肯定给你留个院工的位子,总比大街上风吹日晒做买卖或者给别人家种地要强多了。”
任天楠听着,多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反应,梁尚君就已经在话音刚落时一个纵身攀住了牢房的顶梁,之后轻而易举揭开屋顶的几片瓦便顺着黄鼠狼洞一般的小口钻出去了。于是,牢房里就只剩下了任天楠呆坐在床铺上,看着那家伙消失,看着屋顶那个小洞又被堵上,最后听着那轻盈的脚步声一路顺着房顶走远了。
他把额头顶住膝盖,半天才长叹了一声。
不远处的牢房里,隐约传来栾小六儿含糊的声响,琢磨着沈忱和梁尚君到底对那小子干了些什么的任天楠恍恍惚惚在睡意袭来时慢慢躺回去闭了眼,近几日的折腾,他是真的足够累了。
在硬木板的简陋床铺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一声牢头的喊叫就在天亮之前惊醒了他。
翻身坐起来,他听着那不知是失措还是无奈的唠唠叨叨。
“嚯——我的老天爷哎,我说栾小六儿你到底得罪谁了?!这他妈谁干的呀!”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沉寂片刻后是栾小六儿一声带着哭腔的鬼叫。
“哎唷喂————!!我可活不了了!!好你个杀千刀死不了的沈……”喊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昨夜两个人的恐吓,栾小六儿最终还是改了口,“谁,也他妈不知道是谁啊我的官差老爷们!!半夜进来俩飞贼把小的我给捆了手脚,堵上嘴,就这么在房梁上挂了多半宿啊!!!这他妈幸亏不是倒着挂的,要不我非连眼珠子都得空蓝了啊!!哎唷……老爷们,您轻点儿,我胳膊都要断了啊我!!哎唷轻点儿轻点儿……哎唷……”
“行了,别嚷嚷了,跟个娘儿们似的!”有官差骂了他一句,“你小子肯定是得罪了不得的人了,得,等天亮了我们跟韩大人说,给你换一间牢房。”
“不成啊我的官差老爷们!!换到哪儿我也照样得挨整啊我!得了,我认了,算我栽!我全说!我有多少说多少!!”
“你小子到底还有什么没说的啊你!?”一个差役给了栾小六儿一脚。
“这回没了!我对我老娘坟头土发誓!这回肯定一上堂全都说出来!!我死也不受这个罪了……!”
“你不是说你老娘还活着呢嘛?!这小子到底有他妈准信儿没有啊!”
一个热闹无比的凌晨,给更加热闹的一天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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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韩大人早早升了堂,被提调到堂前的栾小六儿哭爹喊娘一五一十交代了实情,原来郭胖子是对他说过自己藏身之处的,又原来那厮趁栾小六儿放火之机,盗走了李小姐的尸身,之后就寻了个颇为僻静的郊外土岭,将小姐重新安葬了,并在一旁守灵,说是什么要守着李小姐的陵寝独自一生。
听着栾小六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完,韩伯年叹了口气,暂时将之押回男监之后,又把任天楠叫了上来。
“栾小六儿交代了郭某藏身之处,你既是在我这里当义差,就跟着一道去探探虚实吧。”
立刻领了命,任天楠用尽快速度跟了几名差役,共同往那个倒霉纵火犯所说的方位赶了过去。
一路无话,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还真是看到了一间小房远远立在山坡以下,几个人悄悄赶过去,透过土屋的窗棂看到的景象让他们都吃了一惊。
一个身量不高的胖子被结结实实捆在了凳子上,然后,连带凳子一起,被另一根绳索颤颤巍巍吊上了房梁。
嘴,堵着,喊不出一丁点儿声响,胖子想要挣扎,又怕弄断了绳子跌下来摔死,于是就这么干被吊着一直等到官差到来。
那么,这和栾小六儿的境遇如此类似的手笔又是谁的大作呢?
不用多问了,这情况的制造者正是刚刚洗脱了冤屈的沈大班头。
在堂下人群里认真听着栾小六儿的招供,堂上刚说完,沈忱就转身往外走,一旁的杜安棠跟了出来,拽住了有些急不可耐的男人。
“哎,你要干吗去啊。”
“……”
“又要管闲事儿的对吧?”几许无奈,几许了然,杜安棠在沈忱开口之前就几乎可以肯定了,这沈班头看来是想赶在差官前头去“瞧瞧”那个害的他近日来连续折腾个没完的家伙。
“这怎么是闲事儿……”
“好了好了,不是闲事儿。”杜大少爷再次打断对方,继而轻轻叹气,“算了,我陪你去。”
“你去干嘛?”
“不能帮忙,至少也可看个热闹吧,就算不是去看热闹的,最起码也让我瞧瞧到底是何许人也让你冤枉了这么些日子吧,就算不是为了去瞧瞧这个人,也可以是……”
“得了得了。”抬手轻轻覆住了那张总想要找出个理由的嘴,沈锦屏笑了出来,“成,那咱俩一块儿去看看,可就是……要借你的马用用了。”
“没问题~!”大少爷的脸上,露出了小孩子般的兴奋表情。
于是,两个人,骑着同一匹马,虽说速度快却终归有了点游山玩水情趣的,在官差之前赶到了栾小六儿交代的那处所在。
一间简陋的土房,房后有个刚刚堆起来的新坟,告诉杜安棠小心在一旁松林里候着,沈忱悄悄靠近。
之后,便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喧乱,隔着窗户影影绰绰似乎是看见一个人被捆了起来,还吊上了房梁,杜安棠等了不多时,沈忱便掸着身袖上的尘土走了出来。
反手关好门,沈班头一脸轻松表情走到杜安棠面前。
“你把他怎么了?”
“跟昨晚上栾小六儿的招数一样。”
“可我怎么看着好像捆起来不止一个人?”
“……还有个凳子。”
“啊……?”
“一开始捆在凳子上,可怕他跑了,所以……”
解释未完,杜安棠就笑了起来,大少爷笑得肩膀直摇,随后指了指站在他面前的沈忱,“早该知道,你表面上义正言辞道貌岸然,实际上也是个真敢下手的人物啊。”
“对恶人,不敢下手还待怎的?”一把攥住杜安棠的手腕,沈锦屏靠近了之后在那张挤兑人的嘴上轻轻啄了一口。

于是,下一刻,杜少爷的脸颊开始泛红。
沈忱想,这个让他没辙又没脾气的杜安棠,可能在猫妖以及狐狸精身份的背后,还有个单纯的方面。
也好,反正他脸红也相当好看,不如就让他这样脸红下去好了。
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拴好的马匹,沈忱又凑近了些,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潜移到对方脖颈后面,他再次朝那张嘴吻了下去。
不过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或者说还没到吻得投入时,就听见了脚步声凌乱。
“……官差到了。”杜安棠轻轻推开沈忱,稍稍侧脸,从树后往林子外头看。
“嗯……”有点扫兴,可还是跟着看了一眼,沈锦屏轻轻笑,“还有个刺客跟着。”
“你怎么还叫他刺客。”
“好吧,前刺客。”
无奈笑了笑,杜安棠不再多说话,他带着期待的表情看着官差四面勘察,然后带着小孩子一样兴奋的表情看着人冲进去,又把捆在凳子上,吊在房梁上的郭胖子弄出来,之后如滚滚烟尘一般的奔回衙门交差去了。
那间土房门口,只站着松了口气一样的任天楠。
虽说松了口气,可那表情多少还带着一点心事,迟愣片刻之后,叹了一声的任天楠迈开步子朝着来时方向走上回程。
“这就算是完事儿了……”杜安棠轻轻松松靠在树干上,整了整有些皱褶的衣襟。
“嗯,郭胖子招认了就真的完事儿了。”沈忱低头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从树枝上解下马匹,“走吧,回客栈。”
“嗯。”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杜安棠补充了一句,“哎,你刚才,进去的时候,姓郭的作何表现呐?”
“也没什么,倒是吓了一跳,可我绑他的时候,他只顾喊着什么不如一刀杀了他,也算给李小姐偿命,不让他活着守灵,干脆让他死了随小姐而去。”
“……唉……”半天,杜安棠只是叹了一口气,“要说,也怪让人羡慕的。”
“羡慕谁?郭胖子?”沈忱苦笑。
“瞎扯,李小姐啊。”
“一个死人,你羡慕什么。”
“你真烦。我是说,有个那么痴情的人,让人羡慕啊。”
“是嘛。”苦笑变成了略带着一点点坏和春情荡漾的笑声,沈忱拉稳了马缰,随后拽过杜安棠,给了他一个单手的、简短却格外亲昵的拥抱。
怀抱松开时,那熟悉的潮红就又浮现出来了。
于是,沈大班头在后头又加了一句话。
他低下头,用稍微有点羞于启齿,却最终还是坚定起来的声音言道:“你若是要找个人对你那般痴情,会考虑我嘛。”
杜少爷又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半天之后,他突然加快了脚步。
“快走吧,我饿了。”
“啊?”
“走啊,回客栈吃饭,然后赶紧回家。”
“你着急个什么。”
“我不着急,我爹着急啊,这几天一直在外头也没个音信送回去。”
“那也……”
“快点儿。”
“哦。”
“……”
“……”
“哎,你害羞了?”
“美死你。”
“……”
“……”
“……”
“你笑个屁啊……”
“我没笑啊。”
……
万里晴空,空悠悠浮云似浪,千倾花红,红殷殷落英如烟。
大太阳晾晒在当头,却并未觉得炙烤,夏末的天气未到正午时分还是多少带着些微凉,一袭白衣的杜安棠,一身褐装的沈锦屏,还有那匹养得格外驯服的枣红马,轻松自在,走在郊外林边的僻静小路上。
杜安棠觉得心里扔下了一块石头,沈锦屏更是如此,所谓无官一身轻,放到他们身上应该是无官司一身轻了。于是,一身轻了的两个人,步子走得格外坦然逍遥起来。
老爷怎么审讯郭胖子已经无关紧要了,一个敢半夜唆使人纵火并借机盗尸的人,想来也不会再在哭着喊着要给李小姐陪葬之后还更进一步污蔑沈忱什么更多的东西。
于是,一场风波静,一段坎坷平,少爷、班头赴归程。
“赴归程啊赴归程,抬头看天,空中蓬莱云筑碧,俯首侧望,浪里桃花水点红,夏末秋初习风俏,俏习风啊俏习风,班头意切,少爷情浓~~”
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传来浪荡荡的吟诵声,探头望去,是正翘着二郎腿靠在一侧粗树枝上,嘴里还叼着草棍儿的梁尚君。
“都快秋天了,哪里还有什么桃花。”杜安棠朝树上高声回了一句。
“哪个说是树上桃花,人家说的乃是心上桃花,眼下桃花……”
“行了,你要是还有闲情,随便在此逗留。”打断了对方的话,杜安棠问那个悠闲至极枕着手臂看树梢的飞贼,“不然,要不和我们一道回去?”
“一道回去怎么成,我家小院工尚在衙门里捱时日,我哪儿能自己先走。”
那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认真让人几乎可以相信了,杜少爷淡淡扯动嘴角,懒得多做辩驳,只是在笑了一声之后轻轻松松转过身准备继续前行。
“梁举人。”说话的是沈忱,他朝梁尚君的方向拱了拱手,随后开口,“那日多谢你在牢里帮我,之前……也多谢你帮着杜安棠为我上下打点,作为回报,半年之内你若是动了谁家压箱底儿的细软,未伤及性命我便不多追究了!也请你好自为之吧。”
梁尚君那边,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后传来一串心照不宣的爽朗的笑。
朝沈忱也回应一般的挥了挥手,树上的“正人君子”便只顾自己哼着小调享受高处的颤颤悠悠了。
“……你早知道帮我的是梁尚君了吧。”杜安棠在走出几步之后突然问。
“嗯。”忍着笑点了点头,沈忱解释,“那日看他进牢房的手脚,绝不是一般人,想来那日在客栈,房上抓了栾小六儿的,嗓音也和他一致。”
“哦……”多少有些不爽,意识到沈忱只是一直没有揭穿,却始终已些许知情的现实时,杜少爷失去了占上风的优越感,“没想到,你还真不只是一介武夫。”
“一介武夫,脑子未必愚钝呐。”说着,沈锦屏翻身上马,然后拉了杜安棠的手腕,在对方习惯性的配合着准备上马的同时借力使力将还想反唇相讥两句的大少爷轻而易举拽上了马背。沈忱待杜安棠坐好,就握紧了缰绳,在策马之前凑到他耳根低语了一句,“为了配得上你,也不敢让自己愚钝了啊……”
杜安棠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甚至连脸红的时间都没有,那匹通体枣红的骏马,就在沈锦屏一抖缰绳的同时快步跑了起来,四蹄交错,一路向前,只留了一串轻扬的薄尘在明媚的阳光下,在静谧的小道上,在时而可闻听到枝头鸟鸣的绿林间缓缓翻卷,又渐渐弥散开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还没全讲完呢。

放下回自己温柔乡里好缠绵的大班头和小少爷不说,单说还逗留在省里的梁尚君先生。
近几日官司其实也把他折腾的够呛,关键是精神层面的损失太大,他并非受了什么刺激,这所谓的精神损失实际上就是他那把真的足够当一回事儿了的宝贝扇子。如今就这么白白折算给韩伯年韩大人做了供品,着实让他心有不甘。不过梁举人毕竟是个有远见卓识的角色,从杜安棠身上损失掉的,他打算从任天楠身上一点儿不剩都捞回来,或者说,他还打算赚一笔。
华丽丽的茶楼上,靠街的雅间里端坐着一脸自在的举人老爷,浅鹅黄色的缎子衣衫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足够显眼,手里虽说并未拿着扇子,可端着白瓷茶杯的样子更加悠然。
不过这悠然在任天楠眼里看来,只是欠打而已。
对面,坐着浑身拘谨的、刚刚解脱了官司,离开衙门的任天楠,他手心在冒汗,不知是热还是紧张。
面前的香茶虽香气扑鼻,却并未能引起他的品尝欲望,满耳朵灌进来梁尚君的话时,他觉得脑子全都乱成一团了。
“要说你也真是,我不是说了让你官司完了之后直接去我家嘛,怎么自己还想溜啊。”
“什么叫‘溜’,我回我自己家,不用和你打招呼吧。”
“什么叫‘自己家’,你现在已经是我家里的院工了,我的家就应该是你的家嘛。”梁尚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轻轻拍在桌面上,“你自己看呐,契约都签了,手印儿都按了,你还想抵赖。”
任天楠看到那一纸文书的时候,感觉耳朵都要冒烟了。
今兹有任天楠一名,自觉自愿进到梁尚君举人府上任院工之职,期间食宿由梁府承担,契约期长短由梁尚君决定,协约一经签订,不得反悔。某年某月某日。
他是认字儿的,他是念过书的,他是有脑子的,他明显看到那个右下角透出奸诈的手印儿根本就不是他按上去的。
“现如今官司完了,郭胖子砍了,小姐尸身启出来送归李府入土为安了,栾小六儿发配外县了,邢知县张师爷也都各自判了,沈锦屏沉冤得雪,拉着杜安棠回家转了。我说……就剩下咱俩了,你就……没啥想法?”
任天楠听得只想骂人。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梁尚君,于是他只想骂人。
可当他想到自己有可能连这张嘴也不是对方的对手时,他就连骂人的心思也没有了。
呼啦一下子站起来,他把那张纸团成团,一甩手扔给了梁尚君。
不偏不斜,小小的宣纸团儿正好落在沏满了香茶的盖碗儿里,瞬间湿了个透。
“举人老爷,协约的事我并不知情,您若是家里人手短缺,不妨找个真想巴结您的,我干什么都能混一口饭吃,不必劳烦您为了我这么上心!”
一席话说完,任天楠转身就大步走出了雅间,脚步里没有犹豫、没有迟疑,这让梁尚君多少有些不爽,不过这斯文败类的心理低潮只持续了短短的不到一口茶的功夫就结束了。
从茶碗里小心翼翼捏出那个纸团,在桌面上仔细展开,摊平,看着上面有些洇开了的墨迹,还有右下角那个未能洇开的红手印,梁尚君沉默了片刻,挑起一边嘴角开始微笑。
倾身看向窗外,正从茶楼里大步走出来的任天楠那气犹未消的样子让他的嘴角挑的更高,而在那气呼呼的小哥不知是不是下意识的回头朝这扇窗望了一眼的时候,梁尚君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
有门儿。他想。
冲着对方颇轻佻的摆了摆手,梁举人在任天楠瞬时转回身去急匆匆走掉之后,低下头,舒舒服服靠进太师椅里,继而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他心里很清楚,另一段故事,眼瞅着就要无法控制的、顺理成章的、热热闹闹甚至是热闹无比的展开来了。



【第一部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4:38 |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浪·浪浪浪~


类型:附赠五分钟短剧
角色:杜安棠、沈锦屏、沈贞、沈母、管家老邵、管家老刘



【喜庆的音乐声】
管家【高昂的吆喝一样的汇报声】:周老爷喜银五百两遣人送到~~林督办喜银三百两、各色锦缎一箱~~裴参军喜银三百两、手书喜联一对~~景员外……
沈锦屏:行了,别念了!【音乐声骤停】你下去吧,让我清净一会儿……
管家:……是,您歇着。【退下的声音】
沈锦屏:【叹气,一一查看礼包,突然发现一个用信纸包着的礼包,无名】嗯……?【叫管家】老邵,回来!
管家:【脚步声,开门声】二少爷还有什么事儿??
沈锦屏:这是谁家送来的喜银?
管家:【思考】呃……是……杜少爷送来的!
沈锦屏:杜?杜安棠?!
管家:正是,杜少爷派人送来的,我还问来人怎么包成这样呢,人家告诉我说杜少爷喝多了,晃晃悠悠把这个包儿塞给下人就回屋睡觉了。
沈锦屏:【若有所思】哦……好,你下去吧。
管家:是嘞。【管家退下】
沈锦屏:【叹气,打开纸包】嗯……?【愣住了,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
【信纸上的内容】
杜安棠:“天杀的沈锦屏,下月把亲成。不知我心头恨,不晓我一片情。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贩茶当借口,逃避是实情。可躲他半个月,躲不了后半生。待到回家转,还是要笑脸迎。可怜我杜大少,竟是个痴心种。可恨我杜安棠,自毁了自英明!”
沈锦屏:【突然把纸片赚在手里,咋舌,叹气,然后是更心思复杂的一声叹气,咬牙切齿的】好你个杜……安……棠……



【正房,沈母房间】
沈贞【贤惠的冰山美人】:娘,这回二弟结婚,排场可是不小啊。
沈母:可不是嘛,这也算是给你们的爹一个交代了,想当年他临死前说过,可惜看不见你出阁,也看不见儿媳妇进门了,唉……这个死老头子死那么早,错过了多少好戏啊……【抹泪】
沈贞:娘,您何必这么伤心呢,现在我家庭和睦,二弟又马上要迎娶李家小姐进门,爹他在天之灵也该含笑了。
沈母:唉……是啊,要是你让我年内抱上外孙子,锦屏让我来年当上祖母,我以后去见你们的爹也就算是有差可交了。
沈贞:娘,您说什么呢,您现在无病无灾,再让我们孝敬您十年二十年也不是笑话啊……
沈母:【笑】不是笑话,是胡话……你啊,比锦屏还会吓唬人玩儿。
沈贞:二弟怎么……
【未说完,一阵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了,沈锦屏闯入】
沈锦屏:娘!【深呼吸】我要退婚!
沈母:……啊?
沈锦屏:我要退婚!就现在!马上退婚!
沈贞:二弟!你说什么呢?!
沈锦屏:我说我要退婚,跟李家小姐的婚事取消了~!
沈母:你……锦屏!你别跟娘开这种玩笑!
沈锦屏:【冷静下来】娘,我向来是只吓唬人不开玩笑的您忘了= =。
沈贞:那、那总要有个缘由吧,二弟,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沈锦屏:没有缘由!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写退婚文书,明天我就去李家谢罪。
沈母:你、你、你……
沈锦屏:孩儿告退!【脚步声飞快出门】
沈贞:二弟!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听到沈母倒吸一口气晕倒,从椅子上跌到地上,惊惶】娘!娘您怎么啦?!娘!您快起来,地上多凉啊~!



【过度音乐】
【码头杂乱的声音,船靠岸,水声,杜安棠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杜安棠:唉……又回到伤心地了啊……【叹气,苦笑,自言自语】几家欢笑几家愁,红罗帐伸出兰花手,沈二哥哥以后就有别人叫了……【惊觉岸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哎?你……【镇定镇定】哟,这不是沈班头嘛,真巧,你等人呢?
沈锦屏:【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杜安棠】过来!【凌乱的脚步声,沈锦屏拉着他走向茶楼】
杜安棠:哎~!哎!!你干吗?!你松手!老刘,老刘~!你先帮我卸货~!沈忱你放开我……!【声音渐弱,混进嘈杂的人群】
管家老刘:是喽~【叹气,笑着说】唉……情情爱爱,伤心伤身,没完没了,伤己伤人啊~~~【回头,无奈的声音】卸货了~~



【完= =】
 楼主| 发表于 2009-8-7 22: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春词两首~


江城子·桃花浪

扁舟一叶江心游,玉壶酒,置船头。
两岸桃花,暗香随波流。
浓春偏不让人愁,困酣眼,松罗袖。
心醉惹得酒醉透,放长歌,解襟扣。
笑执君手,万事暂缓休。
明月天角清光泄,情尽时,三更后。


【这首没有遵循平仄格式,是随便写的,而且很春= =】




贺胜朝·锦屏

桃花一点多情痣,剑眉攒峰似。
乘云戏雨少年行,短歌流光叱。
香茶代酒,春情尽日,醉将龙渊试。
常得散客叹言说,锦屏天垂赐。


【这个是写给沈班头的,嗯,看上去也很春哈,而且把小沈亲写得好天造地设=w=】
发表于 2009-9-10 13:4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好看呀~~~

    希望大人多贴些出来呀~~~

就是有一个地方感觉有点生硬~~为吗郭胖子会告诉一个纵火犯前因后果呢``他们又不熟……
好吧``是我挑刺了……
不过真是一篇好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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